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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_3 凤青钗(当代)
  葛萧诧异地回头看了一下,然后就站在了原地,“那不是谭晶晶吗?旁边的那个是……”
  帅哥美女永远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我看见谭晶晶正在低头看菜单,而师伟,正扭头看着葛萧,和我。
  我手脚冰凉,牢牢地拉住葛萧的手,开始沿着街狂奔。
  我飞快地跑着,全然不顾葛萧正想拉住我,他叫我:“丫头!”
  不知跑了多久,我脚一软撞在了跟着我在跑的葛萧身上,仿佛迷途的羔羊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抱住葛萧放声大哭。
  葛萧没问什么,他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这是一个混搭有理的时代。但有的混搭是很不招人待见的。比如说,坐在街边抽烟的葛萧,哭累了靠在葛萧肩头的我。路人看我们的目光就好像是我在揩葛萧的油。葛萧淡淡地说:“你看,我们这对儿多不和谐,路过的人都要着重打量你几眼。”他叹了口气,用手指拨顺我额前的头发,“多好一个姑娘啊,眼睛哭红了,脸也哭肿了,真让人心疼。”他就是不去触碰我内心的痛,我送他一个感激的笑容,然后想找个什么借口给自己解释一下。
  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对面街边传来一阵惊呼尖叫:“乔北!”
  老马识途这种事情哪个年代都有,我只是没想到作为一个时常找不到路的菜鸽子,居然会在丧失理智街头狂奔的时候,轻车熟路地回到报社大楼底下。街对面,我的几乎所有女同事,正结束了工作午餐回来上班,她们正瞪大了眼睛看着给我抚平头发的葛萧。
  我头皮一阵发麻,我跳起来打算冲过去,嚷嚷着解释:“这个是我高中同学……”
  葛萧一把把我从一辆车前扯了回来,然后心平气和地领着我过马路,他璀璨地笑了出来,“嗨!”
  并不是刀枪棍棒才有杀伤力的。我这些也算见多识广的女同事们都回送了花痴加白痴的双痴笑容。
  葛萧哄我:“先回去好好上班,啊,家里钥匙给我,晚上炖鸽子给你吃。”
  我看着葛萧,有点牙痒痒。每当他想在异性面前脱身时,就会对我表现出异常的温柔,就为着这个,从小到大我没少被人嫉恨。我承认,我的同事里有盯着他的目光明显凶残的家伙,但葛萧这么做不是把我往危险境地扔吗?看来,再好的死党也有叛变革命的时候。我就往同事堆儿里凑。
  葛萧把我揪了回来,“钥匙!”
  暧昧的剧情是不是差不多就行了!我瞪他。
  葛萧就装出非常低三下四的表情,“那我在楼下等你好了,你一定要早点下班啊!”
  我捶了他胸口一下,扭头走了。
  同事们都知道我现在是空窗期。确切地说,我这次请假就是以“失恋后无心工作需要外出散心”为借口的。这也是我的一贯借口。主编虽然对我一年间失恋两次请假两次比较不满,但鉴于我平时的良好表现以及没什么重要情况发生,她还是一边磨牙一边给我的请假条签字画押。
  失恋假期是我认为的“历任男友”给我的最好礼物,也算是一种很棒的福利。
  主编端着咖啡站在我对面微笑,“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次准假,也应该是你最有成就感的一次回来报到吧?”
  我无可奈何地说:“真的不是男朋友啊,就是一个朋友。”
  主编坚决不肯相信,她笑嘻嘻地捅了捅我:“上床没?棒不棒?”
  我什么都没吃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和他上床?那不和兄妹乱伦差不多?想想都恶心。”
  主编继续跟进:“他怎么会有你这种长得这么平凡的妹妹,切!说实话,你是怎么钓到这么硕果仅存的帅哥的,给大家做个辅导呗!”
  我看着虽然没说话但纷纷笑得不怀好意的同事们,哀叹一声,觉得还是不要解释了。
  我不是没梦见过葛萧。
  前两年某个空窗的春天,异常思春的我如愿以偿地梦见和一个男人如胶似漆地拥抱,然后我看了他的脸一下,是葛萧!我啊地惨叫一声从梦中醒来,火速洗澡刷牙做SPA,但始终无法消除那种对自己的恶心感。后来我往能找着的所有红十字募款箱里都塞了五十块钱,才觉得算是赎罪了。
  被谭晶晶戏称为A人的江水明曾说过一段非常经典的话:一个人可以很A,可以由着爱情的感觉去A所有你想A的人,但是不能A死党。因为你看到就想A的人多半是那种A过了之后就要一拍两散的人,死党不一样,那是长了一辈子、会长一辈子的关系。所以,第一,你不能去考验这种关系;第二,你不能用这么烂的手段去考验这种关系。
  我趴在桌子上想着这些,突然想到,或许,向来习惯于直奔主题的谭晶晶此刻正在和师伟A,一阵悲从心来,无声的泪掉在桌上。
第六章帅哥和泡菜
  关于男女之事,谭晶晶一向坚持唯有饮食之道才能与之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她说大多数男人必须经过利刃雕琢、滚油煎炸、烈火烹饪才能去掉生涩滋味、勉强入口,也有一些男人味道很棒,可以生着吃、熟着吃、半生不熟地吃。她说这话时是大二的暑假,我们正坐在肯德基里吃冰激凌,旁边的几个小朋友看着这个漂亮姐姐,听得脸色发青,谭晶晶就突然侧过头去龇牙一笑,“我已经好几百年没吃过了。”当场跑了一群。
  这个片段绝对可以作为这群小朋友的惊魂历险说一辈子。
  从来抵制快餐的江水明闲着无聊,就用薯条戳谭晶晶的手,“美女美女,那我是哪种吃法的?”
  谭晶晶眯着眼睛说:“你是非正常饮食类的,怎么吃你都挺好吃,但是想充饥的会觉得饿,想解渴的会觉得更渴,想好好活着的吃了你就死了!一句话,吃你等于饮鸩止渴!”
  江水明为之拍手叫绝。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江水明也是很神奇的一类男人。他不是葛萧那种帅得离谱的男人,也不是一看就脸熟的路人甲,但充满母性的女人会在他的眼睛里找到单纯,妖艳风情的女人会在他的唇角找到坏笑,情窦初开的女人会在他的举手投足中找到安心的温柔。事实上,江水明也从来没让这些女人失望过,她们所痴迷的那种特质都会在他身上表现得越来越鲜明,从一滴让她们心动的泪,变成奔涌澎湃的瀑布,然后深沉如海。当然,她们的爱情也就石沉大海了。
  而葛萧呢?
  我的目光扫了葛萧一眼,葛萧对谭晶晶的话充耳不闻般喝着面前加冰的可乐,唇红齿白。
  谭晶晶用餐巾纸擦拭着手指,突然说:“葛萧,你是泡菜!”
  南方人家都有一个储存腌制食品的小坛子或者玻璃罐,里面一年四季都装着佐餐用的脆生生小黄瓜、爽口小茄子、切成碎末的雪菜之类。连傻子都看得出来,非要拿饮食类比的话,眼前的葛萧再不济也应该是五星酒店里厨师长的招牌大菜,谭晶晶却叫他“泡菜”!
  江水明替葛萧抱屈。谭晶晶阴森一笑,道出玄机:“说实话,哪个女人不想把你做成干尸藏在冰箱里,高兴时才嚼上一口?”
  小柳噗的一声吐出了嘴里的鸡肉柳:“我打算从今天开始吃素。”
  没到傍晚,当天的报纸就进了南京的千家万户了。
  关于小明星提供圈里人艳照的详细报道一见报,整个南京城就闹翻了天,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个本土出产明星的家长里短。由于所有相关当事人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立刻就有与此事不相干的所谓圈里人出来质疑,说凭什么这个初出茅庐的小明星能够接触到这么多这么隐秘的事情,恐怕这事是造假出来的,小明星是想借着炒作这个事情上位。
  小明星立刻高调起来,在自己的官方博客上毫不隐瞒地公开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说是照片上的主人公之一,某某导演约她吃饭,说是要让她出演新片,可饭吃着吃着那导演就开了小差,想吃她的豆腐,明确表示只吃一次就够了。小明星就惺惺作态,说担心东窗事发,影响口碑。那导演大概以为她就要就范了,立刻洋洋得意起来,给她看了他手机里的私密照片。
  某某导演说,你看谁谁,半红不紫的,现在靠了我就成了都市熟女形象的女一号了,你再看谁谁谁,原来咋咋呼呼的只能演农村姑娘,现在不是已经是青春玉女了吗?看着小明星目瞪口呆的样子,某某导演开始教育新人,他说:“其实懂事儿的女演员谁睡导演啊,直接睡制片人那多聪明啊!擒贼先擒王,知道这真金白银是从哪条道来的,才能混得长久。”
  小明星在博客里把自己描述得特别像虎口拔牙的女英雄,她说那就睡嘛!俩人就勾肩搭背地奔了一个没星儿的宾馆,以防碰见熟人。小明星机智勇敢地把导演骗进浴室,顺了他的手机就夺路而逃,最终才有了这一出活色生香的艳照大戏。
  主编兴致勃勃地看着小明星火辣辣地描写着当时的场面细节,回头和我说:“这女的真蠢,哈?”我笑笑,没说话。
  的确,这是个什么新鲜事儿都有的年代,读者基本都有心理准备。就像恐怖片看多了,哪个门口藏着杀人犯、哪个拐角有两只外星生物,大家都一清二楚,连音量该开大还是该关小都心头有数,想吓唬谁,哪有那么容易?
