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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9 赵玫(当代)
是的我不能被那个过去的错误的世界所淹没。我不仅要追赶时代,还要成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是的我暗暗发誓,我做到了。但是你知道我所为之奋斗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吗?仅仅是为了……可是,青冈伤心地问着,可是当初你为什么离开?
青冈把卫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无比温情的声音说,想想那个夏天?肖邦那迷雾一般的玛祖卡舞曲?
卫军抽回了他的手。说到此为止吧,我们下楼。
为什么?我知道尽管你的意志在说不,但你的身体已经难以控制了,就像当年。
想想看,你丈夫的那些同事就在楼下……你为什么总是要想别人呢?别人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想想我们自己。多少年了。多少年我们就盼望这一刻。想想我们现在。我和你。我们终于又到一起了我们为什么不?
不。卫军更加的坚定拒绝。你能保证你丈夫就不会突然闯进来?
这里是我的书房。是只属于我的空间他不会来的。即或他来了又能怎样……来呀卫军,你过来……但是你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制造丑闻吧?即或你不怕丑闻也该为你丈夫考虑吧?即或是你们都不在乎丑闻也不该伤害楼下的那些人吧?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我们在一起才是第一性的,难道你害怕?是的你怕那个血淋淋的从前?怕我的自杀的母亲?怕你错误的判断?但那是关于肖邦的,而不是母亲?
青冈已经脱下了她的长裙。她说我就是想要你。简单极了。给我吧。
西江看着锦禾却心不在焉。他只看见了锦禾上下掀动的两片鲜红的嘴唇,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不过西江知道锦禾早已经走出了她美国男友死亡的阴影。她不再怀念他。她为能和西江一道工作而感到无限欣喜。至少她将有一年的时间作为客座教授留在西江的外文系。她不是没有考虑要永久地回来,永远生活在祖国的土地上,尤其是能够生活在西江这样的男人身边。但是她也知道这里还有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人不能适应的地方。她要用这一年的时间认真考察和体验,然后再作出最后的决断。此间锦禾客座教授的时间已经过半,所以她必须作出选择了。她对这里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西江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难下决心。为此她甚至找到青冈。向青冈打听那个死去的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那个魂灵一样的阴影总是牢牢抓住西江的心。
锦禾坚信自己不会输给虹。
而西江却说,你拿自己和虹比较这本身就是荒唐的。
是的我是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而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学生,甚至还没毕业……哦,对不起西江,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总是被笼罩在死者的阴影中,那样你会越来越消沉,甚至连青冈都觉得你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你不能这样……西江沉默。
然后才情不自禁地把锦禾搂在胸前。说,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
接下来就是锦禾在西江的胸前呜呜地哭。
而此刻在这个璀璨的聚会上。锦禾就在西江的对面,她的目光,显然也是充满了挑逗性的。她不仅浓妆艳抹,还一反师道尊严地搔首弄姿。锦禾已经想好了要利用这个酒会的机会和西江探讨她的未来。是去是留?只要西江的一个承诺,哪怕那承诺是含糊其辞的。此刻锦禾已经喝了很多酒。德国的啤酒和法国的波尔多红酒。这些都是外文系教师轻而易举就能弄到的。所以此刻锦禾已经神情恍惚。她问西江,知道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吗?西江沉默。就是为了要通知你。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下来。就在你身边。
西江惊愕的目光。
锦禾说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危及你的家庭。对锦禾来说青冈不是问题。她也从来不想要青冈的位子,因为她一向不喜欢那种不死不活的家庭生活。她只要虹在西江心里的那个空间。因为她知道拥有了那个空间也就意味着拥有了激情。她知道虹已经死了很久但西江心目中那个情人的位子却始终空着。她知道对西江来说虹不是不可替代的。但是西江为什么就不能开始一段的新的浪漫的感情生活呢?所以她一直觊觎着那个曾经是虹的空空荡荡的位子。锦禾又说在这里在西江领导的外文系她是怎样的无依无靠。她又是怎样深深地爱着而又深深地被冷落被伤害……锦禾说到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正在西江觉得他已经无法控制眼前局面的时候,彼尔突然走了过来。
彼尔向西江敬酒。说哪一天他想带着孩子去虹的墓地。
西江仿佛遇到了救星,他本能地抓住这棵救命的稻草,立刻拉着彼尔离开了情绪激动的锦禾。
然而西江还是听不到彼尔在讲什么。他心事重重,他可能正像卫军预言的那样已经六神无主了。是的那一刻西江的脑子里只有青冈和卫军。他是亲眼看着他们手拉手一道上楼去的。是啊他们去干什么?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下来?还不回到大家中间?
此刻西江的思绪是游移的。他突然问彼尔,青冈为什么要给你发邀请?
不是您的邀请吗?您不知道?
不不,是的,我希望你来,我也想见儿子,哦,你们的儿子,虹如果……这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臂伸了过来。夹带着那么刺鼻的香味穿过西江的胸前,而后伸向彼尔。你就是彼尔吧?早就听说过你。西江为什么不介绍?那我们就只好自己相互认识了,锦禾,外文系的客座教授,也是西江的老同学了。
西江觉得他还从没有见到过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他甚至讨厌她的那种矫揉造作的声音,大概也是美国式的?
是的,她只是短期在这里任教。
但是很可能留下来。听说你也在美国?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值得欣赏的人。不然西江身边的那些女人怎么会与你千丝万缕呢?
你不要太过分。西江说。彼尔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不握握手吗?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彼尔有点紧张地握住了锦禾的手。他实在不知道正和教授讲话的这个女人在教授的生活中,究竟在充当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锦禾又说,我也知道当初你之所以要和虹结婚,其实是为了能接近青冈。你们的故事就像小说。充满了戏剧性,甚至,浓浓的诗意。
彼尔迷惑不解地看着锦禾。
然后一种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响起。
那些诗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心里的生命的瞬间放着香气放着毒液唯有西江知道这是青冈最喜欢的台词。戈达尔的。那些既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的电影。只有语言。要你去分辨。在分辨中思考。
从昆德拉,到戈达尔。戈达尔属于青冈。就那样一直属于她已经很久了,就如同,昆德拉一直属于西江那样。戈达尔就像在西江和青冈平庸的生活中突然呈现出来的一道彩虹。那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主题。
西江仿佛获得了某种解脱。面对着锦禾和彼尔梦幻一般的交往,他终于知道他可以走了。他抽身离开。竟不能引起那两个交谈甚欢的男女的注意。是的他一定要上楼探知究竟。舞会中不能没有女主人……不,或者他还是不要去?
彼尔不知道这个放肆的女人究竟要干什么,更无从知道她又是怎样进入他们过去错综复杂的生活的。
锦禾抓住彼尔的手不放。说,我们为什么不跳舞呢?
舞会还没有开始呢?彼尔试图抽回他的手。
你难道不是从美国回来的?为什么非要等别人开始我们才能再开始呢?
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放心吧,我所知道的你们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然后锦禾举起酒杯,来吧,为了我们曾经的共同经历。
既然没有别的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能谈谈美国呢?既然我们都在那里生活过。能够在这里相遇,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天意吗?
于是他们的谈话从各自的在美国的住地开始。进而他们就美国对华人的态度、美国的繁荣和问题以及美国的教育等等,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奇迹是,在关于美国的思考上,他们的看法竟近乎一致,这便使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被拉近。彼尔不再小心戒备,他们的话题也变得饶有兴味起来,甚至一片谈笑风生。
西江在终于摆脱锦禾之后茫然四顾。他第一次觉得非常恼怒,因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到青冈和卫军的影子。于是西江只能上楼。而且他上楼的时候还不能大摇大摆,因为人们先前已经看到了青冈和卫军上楼时的大摇大摆,甚至故作亲昵。
西江以一种极为低调的方式缓步向楼上走去。他故意做出一种很闲适的姿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尽管他的心里一直在骂,这两个混蛋!
