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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_2 凤青钗(当代)
  我就笑,心里却还在想谭晶晶的话。是的,师伟最让人着迷的,也许就是他这棵树和很多树不一样,他违背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东西,犹自冷傲地绚烂着。
  高中毕业后,师伟登陆同学录的频率是每年一次,完整地写明他的所有相关信息,除此之外只有三个字:“大家好。”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置一词,如若冷眼旁观的过客。
  大二暑假某次聚会时,江水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想到了师伟,就颇有点愤愤地说:“发什么信息呢,谁关心他啊?!”
  正啃西瓜的谭晶晶噗的一声吐出一个生西瓜子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
  斜靠在沙发上拆航模的葛萧淡淡地说:“我很不喜欢师伟!”
  谭晶晶摔了西瓜皮,“再说我们家师伟,我和你拼命哈。”
  乔北愕然地看着一向与人为善的葛萧,指望着他说出为什么。可葛萧只是专注地拆着航模,再没说话。
  当初,这是个挺暧昧的字眼。心怀坦荡、不藏点滴情感的人会用当时、那时候这样的词语,而涉及了情感,不管是喜是悲的人就会说“当初”,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带了一丝既渴望某人知道又想对众人隐藏的遗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当初”、“当初要是”……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也只有一晃就十几年都过去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腔调。
  车子向前奔驰,我们五个在短暂的插科打诨后就陷入了各自的沉默,我想,我们就像在径直奔回十几年前的青春。
  高一分班后的第一次班级内部篮球赛。江水明在最后一分钟依然投篮命中,兴高采烈地和葛萧击掌庆祝。作为对手的师伟半弯着腰休息,双臂支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牢牢地盯着他们。
  实力相差太悬殊了。配合默契、技术精湛的江水明和葛萧打得仅靠师伟撑门面的对手没有还击的余地。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一面倒得毫无悬念。
  谭晶晶大骂江水明和葛萧臭美,小柳在为他们喝彩叫好。我拎着书包站在远离篮球场的地方——这样,就没人看到我在看着谁,我也可以骗自己不知道在看谁。
  “没有悬念的比赛呢!”
  我侧过头去,看见了杜宇那张轮廓柔和、五官分明的笑脸。很淡的笑,像春风。
  小镇女孩杜宇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薄荷香,安静地站在我身旁,她的背景是人行道旁碧绿成一片的桃树,衬托着她光滑洁白的额头和乌黑幽深的眼睛。她看见我在看她,就露出一个纯真而温暖的笑容:“我叫杜宇。你呢?”
  很少和同学说话的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微笑了:“我叫乔北。”
  这时,看完球的小柳快步走过来,“乔北,一起去逛街吧!”她笑着说,“杜宇,你也去吧。”
  杜宇笑着说:“好啊。”
  杜宇走起路来很好看,不徐不疾,纤细的腰肢毫不做作地自然摇摆,散开的裙裾在她的体侧轻舞飞扬,可让我在公交车上刹那出神的,是她回头的一个瞬间。
  她望向了街旁的一个花店,柔美修长的脖颈侧出一个漂亮的曲线,她雪白的耳后,几丝散落的柔软头发反射着阳光的明亮,且合着身体波动的节奏,在微微地颤抖着。
  就连我,也为她明眸皓齿的一句“看,那么多的百合”而心旷神怡啊!爱花的少女,最惹人怜爱。
  江水明记住的那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杜宇,是两年后的杜宇,是我眼中这个清秀怡人的杜宇又拔节般地长高5厘米、带了娇羞可人的笑容之后。
  这样一个天灵地秀的神仙尤物,被青春期的江水明忽略不计已经是天大的谬误,如今江水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凭什么还要放任命运的捉弄、白白让她走?而我,注定今生无法得到心仪的人,如果最好的朋友如愿以偿,就仿佛我也了了那个心结。
  所以,我默默地看着心神不定、若有所思的江水明,希望他功德圆满、抱得佳人归。至于杜宇的丈夫冯雪峰痛苦与否,与我何干?
第四章金牌经纪人的结婚约定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次赶往沈阳桃仙机场。因为是早班飞机,机场里的人并不多。葛萧、小柳、谭晶晶我们四个一边说话一边去换登机牌,态度极好的工作人员冲着面前的葛萧一笑俩酒窝,然后很客气地对着我和小柳说:“请排队。”谭晶晶就从葛萧身后走了出来:“那什么,只有我换登机牌。”
  谭晶晶她们公司刚签了一个选秀上位的甜妹歌手,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没有演艺圈该有的伦理道德和自知之明,据说去客串主持时公然拿人家电视台的当家花旦洗刷刷,参加游戏节目时一会儿怕太阳一会儿怕冰雹,结果和一向关系良好的省电视台市电视台闹得非常不愉快。鉴于该歌手在网络上人气正旺,公司高层表面上装作不介意、不知情,暗地里却火速调遣攒了五年假一起休的金牌经纪人谭晶晶赶回去救火。
  谭晶晶很不情愿我们几个聚齐这样一个热闹的集会就此报销,但给她打电话的高层显然比较了解谭小姐的个性特征和心理特征,他委婉地表示,初生牛犊已经有解约的可能性,恐怕在这个歌甜人辣的小妹妹背后,有个高深莫测的推手。
  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演艺圈里,有着比实业界或者金融界更触目惊心的心机较量。谭晶晶在我们面前是心直口快的泼辣美人,在尔虞我诈的娱乐业界,她已经将自己的特质运用自如,是个极善于嬉笑怒骂间攻下一城又一城的劫掠者。
  道高一尺,是必须有魔高一丈来压制的。谭晶晶绝对不会让一个不敢露面的茅山道士毁了她的金字招牌、砸了她横趟的场子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决定丢下我,先赶回南京去救火。
  江水明没来送机。
  他当然没有来。
  他怎么会再踏进这个机场半步?他回上海可能租车,可能赶火车,可能坐轮船,甚至可能心情抑郁地步行回去,但就是不会再靠近这个地方半步。
  因为那天,江水明内心潜伏了十几年、猝然间打算破茧成蝶的情感,被他表述得惨不忍睹。
  当时为了不给他造成心理压力,我们四个选择了接机口外距离机场大巴十步的地方守候,顽强地抵抗着招揽客人的公车私车的司机的轮番进攻,由视力堪称火眼金睛的葛萧负责观察。
  原本江水明是占据主动位置可以给毫无防备的杜宇一个火辣烫手的炸药包的,可就在南京班机的乘客在通道口鱼贯而出时,心虚的江水明为了确认我们有没有没道义地放他鸽子,居然回头认真地眺望我们。他是从右边回头的,我们清楚地看见杜宇从他的左边轻快地走过,差不多快挨到了他。
  我们心急火燎地做手势,江水明居然完全没意识到,以一种战时绝对可以拉出去毙了甚至就地枪决的缺心眼确定到我们是在和他愉快地打招呼,就心满意足地转过去,耐心地观察出来的人。
  谭晶晶眼睛发直,骂了句粗话:“靠,我一直骂那些狗屁编剧没事儿就弄些老套的巧合出来,原来还真是来源于生活。回去我就给他们挨个道歉去。”
  眼见带着温婉微笑的杜宇出了大厅门口,我们只好迎了上去。
  我看着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穿着简单黑白两色衣着的杜宇,却同时看见一个顶级的造型师正窃笑着陶醉在自己风情万种的手艺里。这个顶级造型师的中文名字,叫老天爷,英文名字叫GOD。
  我们都是28岁左右的年纪,要是非要感叹什么“岁月在脸上留下了多少多少的痕迹”,还有点为时过早。但要说十几年过去了一点没变,那是有点夸张。怎么说懵懂的青春味道也被该来的成熟取代了。
  可杜宇就是没什么变化。柔和清晰的眉,婉转清澈的眼,挺直细削的鼻,水润微红的唇,娇嫩滴水的白皙肌肤,还有腮上欲走将行的淡粉红晕,全然是我们印象中的模样。只是大概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她显得又修长了一截,比谭晶晶还要高出了些许。
  她不可能没注意到我们,因为俊朗的葛萧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忽略不计的Nobody路人甲。
  走得轻快的杜宇翩然停在距离我们一两步的地方,微笑着说:“你们好。”我们并没有说要来接机,可杜宇并没有意外的惊喜;我们是十几年未见的同学朋友,可杜宇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她就站在那里,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泛着光彩,乌黑清澈的瞳人里映着我们的身影。
  高中时小柳和杜宇比较要好,她走上去拉住杜宇的手,高兴地说:“你没怎么变呢!”