  手里有猛料的,一口气抖出来的,基本都是脑子不够用的。一是,慢慢抖料最能激起外界的好奇心和偷窥欲;二是,最起码慢慢抖它的曝光周期长,能保持长时间的关注度;三是,慢慢抖也能让其他当事人有个心理准备,大家一起登场唱戏才热闹,互相宣传那是多多益善;四,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你能看清楚受众是想看还是不想看,是有兴致还是心生厌恶,抖料都是为了增加曝光度,万一闹个封杀,那就得不偿失了。
  主编没和我解释这些,我也不是跑娱乐新闻这条线的,但她的意思我懂。其实哪个行业都差不多。雷厉风行的风险最大,砂锅慢火的威力最大。
  以着谭晶晶的七窍贯通、八面玲珑,这绝对不会是她带的艺人会干出来的事儿。应该是那小明星打算甩开公司听了还没现身的幕后推手的话了。离开金牌经纪谭晶晶并逆她而行,这小明星果然蠢不可及!
  谭晶晶说一周之后要给我的大消息,肯定是要爆出更精彩迭出的剧情了。
  真是绕不开谭晶晶了……我心乱起来,放下手头的事情,离开座位去了吸烟室。
  一个正在吸烟的女同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那个帅哥脱了鞋有多高?一米八几?”
  我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他有多高!”
  同事嘿嘿坏笑,“也对,躺下了就不叫高度了……你那个帅哥脱了鞋有多长?一米八几?”
  我掐灭烟,夺门而逃。
  东躲西藏地挨到快下班,我像贼一样拎着帆布包直奔楼梯间,下楼时一路的叮叮当当反衬着我内心的焦虑和心虚——即使是在幼稚虚荣的青春期,我都对和帅哥传绯闻这样的事情深恶痛绝,何况是现在。
  照例是下班的高峰期,打不到车,公交车上的人多得看得人头皮发麻,我在单位旁边的梧桐树下站了三分钟,剥了几小块即将脱落的树皮,才想起来我已经和开着好车的上个“历任男友”分手了,那个曾宣誓他会一辈子爱我的男人,估计已经在忠心耿耿地守候另一个他会一辈子爱她的女人了。
  我笑笑,掏出那包在抚顺买的、已经有点皱的烟,衔了一根在唇上,慢吞吞地朝家里的方向走。路上,有熟悉的店铺挂出了“清仓甩卖”的牌子,有陌生的老板正在装修着新的铺面,热闹的音乐声和哧哧的电锯声交相辉映。
  这才是烟火味十足的人间。我伸了伸懒腰,长舒了一口气,如罕见冰雪的杜宇、回头率太高的葛萧、伶牙俐齿的谭晶晶、不苟言笑的师伟、放荡不羁的江水明……我的这几个死党都不像这烟火人间的产品,唯有我,沉默平凡得很配套。
  正走着,一张传单发进了我的手里,一个胖墩墩的平头小伙子拿四川普通话热情洋溢地说:“我们泡菜店刚开张,欢迎小姐来品尝。”
  我马上就想起了谭晶晶说葛萧是泡菜的那个场景,忍不住笑了,拐进了这家到处是大红辣椒图案的泡菜店,然后拎着两罐打了7折的泡菜出来。一罐萝卜,一罐莴笋。
  晚上懒得煮饭了,就窝在家里独自吃速食稀饭和泡菜吧!
  我打定主意,悠悠然地走进我住的小区门口,立刻明白,速食稀饭和泡菜还是可以吃的,但绝对不是独自了——葛萧站在一棵泡桐树下抽烟,他的脚边,是两个超市的袋子和嬉皮笑脸的谭晶晶。
  葛萧把炖鸽子的料一一放进砂锅,这才走进客厅。
  我窝在沙发里看很无聊的国产动画片,谭晶晶嚼着冰糖杨梅,斜靠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看很无聊的我。
  葛萧正想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号码,眉头皱了皱,转身走到小阳台,把玻璃门拉上一点儿,但他并没有压低声音:“我现在在南京,不在大连……”他顿住了,“什么?你在哪里?”又嗯啊了几声,葛萧就挂了,皱着眉头走进来,坐在谭晶晶对面。葛萧思考了几秒钟,神情又放松下来。
  葛萧拿起泡菜坛子看了看,问我:“你老是吃这种腌渍的东西?怪不得胃老有问题。”
  谭晶晶笑着说:“别打岔,刚才接个电话弄那么神秘,是谁的?女朋友?”
  葛萧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是那个叫何晓诗的女孩,到南京来开会,把钱包给丢了,在机场等我去救她呢!”
  谭晶晶笑,“别女孩女孩的叫得那么生分,前几天在大连的时候不是都在你家睡了吗?”
  葛萧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地解释:“是啊,不过只有她在我家睡,那天我是在小区旁边的宾馆睡的。”他掏出钱包翻出来一张打印发票递给谭晶晶,“看看。”
  谭晶晶撇嘴,“我又不是你老婆,有什么好看的?”她又说:“江水明可说你是通宵关机啊!”
  葛萧说:“我觉得,如果不关机的话,何晓诗应该会把我的手机打爆。”
  我把怀里的抱枕放在一旁,看着葛萧说:“那你怎么还不去接人家啊?在机场,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又没钱,多可怜啊!”
  葛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谭晶晶,说:“那你们可得记住了十分钟以后把砂锅关成小火,再四十分钟后放小青菜,再一分钟后……”
  谭晶晶噗的一声把杨梅核儿吐到他身上:“葛狗,滚!”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也是暗藏玄机的八个字。按照眼下的情形,把它弄个通俗易懂、似是而非的解释,就是我现在很想问问谭晶晶关于师伟的事情,但我就是死不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谭晶晶就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我,慢悠悠地吃着杨梅,“想问师伟的事情吧?”她不等我选择是该接着问下去还是该岔开话题,就气定神闲地说:“我也想问你呢!”谭晶晶突然跳到了我对面,捧着我的脸问:“你是不是喜欢师伟?”
  藏了十几年的秘密,竟然被轻描淡写地说破。
  很多年前,我问过谭晶晶同样的问题,少女谭晶晶心虚地否认,眼睛里却带着骄傲承认的闪亮,因为她从来不曾认真掩饰自己的狂热;很多年后,谭晶晶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同样心虚,却心虚到忘记否认。
  谭晶晶松开手,又仰回到沙发上,她说:“看来我猜对了。”她笑着又放进嘴里一颗杨梅,说:“师伟和谁都没什么联系的,你却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回了南京,要么是你一直在关注他,要么是你们之间有什么。”她诡秘一笑,“可是你却把这个消息给了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死党,而你知道我喜欢师伟。所以,”她拍了拍身上素净淑女的衣着,“我没有依照本性立刻行动,而是,打算和你一起行动,或者说,竞争。”
  聪明到一定程度的女人,也就妖精般不可捉摸。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最愚蠢的下下策就是玩弄心机,因着简单的思维,我反倒赢得了她的尊重与让步。乔北胸襟坦荡,谭晶晶投桃报李。
  谭晶晶说:“有些事情,回头一想,也就一清二楚了。就是交换心事的少女时代,你也从来没说过喜欢谁,只有心里固执地喜欢一个人,才会显得木讷。热烈的,不一定短暂;沉默的,却一定惊天动地。”她笑笑,“你我是死党,也是情敌了。”
  不但一桩陈年旧梦骤然浮出水面,且凭空多了一个但凡是女人都不愿意与之为敌的强大情敌,而她居然还是曾经的死党。
  我站起身,摸出一根烟走进阳台,面对着窗前的万家灯火,点烟,垂泪。
  事实上,以上七百余字,均属我的个人幻想。
  葛萧嗒的一声关上了门,谭晶晶就笑逐颜开地丢开杨梅袋子,眉飞色舞地说:“哈,师伟还是当年那么酷!”
  这些年来,只要提到师伟这个名字,我都会是一个沉默的听者。我关注着他的点点滴滴,却不愿被任何人发现。我只是微微一笑,含混地说:“是吗?”
  谭晶晶说:“我从来就没看错过他,他不会是那种纵容自己变老变丑的男人,也不会是那种随着世事变换而趋势附利的男人,这么多年,他还是那块晶莹坚硬的水晶……”
  水晶?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恐怕,是金刚石吧!坚硬,冰冷,不近人情。
  谭晶晶说着什么,我看着她淡红色的、柔软的唇,耳朵里一个字儿都听不见。几分钟后,谭晶晶发现了我的异常,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乔北?”
  我顺着她的力道,瘫软在沙发上,而后滚落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谭晶晶的声音却震耳欲聋,“乔北!!!”
  饮食之间,有人日日萝卜青菜向往鱼翅鲍鱼而不得,有人餐餐佳肴珍味钟情清汤寡水而不得;男女之间,有人终生守着一人却心花眼乱,有人时时莺莺燕燕却憧憬千古绝恋。看一个人的吃相,看一个人的饮食选择,有时就像是在看一个人的情感观点。
  江水明对主食是中式还是西式一律来者不拒,只要味道足够,他星级酒店去得,地摊食肆也去得,他对女人也是如此,只要秀色可餐且你情我愿,一律来者不拒;谭晶晶零食不断,却三餐规律,菜式搭配合理,营养考虑均衡,她对男人也是如此,只要她有心思有兴趣,时常偷嘴解馋,但不找有伴儿的男人却是她板儿上钉钉儿的铁规则。
  我呢?
  我蒙蒙眬眬间睁开眼睛,葛萧的面容近在咫尺,看我睁开眼睛,他才松了口气,回头去叫医生。
  我睡过去很久吗?