西江在楼上的卧室门前踌躇不前。他因为没有在门外听到任何动静而感到异常紧张。他还没有任何捉奸拿贼的经验。他一个学者一个教授一个学科带头人一个学部委员一个系主任一个儒雅的名士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呢?是的他只是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青冈楼下的朋友们在等她。而且歌舞剧院的那个小乐队也已经来了,舞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但卧室里一片黑暗空空如也。西江看遍了每一个角落,但每一个角落都寂寞无声……青冈在阁楼上奋力挣扎。为了抵抗卫军非要她穿上的那条裙子。卫军只是竭尽全力。他甚至绝望地问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已经几十年了。我要知道,我和你,在分开了那么久之后还能不能再有往日的激情?能吗?回答我。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怀念你,一直在梦想着这一刻。我在意识中始终是爱你的但我要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卫军,你不要错过……青冈你听我说,你并不真的了解我。你怎么知道我还爱你呢?很多年过去……否则你就不会来了。我知道。你来了就意味着,你愿意。
青冈再度沉陷泥潭。因为她还是找不到一个小说得以向前发展的契机。看来达洛威夫人的舞会不行,多年不见的人久别重逢也无济于事。几十年过去青冈确实已不再了解卫军。单单凭着他的如约前来就意味着他们能做爱吗?是的她看到卫军成熟了也更有男人的魅力,但是他们就能回到那个生生死死激情无限的今非昔比的从前吗?。
(*^__^*)
慢慢地青冈才意识到,原来她对卫军的态度,依然是那种需要甚于爱。当年她需要通过卫军才能看到“牛棚”里的父亲,为此她不惜……不惜把自己的青春肉体全都献给卫军,而且无怨无悔。现在人生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他们身边。到头来还是她和卫军,上天注定要他们再续前世恩怨。而这一次依然是青冈有求于卫军。她需要他们之间的那种一如往昔的恋情,哪怕是立刻进入性的程序,哪怕连谈情说爱也没有,只是回到从前。她要试一试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行了。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那些曾经的激情澎湃。她要知道自己在一个陌生(不,她一生都在思念他)的男人那里是不是还能有激情?而她对卫军的激情是不是还是无条件的甚至如烈火干柴……但是,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问着自己。她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爱情或者欲望本身?是的,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卫军。她是为了另一人,那个她自己的丈夫。她只有通过卫军才能证明。证明夫妻间的那所有事情的消失,责任并不在她。
但是这样对卫军公平吗?
青冈记得,在她的每一次要求中卫军都是被动的。甚至每一次都被迫充当着那个青冈要用来证明什么的工具。而且她的这种情欲的要求从来就不是为了卫军。是的全都是为了别人。别的男人。或者她的父亲或者,她现在的丈夫,卫军仅仅是被利用。
卫军就不能不被这个女人利用?
但是卫军爱这个女人。这就是事情发展到今天的所有的症结。卫军心甘情愿被利用。
此时此刻,卫军知道他已经在劫难逃。只剩下最后的防线了,那就是,他做人的原则和神圣的操守。
那么卫军能够逾越吗?他能够让自己的人格在深爱的女人面前妥协吗?他会明知被利用却又不能不就范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是卫军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所不能作出判断的。
但是此刻,青冈已经把她的嘴唇贴在了卫军的嘴唇上。那么芬芳的。卫军不知道那其实只是口红的味道。那也是青冈后来一直在乎的,因为她知道男人的欲望,有时候要借助于种种外力的推动。所以青冈一直钦佩那些卓越的国际品牌的口红设计师。惊异于被他们设计出来的那么柔润芬芳的诱惑的味道。如同男性生殖器一般的口红在女性的唇上缓缓划过。唇膏留在女性的嘴上,却要作用于男性的周身。
是的,青冈此刻就在用她唇上的芬芳诱惑着卫军。那是怎样的诱惑。柔软而又娇媚的,充满了战斗的气息。
而此时此刻卫军又在想什么?那些如烟的往事吗?就为了见到那个“牛棚”里的父亲?青冈便可以毫无廉耻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卫军。那么现在呢?现在又是为什么?就为了唤醒那个风度翩翩的丈夫的旧时之爱?青冈便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中把他带上楼?是的所有被当做目标的男人才是青冈的最爱。当年她爱父亲胜于爱卫军,如今她在乎丈夫也远胜于在乎卫军。所以卫军什么也不是。以卫军的智商他怎么会看不清这些?他不过是青冈与她的男人们之间的一个砝码罢了,或者一座桥。她只有通过这座桥才能走向她真正爱着的那些人。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或者多面性,所以只有从所有不同的层面去揭示,才能够真正获知事物的真相),无论卫军砝码也好,桥梁也罢,但每一次真正享用青冈身体的那个人,毕竟还是卫军。这是一种物质的或者务实的立场。是的,难道不是卫军在享用青冈吗?是卫军第一个看到了青冈青春的身体。也是卫军,第一个亲吻了青冈那么青涩的嘴唇。然后,让青冈的鲜血染红苇塘,在落日的余晖中。是的就是卫军享受了那个真真切切的身体得到了那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也是卫军,直到此刻还依然在感受着这个女人芬芳温暖的唇香,接受着她的那么一如既往的给予和奉献,那么,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又何苦去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青冈的真爱呢?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被轻轻推开的那扇门后,是楼梯间的昏暗。然后,竟然是锦禾的那张充满了警觉的脸。这当然是西江不愿看到的。
锦禾在门口的墙壁上乱摸。她大概是想找到卧室的开关。
而西江却在黑暗中说不要。不要打开房间的灯。
我看见你上楼了,所以担心,锦禾轻声说。
你怎么不和彼尔攀谈了。
你妒忌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青冈?和那个经济学家?
你走吧。
你就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等候?
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可大家在等。你们夫妇不能同时消失。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看笑话。
我们又何曾不是不相干的人。
锦禾向西江慢慢走去。是的,大家都看见他们上楼了。还没有找到吗?他们究竟在哪儿?
这也不关你的事。西江说,请下去吧,我不愿在我的聚会上被人议论。
大家早已经议论纷纷了,你还在乎什么?谁都看得见你早就心不在焉,也知道你是故意把我塞给彼尔的。你如此的郁郁寡欢大家都看到了。你们夫妻究竟要献演一幕怎样的丑剧呢?如此地为所欲为,甚至不顾名誉扫地,这对于你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行了你不要说了,你让我一个人呆着……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大家都在等着你们宣布舞会开始。舞会开始以后你们夫妻再双双失踪人们就不会觉察了。来吧,我们下楼,你来宣布舞会开始。锦禾向西江伸出了她的白嫩的手臂。
青冈是故意这样做的。西江突然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当然,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看的,也是为了让大家看。这样她就不仅羞辱了你也羞辱了大家。大家都忍无可忍了,毕竟,你才是他们心中的偶像。
她究竟要干什么?西江不禁呜咽。
锦禾情不自禁地冲到西江身边。把西江的头抱在自己丰满的怀中,让西江被那肥硕的乳房温暖着。锦禾的言语间满含了抚慰,既然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紧张,干吗还要举办这场酒会呢?
我怎么知道她会这样?她不仅叫来卫军,还请了彼尔,这些我都不知道,你说,她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或者是觉得……你们的家庭生活已如一潭死水。
你还是先走吧。西江想从锦禾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你也走。我们一道。
不,还是你先走。
想想看,你即或是抓到了他们又能怎样呢?走吧,来,我带你走……不不……西江终于逃离了锦禾,并且伸出双臂阻挡着锦禾的靠近。不,你不要过来。这是在我家,我本来是可以理直气壮的……不不,西江,你完全不必那么紧张。是我的出现让你害怕了?
西江继续保护着自己,说,求你了,不要让我为难。这是我和青冈的卧室,她随时随地都可能进来,如果……哦?原来你还是那么在乎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在此刻,不知道在这座房子的哪个角落,你妻子却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西江狠狠地卡住锦禾的脖子。说,你再说你再说……西江愤怒的双手卡得越来越紧,以至于锦禾被窒息了,她的身体也正在慢慢地瘫软下去……直到锦禾瘫倒在地,西江才慢慢松手。接着他又惊恐地把锦禾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就在他和青冈的那张大床上,西江紧抱着锦禾紧抓住她的已经冰凉的手。此时此刻西江害怕极了。他甚至亲吻着锦禾的脸颊恳求着,锦禾,锦禾你不要死。这个聚会已经够可怕了,我不想再发生什么了,锦禾,你听到了吗?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能死,答应我,无论你……后来锦禾慢慢苏醒。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勒着我的脖子就等于是勒着青冈和卫军的,你勒死我也就等于是勒死他们,你太痛苦了,我怎么能怪你呢?
面对着锦禾的善解人意西江几乎放声大哭。这一次他主动把头埋在了锦禾丰满而柔软的胸膛上,仅仅是为了让那乳房阻隔住他的哭声。一个男人的绝望的哭声。
青冈是故意这么做的。西江最后的抽泣。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关键时刻锦禾的宽容大度让西江无比感动并且乖乖就范。他开始亲吻锦禾,为了这个女人不会因为他的企图杀人而把他送上法庭。然后他想拉上被他弄乱的锦禾的上衣。那时候锦禾的乳房几乎是裸露的,那么沉甸甸的。但是西江却怎样拉也拉不上,后来锦禾才说,这件晚礼服就是这样的,你别白费力气了。外国的晚礼服都是这样的。你不会在意吧?
在卧室的黑暗中他们终于什么也没做。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江本来想一不做二不休的,但是锦禾却理性地阻止了他。锦禾说我们反正来日方长。然后西江便也顺从地终止,决定跟着锦禾下楼。
他们一走出房间,就立刻感受到了楼下的众生喧哗。
就在他们准备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阁楼上传来沉重地“咚”的一声,他们都听到了。
你家还有阁楼?
