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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_4 凤青钗(当代)
  我翻看着从小皮箱最底下找出来的同学联谊簿,微笑着回想一段段过去的时光。
  已经很多年没有翻看那些泛黄的册子了,塑料薄膜上似有似无地积了一些尘。
  放肆大笑的谭晶晶、温文尔雅的葛萧、低眉顺眼的小柳、抱着篮球的江水明……眉目间没有成熟,但有着隔着岁月也挡不住的、满溢的青春。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尽管心里早有准备,我还是被联谊簿正中间的那页给击中了。关于师伟的一切,不管我觉得自己准备得多么充分,当真正面对时,我总有猝不及防的窒息感。
  其实那时,临近高考的我们并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毕业留言册之类的东西,但言语很有号召力、笑容很有感染力的谭晶晶把这本册子摊在任何一个人的桌子上时,对方都只能心甘情愿地贴上自己的照片,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填写星座啦、血型啦、寄语未来啦……这些现在看起来很无聊的东西。
  轮到师伟时,谭晶晶把册子翻到了最中间的那两页,她笑得璀璨,“这是你的位置。”
  我以为师伟会拒绝,拒绝为这样无聊的事情浪费宝贵的时间,或是拒绝谭晶晶这样不容拒绝的安排。
  但师伟没有。
  他留下了一张自己刚刚走下球场时的照片,是他的侧影,他没像其他人那样与队友之间勾肩搭背或彼此交谈,他微微侧头,皱眉,黑黑的眸子直视着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
  看着师伟随意的动作和对镜头毫无觉察的眼神,我意识到,很明显,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那时候没有拍照手机、数码相机之类的东西,那么近地拍摄他,只能是有目的性地这么去做的。
  当时我就猜这张照片是谭晶晶拍的,又偷偷塞在师伟的书包或是书桌里的。临近毕业,师伟不声不响、光明正大地把照片送了回来。
  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单位进行心理学方面的培训时才突然顿悟师伟这样做的含义——这就是师伟式的决绝,他从没打算有任何感情纠缠,那些或许是谁内心最甜蜜的青春期小动作,在他看来,只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有不如无的牵绊。
  现在,我隔着时空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尤其是没有温度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心里依然涟漪起伏,于是,我有些紧张地关了眼前的灯。一切陷入黑暗,我闭上了眼睛。
  但,师伟的样子,更加清晰。
  隔天是周末,我和谭晶晶约了去逛街,可赶了一夜稿子的我睡过头了。睁开眼睛时,谭晶晶的脸近在咫尺,我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才想起为了防止我不在南京期间住宅失火、漏水、遭小偷,她那里有一把备用钥匙。
  谭晶晶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又会迟到,一猜就能抓住你头没梳、脸没洗的现行,果然不出我所料嘛!”
  我扯过被子盖住了肩膀,睡眼蒙眬地说:“又不是什么工作上的事情,那么准时干吗呀?”我忽然闻到一股让人精神一爽的香甜味道,一个翻身跪在床边,“哇,晶晶你给我买了楼下的八宝粥是吧?”然后我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傻在了那里——葛萧坐在刚进门口的那个沙发上往一个碗里倒粥,旁边是两个撂着调羹的空碗。
  幸好昨天太累了,没来得及洗澡后裸睡。意识到自己走光的危险系数不高但蓬头垢面的邋遢系数不低,我很镇定地缩回了被子,问:“你们来了多久了?”
  谭晶晶坏笑,“从你说梦话开始我们就来了。”
  我心虚。我有进入深层睡眠偶尔说梦话的潜质,那岂不是很久了?他们该不会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吧?
  谭晶晶大笑:“紧张什么呀,是不是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能给别人知道的话呀?骗你的,我们才来。”
  总是一针见血的谭晶晶。尽管葛萧目不斜视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也没有发表任何不当言论,我还是有些窘迫:“唔……”我突然找到了一个消除窘迫的话题,我和葛萧开玩笑:“葛萧,你的当家的呢?”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因为葛萧抬起头不做声地看我,然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乔北姐姐,我来了的呀!”何晓诗从葛萧身后探出头来,原来刚才娇小玲珑的她缩在那里。
  我彻底没话说了,瞪了前仰后合地大笑的谭晶晶一眼——这家伙,带葛萧进来也就算了,大不了他碎碎念一下我是如何不会安排自己的作息,还居然把连近似陌生人的何晓诗也带进来看我一塌糊涂的样子,太过分了吧?!
  葛萧站了起来:“你们吃早饭吧,我出去抽根烟!”
  何晓诗撒娇地搂住他的腰,粉嫩妩媚的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葛萧无奈地笑笑:“粥冷了里面的花生就不好吃了,你先吃嘛!”
  何晓诗抱得更紧了,声音拖得长长的:“不嘛,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吃嘛!”
  谭晶晶脸上的笑要多坏有多坏,她坐在我旁边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看,葛狗果然有克星吧?看他怎么办。”而我则瞠目结舌地看着毫不避讳地、大方地做着亲密动作的何晓诗。
  葛萧从来不是一个会冷下脸的人,他只有无奈地笑笑,把烟盒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重新坐了下去。
  我不可遏止地想,如果是我,这样千娇百媚地抱住师伟,会不会如愿以偿?
  当然不会。
  师伟目光和话语中那种冷冷的温度,会足以冰封我一万年,一万次。
  谭晶晶拍了拍我发愣的脸,“起来了。”
  葛萧离开南京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被田阿姨叫了回来,是因为何晓诗陪她父亲来了南京——估计是何晓诗在正面战场上没有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开始走后方路线了。
  我素来觉得,女孩子的家长对待女儿的恋爱婚姻总是会顾虑重重、态度复杂的,然而这次,我知道了何晓诗这种直来直去、对自己的感觉从不藏着掖着的原因——何爸是来见葛萧妈妈,似乎很有兴趣讨论一下他们情感的未来发展方向的——她显然得到了何爸大方、直接的真传。
  趁着何晓诗兴高采烈地拉着一脸无奈的葛萧在七楼看衣服,谭晶晶背靠在商场的栏杆上,眯着眼睛说:“葛萧就这么被捕获了,也是件好事儿。”
  我漫不经心,“怎么说?”
  谭晶晶微笑,“这么多年了,你没发现葛萧从来没有恋爱过吗?”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真的从来没恋爱过吗?我以为只是他不愿意和我们谈论。”
  谭晶晶摇摇头,转过身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熙来攘往的人群,“说起来,我们几个死党里,你和葛萧走得最近,但你好像从来没关心过他的事情。有时我觉得,在你眼里,葛萧是个透明人。”
  我大叫冤枉:“我很关心他啊,经常会问他的近况,是他自己从来都笑笑,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这是高干子弟嘴严的良好家教呢!”
