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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_7 凤青钗(当代)
  不悔。
  纵使他有千般怒火万般委屈,他也读懂自己从不曾悔过。
  从那天开始,从小被父母逼着读佛经的冯雪峰开始真正的懂禅,开始痛苦地学会稀释自己的感情。
  冯雪峰知道,自己的爱恋不疯狂燃烧,就能给杜宇留下更宽阔的心灵空间。他爱杜宇,也就体谅杜宇、尊重杜宇、远离杜宇。
  他选择了与杜宇离婚,选择了与杜宇兄妹般相处。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平和相守。这样的相守虽然平淡,但也会更持久。
  真的爱时,有细微的一点,也比全失去幸福。
  哪怕看穿世事如冯雪峰,也舍不得全失去。
  这是施爱者一致的卑微。
  而且,不疯狂燃烧,就不会在面对一片灰烬、满地狼藉时,撕心裂肺。
  冯雪峰对杜宇那种淡淡的态度,是他在参透了杜宇的真实情感后,给自己的唯一保护。
  我们陪着江水明跑去抚顺时,冯雪峰注视着洒脱的才子江水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意,可他也一眼就知道,江水明不是杜宇心里的那个人。
  他也注视着俊朗的陪同者葛萧,葛萧也不是答案。
  直到他这次看到师伟。
  师伟的眼睛深处,有着和杜宇一样的东西。孤独,决绝,冰冷地远离一切,不眷恋。
  但是那脆弱那高傲一旦燃烧,将爆发出最炽热的毁灭之火——毁灭一切枷锁,一切阻隔。
  冯雪峰深知,那火一旦燃起,自己对杜宇如履薄冰的情感将瞬息不存。
  可冯雪峰也深知,那火一旦燃起,将给杜宇带来怎样巨大的快乐。
  电石火光间,或根本无需思考,冯雪峰决意,亲手点燃这火。他的从容和勇敢,一如古希腊那个横穿千山万水的勇士,那个点燃奥林匹克之火的使者。
  冯雪峰淡淡地说:“小宇,面对你的内心吧。如果不是在等待着师伟的翻然醒悟,你的心怎么会那样飘忽不定,让我触碰不到?你说师伟给不出爱,可是,不对着师伟,你又何曾给得出呢?”
  杜宇笑不出来了。
  在更平静的冯雪峰面前,杜宇无法再平静,她不言不语,却濡湿了眼。
  师伟用颤抖的手燃着了一根烟,狠命地吸了一口,才克制着激动的情绪说:“我懂了。”
  他将那根烟丢到脚下,碾碎,然后,走到杜宇的面前,拉住了她的手。
  杜宇忽然现出了我们从未见过的执拗表情,15岁女孩般执拗的表情。她想挣脱,师伟紧紧地握住,然后,把她的手举到他的面前,按在了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泪光隐约,“别傻了,我们早就属于彼此。”
  师伟的家庭经历的确只能用“坎坷”两字来概括。
  在师伟很小的时候,他那从事地质勘探的父亲就在一次无人区的任务中,失足滑下了一个不知名的深潭。当时的条件艰苦到根本无法寻找打捞,直到多年后,他昔日的好友中有人位居高职,才辗转托付初次驻扎当地的部队捞起了烈士的白骨。消息送到南京时,师伟的母亲刚因胃癌晚期去世。那时,她和师伟的继父不过结婚两年。
  师伟和他的继父,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同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会怎样对话,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面对彼此。
  但很重要的一点,师伟去迎接父亲的遗骨、再一次与父亲生死阔别时,正是我们高二那年。也正是杜宇的父亲去世那年。
  彼时,刚刚丧母的师伟得知父亲遗骨的下落,心绪纷乱如麻,根本没有注意到杜宇的悄然请假。
  而后,他们在天涯两处,以共同的悲伤,分别告别着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就是蚕卧多年的真相,这就是最初的阴差阳错,这就是杜宇不能释怀的疑问的解答。
  杜宇的执拗忽然僵硬破碎,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
  师伟紧紧地抱住了杜宇,姿势温柔而体贴,目光疼爱而关切。
  他不是不知爱,他不是不会如何去表达爱,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面对他爱的那个人,问清误会,解释清楚。
  我的心就像那根被碾碎的烟一样狼狈不堪,我喘不过气来,我彻底靠在了谭晶晶身上。
  杜宇情何以幸,乔北情何以堪。
  葛萧愣愣地看着我,刚向前走了一步,他身边的江水明却忽然发了疯。江水明转身冲向了展厅终端的画廊办公室,我头脑里嗡嗡作响,我听不见江水明在大喊大叫些什么。
  葛萧停住了脚步,转身向江水明追去。
  这时,我的听觉又冷静地恢复了,因为我看见师伟在对杜宇说什么,我想听清他说什么。
  师伟说:“给我一天时间,我要处理一些事情。”
  杜宇泪眼蒙眬地看着师伟的眼睛,什么都没问,点了点头。
  我瞪大了眼睛,泪水也滚滚而出。
  我知道师伟要处理的,是什么。
  爱的练习,终于成功了。爱的练习,终于……要结束了吗?
  师伟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到你住的宾馆找你。”
  杜宇又点了点头。
  我忽然害怕师伟看到我,我害怕他直接走过来对我说再见,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拉着谭晶晶,飞快地追着葛萧而去。
  江水明疯狂的声音在画廊里回荡:“撤展,马上撤掉这个展览!”
  熊熊的火焰翻卷着奔腾着直冲上夜空,明亮跳动的红色飞快地吞噬着那些堆砌的画,那些绚丽的色彩、精彩的风景,以及杜宇柔和的笑脸,转眼就不见了。铺满颜料的亚麻布迅速缩成大大小小的灰烬,还带着大兴安岭味道的松木画框强劲喷射出大滴大滴的松脂,为火势推波助澜。
  醉态毕现的江水明拎着白酒瓶子,船工樵夫一样呵呵哈哈地呼喊着,时不时伸出脚去踢踏那些塌落下来的画框,全然不顾鞋子的前端已经发烫发软。
  只开了一天的个展,再不会有的个展。
  这是一场最隆重的追忆,这是一场最盛大的祭奠。
  不计后果的江水明用几十幅注满**的画作,用焚烧出的滚滚烈火,祭奠着他对杜宇的情感,不,与杜宇无关,就连他对杜宇的情感,也都是他对逝去的青春的一场隆重追忆。
  我的额发被火焰催出的热浪吹得四处翻滚,可,疯疯癫癫、连唱带跳的江水明,比这火更有感染人的力量,他的泪水和笑脸都足以击中任何已经走过青春、在青春中留下过记忆的人。我悄悄擦去了浸出眼角的泪。
  葛萧和谭晶晶看着江水明,眼里也有深沉的感动。
  就在火势翻腾到最大时,江水明右脚的鞋子燃烧了起来。等不及我们惊呼,他已经动作麻利地脱下那只鞋,一扬手丢进了火堆中,然后,他就那样光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毫无刚才的醉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谭晶晶,问出了一句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话:“结婚的约定还算数吗?”
  谭晶晶愣住了,大瞪着眼睛看着江水明。
  江水明吼了起来:“谭晶晶,老子问你,结婚的约定还算数吗?”