是青冈的书房……西江仿佛恍然大悟,他转身就要往阁楼上跑,却被锦禾紧紧地拉住了。
然后他们便在无声中相互拉扯着。两个人都很用力,却不出声。一切都是在不动声色中暗暗进行的,他们甚至不能做出那种费力撕扯的表情,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的转弯处已经被楼下欢腾的人们看到了。人们甚至在和他们高声地打着招呼,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跳舞了?
他们的奋力撕扯终于没有被楼下的人们觉察。
锦禾就那样胁迫着西江,让这个不情愿的男人跟着她一阶一阶地走下楼梯。
锦禾的脸是微笑的,但是她在西江耳边低声劝说的声音却强硬甚至凶狠,你不能上去。决不能上去。哪怕他们在做爱。你不要自讨尴尬。既然你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把你当做了一头愤怒的公牛,而她是西班牙女郎正在用红裙激怒你。所以你不要上当,更不要跟着她的红裙跑。无论你抓到还是没抓到,最后没有面子的都只能是你。你听见了吗?别回头看。你要知道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青冈,你难道不明白吗?
西江在锦禾晓以厉害的劝说中一步步走下楼。他始终沉默不语,仿佛始终都不曾放弃重返阁楼的愿望,这从锦禾费力下楼的姿态中可以看出。
锦禾意志坚定绝不含糊地低声说,你一定不要落入她的圈套,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只有你蒙在鼓里。她羞辱了你,但又何尝不是在羞辱自己呢?你们全都疯了。然后锦禾就高声地对下面期待已久的人们说,你们看,教授来了,我们开始跳舞吧!无论如何,教授希望大家在他的家中是快乐的……然后音乐声起。
彼尔首先走过来向锦禾伸出他的手。彼尔说这是华尔兹,我们来跳吗?
锦禾已别无选择。她只好抛开西江。
青冈赤身裸体。她说她听到了楼下的舞曲。她问卫军是不是也听到了,这是华尔兹舞曲我们来跳舞吧,好吗?
但是卫军却固执地看着窗外。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良心的承受能力有多大。
青冈把她的身体覆盖在卫军身上。她说你这个人太严肃也太沉闷了。你一直拥有严谨的人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苦生活,你难道就不能随心所欲一次,哪怕一次?
哪怕一次!
你在生活中就像一个牧师,不,你只是一个过着刻板而死寂的生活的没有意思的人。你不允许自己过兴之所至的生活更不能为所欲为。这难道也叫生活吗?简直是炼狱。即或和女人做爱,你也会十分苛刻地只选择那些不会再来纠缠你的伙伴。我知道你有你的生活的原则,也知道那原则是不可动摇的。就是你今天来到这里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可以来见我但却绝不会在此放纵自己。你知道你的欲望的底线在哪里。你正在最大限度地利用着你的这个底线你当然想要我。你也曾想过和我联系。但你的生存的原则却又每每阻止你。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你已经冲决了你的限度,何不再冲决另一个限度呢?来吧,听到了吗?楼下那曼妙的舞曲?想起来了吗?那是我特意安排乐队演奏的,即或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会来。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你还记得吗?我和你。在废弃的厂房里,我们听肖邦。告诉我你还记得吗?妈妈说,在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中充满了迷雾一样的恋情。我知道你是在最大限度地坚守着你的这个底线,你不会再向前走一步了,哪怕半步。但是这一次是我要求你的,或者,是我在恳求你。给予还是拒绝?拥有还是放弃?你看,我的赤裸的身体在发抖,我冷了,为什么不能抱紧我?
彼尔紧搂着锦禾的腰。他说他一见到锦禾就立刻被她的妖娆征服了。那是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也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第一次感受的。
锦禾说你不要花言巧语更不许骗我。我们这种人是骗不得的。我们这种人一眼就能看穿你们的谎言。你是怎么俘获虹的?还有那个高傲的梦想一般的女人……我并没有骗她们,也不想骗你。虹对我来说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只想帮助她,包括结婚。至于那个梦想一般的女人令人肝肠寸断。后来我们尽管分开,但是那种梦想的感觉将永远不会消失,远远近近,将陪伴我终身。
那么我呢?
你是妖娆的勾魂摄魄的如鬼魅一般的女人。这就是我对你的全部感觉,我想教授也一定是这样被你迷住的吧?当然,你还有所谓的学养,就像当初在教授心目中,虹也是个很有见解的学生,这是教授一向看重的。他喜欢的女人从来就不是花瓶,但是又一定要具有花瓶的外形……就是说你不会放过和西江有过关系的所有女人?
彼尔更紧地把锦禾搂在怀中,随着乐曲,如歌般地在锦禾的耳边轻声说,你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却的确风韵犹存。无论你的身体还是你的步履都是轻盈的,就这样你在我的怀中旋转飞舞,甚至,搔首弄姿……锦禾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打了彼尔一个耳光……
(*^__^*)
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他们,彼尔说,怎么不跳了?哦,刚才的那个举手旋转的姿势我还不熟悉。大家继续吧。紧接着彼尔更紧地抱住了锦禾,伴随着乐曲旋转。
锦禾挣扎。但无济于事。你放开我。我要憋死了。
彼尔用脸颊使劲摩擦着锦禾的耳朵。说我们干吗总是在伤害对方?我们不是彼此都很感兴趣吗?
是你在羞辱我。
那是因为你太关注别人的隐私了。好吧,我们和解吧。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既然我们在这里都是异乡人。我们今晚何不去酒店?
就因为你有几个臭钱?
据我所知,这是“文革”中那些拒腐蚀永不沾的人的惯用语。咱们能否换个话题?
那好吧,说说你自己。一个人拥有那么多臭钱,有什么感觉?
彼尔说,简单极了,就是能够被财富所塑造。
就是说,你可以任意出入高级场合消费而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是的,但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娶研究生为妻子了,可以和我喜欢的女人相处了。
你还有这样的追求?
是的,从此我就可以面对面地聆听她们,并从她们的身上和心上感受知识。不过这些是潜移默化的,慢慢地浸润着我的。后来我也就变得高贵了起来,尽管是用金钱堆砌的。但是,我毕竟做到了我想要做的事,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女人。
不是欺骗吗?
应该说是相互利用吧。不过我是真心希望用我的钱,让那些穷酸知识分子的生活变得好起来。你不相信?我这次来是为了参加教授的聚会,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以虹的名义,捐给外文系二十万美金,建立西江基金会。
还有如此雅兴?
知识和金钱应该是成正比的。譬如教授,他没有钱便只能空谈学问两袖清风;但是如若有了钱呢?他便能够轻松洒脱地名士风流了。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虹是西江的……学生?我知道。不过我很少看到你这样的如此直露的女人。什么意思?挑拨我和教授的关系?
你当然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都是游戏。你不觉得吗?人生就是表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总要纠缠起来。用什么样的方式呢?爱情!
哦,这是你的结论?你真的很了不起。
不对吗?
不,颇有见地。很好,说下去。
是的都是游戏,连同我们现在。你能说你此时此刻不是在表演吗?看你矫揉造作的舞姿?但是我喜欢!所以我说过了我也想和你做一场和虹一样的游戏,因为我知道你也是那种我所需要的哺乳的女人。我记得你刚才说我在追逐教授的女人?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去亲近教授的那些优秀的女人呢?要知道一个富有但却无知的男人,只有通过那些有知识的女人才能真正成长。我已经亲身经历过了,这很容易,你用不着向她们学习什么,只要尽情去爱她们就足够了。因为你会在她们的被爱中感知她们心灵的世界乃至思维的世界。你会被她们不知不觉地陶冶,耳濡目染地提高。那是种细雨润无声的滋养和孕育。所以我总是把这些培育我的女人视为我的母亲。我不像教授那样要统率你们这些优秀的女人,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证明他比你们更优秀。但是我不同我要吸吮你们的乳汁。只有在那样的哺育下,一个男人,才会慢慢变得有价值。
只是你为什么不提青冈?青冈?青冈和你们不一样。所以不要亵渎。
唯有青冈?
是的,唯有青冈。
就是说,你还是在利用我,就如同当年你利用虹?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好吧,我可以被你利用,不过,我们也可以做一笔交易,既然你很有钱,何不也为我捐一个中心?
一个中心?
翻译中心?我需要开办费。
原来你有所求?不不,这样不好。
一个翻译中心。这也是我多年的梦想。我一直想把更多的中国文学翻译介绍到国外,但是,却因为苦于……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联系吗?彼尔由衷的目光。譬如你住所的电话?
你是在利诱我?
如果是真的喜欢呢?
当然为了这个中心,我也不会在乎的……有时候身体比爱情更重要,你不觉得吗?
你被残酷的乳汁养育,所以你这个人总是赤裸裸的。
但残酷下面肯定有善良。
好吧,你可以来找我。
今晚?在世纪大厦?
