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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_30 金庸(现代)
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微
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
我师父太小看了。”苗人凤又是“啊”的一声。程灵素道:
“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哪里还
会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啊呀!我确是把这位
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你苗人凤一般丝毫
没有长进?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从包袱中取出一只木
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
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起一念:
“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倘若他们正是
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
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
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
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
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
斐道:“倘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
“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
“你自然是好人。”程灵素很是喜欢,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
本来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绽。胡
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相信我
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
“打你这胡涂小子!”心中忽然一动。“她问:‘你真的相信我
了吧?’为什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突然间
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
——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
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
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她
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一枚
金针中间是空的。眼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
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捣得烂了,敷在苗
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
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一位千金,长
得挺是可爱,她在哪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
邻舍家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
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痒难当之时,揭开布带,那便没
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
大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还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
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
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
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
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
是我叔父。”苗人凤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来不传外人,
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
作什么?”
胡斐心中难过,只因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
联,不愿便此自承身分,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
那有福份来叫他什么?”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
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什
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回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
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
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
下一虚,喀的一响,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
“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然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
没摔倒,心中觉得奇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
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
胡斐一笑,这才会意,原来适才苗人凤忍痛,虽是不动声色,
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
人凤道:“能喝酒吗?”程灵素道:“能喝,什么都不用忌。”苗
人凤拿出三瓶白干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
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
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干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说
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
个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
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
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
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遇
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
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
“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么?”苗
人凤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
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见得,实是生平憾事。”胡斐听他
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干,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
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
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
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
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
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转,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
一招一式,俱是势挟劲风。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
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是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使,
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
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是绰绰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
要和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
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苗人凤
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
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
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
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
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
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
“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是
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
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
胡斐“嗯”了一声,举着筷子欲挟不挟,心中思量着他
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
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
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
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
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
本事么?”
胡斐忙赔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
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
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一
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许,不
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干净,为时已迟,要道歉
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挟菜,苗人凤的
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
“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
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
进盘子之中。
胡斐心想:“动刀子拚斗之时,他眼睛虽然不能视物,但
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之中,辨明了敌招的来路。这
时我一双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
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
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客犯主”、“迟胜于
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
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
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
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
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
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是喜欢,
又是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心下也十
分代他高兴。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
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是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什么难解的纠葛,不愿
他多提此事,于是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什么事
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能明白。
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
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
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
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
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
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
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
局面,转眼间便要转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
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果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
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
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
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
凤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
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
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
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
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位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
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联,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
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
“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是含着无限隐痛,
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
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
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侠报仇,便可动
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
‘以客犯主’之诀,缓缓落刀,他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
父杀母的大仇!”
然见他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这一
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
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
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
道此时无可劝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让他纵声一哭,
发泄心头的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干了,这才止声,说道:“灵姑娘,他杀
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此仇不共戴天。”
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
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
他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
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
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
胡斐觉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
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
凛然感到惧意。
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
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
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第十二章古怪的盗党
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发泄了不少,眼见天已黎明,
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突然叫了声“啊哟!”
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
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
程灵素幽幽的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那只玉凤凰丢不
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
我赶回去拿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
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小锭
黄金来。胡斐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
得。”程灵素伸手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
“可是这本?”
胡斐又惊又喜,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
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
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急,道:“我
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
“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
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
程灵素道:“见了这玉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
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
期。”
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
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
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
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
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
终于流了下来。
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
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
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
心,说道:“灵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
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
给治好啦。”
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做。”程灵
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
你说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
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
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
都得答应,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
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
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究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当即将
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
它砸得稀烂。”
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
程灵素,又瞧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
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
笑道:“从今以后,可别太轻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
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
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
海棠,跟在后面。
行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
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
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
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小可。请问贵姓,不
知如何识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
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
一座酒楼之中。
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
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但见那
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问,随
意吃了些。
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了酒楼,
早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
驰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见垂杨绕宅,
白墙乌门,气派甚是不小。
庄院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那商人到来,一齐垂手肃
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厅用茶,桌上摆满了果品细
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
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程灵素
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
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
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
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
苦吃。”当下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
后楼洗沐。
两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但见对方
身上衣履都是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过新年
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
增娇艳之色,笑道:“你却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
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
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
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
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
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
爷印斐哂纳”九个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说
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
胡斐并不接簿,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那
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
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
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座
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若干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水田干什么?”再翻
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
七十三间。”下面也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
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
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
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无不具备。
胡斐翻阅一过,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
看。”程灵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恭喜
发财,恭喜发财!”
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是不成敬意。”
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
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
产,暂时由小人替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妥,只
须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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