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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凤青钗(当代)
寻找江南小城绝代佳人:最好的时光
作者:凤青钗
内容简介
明媚美丽的“狐朋”——谭晶晶、小柳、乔北、杜宇,帅气阳光的“狗友”——葛萧、江水明、师伟……他们有了自己新的生活,他们有着相同的过往。故事以即将进入而立之年的江水明开始,他突然明白恍惚的情感中,唯有高中同学杜宇的身影,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开始了他的寻找之旅,然而江南小城的绝代佳人杜宇却谜一般消失在生活中……最终引发了一系列的、意想不到的故事。
关 键 字: 杜宇 江水明 绝代佳人 谭晶晶 小柳 言情
序言
  最好的时光·乔北
  我记得很清楚。2008年5月4日,柴斌正经八百地说:“姐,你写本关于青春的小说吧,肯定会畅销的。”
  柴斌已经完全懂得了畅销的概念,他一年出了5本书,有4本卖了影视改编权,其中有一部已经在全国上映,男主演之一是香港某功夫巨星的儿子,所以这片子很是被轰轰烈烈地炒了一阵子。和我说以上这些话时,他正忙着每周到各省会电视台做访谈节目,每两天飞一个城市去见那些疯狂迷恋他的读者,见一个又一个书商和制片人。
  那会儿本着支持他的目的,我买了一张80元的首映式票,缩在整个西南地区最好的电影院里一边嚼爆米花一边期待着这个故事。我读过他那本大红大紫的小说,那些俏皮的言语、唯美的细节我很喜欢,尽管这个电影的编剧不是他,但我对柴斌的故事还是那么有信心。
  然后,我用了93分钟,看了一个和柴斌的小说没关系、和青春没有关系的电影。仅仅是借用了他小说里人物的名字而已。
  对于一个靠写作生存的人来说,不管是发表作品、出版小说,还是看着自己的剧本被拍出来,心态都是异常平静的,因为这只是工作而已,如同工程师要设计图纸、业务员要做成业务一样,不同的只是价格,本质相同。所以,我不太经常觉得我该写些什么就写,更不会为了别人觉得我该写些什么我就要写,所以柴斌和我这么说时,我只是不经意地笑笑,继续喝面前的柠檬茶。
  直到最重要的他们对我说,你提早把自传写一部分吧,写我们的故事,好不好?
  我说,好。
最好的时光 凤青钗
  2008年5月12日中午,我在成都以桃花著称的龙泉的一个体育场里参加一场很有趣的活动,然后就在轰隆轰隆的闷响声中,我踉跄了几步,看着眼前那巨大的体育场馆在以扇形摇晃,玻璃哗啦哗啦地试图挣脱窗框的束缚,周围的人多数坐在了地上。那两三分钟真的很漫长,就像一个庞然大物正从脚下经过,地面狰狞地咆哮、扭曲。
  在返回成都的路上,入城的车道上只有我们孤零零的几辆车,出城的路上是拥堵的车辆和满脸惊惶的人群,到达城中时,所有通讯中断,表面残破的建筑物下聚集着收听广播的人群,到处都是垃圾。我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好莱坞的《外星人入侵》中,在好莱坞的《世界大战》中。
  度过那一刻后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写一本书,一本我必须写的书,一本铭记每个人最难忘的青春的书,简单、纯净、美好得无与伦比——《最好的时光》。
  贵州作协的伍大哥说:“这个书名不够煽情,不够闪亮,你应该写几个青春少女的情感故事,然后叫它最高跟鞋的时光。只有这样,才可能好卖。”
  可是我不能。
  因为它是有目的的。这是唯一一本让我带着镌刻青春的目的去写的书,所以它的名字只能是《最好的时光》。
  2011年11月,我完成了它。
  这本书不是我的自传,也不会拿任何一个认识的人的故事来做影射。我只会记录那些属于过你也属于过我的感觉:放肆的喜悦,刻骨的疼痛,优美的忧伤。
  最好的时光。
第一章寻找杜宇
  结婚这回事儿,对女人来说有两个坎,一个是18岁的最期待出嫁,一个是25岁的最迫切出嫁,其余阶段女人的态度大抵是进火锅店——各有各的菜品,各吃各的生熟。
  杜宇结婚早得很,用同学的话来说,就是高中刚毕业她就准备好当孩子他妈了。当然也没夸张到这个程度,她只不过是在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和青梅竹马的那个某男扯证了,没办婚宴,没要彩礼和嫁妆,据说心安理得地住在抚顺某间租来的小套公寓里。然后理所当然地和我们这些在外地或外国漂着的单身男女撇清关系、划清界限。
  但是很多年后一个花好月圆的晚上,我们几个死党在大连的某个酒店里聚会,酩酊大醉的江水明拉着包间里服务小姐的手呜呜地哭得很伤心,唠唠叨叨地叫着的,就是杜宇的名字。叼着烟卷也喝得差不多的葛萧就挨个问:“你知道杜宇的消息不?你知道不?你知道不?”谭晶晶笑得前仰后合,小柳数着桌子上碟子里海瓜子的壳,没人理他。
  坐在包间里的人只有滴酒不沾的我还清醒地坐着,可是,我也不知道杜宇的消息。
  小城的春天总来得早些,或许是因为没有阻挡春风的华屋高堂,或许是因为人们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去留心一片树叶或是一根草枝。所以,在小城孩子杜宇出现在我们这些分辨不清小青菜和小白菜的同学们中间后,我们也开始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来的。
  煽情一点说,能让我们意识到春天来了的,是杜宇的衣着和辫子上的丝带。她是最懂得打扮自己的女孩子,在那个其实大家都没多少零花钱的时候。质地、颜色、样式,无一不随着季节每天发生着薄厚和深浅的变化——杜宇自有一套让人惊其为天人的时尚概念。
  江水明念念不忘的场景之一,就是16岁的杜宇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站在人行道旁碧绿成一片的桃树下,微笑着看他拎着装篮球的网兜经过。杜宇的长辫子或是马尾辫总是散发着好闻的薄荷或是香草味道,那是她自己用宿舍前花坛里的薄荷叶和香草叶揉碎了装在瓶子里,配上几味中药做出来的。当然在那时,最炫最酷的事情是使用宝洁公司的产品,汉方并没有得到该有的重视。所以,最近在购买许多昂贵的舶来汉方用品时,我总是忍不住走神,想起多年前那个未卜先知的女孩子。
  这次聚会师伟没有来,这让我是那么的意外,还有一点点我并不想承认的失落。
  他在深圳,一个我从来没去过的海滨城市,开了一个物流小公司,正在一点点艰难而又认真地做大。大二时谭晶晶从南京跑到他读书的武汉去看他时,高高瘦瘦的他在樱花树下给她介绍他班上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和洁白整齐的牙齿,让谭晶晶印象深刻。她微笑着对师伟说:“要照顾好人家哟。”然后就订购了回南京的机票,就在那天下午。
  后来的一天,谭晶晶和我背靠着背坐在南京的校园里互相挖苦对方时,明明已经理屈词穷的我突然爆出了一句话:“喜欢人家师伟就说出来,你装什么大度玩什么矜持。”谭晶晶大惊失色,诧异万分,“喜欢师伟?你怎么敢这么说?”眼睛里的心虚一览无余。
  死党的含义之一,就是可以彼此忘记性别。那时候我常常和葛萧手拉着手去逛夫子庙和秦淮河,高大俊朗的葛萧在街上高出大多数南京男人半头,于是我常常说他是我带出去最拉风的狗。狗是个昵称,我们这几个死党自称狐朋狗友,女的是狐,男的只能是狗。
  师伟从来就不可能成为我的死党,因为,我无法忽略他的性别。我和谭晶晶心里埋着一样的心事,只是大咧咧的谭晶晶流露出太多的线索,沉默寡言的我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抬腕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刚被江水明拉住手不放的包间服务小姐脸色明显难看,还忙里偷闲地打了个哈欠。我拍拍还在大喊小叫的葛萧的脸,冷静地说:“狗,该走了。”
  我的狗友们都活得很强势,自己弄了个室内装饰设计公司的葛萧应酬客户已经有四五年的历史了,半斤白酒漱漱口的角色,所以我这么冷静地和他说话,他就不好意思借酒撒疯了,他略微有些晃地站起来出去买了单,再回来时就站得稳当得很。他一把打开江水明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拎起他来,笑骂句什么,然后就笑着看我,“丫头,敢坐我开的车吗?”