你很慷慨。我感激不尽。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说。
那就是,首先翻译青冈的书。
彼尔无比惊讶。他看着锦禾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西江。他爱青冈。
这我们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么,第二首舞曲?
还是和你跳。
西江依旧魂不守舍。尽管他已经尽量做出和同事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但心里的焦虑不安还是掩饰不住的。
后来锦禾走过来。轻轻拍着西江的手臂。轻声说真不知青冈要怎样?你任她去罢了。记住,你还有我们。
卫军几次放弃。又欲罢不能。
阁楼里只有一个长沙发。供青冈每日休息。还有一扇斜的窗。可以看到远处的丛林也可以看到黄昏美景。
卫军想大概就是那里了。在那个高高的山冈上。他没有把最后的错误归罪于青冈。尽管那所有的一切是青冈逼迫他做的。他难道就没有决定自己的权力?是的那不是青冈的错。那时候青冈不过是个不幸的小女孩,她怎么能像坏女人那样腐蚀革命者呢?一切的外因只能通过内因起作用。不是青冈,而是卫军自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操守。
就如同现在。
现在卫军已无法抵御他的衬衣被青冈撕开的那一刻。
一切一切都仿佛突然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看守“牛棚”的警卫室。这里是黄昏的阁楼。正有金色的阳光流泻。那阳光将永远地抚慰着青冈。她低着的头。还有她的头发。青冈来了。在那个午夜。哭着求他,却被他拒绝。他不是没有人性,更不是不同情她。但原则高于一切,他唯有捍卫。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刚刚发育的乳房。那乳房就那样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她说,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家,也没有了房子,甚至连母亲也没有了,所以她只有这些了。她是主动解开衣服给卫军看的。她问卫军喜欢吗?你真的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她并且不讳言她就是为了交换。她只想见到父亲为了见到父亲,她宁可交出一切,身体,贞操,包括她的心。然后她便走过去解开卫军的绿军装。她说你如果不穿军装不戴红袖标如果像我这样的赤身裸体我们就是平等的了……卫军记得他确实推开了青冈。但青冈还是顽强地扑了上来,她说她就是要脱下卫军的绿军装,就是要平等。
然而此刻的卫军已经西装革履。青冈抓住卫军的领带说,还记得当年这是你最最痛恨的吗?你们用领带勒死了多少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
是他们自己勒死自己的。卫军辩解。我没有逼他们。
反正都是一样。在你们的时代他们死了。那么在他们的时代呢?
是的,我曾经考虑过应该用我的生命去殉我的理想,就像你的母亲。她是那个时代肖邦的最完美的殉葬品。
但你为什么又不死了呢?
你。
你说什么?青冈的嘴唇在颤抖。
只有这一个原因。
就像当初。卫军一直以为意志是可以控制一切的,包括一个人的生理的机能。此刻一部贝托鲁奇的电影《梦想者》就在身边播放着。那是在青冈那个液晶显示的电脑屏幕上。如流水一般流转的剧情。青冈说这部电影她已经看过了很多遍。不信你可以去看这部小说中的另一篇,《关掉电视机后她沉默了很久》。她喜欢这部影片不是因为影片中的那些赤裸裸的色情镜头,而是为了他们的那个年代他们的那些往事。她想知道意大利的或者法国的那些先锋导演们是怎样解释那个年代的。没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他们便只能寄情于发生在1968年的那场法国学生运动了。在如此温和的“打砸抢”中,一群青年正在成长,甚至那个美国男孩。美国已经是一个很开放的国家了,但那个美国男孩还是在巴黎的学生运动中感受到了那种,没有限制的无限的“性”。
当青冈与卫军无限亲近的时候,她就让那部严肃的但却极端色情的《梦想者》在他们的身旁播放着。她说那是一种象征。像极了我们的。你简直难以想象。几乎同样的背景,和同样的爱。青冈抚摸卫军的脸颊。她问他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是因为你害怕还是,你厌恶我的身体?然后青冈开始解开卫军的衬衣。一颗一颗的纽扣,她说,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在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我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了。就像这样,我来找你。不,是请求你,是把我的身体硬塞给你,仅仅是为了交换看望父亲的权力。你也像现在这样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你怕。但是怕什么呢?不是你们在主宰这个世界吗?你当然知道我是爱你的,而你,也爱着我,或者仅仅是愧疚?她又问你觉得这个电影怎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拍摄一部这样的影片?却要在那些外国人制造的影片中寻找往事?看哪,那个游行的队伍。同样地佩戴着红袖标。同样的伟人半身像,或者挥手指方向的那张经典的招贴画?是不是觉得很熟悉?是不是似曾相识又难以辨认?想想那些暗夜。那才是我们的真实。那个时代,科技只能给予我们那个被特殊材料制作的夜光雕塑。每时每刻。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他都在你们身边。就那样照耀着午夜。想想吧,你们还能做什么?即或是男人女人能够名正言顺地睡在一起,你们还敢做什么?
卫军终于陷入。那个青冈布下的深深的陷阱。那个,巫师一般的青冈的陷阱。那陷阱中将充满邪恶。于是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让卫军蓦然想到了那个叫做《卡门》的故事。是的卫军尽管不懂文学,但一度因为青冈,他确实读了很多的文学作品其中也包括《卡门》。后来他终于弄懂了为什么卡门的主题是永恒的,明白了为什么卡门的故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改编成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譬如歌剧、舞剧、话剧。就是电影,也不知道有多少个版本了,为什么,卡门?
卫军突然说我就是那个唐霍赛。
青冈:你在说《卡门》?是吗?
卫军:所以,我只能被那个巫师一般的吉普赛女人一步步拉下水。
青冈:你也知道卡门的故事?
卫军:哪怕是几十年后,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那是因为卡门美丽。青冈说。卡门用刀子割伤了羞辱她的女人。被抓起来后就只得以美色请求龙骑兵军官唐霍赛放了她。
卫军:于是唐霍赛轻信了这个女人,但却被降职处分。从此这个本来前程远大的男人只能沉沦。
青冈:但是卡门还是给了唐霍赛机会,让他在她的身上享受到了那种人生的至高至美的境界。
卫军:从此唐霍赛一发而不可收。这便是他的悲剧的所在。他脑子里只有卡门。卡门卡门卡门……他甚至厌倦了军旅生涯。他想毕生拥有卡门,为此而妒忌一切能够和卡门接近的男人,甚至不惜杀了他的长官。因为,他受不了卡门正在向他的邪恶的长官卖笑。
青冈:于是唐霍赛只能成为逃犯。但是卡门又给了这个男人另一条生路,那就是去做山中盗匪,从此杀人抢劫无恶不作。
卫军:唐霍赛原本是有理想有志向也有未来的。但是就这样堕落了,在一个女人的美貌中和衣裙下。
青冈:卡门说,卡门不止一次这样说,想知道吗?卫军,卡门在说什么?
卫军:卡门来到山洞与唐霍赛做爱。唐霍赛才知道他的厄运还远没有完。后来卡门真正的丈夫从监狱归来。卡门又开始当着唐霍赛和她的独眼丈夫做爱。那么赤裸裸的。
青冈:卡门就是美的象征,爱的象征,和性的象征。无论美貌无论爱情也无论做爱都将是致命的,唐霍赛应该知道。
卫军:后来唐霍赛连卡门真正的丈夫都不能忍受。他尤其受不了眼看着卡门从她丈夫身边放下裙子又来到他的身边撩起裙子。于是,唐霍赛又一次杀人,既然他已经杀过一次了。
青冈:想知道卡门说了什么吗?卡门不止一次地这样说,你杀了人,却获得了自由。
卫军:你杀了人,却获得了自由?我们真的有自由吗?
青冈:但是卡门就是这么说的。只是你能否控制你的自由。
卫军:但是唐霍赛还是绝望。因为他永远都不能改变卡门的水性杨花。他要卡门只是他的。他一个人的。永远只属于他自己。但是,卡门就是做不到。
青冈:唐霍赛已经是男人中的一个例外,你不觉得吗?世间更多的是男人抛弃女人,而不是像卡门那样千方百计地甩掉唐霍赛。
卫军:那么英俊的一个唐霍赛。而且曾经是那么奉公守法,那么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就为了一个卡门这是怎样的堕落?于是整个人生就被改变了,他能够原谅自己吗?