  谭晶晶盯着我,“你还真是得了个怪丢脸的病。”
  营养不良。而且是长期的。
  不仅仅是因为这几天淋了雨、没睡好、大喜大悲、精神紧张……还因为长期偏食、少食。肌体对我的怠慢没有立刻反击,而是处心积虑地积蓄,然后在我即将喝到滋养大补的鸽子汤的前夕,把我击倒在自己家的地板上。
  我疲倦地看着医院浅蓝色天花板上柔和的日光灯,无奈地笑了笑。是的,营养不良,师伟郁结在我的心里,我的情感早就营养不良了。
  跟在葛萧和医生身后进来的,就是何晓诗。她看见我醒了,立刻乖巧地笑着跑过来:“姐姐,你醒了呀?”她对坐在一旁的谭晶晶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问:“你要喝水吗姐姐?”热情得真像我嫡亲嫡亲的小妹妹。
  医生量量我的体温,问问我的感觉,对葛萧和谭晶晶叮嘱了些日常饮食起居的一二三四五,就说:“今天出院也行,明天出院也行。”说完笑笑就走了。
  谭晶晶说:“问题不大,回家得了,不然还得占人医院一张床,再说,鸽子汤还在家里晾着呢。”
  我点了点头。
  谭晶晶就坐镇指挥,“葛狗,你是背她还是抱她啊?”
  何晓诗眼睛就瞪成了杏核,左一翻右一翻地瞪着谭晶晶。
  谭晶晶斜了她一眼说:“妹妹,你还没和葛萧登堂入室哪,对他身边的亲朋好友还得客气一点儿,不然保不齐哪天谁一念之差就给你进了几句谗言,到时候你哭都找不着地方。”
  葛萧无可奈何地说:“谭晶晶,别胡说八道了,帮我扶一下乔北。”
  折腾到家,已经后半夜了,谭晶晶和我一人端了一碗鸽子汤喝着,葛萧把自己和何晓诗关在阳台上,不知在说什么,透过蕾丝窗帘和大扇的玻璃,只看见何晓诗的手臂,像倔强而快速生长的藤蔓,一次又一次地缠绕上葛萧的轮廓。
  谭晶晶说:“这次葛狗遇上了克星了。”
  葛萧当婴儿的时候,脸上就经常被阿姨姐姐们掐,随后活的这二十多年也见识了各种示好行为,江水明早就说他是“有老幼通吃的本钱,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葛萧是擅长脱身的,然而这次,他似乎对擅长追捕的何晓诗有些无计可施。
  等到阳台门拉开时,何晓诗已经笑逐颜开,葛萧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看来胜负已定,聪明的何晓诗拿捏住了葛萧的某个脉门。
  葛萧说:“我带何晓诗出去吃点儿东西,谭晶晶你也一起去吗?”
  谭晶晶嬉笑着说:“算了吧,我要一起去,妹妹要吃的可就是我了。”
  我真的很害怕又剩下我和谭晶晶,不仅是怕谭晶晶会又提到师伟,也怕,我会忍不住问。我放下汤碗说:“我有点儿累了,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什么事儿的。”
  一个独居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幻想。
  我幻想过我和师伟之间的无数种开始,比如,我疯狂地打电话给他,每次只说“我一直都爱着你”就挂断;比如,我毅然辞职,拎着一只小皮箱只身去深圳投奔他;比如,我扑进他的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亲吻他那张让我朝思暮想的脸。
  我也幻想过我和师伟之间的结局,只有一种。他站在距离我几步之外的位置,冷冷地看着我,而我则手脚冰冷,眼泪纵横。不管是梦中还是醒着,这都是我和师伟之间的唯一结局。
  不是因为我太悲观,而是因为我太客观。
  情感中,太清醒的人注定得不到狂风骤雨般的深爱。
  我活该。
  葛萧来敲我的门时,是6点过3分。
  我昏沉沉地爬起来给他开了门,又从他手里接过香菇小笼包和豆浆牛奶之类的东西,对着他开玩笑:“啊,晓诗妹妹睡醒了吗你就自己出来瞎溜达?”我开玩笑的水平是相当低下的,具有很不好笑的效果,基本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类型。果然,葛萧瞪了我一眼,关了门,手里拎着排骨青菜之类的东西直奔厨房。
第七章家百合的春天
  早在十几年前,作为我生活中唯美浪漫派的典型以及杰出代表,江爸就将完美饮食具体定义为:色香味意形养都能得高分的食物、安静优美的用餐环境、若有还无的与食物品种和用餐环境相匹配的音乐、用餐者诸事皆空的悠然心态(为吃而吃,不可有借着餐桌拉关系、办事情的凡尘杂念),最重要的,就是共同用餐者是否和你有同样的品味与品位。如有,之前的一切就锦上添花;如无,之前的一切就成了对牛弹琴。
  我们都把江爸的这段经典之论牢记心头,但很坦白地说,除了江爸亲自操办的家宴之外,这段经典之论还真的只是理论。我们真正用之实践的,是江爸说完上面这段经典之论之后,嘻嘻哈哈地补充的一点推论和一点说明。
  适时,江爸筷子上夹着娇艳欲滴的水晶虾仁,对着包括江水明在内的这群小辈谈笑风生,“完美爱情和完美饮食也是一个道理,外貌相当、才学匹配、性情相近,最重要的是,和你谈情说爱的那个人对生活、对婚姻的认识与期望和你是否匹配,如果匹配,那是皆大欢喜,如果不匹配,那是孽缘一桩。”他细细品了品虾仁,继续说:“当然,时间可以衍生出的财富变化、性情变化都是不可预知的变量,所以,完美爱情比起完美饮食,缺乏稳定性啊!”
  过了二十刚出头那段劲劲儿、事事儿的年龄段,谁都知道了变量的威力和危险,但托江爸的福,高三听过这段话后我就从来没让任何“变量”伤害过自己,一发现变量可能会出现——不管是我的变量还是对方的变量——就当机立断、提前走人。这就导致我所谓的恋爱,每每只是浅尝辄止。
  摄入营养不全面,量又不足,当然会营养不良。爱情上形单影只不说,我还真的得了营养不良。
  这是完美理论的强效副作用、致命的BUG。
  葛萧端着小白菜排骨汤和重新蒸过的包子豆浆走出厨房时,我已经梳洗打扮完毕,坐在餐桌旁边了。看见他在厨房和餐桌之间穿梭不停地往来着,我忍俊不禁,“晓诗妹妹好福气哦,我都能看见以后你贤夫良父地床前屋后、种瓜种豆。”
  谭晶晶的打趣和我的揶揄历来是让葛萧讷讷无言或转移话题的两大法宝。果然,葛萧立刻掏出根烟点上,扑闪着大眼睛说:“快吃,你9点上班,没时间磨蹭了。”我这才笑着吃包子喝汤。
  一贯早起的葛萧显然已经吃过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唉声叹气,“你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每次来你家,冰箱里除了干巴巴的面包就是腻死人的蛋糕。”
  我淡然,“别以为给我做了两顿饭就可以当我代理小妈,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冰箱里想放什么就放什么,行不行?”我突然想起来问他:“何晓诗人呢?该不会人家还没醒过来你就偷偷溜出来了吧?我可是特恨对小美女始乱终弃的主儿的。”
  葛萧拿起我刚拧开的泡菜罐头,眯着眼睛看上面的说明书,“你看没看过这上面都说了什么?要不我给你念念食品添加剂那一项吧……”
  我一把夺过罐子,“这么多年你正牌女友的位置一直空缺,好不容易有个晓诗妹妹不嫌弃你,对你一往情深的,你别不知道好歹行不行?”
  葛萧没言语,嘴角叼着烟、一手拿了一罐泡菜直奔阳台,一拉窗子,左右开弓地一扬手,就看见那俩泡菜罐子嗖嗖地就奔了小区旁边的一个建筑工地,然后他笑眯眯地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回来,坐在我对面微笑,“嗯,快吃,然后我送你到单位去。”
  我掐死他的心都有,“那俩泡菜花了我二十多块呢!再说了,你还要去我们单位?你还嫌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啊?我同事都死盯着问我是怎么勾引到你的呢!”
  葛萧很严肃地说:“你就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干里结下的一段绝世姻缘。”
  我险些噎住,“爵士姻缘?我还摇滚姻缘呢。葛狗,你耍这嘴皮子,是要向江水明同学学习靠拢啊?”
  葛萧看了看墙上的钟,“出门吧。”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街上多的是行色匆匆、低头赶路的人,但但凡是瞧见了葛萧的男性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挺胸抬头,女性都会露一个国际标准的八颗牙微笑。快到我单位门口时,我斜着眼睛看了眼泰然处之的葛萧,说:“你就偷着乐吧,亏着这是现代社会,不然你要么是当人家男宠,要么是脸上给贴两张符再拉出去剁喽!”
  葛萧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当你男宠嘛,要不要?”
  我一阵反胃,“我还是给你脸上贴两张符然后拉出去剁了吧。”
  葛萧微笑着指了指前边,慢悠悠地说:“呃,我觉得,那是你的同事。”
  我顺着他的手指往前一看,顿时傻眼了,一干姐姐妹妹正坐在一个早餐铺前、集体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主编诡秘地笑着和我打招呼,一口洁白璀璨的牙:“来上班呀。”她又对葛萧说:“来送女朋友上班啊?”
  我瞬间抓狂,丝毫不顾高跟鞋在脚底下扭曲呻吟,连跳带跑地朝她们扑过去,龇牙咧嘴地喊:“这完全是个误会,这人根本和我没关系。”
  主编握住我挥舞着的手,神色暧昧地说:“一起吃的早餐吧?看,你男朋友笑得多开心。”
  真是百口莫辩!我气愤无比地回头看葛萧,这家伙居然一脸纯洁无比的笑容,站在那里装聋作哑顺便扮无辜。
  报社晨会上,主编坏笑着说:“这期情感讨论版我们做个‘帅哥的爱情靠不靠得住’吧。”
  在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中,我咚的一声趴在会议室的长桌上。
  下午葛萧给我发短信,说他晚上的飞机回大连,问我去不去送他。
  我恶狠狠地回了条中气十足的信息:“你对我来说,就是被扔出去的那俩泡菜,明知道你在哪儿,可就是没兴趣再看见你。”
  那端沉默一会儿,才回复过来,“泡菜的荣耀,不是被当做日常品消耗掉,而是安静地留在某个回忆的片段里,静寂成化石,最终,重见天日。你要记住作为帅哥级泡菜的葛萧的郑重宣言哦!”