  只有在葛萧面前,我才愿意开些玩笑,我拼命地摇头,“我不敢哦。”我一边笑着说,一边把谭晶晶和小柳扶了起来。她们两个虽然也喝糊涂了,不过还是身量轻巧,安静极了,不像江水明一样一看就是死沉死沉的。
  葛萧就笑着说:“看你,依红偎翠的,要不我们换换,我抱那两个小狐狸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扶着谭晶晶和小柳出去了。葛萧大笑。
  葛萧住在一个不到60平方米的小公寓里,没有厨房和客厅,硕大的意大利陶瓷浴缸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放在封闭阳台上,显示着屋子主人是设计师的张扬和牛气。进来时两米的大床上胡乱扔着几件衣服,现在胡乱地扔着江水明他们三个。
  葛萧靠坐在淡米色的真皮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大声说:“丫头,坐过来,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递给葛萧,我微笑着站在那里不说话。
  我的职业特点决定了我的身份就是观察者和记录者,推敲和分析别人,我对表达自己和讲述自己缺乏兴趣。很多人都以为写字的人写的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或者身边熟悉的一切,这是大错特错的,是对写作者的职业道德和想象力的双重侮辱。一是那样写,写作者本身的创作力很快就会像瘪了的气球;二是,人生得几个知己,真的不容易。可口可乐的老大都告诉我们,朋友、爱、精神和身体,一旦被用力触碰,就会留下裂痕。所以,要好好珍惜。
  葛萧把杯子蹾在茶几上,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朝几乎睡死过去的江水明努了努嘴,“他和杜宇怎么回事儿?”
  他从来没和杜宇怎么回事儿过。
  江水明是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唯一一个文武双全的家伙,田径几项基本全能,篮球打得出色,写一手好书法,还能像模像样地模仿几笔明宋大家的花草山石、鱼鸟蝶虫,学校的运动会或是什么才艺大赛,江水明是我们一班的撒手锏,到后来有一次校园歌手大赛时,他一进场二班的选手代表就脸色铁青地嘟囔:“来比什么嘛,还有比的必要吗?”
  按理说,全能到这种人神共愤的地步,且模样身高属于中等的江水明应该是早早就开始谈恋爱的——从初三到高三的几个班主任都很警惕地盯着他有什么异常动向没有——但是江水明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功课烂得稀里哗啦的他正在各个补习科目老师的手下疲于奔命。幸而,他爸是南京市美术家协会的骨干,总希望儿子以后考中央美院的艺术系,所以很乐于看到儿子的成绩很烂,他时常笑眯眯地暗示江水明:以他的成绩,想上好学校的话必须走艺术这条路。至于后来江水明的奋起反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获成功,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时的江水明是个典型的傻乎乎的小伙子,以至于高中毕业后,他才知道谁谁和谁谁谁曾经恋爱过,谁谁是谁谁暗恋的对象,谁谁和谁不欢而散。我清楚地记得17岁的他脸色发白地端着酒杯坐在墙角,两只眼睛直直地说:“我靠,我们真在一个班里?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和太过英俊的葛萧并不容易让班上的男生把他们当成哥们儿,甚至他们躲在宿舍里关起门来一起看毛片时都不愿意让他们俩知道。这俩孩子就跟贾宝玉似的和我们这些女生混在一起,单纯得不得了。然而,杜宇就像江水明和葛萧一样,也游离在女生的团体之外,她和任何一个人都保持着远距离的亲密,女生们倒是很喜欢和这个柔和美丽的女孩子一起逛街、玩耍、吃小吃,但从来不是杜宇主动去做的,她总是在座位上抬起头来,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微笑着说:“好呀!”高中毕业的聚会上,她同样带着宽容柔美的笑,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遥远得像不存在的回忆。
  江水明和杜宇,就像两条平行线,从未意识到过对方的存在,没有任何的交集。所以,葛萧问我他们怎么回事儿之后,我很肯定地摇头,表示他们之间没什么,也表示或许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葛萧把沙发床打开,铺了一床毯子,丢了两个靠枕在上面,然后他拍拍沙发床,“丫头,睡了。”
  葛萧的小公寓外面是小区的一大片绿地,隐约蟋蟀的叫声衬着江水明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很恬静。路灯的光从没拉上的窗帘里照进来,拉出房间里一片片家具或是摆设的阴影。并不昏暗的光线中,葛萧把胳膊枕在头下,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丫头,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分开那么多年,我们几个还是那么的默契和亲密,可是其他的同学朋友却显得那么遥远?”
  生命最玄妙的地方,就是你不可能预知你会在前方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情,每个人都要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准备迎接意外,好的,或是坏的。有的人,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你生命里的一个阶段,他和你并不是并肩成长的小树苗之间的关系,而是苔藓之于青石,蘑菇之于树干,那种彼此长在一起的感觉绝不会随着时间有任何的改变,如果有所改变,那说明他的存在意义,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江水明、谭晶晶、小柳和葛萧,对于我来说,就是长在我生命里的人,当然,我也长在他们的生命里,超越朋友,类似家人。可面对葛萧的感慨,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突然笑了。我不经意地问:“狗,你为什么来参加这次聚会?”
  葛萧干脆利落地说:“因为我和小柳都在大连。”
  这么随意的一问一答,我和葛萧立刻都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江水明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可是在上海的他为什么要把聚会的地点定在大连?按理说,我和谭晶晶都在南京,南京是所有人的家乡,也是从地理位置上讲适合聚会的地方——5个人,南京怎么说都是中段,何况在大连的葛萧自己的时间自己控制、小柳是职业太太,远比需要请假的谭晶晶和我有钱有闲得多。
  葛萧两眼发直地坐了起来,他瞪着我,“江水明这小子不是来聚会的,他是来找人的。”
  抚顺,距离大连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江水明喃喃叫着的杜宇这个名字的主人所在的抚顺。
  葛萧说:“妈的,问题严重了,眼看奔三的人,江水明疯了。”
  算起来,杜宇已经结婚7年了。7年,对于婚内婚外的人是多么敏感的一个数字,鸡毛蒜皮的琐碎、家长里短的口角、激情消退的厌倦,想一想这都是婚外恋、离婚等一系列冲动意外发生的巨大背景和衍生舞台。老大不小的江水明真的发疯了,真的要跑去表达我们从来都没发现过的感情吗?
  葛萧被自己的假想弄得有点儿激动,他点了根烟躺下,“不行,丫头,这事儿太危险了,江水明这小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挺招人喜欢的,现在又是单身又是一腔冲动的,万一良家妇女杜宇一时没把持住着了他的道儿,这两个人可都毁了。得想个办法劝劝他,打死也不能让他奔抚顺。”
  我倒是一直很冷静,在杂志社情感稿子做多了,谁没见过几个心理阴暗自虐上吊的?何况,我不知道我的自信从哪里来,我总觉得就算江水明真的神叨叨地去见杜宇,也没什么结果。一周两个采访,一晃儿做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像杜宇这么无懈可击、按部就班的人,她总是稳稳当当地走自己的路,绝对不往两边儿看。
  我说:“狗,睡,不操心别人的事儿。”
  葛萧大眼睛烁烁放光,“丫头,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江水明是咱的发小,咱不管谁管。”
  我淡然,“好坏原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标准。”我掐了他的烟,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安心睡去。
  江水明说:“葛萧,你不借我车也没用,我去租辆车,还不是照样?你不带路也没关系,电子地图都在我笔记本的收藏夹里了。”宿醉后的他除了眼圈红得像小白兔,没任何异常,神采奕奕地看着我们。
  谭晶晶笑得挺开心,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我支持你,他们都是俗人,他们不了解爱情是怎么回事儿。爱的表白什么时候都不晚哈,不说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憋在肚子里的话了,就算你有骨气、活得劲劲儿的,对方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永垂不朽了呢。”
  谭晶晶在演艺圈当了几年的演出策划,嘴就贱得吓人。但她这番话明显说得江水明心花怒放。
  江水明和葛萧对视,“只不过是你陪不陪着去的问题,不是必须的。”
  葛萧浅坐在沙发上,两条修长的腿紧张地弯在那里,他闷头吸烟,过了一会儿,抬头看我,“丫头,说句话。”
  我头皮发麻,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这种选择题,两边都有道理,两边又势均力敌——江水明和谭晶晶主张要去,小柳和葛萧坚决反对。拿主意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强势的人决定吗?为什么这么多年始终落在不声不响的我身上?我嗯嗯啊啊了一下,忽然看见江水明看我的眼神——焦急、期待——他本来可以问也不问一走了之的,但这人是我的死党,他那么尊重我的意见,他期望我能站在他这一边,我怎么忍心让他对我们的友情和信任失望?