  谭晶晶没理我,“葛萧的条件太好了,他一直是被动地接受着别人的示好,接受着别人在对他的误读中采取对策,由于这种示好和误读太多,葛萧无法一一回应,那些主动的人就又觉得自己无法打动他,也就半途而废。长此以往,恶性循环,上上品的婚恋对象葛萧其实没有恋爱可谈。何晓诗足够聪明,选择了锲而不舍,她一定是看出了这点,那么,葛萧命里注定就是她的。”
  放在收藏圈里,何晓诗的行为就叫“捡漏儿”,而且还是捡了一个大“漏儿”。
  在我的印象中,葛萧始终是一个对南京割舍不下恋恋情结的人,不管是他在上海读大学、在东京进修室内设计课程、在悉尼学习经营公司、在大连开创自己的事业……只要有假期、有机会,他都会赶回南京小住几天,吃吃鸭血粉丝,看看秦淮夜景。
  他在大连的公司有了起色之后,有次我们几个坐在夫子庙的小摊上吃口蘑小笼包时,谭晶晶笑葛萧,“你是南京放出去的风筝,不管到哪儿,都得顺着线回来。”
  江水明一边喝着豆浆一边开玩笑:“干脆你把公司开回南京来算了,免得来回跑,节流开源是居家必备的致富良方啊。”
  葛萧微笑着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半真半假的调侃,也不说话,有条不紊地拽开桌上的一溜儿可乐罐,挨个在底下垫上一块块餐巾纸,又插上一根根吸管。
  小柳拿过可乐喝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葛萧,“葛萧有时候挺像英国管家的,特别体贴周到,有他在,有时我都有我自己是什么贵宾的错觉。”
  谭晶晶撇撇嘴,“哪有帅成这样的管家?另外,你可得抓紧时间享受了,一旦葛狗找着了心仪的人,恐怕会直接丢下我们不管了。”
  小柳瞪谭晶晶,“我才不相信葛萧是那么重色轻友的人呢。”
  谭晶晶回瞪小柳,“谁说他重色轻友了?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拒绝别人罢了,所以我担保,只要他中意的人有什么要求,葛萧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会满足她的。而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女人都很讨厌自己男友或者丈夫以前的死党的。”
  我想起了谭晶晶的这段话,也想起了向来会为我们下厨烹炒的葛萧这次并没有这样做,忍不住笑了。谭晶晶看我,我就把她当初那段话重复给她听了。之后,我笑着说:“看,你真是个能未卜先知的女巫级人物,真的全被你说中了。”
  一贯嘻嘻哈哈的谭晶晶却皱了皱眉,盯了我一眼,“你还没意识到吗?如果我真的全说中了,就意味着葛萧从此要淡出我们的生活了。”
  我愕然,亦默然。
  这时,谭晶晶的手机响了,应该是个比较重要的私人电话,她走到相对安静的电梯口去接电话。
  葛萧,要淡出我们的生活?!
  一直以来,和其他几个人相比,葛萧始终是那个话并不太多的人,安静地坐在我们的身边,不动声色地为我们做着分筷子、拿餐巾纸这样的事情,随着我们在笑,也随着我们在沉默。有他在,场面并不会热闹几分,但没有他……
  商场的空调冷气似乎开得有些大,我轻轻地抱住了肩头。
  葛萧和何晓诗结束了购物,到栏杆边来与我们汇合。还没到近前,何晓诗就对我淘气而可爱地吐了吐舌头,一蹦一跳地去卫生间了。葛萧拎着几个购物袋走了过来,站到我的身侧:“冷么?”
  我勉强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葛萧轻轻叹了口气,从一个购物袋中拿出一件淡粉色的衬衫,披在我的肩上,揉了揉我的头,“常在有空调的地方来往,也不记得拿件开衫、披肩什么的……你真的没有谭晶晶那么聪明、那么让人放心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种常有的、微微带着责备的关切语气,此刻让我很不愉快。我扯下衣服,塞回他的手中,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并没有人要求你的关心!”我转身就踏上了向下的扶梯。
  “丫头!”葛萧在我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
  我侧过头去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回答他。到达下一层的时候,谭晶晶的大叫声从商场播放的音乐背景中隐约传来:“乔北……”
  我突然间泪流满面。
  主编咬着阿尔卑斯牛奶棒棒糖,眯着眼睛观察我,“你又失恋了呀?看起来这次打击不轻啊!”
  我撇了撇嘴,继续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一会儿抬头看电脑屏幕,一会儿低头看采访笔记,一副全然没把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表情。
  主编也撇了撇嘴,伸出手来猛地一扯,就把我的采访笔记扯到了半空中,“装工作狂啊?少来!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积极向上、勤劳勇敢的主儿,不然也不会在责任编辑的位置上踏步多年!大周末的,跑来和我这样的加班癖患者做伴……说,到底怎么了?”
  我无可奈何地停下了敲击,最大限度地龇牙笑了笑,“我牙好,胃口也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就是有根筋没搭对,突然想做个模范标兵、工作狂人,行不行呢?”
  趴在我桌子隔板上的主编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睛突然一亮,脸就转向了门口,“哎呀呀,你看那是谁?”
  我下意识地扭头,透过编辑部全透明的玻璃墙,我看见葛萧静静地站在那里。我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
  主编冲我挤了挤眼睛,诡异狡黠地一笑,“小两口闹矛盾呀?回头再盘问你细节,现在你吵架要紧!”她冲葛萧笑了笑,就回她的主编室了,还很有道德感地关上门、拉上百叶窗,完全没有了平时开会要求我们八卦八卦再八卦的八卦女王气质。
  葛萧就那样自然无比地走了进来,坐在报社前台的小妹和旁边站着的一个保安都盯着他,可是完全没有上前盘问、稍加阻挡的觉悟——长得帅就不是坏人吗?我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觉得,看不惯葛萧,看不惯他身上虽然没透出来但据我分析肯定存在的,嚣张。
  我低下头去,假装没看见他。虽然我知道,他已经看见我看见了他。
  葛萧坐在我旁边同事的位置上,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我已经受不了时间带给我的压抑感了,我忽地站起来走进了主编室,“人物纪实那个……对,就是你说的那个很有趣、很另类的人物采访,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出一篇很精彩的大稿子。不过,你得给我半个月的时间。”
  主编狐狸一样眯着眼睛、身体后倾地打量着我,“半个月啊……这算是再次失恋的福利还是婚假啊?失恋福利的话这时间太长了,婚假的话就还差了五天。”
  我扭头就要走,“那当我没说过,你自己加班自己伤神自己苦恼去吧!”
  主编就笑了,“好嘛,半个月就半个月,你好歹得先把假条写好了给我嘛!”
  我笑着纠正主编,“是出差!是要公款报销的哦!”
  葛萧看着我埋头写出差申请,叫:“丫头。”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接听后,何晓诗娇嗲悠长的声音挡不住拦不住地传了出来:“乔北在不在吗?不在的话你就赶快下来呀。”葛萧默不作声地挂了电话。
  我埋着头,可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笑笑,“你下去吧,就说我不在好了,我马上就要出差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嗯,我就坐下午两点多的那班飞机,还赶得及。”
  葛萧问:“去哪里?”
  我看着他笑了笑,“去见一个我很想见的人。”
  葛萧沉默了一下,重复着他的问题:“去哪里?”
  我耸了耸肩,扯出办公桌底下永远准备好的轻便旅行袋,面带微笑,“你下去吧。”我站起来把工作用品往旅行袋的隔袋儿里放,一件一件,有条不紊。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兴高采烈,“江水明!你是不是在山里修炼成精了呀?你怎么知道我下午就要飞到你那边儿去看你了?”
  江水明在那边“哇哈哈”地大笑,“这就叫心有灵犀、情投意合啊!”
  我啐他,“少贫了!说吧,到底有事儿没事儿,抓紧说啊,我可是真的要赶飞机去你那儿!”于是江水明很有个人特质地完全不问我去他那里干什么,而是把他想吃的南京特产一样儿一样儿地说了出来,拿他的话说:“谭妖精完全没有贤妻良母的耐心潜质,又不好意思对葛萧表达自己唧唧歪歪的贪吃念头,跟父母说更是会惹得他们以为自己儿子吃了多大苦受了多大累,最后能选择的就是你了。这叫有比较,有鉴别。”
  通话结束,我把记下来的清单放进随身的小包里,继续收拾东西。
  葛萧说:“我陪你去!”