  我大笑,把葛萧的这条短信转发给了谭晶晶。15秒后,谭晶晶回了条短信:“葛狗真是一罐天上地下少有的绝品泡菜,顶级泡菜级帅哥。奶奶的,大意了,我们一不留神,就便宜了无知无畏的何晓诗了。”
  一个人对待生活和情感的态度,是在成长轨迹中有据可查的。
  就是在青涩无瑕的少年时代,江水明的吊儿郎当也是有口皆碑的,而且他有本事把这种本领发挥得相当不是地方。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高二那年元旦迎新年晚会上那次,新中国成立后曾留学苏联的退休老校长作为有杰出贡献的嘉宾被邀请来出席。虽然退休多年,但老校长有着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热情和激情,浑身都是不服老的劲头,而且思想活跃开放,须发皓白的他给大家带来的歌是当时挺流行的一首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学校大礼堂里的气氛空前热烈,全校师生都被老校长的活泼感染得连连欢呼。谁知,就在老校长唱出那句经典的“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时,一个相当优美、相当有胸腔共鸣感觉的声音压住伴奏音乐炸响:“不采白不采,白采谁不采,采了也白采。”瞬间,全场都被镇住了,然后,哄堂大笑。老校长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满脸涨红,不知所措。
  那句话就是江水明对着话筒唱出来的。他的歌曲独唱是下一个节目,他正在侧台那里备着呢,听见老校长的歌声,一时心血来潮,就很急智地接龙了几句。据说事后他对着学校校纪主任承认错误时,还爆出一句相当老实但听着相当不老实的话。
  主任问他:“你错在哪儿了?”江水明回答:“我错就错在,应该先检查一下话筒开没开。”
  本来他写份检讨、给老校长当面道个歉就行了,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变成了他写了份检讨在全校大会上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地朗读一遍,然后江爸陪着他去给老校长道歉。结果,因缘际会的是,对唐宋字画颇有研究的老校长和江爸相当投缘,江爸还送了老爷子一张他当场绘就的《松鹤延年》。
  第二天我笑着问江水明:“这事儿给你什么启发啊?”
  江水明回答:“惹祸不怕,有一技之长就很容易摆平。”
  请注意并重读以上所提到的江水明的这三句话。因为早在那时,这三句话就注定了江水明对待情感或者说情感掩饰下的纠葛的态度。
  不管在谁看来,江水明速战速决的床伴战略都是挺危险的,就像在刀丛上头的钢丝线上一边儿拿着大顶一边儿往前蹦跶,可他居然从来没遇过险翻过船。最主要的原因是江水明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情感上亏欠任何女人。江水明一向认为,那些招惹女人怨恨的男人,多半是在分手这一点上磨磨叽叽、丢了爷们儿气,其实女人极其坚强,大多数都能坚持过分手这个事实的打击,但是被借口尤其是蹩脚的借口欺骗,这口气是咽不下的。因为,被伤了自尊,是另一回事儿。江水明还认为,让女人丢自尊的男人,是做男人很失败的男人,相当让他不齿。正是由于他分手时那种坦荡诚实也坚决的态度,那些女人也别有一番滋味地把江水明当做她们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回忆点。
  所以,和我和谭晶晶不一样的是,江水明和他的历任所谓女友都保持了良好的售后服务关系。他很有底气地教训我们,感情这回事儿,就是,要么认准这潭水一脑袋扎进去淹死拉倒,要么大家就不掺和一丁点儿感情,绝对不能有所保留又瞻前顾后。
  他的确有资格教育我们。因为他不掺和任何感情地和女人们厮混到29岁,然后认准了杜宇这潭水一脑袋扎进去淹死拉倒。
  葛萧回大连这天晚上,江爸突然分别打电话给我和谭晶晶,喊我们到家里去吃晚饭。
  即使江水明不在南京,我和谭晶晶只要一想吃点儿大小馆子里吃不着的珍馐美味,也会到他父母家蹭饭吃。通常是谭晶晶打电话过去,肉麻兮兮地喊江爸是“江大画家”,并说“乔大记者”要采访“江大画家”,江爸就会在那头很受用地大笑:“孩子们明天过来吧,江爸推了外头的事儿,给你们弄点儿好吃的。”可是江爸主动喊我们过去,机会却并不多——随着他作品的热卖、地位的升迁和职位的兼任,再加上学生里出了几个风头稳健的名家,他在家吃饭的时间已经少之又少了。
  我和谭晶晶一合计,估计是为了江水明江公子的事儿,谭晶晶就给江水明打电话问该怎么说他“勾搭有夫之妇”这件事儿,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江水明按照一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光明磊落的风格给了四个大字:“实话实说。”
  我们俩就一边儿吸溜吸溜地喝着饭前半小时的开胃汤,一边儿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前因后果都实话实说了。尤其强调了杜宇是有夫之妇这个事实。
  江水明辞了上海的工作跑去抚顺画画这件事情,他是如实告知了家里的。但江爸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毕竟他从小就想把儿子培养成继承自己衣钵的开山大弟子或者关门小徒弟,这努力一直是失效的。如今,江水明居然醍醐灌顶般辞了公职专心画画,江爸大喜之余其实是大惊的,否则他也不会不直接问江水明,而是反复想了几天才召我和谭晶晶前来问话。
  听完我俩的话,江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让我和谭晶晶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口没遮拦。好一会儿,江爸喝了口茶,特别认真地问我:“乔北,我只问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我和谭晶晶都立刻附身过去,聚精会神,“嗯嗯。”
  江爸眉头紧锁,郑重其事地问:“杜宇漂亮不?”
  “噗。”谭晶晶屏气凝神含在嘴里的一口汤都喷了出去。
  这句话充分证明了江水明不靠谱基因的来源,充分证明了江水明是江爸嫡亲嫡亲的宝贝儿子。
  正常的家长问话应该是:“杜宇和她老公感情好不好啊?有没有离婚的迹象啊?江水明和她有没有发展的可能性啊?”正常的家长道德标准也应该是:“那不行,人家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但培养出江水明这样儿子的江爸,在得知杜宇乃天上人间少有之冰雪聪明、气质绝佳之绝代佳人之后,大笑三声,精神振奋地说:“得此儿媳,平生之愿足矣。走,吃饭去。”
  我无限崇拜地看着江爸,深刻懂得了什么叫做高山仰止。
  席间,情绪高涨的江爸妙语连珠,虽然说的都是些坊间趣闻、市井怪谈,但他眉目之间的喜悦显然还是源自宝贝儿子的感情终于瓜熟蒂落。直到始终笑而不言的江妈拾掇碗筷进厨房,江爸才郑重其事地收了笑容,端着盖碗茶清了口,而后盯着谭晶晶说:“晶晶,其实你才是江爸心中儿媳妇人选的第一人啊,只可惜水明这小子没有他老子的好眼力,悟性也不济,这么多年硬是错过了你啊!”说罢,真心实意地长叹了一声。
  我要是小柳,肯定会条件反射性地告诉江爸,其实谭晶晶已经是他的后备儿媳妇了,可我从来就是个很能守住秘密的人,不惯于抢在当事人之前公布消息,所以我只是斜了谭晶晶一眼,见她淡笑着用牙签专心致志地挑西瓜吃,并没有要说的意思,我就生生地咽下了话,又顺便压上了一块甜橙。
  饭后,我们又陪江爸江妈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这才告辞出来。天色已近午夜,江家小楼这一片名流住宅区的路灯恰到好处地昏黄,渲染出夜色阑珊下的一点儿趣味。谭晶晶的高跟鞋清脆地敲在路面上,节奏清晰,声音荡来荡去,越发衬托出夜的安静。我想,这倒是个很适合说出心底话的场景与场合。
  果然,谭晶晶带着笑意说:“前天中午我和师伟一起吃午饭,他说看见你和葛萧也去那家餐厅了,不过没进去……”
  怕什么来什么。我头皮一阵发紧,尽管早有准备,但真正涉及这个话题,聪明如谭晶晶,是不会听不出“不想妨碍你们”只是我事后绞尽脑汁才想出的苍白借口的。恐怕很多事情是要水落石出了。我稍一停顿,正想硬着头皮来个急智闯关游戏,谭晶晶的手机忽然响了。
  谢天谢地。
  谭晶晶接了电话,声音乖巧甜美:“田阿姨好。”
  只有在葛萧的妈妈面前,谭晶晶才会这样声音嗲嗲、措辞温柔。因为对方实在是个比她强势太多的女人。谭晶晶向来对业内业外这样的长辈和前辈保持着绝不造作、发自肺腑的毕恭毕敬,所以这些长辈愈发疼她爱她,肯不遗余力地提拔她。
  葛萧的妈妈姓田,刚从某省厅中高层领导的位置上退下来,早在半辈子官场生涯里练就了声色不动而意图已然执行的本领,今天却在深夜时分拨打谭晶晶这个小辈的电话,显然是有什么让她无法等到明天一早的事情发生了。田阿姨也会沉不住气?这倒是蛮罕见的。
  虽是葛萧的妈妈打来的电话,我还是快步走出了小巷,留谭晶晶一个人站在路灯下说话。仿佛这样,我就把谭晶晶问出的那个问题一并留在了身后。
  灯火辉煌、霓虹闪耀的夜,让南京沦落成现代都市样本群中的一个,毫无特点和韵味可言。白天的柔婉静美,全然不见。一如清水芙蓉的绝代美人,自甘堕落地披了一身的桃红柳绿。
  我站在梧桐树下,用鞋尖一下一下地踢着水泥地面,担心着一会儿谭晶晶若是再重提那天的事情,我该如何应付。
  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过了好一会儿,谭晶晶才哈哈大笑着从小巷子里跑出来,她抱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在过往行人诧异的目光中很努力地克制了半天,才乐不可支地张嘴喷出一句话:“刀枪不入的葛萧真的百分之百碰到克星了。”
  事实证明,葛萧真的是个守身如玉的好孩子,纵然是在大连和南京两地面临青春靓丽的何晓诗咄咄逼人的攻势,显露出无可奈何的劣势,也坚决保持了最彬彬有礼的距离;事实同时还证明,何晓诗真的不是一般知难而退安心吃素的小美女,就算是葛萧金蝉脱壳了两次,她也锲而不舍地决心要把唐僧哥哥的肉咬在嘴里、吞进肚中。
  谭晶晶完全笑岔了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天下午葛萧回了大连,小美女还完全不知情地在宾馆里等他‘参加完室内装饰展览就回来找你’呢!不过何晓诗到底是何晓诗,知道被放了鸽子后,马上一分钟也不耽误,就摸到了葛萧他们家……”
  我有点儿发愣,“葛萧总不至于傻到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给她吧?要不就是她跟踪他?”
