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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金庸(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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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作者: 金庸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
语声从牙齿缝中进出来,似是千年万年、永恒的诅咒,每一
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声响,四道金光闪动,四枝金镖连珠发出,射
向两块木牌。
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一块上绘的
是个浓髯粗豪的大汉,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块上绘的
是个瘦长汉子,旁注“苗人凤”三字,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
穴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在
练武厅中满厅游走。
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发婆婆,
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的名称。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
少年劲装结束,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听得那婆婆喊出穴
道名称,右手一扬,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钉向木牌。两个持
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袄再罩牛皮背心,唯恐
少年失了准头,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两人窜高伏低,摇摆
木牌,要让他不易打中。
大厅外的窗口,伏着一个少女、一个青年汉子。两人在
窗纸上挖破了两个小孔,各用右眼凑着向里偷窥。两人见那
少年身手不凡,发镖甚准,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都
露出讶异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地堆满了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
的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下,直溅到窗
外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凑眼
到窗洞上去看时,只听得那婆婆说道:“准头还可将就,就是
没劲儿,今日就练到这里。”说着慢慢站起身来。
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急忙转身,向外院走去。那汉子
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儿?自然
是练镖了。这人的准头算是很不错的了。”那汉子道:“难道
练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么写了什么胡一刀、苗人凤?”
那少女道:“这就有点邪门。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们问
爹爹去。”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
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那汉子浓
眉大眼,比那少女大着六七岁,神情粗豪,脸上生满紫色小
疮,相貌虽然有点丑陋,但步履轻健,精神饱满,却也英气
勃勃。
两人穿过院子,雨越下越大,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少
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红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更是显
得娇嫩。那汉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侧过头来,
故意歪了雨笠,让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的衣领。那汉子
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觉。那少女扑哧一笑,轻轻叫了声:“傻
瓜!”走进花厅。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在火
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这群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
的身上带着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厅上站着三
个武官打扮的汉子。这三人刚进来避雨,正在解去湿衣,突
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间,把一个精干瘦削的老人拉
在一旁,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悄声说了。那老人约莫五十
来岁,精神健旺,头上微见花白,身高不过五尺,但目光炯
炯,凛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话,眉头一皱,低声呵责道:
“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让人家知觉了,岂不是自讨没趣?”那
少女伸伸舌头,笑道:“爹,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这可
是第十八回挨骂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练功夫时,旁人来
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来嬉皮笑脸,听父亲说了这句话,不禁心头一
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偷瞧她父亲演武,父亲明明
知道,却不说破,在试发袖箭之时,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
了一只眼睛。总算他手下容情,劲道没使足,否则袖箭穿脑
而过,那里还有命在?父亲后来说,偷师窃艺,乃是武林中
的大忌,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但
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嘴上不肯服输,说道:“爹,那人的镖
法也平常得很,保管没人偷学了。”老者脸一沉,斥道:“你
这丫头,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
“谁叫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呢?”
三个武官烤火,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
俩话声很低,听不到说些什么。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
了,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瞧
瞧这短小瘦削、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又横着眼一扫插
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飞马的镖旗,鼻中哼了
一声,心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儿!”
原来这老者姓马,名行空,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
拳”。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花。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
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
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单名一个铮字,是马行
空的徒弟。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不
由得心头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与
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也是恶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眼见对方
无礼,当下虎起了脸,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身高膀宽,一脸精悍之色。他哈
哈一笑,向左边的同伴道:“你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是你偷
了他婆娘还是怎地?”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
徐铮大怒,霍地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那武官笑
吟吟地道:“我说,小子唉,我说错啦,我跟你陪不是。”徐
铮性子直,听到人家陪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
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跃而起,便要扑上去动手,马行空喝道:“铮儿,
坐下。”徐铮一愕,脸孔胀得通红,道:“师父,你……你没
听见?”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爷们,爱说几句笑话儿,
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狠狠
瞪着那个武官,却慢慢坐了下来。那三个武官又是一阵大笑,
更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马春花,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
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要待发作,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
罪官府,寻思怎生想个法儿,跟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突
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厅光亮,接着一个焦雷,震得各人耳朵
嗡嗡发响,这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厅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个
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这雨实在大得狠了,只得
借光在宝庄避一避。”庄上一名男仆说道:“厅上有火,大爷
请进吧。”
厅门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
背上负着一个包裹,三十七八岁年纪。女的约莫廿二三岁,肤
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马春花本来算得是
个美女,但这丽人一到,立时就比了下去。两人没穿雨衣,那
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已然全身尽湿。那男子携着少妇
的手,两人神态亲密,似是一对新婚夫妇。那男子找了一捆
麦秆,在地上铺平了,扶着少妇坐下,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
这二人衣饰都很华贵,少妇头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
看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甚是珍贵。马行空心
中暗暗纳罕:“这一带道上甚不太平,强徒出没,这一对夫妇
非富即贵,为何不带一名侍从,两个儿孤孤单单地赶道?”饶
架就打不成。”
两人穿过天井,要寻个没人的所在动手,忽见回廊上转
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穿绸袍,眉清目秀,正是适才练镖的少
年。徐铮心中一动:“借他的武厅打架最好不过。”于是上前
一抱拳,说道:“兄长请了。”那少年还了一揖,说道:“达官
有何吩咐?”徐铮指着武官道:“在下跟这个总爷有点小过节,
想借兄长的练武厅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
我家有练武厅?”但学武之人,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
么都欢喜,当即答道:“好极,好极!”当下领了二人走进练
武厅。
这时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练武厅上更无旁人。那
武官见四壁军器架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
锁、石鼓放得满地,西首地下还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桩,暗暗
点头,心想:“原来这一家人会武,只怕功夫还不错。”于是
向那少年一抱拳,说道:“在下来贵庄避雨,还没请教主人高
姓大名。”那少年忙即还礼,说道:“小人姓商,名宝震。两
位高姓大名?”徐铮抢着道:“我叫徐铮,我师父是飞马镖局
总镖头,百胜神拳马行空。”说着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
“你听了我师父的名头,可知道厉害了吗?”