  我说:“你神经病。”
  葛萧说:“我陪你去!”
  沉闷的机舱里,我蒙着眼罩问:“田阿姨没发火啊?这么大的事情,你说走就走。”
  看不见葛萧的表情,他没回答。
  我从来不是一个想刨根问底的人。自从多年前师伟那么直接地给出答案后。
  有些真相,不知道的好。
  总是保存着一丝希望,要比陷入毫无退路的绝望对人体有益些。
  下了飞机一开机,就收到了谭晶晶的一条短信:“葛萧和你,是两只鸵鸟!”
  我回了一条:“我早就是鸵鸟政策的支持者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欢装着糊涂等顺其自然。可为什么这么说葛萧?”
  谭晶晶回道:“哈哈哈!”
  谭晶晶永远是个回避她不想给出答案的问题的高手,她话里的玄机,我一辈子也猜不透。我索性不猜,反正到江水明那里,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赶。
  江水明睡眼惺忪地唠唠叨叨:“我以为就你自己带一大堆零食来呢,那我就可以尽情地对你‘食色,性也’了。你扯着他来干什么呀?破坏我和他的生死友谊还是怎么着?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就烦!”
  我缩在他大得吓人的沙发上蔫蔫儿地说:“我困了,要聊天等明天起早吧!快发给我床被子!”
  江水明做出要直接扑过来的样子,“我这床被子怎么样?真皮的!”
  我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小柳啊,让你一吓唬就吱哇乱叫的!”
  江水明就很自讨没趣地从旁边的柜子里给我翻出一薄一厚两条被子供我选择——情场阅历丰富的江水明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给女人提供两种及两种以上的选择。这让爱他的那部分女人心存感激,这让被他爱的那部分女人挑不出缺点,这让和他没有情感关系的那部分女人羡慕前两部分的女人。
  除了我。
  第一,我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当该做的;第二,我觉得这经验是他以放弃了很多好女人为代价才积累的,不值得表彰和赞扬;第三……呃,好吧,我承认,我已经习惯了死党之间这种似乎是天生就应该存在的对彼此之间的好。
  江水明拎着他早就准备好的啤酒,低声对葛萧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就离开客房。葛萧轻轻地随手关门。听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他们是去了阁楼。
  我好像很疲惫一般,倦倦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意识沉沦在睡魔的压抑下之前,我忽然想到,我终于逃离了南京——此刻师伟在的城市。有些庆幸,有些遗憾,有些五味杂陈的寂寞。
  北方的阳光比南方的阳光要直率得多,直刺刺、热辣辣地把我从梦里唤醒。我大睁着双眼,看着光影摇曳的天花板,有种在莫愁湖畔醒来的时空错乱感,半晌,才想起趴到窗口去看楼下——江水明果然是个享受生活的天才,他居然在北方又北方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个屋后有一洼荷塘的地方。
  我穿好衣服,有些雀跃地打开客房门跑下楼去,一冲出后门就笑着说:“江水明,你真的是继承了江爸的优良传统哎!”
  江水明并不在。
  葛萧穿着一件泛着淡淡粉色的宽松衬衫,站在荷塘边看那些花蕊怒放的玉白色荷花。听见我的声音,他转过头来,轻轻浅浅的一个微笑:“起来了?”
  这个季节的北方清晨,总是有一种似雾非雾的水汽低低地弥漫着,加上那池冰清玉洁的花蕊,再配上身材玉立的葛萧此时的笑容,我唯一能有的形容就是——被小学生作文用烂了的那句——好像一幅画。
  我有一个瞬间的分神。
  葛萧大而明亮的眼睛就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饿不饿?”
  言谈举止一贯保持含蓄风格如我,也忍不住呆呆地脱口而出:“你好帅啊!”
  话一出口,我就脸红了一下,顺便把自己痛恨得体无完肤。像话吗?这像是一个发小儿、一个死党该说的话吗?怎么这么透着小家子气,外带透着居心不良!我应该对他帅不帅之类的事情熟视无睹才对啊!
  或许是我的声音不够大,或许是葛萧的注意力都放在荷花啊饿不饿啊之类的事情上了,他只是保持着那样的笑容转回头去看荷花,没接我的话茬。实际上,是知礼如他、绅士如他,即使听见了,为了避免我的尴尬、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也会假装没听见的。
  这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优良品质。
  江水明在荷塘边搭了一个遮阳的棚子,应该是画画时工作用的吧,里面放着一个高脚的板凳。我走进棚子,坐在那个凳子上,也去看着在朝阳的光晕中沾染了一点儿水粉色的花。
  不久,太阳迅速爬升,那团水非水、雾非雾的气就无声无息地散去了,荷塘春色还在,韵味却大打了折扣。我看得索然无味,就问葛萧:“江水明还没起来呀?”
  葛萧笑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水明的声音就从阁楼传了下来:“我都勤奋工作一早上了,倒是你们两个,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半天都不吭一声儿,跟俩日游鬼似的。”他一边说,一边探出身子趴在阁楼的窗沿上,“你们俩不饿啊?也对,秀色可餐啊,对吧葛萧?”
  我撇嘴:“一池荷花而已,什么秀色不秀色的。你还真以为养了一池塘的国色天香啊?”
  江水明似乎想说什么,可想了想就笑笑,什么都没说,离开窗口,不一会儿,就听见他趿拉着大拖鞋噼里啪啦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然后很有艺术青年气质地往我前面一站,“早饭想吃点儿什么?”
  我笑,“你和葛萧一样,就不会玩点儿高雅装点儿气质,直接一开口就是您吃了吗?您想吃点儿嘛啊?”
  江水明一边把沾满油彩的手套往下扯,一边带着坏坏的笑容说:“为大事者不拘小节,斤斤计较的肯定立不了大业。你都说了,那叫玩高雅装气质,只有底气不足自信不够的才那么干呢。像我和葛萧这种人中龙,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做事都已经足够迷人了!”
  洗漱完毕,恰好外卖送到,我们就在荷塘边就着脉脉荷香吃起了早饭。早饭照例是江爸教导给江水明的那种风格:不管什么情况、什么心情,你必须让自己吃一顿荤素搭配合理、营养分布均衡、有干有稀有蛋有肉的早餐,除了提供身体必需的能量之外,它还可以让你在享受人生的同时感悟人生。
  看着江水明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从南京带来的酱鸭掌,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来找你干什么呀?”
  江水明笑,“总之是有事儿,该说的时候,你自己会说的,我问你干吗啊?”
  我对主编说,我是要帮她完成那个对“鲜活而另类的人”的采访,事实上,正如主编所明了的那样,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托辞。我一向自诩为半个心理专家,但此刻我对我的情感产生了一种无力感、迷茫感。我不清楚我到底该怎样面对对师伟的这段纠缠已久的情感,是该勇往直前,还是该当机立断,抑或是,应该像现在这样任它自由蔓延生长。
  当我需要一个军师而又需要回避号称爱着师伟的谭晶晶时,擅长情场出奇招、出险招的江水明当然就是我的第一选择。
  可葛萧的同行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看了看葛萧,他并没有抬头看我,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说:“我去把垃圾丢了。”说着,他把桌子简单收拾一下,就拎着塑料袋出去了。
  那扇雕琢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白铁院门一关上,我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呢,江水明就擦了擦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你大概是遇到什么感情上的问题了吧?”