  谭晶晶抚掌大笑,“这就是我开始喜欢何晓诗这丫头的原因了……从你家出来后,葛萧就拿钱要何晓诗自己到宾馆去,并且明确表示自己还有其他事情。何晓诗居然不闹也不纠缠,乖乖地同意了,但是因为‘都说了我一到南京就在机场丢了我的钱包啊,当然就没有身份证啊’,葛萧就陪她去了宾馆,并且用自己的身份证做了登记……”
  我也忍不住笑了。葛萧家从他外公那一辈开始就住在莫愁湖南侧的那个家属大院里,身份证上的地址当然就是他家的地址了。就算地址只模糊地写了某某大街某某号,在那地方打听帅了二十几年的葛萧,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葛萧妈妈理所当然地被寻上门来的小美女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惊又喜。葛萧事先没打招呼又自己回了大连当然是个疑点,但是何晓诗的落落大方和举止得体立刻赢得了葛萧妈妈的好感。葛萧妈妈一边吩咐保姆加菜,一边跑到客厅给葛萧打电话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葛萧当然被这个突然情况弄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却偏偏又有嘴说不清,临了还被妈妈警告“咱家没出过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葛萧妈妈放下电话,已经认定这是小夫妻两个闹脾气、自己的儿子理屈词穷且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了。
  葛萧妈妈认认真真、正面侧面地了解着何晓诗的家世身世,何晓诗也就面带微笑、老老实实说了个清清楚楚。一个门当户对、家教得当、温柔可人的准儿媳形象就在眼前,前任田副厅长心花怒放,当即为现任私人贵族学校及教育产业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儿安排了留宿地。等到夜深人静,葛萧妈妈才回过味来,一向循规蹈矩又绅士风度十足的葛萧不太可能做出这种男女之间“不负责任的事”,于是才想起给谭晶晶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
  我一边招手拦出租车,一边笑着说:“那你怎么和田阿姨说的?”
  谭晶晶已经笑得跪在了地上:“哈哈,这是整个事件画龙点睛的地方,我特别体贴地说,田阿姨,放心吧,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你已经升级当奶奶啦!”
  既没有承认何晓诗的准儿媳身份,也未明确加以否定。这真是典型的金牌经纪人谭晶晶式回答。避重就轻,含糊其辞,煞有介事,引人遐思。
  我也忍不住笑道:“要知道你这么说,葛萧准有掐死你的心。”我问:“人家何晓诗可是一直拿你当头号情敌仇恨着,你怎么反倒这么帮她?”
  谭晶晶揉着眼睛笑道:“葛萧在情感上一直太一穷二白了,需要一剂猛药辣药来提神醒脑,不过,主要是,何晓诗这丫头太有坚持到底的决心了,太像江水明那个一根筋了,我不忍心不帮这丫头。”她又意味深长地笑道:“现在在情感上犹豫试探的人太多了,干脆坦白的,有几个?”
  我突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急忙扭过头去:“今天空车怎么这么少?”
  我站在飘舞的白窗纱后,指间夹着一支红焱星星点点的烟,打量着外面。
  天空中有一轮明月。尽管此时的房间里照例没有灯光,月光还是洒不进来。城市里的光就像是撕破了的棉絮,飘得到处都是,飘得密不透风。
  夜风有些凉,薄薄的真丝睡衣挡不住微微袭来的寒意,但沿着新浴过的肌肤轻轻滑动的衣襟,像极了情人温柔的抚摸和温暖的轻吻。像极了,想象中,师伟温柔的抚摸和温暖的轻吻。
  又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冷战,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慌乱地在粉红色的水晶烟灰缸里按灭了香烟。凌晨两点半。突然想起一首老歌的歌词,凌晨两点半,你不在我身旁。我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不管是几点,你又何尝曾经在过我身旁?
  我倒在柔软的床上,却闭不上眼睛,就在这时,已经关了静音的手机明明灭灭地闪了起来,嗡嗡的振动声在夜里很响。我的心忽然有些上上下下地不规则跳动,我盯着那光闪烁了许久,才猛地伸出手去,抓它在手里。
  我的手机,24小时不关机,从来不会没电,从来不会不在服务区,从来不会转到语音信箱,从来不会无人接听。每位和我合作过的同事或是合作方的拍档,都对我的敬业赞不绝口,都对我的事业至上精神五体投地。我从来对此保持微笑。只有我自己明白,这条线路,是在为一个人守候,为一个几乎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人守候。
  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电话号码,但我还是那么认真地守候。我相信他会打给我。不是么?不久前,我等到了他的电话,晚上7点多,凌晨4点多,这次,是他么?
  我涩涩地说:“喂?”
  那端,是轻轻的呼吸声,而后,一个男中音响在我耳边:“这么晚还没睡?”
  实在是渴望你的声音太久了,实在是等待你的声音太久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我喉头略带哽咽地说:“我……我在等你的电话。”可是话一出口,在半迷醉状态的我忽然清醒过来——那端的他,不是没有笑容的师伟;声音的主人,是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葛萧。
  这清醒更让我尴尬,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下意识地挂了电话。
  其实,除了时常黑白颠倒的谭晶晶,我的死党们是不会在很晚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的。葛萧这么晚打过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的。可我盯着电话,没有勇气回拨过去。葛萧应该意识到,我把他误认成谁了。误认成一个在深夜我也在等他电话的人。
  过了大概三分钟,手机又振动了。这次我确认了,是葛萧的号码。我定了定神,接了。
  葛萧不是江水明,对我意乱情迷的误认,葛萧不会揶揄,不会调侃,不会取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声音近在咫尺的熨帖,“那事情你知道了吧?明天我不得不回南京了,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等他说下去,他却欲言又止,几秒钟后,他说:“算了,明天见面再说吧,我上午10点到南京,到时我去报社找你。”
  我应了一声,道了声“晚安”,正想收线,葛萧在那端唤了一声:“丫头。”我问:“怎么?”葛萧轻轻地说:“晚安。”
  我不得不猜度,何晓诗的横空出世和神通广大,已经乱了葛萧的分寸。因为一向神采奕奕、周身不加任何装饰物的葛萧出现在我面前时,居然戴着一副黑超特警般的大墨镜,引起一群大小美女压抑住或是没压抑住的尖叫。然后,他在电梯里向我展示了墨镜后面殚精竭虑通宵后产生的两个黑眼圈。
  何晓诗取得的进度让人瞠目结舌,葛萧说早上8点登机前他给家里打了电话,保姆说葛萧妈妈带着何晓诗去家属大院旁边的粤式茶餐厅喝早茶去了。
  喝早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关键是看去哪里喝早茶。家属大院的地理位置是紧挨着机关大院的,那家环境幽雅、少有生客的粤式茶餐厅根本就是省厅的大小领导们解决早餐、联络感情的内部食堂。葛萧妈妈之意当然不在茶,而在借茶隆重推出准儿媳。
  漂亮得体的何晓诗就这么在葛萧缺席的情况下,作为葛萧的准老婆,正式进入了葛家和田家的社交圈。
  算起来,何晓诗和葛萧一共才见了三次面。
  看着葛萧从未有过的烦闷表情,我觉得很不适合把谭晶晶火上浇油的所作所为向焦头烂额的葛萧汇报。也许葛萧真的会把谭晶晶掐死。搞不好还会虐尸。
  从电梯口出来,葛萧说:“谭妖精这次真把我害死了。”
  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你怎么知道的?”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于是拙劣地掩饰:“什么?”
  葛萧轻轻揪着我的耳朵说:“还有你,丫头,知道我被她出卖了,竟然也不第一时间提醒我一声。”
  看着他透着无辜的清澈大眼睛,我顿时愧疚得无地自容,放弃试图狡辩。
  谭晶晶的车刚好开到报社大门口,远远地看见我们俩走下大厅前的楼梯,就乐得趴在了方向盘上,花枝乱颤。我们一上车,她就笑嘻嘻地说:“葛狗,恭喜恭喜。”
  葛萧摘了墨镜,一字一顿:“快开车,少说话。”
  谭晶晶笑嘻嘻地把车驶上路面,一本正经地说:“何晓诗这样执著的小妹妹是很罕见的,又难得田阿姨一眼就中意,我劝你还是半推半就地从了算了。”
  葛萧摇头叹息:“我是遇人不淑,结交不慎啊,没等到你雪中送炭,却等到你雪上加霜。”
  谭晶晶说:“雪也好,霜也罢,都能冻死害虫,对庄稼有好处。”
  我忍不住说:“谭晶晶你有点儿生活常识好不好?雪能冻死害虫,霜可是会打死庄稼的。”
  谭晶晶白了我一眼,“注意谈话的重点。我是在劝葛狗纳了这送上门的一枝鲜花,怎么,你有反对意见?”
