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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_57 金庸(现代)
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
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
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
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
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
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
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
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
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
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
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
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
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
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
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
死别,安得长苦悲?”
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
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
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
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
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
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
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
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
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
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
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
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
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
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
么?”
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
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
割了首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
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
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
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
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
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
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
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
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
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
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
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
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
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
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
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
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
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
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
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
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
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
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
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
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
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
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
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
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
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
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
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
腿旁。
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
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
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
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
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
半空,内劲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
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
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
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
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
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
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
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
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
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
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
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
展开。
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
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
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
足为轴,转了个圈子。
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
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
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
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
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
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
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
“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
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
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
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
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
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
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
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
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
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
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
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
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
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
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
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
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
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
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
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
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
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
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
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
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
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
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
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
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
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
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
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
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
……”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
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
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
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
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
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
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
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
实所难当。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
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
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
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
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
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
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
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
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
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
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
刀,直逼而前。
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
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
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
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
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
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
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
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
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
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
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
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
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
不要他的性命?”
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
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
己便挥刀冲了上来。
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
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
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
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
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
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
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
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
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
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
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
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
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
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
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
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
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
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
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
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
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
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
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
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
起。我……我很是喜欢!”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
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
对我丝毫不假辞色。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
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
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
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
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
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
永别了。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
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
“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
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
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
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
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
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
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
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
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
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
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
说了。”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
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
农这般卑鄙小人么?”
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
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
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
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
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
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
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
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
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
挖土。
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
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
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
也不争在片刻之间。
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
的监视。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
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
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
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
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
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
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
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
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
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
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
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
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
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
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
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缓步远去。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
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
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
月下流转不定。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
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
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
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
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
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
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
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
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
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
无不立断,尽变空手。
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
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
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
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
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
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
入土坑,拨土掩好。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
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
马便行。
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
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全书完)
后记
《飞孤外传》写于一九六○、六一年间,原在《武侠与历
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
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飞狐
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
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
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每八
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这次所作的修改,主要
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一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
《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
的事迹。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是全然的
统一。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
斐有过别的意中人。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
强求协调。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
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
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
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
《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我企图在
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士。武侠小说中真正
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
而不是侠。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
谓大丈夫。”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
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
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
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
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
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
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
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
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
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锺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锺
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只是在
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
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
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
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
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
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一九七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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