  我梗了一下,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江水明笑了,指着我的脸说:“你左边脸上写着‘怀春’,右边脸上写着‘怨妇’。”看我脸上积起薄嗔,他才笑着说:“好了好了,时间宝贵,有话快说。葛萧腿太长了,往返时间是要减半的。”
  我想了想,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你也认识的,很多年了……”
  江水明打断我,“喜欢他一定要让他知道,情感这东西,最让人接受不了的就是两相情愿却死不开口,然后遗憾终生。”
  我有些哑然于他的回答迅速,稳了一稳才说:“可是,不开口就始终有希望在,开口……我担心会被他拒绝,我担心这段我赖以生存的情感会灰飞烟灭、一去不返!”
  江水明忽然笑了,他意味深长地拍着我的胳膊说:“相信我,他不会的!”
  我盯着他,“你的自信从哪里来?”
  江水明笑得又得意又诡异,“总之你相信我就行了,因为……”恰在这时,江水明的手机响了,他就又拍拍我的胳膊,接了电话,然后嬉笑着的神色马上就变得正经起来,“田阿姨!”
  我这才意识到,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最该响个不停的葛萧的手机,一直没有响过。
  也就是说,从下了飞机后,葛萧一直是关机的。这很不像葛萧一贯的作风。
  江水明语气时而严肃时而轻松地说:“是的,葛萧在我这里……关机啊?可能是没带充电器,没电了吧?啊?这种事他都做得出来啊?太没礼貌了,太不像话了!早知道他这么让您生气,昨天晚上我肯定让他睡大街!私奔啊?谁啊?啊?”江水明忽然提高了声音的分贝,“葛萧和乔北啊?”
  我一口茶都喷在了一张大荷叶上。私奔?葛萧和我?这个年代?我们俩?葛萧妈妈的想象力很丰富,但逻辑推理能力实在是太吓人了!我瞪着江水明。
  江水明的表情并不比我优雅多少,笑忍都忍不住了:“田阿姨,我觉得吧,你想得太严重了,哈哈哈哈,葛萧和乔北用得着私奔吗?都这么多年了,要好不早好了吗?还用得着等现在私奔啊?”
  那边江水明和葛萧妈妈聊着家常,我这边是思绪万千。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只想到葛萧的不辞而别会引起轩然大波,却没想到我自己会引火烧身。联想到从报社大楼下来后,葛萧坚持要走后门,直接避过坐在谭晶晶的车里等他的何晓诗,我突然觉得葛萧的出逃不是一时冲动,绝对是早有计划、蓄谋已久的。而且就像从高中时起那样,每当有人对他想入非非、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就会拉我当挡箭牌。
  只是这次闹到被人怀疑是“私奔”的地步,实在是太过分了。何况怀疑者还是葛萧的妈妈。
  我正恨得牙痒痒,院门一开,葛萧回来了。江水明一边给他做手势示意他噤声,一边举着手机“嗯嗯啊啊”溜溜达达地往屋里走去。葛萧大概猜到电话那端是谁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江水明的背影。
  我站在葛萧面前磨牙。
  葛萧看着我,“干吗?”
  我伸出手,“什么都不许问,什么都不许说。把手机给我!”
  于是葛萧就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安静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我。这就是所谓的,死党之间,绝少反抗。
  我溜了一眼屏幕,果然是黑屏。我按开机键,屏幕就亮了。根本就不是什么没带充电器、手机没电了之类的问题!我举着手机瞪了一眼葛萧,又瞪着手机屏幕。
  没几秒钟。未接来电的提示就叮叮当当地到达了,此起彼伏,连绵不休。
  从昨天上午11点多到现在,不过二十个小时,葛萧的手机上有七十六个未接来电。这些未接来电,有葛萧家的座机号码,有葛萧妈妈的手机号码,有何晓诗的名字,还有大连区号的座机号码。
  我把手机塞在葛萧手里:“你怎么解释?你应该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要好好地对何晓诗。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类似逃婚的幼稚桥段?还把我连累其中?”
  葛萧看着我,忽然说:“你没注意到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问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有些没听懂,愣愣地看着他。
  葛萧苦笑着说:“这件事,大家都忙忙碌碌地调侃着、拥护着、促成着,可是没有一个人问问我是不是愿意。”
  我一字一顿,“可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拒绝,那所有人只能认为你是……乐在其中!”
  葛萧苦笑,“我真的没有拒绝过吗?”
  我开始回想,我无话可说。是的,葛萧是拒绝的,每时每刻都在拒绝,用各种各样委婉的行动拒绝着,只是,在何晓诗那排山倒海、炽热如火的追求面前,这种拒绝就像投入火焰的纸屑,只来得及红影一闪,就死无对证了。
  是何晓诗那无敌的勇气和毅力,让我们在整个事件中陷入了观赏一场好戏的兴奋,却忽略了一贯有礼有节、不会伤人情感的葛萧是处在怎样的境地。
  我看着脸上挂满无奈的葛萧,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们太想促成一段情感。”不过,职业敏感还是让我问出了这样一句话:“那为什么,现在,你才选择这样决绝的、任性的拒绝方式?”
  葛萧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倒影。
  我正等着他开口说话,江水明已经接完电话走了出来,他的表情是那种试图很严肃,但又绷不住,露出一点含义不明的笑嘻嘻:“葛萧,我觉得你应该马上走人,我觉得不管是你妈妈还是何晓诗,很可能今天就会出现在这里了。”
  葛萧看了看江水明,又看了看我。
  江水明对他挤了挤眼睛,“放心,没问题的,有些话我已经帮你说得很明白了。”
  葛萧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样,他点了点头,“那好,那我打电话给她们,有些话,我会回南京告诉她们。”
  一念之间,我也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对江水明说:“嗯,我也回南京了,有些话,我也想当面告诉那个人,我只希望他还在南京没有离开。”
  江水明显得有些吃惊,挠了挠头,“啊?”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你说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遇到情感上的问题,就应该来咨询你这样的资深人士,你是肯定会给我力量赐我勇气的。”
  江水明有些口吃,“我我我……那个那个那个……你就不想想我也可能会摆一个大乌龙啊?”他的目光有些飘忽,视线有些躲闪。我笑:“才不会呢,我觉得你是一盏明灯,会给我我想要的爱情。”
  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的葛萧忽然说:“走吧,现在出发,也许还能赶上中午那班飞机。”
  在去机场的大巴上,靠窗坐的葛萧始终看着外面,那些背道而驰的车辆、那些擦肩而过的树木、那些停滞在远方几乎从来没有移动过的云层和地平线好像对他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可以让他那样一动不动地凝视。
  我递上巴士站赠送的矿泉水,葛萧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但并没有转过头来。他屏气凝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飞机起飞。之后,他像我来时那样,戴上了眼罩,陷入了安静,睡眠,或是沉思。
  决心一旦下了,时间的流逝就让人有一种夹杂着百无聊赖的焦急感,我翻着机上读物,那些文字和图片经过我的眼睛,却和我的大脑无缘。我保持着这种无厘头的亢奋感,直到飞机快降落时,我忽然发现刚才发生的事里有三个不寻常的疑点。
  第一,那些未接来电中没有谭晶晶的号码。谭晶晶居然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这和她之前力挺何晓诗俘获葛萧的态度是多么的不符合。
  第二,葛萧妈妈都认为葛萧是和我私奔了,可他们居然都没有给我打电话,包括处事嚣张且行事主动的何晓诗!是因为已经笃定了我就是拐带葛萧的不良少女,还是因为查无实据,不便打草惊蛇?居然没人找我对口供,真是让人忿忿然。我这一不小心就“被私奔”了。
  第三个问题最为严重,那就是葛萧手机上第一个未接来电的时间,那个时间让我想到,葛萧居然不是在昨天下午上飞机时才关机的。那个时间早在那之前。那是我们离开报社大楼时。葛萧的逃离果然不是随性而为,他果然是早有预谋!