  我当机立断,“狗,不管你和小柳去不去,我去。”
  葛萧开着车,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挺直的脊背依然象征他最后的抵抗。
  大片大片的水稻在擦肩而过的小白杨后面舒展筋骨,空气里是好闻的青草般的香气。我在打开的车窗里贪婪地呼吸着。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我抗拒着类似高速公路这样的人类工程,我在车的前玻璃上见到过各种各样撞得稀烂的昆虫甚至小鸟,有一只蜻蜓身体已经完全粉碎,透明的翅膀却奇迹般地毫发无伤,更是一种残酷而畸形的伤逝之美。直刺人性,痛不欲生。
  很庆幸选择这条路,车速永远提不到太快。
  江水明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看不到他的表情。未知的东西总是有些让人心神不定的。
  身边谭晶晶和小柳相互依偎着大睡特睡。
  真的很奇妙,我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
  在那个有点远的年代,高三时是要把班级拆分成文理班的,高二下学期,鉴于我物理、化学、数学都不尽如人意,我已经做好了去文科班苦修政治、历史的准备,然后在我准备下定决心的那天中午午休时,坐在我后面的葛萧踢我的凳子,“丫头,想不想出去逛逛?”
  距离下午第一节课只有10分钟了,我回头瞪葛萧——我从来是个有原则的、循规蹈矩、很决绝地遵守纪律和法律的人。
  那时的葛萧总是带着一种很痞的笑,但那天他没笑,很严肃地看着我,“我在走廊等你。”
  狭长的走廊里异常安静,葛萧靠在窗台上等我磨磨蹭蹭地出来,他扭头就出了楼门口。
  逃课吗?我做了一下判断,又下了一下决心,然后极其心虚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阳光很强烈,刺得人眼睛发痛,视野里会出现一些飘落的小亮点或者是黑斑。整个沉浸在安静中的校园无来由地显得诡异无比。我低头看着他白色旅游鞋的后脊,不一会儿就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谭晶晶和小柳推着那时很流行的变速赛车躲在校门口对面的柳树后面,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看到我们后,她们小小地欢呼了一下,谭晶晶没心没肺地大笑,“葛萧你牛,只有你才能把这个循规蹈矩的家伙拉入逃课的行列。”
  葛萧扯着我的胳膊左顾右盼地过了马路,还是一脸严肃,“江水明那小子呢?”
  小柳笑着指了指一边的超市,抱着鼓囊囊的双肩旅行包的江水明正躬着腰跑过来,老远就喊:“葛萧,干粮够了吧?”
  葛萧笑骂:“就一下午的时间,再说你以为我们是去上海吗?再说你以为只有南京有商店?”
  我懵懵懂懂,“我们要干吗去?”
  葛萧盯着我回答:“去扬州,看瘦西湖。”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坐在去扬州的班车上时,是6月底。
  是早有预谋的吗?我看着谈笑风生的葛萧、江水明、谭晶晶和小柳,继续保持着精神上的恍惚。直到坐在了瘦西湖旁边假山后面的亭子里,我才闷出一句话来:“我们没请假,老师会着急吧?”
  正吃着零食的其他四个人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谭晶晶突然崩溃:“我才发现你这家伙那么守规矩,怎么会一直和我们混在一起?”
  葛萧递给我一罐美国蓝带,镇定地说:“喝了。”
  每个人和另一个人开始一段深厚的友谊之前,都会有一个意义重大的起点。有时是一件事,有时是一种感觉。我和他们之间由朋友到死党的质的蜕变,就开始于这罐蓝带啤酒。让我郁郁的心事盛开在16岁初夏的蓝带啤酒。
  我知道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身边的这四个人。
  我们穿着牛仔裤和T恤把青春的自己放倒在蚊虫肆虐的草坪上,昏睡得人事不知。
  我睁开眼睛时,淡淡的黄色光线布满整个空间,草尖上的蚂蚱噗噜噜跃过我的脸,做了个无敌的特写,再之后,我看见葛萧睡着了就由帅帅的变得傻傻的脸近在咫尺,还流着口水。
  我微笑着重新把视线送上天宇,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我留在了理科班,和成绩忽上忽下的江水明一起摸爬滚打,最后不可思议地考中了一所大学的经济学院,和数字打起了长达5年的交道。就算是离开任教的大学走进报社大楼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过,残酷青春里,最美的那个黄昏。
  还有,瘦西湖,真的很瘦。
  这肯定是江水明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400公里。我们四个在葛萧家小区吃早点时,江水明意气风发地开着葛萧的车去加油,回来后就一头冲进超市采购,我们的早餐结束,他已经把东西装进了葛萧那辆车的后备箱。确切地说,是塞满。
  葛萧点了根烟,很镇定很严肃地说:“嗯,看来中途没有休息了,你应该再去买一袋尿不湿。”
  一路上,不管我们说什么,江水明一律以“唔,啊,嗯”来应付,打得篮球、弹得钢琴的修长手指时不时地摸摸车座靠背或者弹弹窗玻璃,焦躁不安状可供我们一览无余。
  中午时分,谭晶晶抬头说了句“还没到啊”就又低头趴在小柳腿上昏睡,小柳看来是睡够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软声软气地拿着南京普通话的腔调问葛萧:“葛萧你不要拖时间了,江水明十有八九是不会迷途知返了。”
  明明是调侃的玩笑话,江水明却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他神情紧张地侧着头看葛萧,“啊,啊,你是故意开这么慢的啊?”葛萧那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江水明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边拿下巴抚摩着小柳柔顺芳香的长发,一边问江水明:“杜宇的情况你摸清了吗?要是人家过得风生水起的,你这不是过去毁人家下半生吗?”
  江水明不假思索地说:“过得好不好是她的事情,我不需要她回应,我只是得把该说的都说了,要不然我的下半生就毁了。”
  我问:“那你打算说什么呢?”
  江水明继续不假思索,“还没想好。”
  小柳说:“所以你才要拖着我们这一大帮同学过来,万一人家不接招你就说是来同学聚会的对吧?”
  江水明表情很可爱地呆了一下,说:“这倒是个挺好的理由。”他转过身来,脸上是诚恳无比的表情,“不过我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着有人给我壮胆儿,万一成功了有人给我庆祝,万一失败了有人能看着我不去跳河上吊抹脖子。”
  我和小柳爆笑,葛萧第二个恶狠狠的眼神冲上了江水明的脸,他说:“早干吗去了?高中毕业都快十三年了,你迟钝不?”
  江水明慢慢地说:“一直都知道的往往就不会珍惜了,只有突然一下想起来的,才是穿透心扉、弥足珍贵的。”
  车里一下沉默下来。
  总有那么个人,你觉得分开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久到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甚至是真的想不起了。你的生活一帆风顺或是平淡如常,你习惯了自己周遭的一切,可突然有那么一天,你可能在等着工人给你的车打蜡,可能在电梯里和一个陌生人打着礼节性的招呼,可能在超市里刚刚拿起一个进口的水果,毫无征兆地,那个人就回到了你的脑海、心间,带着温和的笑容或是忧郁的眼神,把你的脑海、心间占据得满满的,不给你喘息的空间。
  什么是感情呢?并不一定是你能够清楚意识到的才叫感情,突然而至的窒息感也叫感情。
  江水明不是一个活得很沉重的人,他生活的惬意与自由从来都是周遭人羡慕的焦点,所以这种罕见的窒息感更容易击中他。我懂他的感觉。
  车进抚顺市区已经快下午三点了,我们随便找了个勉强带星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又就近找了家餐馆解决迟来很久的午饭。很空的餐厅里,江水明一边嚼着蒜薹炒肉一边神采奕奕地说:“到底不一样,因为杜宇在这里,所以我觉得吧,抚顺特别美。”
  端菜的小服务员没遮没拦地笑了,然后没遮没拦地盯着葛萧看了好几眼,离开时还转身看了一眼。
  谭晶晶嬉皮笑脸,“葛萧,我和你签个合同吧,你进演艺圈发展好了,绝对是最有潜力的新人。”
  葛萧看也不看她,“请不要骚扰开了半天车的司机,谢谢。”
  杜宇在一家私立中学教语文。
  这个消息是失心疯的江水明从高中班主任那里撬来的陈年旧闻。的确没有其他的消息来源,杜宇不动声色地和我们所有人保持了距离。没有人有她的地址、电话、手机号码和工作单位名称。虽然有个相当热闹的同学录,可从高中毕业时算起,杜宇只登陆了两次,一次是高中毕业那年的注册加入,一次是两个月以前。但没有留下她的任何消息。
  所以,当谭晶晶说江水明“缺乏必要的常识和常理而贸然行事”时,江水明很谦虚地接受了。
  7年,多少事情都已经“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我看着江水明,我的眼神非常直白地告诉他这句话。江水明底气不足地说:“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小柳泼他冷水、攻他软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江水明就紧张地说:“打住,打住,别让老天爷以为我和他老人家较劲呢,我实在不敢。”
  一直低头吃饭的葛萧突然抬头问:“江水明你怎么又不赶时间了?”我、谭晶晶和小柳就一起看江水明。
  江水明表情笃定,慢悠悠地说:“黄昏,是人的感觉最脆弱的时候,我要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个最直接的刺激。”
  我们四个拎着筷子集体绝倒。
  那所私立中学挺好找的,但我们进不去门。
  20出头的小保安背着手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没有牌都不能进,不管是谁。我们要为学校的安全负责。”
  江水明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你能不能让我查查职工名单,有没有一个叫杜宇的老师,教语文的。”
  小保安稍微仰视,盯着江水明,“外来人员不能看本校人员名单,我们要为学校的安全负责。”
  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伶牙俐齿的谭晶晶出面的,可这次她摆明了要袖手旁观,蹲在旁边乐,还起哄似的给江水明加油,“坚持就是胜利,付出才懂得珍惜。”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孩子从门内走出来,小保安给她敬了个礼。
  女孩子习惯性地皱着眉头,语调里满是傲慢,“怎么这么多人在门口,干什么的呀?”她尤其白了性感地蹲在一边的谭晶晶一眼。
  葛萧从车里出来,叼着烟慢慢走过来。
  女孩子皱着眉看了看葛萧,眉就皱不住了,葛萧离她越近她就越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最后她仰视着葛萧结结巴巴地问:“有……有事吗?”