  谭晶晶还没来得及回答,甚或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思考,江水明已经一把把她揽在怀中,以不容商量的气势,以势不可挡的霸道,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谭晶晶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眼睛里的惊讶与恼怒忽然就迷离起来,接着,黯淡下去,最后,她闭上了眼睛。
  真实的生活远比艺术创作荒诞离奇,每一桩出人意料的事件的发生,都能给旁观者带来无尽的遐想或震撼。
  艺术不过是把那些被人们所忽略的生活真实,再展示出来而已。
  唯有生活本身,才有情节的生死辗转,才有让人目晕神眩的太虚奇幻。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疯狂的江水明和毫无抵抗的谭晶晶,就在这时,葛萧对我悄无声息地做了噤声的动作,轻轻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这个院落。
  在走出院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只看见,渐渐收缩回去的火焰背景下,江水明和谭晶晶相依相偎,影子的边缘镀着橙黄微红,仿佛亘古了千年的两尊石像。
  这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青春之火吓到了江水明的所有邻居,那些松木的残骸还在散发着袅娜青烟,消防车和警车已经呼啸而来。
  光着一只焦黑的脚的江水明差点被拘留,幸而,和所有的人一样,来的两个巡警也对艺术家这种身份有着深深的包容,简单做个笔录,教训几句,就此放过。
  由始至终,江水明脸上都带着陷入梦幻中的幸福感,他紧紧地攥着谭晶晶的手,不放。
  爱情是没有什么退而求其次的。
  你得到那个人,就得到了整个世界,得不到那个人,就算得到整个世界,也不再有意义。
  可以退而求其次,只能说明爱不够。
  对那个人的爱不够,对“其次”的爱也不够。
  江水明对谭晶晶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谭晶晶也是。
  江水明一直以为,拥有我们这样的几个死党,并能奋不顾身地爱着杜宇,就是自己所经历的最好的时光。可是聪明而坚强的谭晶晶戒掉师伟,让江水明发现了另一种传奇,一种可以使他不会溺死在杜宇世界的传奇,一种更适合他的爱情传奇。
  是的,早在那时,江水明就明了了自己对谭晶晶,有着怎样的认真。
  画展开始前,我看出江水明有很重的心事,这就是他很重的心事。
  我相信,就算没有师伟的出现,就算师伟和杜宇之间没有那痛苦纠葛的表白,他也会燃起这段葬送过去的大火。江水明对方晓天正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告别展。告别,杜宇。
  杜宇,是江水明情感之路必经的那段迷幻而残酷的荆棘之路,是他的走火入魔,而谭晶晶,才是江水明大彻大悟、脱胎换骨的得道飞升。
  对谭晶晶来说,也是这样。只不过,曾经困住她的人,是师伟。
  最好的时光,从来不是静止的山峦,它是波光粼粼的水系,只要你不在心里困死它,哪怕它会一路蜿蜒,在最终,它依然会直抵地平线的那端,不动声色地汇集成汪洋。那片蔚蓝,很多人给它起名叫幸福。
  江水明和谭晶晶,只是勇敢地抓住了,可以让彼此属于彼此的幸福。
  江水明和谭晶晶的幸福,来得太凶猛了,那幸福感遮天蔽日,以至于我都开始微笑,那时,我暂时忘却了,还有什么在面对着我。
  直到我看见葛萧的眼神。
  苍白的脸上,焦虑担心的眼神。
  没什么的,应该没什么的,都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这么久了,天都放亮了,师伟还没给我打电话,他应该不会急着和我分手的,我这么爱他……
  荒谬的勇气鼓励着我,我对葛萧笑笑,拨通了师伟的手机,竭力平稳地说:“早饭吃什么呢?我们去吃夫子庙的鸭血粉丝好不好?”
  师伟没有说话,但我仿佛看见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的沉默,让我害怕。我竭力想找,却找不出任何话语。
  就在这时,我听见宾馆房间的电话响起,师伟接起了电话,但他没有挂断手机。
  我听见他音调沉稳地说:“是,我是师伟,对,三天后,两张,在香港转机。”接着,手机忽然传来了滴滴的通话中断声。
  我一直有个幼稚的想法,只要师伟没说分手,那我就有短短的侥幸,可以回天的侥幸。
  而此刻,回天乏力。一瞬间,在绝望的沙漠中,我卑微如尘土。
  我甩开葛萧牵着我手指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宾馆。
  我跌跌撞撞地扑进宾馆的房间时,师伟正心平气和地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看见我进来,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无力地靠在门上,牙齿喀哒喀哒地打着冷战,我说:“师伟,你干什么?”
  师伟把文件放进文件夹里,又打开放在床上的行李箱,把文件夹放了进去。
  我扑过去,按着他关住箱子的手,脸色苍白地仰头看他,惴惴不安地叫他:“师伟……”
  师伟并不抽回自己的手,也不看我,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冷冷地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还不明白我要干什么吗?”
  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就算明白了又如何?聪明到洞悉世事,还不是逃不过人心冷暖。
  此时的恍惚间,我的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只要师伟在我的身侧,只要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停留不去,我宁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流着泪,嗫嗫着:“师伟,只要……”
  师伟说:“不可能的。”他看着我。无需我说完,在他清冷的眼光中,我的心思无处遁形。他说:“你这么聪明,你知道,不可能的。就像你会幻想着飞蛾一般投入我死亡般阴冷的世界,杜宇就是我的火。我注定要亲手毁掉我全部的生活,只为取得她恩赐的温暖。”
  明知水会流,沙会漏,可是在即将全部失去的关头,谁会不本能地握紧拳头?
  我紧靠在师伟的胳膊上,双手攀住他的肩头,我泣不成声,“不行,师伟,不行,你不能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再次离开。我苦苦等待了十几年,才有了与你相处的机会,你不能这样残忍地弃我而去。”
  师伟说:“这些话,放在我对杜宇的情感上,同样适用。”他慢慢而坚决地推开我的身体,说:“乔北,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此刻的激动。你应该祝福我。”
  我不顾一切地重新攀住他的脖颈,苦苦哀求:“师伟,师伟!”
  师伟看着我,眼光里有瞬间的怜惜,然后,他冷漠而坚定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冷冷的声音直刺我的耳膜:“乔北,那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不能哭,因为,我不是一个会给你擦眼泪的人。”
  在师伟力道十足的手下,我觉得指骨有即将断裂的刺骨疼痛,可那不足以与我内心巨大的绝望相提并论。我痛哭失声,“师伟,师伟!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呵!”
  毫无预兆地,师伟忽然捧住我的脸,孤狼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情的嘲讽,“不甘心?你有怎样的不甘心?”他抓住我的手腕,高高地一扬,我单薄的身子就像飓风中的无助纸鸢,猛地撞在梳妆镜前的桌子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的同时,我觉得我的身子差点被坚硬的实木桌子撞成两截,我眼冒金星,脑海里昏天黑地,痛得叫不出声音。
  师伟又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向后一甩,就把我的身体仰面摔倒在尚未整理的床上,不容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膝跪压在床上,用手臂压住我的身体,逼视着我,大吼着说:“只是在遗憾我没有占据你的身体,只是在遗憾这一点是不是?那我成全你!”