  我思绪万千地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葛萧,想着我这次又和高中时开始一样,莫名其妙就被葛萧当成了吸引“敌方”注意力的靶子,于是继续牙痒。
  下了飞机,我忽然想起江水明说过的那句“一秒和一光年,时间和距离”的话,觉得此刻想起来更是回味悠长,于是忍不住发了条短信,旧事重提,表扬了他的话有种醍醐灌顶的效果,没想到一向容易洋洋自得、看起来一点都不深沉的江水明,回了一句既不是自我膨胀也不是自我调侃的话:“有时候,错过一秒,距离幸福就有一光年那么远!”
  这个江水明,从来都不会干干脆脆地给别人一个祝福。不过我相信,他不是居心险恶,也不是故弄玄虚,只是信奉节外会生枝、好景不长在。
  我笑着回了条短信:“所以我现在决定,抓住那一秒!”
  江水明回短信:“好自为之!”
  葛萧打开出租车的门,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我,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
  南京,我回来了!请你告诉我,我和师伟的那一秒在哪里?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相隔了一光年!让我现在已经等不及的一光年!
第九章 爱是一个人的,爱情是两个人的
  前段时间有个朋友推荐给我一本书,是一个精神病医生所记录下的他和他的病人之间的对话,没什么华丽的辞藻,没有什么繁复的修辞,就是那种一问一答、原汁原味的对话。但读起来很有些震撼,因为大家都想不到那些被大家认为精神不正常的人,往往会说出一些连自认为精神正常的人都说不出的话,很有哲理,很有智慧。
  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就是在大家概念中本该是弱势群体的人,说出了很切中要害的话。
  那是一个婚外情中的女孩子,传统称谓叫插足婚姻的第三者,现在流行的叫法叫小三。
  那个时候,她身上被泼满了翠绿色的油漆,头发上还挂着丝丝吊吊的鸡蛋清,她却冷静地坐在那里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旁边是畏畏缩缩的偷腥男人和声嘶力竭的原配正宫。记不清记者问了什么,这女孩子突然看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爱这个男人,但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没有了。”说完,她转身就冷静地离开了。转身前居然还带着一丝笑。
  电视台记者很给力地给了她一个远去并淡出画面的长镜头。这算是很华丽、很有尊严的离场了!
  那档茶余饭后的节目收视率挺高,而这期节目播放时,我正好和差不多整个编辑部的同事们坐在大巴里,堵在去江西三清山的路上。同事们多半在唧唧喳喳地愤慨时下人们面对婚姻情感的潦草态度或是指责该小三的嚣张行为,并没有去想那女孩子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我听懂了。
  她说的是,爱一个人只是自己要做出的决定,而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会建立有呼应的情感是两个人的事情。
  那么多年来,我对师伟始终是“爱”,现在,我要问一问,我们之间会不会有“爱情”!
  我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许久,然后,在指尖点了一点香水,轻轻抚在耳后。
  师伟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手里的一本财经杂志已经翻了一大半,面前的咖啡也已经是续杯。光线虽然不甚明亮,但还是可以看清他微皱的眉、漆黑的眼。
  我知道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站在对面的梧桐树下,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他,他下了出租车,他在厚厚的玻璃楼梯上拾阶而上,他选择了靠窗的那个座位,他看了看腕上的表,他点了一杯咖啡,他让服务生为他取来一本杂志……我什么都看见了,可我不敢上去。
  是真的不敢。
  有句诗叫“近乡情更怯”,那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情”与“怯”,那身欲前却担心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的心态,那猜测万千却生怕上前验证了最坏的结果的频频蹙眉,绝不是为赋新词就能强说出的愁。
  就像此刻。
  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我穿着那条只是为师伟一个人而准备的绿色小礼服裙,我周身漾着那款无数**倾情推荐的香氛,我拎着精致可爱的名牌小坤包——包不是重点,重点是包里除了手机、钱包、钥匙和香水口红之外,它的夹层袋里有一个“杜蕾斯”——我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我觉得自己已经全副武装,于是我最后数了三个数:“3……2……1!”
  然后我跳上一辆过路的出租车,落荒而逃。
  谭晶晶穿着真丝睡裙,靠在一大堆枕头上,漫不经心地用指甲锉锉着尖尖的指甲,大大的眼睛时不时瞟一眼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紧膝盖、一脸沮丧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我:“稀客啊,自从你和葛萧私奔以后……”
  我没好气地顺手就把坤包砸了过去,谭晶晶身形灵敏地躲开,哈哈大笑着说:“不至于嘛,作为闺蜜,开个玩笑,你该不会就想杀人灭口吧?难不成其实你是想谋财害命?”看我继续瞪她,一点儿笑的意思都没有,她才强忍住笑,“到底怎么了?晚上你可是很少到别人家的!”
  我哀叹一声,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别问了,我觉得我好失败啊!”
  谭晶晶把指甲锉丢到我身上,“我最恨婆婆妈妈、欲盖弥彰的人了,别让我再问第二次,想说什么就说!不说的话就熄灯睡觉,明天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发布会要主持呢!”
  我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谭晶晶拿起我的小坤包就往外倒东西,她边倒边说:“反正主人的秘密包包是最清楚的,你不说,我问它就是了!”我连反对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包里面的东西就一样接一样地掉在了她的床上。
  名牌包的夹袋也是靠不住的。那薄薄的小包装袋儿瞬间就点亮了谭晶晶眼里的光。
  “哈!”谭晶晶指着我,“从实招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的心差点跳出来。师伟!谭晶晶也喜欢着的师伟!用不着我说什么,心思敏捷、聪颖且狡黠的谭晶晶,只要一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名字,一切就都会明了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阻挡了!谭晶晶拿起了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然后,就按了接听键:“喂?”我的心,瞬间如石沉大海,该怎么解释,我对同样爱着师伟的闺蜜谭晶晶,隐瞒了十几年的情敌身份!
  我紧盯着谭晶晶的嘴唇,周围的背景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幸好她叫出的是另一个名字:“何晓诗!”我这才放松了下来。
  何晓诗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晓诗当然不是深夜无事打我的电话来做消遣,何晓诗打来电话说的事当然和葛萧有关。
  不过因为是谭晶晶接了电话,这种情况显然很出乎何晓诗的意料,乱了何晓诗的马脚,她在电话那端随便支吾几句就挂了电话。
  谭晶晶挂了电话说:“何晓诗在你家楼下呢!”她把我的手机丢在床上的那堆东西里,重新懒洋洋地陷在枕头堆里,开始笑着例行调侃:“本来是大老婆来找外室的麻烦,可刚才电话里一听那种措辞,倒像是不懂事儿的小三上门来骚扰呢!”
  我的心思全在“暗恋师伟的事没有穿帮”这件事上,根本没注意到当前的形势,也没听清谭晶晶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悠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谭晶晶猛然从枕头堆里弹射出来,凑近我的脸:“你是在庆幸此刻没被何晓诗逮个正着,还是在庆幸何晓诗段位不高你还有希望把葛萧抢回来?是后面那一条的话,我帮你灭了何晓诗那小妖精。”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没有明确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阴差阳错地问了一句:“你不是一直力挺何晓诗俘获葛萧的吗?”