  江水明说:“我们找个老师,叫杜宇,是教语文的。”
  女孩子皱眉,“我们学校没有叫杜宇的语文老师。”
  果然,消息太陈年了。
  葛萧说:“不知道这位老师怎么称呼,能不能帮我们查一查杜老师是什么时候离校的,或者有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抿着嘴笑,这种说话方式是葛萧的独创,他把一个对方肯定想回答的问题和其他问题放在一起,对方一般都会很具体很完整地回答他的一串问题。
  当然,“对方”必须是异性。
  当然,问的人必须是葛萧。
  三分钟后,叫何晓诗的女孩神情明媚地放下手机,“杜老师五年前就辞职了,不过她老公开了一家餐馆,很有名,我可以带你们去。”她又补充一句:“我还不知道那个餐馆的老板娘曾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呢。”
  谭晶晶好心好意地说:“远不远?车里坐不下。”
  何晓诗又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我自己有车。”扭头走向了校门外树荫下的一辆甲壳虫。
  谭晶晶站起来踢了葛萧一脚,“妈的,从小到大,看上你的女娃从来都对老子使脸色,给我道歉。”
  葛萧弹弹烟灰,极其淡然,“谁让你长得祸国殃民!”
  上了车,江水明突然说:“葛萧,我让你陪我来找杜宇,不会是个错误吧?”
  葛萧漫不经心地看后视镜,言简意赅,“你别以为杜宇和你似的,动不动就对人芳心大乱。”
  站在“竹玲珑”的门口,我神情恍惚,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孩正微笑着站在那里——疏密相间的各种竹子高低错落地遮蔽着通体透明的玻璃房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层叠的纯白纱幔、大红桌布、亮紫色的餐具和淡粉金边的瓶子杯子,含蓄与高调、张扬与低调,辨不出界限地完美融合。
  只有江南小城的绝代佳人杜宇,才有这样的才情和手笔。
  何晓诗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就是这里了,”她大方地看着葛萧,“葛萧,能给我你的电话吗?”
  葛萧利索地搂过毫无防备的江水明,说:“不能。”
  何晓诗脸色变了变,却还是狠狠地瞪了旁边笑嘻嘻的谭晶晶一眼,然后飞车而走。
  谭晶晶冲着尾灯大喊:“喂,我纯粹是无辜的哈!”
  江水明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葛萧,“装GAY也不能拿兄弟当垫背啊!”
  葛萧挺认真地开玩笑说:“我没装啊。”江水明就一脸满身是鸡皮疙瘩的表情,火速消失在餐厅门口。
  谭晶晶笑嘻嘻地拉着小柳跟着江水明进去了,我正要跟进去,葛萧拉住我的胳膊,“别去,肯定是一个惨不忍睹。那场合不适合心灵特纯真特敏感的我俩。”
  好像说得很有道理。
  我俩都很惧怕那种场景:熟人之间的生离死别或是朋友之间的分手。往往事情发生时,我俩比当事人还要痛不欲生。资深评论员谭晶晶的评价是“倾注感情的功夫堪称挥霍”,没那么刻薄的资深评论员小柳的评价是“分不清感情的边界”。
  空气里酝酿着初夏的微辣和暮春的甘甜,葛萧坦然坐在花坛边注视着街道上的人熙攘往来,我则隔着隔音极好的玻璃门,看着江水明他们像演哑剧似的先后和迎宾小姐、餐厅领班、貌似经理者交谈,最后,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衫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忍不住捅了捅葛萧,“糟了,比被杜宇直接拒绝还惨不忍睹,她老公好像出现了。”
  葛萧掐灭烟丢进垃圾筒,转身拉着我奔着餐厅门就过去了。
  我们一推门正好赶上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很礼貌但很客套地说:“小宇她两个月前回南京老家了。”
  江水明窝在宾馆的沙发里,落寞得像个两天没吃饭的诗人。虽然他的手里捏着写有杜宇老家电话和手机号码的卡片,但他拒绝用电话对杜宇表白,他说:“我虽然冲动,但绝不轻佻。”
  他果然有点冲动。他定了当天晚上从沈阳桃仙机场到南京的机票,等葛萧喝完手里的可乐,就要送他到沈阳去。
  我和谭晶晶打算在大连玩几天后再坐火车回南京,反正这里宾馆也定好了,索性在抚顺过一夜明天再回大连。小柳老公在海南出差,家里有保姆照应着,所以也没急着回大连。
  谭晶晶看着神情萎靡的江水明,语重心长地说:“接下来你要靠自己千里走单骑了,不管成不成,是死是活来个信!”
  葛萧把可乐空罐丢进废纸篓,迈开两条长腿往外走,“走了。”
  就这样,寻找杜宇未果的江水明,心急火燎地开始了他在另一个城市的寻找。
第二章如影随形
  没有女主角出现的爱情故事多少有点惨淡,哪怕男主角再才华横溢,帅得离谱。而暗恋的刻骨铭心或是海枯石烂,更不足以与相爱中的一个眼神或是微笑相抗衡。再美的暗恋也透着大雨天没带伞的落魄和凄凉。
  谭晶晶裹着被子嗑西瓜子,大而圆的杏核眼在电视机的光芒下反射着西瓜子一样黑亮的光泽,她对我说:“我不想和你挤一张床,你去和葛狗睡一房间,反正江水明坐都没坐那床一下就闪人了,不妨碍你的洁癖。”
  我一边拆宾馆的一次性牙刷一边抗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或者小柳?”
  小柳举起双手表示退出,“我是拖家带口有主儿的,要和一切非血缘关系的异性划清界限,没我什么事儿,别让我掺和进来。”
  我就把矛头调向谭晶晶,“为什么不是你?”
  谭晶晶坏笑说:“因为我从来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如果我和他睡一个房间难保不会干柴烈火,只有定力堪比唐僧坐禅的你才能坐怀不乱,视葛大帅哥如粪土。为了保证我们几个的友情如磐石般坚固,如地球般天天绕着太阳转,你去吧。”
  我斜着眼睛瞪了她一眼,侧身坐在小柳床上,无声地宣布今晚我将与小柳这个安分些的小狐狸精共眠。
  临睡前谭晶晶打了葛萧的手机,葛萧说江水明顺利登机闪人,而他已经回抚顺了,但开了一天车太累,所以找地方按摩去了。谭晶晶就啧啧地说:“别一不小心被人给诱奸了。”葛萧就挂了电话。小柳把枕头丢到谭晶晶脸上,笑骂着说:“怪不得你嫁不出去,看你这张嘴,什么都说。”
  谭晶晶眼神无辜、笑容邪恶地指着我说:“乔北那张嘴什么都不说,可是她也没嫁出去!”
  我刷牙,不理谭晶晶,谭晶晶就没心没肺地笑着搂我,“来,姑娘,笑一个。”她姣好的面容上浮出一个极其恶俗丑陋的鬼脸,我忍不住笑了。
  我和谭晶晶在南京都在一个圈里玩,一周要见个两三回,没什么是对方不知道的,而小柳又是个生活规律到沾了枕头就着的人,所以这个聚会的第二个晚上还是安静地度过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底是做情感的稿子做多了,无意中就又想到了谭晶晶刚才说的纯洁友谊和同床共枕的话题。
  其实,就像谭晶晶说的,我是坚信男女间是有着真正单纯的情感的,比如我们和葛萧,我们和江水明,但如果我不是单身状态,是决不会和任何一个异性死党单独玩在一起、睡在一起,哪怕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心无芥蒂。
  很久以前我看过香港一个什么频道的婚恋节目,当期的被采访者是一个穿着入时、艳丽可爱的女孩,她以嘲笑的口吻说着好朋友的女友是在如何“无中生有”地嫉妒着她、排斥着她,她可爱地歪着头说:“怎么会发生什么呢?我们就是喜欢躺在一起盖着棉被聊天而已!”