  杜宇笑了笑,看了看我们几个,“江水明不是也来抚顺了吗?”
  葛萧指了指里面,“他去接你了!”
  迟钝的江水明没接到要接的人,才想到回头看我们几个,看到多了一个人时,才意识到杜宇和他擦肩而过了。于是慌里慌张的江水明冲出大厅,冲到杜宇面前,“我怎么没看见你啊?”他小脸通红,表白的话几乎要破口而出了,但他又矜持地看了看我们几个,用眼神询问我们是不是该闪一下。
  那表情就像一个兵临城下却还在考虑要不要打的愚蠢将军。而且是被围困在城里的那个。
  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情况下,江水明得到了某种暗示,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杜宇,我很喜欢你。”作为一个靠创意吃饭的广告业重要人才,我们觉得江水明此时已经把自己降到了卑微的最低点,就和他发的那条干巴巴得都快自燃的短信一样,他除了基本的语言表达外,已将智慧之类的东西丢失殆尽。
  不过也好,最直接的往往最有效。
  果然,杜宇波澜不惊的微笑也瞬间消失了,她看着江水明,眸子里有丝缕的波动。但片刻,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微笑,“雪峰说你们已经到餐厅去过了,我还责怪他为什么不留你们吃饭呢,餐厅的大厨师是我们从泰国挖来的,菜品真的很独特呢。”
  不动声色间,转移了话题,表明了态度,也没有直接拒绝的伤害。就连擅长话里有话的谭晶晶也露出为杜宇折服、为江水明默哀的表情。
  葛萧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低头燃起一根烟:“怎么回去?”
  杜宇说:“坐机场大巴。”
  江水明说:“我坐机场大巴,你们在车里好好聊聊吧。”积蓄了十几年的轰轰烈烈,最后只剩了个苟延残喘的自尊。但很明显,江水明终于从梦中醒来了,风流才子的神韵又回来了。
  谭晶晶扭着头假装不知道自己在骂谁:“他妈的迟来又迟钝的爱。”
  看着江水明堪称蹒跚而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一丝感同身受的悲凉。我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只不过我是留在原地的那一个。
  从16岁的那个夜晚开始,我梦见过师伟,不止一次。所有的梦大意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隐约看到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子的脸,眼睛没有葛萧大,睫毛没有江水明长。可我看着他,不敢确认更不敢相认,我只有流着泪看着他越走越远。
  由梦中流泪而醒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对我是这样,对枕边人更是这样。
  我的历任男友的分手理由都言之凿凿、语之霍霍,说我心里藏着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在想,刷牙的时候在想,就连相拥而眠的夜晚也要想。他们说他们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他们都开路了。
  但他们根本没落个明明白白的收场。他们都迁怒于在我床头相框的五人合影照片里站在我旁边的那个葛萧。
  我坦然地丢掉他们的东西。因为我很看轻他们——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我心里是否真的藏着人或是藏的是谁,他们只是在看见那张照片的第一个瞬间就被葛萧的英俊击倒在地。对于没有自信的男人,我很难保持热情或回忆。所以他们在我这里没有留下名字、相貌之类的印象,我只淡然地称呼他们为“历任男友”。
  在去年,我最近的一个“历任男友”离去之后,谭晶晶曾到我家过夜。她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地把旧物件用旧床单裹成一团丢在门外,她就说:“乔北,你该嫁了。”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她就说:“你再不嫁,你就要丧失所有的热情,冷成一坨冰了。”
  我笑笑。我宁愿变成一坨冰,因为心中有着什么的冰,看起来就像是琥珀。
  为师伟变成琥珀,这是挺诗意挺浪漫的故事。
  但我从不把它讲给别人听。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一起看了一集《老友记》的碟片,那集里,祖伊、钱德、瑞秋他们几个约定,如果40岁还没找到意中人,那么就在死党里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谭晶晶看得大受启发,她当时就说:“我觉得,按照中国的国情,这个年龄界限应该是30岁,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照搬。”然后她就歪在我的床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意淫,“葛萧要是被我蹂躏的话,应该是很嗨的一件事情,不过他已经帅到连我都没有安全感的地步了,为了避免我会兽性大发地用链子把他拴在家里当性奴,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就逼着江水明和我结婚好了。他的帅是属于正常人类可接受的范围的,人也很有趣。不像葛萧,年龄越大话越少抽烟越凶,老年很可能会得抑郁症加肺癌的。”
  她扭头看着我坏笑,“你呢?”
  我专心致志地撕着还没撕完的“历任男友”照片,完全不理她的情景对话。
  谭晶晶就扑过来把我抱住,“亲爱的,莫非你不能回答,是因为早已爱上了身为同性的我?”
  我说:“松开,不然我把你如花似玉的脸打残。”
  谭晶晶嚣张地大笑,然后就给江水明打电话,哼哼唧唧几句“我好想你哦”之类没正经的陈词滥调之后,谭晶晶就问:“江水明,要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比如说30岁,我们俩都没找着意中人,那我们就去扯证好不好?”
  江水明毫不犹豫地说:“好。”
  原本谭晶晶是想逗江水明的,可现在轮到谭晶晶惊讶了,“为什么呀?”
  江水明竹筒倒豆子,“高三那年我爸见到你,就让我追你,说你腰细腿长屁股大,会是标准的贤妻良母,而且一副肯定生儿子相。今年春节我爸还念叨着要是我不好意思和你说,他就帮我说。”
  “靠,”谭晶晶暴跳,“江爸果然为老不尊,早在十几年前就在教唆你。”
  江水明嘿嘿地笑,“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说他心目中的准儿媳妇谭晶晶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儿子投怀送抱外加逼婚了,他肯定特开心。”
  谭晶晶继续暴跳:“不行,我是说在万一找不到意中人的情况下。”
  江水明说:“你那个圈里的人都不是适合结婚的对象,别勉强自己。”
  谭晶晶就大叫:“老子爱师伟,老子爱师伟,老子要把师伟搞到手。”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江水明的电话立刻打来,“那刚才说的事儿还算不算数呢?”
  谭晶晶还沉浸在自己的豪言壮语中,就喊:“算数。”
  江水明大笑着说:“葛萧来上海了,就在我旁边呢,他看起来好像很受伤!”
  谭晶晶就赖皮赖脸,“那江水明,我吃在你家,睡在他家行不行?”
  江水明说:“呸,白日做梦!就这么说定了哈,30岁我俩生日都到了还是单身的话,就去扯证。”
  路上的一个小时,在和杜宇断断续续并不热络的谈话中,我们知道,原来她和冯雪峰结婚后,都在那所私立中学教书,后来机缘巧合,冯雪峰的一个朋友儿子出国急需用钱,要盘出一个商用临街的独门小楼,冯雪峰立刻到处借钱盘了下来。随后两人辞职,一手创办了“竹玲珑”。
  适合创业的行业里,餐饮业算是利润比较高的,但不可预知的风险也是最大的。亲戚朋友都在南京的杜宇夫妇,付出的艰辛是可以猜度得到的。但杜宇没有只言片语提到。我们唯有靠着猜度。
  杜宇的身上还是有着那股深刻在我记忆中的薄荷味道,很淡,很清凉,可以让人烦中取安适、乱中得清宁。
  坐在副驾上的谭晶晶探回身子,很是一本正经地问杜宇:“杜宇,你觉得江水明哪里不好?”