  我仰望上去,师伟的脸是扭曲的,带着兽性的狰狞。他动作猛烈却全无感**彩地用力撕扯着我的衣服,仿似我是巨兽爪下的草芥微尘。
  我本能地反抗,在师伟丧失理智的疯狂举动下,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惊声尖叫着,躲闪着,哭喊着,有即将粉身碎骨的错觉。
  就在这时,门上猝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门板猛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了可怕的脆响。
  师伟被一种外来的力道扯离我的身体,我来不及辨别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突然离我远去的师伟的唇角有让我不明所以、稍纵即逝的微笑。
  是葛萧。
  在任何时候都带着淡淡微笑、柔和目光的葛萧,在任何时候都内心镇定、仪态静好的葛萧。
  是他,一脚踹开了宾馆的门;是他,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把师伟扯开;是他,一把揪住师伟的领口,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挥下一拳。
  师伟踉跄了几步,脊背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他闷哼一声,站稳了身体,擦了擦鼻下的血痕,冷静地看着葛萧,“葛萧。”
  葛萧显然是陷入了巨大的愤怒之中,他攥紧拳头,脸上是血涌的红,他挡在师伟和我之间,没有说话。
  师伟慢慢地走过来,走过葛萧的身旁,他的手在葛萧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他有力的手扯住我的肩膀,想把我从床的另一侧扯过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已经在瞬间感受到了肩胛骨传来的钳制的疼痛,我痛得泪花四溅,叫出声来。可看到葛萧再次揪住师伟的领口并举起了拳头,我心痛无比,我条件反射般地大叫一声:“不要!”葛萧的动作僵住了。
  师伟就任由着葛萧那样揪着,他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葛萧,是乔北自己愿意的!你何必多事?”
  葛萧的拳头,缓慢地放下。
  师伟冷冷地推开葛萧揪住他领口的手,托起我的下颌。他的手指几乎捏碎我的颌骨,可他轻蔑的目光更刺痛我的心。我的泪水奔流而下,努力想摆脱他的手,可摆脱不了。师伟对葛萧的在场置若罔闻,顺势吻上我的脸颊,吻痕看似密布火热,言语犹自无情嘲讽,“你朝思暮想的,也不过就是一夕欢好。”
  葛萧如被挑衅的狮豹般愤怒,怒吼一声,把师伟掀翻在一旁,按在墙上,拳头就一次接一次地、狂风骤雨般地击打在师伟的脸上,速度携风带电,力量雷霆万钧,以致那拳面上很快鲜血淋漓,辨不清是师伟脸上的血,还是葛萧拳上的血。
  师伟好像就没有想过要抵抗或还击,他闭着眼睛,不挣扎也不躲避。
  我顾不得身上的伤痛,顾不得衣衫不整,跳下床去,扑到他们两个人中间,挡在师伟的身上,失声恸哭,“不要打了……不要……”
  葛萧的手臂慢慢地放低。
  葛萧那双黑亮的眼睛,心痛地看着我,“值得吗?为了这样一个残忍自私的人,值得这样看低自己吗?”
  值得吗?
  我拒绝去想,我流着泪侧过脸去,去看脸上衣服上都染满了鲜血的师伟。
  舍不得。
  “舍不得”,这是足以与“值得吗”相抗衡的三个字。
  我颤抖着去捂师伟眼角鲜血奔流的伤口,却被师伟粗鲁地推开了手。
  葛萧的声音里带了试图唤醒迷途羔羊的痛苦,他再次诘问:“值得吗?”
  一种莫名的怒火冲进我的脑海,我背护着师伟,对葛萧叫喊着:“我值得不值得,关你什么事情?你以为你是谁?天使还是上帝?”我知道泪水纵横加上这样的叫喊,是失去了我一贯的平静与淡然的,可是,葛萧都疯了,我还清醒着干吗呢?
  真的是没料到我的哭喊,把葛萧喊愣了,他定定地看着我。
  师伟用手背蹭了下几乎糊住他眼睛的血,看了看手背,淡淡地说:“葛萧,你听到了?好心不得好报,乔北就是这么的,贱!”
  他的话才出口,葛萧已经顺手抓起了旁边架子上的水杯,怒不可遏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啪的一声,玻璃粉碎,师伟的额上血肉模糊。
  我尖叫一声,疯了一样推搡着、踢打着葛萧,“滚,滚出去!你不是我的什么人,你没有权力来管我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师伟,我的心里有多痛?”
  葛萧站在那里,任由我竭尽全力地推打着、声嘶力竭地咒骂着。
  直到我累了,筋疲力尽地停住了手,我才看到,葛萧死灰一样颜色的脸上,带着泪水。
  葛萧垂着手臂,布满玻璃碎渣的手滴答着鲜血,他黑亮的眼睛看着我,艰难地说:“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我,我的心里,有多痛?”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让人不忍听见的伤心欲绝。
  不等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葛萧已经快步离开,修长的身形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消失了。
  仿佛会永远消失那样。
  师伟呻吟一声,身体顺着墙壁滑下来。他一腿直伸一腿弯曲地坐在地上,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
  我醒悟过来,抽噎着跪坐在他的身边,手忙脚乱地去帮他的忙。
  印象中,脸上从来阴沉的师伟,直直地看着我,忽然笑了。
  是在刚才那次神秘的微笑之后,乔北又一次看见了师伟的笑容。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而由衷的笑。
  他呵呵地笑出声来,好像看到了最好笑的事情,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看着以为他头部受创严重、一脸惊慌的我说:“乔北,你真的不知道,葛萧对你有着怎样的情感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伟说:“如果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你就会知道,我并没有说谎。”他擦去嘴角的血,恢复了平静。
  乔北无法看到师伟所看到的一切。
  乔北看不见坐在她背后的葛萧注视她长发的目光,乔北看不见篮球场上的葛萧在投篮命中后有意无意的遥望,乔北看不见葛萧与她个人有关的任何一次眼神。
  师伟都看得到。
  师伟看得到葛萧的缄口不言和乔北的无知无觉。
  被视为最高敌手的人,居然暗恋着暗恋着自己的人。
  师伟说:“这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知道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会彻底打击到从容不迫的葛萧。可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这样做。这并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在我的世界里,只有结局胜负得失之念,没有手段高尚卑鄙之别。可是……”
  师伟继续说:“可是,乔北,葛萧并不是一个随便就会被打击到的人。他的彬彬有礼、他的分寸得当、他的克制隐忍,都表明了他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对手,和这样的对手较量,会耗费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就算孤高自负如我,也不得不按捺下挑衅他的念头,选择回避。原本我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想向你询问关于爱与暗恋的问题,都是为了杜宇在发自内心地学习。的确,我是自私地忽视了你对我的情感而贸然出现,但没有其他企图。可是……”
  师伟脸上带了讽刺:“可是,乔北,我发现,连冷成一匹孤狼的我都在学习着表白,而横跨了十几年,葛萧居然还是孑然一身、无助无望地等待着你的自觉醒悟,你知不知道我在心头对葛萧有怎样的怜悯?