  这是很难让人辩驳的话——我是单纯的,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呢?
  女主持人似笑非笑地说:“也就是说,你的男友或者老公也可以纯纯地和其他女生盖着棉被聊天咯?”棉被女孩顿时阵脚大乱,支吾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我拍案叫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每个人都能领悟到这八个字的真谛,这个社会才叫真正和谐。感情上尤其如此。
  在谭晶晶和小柳轻微的呼吸声中,我想了很久。直到似乎听到隔壁的门锁响了一声,大约是葛萧回来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夜无话。
  柳树枝条那摇摇摆摆的影子映在空旷的操场边缘,翠绿鹅黄的嫩芽招摇在初春的阳光里。桃花樱花在课上的安静中悄悄开了个姹紫嫣红。
  谭晶晶睡得很香,外语课本和课堂笔记东倒西歪地被拉在她的手上。
  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江水明忽然做作地大声咳嗽了一下,正埋头看漫画的小柳马上麻利地把书塞进抽屉,顺便给了同桌的谭晶晶一巴掌,然后又掰了块橡皮击中写日记的我,忙里偷闲还瞄了瞄坐我后面的葛萧在干什么。
  葛萧好像在做一道物理习题,看着动作娴熟的小柳在瞄他,就笑笑低下头去。
  基本上中学六年的每个自习课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负责纪律的校务处老师和班主任都没抓住过我们。
  我记得是高一有一次快下晚自习时,葛萧突然踢了我凳子一下,瞪着眼睛说:“你哪有那么多日记好写?”又瞪小柳,“你哪有那么多漫画好看?”又瞪被他说话声惊醒的谭晶晶,“你哪有那么多觉好睡?”他话音还没落,前门就开了,班主任高深莫测地看着葛萧:“你哪有那么多话好说?”
  于是学习成绩最好的葛萧到走廊罚站。临出去时他在我桌上丢了本数理化综合辅导题。
  其实这是葛萧第一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对学习成绩太好的同学印象一直不是太好。可能是因为我在初一就知道自己将来可能去干些写写画画的不着调的工作,所以我经常看着班上前三名的同学的名字怜悯地想:“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学习么?”当然,他们应该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只是当时的我不知道他们知道而已。
  当时我并不知道葛萧为什么要丢那本辅导题给我,我们又不熟,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对那些东西缺乏起码的兴趣与热情。不过很多年后看《越狱》,看到迈克·斯库菲尔德自觉不自觉地将周遭人的生老病死都担负在肩上时,我若有所悟——中国帅哥葛萧是美国帅哥迈克的同类人,他觉得他对身边的人有责任和义务,哪怕是非常不靠谱的普通同学。
  从初一到高一,葛萧一直是无聊地存在于我的学校生活里的后桌某同学而已。而那个晚自习,当他从我的旁边过道走向教室门口时,我盯着他的两条长腿突然想到一个我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等到晚自习一结束,我就什么都不顾地冲出去,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很有点生气,“你为什么长那么高了还赖在第四排?”
  这么说是因为我心里一个蛮自私的想法。我始终觉得江水明是个有趣的家伙,我很希望他坐在我的后面,这样我就有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从身高的角度考虑,发育过早后就停止生长的江水明的确比高高的葛萧更有资格坐第四排。
  葛萧就那么看着我,一点都不像个好学生的样子,痞痞地笑着,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近、视。”
  我开始冒火了:“为什么不戴眼镜?”
  葛萧耸了耸肩往教室里走,一副“干吗要和你解释”的表情。
  就是那种痞痞的笑和那副表情,让我觉得,哦,原来葛萧不光是个好学生,他还和我、谭晶晶、小柳、江水明有一样的特质。
  早晨,葛萧很快就吃完了茶叶蛋和奶黄包,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燃着了一根烟。
  我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线索,我只记得每次江水明打篮球或是踢足球高兴了,会拎两瓶啤酒到教学楼后面的建筑空地。
  谭晶晶扫了葛萧一眼说:“再帅的帅哥口气浑浊也不讨人喜欢,悠着点。”
  葛萧回看谭晶晶一眼说:“再美的美女嘴巴锋利也不讨人喜欢,悠着点。”
  小柳边喝豆浆边笑,“再死的死党要把脸翻了也得老死不往来,悠着点。”
  我不说话,看着都笑了的他们,也笑了。
  返回大连的路上,葛萧看了看时间说:“江水明应该已经到杜宇她家在的那个镇子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孽缘啊!”
  谭晶晶把下巴靠在葛萧的座位靠背的侧面,目光炯炯,“葛萧,为什么从早上开始,我就觉着你很高兴看见江水明扑了个空?该不会是你也喜欢杜宇,生怕被江水明抢了个先吧?”她对事情的想法与看法永远另辟蹊径,但这次没有,我和小柳也有同样的疑问。
  葛萧笑笑,“我只是不喜欢他试图改变已经不能改变的状况而已。”
  小柳问:“你怎么知道不能改变呢?”
  葛萧淡淡地说:“江水明的情感还纠结在高中时代的杜宇身上,而那个杜宇已经不存在了。不管他怎么努力,那个杜宇都不可能时光倒流再喜欢他一次了。”
  谭晶晶说:“但是也许现在的杜宇比那时候的杜宇更让江水明着迷呢?”
  葛萧说:“那就是江水明自欺欺人后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正说着,葛萧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接了电话,按了免提,“江水明,成功还是未遂?”
  江水明焦急的声音冲出了手机蜂窝,“她不在老家,她根本没回过老家!”
  葛萧敛了笑容,把声音换回手机通话,把车停在路边:“什么意思?”
  杜宇没有回过老家。
  读大学高中时她的父母已经先后去世,江水明在那栋临水的两层小楼里只见到了她的哥嫂。杜宇的嫂子冷冷地说:“她哪有什么老家?她没回来。”杜家兄嫂对江水明的冷淡与戒备,足以说明,杜宇与家乡的联系是怎样的稀少与勉强,杜宇的哥哥把两串号码写在纸上交给江水明,一串是江水明已经知道了的杜宇的手机号码,一串是杜宇在抚顺的家的号码。
  出了院子的江水明顾不得轻佻不轻佻,颤抖着拨了杜宇的手机——已在意料之中的没通,而且是冰冷冷的“您拨的电话已停机”。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水明的焦虑和担心排山倒海,他在问询了很多邻居,确定杜宇的确没有回老家之后,打了葛萧的电话,让他返回抚顺寻找杜宇的消息。江水明明天一早会飞回沈阳。
  葛萧挂了电话,我们迅速得出结论——返回抚顺。
  我坐在车内,满脑子都是谭晶晶在葛萧家里说的那句玩笑话——“爱的表白什么时候都不晚哈,不说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憋在肚子里的话了,就算你有骨气、活得劲劲儿的,对方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永垂不朽了呢。”
  小柳显然和我想的一样,她的眼神中,充满忧虑和担心。
  谭晶晶紧紧地抓着葛萧的座椅靠背,大眼睛扑闪着,不知是不是在后悔自己的那句玩笑。
  杜宇的丈夫叫冯雪峰,比我们略大三四岁的样子,肤色白皙,五官端正,轮廓清晰。他穿了一件和昨天款式相近的淡绿色衬衫,衬得他的眼睛很清亮。
  他在值班经理室里见的我们,他手里正拿着一叠账单或是其他什么发票之类的东西在看。见我们进来,他礼貌地站起来,脸上表情淡淡的。
  问题是不好问的。“杜宇到哪里去了?”——他说她回老家去了,也许杜宇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他也就相信了。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说杜宇去哪里了,因为杜宇的外出是他本来就想阻止的。还有一种可能是几率最小但最为可怕的,那就是他必须对人隐瞒杜宇去了哪里、杜宇发生了什么。
  但问题总是要问的。葛萧说:“冯先生,我们打杜宇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老家的电话和手机都打不通。我们这些同学都十几年没见了,很难聚齐,你看……”
  冯雪峰讶然,“打不通?不会啊,昨天你们来之前不久我还和她通过话,当时她说很忙,所以你们来时我就没打电话给她。”他的眼睛与葛萧的眼睛坦然对视,没有一丝躲闪,“哦,也许是她的话费用完了。”
  谭晶晶说:“还有没有其他联系她的办法?”