  我还没再次开口,就听见葛萧慢悠悠地说:“丫头,现在试图表示你是站在我这边儿已经晚了,你的知情不报已经害得我阵脚大乱了。”
  谭晶晶扑哧一笑,“要是放在战争年代,乔北就是敌对双方都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刚好遇到一个红灯,她停下车挤眉弄眼地回头看我。
  一般印象里,强势的母亲总是会培养出唯唯诺诺、情商或自理能力相对低下的乖儿子,幸而凡事总是会有例外。譬如说葛萧和他的妈妈。
  从我们几个成为死党起,葛萧妈妈就和江爸一样,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好家长。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葛萧妈妈对葛萧的成长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不加以干涉,不唠唠叨叨,关于葛萧的一切,基本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哪怕是三代单传的葛萧年近三十还孑然一身,她也隐忍地听之任之。
  但显然这次,情况没那么乐观了。
  我们进门时,葛萧妈妈正和何晓诗一边说笑,一边剥着毛豆——肯让何晓诗动手做这些琐碎的家事,说明老太太已经没有拿她当客人的意思了。
  看见我们进来,何晓诗站了起来,手里却还是捏着个豆荚,微笑里满溢分量得当的娇羞。
  看到谭晶晶来了,葛萧妈妈很是高兴,马上喊保姆去泡壶玫瑰养生茶。谭晶晶笑着说完“我自己来吧”,就熟门熟路地往靠近小花园的起居室走去,待客周到的葛萧妈妈哪里肯让很少上门的小辈贵客自己动手,也跟着过去了。
  葛萧妈妈一离开,何晓诗的眼神就像遇了春风的野火般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她调皮地歪着头看葛萧,有点儿撒娇又有点儿赌气地说:“谁叫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南京的?”一副小女儿的憨态,叫人气不得、恨不得。连我这局外人都看得又怜又爱,何况是随和到从未发过火或是失过态的葛萧呢?
  葛萧只好叹了口气,问:“弄成这样,你叫我怎么收拾场面?”
  何晓诗瞥了我一眼,我识趣地说去看看谭晶晶她们,就往起居室去了,却听见何晓诗没等我走远就迫不及待、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女朋友,唯一的女朋友,一辈子的女朋友。”
  谭晶晶没看错,何晓诗果然有勇气,她有吃定从没学会对人说不的葛萧的本钱。
  起居室里,谭晶晶正和葛萧妈妈配着玫瑰养生茶,见我进来,问:“他们聊得怎么样啊?”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笑了笑,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葛萧妈妈端详了我一下,问:“乔北的气色还是不太好,待会儿我给你抄几个花草茶的方子,坚持喝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笑着道了谢。
  午饭时,一桌人笑语不断地吃着丰盛的饭菜,好像葛萧飞回南京就是为了这顿团圆饭。
  本来谭晶晶陪葛萧回来,是为了消除她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带来的不良后果的,可她像没事儿人一样,陪着葛萧妈妈说话,间或打趣葛萧和何晓诗,丝毫没有要澄清的意思。
  或许是猜出了谭晶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配合,葛萧没给她什么暗示,认真吃饭。
  既然当事人都保持平静,我也就自顾自心安理得地吃着葛萧妈妈最拿手的糖醋小排。
  午饭后,葛萧说他定了下午的机票,要和何晓诗一起回去。葛萧妈妈拉着何晓诗的手惋惜了半天,又反复叮嘱葛萧再不许做这种“丢下我们晓诗乖囡一个人”的事,这才依依不舍地同意他们离开。我们四个就一起出门了。
  何晓诗上了谭晶晶的车,我正想跟着她钻进车里,忽然想起昨天半夜葛萧打电话给我的事,我就拍了拍他问:“都忘了问你了,你说让我帮什么忙来着?”
  拉着副驾位置车门的葛萧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唇角忽地扯起一个淡淡的笑:“算了。”
  开往机场的途中,谭晶晶笑着说:“晓诗妹妹,你如愿以偿,生拉硬拽地登堂入室成功,还要谢谢姐姐我呢。”
  大概已经从葛萧妈妈那里听到了谭晶晶那句很经典的话,何晓诗当下笑逐颜开,甜嗲嗲地说:“谢谢姐姐。”
  葛萧丝毫没有质问谭晶晶和何晓诗的意思。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侧头看着窗外,右手盖着眼睛,并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
  快到机场了,葛萧回过头来,微微皱眉地看着何晓诗:“你让你们辖区派出所给机场发个身份证的传真件吧,不然订不了机票也登不了机。”
  何晓诗狡黠地眨了眨大眼睛,忽地举起一个粉红色的小钱包,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谭姐姐,我的钱包怎么会掉在你的车上呀?真是巧的来哉!”最后那句南京话给她模仿得惟妙惟肖,透出一股子造物神奇的钟灵毓秀。
  谭晶晶大笑,拍了拍葛萧的肩膀,幸灾乐祸的表情让一切尽在不言中。
  葛萧瞪着洋洋得意的何晓诗,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他一直清澈也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瞳人里,泛起了一种柔和的光泽,好像晴朗夏夜星空下微风拂动的广阔水域上涟漪反射出的点点光芒。
  只是不等何晓诗发现,葛萧已经收了目光,扭头保持了他之前的姿势。这瞬间实在短暂,以致我开始有些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目送葛萧迈着两条长腿、何晓诗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一同消失在登机口,谭晶晶搂着我的肩头感叹:“从中学到现在,多少仰慕者都以为葛狗是座攻不下的嘉峪关,其实她们都没认真地做一下阵地调查,都没潜下心来拟一个作战计划。归根结底,错失良机还是因为没有投入全部身心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是惯例,我看着越走越远的那两个人的背影,无来由地一阵心虚:我对师伟的情感绵延多年却无法修成正果,就是因为当初在路灯下的略一试探就溃不成军了吧?
  这样想着,我的腿就有些发软,胸口有些缺氧的憋闷。我靠在了候机大厅的一根柱子上,正对着一个鲜花摊位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谭晶晶关心而探究地看着我。
  我微微笑笑,狼狈地捂住乱发遮盖下的额头,“你以为营养不良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的?”
  谭晶晶眨了眨眼,一脸坏笑,“该不会是在大大地懊悔放过了葛萧这个上乘老公人选吧?”
  对每个人而言,有的时候,别人的生活只是虚无缥缈的故事,自己的生活才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琐碎真实,而又有的时候,别人的生活则是那么的平淡无奇,自己的生活才具备震撼人心的跌宕起伏。
  很幸运,我的工作和人生,就是随时在“别人”和“自己”之间切换角度和角色。
  每次报社开晨会的时候,同事们总能用最切中要害的词句把各行各业的大小事件快速地描述出来,不管是会影响到很多人的行业变动,还是一个人为情或为钱的寻死觅活,都变成了一个人的一两句话,然后由更多的人讨论它是否能出现在报端、以多大篇幅出现。
  前几天小明星跳出来勇揭娱乐圈内幕的事情还是娱乐版的最大话题,因为我做了前面的报道,也就一直和几个娱记跟着这条消息,炒陈年旧饭、想方设法联系当事人、做未来事情进展的最新预测,也是忙得风生水起。分析着那些事件的台前幕后,我有时会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坐在戏台下的看客,一任着舞台上锣鼓铿锵、罗衫广袖,在纷纭的京腔秦韵中,朦胧恍惚,暂时忘却自己的心事。
  师伟是否还在南京、他和谭晶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进展,我刻意地去回避想这些事情。
  这天中午,我懒得回家,就在办公室里和姐妹几个吃了便当。饭后,我正在茶水间清洗冲泡过咖啡的马克杯,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放下杯子,伸了两根湿漉漉的手指夹出手机,一看是谭晶晶的号码,因为手湿着不方便,我索性把手机放在一旁的干燥台面上,按了免提。
  谭晶晶带着清脆笑声在那边大声说:“喂,我在你们单位楼下,你在不在办公室?”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说:“哦,我说要给你一个关于那个小明星的爆炸性独家头条的,现在一个星期的时限到了,下来吧,我们去喝茶。”
  谭晶晶就是谭晶晶,只要是她说过的事情、许下的承诺,就算对方并没有提起,甚至是像我一样干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也会言必信,行必果。或许这就是她能迅速在任何场合、任何群体里获得好感甚或是仰慕的重要原因,毕竟如你如我这样的平常人,无法不对一个如此果敢而细心的美女动心动情。
  还没等我说话,一直跟这件事的另一个娱记已经心急火燎地从茶水间外面直冲进来,“靠靠靠,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谭晶晶吧?谁跟她打听这事儿的内幕她都是一问不知道三四五的,怎么今儿个这么利索地想把这么震撼的消息透给你?该不是你借你那个经典帅哥施了个美男计吧?”
  那端还没挂电话的谭晶晶听见了,大笑不止,但什么也没多说,就挂了电话。
  我匆匆回到编辑部的办公室,把一干用品稀里哗啦地装进大背包里,和主编打了个招呼就下去了。
  青碧透明的上乘好茶在小巧玉润的玲珑茶盏中轻柔舞蹈,盘旋上升的雾气让谭晶晶耳边摇曳着的长钻耳饰璀璨闪烁。从等到我上车到此刻我们举起茶盏,她始终笑眯眯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消息果然是爆炸性的,不上娱乐版头条都对不起这条消息本身。
  一众看客只看见小明星时而张牙舞爪时而梨花带雨地上蹿下跳,只怀疑一切都是这个羽翼渐丰、忘恩负义的小女人自导自演的一出丑剧闹剧,却没有料到,小明星只不过是被预先抛出来的一枚棋子,真正的戏还没拉开大幕,目前的进度,刚刚是紧锣密鼓的暖场。
  我捏着杯子两眼发直,“这也太狠了吧?到底是谁拿这个小明星当牺牲品?又是为什么啊?”
  谭晶晶吃了颗茶梅,唇角挂笑,“在圈里圈外这么多老江湖的眼里,谁看不出她不是省油的灯?凡是心急的,都没有多少热豆腐吃。不懂内敛、自我膨胀的主儿,早晚是要和公司、拍档、伴侣闹僵翻脸的,而这样的主儿,就和农民起义一样,能成事儿的千百年来也没几个,还不如趁着她有个利用价值,大家聚而分食。”
  我喝了一口茶,想了想,问:“这次分食她的有几拨人?”