  这种单刀直入的问题,也只有谭晶晶才能这样突然问出,并且暗含着由不得人不回答的气势。
  杜宇淡淡地笑了笑,“葛萧也没哪里不好啊!”
  杜宇的话,看似简单,却内含玄机——对于已经结婚的她来说,别人好不好,都和她无关,因为在她应该选择时她已经选择了。而且,她表明,并不是因为对方人很好,就一定会被她选择。
  和这样聪明的女子说话总是累的。她不会由你牵着谈话的走向,她轻轻洒洒地四两拨千斤,看似弱柳扶风、满身空门,实则密不透风、滴水不进。
  小柳就岔开话题,问:“杜宇你回南京,有没有见班上的其他同学?”
  这真的就是一句岔开话题的闲话——独来独往、游离于班级之外的杜宇怎么会见其他同学?可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杜宇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摇了摇头。但没容得我们再想,杜宇的手机响了,她接了,“喂?哦,我的高中同学接我回来了,待会儿见。”她放下电话,歉意地说:“我要回家休息一下,晚上7点我们在竹玲珑聚会吧。”
  江水明蔫蔫地回到宾馆,谭晶晶一把抱住他说:“我亲爱的未来好老公,你求爱未遂,一年后我们就可以扯证了。”没等江水明反应过来,她又一把推开他,笑嘻嘻地说:“不行,我的求爱还不一定遂不遂呢,不能这么快就乱了分寸、定了终身。”
  葛萧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
  江水明看了看他,把烟还给了他,“我还没被打击到那个份上。”他坐在沙发上看谭晶晶,“你说真的啊?你真要去找师伟啊?”
  谭晶晶眉飞色舞地说:“当然啊,你想啊,就剩两年就该履行咱俩的约定了,我怎么着也得试一试吧?人家师伟年年填个人信息时,可都填的是单身。”
  江水明说:“别人问我我还说我单身呢,可身边的小姑娘还不是莺莺燕燕、桃红柳绿的?”
  谭晶晶对他翻了个白眼,“别太早把身子掏空了,回头真要是成了我老公,我饶不了你。”
  小柳忍不住了,“你们在说什么哪?我怎么听不懂?”
  葛萧笑着靠在床头:“去年你结婚前后,他们俩受刺激了,怕自己到30岁还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约定到时都单身的话就结婚。”
  我们以为小柳要惊讶一下什么的,谁知她想了想就挺认真地说:“那你们家小孩将来可挺漂亮的,万一我们家生个儿子你们家生个女儿,这儿女亲家就结定了哈。我是提前预订的,你们可不能让其他人插队。”
  谭晶晶琢磨了一下说:“那万一我们家生个儿子你们家是女儿呢?你就不当我们儿女亲家了?”
  小柳更认真了,连连点头。
  谭晶晶钻研到底,“为什么呀?”
  小柳说:“你这张嘴尖酸刻薄、心机又重,不是会个好婆婆,我可不想让我们女儿受罪。”
  我们集体大笑,谭晶晶一把抱住江水明,“老公,揍她,她侮辱你老婆。”
  江水明说:“不行,万一能当成亲家呢?别揍早了,这顿揍,留着。”
  凡事都是物极必反。按说谭晶晶、江水明以及葛萧,在爱情与婚姻中是占尽先天优势的——无论是外貌、家境或是本身的才能。但恰恰是这样的人,却很容易成为最后到达罗马的人。
  前年春节,我们几个都回了南京,在江水明家吃饭,江爸喝高了,痛心疾首地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就都剩下了呢?过去我觉得老大年龄还没结婚的,要么是人品有问题,要么是性格有问题,再么就是身体有问题……可我看你们几个,有品有貌、善良纯真,怎么就成了锅里的剩饭了呢?”
  小柳含着筷子作天真可爱状,“没我什么事儿呀,我是火线入党,刚嫁了的。”
  江爸哼了一声说:“你的问题比他们几个都严重呢你,你嫁错了,所托非人。”
  小柳大受打击,捂着胸口说:“江爸你说什么呀?人家新婚燕尔的,蜜月还在蜜呢,你怎么这么咒人家啊?”
  江爸说:“我儿子多好啊,葛萧也不错啊,你反而要外边找一个,你当你是兔子,可以随便着让窝边草长成一堆乱草啊?”
  江水明夺过江爸的酒杯说:“好歹你也算是有官方身份的人,别成天和老顽童似的什么都说。”
  江爸在谭晶晶放肆的笑声中有点下不来台,最后他还是拉住了我这根救命稻草,“乔北,帮我,他们都仗着比我小,欺负我。”
  我正帮江妈把新炒的菜端上桌,马上很配合他语调地说:“你们谁再欺负江爸小朋友,老师就要打屁屁了哦。”江爸大笑着抢回了酒杯,顺便做了个鬼脸。
  葛萧笑着接过我手里的凉拌豆皮,“吃饭吧,丫头。”
  那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欢乐,自由自在地吃吃喝喝。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也就想起了江爸的疑问。我就问葛萧:“你怎么一直单身啊?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吗?”
  葛萧把手上的烟叼在唇间,轻描淡写地说:“公司正在发展,没时间谈感情。”
  谭晶晶说:“先立业后成家吗?”她舒服地枕着江水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来的啊,但可信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私企老总,年轻有为,38岁那年觉得自己算是已经立业了,于是就成家了。勤奋的惯性是可怕的。这兄弟结婚当年还是业务不断、谈判应酬的,就过劳死了,丢下百万家产和貌美小娇妻。我朋友就感叹说:‘我说他一天到晚忙什么呢,原来是忙着给老婆赚嫁妆呢!’”
  小柳说:“那谭晶晶你可亏大了,你应该拿葛萧当候选老公,万一他过劳死了,你就摇身成为小富婆了。”
  谭晶晶做出无限景仰的表情,“对啊小柳,自从嫁了个专办经济案的律师,你的智商回升多了。”她拽葛萧的胳膊,“葛叔叔,我又小又娇,你拿我当小娇妻吧?!”
  江水明一把拽回她,“我刚求爱未遂,作为我后备老婆,你不能伤风败俗地抛下为夫的去乱丢媚眼啊。”
  我微笑着看他们亲密无间地开着玩笑,想着为什么谭晶晶和江水明这样的人也要有个伴侣后备着。
  白天鹅最大的悲哀,就是没遇到有野心的癞蛤蟆。
  小柳分析说,他们都成了深秋萧条的葡萄架,是因为谭晶晶的外向与泼辣,江水明的不问世事与才华,葛萧非人类的帅,都使他们的绝佳外形带有毁灭性和杀伤性。换句话说,觊觎他们的人都错误估计了他们,被他们拥有强大防御系统的假象所蒙蔽。
  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他们至今单身的原因,是他们对身边人无条件、没要求。
  这不是说他们有多滥爱、有多放纵,而是他们在谈及未来的身边人时,往往会耸耸肩、轻松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啊,人好,合适就行。”
  没有条件就是条件无处不在,没有要求就是会有内心下意识的挑剔。
  “眼睛大”、“嘴唇好看”……越具象越好寻找合适的对方;“温柔”、“勤快”……越具体越好建立稳定的关系。
  当然我的理论也不是无懈可击,比如,我心中的具象就是师伟,具体就是师伟那样儿的,可我依然在28岁这年形只影单。这再次证明我说的物极必反——当范围缩小到一个人身上时,说不定比漫无目的地撒网找人更困难。
  我自嘲地轻轻笑了,葛萧就弹了弹烟灰,“你在偷偷笑什么?”