  “后来,每当我发现葛萧出现在你身边一次,试探他底线的好奇心就增加一点,所以,我在他与你通电话时故意说话,我以胜利者的身份警告他不许再来找你,他居然都忍了,忍得连我都为他气闷。直到今天……
  “乔北,今天,我终于试到了他的底线——如果是为了你的幸福,他可以放下自尊、放弃自己的幸福;如果是你受到伤害,他会撕破原则、不惜代价地去伤害那个伤害你的人。”
  真的是以野兽般的直觉,师伟发现了门外葛萧的到来,他瞬间就逼迫自己调动出了骨血里所有的野性与暴虐,以对我毫无怜惜的践踏和蹂躏,引出了葛萧惊涛骇浪的愤怒和死士般的杀戮之心。
  师伟微笑着说:“乔北,这不是朋友对朋友的忠肝义胆,这是武士对公主的侠骨柔肠。”
  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师伟又笑了。
  师伟说:“乔北,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你对葛萧有着怎样的感情。”
  师伟意味深长地说:“你对我的念念不忘,不过是那不堪一击的青春期迷恋的绵延,你对葛萧,才有那种我不可能得到的、发自内心的爱,干净、简单、温暖,是无所不在的岁月静好。”
  我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试图做出一点反驳。可师伟的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嘘,乔北,不要解释,不要辩驳。我不知道是什么,阻碍了你看清葛萧对你的感情,阻碍了你看清你对葛萧的感情,那是你要自己去寻找的答案。我只说我看到的……”
  师伟按我唇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长发,缓慢而仔细。
  “只要你和葛萧还在见面,你们就没办法真正面对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你们生怕打破已经变成习惯的常规,你们都在掩耳盗铃地掩藏着‘死党’之下的两相情悦,你们懦弱地惧怕着不可知的未来。”师伟笑着擦去脸上的血,由衷地笑着,“就像我和杜宇一样,只有残酷地让你们再无相见的可能,只有残忍地用分离和思念折磨着你们,你们才有机会有勇气去打量自己的真正内心。除了我这个自私霸道、冷酷残忍的人,没人能够忍心这样逼迫出你们的情感的。乔北,记住这些,记住这些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青春是一盘刚开的围棋,寥寥数子,黑白分明,一眼看去,简单干净。
  可下着下着,就荒腔走板,由一目了然到看不分明,就起了胜负心,就定了输赢局。
  师伟和葛萧就是上天注定的对手,无知无觉间,就坐在了棋局的两旁。
  论及人生事业,师伟处心积虑,占不到上风;葛萧无心插柳,却柳已成荫。
  然而,乔北这颗子拈在了师伟的手中,他不恋战,可那是葛萧的全部江山。
  定局子。
  师伟本可以让葛萧山河不复、痛悔一生,可他处心积虑、落子定局,给的却是成全。
  舍出自己,成全别人。这是他和冯雪峰的不约而同。
  杜宇,就是天道轮回间,老天对师伟的一念之善,投桃报李。
  我呜咽着,满脸是泪地抱着师伟,试图用手去擦净他鼻腔里还在奔涌而出的鲜血。
  师伟推开我的手,笑着说:“只是鼻血,死不了的,乔北。”他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诚恳地说:“谢谢你教会我那么多关于爱的事情。去吧,乔北,去追他吧,他才是注定要陪伴你一生的人,只有他,才能给你,最好的时光。”
  我紧紧地抱着师伟宽阔的肩膀,泪如雨下,然后,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一个带着不舍的告别之吻。
  如果师伟都有着成全葛萧的想法,乔北也应该有祝福杜宇的胸怀。
  我急急地跑到门口,师伟突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回头看去,只见正摇晃着站在床边的师伟,微笑着,真心实意地看着我。
  师伟带着孩子气的笑容说:“如果来生,我可以选择像江水明或葛萧那样,美好坦荡地活着,如果还能遇到你,请你,一定要真正地,爱上我。”
  我含泪而笑,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我朝着我不可知的未来,勇敢地追逐而去。
  葛萧不肯接我的电话。
  葛萧,你在哪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拨通了谭晶晶的电话,谭晶晶一听我的声音就哇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乔北,你在搞什么名堂?”
  顾不得和她解释,我急切地问:“葛萧呢?葛萧在不在你那边?”
  在手机里,谭晶晶的声音透着焦虑不安,“刚才葛萧开车走了,他说要离开南京。我和江水明都拦不住,乔北,他的手上全是血,表情比死人还难看,乔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来不及和她解释,也无法和她解释。我心急如焚地按着电梯向下的按键,看着电梯从顶楼一层一停地下降,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一边奔向楼梯间,一边哽咽着说:“谭晶晶,告诉我,葛萧去哪里了?”
  开始时,葛萧并没有去江水明画展的打算,他猜得到师伟可能会随我出现在那里。他原本的行程,是要和何晓诗一起回大连。可到了机场之后,心神不宁的葛萧丢下何晓诗,只身去了展览现场。
  来不及开车的葛萧追我而去、江水明和谭晶晶不知我们去向时,何晓诗刚刚辗转打听寻找到江水明画室的地址。江水明和谭晶晶以为葛萧是在对我表白,他们就没有给葛萧打电话,也劝阻了何晓诗打电话的念头。何晓诗听了,她只是一直固执地守在葛萧的车前。
  她拒绝了江水明让她进屋的友好邀请,甚至对以前令她言听计从的谭晶晶也不理不睬。她穿着大红色的风衣,就蹲在副驾旁边的草地上,两只眼睛汪着流不尽的泪水。不管他们怎样好言相劝,她都不肯回应,她就那样固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边哭边低低地叫着葛萧的名字,时不时用手背擦去眼泪。
  只有当以青春作为底气时,一个女孩才可以这样任性、这样执著、这样为了心底的爱不做妥协,百折不回。
  失魂落魄的葛萧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出现在江水明家的门口时,何晓诗欢呼一声,揉着酸麻的双腿,就像看见主人的小狗,甜蜜欢喜地、一瘸一拐地奔着葛萧跑去。
  可葛萧手上、衣服上的血立刻就吓住了她。
  何晓诗扑闪着惊恐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快步走近的葛萧,可是,当她看到葛萧脸上的泪痕时,她不再惶惑,她飞快地跑近葛萧的身边,挡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她婴孩一般纯净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略带着哭腔,“葛萧,你回来了,真好。”
  葛萧被她抱着,不低头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前方。
  葛萧一进大门,坐在台阶上的江水明就迅速站起来,对着屋里的谭晶晶招呼一声,两个人飞快地跑到葛萧的身旁。
  谭晶晶牵起葛萧的手,看着他手心和手背都惨不忍睹的伤口,忍不住失声叫出:“怎么弄成这样?”
  葛萧死人般的目光慢慢地转过来,和江水明对视着,嘴角牵动,扯着沙哑的声音说:“这就是劫数,这就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数。”他从谭晶晶那里抽回了手,又轻按着何晓诗的肩膀,让她离开他的怀抱站稳,然后,就在大家以为浑身发抖的他是要对江水明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掏出车钥匙,按了开锁键,坐进车内,发动了汽车。
  在他准备锁死门锁的前一刻,手疾眼快的何晓诗一把拉开副驾的车门,跳了进去。
  葛萧双手伸在方向盘上端,看也不看她,怒吼一声:“下去!”
  何晓诗倔强地看着前方,“就不!”
  葛萧探过身来,打开副驾的门,然后想将何晓诗推下去。
  何晓诗抓住他满是伤口的右手,张嘴就咬,然后动作流畅地推开他的手、关了车门,并给自己绑好了安全带,她满嘴是血、满眼是泪地盯着葛萧,理直气壮地哭叫着:“我不管,我不管你心里有谁,也不管你要干什么,我是你的女朋友,前世今生来世都是。我生要和你生在一起,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葛萧愣住了,他说:“我这副样子,你不怕吗?”
  何晓诗的哭泣真实而委屈,她说:“我只怕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葛萧心力交瘁地凝视着哭泣的何晓诗,慢慢伸出手,替她擦去唇角的他的血。
  隔着车窗,江水明看到,葛萧扭过头来,以痛彻心扉的神情,对他和谭晶晶说:“我要离开南京,离开!”