  谭晶晶眼睛转了转,“唔,算下来应该有四拨人吧。她背后那个所谓的推手不算,技术太烂,级别太低,上不了这种台面。”
  我深吸了口气,“大家是怎么商量这种事情的?就直接开个饭局明着商量?”
  谭晶晶笑得前仰后合,“谁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儿开个饭局啊?都是蹚娱乐圈这池浑水的,只要一个人有动作,其他的人就心照不宣了,从头到尾,闹得最欢的,肯定是牺牲品。这道理在哪行哪业都是同理可证。”
  我说不出话来了。
  事情开始按照谭晶晶给我分析的明晰起来。
  放弃了为人豪爽、心思缜密、交游甚广、足够在惊涛骇浪前力挽狂澜的金牌经纪谭晶晶,活该那个小明星气数将尽。拿谭晶晶的话说,算这小明星命里该绝,居然选择在谭晶晶放假期间揭竿而起,她可能还在庆幸甩开了难缠的谭晶晶,却没考虑过,难缠的谭晶晶不站在她这一边,她的胜算到底有几成。
  一成都没有。
  这出戏的确是由小明星和那个蹩脚推手开始唱的,但是一开始唱,戏怎么演下去就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恨不得平地三层浪又早就看不惯小明星剽悍作为的媒体当然是第一拨儿,第二拨儿就是天C娱乐。
  天C娱乐向来喜欢把娱乐新人抓在手里,但这只是为了防止竞争对手捡了漏儿顺利上位,就算新人真被对手挖了去,天C娱乐也可以有笔不菲的“转让费”,更多的情况是,一旦那个新人引起的热浪已经袭过,天C娱乐就会无期限地冷藏新人,而小明星居然还是个包藏二心的刺儿头,向来是娱乐航母的天C娱乐岂会任她兴风作浪?落井下石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否则如何以儆效尤?
  另外,小明星对娱乐圈人心的揣测倒是基本属实,吃吃豆腐、占占便宜的男人不乏其人,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磁场。她所相中的猎物不是什么傻狍子、野草鸡,那是数一数二、风头正健的都市言情剧的年轻导演,还需要对她区区一个选秀新人有所暗示吗?争着抢着想上位的一众美女都恨不得把他炖成滋养大补汤给吃个一干二净。她以为自己是成功得手,却不想想,有哪个男人会傻到把圈里已经混出来的女人的旧照一直存在手机里,还和她炫耀?她只想着利用别人,却没想到,自己根本就是只帮狐狸数钱的小芦花鸡,笨拙、愚蠢,同时还是个可怜可悲而不自知的丑角儿。
  这年代,大家看腻了飞扬跋扈的新人和恶势力做斗争的阶级战斗宣传片了,大家喜欢看扑朔迷离的推理侦探剧、华丽登场的缠绵情感剧和惨到骨子里的苦情戏。
  于是手机照片涉及的主角儿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到台前来了。都是名声渐起的主儿,对待这事儿的态度也是挺默契的,先是都关机,谁也不说话,等报上网上杂志上苦的辣的一上来,经纪人们就出来打官腔了,发一些含糊其辞、让人反而怀疑的声明,媒体当然挺配合,大批的娱记奔赴各地,明星们导演们当然更配合,让娱记们在各种场合堵住,让娱记们问出一个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然后给出一个个引人遐想的回答或者干脆黑脸装酷,把浑水搅得更浑。最后还要扯上各地的鉴证机构,出示各种公信力不等的鉴证书,再找一群枪手网上报上一通“质疑”,闹得事情好像有多大。最终最终,会有一个大哥级的鉴证机关来证明,照片当然是无中生有的,当然是伪造的,当然是PS的。
  照片真的是PS的。
  谭晶晶笑得意味深长:“真正的猎手不是小明星,真正的猎手是那个导演。”
  导演有个传闻中当然也是现实中的妻子,也是个演员,虽然导演百般调教并努力给她创造各种机会,她始终是半红不紫的——有些名气,可观众记得住脸记不住名字。从这次小明星甩出“艳照”后的第一时间,姑且称之为M的女演员就是被媒体重点盯梢的人物。
  随着形式的逐渐发展,M就仿佛韩国的爱情剧一样,按照观众的收视习惯和收视反应,以一个试图低调、温柔贤惠而后被小明星的侮辱惹得忍无可忍的传统妻子形象出场了。楚楚可怜的外表,大方得体的言辞,柔韧坚毅的态度,义无反顾地对爱人的信任、对爱情的坚持……
  谭晶晶看着瞪大眼睛的我,笑:“精彩吧?在这个圈里,背信弃义的下场就是这样。谁都恨不得踩上一脚,让自己增高一分。”
  原来故事是如此峰回路转。高调张扬的不一定是占了上风,委曲求全的可能赢了全盘。
  我正极其敬业地考虑这么引人入胜的幕后故事该怎么写、分成几个步骤写,忽然看见谭晶晶眨着一双瞳人黑亮的眼睛靠近了我的脸:“我憋不住了,其实今天我是想找你和我聊师伟的。”
  到底躲闪不开关于师伟的一切。我中了埋伏。
  16岁的谭晶晶从后面搂住乔北的肩膀,凑在她的左耳边说:“喂,我发现师伟不会流汗。”
  乔北转过头来,取下耳朵里塞着的耳机,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一声哨响,篮球场上的角逐已经见了分晓,谭晶晶一手挥舞着湿毛巾、一手拎起脚下的大瓶矿泉水飞也似的跑向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球场,毫不避讳有几个年轻老师正在那里观战,她叽里呱啦地大叫:“师伟,你简直帅死了!”
  乔北目送着谭晶晶裙摆飞扬地跑到师伟的身边,看着她像翩然飞舞的蝴蝶一样笑逐颜开,看着师伟与她对视的目光……乔北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耳机里是寂静的。想听到师伟指挥队友们的声音而又不想承认的乔北,用耳机当掩体。
  师伟不会流汗吗?
  自从那个路灯下的夜晚之后,乔北的眼睛就丧失了对师伟的辨别,她刻意地顺着自己矜持而执拗的本性,努力去忽视着班里还有这样一个男生的存在。即使是擦肩而过,乔北也会直视前方,目不斜视。
  在乔北脑海中永远抹不掉的那部分记忆里,师伟始终穿着洁净整齐的衣服,夏天是T恤或衬衫,冬天是毛衣或羽绒服……奇怪的是,师伟没有味道。是的,没有任何味道,洗衣粉的味道、肥皂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什么味道都没有,他一定是用大量的清水反复除掉了任何味道,更不用说汗的味道了。那么,他果然是不会流汗吗?
  或许冷漠如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留住人间味道的欲望,都没有足以出汗的热情。
  那么多关于师伟举手投足的细节,都是目光敏锐独到又忍不住想找人分享的谭晶晶无偿提供的,乔北渴望回避,也渴望倾听,这间接的观察,好像是一针针奇异的药水注射进乔北的心间,让她迷醉而痛苦……
  “喂!”谭晶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这丫头也太没良心了吧?我给你那么石破天惊的大新闻,你居然对我要求聊天的反应来个双眼放空!”
  我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我敬业嘛,在考虑这个新闻可以让我多拿多少奖金呢!”
  谭晶晶假装凶狠,“见利忘义,小心我把这条独家新闻甩给刚才那个‘靠靠靠’哦!”她忽然又靠近我一些,半真半假地说:“不过,刚才你的眼神分明很少女怀春哦!”
  我刚想说笑几句掩饰刚才的失神,顺便岔开谭晶晶要说的关于师伟的话题,手机忽然响了。是葛萧,总是在关键时刻救我于水火的葛萧。我急急忙忙按了接听键,“葛狗,你电话来得正好,谭妖精又要吃人了!”
  那端静了一瞬间,一个娇柔慵懒的声音微微弱弱地传了过来,“你是谁呀?”依稀还有丝绸细碎的声响,似乎是睡衣与锦被摩擦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声响。
  真是一个没料到的情况!不是葛萧本人用自己的电话打我的电话,还问我是谁?
  我怔在当场,有点儿舌头打结,“我是乔……你是谁啊?”
  对方的声音立刻就活泼开朗外加甜美起来,“乔北姐姐呀,我是晓诗妹妹呀!”
  何晓诗。
  我的舌头还没顺溜过来,“那个……你打我电话有事儿吗?”
  何晓诗乖巧无比地说:“没有啊,我看葛萧的电话簿里,这个号码存的名字是‘丫头’,我想这么暧昧的存法,说不定是他的旧情人啊什么的,一时好奇就打过来闲聊一下啦!原来是乔北姐姐呀,乔北姐姐不会怪我唐突吧?如果是的话,你一定不要生我的气哦,不然的话,我哭给你看呢!”最后一句话,何晓诗的声音糯糯甜甜的,撒娇撒得憨态媚态定然动人心魄。
  她一口一个“乔北姐姐”,我只得说:“不会啊,怎么会啊!”
  何晓诗忽然在那端甜甜蜜蜜地说:“呀,葛萧来了,我挂了,乔北姐姐再见!”
  超级惹人联想的场景。
  不该酣睡的下午时光,一个声音柔弱甜美的女孩穿着睡衣,缩在被子里,在等待他的时间里,用他的手机随随便便地打出一个质疑的电话。看来何晓诗真的已经如愿以偿了?!
  谭晶晶疑惑地看着我,听我在余惊里结结巴巴地说完,谭晶晶大笑:“这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接到她这种表明身份的电话呢?好一出敲山震虎的大戏!”