  谭晶晶看着我,“你还没和我说你的后备是谁呢。”
  我没有后备,因为我情感的阵地还在死守一个人。我摇了摇头,“我打算一辈子单身。”我本来想说得特别搞笑,可自己都觉得语气凄凉。
  葛萧笑笑,抬眼看着窗外,“一辈子有多长呢?眨眼六十年?何必那么苦了自己?”
  我想模仿谭晶晶的搞笑,就开玩笑说:“我说的是不结婚,可没说不找人上床。”
  这话谭晶晶大概会说得活色生香、回味悠长,可我说出来就一点都不好笑,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江水明很正经八百地对谭晶晶说:“老婆,要是乔北需要人上床又一时找不到,我可以舍‘身’取义不?”
  谭晶晶连连点头,“嗯,我同时允许你舍‘生’取义。一定要服务到位,实行三包。”
  我哭笑不得,葛萧瞪我,“自讨苦吃。”
  那天晚上我们到“竹玲珑”时,迎宾小姐显然对出现过两次的葛萧印象深刻,她笑着说:“葛先生,宇姐已经在‘湘妃’等你们了。”
  “竹玲珑”所有的包间都是用竹子的名称命名的,走廊里有很淡的檀香味道,一个举止优雅轻柔的服务员,像家道中落但气质犹存的大家闺秀一样,为我们反手挑起竹帘,我们一一侧身,就进了“湘妃”,就看见了正站在窗前打电话的杜宇。
  杜宇着一袭月白旗袍,腕上一只翠绿剔透的玉镯,她腮上有细微红晕,见我们进来,就轻轻地说:“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随即挂了电话,含笑走近我们,牵着小柳的手,安排我们入席。
  江水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来了。被杜宇婉拒之后,他也就不再拘束,落落大方起来。
  杜宇微笑着说:“雪峰有事,不能陪我们了。不过也好,我们落个说话自在。”
  我看着越发天仙化人的杜宇,心头的赞美再度涌现,就在我要开口说话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我对大家歉意地笑笑,就起身到包间外接了电话:“喂?”
  一个郁郁的男中音在那端响起,“我是师伟。”
  我条件反射般地挂了电话,关机,发抖。
  那个想念已久的、久违了的声音,在一个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刻出现,除了躲避,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是的,我还没准备好,我不知道是应该笑着说“嗨,你好”还是应该哽咽着说“你还好吧”。
  我在包间外的走廊里神情恍惚地站了一会儿,决定先到外面去透透气。
  春夏交接的夜晚,绵绵细雨不期而至,远远近近初亮的灯光就有了模模糊糊的晕染。不大的雨,打在脸上有浸润的细微的痒。我很想抽支烟。
  葛萧有一次和我说,他在想一件摸不着头绪、让他陷入茫然的事情时,就喜欢燃一根烟,抽或是不抽,只让那星点的火光明明灭灭,等到那点猩红燃到尽头、手指上传来刺骨的剧痛时,他就会有了顿悟的结论和本能的决定。
  我在烟酒店门口,颤抖着撕开刚买的烟,抽出洁白纤长的一支,衔在了唇间。可我不停地打着冷战,笨拙的手怎么也按不着简装打火机的火焰。
  歪在竹椅上看电视的老板娘,把注意力放在没打伞、看起来要哭、拼命按着打火机按键的我,等我无力地靠在人行道的路灯下,为自己的无力与无能开始啜泣时,竹椅咯吱一声,老板娘挪动了一下身子,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拿过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
  腾起的火光给了我瞬间的温暖,我把来不及压回去的眼泪擦去,凑上去吸燃了烟。苦苦涩涩的烟肆虐在我的唇齿之间,我以为我会像那些小说、电影描写的那样咳嗽,可我肠胃间翻江倒海,嘴里却只是感激地对老板娘说:“谢谢。”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依旧坐回竹椅,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会抽烟的人,比如葛萧,能像变魔术一样把一支烟抽上很长时间。我也想抽上那么长的时间,可好像就是在一瞬间,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传来了钻心的痛。
  我情愿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把烟头碾在脚下,碾得粉碎,然后打开了手机。
  没有蜂拥而至的未接来电的信息提示。
  师伟,还是当年那个不会重复任何一件事情的师伟。
  我回拨了那个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伴随着流水声,师伟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还是少年时的那种冷冷的:“乔北。”
  我的脸一阵发烫又一阵发冷,我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师伟。”
  师伟似乎关了水龙头,他的声音更加清楚起来:“你结婚了吗?”
  多年前我那么喜欢的男人,在他单身的时候,没有任何问候或是话题,他径直问我:“你结婚了吗?”
  该如何回答呢?
  我不喜欢含混和暧昧的东西,即使我还是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冷冷的少年,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回答给他任何我还在喜欢着他、等着他的错觉。我尽量往我的声音里注入喜感,“就快了,到时请你喝喜酒哦。”
  似乎我回答什么他并不关心,他似乎也无意揭穿我说得太夸张而显得单薄的谎言,他说:“哦。”顿了一顿,他问我:“乔北,如果你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对你表白,你会接受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竭力抑制着已经冲上眼眶的眼泪,我捕捉着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我清清楚楚地说:“不会。”
  师伟好像并不意外,他略带苦恼和疑惑,“为什么呢?”
  我说:“我的喜欢,已经是一种和刷牙洗脸一样的习惯,而习惯,是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改变的。”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师伟沉思了一下,试探着说:“真的没有接受的可能?”
  我擦拭着泪水,不愿让哽咽的声音出卖了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师伟好像看见了我在点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谢谢你,乔北。”咔哒。
  我攥着手机,难过地弯下腰去,压抑的哭声终于冲了出来。
  16岁的乔北不肯有一丝欣喜,不肯有一丝轻贱,她倔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自尊。哪怕是面对着深爱着多年的那个少年,也要骄傲地走开。16岁的乔北说:“我等候你多年,是为着我的情感;我转身离去,是为着我的尊严。”可一转身,执拗的女孩就被又一次可能的擦肩而过击打得痛彻心扉。
  不知哭了多久,已经没有泪水的我发现身旁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猛地转身看去。
  不远处的另一杆路灯下面,葛萧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唇上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他那双大眼睛清澈地看着我,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葛萧站在那里看我,额头的碎发上挂着几点晶莹的小雨珠。大概是眼睛太大的缘故,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就显得格外的清澈闪亮。
  感谢这场雨,它让我脸上的泪痕无迹可寻。
  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了。这让走向葛萧的路有些漫长,我努力保持着平衡,摇晃着走向他,我挤出一个微笑,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是不是江水明发疯掀了宴席,你来找我救火了?”