  江水明震惊于葛萧的神情,因为那神情分明带着赴死勇士般明知一去不回的悲壮,带着即将大苦大悲的凶兆。他一把拉住驾驶室的门,疯狂地敲着车窗玻璃,大喊着:“葛萧,你**的给我下来!”
  来不及了,葛萧已经一脚踩下油门,在谭晶晶的惊呼声中,汽车把江水明带了一个趔趄,飞驰出院子,消失在没什么车辆的街道上。
  江水明疯了一样追出院门,又很快跑了回来,“要出事了,赶快给乔北打电话,让她拦住葛萧。”
  这时,我的电话恰好打来,谭晶晶对着接通了的电话大喊:“乔北,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一圈一圈地沿着楼梯向下狂奔,我甩下了高跟鞋,甩下了染血的外套,我紧攥着手机,拨通了葛萧的电话,泪流满面。隽永缠绵的彩铃声响过一段时间,戛然而止,是冷冰冰的“对方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
  我哭泣着,奔跑着,顽强地不停地拨,不停地打,葛萧一直没有接听,然而,在不停拨打间,我发现了一件早就让葛萧心事毕露而我却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葛萧的彩铃声,那淡如流水却穿透人心的歌声,是张信哲那首《最好的时光》。
  总是在这样的晚上
  陪你散步到天亮
  你的手如此冰凉
  握紧后舍不得放
  不常把爱挂在嘴上
  却把你捧在手上
  我的爱如何丈量
  一辈子细水流长
  因为你
  我拥有最好的时光
  细细品尝
  爱情淡淡的清香
  快乐悲伤
  我为了你而珍藏
  藏在我心上
  直到地久天长
  我感谢你给我最好的时光
  无怨无悔
  默默守在我身旁
  这一路上多少狂风巨浪
  很乐意在你的世界做你的避风港
  有人说感情像醇酿
  时间越久越芬芳
  和你一起走过的地方
  还要再和你分享
  是的,从来,葛萧接我的电话都是那么的迅速,以至于我从未注意过,彩铃声的内容。
  师伟说的是对的。
  歌声如泣如诉,温暖而又惆怅。
  就像在每一个我思念师伟的时刻,葛萧默默地守候在我背后,目光哀伤。
  世界上最大的痛,不是分离,而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葛萧,对不起,你的不快乐,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重复听到它的内容,葛萧的痛楚,也就万劫不复地加在我的身上。葛萧,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里,你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彻心扉?你的心里,到底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秘密?
  葛萧,你不要离开,你回来,把一切讲给我听,好不好?
  葛萧。
  泪水不断地模糊着我的视线,我不顾来往行人惊奇的目光,跌跌撞撞地跑出宾馆大门,我在心里向苍天、向上帝、向一切我知道和我不知道的神佛恳求,恳求葛萧不会就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挂断、拨打,拨打、挂断,我等待着奇迹发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哀恸入心,天地可鉴。
  奇迹真的发生了。
  葛萧接了电话。
  我哭出声来,“葛萧!”除了这一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葛萧静静地听着我哭,然后,他带着苦涩的笑音说:“你知不知道,那个毕业时的夏天午后,我一直忘不掉,你知不知道,你偷偷地看我又偷偷地笑,我的心头,有多快乐?”
  短暂的沉默后,葛萧喟然说:“你知道吗,我以为,再也不见你,就可以忘掉你在我的生活出现过;我以为,牵了何晓诗的手、给她一个婚姻的承诺,就可以抹掉你在我心里的存在。可是,我妈妈是对的,我是在勉强自己,我不快乐。就算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是在成全你和师伟的快乐,我也骗不过老天,骗不过我。
  “那场暴雨时,我本来是去机场接何晓诗的,可就是毫无觉察地出现在报社的楼下。我忍不住等在梧桐树下,等着你,我想,我只要看到你在师伟的怀抱里,带着笑容,对我,就是最好的结果。可是……
  “看着你一个人在暴雨里狂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开着车慢慢地跟在你身后,我知道,师伟给不了你温柔的幸福,也给不了你真实的快乐,可是和他在一起,你却会给自己催眠出幸福和快乐,我不忍心唤醒你的梦,我只能站在你家楼下淋雨,感受你经历过的冰冷。”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啜泣,又说:“你出现在窗口,让我欣喜若狂,也让我心肺俱伤,因为只有不快乐的人,只有没有爱情的人,才会在那样的雨夜,绝望地守在窗前。乔北,那一刻,在你的呼喊声中,我只能跳上出租车,夺路而逃,因为我的心,痛到无法抑制。我竟然没能保护好你。”
  葛萧苦笑一声,“我想,我应该给自己一个交代,也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葛萧伤心地说:“那次,我是装醉,躺在你家沙发上,我只想回到那个毕业时的夏日下午,想你再次那样带着感情偷偷地注视我。那样,我就有机会,说出多年前那个下午我没勇气说出的话。我闭着眼睛,却是在用生命感知着你的存在。甚至,我心存贪念,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你能像很多女孩子一样,以为我彻底醉了,偷偷在我耳边,说一句我好喜欢你。”
  原来,我以为是错觉的片段,那些记忆里零零散散的片段,都真的存在过,甚至以更清晰的方式,存在于葛萧的内心。
  我泣不成声地打断他:“葛萧,不要再说了,你不要走,不要走!”
  葛萧就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他的语调依然痛彻心扉,“我是多么焦急地在等待,我等到了你的注视,我感动得想哭,可就像是老天故意在捉弄我,我又一次在最后关头,失去了机会。”
  葛萧苦笑一声,继续说:“那天,我慢慢地离开你家,等在你家楼下,我希望能等到你放心不下我,追我出来,哪怕只是给我一个关切的电话也好,我就那么站在街边,傻傻地等着,等了整夜,什么都没等到……”
  葛萧痛得话语断断续续,“天注定!这就是天注定!”
  我握着手机,泪雨倾盆,“葛萧,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南京。”我顾不得矜持,顾不得措辞,我只本能地知道,没有葛萧在身边,面朝世界,我只能仓皇以对。
  葛萧说:“对不起,乔北。
  “对不起,乔北。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已经被时光打磨得锋利,直刺我的心脏。”
  葛萧终于哭出声来,“在你十几年的漠视中,我的心已经残破不堪,它就快窒息崩溃,它无法再承受停留在你的世界一分一秒的痛。”
  在我无言以对的啜泣声中,葛萧痛哭失声,“可是,我连关机都舍不得,我**的连关机都舍不得……”
  就在这时,我听见何晓诗爆发出一声已经完全变了音调的尖叫声:“葛萧!!!”
  不明的呼啸声、刺耳的刹车声和何晓诗爆发出的骇叫声,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手机突然就此中断,再打过去,就是持续不断的“暂时无法接通”。
  我就像坠入了数九隆冬的冰窟,浑身发抖,再也拿不住由于持续通讯而滚烫的手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拒绝去想可能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司机忽然调大了车载收音机的音量,一个清亮的女音传了出来:“再重复一次我们刚刚从沪宁高速交警大队收到的消息,在高速公路XXX路段,由于一辆运载木材的重型大货车突然侧翻,造成了由南京前往上海方向的五车连环相撞,救援人员已赶赴现场,目前已明确有四人死亡,高速交警提醒过往车辆,目前该路段高速公路已经部分关闭,请车辆注意通行。”
  我僵硬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我宁愿这是庄周化蝶的惊险一梦。
  葛萧,谭晶晶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当让老天爷都嫉妒的好人。好心,从来是不得好报的。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膝盖上。
  葛萧,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关爱照顾,习惯了你的烟草味道,习惯了你的迷人微笑,你已经宠坏了我。
  在这个巨大而冰冷的世界里,没有了你的温暖,我该怎么活?