  眼看着谭晶晶又有了和我聊师伟的时间,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报社来了电话催我回去开一个挺重要的会议,我马上拎起包和谭晶晶告辞,随即几乎是夺路而逃。
  晚上谭晶晶给我打了个电话,笑得连连咳嗽。她又给我带来一个幕后故事。
  晚饭后没有应酬的谭晶晶闲得无聊,就给葛萧打了个电话就下午的事件想揶揄他一下,结果发现了一件让葛萧苦笑、让她爆笑的事情——下午时分,不请自来的何晓诗撒娇耍赖地要在葛萧家午睡,并以当面换睡衣的手段逼迫得葛萧自觉自动且极其主动地要求外出回避,然后何晓诗就顺手拿起葛萧正在充电的手机打出了不知多少个电话——用葛萧的话说:“我充电时还剩两格电,过了一下午我回来,只剩一格电了……充电器还是滚烫的,说明一直没拔!”
  谭晶晶隔着电话在那边拍案叫绝,“好聪明的小妮子,她肯定是想赖上葛萧的床,结果一看见那个手机,就随机应变改了策略。看来这个何晓诗不但有‘小三’的外貌与性情,更有‘正宫’的智慧与威慑,完了完了,葛萧必然被她吃得死死的了!这小妮子的段数比我想象得高啊,看来我对师伟,也该早点下手了,免得被另一个敢作敢为的‘何晓诗’捷足先登。”
  我一边往脚趾甲上涂营养油,一边问:“那她也给你打试探的电话啦?”
  谭晶晶笑,“所以我说这小妮子是相当有智慧的,敲山震虎只能吓退那些有企图心但不一定有能力去抗衡的,像我这样容貌和身材出众,在争夺男人的战斗中会显得战斗力比较强悍的,她选择了最聪明的做法——只是小心提防,绝不轻易招惹。”
  我啐了她一口,“大言不惭,言下之意你是在说我的容貌和身材不如你啦?”
  谭晶晶坏笑,“我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红颜祸水,你是清茶一盏古书一卷的红颜知己,各有动人之处。”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闺中之话,我的手机里传来提示音,又有电话进来了。我看了一下时间,正是晚班编辑开始准备报纸版面的时间,就和谭晶晶结束了通话。让我意外的是,那端并不是当班编辑,而是葛萧。
  葛萧说:“在家?”
  他在那端吸烟,说话的声音很慢很疲惫,听上去让我觉得很有些担心。
  我放弃了拿下午的事开他玩笑的打算。看来,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何晓诗的确开始撼动葛萧轻松洒脱的生活轨迹了。
  葛萧说:“在干吗?”
  我拧紧营养油的盖子放在一边,靠在床头竖起的枕头上,“闲待着呢,你呢?”
  葛萧“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就这么在电话里静默着,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一句话都没有。很久很久之后,葛萧无声地挂了电话。
  我很习惯于与葛萧这样的通话,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我打给他。
  差不多是从高中那次从扬州回来开始,只要我心绪纠结而又不想说话时,临近放学,葛萧都会提醒我回家后打电话给他——我一直按照葛萧的吩咐给他打电话——说不清是为什么,矜持如我会听从他的建议,又或者,是葛萧身上有种让人温暖的力量,他能让我静心安神。
  记得小时候看一个童话,讲的是一个发现皇上长着驴耳朵的理发师,为了保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憋闷到发疯,就冲到深山里挖了个大洞,大喊:“皇上长着驴耳朵。”喊过之后,无限开怀地回家,却没想到,保守这个秘密的洞也憋闷到发疯,以至于迅速长出一棵树,吹响每片树叶都会发出“皇上长着驴耳朵”的声响。然后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这件事。
  这个故事给我的教育意义相当深刻。首先,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件很让人苦恼的事情,所以只要谁和我说“这件事我只和你说”,我就神经绷紧、伺机而退;其次,要倾吐自己的秘密,一定要找个可靠的洞;最后,最安全的保守秘密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说。
  其实说起来,葛萧应该是个挺可靠的洞,但我还是选择了静默。
  大约是从高中毕业开始,再没见到师伟的我渐渐学会埋葬心事,这种无声的电话便淡出了江湖。直到大二某天,葛萧突然在某个课间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我们班级的门外。
  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迄今回想起来还是相当壮观。向来讲究逻辑、因果的客观冷静的数学系的师姐师妹们从同一走廊的各个门口蜂拥而至,或害羞或直爽地斜视、直视、瞪视、瞄视葛萧的各个部位,一个师姐还在观察葛萧清俊面容的闲暇目测了一下他的臀部曲线,评价为:“紧致精致完美圆弧。”
  这种混乱场面的直接结果是,我不得不把葛萧安排到体育系的男生宿舍,以免经济学院其他以女生为主的系别的女生会闻风而至,其实我更担心数学系的男生们为了保留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的身和心群殴葛萧。
  当天晚上,洗漱完毕正准备入睡的我接到了葛萧的电话,闲聊了几句,同在一个校园的两个人就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只记得,葛萧平稳的呼吸声以唧唧的秋虫声和体育系男生标志性的粗犷玩闹声为背景。他显然是站在体育系男生宿舍楼后面那个小树林的旁边。
  那是葛萧的无声电话的开端,原因不明,后续漫长。
  我猜他那次的反常,可能是因为他失恋了,之所以是猜测,是因为葛萧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谈及他的情感。总之,我无限崇拜我幻想中的那个可以对葛萧免疫的女生。至于我要做这样的默默地举着手机被别人疑惑地看来看去的苦差事,我很认命,谁叫当初是我先欠他的?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逃过了谭晶晶对师伟迫不及待的渴望讲述。于是我哼着小调儿敷了面膜,安心赶稿去了。
  翌日清晨,主编捧着我打印出来的、连夜完成的稿件,喜上眉梢,“节奏堪比美剧,场面绝对日韩,够分量,够嚼头。”她对着我又挤了挤眼睛,“有个帅哥在身边服务,果然气场和磁场都超强。”
  我无言以对。反正从高中我们几个死党厮混在一起之后,这种玩笑也听了不少了。好在主编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稿件上,良久,她抬头说:“这个时代,家百合终于等到了春天。”
  见我不明所以的表情,主编点破了她感叹的背景,“男人们终于明白了,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应付情人的索求与纠缠,尚不如花些心思把老婆培养成内外兼修、秀外慧中的绝顶美人。”接着,就在我一脸崇拜地看着总是能升华事件主题思想的主编,等着她的下文时,主编发挥了她第二项本能即总是能把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话题一岔又转到了我身上,“能尽快搞定就别松劲儿,知冷暖的绝版帅哥不是天天能遇到的。”我仿佛等待胡萝卜的天真小白兔脑袋上突然挨了一闷棍,转头就逃。
  所谓独家头条,当然不仅仅是“独”这么简单,它还意味着轰动与炸响。
  这种内容,是当事的一干人等不愿意看到、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辩解反驳的,因为这是最朴实的事实。做出的反应太多会显得心虚,都是出来混了很久的角儿,谁也不会屈尊跌份到做这种螳臂当车的事情。
  当然也不都是聪明人,或者说,也不是谁都能沉得住气。
  小明星直接往我的手机上拨了电话,约我出去喝茶吃饭,从爆红开始就不可一世的姿态已经低得无法再低。估计智商如她,也从报道分析里琢磨出自己处境不妙了,想向我讨个主意,寻条出路。
  我没有关二哥单刀赴会的气场,也没有祢正平击鼓骂曹的耐心,我直接而诚恳地对她说:“谭晶晶是现在唯一能帮你的人,好自为之。”
  二十分钟后,谭晶晶在电话里笑着损我:“我给了你数值不菲的版面奖金,你却把我卖给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这个不叫等价交换吧?还有点儿人道精神、人类良心没有?”
  我照例不理她这些没法儿解释的问题,把主编说的那段提神醒脑的话告诉了她。
  谭晶晶大笑着在那边儿拍着桌子,“经典!精辟!我决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师伟的家百合!我要我的……春天!”
第八章一秒和一光年
  江水明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告诉我,大一开学的第二天,她就从几乎全部陌生的男生面孔里辨识出江水明的脸,是因为她去开水房洗杯子时,听见一个面对着门口斜靠在窗台上的男生拿着手机说出了一句话:“一秒是时间,一光年是距离,我真的很想追你,你觉得我们之间差的是一秒还是一光年?”而让她印象深刻的,除了这句挺有感觉的话以外,还有当时江水明英俊脸上的表情——和那句温婉的话语很不相称的漫不经心的坏笑。
  这个女同学当然也是当年和江水明有过一段暧昧纠缠的,所以和我在一个很不温馨的商业场合彼此交谈认识并无意中发现原来我们有江水明这个交集后,她面对着并不熟悉的我,马上一脸茫然地问:“你们怎么能做那么多年的朋友而没发展出感情啊?能抵抗他的女孩子可不多啊!”
  江水明由一个对周遭的青春爱情毫无觉察的毛头小子,无师自通地成为“桃李飞花丛中过,千片万片不沾身”的英俊小生,这中间几乎没有过渡期。
  刚开始,在葛萧面前就显得没那么帅的江水明在这方面是不显山露水的。高中时期,谭晶晶、小柳和我都看惯了一个耍宝玩闹的江水明,从来没有意识到,离开拘谨狭小的高中校园并离开了葛萧身后的阴影保护地带后,焕发出英俊的江水明那种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气质是多么招引渴望谈情说爱的女生——葛萧总让女生们觉得攻陷难度太大而没信心主动靠近,而只要条件相当就来者不拒的江水明自然是最恰到好处的选择。
  似乎是为了弥补高中时期的恋爱缺乏,江水明从不浪费任何一天地开始了他专一而又多变的爱情生活——短暂的专一,不变的多变。
  在我的眼里,江水明一直是个很有趣的家伙,他有本事把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变得充满乐趣。在无聊而漫长的人生中,这真是一项不可多得的能力。
  可以说,我依靠葛萧耐心细腻的友情度过了思念近在咫尺的师伟的艰难时刻,而其他乏味的中学生活片段,完全是被江水明以他的聪明机智和傻气(关于这点,所有人都无法判断出当时的江水明是天真、真傻、装傻,还是大智若愚)调剂得值得回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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