  葛萧把烟头吐进一旁的下水道,掸落了头发上的雨珠,他笑笑,拉住我的手转身向半条街外的“竹玲珑”快步走去,“晶晶明天一早要回南京。聚会宴已经成了送行宴了。”虽然他温暖的手心让我觉得舒适而熨帖,但他的长腿快速迈出的步子却让我麻木的膝盖承受了难言的痒痛。
  我大叫:“慢点走啊,我的腿好痛。”
  葛萧侧过身顺手一抄,便把身材娇小的我夹在了腋下,大步流星地走着。
  我脸朝着地又惊又怕,挣扎着大喊:“葛萧你把我放下。”
  葛萧说:“丫头,你本来就不是仙女,脸着地就更惨了。乖,就到了。”
  所谓死党,就是在你伤心的时候不是去安慰你,而是静静地守在旁边。他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善良,去触碰那些你不想让人看见的隐秘伤痛——他相信你自我疗伤的能力,他从来充满这种信心。然后当你快乐如初时,他才会结束守候,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地和你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是死党对死党的真正尊重。
  我知道葛萧是我真正的死党。因为脸朝下的我,无比清晰地看见下水道旁边有三个烟头,同一个牌子。
  我和葛萧错过了那场短暂宴会的绝大部分,最后的那一小部分,是激愤之下的谭晶晶在大爆演艺圈的料。从某男演员喜欢捏同剧组女演员的胳膊内侧,到某小明星如何找托儿给自己抬身价……谭晶晶得出的结论是:“演艺圈汇集了一些全中国最漂亮和最帅的流氓以及人渣。”
  杜宇微笑着倾听,眼神柔和而专注,她说:“谭晶晶,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活得这么生动。”
  谭晶晶看着杜宇,也微笑,“杜宇,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活得这么超脱。”
  小柳笑,“你们就互相恭维好了。”
  谭晶晶说:“哦,对了,杜宇,谢谢你拒绝了江水明的表白,现在他死心塌地地当我的后备老公了。”
  我几乎想为谭晶晶这句话拍案叫绝了:她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又引向了江水明对杜宇的一片痴心,又不落俗套地对杜宇推荐着江水明的优秀——若不是杜宇你的拒绝,就算是面对我谭晶晶,江水明他还是难免心猿意马的。
  有谭晶晶这样的话,杜宇说什么话都会暴露她的真实想法,而若是什么都不说或转移话题,就显得有些做作小家子气了。谭晶晶只言片语就把杜宇逼上了必须正面回答江水明表白的境地。就连言语不擅锋芒的小柳,也听出了话中的玄机。
  杜宇微微一笑,撸下了腕间的玉镯递给谭晶晶,“喜酒时万一我去不了,这就算是贺礼了。”
  谭晶晶话语锋芒立现,“万一去了,岂不又要加一份贺礼?”
  杜宇唇角微笑不减,“若去了,我就带另一只镯子前往道贺。”
  谭晶晶不依不饶,“镯子是成双成对的,要是分成两个单,不是不吉利吗?”
  杜宇回答:“你我各持一只,叫做姐妹情深,两只都送给你……”她莞尔,“叫做完璧归赵。”
  好一个才思敏捷的温婉佳人!杜宇转了个圈子,却在这个话头上等着谭晶晶——江水明的一片痴情,全由你谭晶晶安心收着吧!
  谭晶晶大笑,拉着杜宇的手说:“果然够得上是我的姐妹!”
  当夜回了宾馆,江水明万分感动地拉着谭晶晶的手含情脉脉,“晶晶你真是个好老婆,不但一点不吃醋,还帮我找面子。”
  谭晶晶咧嘴,“别肉麻,我都说了,我攻克不下师伟才会拿你惨淡收场,你先悠着点。”
  江水明叫:“我不管,你就是把他攻克了,我也要当你后备老公,以防他纵欲过度一命呜呼你会守寡。”
  我们几个连着谭晶晶都笑,小柳就一脸认真地问江水明:“你是在和谭晶晶调情吗?”得到江水明点头回复后,小柳说:“那可调得相当失败。”
  谭晶晶笑着说:“我觉得你还真是遗传了江爸的艺术家气质,认准了什么就疯狗似的直勾勾的。”
  江水明说:“这种疯狗般的优良品质,在时下社会里可不多见了,剜到筐里就是菜的人多了。”
  谭晶晶笑,“好嘛,那你就认准我这根菜嘛!等我处理完公司的事儿,就来找你们会合。”
  谭晶晶消失在登机口时,旁边一个人的手机响起,铃声是李宗盛的歌:“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师伟,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第五章爱情也可以很A的
  江水明第一次看A片是在大二那年夏天。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大学毕业那年我们几个回南京聚会时玩了真心话大冒险。
  我和小柳都挺含蓄的,一般只会问后面的人一些非隐私性的话题,比如“你有几个女(男)朋友啊”,“你的初吻是在多大啊”。江水明倒霉,江水明坐在谭晶晶的下家,而谭晶晶的问题都是些生猛的,比如,“你性生活的频率怎么样啊”、“你喜不喜欢用套套啊”。
  开始玩到第六圈时,江水明已经满头大汗了,而隔岸观火的我们三个则幸灾乐祸地知道,江水明有着次数规律、对象不规律的性生活,靠推算安全期避孕,最长时间一个半小时,最短时间五分钟。再加上开头的那个“人生第一次看A片的时间段”。
  看着我们不怀好意的笑脸,江水明不干了,一边喝冰可乐,一边气急败坏地数落谭晶晶:“这根本不是死党间该谈论的话题,这些话题非常地不健康,非常地不着调,非常地不单纯,这简直……简直就是乱谈性!”
  后来那段时间江水明的外号就叫“乱谈性”。
  当然,以后我们再也没玩过真心话大冒险,主要是大家都被谭晶晶给吓着了,生怕谁一不小心坐在了她的下家。
  但我觉得这次游戏充分证明了我们几个是死党,因为互相喜欢着的人绝对不会夹杂在一大群人里说破坏形象的话题。
  回大连后,我们还是住在葛萧家,白天葛萧到公司打理事务、晚上小柳回家伺候老公,房间里始终保持着有三个人。有一天小柳赶回家吃晚饭,葛萧加班谈笔业务,我和江水明两个都懒得下去买吃的,就饿着肚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玩葛萧珍藏的玻璃跳棋。
  期间,报社行政部的人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我算了算,再过两天年假就到期了,就说大后天上午报到。我放下电话江水明就说:“你还打算守着那份工作吗?”
  我耸了耸肩,“除了写字我什么都不会干,也不想去学什么了。换工作也挺累的,就这样吧。”我问江水明:“你呢?你真的不回原来的公司?那百分之十几点几的股份你也不要了?”
  江水明懒洋洋地喝了口冰镇啤酒,“嗯。”
  我问:“你该不会被杜宇拒绝以后就看破红尘了吧?”
  江水明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有点儿这个意思。”
  我支撑起身子,把胳膊肘儿拄在沙发上出神,“我觉得峨眉山风景很好。”
  江水明拿眼睛斜我,“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是要出家当和尚吗?我比较了一下佛家圣地,还是觉得峨眉山适合修身养性。”
  江水明抓起一把玻璃棋子作势要砸我,“胡说八道,那份工作难度系数太大了,我不适合。”
  我问:“那你想干什么呀?”
  江水明说:“和我爸一样,画画。”
  我还没说话,门外钥匙哗啦一响,我马上跳起来,连蹦带跳地跑到门口,“有水煮鱼没有?”
  葛萧嘴里叼着几封信,左手拎着高高的一叠便当盒,右手正往外拔钥匙,还没等他空出嘴来说话,一个面孔青春靓丽、身材凸凹有致的女孩子从他身后跳出来,热情洋溢地和我们打招呼,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越过我往屋里看。
  我觉得她很面熟,可想不起来是谁。
  葛萧他们进了屋,葛萧把东西都放好,才说:“何晓诗,到抚顺找杜宇时她帮过我们的。”
  我这才想起她是在杜宇原来工作的那所私立学校门口碰见的女孩。
  何晓诗不等我们问,就精神气十足、一口气儿地说:“我到大连来玩,结果把钱包给丢了,今天又没办法赶回抚顺,好不容易才想起葛萧好像在大连,于是就问了杜姐姐葛萧的电话,就来找他帮忙了。”可读者们你们要是翻回上文的话,就会发现葛萧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从大连来的。
  这丫头,要么是缠了根本不熟的杜宇软磨硬泡来的,要么是留神了葛萧的车牌号来了个顺藤摸瓜。不管是哪种,都是来者不善。
  江水明吃了口西芹百合:“葛萧真是个好人,最近两三年遇到的和他一照面就崴了脚脖子的小姑娘多了……”
  不等他说下去,葛萧已经转过头淡淡地对何晓诗说:“你看,我这里真的不方便住,我帮你在旁边的宾馆开个房间吧?”