青冈:后来卡门又喜欢上了一个斗牛士。这是卡门的天性使然。于是卡门的生活变得高贵。她也穿上了蕾丝花边的美丽长裙,坐在斗牛场的看台上,看她的情人怎样战胜蛮牛。卡门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女人的魅力。她还有着能够适应各种男人的一种妓女的能力,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公侯伯爵,卡门一律能够接纳。卡门海纳百川。
卫军:但是唐霍赛却不再能忍受。他已经为这个女人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人性。这原本是唐霍赛的道德观所不能允许的,但是卡门就是改变了这一切。而就在他顺从了卡门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人生和人性。
青冈:是的,你服从了我。便为我打开了那扇通向父亲监室的门……
(*^__^*)
哥哥却在一边。走来走去煎着鸡蛋。那是因为他刚刚射精。手淫。也是被妹妹强迫的。面对着墙上女明星的照片。
然后是血。女孩子的。
在高高的山冈上。无论是之于青冈还是之于卫军,都是第一次。所以很疼。那压抑的喊叫。却能划破星空。那时候青冈还是小姑娘。
那撕心裂肺的喊叫,从此便永远回荡在卫军的脑海中。或者高声激荡,或者低声徘徊。就那样环绕着。仿佛痼疾,终生不去。
但是他没有停止。他或者曾经想过要停止的,但是他没有。
只是向前向前。冲击着疼痛。那也是青冈的愿望。尽管疼痛但绝不能终止。因为如果没有了交换,她就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对青冈来说那才是真正的疼痛。她怎么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呢?为此她什么都能做哪怕疼痛。只要交换能成功。她绝望地恳求着卫军。她说来吧来吧,千万不要停下来。她请求卫军不要在乎她的喊叫。她说她知道疼痛是必要的也是交换的一部分所以她不会放弃。她还知道很多“牛棚”里的人都因为疼痛而放弃了,死了,自杀了。甚至“牛棚”外的那个痴迷的母亲。就为了肖邦?和他的那迷雾一样的恋情?
不——她听到了那些也看到了那些放弃了生而选择了死的人们。她鄙视他们不能够原谅他们的胆小和懦弱。她亲眼看到了那些畏罪自杀的人是怎样被红卫兵从家里抬了出来,死了还要游街示众。不,她不要再看到父亲的死了,所以她不会把母亲自杀的消息告诉父亲。她知道只要家中有母亲,父亲就一定会坚持。她还知道父亲只想有一天,能重新把母亲抱在怀中。就为了这些,青冈情愿在这高高的山冈上,与落日一道葬送青春。
青冈把卫军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问他是否已经回到了从前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她让卫军抚摸让卫军重新找回往日的激情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自己的需要……彼尔和锦禾显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因为他们好像准备离开教授的家庭聚会了,他们已经厌倦了这种公众的场合已经想单独享受对方了。他们本来可以立刻离开。他们并没有向任何人承诺什么也无须为西江和青冈的酒会承担责任。他们是可以走的。在这里来去自由。这样在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锦禾外籍教师公寓的大房间里尽情做爱了,但是,他们却没有走。在彼尔,他还想最后见到青冈,因为他几乎是为了这个高傲的女人而来。而对于锦禾,她也不想立刻就明确她和彼尔的浪漫。她不愿因此而伤害西江,况且这还关系到她的未来和命运。当然这些还都不是他们没能及时离开的真正原因。那么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在酒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又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期而至地按响了西江家的门铃。
门口出现的是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出场了。但是他在这出校园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应当也不是无足轻重的。门口的这个男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但却已经满头白发。尽管满头白发但那头发却依然茂密。茂密并且坚硬。所以被剪成了板寸。一种坚硬的发型。
如果不是来者熟悉的口音,西江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余辛。他的第一位研究生,也是他最最器重的。余辛的家乡口音更浓重了,这曾经是他求学时期所极力摒弃的。于是这个余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入学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就是带着如此浓重的乡音从家乡来的。毕业后余辛又回到了家乡。他终于再不是那个四处飘零的异乡人了,他终于如愿以偿。
大概是因为心中寂寞郁郁寡欢,西江又把余辛的突然到来当做了一次重新振作的机会。于是他像迎接儿子一般地把余辛紧紧抱在怀中,高声叹息着,甚至老泪纵横。
余辛便也哽咽着说,教授教授(看样子就要叫父亲了)您还好吧我让您失望了。看到了吧我这样子,和当年您见到的那个寒酸的研究昆德拉的外省教师有什么两样?余辛不停地说着甚至呛了口水,于是又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害得西江不停地为他捶背。
西江于是更加感慨万端。他说无论你怎么变化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你永远是我的学生。
接下来西江就带着他的这个永远不变的学生一一向大家介绍。在青冈为这个家庭酒会邀请的所有不速之客中,余辛是唯一令西江满意的。西江满怀欣喜地把余辛介绍给锦禾和彼尔,大概是因为太激动了,西江竟忘记了余辛是认识彼尔的。他曾经出席过虹和彼尔的婚礼,甚至也曾经参加过虹的葬礼。
彼尔见到余辛后,竟说着对西江说过的同样的话。他说他一接到邀请就飞过来了。他也把虹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他们的儿子)带来了。哪一天他一定要他们见见虹的儿子。虹的儿子真的是棒极了,你们一定会喜欢。
西江期待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一直铭记着虹死前的那个暗示,记得她说是我和您的是我们的。就为了这句话西江差不多每天都会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甚至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他,只是清晨就忘记了。他知道见到那个孩子就等于是见到了虹。他还想不论这个孩子是谁的但都是与虹的唯一的联系了,所以他将毕生爱他。有一阵他甚至怨恨彼尔竟名正言顺地垄断了这个孩子。那孩子也是他的。他西江的。彼尔为什么独霸?甚至还把他带到美国,让他永远永远都不能再到见他。那个他的儿子。他还盼望着有一天彼尔能再婚,这样他就能把他自己的儿子要回来了,决不再分开。如果有一天他的儿子真能回来,他想他一定会给他最大的关爱,让他受到最好的教育、继承母亲的学业。他还想当这个孩子慢慢长大后他会告诉他,他就是他的父亲。所以他是爱他的,也爱他的母亲,他在心里将永远为他的母亲留一片永不凋谢的领地。
然而余辛面对彼尔关于孩子的重申就没有那么镇定了。他突然觉得彼尔的话好像是专门对他说的,好像是在讨债。于是余辛紧张起来。周身大汗淋漓。他紧张什么?怕彼尔把那个可能是他的孩子硬塞给他?当然余辛也是爱虹的但是他怯懦。所以他觉得没脸见这个孩子,他怕这个孩子会改变他的命运他已经够不幸的了……是的,我一定带他来,这样你们就仿佛又看到了虹,这些年我就是靠了这个儿子聊以自慰的。我像你们大家一样一天也没有忘记虹,我……锦禾投向彼尔的嗔怪的目光,谁让你们忘记虹了?
突然地。
楼梯上闪过青冈惊恐万状的身影。她披头散发仿佛魂不附体,她只是故作镇定地叫着西江,西江,西江,你上来。
青冈?青冈你看,这是谁?你猜猜是谁来了?西江惊喜地喊叫着。显得有点夸张。
师母,师母是我呀?我是余辛……西江,你听到了吗?你上来一下!快!
人们已经在青冈的目光中看到了绝望。是的能够记忆的东西是有限的。但是人们却记住了青冈此时此刻的目光。
西江立刻紧张起来。他怎么会知道青冈的阁楼上发生了什么呢?但是他却知道青冈的失态是让人紧张的,因为这是一向镇定自若的青冈从未有过的,那种惊恐万状。
西江在众目睽睽下奔跑着上楼。
既然青冈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了。
我们走吧。彼尔趁势抓住了锦禾的手。
不,我要去看看,楼上一定出事了。
你不是美国人吗?你不是不喜欢管闲事吗?你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可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的隐私。我们为什么要知道?走吧,快走吧。
一定是出事了。青冈从来不这样的。
彼尔不由分说地将锦禾卷携而去。他说所有的,都没有我们现在的事情重要。彼尔抓住锦禾就往外跑,就像在逃避一场可怕的灾难。
锦禾挣扎。出于本能的。锦禾说不,你不要。你这样太不近人情了。
有人情吗?谁不是人面兽心?虹是背负着他们所有人的罪恶去死的……你放开我。你这样太野蛮了。
还有什么样的事需要温文尔雅?
锦禾依然挣扎。但却在挣扎时蓦然地感到了某种亲近,甚至冲动。后来锦禾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喜欢那种粗野的男人的,就像此刻的彼尔。
他们终于冲出重围,气喘吁吁地跑进西江家被彩灯装点的花园。尽管这里已经萧条,并且寒冷,但这对急切渴望接吻做爱的彼尔和锦禾重要吗?