  谭晶晶坏笑,“居然没有反驳我的问题,看来你果然是对葛萧暗涌春潮了。”她摸出一支烟,慢悠悠地开始翻手机通讯簿,“唔,我想想该用怎样的语气通知葛萧……”
  我扑了上去,谭晶晶边躲边笑,“呵呵,最喜欢看气急败坏、又羞又恼的女孩子了。”
  我啐她,“呸,死变态。”
  谭晶晶这才大笑着放下电话,“好了好了,我道歉,你和葛萧没有**,睡吧睡吧。”
  谭晶晶早起外出时,她以为我还没醒,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然后拎着高跟鞋出去了。
  我安静地躺在清晨淡淡的光晕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平缓。
  爱一个人是怎样难抑的敏感和隐秘的细腻,爱过的人都知道。他的一个眼神可以定格成最隽永的画面,他的一个笑容可以篆刻为最震撼的雕塑,他的呼吸、他的味道……都可以珍藏于时间的壁龛,伴随到生命衰退的最后一刻。
  爱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它对任何人都毫无神秘可言。
  而爱情,我从不相信有太多的人了解爱情。
  是的,你爱过,你和爱你的人、你和你爱的人、你和与你相爱的人都曾经爱过,可是,爱情并不是谁付出了、谁得到了这么简单的事实,它是一种平衡,是一种付出与得到的平衡,是一种两份爱同时产生在各自的内心、同时到达彼此的面前、同时决定与时光相抗衡的许诺。
  我瞬间想到,也许是我把爱情定义得太遥不可及了,所以注定我对师伟的爱无处安身。
  这想法让我浑身没有力气,在濒临迟到的边缘,我才摇晃着出了电梯,出现在报社的门口。前台的小妹妹笑容甜甜地说:“乔姐,会客厅有客人在等你。”“哦?”我下意识地笑了笑,边往办公室一角的会客厅走边掏出手机查备忘录,却并没有什么人预约在今天。
  我推开了门,微笑,“你好,我是乔北。”门口正对着阳光透进的窗子,我睁不开眼睛。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我渴望师伟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叫我的名字:“乔北。”那两个被那么多人叫惯了的字,就会如同天籁响在我的耳侧,扑簌簌地旋转下无数粉色的樱花,我的世界就此色彩斑斓、香花宝烛。
  当然没有,当然不是。高傲如师伟,冷酷如师伟,他连一个询问的电话也不肯打出。他终究是彼岸的玉树,碰触不得。
  原来是“历任男友”之一顺路上来看我……
  乏善可陈的清晨,突如其来的访客,效率低下的一天毫无悬念,我失神、发呆,漫不经心地出错,然后更加漫不经心地去纠正错误。还有一分钟下班时,手机响起,我懒懒地将电话举在耳边:“喂?”
  “你欠我一个解释。”那个男中音淡淡地响在我的耳畔,不容我惊喜,不容我热泪盈眶,师伟在那侧淡淡地说,“我在你楼下。”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克制了许久,才慢慢地收拾了东西,慢慢地进了电梯。
  那棵茂盛得枝丫低垂的梧桐树下,师伟静静地等在那里,漆黑的眼睛望向我,他的声音平静,如初秋的天空:“乔北,昨天我等了你四个小时。”
  我也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解释,可我知道他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师伟,今生我等了你十二年。”
  很沉默的晚餐时光。好在寿司的味道相当正宗。
  喜欢吃日式料理的男人并不多,然而师伟选择来吃日式料理,我并不感到意外——没有杯盘交错的热闹,没有酒肉杂陈的繁复,彼此分明,简单克制,这就是师伟一贯的为人。这也符合江爸“从饮食之道读人读心”的理论。
  师伟盘膝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他的瞳人如幽深的湖水,我的倒影清清楚楚,就像他不问问题,也洞悉我的内心。他了解我约他的冲动,了解我最终没来的胆怯——没有我的一字解释,却一览无余。
  侍应生撤走杯盘,换上新冲泡的大麦茶,退出去,轻轻地拉上绘满浮世绘的拉门。
  这个空间只剩下我和他。我小心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连呼吸都变得轻轻重重、断断续续。
  “乔北。”师伟低低地唤了一声。
  我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把目光从掌心捧着的茶杯上挪开,猝然撞上了他那双眼。
  “乔北,”师伟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爱?”
  其实,师伟并不是没有恋爱过。
  师伟以为恋爱会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样,时时刻刻**四溢,可是没有。
  谭晶晶曾在樱花树下见过的那个女孩,是师伟的初恋女友,但也是他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个女友。他们离校、创业、布置新房,就像那么多情侣一样,直到那个女孩流着泪和他分手。她的泪奔流而下,声音却异常清冷,“师伟,你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
  师伟以为失恋会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样,寝食难安、肝肠寸断,可是也没有。
  他只是在处理公司事务时,不再习惯地说“这件事去问华小姐”,晚饭时,独自一个人。他觉得生活缺少了什么,但那种缺少并无不可。
  然而在这么多年后,师伟忽然想知道,什么是爱。
  我看着朝思暮想的师伟缓缓地说出很多过往,就像这些过往与他毫无关系,虽然他态度平和、坦然,可我突然有些心疼。
  我压抑着,带着最后一丝理智,清醒地问他:“可是,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师伟说:“我想你教给我,什么是爱。”
  最后一丝理智,轰然倒地。
  喜悦到来得太快太多,人反而会不知道怎样表达,反而会异常平静。
  就像是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师伟在背后拥着我,下颌放在我的肩上,鼻息轻柔地触碰在我的耳后。他低低地说:“乔北,乔北。”
  正是雷雨酝酿的深夜,江边的风滚滚而过,我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在风中飞舞,婉转如歌。
  深爱着的、从未遗忘过的那个男子,在我的身后,拥着我。
  一遇周郎,再无东吴。
  我转身,埋进师伟的怀中,脸贴着他的胸膛,数着他的心跳。
  许久许久,师伟说:“那个晚上第一次打电话给你时,我就想问你可不可以教我,你说,你就要结婚了。”
  他说的是我们在抚顺与杜宇吃饭的那次。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骗你的。”
  师伟并没有问“为什么”,他早就知道我在骗他,也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否则,他不会再打电话给我。他继续说:“那个凌晨打电话告诉你我回了南京,就是想你回来,想当面说出这件事。”
  我看着他挺拔的鼻子的轮廓,“可是,你并没有说。”
  师伟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并不愿提及。我旋即想到,那天返回南京的葛萧给我打了个电话,师伟的话头就此岔过。
  “是因为葛……”
  下面的话再无法说出,师伟的唇已然印在我的唇上。
  我以为我会矜持地与师伟保持距离,我以为我不会对师伟渴望纠葛……可那只是因为我暗下决心时,师伟都不在身侧。当他的唇、他的齿、他的舌,开始霸道地攻城略地,我唯有柔软如五月的蒲草,簌簌恓恓,唯唯诺诺。
  师伟忽然停下来,他托着我的脸,凝视我泛着泪水的眼睛,“乔北,你爱我?”