  何晓诗的眼睛又把房间扫了一遍:“那个漂亮姐姐呢?”她居然是在寻找假想情敌谭晶晶。
  江水明说:“那个姐姐被葛萧哥哥给甩了。”
  何晓诗的声音就又娇嗲了三分,“葛萧,还要让你花钱多不好意思啊,我就睡在沙发上好不好吗?”她蹭到葛萧身边,把他的胳膊扭着摇,“不要赶我去宾馆啊,人家一个单身女孩子会害怕啦!”
  江水明笑了,“会害怕你还自己开着车来大连?”他瞬间就遭遇了何晓诗一个白眼。
  我看了看何晓诗那副绝对不会罢休的表情,对葛萧说:“吃完饭我和水明去小柳那里吧。”
  葛萧燃上烟,默默地看着我,几分钟后淡淡地说:“好。”
  何晓诗的脸上腾起两片红晕,笑着对我眨了眨眼睛,“姐姐你真好。”
  我呆坐在窗前的藤椅里,透过窗玻璃和16岁的乔北对视。“你可以像何晓诗那样直抒胸臆吗?”“你能做到像她那样洒脱地去表达情感吗?”“或者,你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吗?”我问她,她也问我。
  小柳以唉声叹气来表达自己的担忧。
  江水明靠在沙发里吃苹果,“葛萧是好人,你不用替那个小姑娘担心。”
  小柳愁眉苦脸,“我是在替葛萧担心。”
  江水明叹了口气,“唉,也是这么回事儿。”他想了想,“大概也没什么事儿,葛萧也算是身经百战,仙姑圣女、妖魔鬼怪应该都见识过,没那么容易失身的。”
  小柳屏气凝神,“要是那丫头下药呢?”
  江水明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苹果喷出去老远,他说:“小柳,这不是良家妇女、贤妻良母该有的想法哈,小心你老公听见了休了你。”他琢磨琢磨,“也对,我得给葛萧打个电话,提醒提醒他!”5秒钟后,他拎着电话直瞪瞪地看我,“乔北,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葛萧关机了!”
  小柳说:“算了啊,估计木已成舟,饭该上桌了。”
  葛萧抱着赤裸的何晓诗,温柔地动作着,何晓诗轻闭双眼,微咬的唇齿间滑出销魂的呻吟。
  我坐在那里,忧伤地看着他们,师伟从背后轻轻地抱住我,“乔北,我们也可以的。”
  我转过头,忧伤地看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师伟的脸。
  我忧伤,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个梦。
  永远是这样的梦,不管梦中是何情何景,最后的结局总是师伟像破晓的晨雾般散去,我从痛彻心扉中哭醒。我无法欺骗自己,去享受那虚幻的欢愉。
  然而这夜不是这样。凌晨4点,我枕边的手机在我心中最痛的时分,响了。
  是真真切切的师伟的声音:“乔北,我回南京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渴望。也勾起了我心头的渴望。
  我蓬头垢面地冲进机场,冲向了那个可以提供给我最早一班飞往南京的航班机票的航空公司售票地,“一张到南京的机票,谢谢。”
  不好打扰有老公的小柳,喝多了的江水明人事不知,估计春宵尚短的葛萧也没开机,我就这样不辞而别。我迫不及待地登上班机,坐在特地选择的靠近舷窗的位置。当橙黄得近似辉煌的阳光刺痛我的双眼、逼得我流下泪水时,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次的泪里,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到了南京一开机,葛萧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手机也不开。”
  我在南京已经炎热的空气里,用不是乔北的声音放肆大笑,“狗,我回南京了。”
  对面有好长一阵沉默,葛萧才说:“我们都以为你丢了呢。你回南京怎么不早说,南京那边在开室内设计博览会,我本来就计划着这几天回南京的。”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和什么人交代什么事儿,然后又挪开了捂着听筒的手,“你看吧,他们给我定的是今天中午飞南京,你急什么急。”
  等了十二三年的乔北终于放弃了骄傲,顺从了自己的内心,乔北当然很急,急着见到师伟。我笑着对葛萧说:“替我谢谢何晓诗,她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葛萧没说话,很久,他叹了口气,说:“丫头,乖,到家里补个瞌睡,我中午就到了。”
  我挂了电话跳上出租车。我要洗个澡、刷个牙,化一个精致的淡妆,然后穿上最美的那条淡绿色小礼服裙,去见师伟。乔北矜持了那么多年,乔北要用最隆重的仪式,去向没有笑容的少年做一次表白。
  我平时很少化妆,只有外出采访前才会稍微修饰一下,所以化妆包一直放在报社的抽屉里。我奋不顾身地奔向报社,然后就明白了什么叫“飞蛾扑火”。
  焦头烂额的主编看见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抓住我,“有个大新闻,我正愁你们几个都在外面呢,快,新来的小实习生玩不转这种复杂的东西,你快去,明天早上必须要见头版的!”
  这种时候,是没有私事的。我的职业操守决定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只好攥着化妆包、带着一个摄影记者,跳上了报社的采访专车,风尘仆仆地赶往事发地点。
  一个选秀上位的小明星,手里攥着一沓私密照片,宣称要搞垮一批重要人士。
  摄影记者说:“这是咱们南京的艳照事件。”
  人说乱世出祸害,可现在南京这六朝古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也时常可见群魔乱舞。
  在车上时,摄影记者和我说了另一件事情。我离开南京这些天出现了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中年妇女。该中年妇女大概四十岁左右,经常以惊人的快速徒手攀爬闹市的标志性建筑,爬上去就大着嗓门喊围观的行人报警,还异常熟练地点着名地要见某某电视台或者某某报社的记者。她一不是为了讨薪,二不是打算自杀,据她自己说只是想看看哪个媒体最重视老百姓的心声,到场最快。
  我说:“总得有个合理一点的理由吧?”
  摄影记者回答得挺网络:“剽悍的人生,不需要理由。”
  这让我想起成都电视台的一个朋友给我说的一件事儿,说是成都冒出来一个号称横扫画坛、武坛的人物,然后记者去据说他常去的公园采访,一群练太极的老头显得很委屈,争先恐后地说那人经常来骚扰他们,要求比武。这还不算重点,重点是那人随身携带两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回到艳照事件上,摄影记者给我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今天早上一上班,几乎所有媒体文娱版块的记者编辑就都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选秀小明星愤愤地说下午一点要举办个私人媒体见面会,公布手头的一大沓涉及很多重要人士的私密照片。她说要爆料,爆娱乐圈的潜规则的料。她觉着自己应该有比现在更好的发展,应该比现在更大红大紫。而她半红不紫的现状,就是因为没按照娱乐圈的潜规则办事。
  我想起谭晶晶回南京的原因,就问:“小明星是哪个公司的?”
  摄影记者知道我是临时被抓来走这条线的,就很详细地说:“天C。最近这两年选秀节目的前几名都是和天C签的。”正是谭晶晶所在的公司。
  我打谭晶晶的手机,连拨几次都是占线,我想了想,给她发了条短信。3分钟后,谭晶晶已经略显沙哑的嗓音传了过来:“什么事儿?”我说:“我回南京了,临时被抓来跑文娱新闻。爆隐私照的那个小明星是不是公司交给你的、很难搞的那个?”
  谭晶晶没言语,话筒里传来她和什么人打招呼的声音,然后她穿越了一片人声鼎沸,走进一个安静的房间,关了门。她说:“就是那个。”
  我问:“是公司安排的炒作还是她背后的那个什么高人安排的炒作?”
  谭晶晶笑了,“你怎么就认准了是炒作呢?你就不能当这是个社会突发事件啊?”