商宝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请教这一位。”那武官道:
“在下是御前侍卫何思豪。”商宝震道:“原来是一位侍卫大人。
小人素闻京师有大内十八高手,想来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
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共分四等,侍
卫班领,什长,一、二、三等及蓝翎侍卫,都由正黄、镶黄、
正白内三旗的宗室亲贵子弟充任。汉侍卫属于第四等,这何
思豪在侍卫处中只是最末等的蓝翎侍卫,所谓大内十八高手,
那是他识得人家,人家就不识得他了。
徐铮大声道:“商公子,你就给做个公证。我跟这姓何的
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谁输谁赢,都不许向旁人说起。”他
是生怕师父知道了责骂。何思豪哈哈笑道:“胜了你这楞小子
不足为武,还值得向旁人吹大气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
长袍,拉起袍角,在腰带中塞好。徐铮脱下长袍,将辫子盘
在头顶,摆个“对拳”,双足并拢,双手握拳相对,倒是神定
气闲。
何思豪见他这姿式是“查拳”门人和人动手的起手式,已
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么百胜神拳!这查拳三岁小孩儿
也会,有什么希罕?”原来“潭、查、花、洪”,向称北拳四
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门四派拳术而言,在北方流
传极广,任何练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术中的入门功
夫。何思豪见对手拳法平常,向商宝震一笑,说道:“献丑!”
一招“上步野马分鬃”,向徐铮打了过去,他使的是太极拳。
其时太极门的武功声势甚盛,人人均知是极厉害的内家拳法。
徐铮不敢怠慢,左脚向后踏出,上身转成坐盘式,右手
按、左手撩,一招“后叉步撩掌”出手极是快捷。何思豪见
来招劲道不弱,忙使一招“转身抱虎归山”,避开了这一撩。
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声击出,直扑对方面门。
何思豪不及避让,使一招“如封似闭”,双掌一封。二人拳掌
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心道:“这小子蛮力倒大。”
霎时之间,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宝震站着旁
观,见徐铮脚步沉稳,出拳有力,何思豪却是身形飘忽,显
然轻功颇有根基。
斗到酣处,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击中徐铮肩头。徐铮
飞脚踢去,何思豪侧身闪避,一招“玉女穿梭”,拍的一声,
又击中徐铮手臂。徐铮更不理会,抡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
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响,打中对方胸口。这一拳着力极
沉,何思豪脚步踉跄,向后退了几步,终于一交坐倒。只听
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好!”
商宝震回过头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一是少妇,另
一个却是个闺女。他先前凝神观斗,不知身后有人。原来马
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听到呼叱比武之声,在厅
口一望,竟是师兄和那武官打架,这时见师兄得胜,不由得
出声喝彩。
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更
是老羞成怒,当即一跃而起,乘着跳跃之势,已抽腰刀在手,
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惧,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
是忌惮对方兵器锋利,已是闪避多,进攻少了。马春花见这
武官脸上神情狠恶,并非寻常打架,已是拚命一般,不由得
有些耽心。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我最恨人
动刀子出拳头。”
当此情势,马春花哪里肯走,只道:“再看一会儿。”那
少妇眉头一皱,竟自走了。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
抢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若那武官用刀伤人,他就要
伸手相救。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刀锋向东,他眼睛
跟到东,刀锋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见一刀迎面砍来,他
身子略闪,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
长臂急伸,砰的一响,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脚
略缓,徐铮左手挥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夺了下
来。
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忙向后跃,举手往脸上一抹,
满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一摔,说道:“你还敢瞎着眼睛
骂人?”何思豪满脸羞惭,不敢作声。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使个眼色。徐铮尚未会意,商
宝震已大声说道:“双方不分胜败。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
小弟佩服得紧……”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胜败?”商
宝震道:“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徐兄的查拳纯熟。何大人
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是厉害之极。徐兄,你一时侥幸,其实
讲真功夫,还得算何大人。”一面说,一面取出手帕,帮何思
豪抹去鼻血。徐铮还要再争,马春花道:“师哥,别理他。咱
们出去。”
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一口恶气已经出了,但商宝震说
话含糊,明明袒护对方,倒似自己输了,越想越怒,狠狠望
了他一眼,随着师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
过去,雷声中夹着商宝震、何思豪的大笑之声,显然这二人
在背后笑他。
他虽打架获胜,但越想越是不忿,气鼓鼓地坐在火旁。只
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睡意甚浓。过了一会,何思豪走了出
来,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三人一齐哈哈大
笑,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
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到镖车旁边检视,忽
然叫道:“铮儿,过来,你瞧这儿怎么啦?”徐铮听师父叫他,
赶忙起身过去。马行空侧过身子,面向墙壁,伸手整理镖车,
低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你那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
否则哪用跟他缠斗这么久?”徐铮吓了一跳,颤声道:“你……
你老人家都瞧见啦?”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
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马’时,你干么不使‘弓步双推
掌’?迎面直击,早就胜了。你就是胆小怕死。”徐铮回想适
才相斗之时,初时不知敌人虚实,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
得太过稳重了些。看来师父装作不知,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
马行空又道:“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纪比你轻,
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铮大为诧异,道:“师父,谢什么?这
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
呢。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徐铮满心胡涂,怔怔地望
着师父。马行空低声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卫。
咱们呢,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官老爷当真跟你为
起难来,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
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患。”
徐铮恍然大悟,连称:“是,是!”奔到后院练武厅中,只
见商宝震抬手踢腿,正在练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
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见徐铮进来,脸上
一红,急忙收拳。
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我起
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还怪你呢。”商宝震道:“徐大哥,你
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紧。”徐铮听他称赞
自己,甚是高兴,当即跟他谈了起来,问道:“你练的是哪一
门功夫?”商宝震道:“小弟初学,什么也没学会,谈不上是
哪一门哪一派。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是不是这样?”
说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
兴高采烈,说道:“这一招有两句口诀,叫作‘陆海迎门三不
顾,劈拳挑打不容宽。’”这两句顺口说出,忽然想起,这是
师门所传心法,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忙转口道:“你比得
很对,就是这招。”
商宝震道:“什么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呢?”徐铮道:
“这个……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谎,这一句话出口,脸也
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着意结纳,将
他捧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雾。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
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
结交一场。”商宝霸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拉开
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
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是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然
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是与人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
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
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
父是耽误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
叫道:“师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
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
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
面目极是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