  我神情迷离,视线蒙眬,胸脯起伏,“是的。”是的,一直都是的。抵抗做什么?执拗做什么?让我就此沉沦下去好了。
  然而师伟皱起了眉,“我不要这些生理上的反应,教我爱,什么是爱,该怎么去表达。”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给得出那样炽热如火的吻的师伟,为什么会说出冰冷如斯的话。可我来不及思考,也不想去分辨,我只看到我痴心所爱的人,不快乐。
  纵使扑进漫天烽火,飞蛾也有飞蛾的快乐。
  我说:“好。”
  随时注意我的情绪与需求,有求必应……其实师伟的细节无可挑剔,绅士而体贴,从容而得体,一切都是最佳男友或是最佳老公的表现。
  可是,没有温度。
  就算是痴迷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的我,也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距离感。
  但,管它呢,他在身边,抬眼可见,触手可及,足够了。
  我迷恋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正想说话,门铃忽然响了。
  如此夜半,没有电话,不期而至,只能是谭晶晶。醉酒或是想念我。
  我心里一紧,条件反射般地推开师伟,虽然我们只是拥吻,我们衣冠楚楚,可我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惶惑。我甚至看了一眼衣橱的门。
  师伟看着我惴惴躲闪的眼神,眸子里冷冷的,他问:“是……他?”
  “他”?“他”是谁?
  来不及想了,门铃顽固地响着。
  我咬着唇,咬到没了血色,挪到门口,也没问是谁,就拉开了门。
  浑身酒味的何晓诗靠在门上,门一开就跌进来,跌进我的怀里。
  不是那个笑靥如花的何晓诗了。何晓诗软软的身体偎在我怀中,抱着我的脖子啜泣,“乔北姐姐,你帮帮我呀,我找不到葛萧了,他也不接我的电话,我联系不到他了。”她穿着一件水粉色的短旗袍,衬得一身肌肤胜似新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红,惹人怜爱。
  我愣了,“葛萧啊?前天从江水明那里回来我就没见过他了……”
  何晓诗憨态可掬地娇嗔薄怒,“我不管……是和姐姐你在一起以后,他不理我的……你要把他找给我!”这时,她才隔着飞舞的窗纱,看到站在阳台上看下面夜景的师伟的背影。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葛萧,你不要不理我!”她扑过去抱住师伟,“葛萧哥哥……”
  师伟淡淡地看着何晓诗,直到她缓缓地放手,退却,不知所措。
  何晓诗躲在我的背后,偷眼看着师伟,泪水和嗔怪一齐不知所终,她低低地说:“我,我,我只是想找葛萧……”
  我无奈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葛萧在哪里,他没有联系我。”
  师伟走到沙发前,拿起我的手机,按了几个键,似乎在查询号码,而后,他按了免提键。张信哲缓慢清亮的声线水样流淌,“总是在这样的夜晚,陪你散步到天亮……”是葛萧多少年未曾变过的彩铃音。
  歌声唱了一个段落,又一个段落,最后变成“滴滴”的无人应答。
  师伟看着我,再次按响了手机。
  这一次,葛萧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在了那侧,“丫头……”
  师伟把免提模式转换成手机通话,将手机放在我的耳边。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却看见了何晓诗半是欣喜半是哀求地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盯着我。我何曾有过这样对爱情的执著和勇气呢?我突然就心软了。
  我问:“你在南京吗?”葛萧在那边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在。”
  我说:“现在来我家一趟,好吗?”葛萧没有声响,然后轻轻地说:“好。”
  何晓诗见我挂了电话,不喜反嗔,“葛萧不接我的电话,可是他接了你的电话;葛萧不肯见我,可是他却愿意半夜跑到你家来……你怎么说?乔北姐姐,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师伟看着何晓诗,说:“适可而止。”说完,他对我说:“我明天早上给你电话。”不等我同意或是挽留,他已经走到门口,开门出去。
  待我梦醒般意识到一个浪漫开端、惊喜连连的夜晚就这样夭折时,何晓诗已经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了,她的眼神清醒极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甜甜的笑脸又回来了,“乔北姐姐,谢谢你帮我找葛萧。”——她何曾醉过?那不过是消除与我这个“私奔的情敌”之间的尴尬的最佳掩饰。狡黠可爱的何晓诗,真的醉了,恐怕也比寻常女子多了几窍心眼。
  我手扶着额头,轻叹了一声,眼明心亮的何晓诗就抱着我的胳膊开始娇憨地讨巧,“对不起啦,乔北姐姐,是我打扰你和他……”她忽又轻吐了一下舌尖,“感觉他好冷呢,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师伟是冷的。再没有人能比我更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师伟的冷是有震慑力的,他那么多年前就用只言片语瓦解了乔北的坚韧,让她更换着男友,却在情感上如行尸走肉。
  何晓诗没有打扰犹自沉思的我,自顾自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她这样初春绽放的年纪,对太多的事情都有着以静制动的自信和底气。
  并没有过太久,门上传来轻轻的几声敲门声。我刚要起身,何晓诗已经翩然蝶迁地飞舞着到了门前,手起门开,粉红色的一团影子雪样水样紧紧地黏在了来人的身上,又喜又泣地婉转出一句:“葛萧哥哥……”
  我略微踌躇,不知该不该走过去,许久没有听见葛萧的声音,我才站起来走了过去。
  葛萧脸色略有些苍白地僵硬在门廊,一向明亮的大眼睛里居然有丝缕落寞的灰,他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何晓诗,而是怔怔地看着我,不发一词。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虚,只好笑了笑:“晓诗要找你,所以……”
  葛萧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你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对我说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其他的事情?”我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啊。”
  葛萧嘴角轻轻牵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后,他轻轻把何晓诗从怀中推出来,盯着她,温和地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和我在一起吗?”在看到何晓诗急切而坚定地点头后,葛萧漆黑如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他说:“你等等。”
  葛萧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然后轻轻地抱住我,许久,他低低地说:“再见,乔北。”说完,他松开手臂,再没有看我,走到何晓诗身旁,牵起她的手:“走吧。”
  何晓诗迷惑地看看背对着我的葛萧的脸,又回头看看有些惊讶的我,脸上忽然浮现出轻松而欢喜的笑,“嗯。”
  我走过去关门时,他们已经进了电梯,走廊里空无一人,仿佛没人来过。
  我正在愣神,眼前一黑——感应灯灭了。
  第二天,到了报社门口,师伟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说完,他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梧桐树的延伸线上。
  有他陪在我身侧,哪怕只是沿着梧桐树的树荫一路默默走着,我的心里也透着阳光斑驳的闪亮。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微笑了一会儿,转身要进院子,却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主编拿着一盒牛奶眯起眼睛看我,“你明明知道他并不爱你,还在这里傻笑?”
  是的,师伟没有像葛萧一样等在那里目送我走进办公室,没有像“历任男友”那样频频回头。他并不爱我。可这不正是他要我教给他的吗?我送给主编一个璀璨的笑容,“他会爱我的。”
  主编撇了撇嘴,“放弃了之前那个堪称顶级精品的帅哥,是因为对自己不自信吗?”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撇了撇嘴,“从来没有拥有过,谈什么放弃。”
  主编笑了,“那个帅哥是你盘子里再伏贴不过的菜。”
  我也笑了,指着师伟消失的方向说:“他才是我的菜。”
  主编意味深长,“小心食物中毒。”
  日子行云流水起来,城市里的梧桐枝繁叶茂,我心里的爱情生机勃勃。
  否极泰来是生命轮回的规律,正如我这么多年的饱受煎熬峰回路转成此刻的尽情舒展。
  小柳在电话里唠叨着诧异,“谭晶晶繁忙季不联络我纯属正常,你最近怎么不打电话也不上网?”