  我说:“这事儿发生时你刚好回南京,而且现在你圆润动听的声音已经哑了,所以我认定这是个炒作。”
  谭晶晶大笑,“我该说你直觉灵敏还是嗅觉灵敏呢?”她旋即收了笑,“宝贝儿,你先去吧,发个通稿,我保证,过段时间,大概一周左右,给你个独家重磅新闻!”
  我笑,“这还差不多。你先忙去吧。”那边谭晶晶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小明星是属于直接进油锅爆红的那种类型,人气从零到如日中天只用了短短几周,所以拽得没边没沿,全然没有注意到媒体上关于她的新闻虽然越来越多,但也越来越负面。狡猾和聪明其实是一个意思,但现在很不喜欢她的记者把她所有的优点都对立化了,最近的一个例子是她“努力锻炼瘦身成功”,变成“塑形”成功,高强度的体育运动加节食,却让人感觉是去做了抽脂手术。
  她还有一个非常有看点的新闻点。那就是绯闻。
  连读者都知道是假的,可她就是有办法和那些并不是很好接触的老总、当红男星等人弄出一些似有若无的关系,偶尔还有角度独特所以显得暧昧无比的照片佐证,然后她一脸娇羞地到处发嗲:“哪有啦,人家都还不想谈情感。”
  但这次不一样,她在给各大媒体的邮件里写明,她有的是“私密照”。
  这个小明星将拿出的那些照片,都是以爱情的名义拍下的吗?
  那次真心话大冒险之后,谭晶晶就时不时地说:“江水明你很A,你的爱情也很A。”
  江水明就在脸上呈现出非常诚恳的茫然,“A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的人很上品,我的爱情也很上品吗?”
  正在吃橘子的谭晶晶立刻丢他身上一块橘子皮,“凡是说不知道用在这里的字母A的含义的,都是在装字母B。”
  江水明做顿悟的表情,“啊,那我纠正你,我很A,我在床上很A,但我很纯情。”
  在某种程度上说,江水明的确是我们几个中最为纯情的一个:在对杜宇的情感萌芽之前,他不曾有过爱的感觉——他把自己的初恋放在了29岁。
  千帆过尽后的顿悟,基本都有旷世绝恋的基础。江水明说他要改行画画时,我就知道,这必然是一个爱情传奇的开始。至于是悲剧还是喜剧,完全取决于杜宇回应的态度了。
  我胡思乱想一路,终于到了那个五星级宾馆。
  小明星排场够大,包了宾馆的一个会议厅,还搭配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弄得跟港片似的那么有份儿。但她手里的隐私照出乎所有记者的意料。
  的确是隐私照,正经网站上都会给打上马赛克的那种,照片挺清楚,人物表情轻松自然,不像偷拍的。只不过小明星本人没在上面,那些照片上面有好几个算是能让大家脸熟的小女星,和小明星势均力敌的年龄与容貌。而男主角也颇有几个在场记者能叫出名字来的。
  小明星血泪控诉,把自己上不到戏、被电视台封杀、被公司雪藏的原因一股脑儿推到了那些“潜规则用得烂熟的人”身上。她显然准备得非常到位,每个记者都拿到了一个红包,除了两张红票,里面还装着非常精致的U盘,4G,据一个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的同行说,里面准备的通稿就有四个不同版本,分别针对月刊、周刊、报纸和网络媒体。
  跟着我的摄影记者念叨:“真贴心。将来应该会很红。”
  我笑笑,很高兴不用回报社赶稿了。
  在宾馆门口和同事道别,我打车回了自己的小家,虽说父母都在南京,但女大不中留,他们也就由着我自己住个小套间。
  走了一周,房间里就有了轻微的气闷,我开门开窗,打算整理好房间就洗澡化妆。
  师伟说了那句话就挂了电话,他没和我约见面的时间,我也没问,甚至我们都没有提及见面地点。我想我们都有着相同的想法——如果没有必然的默契,又何必相见?
  焕然一新的房间里,我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秀发轻卷、娇艳欲滴的女子,良久,我扯过卸妆纸巾,擦去了那些眉粉眼影、胭脂口红。我已经没有了在飞机上浮想联翩的激动。我就是我,沉默寡言的乔北,不加修饰的乔北,我不会为任何人修饰自己,哪怕是师伟。或者说,正是因为对方是师伟,我才不愿意显出刻意的痕迹。
  我的骄傲,不允许别人的轻看。
  我扯过一条蔚蓝如澄净天宇的牛仔裤,上身套了一件写着New Money的黑色T恤。束着马尾辫的乔北有着光洁的额头,双颊有着自然的晕红。我笑了笑,转身出门。
  锁门时,我瞥了一眼床上摊着的礼服裙,淡淡的绿色,像一个萦绕我心头很久的梦。
  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离开过南京这座城市,所以我从来没想起要到母校看看。
  十几年过去了,老高中并没有什么变化,高大浓密的梧桐古树低眉顺眼地藏着不断鸣叫的新蝉,碎石子铺砌的小路蜿蜒进校园的深处。很多学校都把旧楼推倒盖起了充满暴发户气质的崭新楼房,而在这里,刚好相反,新盖起的实验楼和图书馆表面都古朴地做旧了,内敛着百年名校的大气象。
  校工打量了我几眼,可能以为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并没有来盘查我。我沿着一条小径走向了当年我们就读的那所旧楼,现在好像是改作了行政办公楼,因为身着黑色笔挺中山装和深蓝套裙的男女学生们并不走向这边。
  曲折的小径两旁,并没有棕榈等那些娇气而虚情假意的热带植物,而是数十年生、约莫有两层楼高的丁香树。正是花期的尾声,浓郁的香气中,淡紫色的落蕊时不时地旋转着飘落在我两侧,惹我一个春天的笑容。
  走了一分钟左右,丁香花丛就到了尽头,桃树掩映的宽敞水泥路两侧,夹杂在绿荫中,是马灯形状的旧式路灯。
  在其中一个路灯下,师伟正坐在乳白色的座椅上。
  就是那个师伟,没有笑容的师伟。
  他凝视着我一步步走近他,然后坐在他旁边。
  我的心怦怦乱跳,脸上却装出淡然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会找到这里?”
  师伟凝视着远处那池小小的人工湖,回答说:“因为这里是你最后一次和我说话的地方。”
  这回答小小地满足了乔北的虚荣心。至少,师伟一直记得这个地方。
  而且,是我在高三剩下的半年时间里都绕着走过的地方。我在心里为他补充。
  师伟眉宇间有了阅历,周身散发着成熟的味道。他穿了件白色的T恤,结实的肌肉轮廓还是能透出来。他应该刚刚淋浴过,周身有好闻的香皂味儿。他应该是才来不久。尽管他给我的电话,响在凌晨。
  我问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来?”
  师伟唇上叼了根烟,“我认识的那个乔北是很执拗的一个人,她的骄傲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心急如焚,她会矜持到最后一刻,才给自己一个验证真相的机会。”他吐了几缕烟丝出来,指了指光晕已经淡了下去的太阳,“其实你来得比我想的早,我以为会是黄昏。”
  被自己喜欢的人明白得这么透彻,应该是很开心的一件事吧!可我没有笑的打算。
  我等着师伟解释,昨夜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以及凌晨的。
  师伟皱着眉,并不看我:“乔北,我想问你,我对你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在说完的刹那,他那双深邃得使人目眩神迷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我的眼睛,带着说谎的人会无法承受与之对视的目光。
  我愣了一下,心慌意乱。他说“我回南京了”,我就来不及告诉任何一个死党独自飞回了南京。我扭转了视线,尽量平静地说:“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师伟说:“暗恋这种事情,被暗恋的那个是不会无知无觉的。”他冷冷的声音说:“我只希望当面问你,当你暗恋的我告诉你,我也一直喜欢你时,你会不会拒绝我?”