第十五章 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
  我坐在郊外公墓的石阶上,凝视着一行大雁扑扇着翅膀一路飞去。深秋的天空高远澄澈,深深地蓝进去。秋的颜色是清冷且分明的,掺杂不进一点暧昧。就连这寂静的墓地周围,在那肃穆的松柏丛中,也有金黄的银杏和火红的枫叶颤抖着叶片。
  脖颈有些酸了,我就低下头,去整理那墓碑前摆满的鲜花,一朵一朵地整理着,慢慢地整理着。
  江水明和谭晶晶一样的白毛衣黑外套,胸前的扣眼里别着一朵白菊,眼角都带着哭过的痕迹。江水明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蹲下放在花丛中,抚摩着墓碑,半天说不出话来。
  谭晶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两个红本本,放在花丛中,然后失神地坐在我的身边,“可惜,他没等得及亲眼看到。”
  江水明和谭晶晶,他们用尽全力地去追逐过少年时的爱情,他们在这过程中明了了自己的真正内心,他们不需要再等到30岁,他们再无遗憾地在29岁这年,按照28岁时的约定,登记结婚。这一刻,我说不出恭喜的话,只握了握她苍白冰冷的手。
  这时,江水明看见了山下慢慢走上来的一个人,他转身迎了下去。
  葛萧妈妈。
  葛萧妈妈对江水明和谭晶晶点点头,摘下了墨镜。她显然是长时间地哭过,这从她红肿的眼和憔悴的面容看得出来。可此刻,她保持着淡然的从容——葛萧家的家教就是如此,天大的事情,也不允许情绪的爆发和仪态的不雅。
  她放一束百合在墓碑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将走时,她看了一眼愣愣坐在一旁的我。
  葛萧妈妈并没有驻足,她竭力地克制住了身为葛萧母亲对我的愤怒,她淡淡地说:“从葛萧陪你去抚顺的那次,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场祸事。”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又走到我的身边,说:“你不要内疚,刚才的话阿姨不该说,我想,葛萧应该不喜欢你不开心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哽咽着点了点头。
  葛萧妈妈想擦去我的泪线,却擦不断,她的眼圈也湿润了,匆匆戴上墨镜,叹息一声,“你们,真是些孩子……”声音一抖,她就再不肯说下去了,对江水明和谭晶晶勉强笑笑,就快步下山去了。
  三个人坐在墓碑旁边,默默地参悟着生死别离,坐了许久。直到傍晚时沁骨的冷钻进衣摆,直到守墓人来清场,我们这才站起身来。江水明和谭晶晶一起鞠了三个躬,各自把胸前那朵白菊摘下,轻轻地放在墓碑上。瑟瑟秋风里,菊花脉络分明的花瓣微微律动。
  有些人,你以为他会陪你很久,你可以任性,你可以胡闹,可直到死亡把他带走,你才想起相处的时间那么少,才会顿悟命运的无常,才会悔恨生命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遗憾,有那么多的不甘。
  回城时,我依然沉默不语,额头靠在副驾的椅背上,泪水绵延不绝。谭晶晶是懂我的,她在我手上放了一片纸巾,没有劝我。江水明说:“大声哭出来吧,你会好过些。”他在开车,没有回头,可他感受得到我的悲痛。他补充说:“或者,你不要哭,十几年前,他就说过,他喜欢看我们笑着。”
  夜幕四合,街灯燃亮,江水明把车开到一栋红砖小楼的楼门口,扭头对谭晶晶说:“你们先上去吧,214房间,我去停车。”谭晶晶点点头,拉着我下车。
  幽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不甚明亮的灯光。谭晶晶拉我走到214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生命检测器的黑色屏幕上,绿色的白色的线伴着规律的滴滴声,曲折起伏。氧气瓶咕噜着气泡,雪白的被子下盖着的、微斜的枕头上躺着的,是葛萧。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遮住了大部分脸颊,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与我愣愣的目光僵持了一下,就很不自然地移开了。
  这是葛萧伤心离开发生车祸后,我第一次来看望他。
  距离那噩梦般的时刻,已经过去三天。
  不是狠心,是不敢面对。很多原因的不敢面对。
  谭晶晶说:“我去看看江水明。”说完,她扯开我拉紧她的手,拍拍我的背,出去了。
  我和葛萧,其实是同样的人,习惯于对周遭的一切保持绝对的从容与冷静,就像风吹不动、波澜不惊的深深池塘,芦苇藏得下月光皎洁,菖蒲盖得住心事葱郁,就连偶有游鱼过路,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撒上点点浮萍,痕迹不留。
  可这一次,在那些变幻莫测、动荡不定的故事情节中,我们隐藏的激烈如岩浆般喷薄而出,剑拔弩张、声嘶力竭,心如止水的淡薄变成了惊涛骇浪的对抗,又经历了跌宕的生死,再次见面时,我们对曾经的失态就突然有了窘迫,有了不得不承认的不好意思。
  尴尬中,半晌,葛萧轻轻地问出了一句:“江爸的墓地……你去看过了?”