  冯雪峰歉然一笑,“你们也认识小宇这么多年了,你们觉得还会有联系小宇的其他方法吗?”
  的确如此。分开的十几年中,一个班四十六个同学中四十五个都没有杜宇的任何消息。冯雪峰看着我们一筹莫展的样子,笑笑说:“这样,我马上给小宇的电话充值,看看能不能充进去。”他拉开门让餐厅的一个服务员出去买几张充值卡回来。
  等待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我们的等待里还夹杂着焦虑和担心。
  冯雪峰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很快就完成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我们,无声地笑了,“我真的对你们一无所知,小宇从来没和我提到过她的任何同学。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找小宇,也不知道小宇会不会因为你们的突然出现而不快,但我还是很遗憾小宇错过了和你们见面的机会。”
  这时,服务员把卡买回来了,冯雪峰用自己的手机充值完成,然后拨了一个号码。十几秒后,他放下手机,平静地说:“她的手机可以打通了,她可能在忙,没接电话。”
  我们离开时,冯雪峰依然没有任何客套的热情,他说:“再见。”
  杜宇,一颦一笑都让人回味悠长的杜宇一直是我内心所喜欢和羡慕的。她的心静如水,她的自尊自信,她对世事的洞若观火,都曾经让某一个时间段的我有所感悟。但就在走出“竹玲珑”的刹那,我第一次在心头为她怅然若失。
  冯雪峰的平静如初,冯雪峰的有条不紊,冯雪峰的谈笑自若,那是“她不会有事”的表情。我宁愿看到一个张皇失措、条理不清、失言失态的男人。那种近乎丧失理智和判断力的行为,才是“在乎”这两个字的最好诠释。而杜宇这样的女人,难道不应该得到这两个字吗?
  淡薄的黄昏袭上灰蒙蒙的城市,我坐在车里为杜宇伤感。
  葛萧给江水明打电话,江水明正在小镇赶往南京的车上,一听葛萧说完大概情况,就一迭声地大喊:“报警啊,这情况不对,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赶快去报警。我正在赶最后一班飞机,运气好就能赶上登机……你们别耽误时间,去派出所还是公安局都有值班的,今天你们必须把警给报了。”
  这种焦急的语气才是一个深深爱着的人应该有的。这种把对方拼命往撞车、得急病、被谋杀的极端不利状况设想的心态才是一个深深在乎对方的人应该有的。
  杜宇并不需要我为她伤感。她让我相信,在乎她的人,不仅仅只有江水明一个。
  值班的警察听我们说完,就拎了张表让我们填。葛萧拿过来就填。
  谭晶晶拄着额头问:“像这种情况的多不多?”
  穿着黑色制服、显得特精神的小警察笑笑,“要是丈夫来报案,我马上就可以开始调查了。”
  我是个推理爱好者,我明白小警察说的是什么,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者、人口失踪未满报案时限主动提出报警者,大多都是做贼心虚的施害者,哪怕这个施害者明知道警方会怀疑第一个提供信息者,他还是控制不了必须马上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心理特征。
  小警察明显看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挺友好地对我笑笑,然后看了看葛萧写的表格,“可以了,明天我们会按程序处理这件事的。有处理结果我们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刚参加工作的人是工作热情最高、最不会隐匿脸上表情的,肩上没扛什么花的小警察见多不怪的表情很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世界上有两种人神情紧张特别让人害怕,一个是报案时警察的高度重视,一个是看病时医生的反复检查。
  我们谢过了他转身要往外走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对小警察说:“她丈夫说昨天下午大概三四点左右给她打过电话,是接通了的。你们在调看杜宇的手机通话记录时千万要看看他说谎没有……”我还没说完,葛萧一拉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还漫不经心地甩下一句:“别忘了你看的推理小说都是我借给你的。”
  自从高一那次葛萧被罚站以后,慢慢地,相关的几个人开始经常下了早自习一起去吃包子,中午一起去吃盖浇盒饭,晚上放学一起站在街边吃烧烤。江水明因为那次丧失报警功能而成为我们谴责了N年的对象,长期负责买单工作。
  江水明就装委屈,“你们看葛萧是个帅哥,就欺负我。”
  谭晶晶起哄:“这和是不是帅哥有什么关系呀?完全是经济说话,你爸的画是一平方尺好几千块钱,你好意思不请客我们还不好意思不让你请客呢。”
  这倒是实话,江水明是我们几个当中唯一永远没有零用钱的那个,他爸发给他一张活期存折,想起来就打个两三百进去,这在五分钱还能买点什么的十几年前绝对是很大一笔数字。大概是因为搞艺术的关系,江水明的爸特开明特可爱特浪漫,他打钱的目的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江水明能利用这笔钱,打扮成个靓仔,找个小美女开始富庶的早恋。
  老辈人都是这样,自己没经历过的总希望儿女能把这个遗憾补上。
  但江爸绝对没料到,他发放的“儿媳妇费”都被我们变成汽水、鸡翅膀和红烧茄子给米西了。而他的儿子江水明,居然在29岁高龄才情窦初开、想起十几年前就应该享受那笔费用支出的杜宇同学。
  我们又回到了上午才退房的宾馆,正在交接班的几个前台小姑娘就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起来,曾经给我们做过登记的那个小姑娘说:“你看你看,我没说谎吧!”
  谭晶晶就笑容可掬地搂上葛萧的腰,把头靠在葛萧的肩膀上,可爱地说:“老公,今天我要和你睡一张大床。”对面的几个小姑娘瞬间就变成了晚娘脸,好像把谭晶晶当棵野菜一样拿眼神一眼一眼地剜,丢房卡时动作非常不五讲四美、声音非常不和谐社会。
  在电梯里,葛萧说:“谭晶晶,你要把我害惨了,今天你必须和我一起睡。”
  谭晶晶暴跳,“妈的,想逼良为娼骗我上床啊?我怎么就把你害惨了?”
  葛萧瞪她,“你知不知道每天晚上会有人娇滴滴地给宾馆的单身男客打电话问他要不要按摩?你知不知道是否是单身男客的信息是想赚外快的前台小姐提供的?”
  谭晶晶说:“莫非你想喊人家到房间来按摩?不对啊,要想喊的话你应该求之不得,干吗还扯上我?”
  葛萧说:“我单身入住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骚扰我,因为前台小姐肯定不想便宜了某个按摩的,现在你号称是我老婆,那惨了,前台小姐肯定宁愿便宜了某个按摩的也不愿便宜你。所以今晚必定警钟长鸣,所以你必须承担这个后果。”
  果然,从我们吃完晚饭回来的晚上7点43分开始,隔壁葛萧房间的电话就隔三分钟差五分钟即隔三差五地响。
  我们三个一边斗地主一边大乐,小柳和谭晶晶打赌说会响到十点多,所谓“坚持不懈”;谭晶晶和小柳打赌说会响到十二点以后,所谓“半夜鸡叫”。葛萧倒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说:“当司机还要受精神摧残,我应该申请职位补贴,顺便报个工伤。”
  谭晶晶就扑上去抱住葛萧,哼哼唧唧地说:“要我献身来补偿你不?”
  葛萧眯着眼睛看她:“还要忍受某人利用工作之便对我进行性骚扰。”
  谭晶晶就一本正经地说:“来,小朋友,阿姨给你做个身体检查,看看你健康不健康!”说着就开始揉葛萧结实的胸肌。我和小柳笑得前仰后合。
  葛萧终于躺不住了,从床上跳起来说:“谭晶晶,我说你长的祸国殃民是错的,你根本就是个洪水猛兽。而且你的名字也起错了,应该叫谭妖精才对。”
  谭晶晶保持着打算保持骚扰的表情,“那我就要继续洪水你,猛兽你喽!”
  葛萧如烟如云地瞬间消失在我们的房间门口:“我回房去听铃儿响叮当。”
  谭晶晶大叫:“假正经,你为什么不拔电话线呢?”
  葛萧消失前探回头来瞪了她一眼,“因为那就说明房间里有个假正经的单身男客,不服气的按摩小姐会亲身上门来攻克堡垒的,遇到个你这样的,我就失身了我!”