只要能脱离公众的目光。
他们终于脱离了公众的目光。
他们刚刚脱离公众的目光,就急不可耐……但就在急不可耐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扑通”一声。在身后。
他们被惊吓。
但是那一刻他们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他们的嘴唇刚刚粘在一起,就像被很强力的黏胶粘在了一起所以他们分不开。
后来锦禾回忆说,那“扑通”的响声是沉闷的。沉闷而有力量。
是的,他们在“扑通”声到来之前就已经融为一体难舍难分了。所以他们怎么还可能去注意从上面落下的是什么物体。他们只能沉浸在突然爆发的那一见钟情的情爱中。
他们一脱离公众视线就立刻抱在了一起。他们记得,好像是在花园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完成的那一切。他们还记得那时有很好的月光,所以梧桐枯枝的疏影才能洒满一地。当那迫不及待的一切终于完成,他们才可能去注意那寒夜的美。他们拥抱接吻的方法是美国式的所以快速简洁。那也是他们两人都很习惯的,那就是一定要瞬间抓住一切可能到手的欢悦,绝不错失良机。他们懂得该怎样享受人生。
那一刻他们只是感到了某种异常强烈的需要。那种需要是疯狂的不计后果的立刻就要兑现的而且,一刻也不能等待的。那一刻他们并不真的知道他们是否相爱。在那样的时刻是否相爱还重要吗?不,他们只是需要。哪怕只有那一刻。那一刻的放纵。趁着星月,趁着他们还彼此喜欢对方还那么急切地需要着。他们懂得什么叫稍纵即逝所以他们不想错过。锦禾被挤压在梧桐树干上被彼尔攻击着。她只好抬起了她的腿。在冰天雪地中。幸好,为了西江的酒会她特意穿了长裙。有闪闪亮片的那一种。可以抬起大腿,令人炫目的那一种。那是天意。
他不想要我。青冈对着窗说。那时候卫军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听她讲她的不可救药的欲望。是的西江不想要她。那么他又想要谁呢?这是她永远的疑惑。然后一天她要出远门。他当然知道。他们不可能了。他知道她会很疼。很多天才能痊愈的。那脆弱的肌肤。伤口。愈合得越来越慢。那是怎样的可怕。她要带着伤口出门。但是西江硬了。在那个迷雾的早晨。他于是逃跑。从她的身边离开。去了卫生间。弥合他的欲望。但是在这天以前,他为什么不需要?每天在一起。他却都不想要。所以她才总是在想,他一定有了别人。她没有说。只是心里在想。所以他期待着。她的离开。他如果强迫呢?哪怕绵长的疼痛?但是他善解人意。只是等待着,她的离开。然后去接纳别的女人。她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谁呢?谁是他的最爱?她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说那个女人只能是她。当然也不会是虹。虹已经死了。但是他怀念虹。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感情的世界。他会长久地驻留那里。甚至毕生。一个灵魂的去处。在那里或者可以偶尔和虹的灵魂交欢。应该也是快乐的吧。但真的没有别人?她不相信。但她又永远地疑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因为他爱每一个女人。他能。总是硬起来。在她的身边。何况那些女人。大概还能传宗接代。让那些年轻的怀孕。不过他从来不计较她为什么不愿生孩子。你知道的卫军。只有你知道。我就是那个被母亲生出来的孩子我幸福吗?母亲在肖邦中,而父亲在监狱里。如果没有孩子,就不会有痛苦。你知道的卫军。我不忍看到孩子痛苦,更不想知道他们为了这一份痛苦在做着什么。就是这样,慢慢地,我们都不再想也都不再需要。我们以为我们完了。老了。或者彼此不再相爱?
卫军走到青冈身边。从身后抱住她并亲吻她的头发。
就止于此了?青冈问。
她清楚地记得她即将离家的那个早晨。西江如燃烧的干柴。如果是从前,或者他的心里没有虹也没有那片丛林中的小屋。因为她要他的拥抱。在床上。他于是拥抱。也是礼节性的。然后他抚摸她。像所有熟悉的从前。然后他就逃跑了。不知道是因为怜惜精子,还是怜惜他的生命。他不会给她。这是必然的。但是当然她也不会要他。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已经没有了欲望。即或还有也只是残存的了。所以她害怕。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譬如邀请一些不速之客到西江的酒会,还譬如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卫军带到楼上。而且那么久。她知道楼下一定有人在找她。找他们。甚至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已经有了画面,她和卫军的,他们在一起。人们甚至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呻吟和喘息。但是你看,青冈说,我们此刻却在这里正襟危坐,即或是在谈论着欲望。
我和西江几乎是一道老去的,青冈说。现在她对他的欲望已经消失,而没有消失的,就只剩下了那残存的占有欲了。但是他却依旧。依旧的对女人充满了热情和欲望。但那是留给别的女人的。而不是她。早已经不是她了。是因为厌倦?他的可以交往的可能喜欢的或者能够与之做爱的那些女人青冈都知道,有的甚至认识。但是她就是不知道真正和西江做爱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哪一个?那些或者单身或者婚姻不幸的饥饥渴渴的女人们。那些,饥渴着她的男人的女人们。而她,又刚好不需要他了。是她把西江拱手送给了那些女人,那些想要他而他又恰好也需要她们的那些女人。
卫军紧紧地抱着青冈。如果你一定要证明什么的话,如果……她知道那些女人是谁。她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做爱或者怎样做。不像当初西江和虹在一起。那段迷雾一样的恋情。永远在青冈的视野中,永远也逃不掉。后来青冈曾走进那间小屋。那时候虹已经死了。所以一切都已经完结。然后青冈走了进去。那么清冷的。甚至衰败。每一个墙角都布满了密密的蛛网。只是在洗手盆边留下一把梳子。悬挂着长的或短的头发。青冈当然知道那是他们残留的。做完之后整理自己。所以当他们走出来后才能道貌岸然。后来西江连那里也不去了。于是那里就成了遥远的记忆。不,也许是一段爱的明证。一个生命中的里程碑,所以西江从来不想退掉那个房子。
这时候卫军的手已经触到了青冈的乳房。他突然说永远都不能再回到从前了。你已经成为了今天的你……
(*^__^*)
为什么西江总是在高潮的时刻落荒而逃?如果是你,卫军,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信念在控制你,但西江就不同了。他的欲望从来是随意的,就如同他的学问是随意的,他这个人是随意的。他只是非常的聪明罢了,随遇而安。他从来没有过坚定的信仰,也没有顽强的意志。也许他这种人更适合今天这样的社会,因为他没有禁忌,善于协作。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信念呢?
如果一定要有,那就只能是虹了。
是的女人也是信念。这点没错。我们怎样才能回到从前?卫军的呼吸变得粗重。
是的只要你想要。你真的想要吗?
卫军穿好了他的衣服。他重新变得衣冠楚楚重新恢复了他的坚毅和冷峻。只是他的脸色已经惨白。惨白得如一具僵尸。他只是绝望地看着青冈。他甚至哭了他摇着头,他的意思可能是,为什么?你又一次害了我,并且彻底毁了我。
唐霍赛。
在青冈和卫军的故事开始时,谁都不知道这个唐霍赛。但卡门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这个妖冶的女人实在是太著名了。她著名是因为她能够战胜一切男人哪怕她是个放荡的女人哪怕她是个妓女。她不仅能把唐霍赛一步步推向深渊,还能让这个气宇轩昂的龙骑兵成为山中的盗马贼城里的杀人犯。是的唐霍赛不仅自己堕落,还杀了卡门的其他男人,最后也杀了他自己。不过说到底卡门身边的那些男人都是被卡门杀死的,尽管她从来不动手。她只是给他们身体就足够了,把他们引向深渊。一个怎样的女人。最后卡门就是被唐霍赛杀死,她也仍旧是胜利者,因为她从此就永恒了。
是的就如同唐霍赛,卫军在他的一生中有过两次痛苦的崛起。一次是在高高的山冈上。他突围了。但很快消沉。从此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独自在茫茫草原的风中疗伤。很久之后他才重新振作。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找回自我。第二次崛起是当他面对崭新的未来,一个改革的年代财富的年代知识的年代,但是他却一无所有甚至一无所知。他于是再度沉沦甚至想从此就留在草原,与诗一般的自然风光永远地融为一体。但是他终于又一次奋起。仅仅是因为他在一张破旧的报纸上读到了青冈的小说。他一看到那些关于肖邦的描写就知道一定是青冈。于是他决心再度崛起。以他的方式。仅仅是为了能接近那个他心中的卡门。他没有上过大学但却直接考上了研究生。他不仅在中国学习还到美国拿回了那个硬邦邦的博士学位。几十年中,他和青冈总是擦肩而过。不过每一次他从青冈身边走过的时候都是清醒的。因为他总是能够清醒地看到青冈那茫然的目光……她在寻找什么?
你又一次毁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青冈把手上黏糊糊的液体伸向卫军。她说,你看,是你的。和从前一样。只是没有了血。
卫军不能忍受那种气味哪怕是自己的。他于是转身。推开窗。立刻有冷的黑色的风吹进来。顿时的一片凉爽。终于不再有污浊了,卫军说着身体向窗外探去。
青冈立刻跑过去抓住卫军。死死地抓住。说,不!你要干什么?
只是需要新鲜的空气。这里太沉重了,为什么你总是摧毁我?
你不是也很快乐吗?
快乐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就如同爱情。
爱情需要付出的是什么?