  江爸的去世,就在葛萧因车祸被送入医院的几小时后,让人猝不及防。生活习惯健康、生性乐观的他,顿顿好胃口,夜夜好睡眠,其实是有长寿的本钱的,年年的身体检查也都是一切正常,那些最佳状态的指标,是很多年轻人都会羡慕的。他却突然离开了,比很多病恹恹的同龄人走得都早。
  医生说,他是突发性的脑出血,从病发到去世,只有短短几分钟。亲人来不及告别,江爸自己却没经历任何痛苦。或许,这是上天对笑口常开、妙语连珠的江爸最好的回报。
  江水明对后事的处理应该是江爸所喜欢的,没有追悼会、守灵之类的繁文缛节,没有花圈、鞭炮之类的参与渲染,只有带着泪水和鲜花的新朋旧友,在墓地里简单地坐坐,聊聊。没有特意通知谁,可该来的一个不少,来的,也都真心实意。
  我们这几个江水明的朋友,十几年来,从江爸那里得了多少由衷的欢笑,得了多少醒世的恒言,数不胜数,至今回想,仍是恨那些相聚的时光太匆匆,恨不知老天要这样早就带走江爸。
  江爸曾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人生最本真的实质,不过是求四个字,健康平安。
  可那天,一天之内,他失了健康,葛萧失了平安。
  我点了点头,背靠着墙壁,仰头看着输送药水的点滴瓶,“江爸应该会喜欢那里。”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我的手指,神经质般地,在身后抠着墙皮。
  葛萧忽然轻轻地叫我:“丫头……”从那个晚上,从那个师伟在我家楼下等到葛萧、葛萧伤痛入骨的晚上开始,他就再不曾这样叫过我。他叫我的名字,乔北。是的,我叫乔北,谁都这么叫,可只有他叫,充满生分的距离感。
  所以,当这一声轻轻的“丫头”,当这个叫了那么多年的称呼再次进入我的耳朵时,我忽然之间就热泪盈眶,目光不再回避,看向了葛萧。他看着我笑了笑,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想半躺着靠在枕头上。
  十几年来,他一直默不作声地照顾着我们,照顾着我,这一刻,他需要帮助,我唯有噙着泪,快步走近他的身旁,小心地帮他靠坐在床头。
  当我想起身离去时,葛萧拉住了我的手。我挣,挣不开。
  葛萧说:“丫头。”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儿哀求,“听我说完,我想说的话,不是很多。”
  算是默许么?我坐在了床边,垂下头,看着固定在他手背上的针头。
  葛萧慢慢松开手,好像在整理思绪,然后,他开始了缓缓的诉说。
  当江水明和谭晶晶在初一结为死党时,这个朋友圈子的雏形已经初具规模。但那时,江水明的发小葛萧和谭晶晶的闺蜜乔北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整个初中三年,葛萧一直想弄清那个沉默寡言的乔北在想什么。她和周遭笑闹的青春氛围格格不入。那个头发长长的女孩,时常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课桌上,眼睛凝视着窗外,可他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他找不到她目光的焦点。
  高一报到的那天,谭晶晶和乔北在教室的走廊里注意到师伟的时候,葛萧正从外面走进来。虽然他早就知道他们几个又是同班,可在看到乔北的瞬间,葛萧明显感觉出自己有点开心。那种开心,对于心思纯净透明的葛萧来说,真的只是普通意义上的开心——那时的乔北,不过是让葛萧好奇的一个同班同学而已。
  葛萧记得很清楚,他被罚站的那个高一的晚自习,是乔北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她显得有点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那么高还赖在第四排,那是紧贴着她身后的位置,葛萧不止一次地看着她的头发出神。当时,还站在走廊里的葛萧,看着这个完全忽视他的英俊的女孩子,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点点温暖。他自己知道的,这是一点点与友情不太一样的温暖。
  然后,他第一次主动策划了逃课之行,并让从未逃过课的乔北也逃了课。在扬州,在朋友们都酒醉酣然入睡时,他曾经偷偷睁开眼睛,凝视着蜷缩在他身旁的乔北。他以碧绿的草茎和飞过的蚂蚱为背景,终于看到她的唇角挂了发自内心的微笑。那时,他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保护好乔北,保护好这种快乐的微笑。一辈子。
  乔北对师伟的心事,隐藏得那样好,连狐狸一样敏锐的谭晶晶都不曾察觉分毫。可她没有骗得过葛萧。开朗起来的乔北可以和死党们谈天说地、追逐嬉闹,可只要师伟甚或是他的名字一出现,乔北就会若无其事地沉默不语。
  乔北那份沉重而痛苦的暗恋,师伟那种冷酷而自私的个性,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的将来,葛萧全都知道,内心纠缠着巨大的伤痛,可家教良好的葛萧,不可能去向乔北残忍地点清这一切。乔北不说破,乔北对师伟执迷不悟,葛萧就让自己默默地忍受着,努力在相处时给乔北更温暖的关心和照顾。他懂得乔北的执拗,也懂得乔北的自尊,他宁愿做无声的牺牲者,等乔北梦醒。
  葛萧才是那个,真正把心事隐藏得很好的人。
  高三那个漆黑的夜里,葛萧是在的。他回来找乔北,他站在丁香丛的阴影中,几乎要爆发,可他相信自尊心太强的乔北绝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令她伤心欲绝的一幕。他只有攥着拳头看着师伟冰冷地离开,他只有看着乔北在路灯下无声地流泪,他只有远远地跟着失魂落魄的乔北,直到她安全到家。
  乔北问过葛萧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葛萧没有回答。其实就在那天晚上。葛萧坐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对着长江,第一次抽烟,整整一包,在翻滚呼啸的江风里泪流满面。
  师伟是乔北情感圣殿中的神,葛萧就尊重乔北的信仰。他唯一的一次无法克制,也只不过是大二在江爸画室的那次聚会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很不喜欢师伟”。
  每当看见乔北走神去思念师伟时,情伤噬骨,葛萧痛得难受,就会抽烟,一直让烟头明灭,然后用手捏灭那红点,让钻心的肉体之痛来安慰他蚀心的灵魂之伤。十几年间,他守护着乔北,忠心耿耿地一如藏区那些虔诚的转山者,一步一伏,步步惊心。
  葛萧试图逃离这种痛,所以他选择逃离南京,去上海读大学,去东京进修,去悉尼学习,去大连创业……可是,逃不了,他思念南京,思念秦淮河的私房菜,思念夫子庙的鸭血粉丝,思念微笑着叫他葛狗的丫头。谭晶晶笑葛萧是离不开南京的风筝时,葛萧在心里已经明了,乔北就是他放不下的那根线。
  乔北什么都不知道,心无旁骛地挽着他的胳膊,笑容明亮地睡在他的怀中、毫无杂念地和他通着一个又一个静默的电话。她的千般念头万般思绪里只有师伟,她看不出葛萧是伴侣的上佳人选,也听不懂任何人的提醒。
  在江水明不计后果地对杜宇表白时,葛萧也动心过是否该冒险一搏,可师伟一次又一次的不约而至都抢先一步,扰乱了乔北的平静,扰乱了葛萧的计划。
  命注定吧。这样也好,至少一辈子如影随形,哪怕只是在无声的电话中去分辨一下乔北的呼吸声也好,就这样终老吧,这样挺好。葛萧自我安慰,自欺欺人。
  何晓诗是葛萧从未设想过的节外生枝。她视死如归地冲锋陷阵,她奇谋巧计地迂回包抄,初始时,葛萧只有深深的无奈与疲于奔命。可在何晓诗第一次来南京又和葛萧一起离开的路上,看着百折不回的何晓诗,有那么一瞬间,葛萧觉得沉寂多年的情感死水,起了点滴的微澜。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感觉到了曾对乔北涌起过的那一点点的温暖。
  可只有一瞬间。就算葛萧想骗自己,也无法留住那温暖,让它一点点扩大,燃烧。
  何晓诗找去葛萧家的时候,远在大连的葛萧在夜半时分拨通了乔北的电话,请她帮他一个忙。其实,他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请求,不过是那句“当我的女朋友好吗”。
  隐藏的情绪,总是会留下痕迹的。恰恰就是在那次,谭晶晶发现了葛萧对乔北的情感。
  葛萧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他对所有人都有着主动去照顾的本能。所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能将对乔北的情感隐身,让大家都对此毫无疑问,就像藏一棵树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把它藏在森林里。然而那次,葛萧做了一件一个人绝对不会对朋友、对死党做的事情。