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
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
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的主
人镖法不错,哪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
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点功夫,两个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徐
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尽是好
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
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
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声
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
一刀,劈过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
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也不错。
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
咱们胡乱进来避雨,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
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一个八卦图形,不
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
来啦。”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啦!”
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
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
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已死,低声道:“是
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
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上,凭我这点玩艺儿,哪杀得了他?”
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那少年用
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个人杀的。”
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凤?”
马行空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阴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
黑沉沉地。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
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
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
人凤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
“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的人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
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
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
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
将出来,声音虽低,却是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待说
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音,互望一
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露出了惊惶之色。那青年拉
着少妇的手,挪动座位,似是怕火堆炙热,移远了些。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唿哨,七八
匹马绕到了庄后。
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
铮极是兴奋,声音发颤,问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
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喝,镖
行人众登时大乱,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
杨两名镖头和五名趟子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
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哪一路的?”
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一路朋友好
怪,道上也不踩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
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开地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
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
胡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
发。
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
衣服甚是华丽,但面貌委琐,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
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但见大雨倾盆而下,嘿的一声笑,足
尖一点,倏地穿过了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
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
本来不以为意,突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
马行空望了一眼。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
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马何处?”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当即暗藏金镖,腰
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
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
情打扮,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
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
金。浪得虚名,不足挂齿。”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
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
“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
“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兄。”
他这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
两银子所能打发。
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
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
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么打听得清清楚楚,知
道我保了三十万两镖银?”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
“想马某有什么本事,全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
是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
友。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
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的,只是在下生来见财开眼,三
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德。但马老镖头既然开
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
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一
挥,墙头八名大汉一一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一齐取
了?”阎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
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
无一个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
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取
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
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过飞马镖局的威名么?”
阎基道:“我的小养媳妇儿听见过,他妈的,老子可是第
一次听见。”身形一见,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
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
这件事当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
有如此做得绝的,如非双方有解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
命相拚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
徐铮更不打话,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左掌向他胸口
猛击过去。阎基侧身闪避,说道:“小子,讲打么?”左掌一
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铮变“后插步摆掌”,左手向后勾挂,
右掌一挥,向上摆举,径击敌人下颚。阎基头一偏,右拳直
击下来。这一拳来路极怪,徐铮急忙摆头让开,砰的一声,肩
头已中了一拳,但觉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铮
脚步摇晃,险些摔倒,幸他身强力壮,下盘马步扎得极稳,忙
变“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
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数。
阎基并不理会,微微一笑,左腿反钩,向后倒踢。这一
腿来得更是古怪。徐铮大骇,急忙窜上跃避。阎基右拳直击,
喝道:“恭喜发财!”砰的一响,正中徐铮胸口。这一拳好生
厉害,徐铮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哇的一声
吐出一口鲜血,极硬朗的一个小伙子,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
起身。群盗轰然喝彩,叫道:“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惊又怒。马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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