你说过的,牺牲。
那么快乐呢?
不幸。乃至死亡。
不,卫军,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卫军了,今天也不是当年的那种空气了,忘了吧。
什么?
从前。
我知道如果你的小说这样写了就是做作。但是一个人的原则如果真的被动摇了?如果一个人真的背叛了他自己?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需要忠诚的只有我自己了。如果连我自己都背叛了自己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这又是一次毁灭而且是致命的。我说过我的生命中将只有两次拯救两次崛起,不会再有了。青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请我来?又为什么把我带到楼上?为什么你非要逼着我背叛我自己?
你的灵魂就如此脆弱?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说你一生爱的只有我,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而放弃你那些虚妄的信仰和意志呢?在信仰和意志面前你为什么要那么忠诚?但是在女人面前呢?你还是个男人吗?
于是卫军突然做出了一个腾飞的动作。向着窗外。
这是个丑闻的时代,丑闻甚至能成为向上爬的敲门砖。一个人能否有所成就不在于他是怎样的洁身自好,而是他的丑闻是不是有起伏有悬念有含量有价值……不,青冈说,我们不要这样的丑闻。
青冈抱住了向外腾飞的卫军。她说你不要这样。其实你并不知道你真正的信念是什么。
那么你说呢?
让我来告诉你,你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你或许不知道抑或知道了也不愿承认,那就是我。我就是你的那个毕生的信念。我就是你的崛起。
不。卫军继续趴在那个不尴不尬的窗口。卫军说,说一切都结束了。而戈达尔说,请让那无限进来。
你不仅懦弱还是个胆小鬼!那么你跳呀?这是座只有两层楼的房子,看看有多可笑吧?一个经济学家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一个他爱了她毕生的男人你听到了吗?那就是你和我!
卫军已经攀上了窗台。他让他的头发在冬天的风中飞舞就如同黑色的火苗,那风中之烛。
不,你不要。真的不要。青冈哭了。请求着。你是那么爱我。不,我是那么爱你。我爱了你一辈子,我不愿意刚刚找到了你就又失去你了,卫军,留下吧,如果我知道这就是毁灭……青冈就是在这样的绝望中跑出阁楼的。
她高声叫着西江,西江,西江你快上来,快……那时候青冈连衣服也没有穿好,连头发也是散乱的,干脆她就是赤身裸体。那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救下卫军。她顾不上这是不是一出闹剧,但对于卫军和她来说却是极为严肃的,关乎着生与死的。
这就是西江、彼尔、锦禾、余辛以及楼下的那些人看到的青冈极度恐惧的目光。
于是西江跑了上来。
因为青冈没有邀请别的任何人,所以那些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西江独自上楼。
然后就是所有的议论纷纷所有的疑虑慌张……就如同交响乐一般在客厅里往复回旋。就这样人们斑驳的心声被传播着并且鸣唱着,伴随着各种奇思妙想所有的“哥德巴赫猜想”甚至心中窃喜,抑或幸灾乐祸。
彼尔和锦禾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逃出了舞会。在所有前来聚会的人们中大概只有他们是最没有好奇心的,像美国人那样,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情。为此他们宁可放弃猎奇之心,宁可错过一出绝妙的戏剧,只要他们能在梧桐树下相互享用。
西江一推开门便看到了站在窗台上的卫军。西江说,不会吧?你是个学者。楼下很多人都崇拜你。
你不要过来。卫军说。眼睛里冒出的甚至是凶光。你们不会懂的。
青冈慢慢地接近着卫军。你不要。卫军。是我的错。不会再有了。我保证。只当是人生的一次小小的错误吧。我们只要忏悔,只要能说出来……你不要过来。你如果敢再靠近……卫军威胁着。
青冈:可我是那么爱你。永远不会忘的。卫军,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卫军: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西江:那你也要为青冈着想。你是男人你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
卫军:一个性的开端。又是一个性的结尾。已经很完整了。你们不觉得吗?但全部都是羞辱。她并不真正爱我。永远是利用。她自己大概不觉得,但那就是现实。
不,不是这样的。青冈终于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卫军。她把头靠在卫军的怀中。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说不是那样的,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你撒谎。卫军想推开青冈。那么西江呢?
是的,即或是幸福地和西江在一起我也从没有忘记过你,卫军你在听吗?每时每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卫军一度似乎被感化。他也真的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青冈。他把青冈的头从他的怀中推开然后看着她。他就那样看着。良久。他甚至用他的手在青冈的脸上揉搓着甚至抹掉了青冈颧骨上的泪。然后卫军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能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呢?
然后卫军纵身一跳。
伴随着卫军的即将被黑夜吞噬,西江高声喊道,或者你们在一起……但是已经晚了。无济于事了。青冈和西江先是扒着窗户向外面看,紧接着又飞快向楼下跑去。
彼尔的手伸进锦禾的外衣。他已经触到那个丰腴女人的柔软肌肤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好那么自然天成顺理成章。他想这个锦禾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人,尽管,她的年龄让她显得有点沧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彼尔就是喜欢这种沧桑的女人,大概是为了怀念他死去的母亲吧,他毕生所要寻找的,只有母爱。
想到这里彼尔更加坚定地亲近着锦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甚至想到了未来,想到了无论锦禾在哪儿,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从此他都会形影不离地追随着她。这是彼尔第一次享受到一见钟情带给他的欣喜和狂热。他爱这个丰满的女人,他唯有尽情享受……然后突然地——先是梧桐树枝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紧接着就有一个什么沉重的物体下落,然后沉沉地摔在地上。锦禾和彼尔是在终于完成了那一切之后才一道逃离了那片树影的。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蠕动。那么轻飘的。在冻僵的土地上沉睡片刻之后,就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又摇摇晃晃地飘然离去。
那一刻锦禾在彼尔的怀中不敢喘气。在黑夜的死寂中只有锦禾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那个黑影突然停下来。然后转身向彼尔和锦禾走来。锦禾更是吓得闭紧了双眼。后来彼尔回忆说他看到了。那个黑影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他走到他们面前时礼貌地笑笑,然后很快就消失了。他一走出青冈家的花园就立刻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中。后来就一切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西江和青冈赶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彼尔紧抱着仍在瑟瑟发抖的锦禾。青冈焦虑万分地问着彼尔,卫军呢?你们看到卫军了吗?他在哪儿?
锦禾摇头。
你们应该看到的呀?一个人从窗户里飞出来?
青冈又跑到阁楼的那扇窗下。卫军,你在哪儿?听到了吗?是我,青冈。
锦禾跟在青冈的后面,带着哭腔描述着。是的一个人。不,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刚刚从树上跳下来。摔在地上。又爬了起来。
不,不可能。他一定是死了。阁楼在三层楼上。
彼尔说,他就亲眼看到过一个男人从三楼跳下来后,拍拍屁股,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锦禾:真的,像鬼魂一样,他还对着我们笑呢。但绝不是卫军。我认识这个男人。
青冈:然后呢?
锦禾:然后就消失了。
西江:你们不要开玩笑。事情确实很严重。
青冈在花园里来回地找。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未能发现卫军的影子。
余辛只是不停地跑过来问着西江,教授,要不要叫一辆救护车?或者,要不要报警?
锦禾说,如果真是卫军,他或许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呢?他已经厌倦了你们这样的醉生梦死,他需要思考。
西江突然地如释重负。他开始一遍一遍地问着彼尔,你们真的看见卫军走了?他真是从树枝上跳下来的?那一定是树枝救了他的命?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纷至沓来。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忧戚的神情,好像西江家门不幸。自从青冈在楼上呼叫西江他们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们也跟了出来,时刻准备着有所作为。
西江最后一次问彼尔,你们真的看见他离开了?
彼尔再度点头肯定。锦禾则添油加醋,故意做出危言耸听的样子来,说千真万确。就像一个黑色幽灵。立刻就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于是西江终于坦然。也终于可以镇定自若地安慰大家了。好啦好啦,大家都回去跳舞吧。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小偷。翻墙进了楼上的书房。后来就从窗户逃走了。大家回去继续玩儿吧。不过是虚惊一场。是的什么也没丢。青冈的书房里能有什么呢?一些小说的手稿罢了。小偷怎么会对那些感兴趣呢?来吧,大家继续跳舞吧。
客人们果然又纷纷回到客厅。此刻客厅里已空无一人,但歌舞剧院请来的小乐队却始终在演奏着。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以前,人们都在奔走呼号、逃生命的时候,唯有那些乐手在不停地演奏着、演奏着。那么悠扬的乐曲。伴随着生与死。就仿佛,死亡和他们毫不相干。
西江把蜷缩在花园角落里的青冈找回来。他说,来吧,我们跳舞。这样才能让大家镇静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青冈无奈地靠在西江胸前,但是真的发生过。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西江,我很怕。
西江:来吧,青冈,有我呢。我们还要主持晚会呢,不是吗?晚会才刚刚开始。
青冈:可是我连乳罩都没有戴,我连……西江:那又有什么呢?