  最初何晓诗去大连找葛萧时,曾赖在他的家里不走,葛萧无奈之下,只有去住附近的宾馆。他一直留存着那张发票,并在这次拿出来,展示给乔北和谭晶晶看,以证明他和何晓诗并未发生什么。身为一家公司老板的葛萧每个月要经手多少发票?可他的皮夹里居然一直留存着一张与生意无关的发票,那么久。
  就像谭晶晶说的,她又不是他的老婆,为什么要给她看这个。这是一个切中要害的好问题。凡事有问题,就该有个答案。谭晶晶在送葛萧和何晓诗到机场之后,看着神色黯然的乔北,聪颖或者说狡黠的谭晶晶就顺着自己的话想了下去——如果,葛萧不是给自己看的,那么,就是给在场的第三个人——乔北看的。
  坦荡的葛萧为什么要这样拐弯抹角?谭晶晶自己在心里把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在心窍玲珑的她面前,葛萧内心的前尘旧事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想明白葛萧那样去做的原因,谭晶晶的态度在那一刻,就发生了大逆转。
  这也是为什么谭晶晶会在一开始大张旗鼓地支持何晓诗进攻葛萧,却在后面改旗易帜,不再对何晓诗施以援手,反而会时不时地对乔北说,葛萧是多么多么难得的恋爱对象、结婚人选。她甚至那样直白地给乔北发了那条“你和葛萧,是两只鸵鸟”的短信。
  只是有着爱情夜盲症的乔北,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谭晶晶知道葛萧肯定有自己的苦衷,于是她尊重了葛萧的秘而不宣,忍住了快言快语的性格,没有去问葛萧。但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唯一一个可以逼葛萧吐露心事的人,江水明。于是,知晓一切的江水明打电话给乔北,其实,就算乔北没有去他那里的计划,江水明也会邀请她和葛萧去抚顺。
  到达抚顺的当天晚上,江水明与葛萧彻夜长谈的,就是葛萧是否以及应该怎样对乔北直抒胸臆。
  江水明本计划是做一个帅月老、男红娘的,却没料到,他与乔北的一问一答,看似珠联璧合,实则两样心思。说是阴差阳错或是命运捉弄,都无不可,总之葛萧无功而返,江水明帮了倒忙,乔北反而直奔师伟而去。
  再之后,就一路错了下去。
  直到那次夜半何晓诗到我家哭闹着寻找葛萧,葛萧又接到了我的电话。痛苦许久的葛萧并不知道他好不容易躲开的何晓诗在我家等他,他只知道他必须见到我,必须。
  可他在我家楼下遇到了师伟。
  现在想来,葛萧在我家楼下碰见师伟,并不是碰巧。从师伟离开我家到葛萧到来,足足有半个小时,所以,是师伟在那里等他。
  没错,师伟正是从那天开始,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反复刺激并最终激起葛萧告白的决定。是他完满了葛萧对我的爱。可是我相信,在那一刻,师伟肯定有沉重打击到葛萧的痛快的感觉。否则,葛萧不会那样笑容古怪、苍白着脸来见我。失态,对他,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师伟对葛萧的憎恨不是因为某件事,那是一种人对另一种人的憎恨,是一种诸事坎坷的人对另一种万事顺利的人的憎恨,也是因为个性上冰冷与亲和的两极对立。
  葛萧没有犯七宗罪中的嫉妒。他并没有憎恨师伟,葛萧只是在感谢上苍终于让我如愿以偿时,对自己的失去痛彻心扉。
  何晓诗,是以天使的姿态奋不顾身地扑到葛萧身边的。但她救赎不了葛萧。
  很快,葛萧发现师伟是在拿我**的练习,于是,葛萧犯了七宗罪中的另一条,愤怒,葛萧怒不可遏。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温柔亲和……从小就被教育无论是何种状况都不要失态的葛萧,终于怒发冲冠。
  这些的这些,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
  葛萧骗了我,他并不是说得不多,他说了那么多,他好听的男中音都已经开始沙哑。
  葛萧曾经问我有没有拆开过音乐盒,后来,我想着他的话,好奇地拆开过。
  音乐盒里,有一根布满了**的金属轴,当它缓慢旋转时,那些不规则分布的**就会拨动一排金属条中的某一根,发出悦耳的音乐声。
  当时,我没有想明白葛萧那样去说的含义,现在,我明白了。
  葛萧没有说出的话是——一个个单调的音符,在某种特定的组合下,就会奇迹般地发挥出超越自己的力量,形成美妙的一队。那么,一些或许多支离破碎的回忆残片,能不能在一颗探究的心中,重构出一段曾有过的最好的时光?
  我的泪一点一滴地掉落,那么多我无意间错过的时光,都重新流淌过一遍,那些被淡忘的、被忽略的细微而鲜活的青春的喜悦和疼痛,都回来了,从支离破碎的无数片段,变成跌宕起伏的完整剧情。
  师伟说过,一个被暗恋着的人,是不可能不发觉那份暗恋的。
  是的,面对葛萧多年的守护,面对我最真实的内心,我不得不承认,十几年来,我有很多次都在问自己,葛萧这样或那样做,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可是,都在问过的瞬间就被我否定了,我否定的原因,卑微而又坚决。
  葛萧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在我的手心,然后轻轻拉住我的手,“我说完了。你能和我一起吗,丫头?!”
  应该答应吧?无论是谁,面对这娓娓道来的前情往事,面对这绵延了十几年的痴心绝对,也该悲喜交加地答应下来吧?可是,当脱离开那种生死离别的悲凉气氛之后……还是那个原因。
  一念之间。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拼命地摇头,我按住了他即将开启那个锦盒的手,“不,不行,你是长在我青春里的骨肉,你是长在我时光里的血亲,我做不到,做不到……”葛萧温暖修长的手,在瞬间僵硬,冰冷。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声,随后江水明和谭晶晶推门进来,我缩回手,站了起来。
  江水明挠了挠头,干咳一声说:“我也不是很想来打扰你们,可是走廊里实在是太冷了,我老婆有点挺不住了……”谭晶晶掐了他胳膊一下,又看看葛萧,忽然莫名其妙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这是和缠绵悱恻的现场气氛极为不搭调的笑,可谭晶晶总是有谭晶晶的理由,她笑得合不拢嘴,对我说:“乔北,我觉得你拒绝葛萧,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葛萧的英俊和优秀已经高调到了地球人都不能控制的地步了,你又是个极度内敛的家伙……呃,你会不会是因为不自信,惧怕前赴后继进攻的觊觎者,才索性假装大度让出这块阵地的?”
  我一怔,脸颊绯红。
  不能否认,在葛萧讲述后表白时,我未尝不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没料到洞若观火的谭晶晶,居然连躲在门外的走廊上偷听,都能捕捉到这样小的闪念。
  谭晶晶乐不可支,她指着葛萧说:“喂,乔北,你看看他,现在半死不活的,多处骨折,说不定会有后遗症,脸也毁成惨不忍睹的猪头了,怎么还会有人迷恋他的皮囊色相?”
  葛萧的目光低垂下去,将头转向了另一侧,身子微微地抖动着。
  就算是亲密到骨子里的死党,谭晶晶的话也未免太直白伤人。看着葛萧的回避,我恼了。
  可没等我发作,谭晶晶已经蝴蝶一样飞近我的身侧,搂着我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乔北啊,你行行好吧,你也知道,小柳已有身孕,我又新婚燕尔,谁也不方便舍生取义地照顾葛萧的后半辈子,你能不能念在大家死党一场的分上,可怜可怜葛萧,先勉强一下,假装给他十天半个月的爱,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张脸了,再说?”
  真是人情世故、冰火两重,那个横刀立马、豪爽仗义的谭晶晶竟然能说出这样戏谑十足的话来,而且,还在江爸刚刚去世、我们才从墓地回来不久的时候。
  我冷冷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谭晶晶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美也不媚,我站起身来,护住葛萧,挡在谭晶晶的面前,竭力压抑着怒火,话说得铿锵有力,“我不会假装的,我要照顾他,就像他十几年来一直照顾着我们一样。”
  谭晶晶笑嘻嘻地仿佛还想调侃什么,江水明拉了她一把,她才撇撇嘴说:“你自愿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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