  在死党们的眼里,我一直是个很执拗的人。葛萧说我有个性,江水明说我喜怒无常。常常在人人笑逐颜开时,我会陷入突然的沉默和忧郁,然后躲在角落里想自己的心事。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但我的死党们已经习惯了对我视若无睹,因为他们知道我,懂我。知道我并非想扫大家的兴,懂我只是敏感到花落伤情、睹物思人。
  在葛萧出去后,热闹的房间突然陷入安静时,一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的情绪夸张上我的心头。如同多年的条件反射,谭晶晶问小柳:“要出去吃点夜宵不?”小柳丢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牌,笑,“好啊好啊,我要吃酸辣粉。”她们就笑着去敲葛萧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我拉开房间的窗帘,拉开了窗子。
  待在宾馆的房间里,我总有种不真实感。这里就像是演戏的舞台,远离真正的人间。没有厨房,没有阳台,没有生活的气息。而有厨房有阳台的宾馆房间,价格更是远离真正的人间。
  现在,车水马龙的喧杂声音与乌烟瘴气的烧烤味道冲进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如影随形。
第三章关于当初
  睹物思人。
  真正的睹物思人不是看见那人的某件东西时会想到对方,而是万事万物、大千世界的一花一叶、一滴水一粒沙,都能让你在一个恍惚间痛哭失声,在一个弹指间痛不欲生。
  我凝视着城市的灯火照不见的远方黑夜,一个熟悉的伤感出现在心头。
  门锁嘀地响了一声,我以为是谭晶晶或者小柳回来取什么东西,就没有回头。
  他轻轻走到我的身后,把双手温暖地放在我的双肩上。
  这是我想了那么久的一个隽永场景,他什么也不说,连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近我,把手平淡地放在我的肩头。这就足够了。倾国倾城的悲喜大剧,尚不及这场景的不动不声。
  我猛地回头,我希望看见他的脸。
  可我看见的是葛萧。
  尽管我知道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那个场景,但当幻想终究破灭时,我的眼里还是滑过一丝失望。我转回头,看着不可捉摸、不可触摸的远方,就像在看一场相思的无数场可能的终了。
  葛萧收回手,我听见他取出烟,按了打火机,然后略带苦味的芳香就涌进了我的鼻腔。熟悉而温暖。我有了瞬间的心安,真的,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慰藉我的感伤的方法。葛萧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味道,告诉我,他在那里。
  师伟站在路灯下,光线给他打了个好看的晕染。他看着紧靠在路灯杆上的乔北说:“乔北,你是个不快乐的女孩。”
  16岁的乔北喜欢穿一条染着恬静的淡绿色的连衣裙,喜欢每天趴在课桌上出了神地听风、看雨、捕捉丁香花瓣滑落在窗前的痕迹,喜欢用各种各样颜色的笔来写一本又一本不能算日记的日记。她是快乐的,她喜欢坐在葛萧或是江水明自行车的后衣架上,一次次从校门口一个接近45度的斜坡上呼啸而下,她喜欢陪着小柳去逛街淘便宜又好看的发夹,她喜欢陪着谭晶晶去KTV一遍又一遍地唱难度很大的歌。乔北的快乐无处不在,乔北的快乐有目共睹。
  可是眼神安静的师伟说乔北不快乐时,乔北真的不快乐。
  那年师伟多大呢?16岁还是17岁?乔北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的额前有几丝碎发,有风吹过就微微地颤动,眼睛没有葛萧那么大,睫毛也没有江水明那么长,可是很黑很深邃,让人想一直看进去。他的身上有种很奇异的特质,比如他在某个课间以商量的口吻和同桌的男生说:“下午去踢球吧?”那么等到午休结束时,班上的绝大多数男生就还没回来上课,任课老师就奇怪地问葛萧或是江水明,“其他男生呢?”葛萧就会笑笑说“不知道”,而江水明就会揉着睡眼说“大概都食物中毒了”之类很不靠谱的话,然后被老师在头上来个爆栗子。
  乔北注意到师伟是在高一新生报道时。从初一起一直和乔北同班的葛萧是班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一,班级第二也是年级第二就是师伟。这蛮罕见的,因为新生分班都是按照名次一个个按顺序均匀分配到各班的,师伟应该是隔壁班的第一名才对。
  随后,消息灵通的谭晶晶就探听出了原因:师伟的继父是学校高中部的校长,他一直要求师伟是永远的第一名,这次师伟在升学考试时没做到,他的继父就让他承受了这样的压力与耻辱。
  谭晶晶八卦这个时,是开学第一天,我们正在走廊里等着教室开门。她刚说完,一个平静而清澈的男中音说:“不,是我自己要求他的。”在男生们都因为变声而拎着公鸭嗓的时候,这声音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乔北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了师伟。
  师伟穿着普普通通的牛仔裤T恤,肩上斜背着一个式样简单干净的单肩书包,比乔北高了大半个头。乔北猝不及防地跌落进那双眼睛中的深邃瞳人。
  看不出师伟对谭晶晶的失实八卦有什么情绪变动,他只是不失分寸地点了点头,就和她们擦肩而过,去打开教室的门。
  谭晶晶兴奋得脸色涨红,她死命地摇晃着乔北的手,小声地喊:“好酷,好酷哦,我要追他!”
  酷。
  残酷、冷酷的酷。
  谭晶晶是个天生的乌鸦嘴,她善于在最开始就预告事情的走向和结局。
  14岁的乔北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新同学师伟。
  从第一天报到开始,班级的钥匙就在师伟手里,一直到高三毕业。他就住在学校旁边的教师家属区,每天早上来开门。做早操时,师伟从来是站在领操台上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有笑容,眼神掠过面对着他、注视着他的所有人,看向遥远的天边。
  乔北轻轻地歪着头看他,但这时候她无法看进他的眼睛。没人能够。
  谭晶晶从来不是个有心机的谋算者,她的热情主动与坦白直率,在那时已经见了端倪。课间,她时常用手绢包了话梅、杏子之类的零食,拎一本习题集趴在师伟的桌子上,一边装模作样地讨论功课,一边拈一两颗零食给师伟,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谢绝,她还是乐此不疲。而江水明偶尔过来要零食吃,谭晶晶就会龇牙咧嘴地做心疼状。
  但谭晶晶也不是个为着某种目的才做某种举动的人。在高三那个晚上,师伟说乔北不快乐之前,师伟刚刚回答了乔北“你知不知道谭晶晶很喜欢你”的问题。他说:“她不是喜欢我,她只是喜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果我接受她的喜欢,那我就会立刻被她抛弃。还有,”师伟看着乔北,“你真的是为了问刚才的问题才等我到这么晚吗?”
  乔北正在为师伟的一针见血不知所措,师伟就轻轻地说出了那句摧毁了乔北之后生活的话:“乔北,你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子。”寂静的校园小径上,乔北看着师伟的眼睛,马上就想哭出来。
  师伟淡淡地说:“乔北,你不能哭,因为我不是会给你擦眼泪的人。”说完,他走向了校门,把乔北一个人丢在只有路灯还亮着的校园里。
  那个夜晚真的很黑。直到巡校的校工出现,乔北才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出来,无声无泪地哭泣着。那是乔北对师伟的表白。如果算是的话。
  我清醒过来,回头看看葛萧,笑了,“你没去吃夜宵?”
  葛萧掐灭了烟,坐在床上,“我喊她们买上来,边看电视边吃。”他开了电视,调到新闻频道。
  葛萧是那种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保持积极良好心态的人,他从高中起就喜欢看新闻,看到形势一片大好他就打心眼里为别人高兴,看到战争饥荒灾难他就会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生活,然后力所能及地日行一善。
  全国的小朋友们从初中开始,肯定都写过好人好事的作文,可估计只有我们学校的那届同学都是发自肺腑地、绝对不撒谎地写的。以葛萧为素材的范文此起彼伏。因为他的确干过捡钱包、扶老奶奶过马路、爬树上救小猫等等的事。高三有一次大家一起翘课到莫愁湖划船,他还顺路帮一个小朋友找到了失散长达30分钟的妈妈,弄得后来校长为批评他逃课还是表扬他做好事而大伤脑筋。
  谭晶晶曾经点点戳戳着葛萧的脑门说:“您有没有自己的生活?啊,有没有自己的生活?”
  无数的事实教育我们,好心遭雷劈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谭晶晶想起来就要数落葛萧一下,“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要是好事做得太多了,老天爷肯定会想:‘靠,把我的职责都给履行了,老子很不高兴,灭了你丫的!’那你就惨了。你不要太好心不要太为他人着想不要掏心掏肺地对别人行不行?”