  彼时,我正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靠在厨房的门上看师伟切着菜蔬,于是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嗯。”
  小柳笑了起来,大叫着说:“乔北,你恋爱了。”
  只要有幸福的感觉,甜蜜随处可以蔓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嗯。”
  师伟并没有回头,他一边整理着西兰花一边说:“是小柳吧?”
  那端的小柳忽然压低了嗓音,却仍是失声叫出:“师伟?”——他那悦耳的男中音实在是辨识度太高了,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不等我说话,小柳已经放大了声音:“你在和师伟谈恋爱?!乔北,你有没有想过谭晶晶会有什么感受?!”
  我的心沉入海水,腥咸,冰冷,泡沫翻腾。我对大家、对谭晶晶隐瞒着我对师伟的暗恋,却没意识到,在师伟从天而降时,该去隐瞒我的幸福。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柳愤愤然,“乔北,请你马上打电话给谭晶晶,告诉她这件事,否则这就是你对友谊的背叛。”
  我试图解释,“可是……”
  小柳叫:“没有可是,你别无选择。”电话就此挂断。
  否极泰来的泰能持续多久呢?我已然乐极生悲,我捏着手机不知所措,我不知该怎样告诉谭晶晶,她一直矢志不渝地思念着的师伟,此时在我身侧。
  师伟放下薄长的日式菜刀,依然没有转过头来,他一边慢慢地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说:“小柳说得对,如果你还当谭晶晶是朋友,你应该打电话给她的。只是,”说着,他才缓缓转身,平静地说:“其实打不打这个电话,对谭晶晶都没有什么效果。”
  师伟是在说,我注定要失去谭晶晶这个朋友?这个认识我十几年、几乎是长在生命中的朋友?我的视线瞬间就漂移失焦了,握着手机的手哆里哆嗦。
  师伟看着我手足无措的狼狈相,慢慢地说:“放松,乔北,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继续说:“你应该还记得,有一天中午你和葛萧去一家西餐厅,你们在窗外看到了我和谭晶晶在一起,然后你立刻逃之夭夭,对吧?”
  我当然记得那天。
  我还记得我拉着葛萧一路狂奔,记得我伤心地蹲坐在街边哭泣,记得葛萧耐心地陪伴我,记得我的许多同事对葛萧露出了倾慕的眼神,记得葛萧拎着东西在我家楼下等我,目光温柔。
  师伟说:“那天,是我约了谭晶晶出来吃饭,我和她说了同样的事情,她拒绝了。”
  同样的事情?
  师伟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平静地说:“教我学习爱这件事情,她拒绝了。”
  这句话让我忘了时下的情形,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谭晶晶喜欢师伟,这是印在无数同学校友甚至老师的脑海中的念头,真理一般的存在。从豆蔻年华到青春飞扬,从懵懂少女到耀眼女子,谭晶晶无时无刻不在宣扬“我爱师伟,我要把师伟搞到手”,这种表达是纯粹发自内心和本能的,她的真挚炽热不容怀疑,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不解,她为什么要拒绝师伟?
  职业敏感迅速将我抽离迷惑,我盯着师伟的眼睛,“她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师伟说:“谭晶晶说,她只是‘准备去爱’,这种状态很狂热,但绝对还没到达‘去爱’的燃点。她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就像她一贯的风格,就像高三的那个夜里,我在路灯下对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喜欢一个人,她只是喜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是的,17岁的师伟曾经说过的,在16岁的乔北面前。岁月兜兜转转,预言终于兑现。
  “不过,”师伟嘴角轻轻地扯了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仿佛在微笑,但一瞬就消失了,“就是因为预料到她肯定会拒绝,我才会对她说。”他看着我,“虽然你和谭晶晶是十几年的死党,但是,我比你更了解她。她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强大到可怕,就算她不会去做的事情,你也必须把选择权给她。只有她拒绝了,她才不会燃起征服的火焰。”
  我很不适应有人在我面前说谭晶晶的负面,哪怕这个人是师伟。我正想为谭晶晶辩解几句,师伟已经说出了下面的话:“更重要的是,只有她拒绝了,才不会让你为难。”
  师伟是在说,他是在为我着想么?
  这是这辈子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是的,它告诉我,一个人的爱,因为坚持得够久,就有可能会变成两个人的爱情。
  我是个幸运儿,我等到了。
  我在师伟的视线中瑟瑟发抖,我慢慢地走近他,眼神模糊,嘴唇干涩,我想把自己融化在他的怀抱中,彻底地。可就在这时,师伟转身,继续切着那些清洁整齐的蔬菜,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一样,他不动声色地回避了我的沾火即燃。
  我真的是个幸运儿?我真的等到了吗?
第十章 如果是真的
  10月20日的深夜,一个从读者变成朋友的女孩子泪流满面地给我打电话,她说刚才梦见了一个曾经短暂爱过的少年。她的记忆还是停留在许多年前,个子高高的他素描画得很棒,笑起来有洁白整齐的牙齿,右嘴角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叫小白。她梦见有人告诉她,小白已经成了一个插画家,就住在南京近郊的一个镇子上。她得到了小白的手机号码,她打电话过去,也的确是他的声音。她问他为什么来南京却不联系她,可他只是闪烁其词,对自己是否真的在南京绝口不提。
  她哭着问我,她是不是应该去联络小白?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没有回答,我单刀直入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好?”
  她在那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忽然就大哭起来。
  如果一个人是幸福的、满足的,哪会有时间去惦念旧情人?
  与其说那是怀旧或者说是怀恋,还不如说是在追忆往昔的情绪中,为今时的自己感伤。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找小白的联系方式,我希望不要。
  我很担心那个与我素昧平生的小白会为她而感动,甚至会为她改变已经安定下来的生活。
  最不值得的,就是为旧情人的眼泪而感动,因为,那眼泪分明是为着她自己而流的。
  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很多人不懂那些眼泪背后的自私。就像她这样。
  他活在你的生命里过,那就让他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任由岁月将他封印成册。
  这才是对一段情感最真挚的缅怀。
  挂了电话,我也没有了睡意。我披了衣衫,蜷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神情恍惚,我想起她提到的那个镇子,我曾去过那里,那个粉墙黛瓦、溪水环绕、每到春天就姹紫嫣红**间仙境的镇子。
  那是杜宇的老家。
  江南小镇那种恬静的好,不是走马观花就能体味的。
  桃红柳绿,这看似最普通最俗气的两种颜色,只有身在江南,才能领略其中魔幻的美,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层次分明、千变万化。从初春的鲜嫩到暮春的风情,单是红绿两色已经是炫目迷人,单是看桃和水柳就已经引人流连,何况,五光十色、花团锦簇?
  高二那年春天,原本我们是随着学校的春游队伍一起到这里的,可一天玩下来,湖光山色看不足,谭晶晶就起了留宿的心。于是,她谎称要去走亲戚,带队老师见是我们一干人,又有最让老师放心的优等生葛萧,也就同意了。
  历代先贤最钟爱的居住环境,大约就是住在山下池塘边,傍几丛幽深竹林,门前三两株桃杏,房前篱外点点菊花,周遭稻田声声蛙鸣,自家廊上卧一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再加上一群群肥硕贪食的鸡鸭。
  这里正是如此。
  我们着迷般地沿着青苔湿滑的石阶路四处游走,时不时与插秧归来的农夫擦肩而过。清新的泥土芳香铺天盖地,醉人的景色此起彼伏,我们完全忽略了天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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