  师伟在电话里问过同一个问题,当时我给他的答案是理智的“会”,现在我给不出这样的答案。我竭力让声音平稳:“不会。”
  我以为他会微笑,拥抱我,一个吻或是一句“那我就是一直喜欢着你”。但什么都没有,我扭头看他,他正紧紧地皱着眉头用手指捏碎那颗正燃着的烟。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葛萧。
  葛萧说:“丫头,我到了,你在哪里啊?”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告诉他我在哪里,我面带难色、不发一言。
  师伟丢了烟,把身体放松在椅子上:“是葛萧吧?”
  葛萧在那边听到了,一阵沉默,然后声音很轻地对我说:“现在不方便说话吗?那我一会儿再打来。”他做着死党该做的事情,关心我,但给我自己的空间。
  我放下电话,看着师伟刚才掐烟的、稍微有些灼伤的手指:“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师伟没回答。他站起来,对我说:“谢谢你,乔北,你告诉了我在你心目中我的吸引力多大。”说完,他转身离开,几步就走进了丁香丛深处。
  师伟的出现和消失,都像极了一出拙劣的肥皂剧。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当时我很想喊住他,抱住他,不准他离开,问他为什么。可我只是呆坐了一会儿,在校园里默默地转了一圈。
  晚上我和葛萧约在夫子庙一家粉丝店吃鸭血粉,葛萧问我怎么了,他说我面黄肌瘦还有黑眼圈。
  我就着旁边玻璃里的倒影,好好地审视着自己,心里是骄傲被挫败、自尊被挫伤的痛楚。师伟只用了两个电话的寥寥数字,就把我刻意伪装好的随意和淡漠无情揭穿。他远去的背影是在冷冷地说:“你从来就没长大过。”
  我懊恼地用筷子把一朵葱花戳进碗底,用粉丝把它盖了个严严实实。
  葛萧说:“江水明又去抚顺了。”
  我没好气地说:“没有悬念的烂尾剧,肯定还是会被拒绝。”
  葛萧笑了笑,“他不是去找杜宇的,他真的是去画画了。”他说江水明在抚顺的老工业厂区找到了灵感,已经租了画室、钉了画框开始着手准备创作了。葛萧眯着一只眼睛用手势来描述江水明的灵感,“地下遍布空了的洞穴,地面上是被人类遗弃的大型厂房,壮观而悲凉。”
  我说:“南京这里画家一堆堆的,什么派别都有,他丢下薪酬可观的工作,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哦,对不起,是只有杜宇一个熟人的二级城市,你觉得他真的是去创作的?”
  葛萧笑着说:“为什么不是呢?别忘了,有艺术家气质的人,某一个瞬间心血来潮,就成艺术家了。”
  我看他,“你在这里给我讲《月亮与六便士》呢?你觉得江水明像高更吗?”
  葛萧大笑,拍了拍我的头,“快吃。吃完我陪你去逛街,把你的郁闷赶走。”
  我看起来很郁闷吗?有那么明显吗?
  我们拎着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我家,等电梯时碰见了隔壁邻居刚结婚的小两口,女孩和我打了个招呼就盯着葛萧看。我们回家不久她就跑过来敲门,“乔北,你男友啊?可是够帅的了。”见我摇头,她就眼睛一亮,“哟,我妹妹还是单身呢,你这朋友还没主儿呢吧?”
  葛萧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把我新买的几双高跟鞋拿出来仔细端详,听见她的话就给了她一个耀眼的微笑,“我自恋。”
  小邻居悻悻然离开,葛萧举着我那条淡绿色的礼服裙,指着一双刚买的镂空凉鞋说:“挺配的,丫头你穿上肯定很好看。”
  我一把扯过礼服,拉开橱柜的门丢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
  葛萧看着我苍白着脸呼吸急促,愣了一下,然后放下鞋子,若无其事地去拆其他包装。
  整理好东西,葛萧开门出去,想了想回头说:“心里舒服点没?要不要我找谭晶晶陪你睡?”
  我摇摇头,把门关上了。
  这个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我靠着门慢慢地坐下,逛街购物时疯狂而充实的心变得空虚起来。
  我为什么就是不能把师伟当成一个普通同学那么随意对待?
  有个做心理门诊的专家朋友和我说,有些人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完全是当事者自己的臆想。太过在乎而害怕进行任何触碰,其实一旦触碰了,恐惧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归根结底,这是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和恐惧的对象没有关系。
  我实在应该像何晓诗那样,开诚布公,直奔主题。
  我幻想着我一把抱住师伟健壮的身体,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好像是谭晶晶才会做的事情,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很A很直接。
  想到了谭晶晶,我就面对了一个选择:我是不是应该把师伟回南京的消息,告诉给她?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既然我自己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不应该让那么好的朋友承受同样的感觉。
  谭晶晶在那边大呼小叫:“莫非我漫长的空窗期可以结束了?感谢神,你听到了我的呼喊。”
  直率的孩子有糖吃。叫乔北的孩子,选择了矜持。
  在爱情场上,谭晶晶同样是个狠角色。凡是和她过招交手的男人,精神上非死即伤。但她恪守一个原则,就是当对方已有伴侣时,哪怕是床伴,她都不会给对方任何遐想的机会。所以那次她跑去找师伟,得知师伟有女友之后,她就硬生生地忍下了心头的渴望。
  有一次江水明从上海回南京,我们又闹着让他开车去阳澄湖吃大闸蟹,江水明当时的女伴也跟着去了,娇小美丽,有双怯生生的眼睛。路上,那小女生说走了嘴,说她们单位的老总曾经对她感叹婚姻不幸,要求她做他的红颜知己。当然,也可能是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心计的女孩子很有心计,知道自己在江水明心中的地位不稳,所以借此自抬身价。
  谭晶晶剥着酒心巧克力,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再碰见这种和你说自己婚姻不幸的男人,就戳他眼睛,踹他鸡鸡。”看我斜着眼睛瞪她,她吼我:“干吗?我说得不对吗?你我将来都是要当人家老婆的人,要是你天天洗衣做饭、偶尔怀孕生孩子,生生熬成了黄脸婆,结果你男人腆着脸和别的女人说他不幸福,你觉得你能忍受?”
  江水明的女伴显然没遇见过这么理论剽悍、语言生猛的同性,立刻暴露出自己其实挺有心计的,死活要向谭晶晶学习如何绑住男人的心啊之类的爱情伎俩。
  谭晶晶当时没说什么,私下里和我说:“江水明八成是要和她掰了,这种对自己一点自信心都没有、想完全依靠技巧的女人,是没什么含金量的。留不住江水明。”
  果然,还没等到大闸蟹下市,江水明就又恢复了单身。呃,短暂的单身。
  如果说我对“历任男友”的撒手锏是完全想不起来,那么谭晶晶的撒手锏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两者有着本质区别。我是封存记忆,但人在眼前我还是能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儿,而谭晶晶则是客客气气的,就好像根本没有记忆。
  我比较容易让人无奈,谭晶晶比较容易让人抓狂。
  当一直高调声称自己要把师伟搞到手的谭晶晶,见到了终于单身的师伟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这个世界真的是不大。尤其是对熟人来说。
  第二天中午,葛萧约我一起吃饭。明显失眠的我怎么化妆也遮盖不了黑眼圈,索性去了妆,灰头土脸地赶到了距离单位三条街的西餐厅。然后,我就远远地看见了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笑容甜美、堪称淡妆素裹的谭晶晶。
  我已经习惯了艳丽张扬的谭晶晶,对她的新造型极其不适应,正想快走几步上前打招呼,就看见了师伟。
  面对师伟,连谭晶晶也会与往常有些不同吗?
  而他们居然也约在了这个西餐厅。
  我在梧桐树下转了几圈,等他们进了西餐厅,我才想起给葛萧打电话,不明所以的葛萧从里面出来,“你怎么不进去啊?”我拉着他就往街对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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