  不等葛萧说话,谭晶晶往往又会自问自答:“也对,你将来肯定会伤害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心,也得提前准备,平衡一下,要不然是要遭天谴的。”本来还想谦虚两句的葛萧就没话说了,悻悻地抽烟或是吃饭。然后,谭晶晶就又挑衅:“你要真遭天谴了,那就是一个很经典的词儿,红颜薄命。”
  葛萧就站起来去揪谭晶晶那时候还很长的马尾辫,谭晶晶就大笑着躲,小柳就笑,江水明就起哄“土匪抢亲了”,我就会拿筷子敲碗或拿雪糕敲可乐瓶,“肃静,肃静。”但往往最后的结果是,葛萧抓住了谭晶晶,谭晶晶就笑嘻嘻地做出要亲葛萧的样子,然后就换葛萧逃之夭夭了。
  这个游戏一直玩到高中毕业后的天各一方。
  我想到这儿突然笑了,葛萧侧过头来,“笑什么,丫头?”他拍了拍身边的地方,我就坐了过去。我看着他笑,“我觉得我们几个真的什么都没变,每个人都像当年一样在朋友关系里各司其职。”
  葛萧转过头去调小了电视的音量,“在朋友关系里没变,不等于人没变。”
  我笑,“那你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葛萧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淡淡地说:“以前你发愣的时候我不会看时间,现在我会看。”他看着我说:“刚才你发愣了七分钟。鉴于没有历史记录,我不知道你的发愣时间变长了还是变短了。”
  我笑了笑。
  葛萧剥了个果冻递给我。
  我接过,在手里摆弄着,那晶莹剔透的淡绿色很像16岁的乔北的连衣裙的颜色。我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发愣?”
  葛萧拖了个枕头,慵懒地躺下,侧脸看电视,“你会说吗?”
  这家伙还是那么懂得我。我笑着把果冻递给他,“你自己吃吧,太甜了。”
  葛萧拿过果冻,一边吃一边说:“看,这就是你的变化。高中时你最爱吃这个牌子的果冻,成件成件地批发,现在你一口都不肯吃。”
  变化。师伟现在有什么变化吗?从来都不笑的他,现在遇到会让他笑出来的人了吗?
  葛萧瞥了我一眼,开始看表计时,“有比较才有鉴别,你继续发呆吧。”
  我看着这个从来不问我在想什么的人,忍不住笑了。
  一大早,江水明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住的宾馆时,那个挺精神的小警察刚给我们打了电话。他们用杜宇的手机号码查到了杜宇的身份证号码,然后一路循迹而寻,发现两个月前杜宇购买过前往南京的机票,她在南京没有入住宾馆,但她的信用卡连续三天被使用过,随后她购买了从南京到上海的机票,入住了一家费用不菲的宾馆,一周后退房。她的手机一直与抚顺的几个电话保持着联系,包括冯雪峰说的那个时间。欠费停机13小时后,号码重新开通。昨天下午,她购买了从上海到南京的机票并登机成行。
  小警察心情良好地说:“你们可以放心了,咱们国家的机场安检的严格程度世界都排得上前几名,这说明第一是她本人在使用手机、身份证和信用卡,第二是她本人很安全。”
  葛萧刚谢过小警察挂了电话,江水明就疯了一样擂门,被放进来后,眼睛通红,“警察给回消息了没?”葛萧复述了一遍小警察的话,江水明的眼睛更红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谭晶晶说:“不是没事儿吗?酝酿什么悲观情绪啊你这是?”
  江水明一边狂吃海塞我们昨天吃剩的臭豆腐、烤小鱼儿什么的,一边略带伤心,“我给她打了好几百个电话,她一个都没接。”
  这话说得实在是凄凉。不过谭晶晶反应神速地踢了他一脚,“假装伤什么心啊,人家又不知道是你打的电话。这年头骗子那么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知道不?”
  “也对哈。”江水明高兴起来了,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但瞬间他又情绪低落,“她现在在南京呢,可我又折腾回来了,早知道就在机场蹲着,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呢!”
  谭晶晶正打算安慰他两句,转念一想,突然又踢了他一脚,“你不知道手机可以发短信吗?你干吗不发个短信告诉她你是谁?”这一脚加这句话瞬间把江水明踢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同时也向我们证明了,热恋中的人是傻瓜这个神圣的道理。呃,如果狂热的暗恋也算热恋。
  高中时江水明的功课稀里哗啦不假,可他那笔挺拔帅气的字儿挺给他雪中送炭的,连英语老师都对他写的印刷体英文字大为欣赏。而且,他那种门第熏染出来的或者说天生的文采飞扬,也让他的作文时不时就成了由语文组各位老师在全年级各班巡回播出的范文。
  但现在看着他哆里哆嗦地把准备发给杜宇的短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删,删了又写的样子,别说谭晶晶,就连葛萧都看起来好像想踹他一脚。谭晶晶嘀嘀咕咕:“你当年垄断范文市场的风华绝代哪?你个熊样。”
  在我们的连催带骗下,十五分钟后,江水明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我写好了。”他诚恳无比地把手机递给我,“你是靠写字儿吃饭的,你帮我看看。”
  全文如下:“杜宇你好,我是你的高中同学江水明,请回电。”
  恨铁不成钢说的就是时下我们四个的心情。
  发完短信,江水明就像倾家荡产买了彩票、期待开奖的人一样,作热锅上蚂蚁的火烧火燎状。他一会儿问葛萧“我的措辞没问题吧,会不会太生硬”,一会儿偷眉偷眼地看谭晶晶“你说杜宇还记得我吧”。一向很有口德的我都忍不住了,说:“江水明,你镇定一点,不要给我们是在动物园猴山的假象。”
  杜宇的回电是十分钟后,一个很礼貌、不亲热的时限。
  杜宇轻柔甜美的声音在那端轻轻地“喂”了一声,江水明已经陷入了慌乱的境地,语无伦次地跟着“喂”。终于,他说:“我是江水明,你是哪位?怎么不说话呢?”
  葛萧不负众望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然后拿过了电话,“杜宇你好,我是葛萧,我和江水明、谭晶晶、小柳还有乔北到抚顺来看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嗯了几声,就挂了电话。
  江水明白痴相纤毫毕现,“她说什么?她还记得我吗?她什么时候回来?”
  葛萧说:“她已经准备登机了,下午就到沈阳了。”
  我和小柳笑了,默契地对视一下,然后盯着江水明看。
  谭晶晶研究我俩的表情,“你们的表情很有深意,是想到什么了吗?说。”
  小柳说:“机场,好像是个很适合表白的场所……作为长期窝在家里看各国情感连续剧的骨灰级观众,我觉得这是基本常识。”我也点头:“情感读本里也常有这种情节。”
  谭晶晶撇嘴,“低俗外加幼稚的想法。选那么个人来人往的公开场合对纤尘不染的杜美女表白,死路一条。”
  江水明目光炯炯,明显对我们的提议如获至宝:“那我就死马当成活马医。”
  葛萧吸了口烟,带着怀疑的眼神看我们,“我觉得,你们都是故意不带驾照的。”
  谭晶晶笑道:“主要是你出现在驾驶座上,我们车的收视率就比较高。”
  葛萧往外走,“谢谢。”
  江水明和他急了,“你干什么去啊你?不是要去沈阳吗?”
  葛萧回头瞪他,“高速公路又没长在房间里。”
  有一位挺深沉的古人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预演的机会。此刻,在三天内连续往返沈阳桃仙机场的葛萧正改编了这句话数落江水明:“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你有一次又一次的预演机会,然后你给弄砸锅卖铁了。”
  江水明就做出懵懵懂懂的样子,完全没有了他自我标榜多年的诗书满腹气自华的风流倜傥。
  小柳终于说了一句让我们拍手称快的狠话:“以前的你有画皮。”
  人生若是真的有预演,你会不会选择改变剧情?
  乔北会。
  她会选择抹去那个路灯下的夜晚,她会选择从始至终冷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同一个教室里的师伟。那个没有笑容甚或没有表情的师伟。
  乔北相信谭晶晶也会。
  谭晶晶一定会选择更疯狂地跟随在师伟的身侧,调动全部能量淋漓尽致地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谭晶晶曾经对师伟充满了狂热粉丝般的好奇,为了研究师伟是几点到学校的,她曾经在早上五点半不到就站在校门口等师伟来开门。师伟在上早自习前有晨跑的习惯,谭晶晶就笑嘻嘻地拎着个奶茶瓶子坐在操场的栏杆上看他晨跑,哪怕天色根本看不清十几步外的人。师伟途经她的身边,她还会声色并茂地喊:“加油!”谭晶晶的情感就是这样的毫无顾忌。
  有一次我们到江水明家去玩,恰好江爸出去应酬了不在,我们就溜进了江爸的画室。
  谭晶晶马上就喜欢上了江爸画室的二楼窗台。她坐在了那个窗台上,两条长腿在风里荡过来荡过去。那个位置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棵巨大无比的玉兰花树。谭晶晶突然挺诗意地说:“师伟就像是玉兰花树,我只看见了他璀璨的花,却忽略了他根本连片叶子都没有。”
  江水明立刻鼓掌,“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终于清醒过来了,你打算投入我的怀抱了没?”
  谭晶晶喘了一下说:“刚才我还没说完,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要把我的叶子全给他!”
  江水明做呕吐状,“该死的师伟,不配我们谭美女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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