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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_56 金庸(现代)
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
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
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
“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
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
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
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
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
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
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
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
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
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
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
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
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
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
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
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
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
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
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
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
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
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
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
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
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
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
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
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
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
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
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
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
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
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
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
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
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
目紧闭,凝住呼吸。
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
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
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
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
绝无反应。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
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
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
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
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
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
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
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
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
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
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
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
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
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
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
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
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
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
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
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
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
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
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
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
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
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
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
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
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
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
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
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
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
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
“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
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
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
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
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
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
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
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
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
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
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
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
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
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
破庙中漆黑一团。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
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
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
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
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
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
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
师姊。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
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
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
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
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
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
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
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
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
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
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
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
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
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
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
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
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
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
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
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
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
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
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
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
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
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
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
杀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
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
终致身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
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
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
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
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
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
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
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
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
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
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
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
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
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
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
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
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
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
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
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
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
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
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
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
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
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
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
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
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
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
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
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
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
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
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
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
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
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
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
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
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
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
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
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
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
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
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
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
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
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
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
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
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
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
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
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
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
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
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
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
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
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
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
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
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
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
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
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
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
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
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
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
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
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
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
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
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
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
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
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
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
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
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
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
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
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
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
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
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
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
“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
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
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
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
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
怎能……”
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
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
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
好了吗?”
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
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
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
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
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
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
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
“难道你还关怀他们?”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
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
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
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
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
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
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
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
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
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
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
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
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
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
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
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
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
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
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
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
不过,这是……”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
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
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
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
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
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
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
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
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
“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
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
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
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
……”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
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
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
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
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
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
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
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
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
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
是圆性。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
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
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
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
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
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
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
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
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
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
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
着墓碑,又大咳起来。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
要保重才好。”
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
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
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
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
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
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
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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