青冈:甚至连短裤也没有穿……西江:那又有什么呢?谁又会掀起你的裙子呢?。
(*^__^*)
于是没穿内衣的青冈和西江翩翩起舞。那是整个晚上最美的一支乐曲,一支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弥漫着迷雾一样的恋情。他们的舞姿是那么美丽那么优雅。那是只有他们那样的风流才子和高贵女性才能跳出来的舞蹈。一曲跟着一曲。直到,西江突然停了下来,在青冈的耳边低声说,你该去洗个澡。
我早就说过我不想跳。
所有人都闻到了。
什么?
你说什么?
你不要无中生有,卫军这个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一个影子。
那么你身上的味道又从何而来?
我今天晚上自己睡。青冈转身离开。
随便。西江只是把那个充溢着欲望味道的青冈更紧地搂在怀中。又有了你小说的素材了吧?
青冈越过西江的肩膀看着门外。你看,他们也回来了。
彼尔和锦禾无奈地舞着。他们依旧欲火难耐,便只能相互紧贴着。旋转着。跟随着肖邦的旋律。
青冈说,是卫军延缓了他们做爱的程序……余辛呢?西江开始四处寻找。
青冈轻蔑地看着西江,你那个外省来的学生?又来解读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噢,你看,他就在那儿。就像当年的你……罪恶在我,我必报应昆德拉为什么一直痴迷于报复而至报应的主题?
这样的主题发展到最后通常会被消解。
这种消解可以被看作为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某种解构。
当一切被消解被抹煞,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一旦当报复遭到了报应呢?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不知道昆德拉为什么总是痴迷于这个报应的“情结”?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种因果的报应,而是,报复之后的那个报应。尽管昆德拉小说中决心报复的那个人有着无数无懈可击的理由,就像《基督山恩仇记》中那个被无辜关押数年的基督山伯爵。大概昆德拉就是想告诉我们,无论报复者怎样无辜,报复这种行为本身终究属一种恶性,所以会遭到报应。就如同《圣经》在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
最早读到“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句话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写下安娜?卡列尼娜这几个字时才忽然意识到,无论安娜怎样不顾一切地爱着渥伦斯基甚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她至死都是卡列宁的妻子。所以,托尔斯泰只能以她的夫姓卡列尼娜来称呼她,这是安娜怎样的悲哀!是如此的爱情至上要了安娜的命!就为了爱一个男人安娜舍弃了一切。她的家庭和孩子以及……她的名声。在托尔斯泰的道德限度中,卡列宁显然是一个安娜应该背叛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但孩子却是安娜所不应舍弃的(当然作者也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安娜的母爱),这可能是作家对安娜唯一的不满(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比如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在爱情中这个毫无趣味的男人显然是受害者,可他留给读者的却终归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但是一个要彻底背叛家庭的女人又怎么能不毅然决然?于是安娜最终不能被那个虚伪的上流社会所接受。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眼中安娜无疑是有罪的(或者作者本身也以为安娜在安娜所处的那个时代或多或少是有罪的)。于是对于一个罪恶的女人来说,报应必然会接踵而至。这报应可以是多种形态的,譬如,首先安娜被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而苦恼万分备受折磨;然后依次是在一个东正教的国家中离婚的谈何容易;安娜对渥伦斯基如此强烈的爱却得不到回报;安娜被她一向所熟悉所热衷所迷恋所依存的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最终抛弃;安娜想拥有一个渥伦斯基的孩子而他们的女儿却不幸夭折;安娜终日被窒息在一个人的孤独中,而渥伦斯基却能够继续出入上流社会的舞场酒会;安娜把她的全部的爱和全部的生命都系于渥伦斯基一身,而渥伦斯基却终于又开始朝秦暮楚了(恰好应了“始乱终弃”——那句中国的名言)。于是,报应纷至沓来,或者,对于安娜那样有罪女人的报应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其实,自从安娜爱上渥伦斯基的那一天,报应也就开始了。那所有伴随着爱情到来的痛苦和烦恼,其实已经都是对安娜的惩罚了。只不过此前的那些伤痛和折磨是安娜暂且还能够承受的惩罚罢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终于忍无可忍。她便最终一跃报应了自己,将自己送进了那飞快旋转奔驰的车轮之下……当报应达到了顶端,生命便也就结束了。于是平静到来。既然连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痛苦也就没有了。
于是安娜解脱。
终于的解脱。这也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太不轻松了。在经历了那所有的关于罪恶与报应的轮回之后,安娜实在可怜。
于是理解了托尔斯泰为什么要在《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的题记中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因为整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安娜的一部赎罪史。或者十九世纪的托尔斯泰还不能真正站在安娜的立场上为她辩护。或者他的本意是同情安娜的,但是却唯有在卷首的地方写上“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篇小说才能被公众所接受。当然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是安娜自己。安娜这个女人刚好就处在对虚伪的上流社会无比仇恨和她本人虔诚信仰天主教的夹缝中(托尔斯泰先生本人大概也正处在这样的夹缝中)。所以当她为了反叛做出了有违社会道德的事情后,她才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安娜是决意自己报应自己的,跟虚伪的上流社会无关,跟冷酷的卡列宁无关,也跟不忠于她的渥伦斯基无关。她就是“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她不过是用自己痛苦的灵魂和罪恶的经历印证了《圣经》教义而已。
想托尔斯泰在写着安娜悲惨的终遭报应的故事时,心里也一定在默诵着《圣经》的这句至理名言,而他这位伟大的作家应当也是相信这因果报应的。
但是在昆德拉这里好像就不一样了。
尽管我还没有看到昆德拉评价托尔斯泰的文章,但是昆德拉显然是十分熟悉这位同样来自东欧的作家的,因为他的一个女主人公从小镇来到布拉格来看望托马斯时,随身携带的就是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就是因为特瑞萨拿着托尔斯泰的那本书,托马斯才会觉得特瑞萨比上一次见到时更为优雅,或者这也是托马斯为什么终于接受了她的原因吧。
是的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也充分利用了“报应”这个人类关系中的永恒的原理。只是他的报应的方式和托尔斯泰的迥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抑或他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上有着很大的差距?还可能昆德拉只是想把这种报应当做一种生存的“玩笑”?那种所谓的黑色的凄婉的“幽默”?
这大概就是昆德拉小说《玩笑》的全部意义,或者大部分的意义。比起昆德拉那些充满探索的作品,这是一篇以相对规范的手法写出的小说(可能和这是他早期作品相关)。其实故事也很简单。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回到他家乡的小城,就是为了在这里和一位名叫埃莱娜的女记者幽会。而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勾引这位已经徐娘半老但却风韵犹存的女人,并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埃莱娜对路德维克倒是一见钟情,从此难以忘怀),而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一个蓄谋已久的报复计划(就如同基督山伯爵从监狱回到巴黎)。报复的对象是一个叫做泽马内克的男人。此人如今正风光无限。泽马内克曾经是路德维克的大学同学,又是那所大学中坚定的党组织主席。就是他为了路德维克的一封“玩笑”的信而不择手段地迫害他,以至于让路德维克这个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大学生陡然坠入了人生的最底层。从此路德维克不仅失去了美妙的大学生活,还被开除党籍、吊销信仰(可见他曾有过怎样的单纯的追求),而至最终被流放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成为劳工一样的戴着黑袖章的军人,每日挖矿不已,以至于在正值壮年的时候却找不到女人。
路德维克对泽马内克不择手段的迫害行为的愤怒可想而知。这个党棍几乎夺走并改变了路德维克的一切。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是不报复不足以平愤的那一种。于是当路德维克终于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并终于成为了一名著名的科学家,特别是当他接受了埃莱娜的采访并被埃莱娜所深深仰慕以后,他的这个复仇的计划就开始慢慢地形成了。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趁热打铁。他觉得唯有把他仇恨的男人的妻子搞到手,蹂躏她并且残害她,他内心的那一份怨恨才能平息。
中国有句谚语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意思大概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打劫都要避开街坊邻里,那就更不要说做爱了。这句谚语当然不适合阐释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邻居,而是彻头彻尾的仇敌,是交战的双方。所以敌人之妻,恐怕就是可欺的了。
那么敌人的妻子又是什么呢?当交战双方的战争结束并已分出胜负,那些敌人的女人就不再是一种情爱的象征,而是成为了抚慰胜利者的战利品。古今中外很多伟大的帝王都是这样做的。伴随着被他们所吞噬的敌方的一块块领土,他们也就同时把对方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据为己有了。这就是埃及女王为什么成为了凯撒的妻子,后来又成了安东尼的女人。而中国古代君王就更是如此。唐朝就有著名帝王李世民,在终于打败隋朝之后,便将隋炀帝有着倾城倾国美貌的女儿掠来做了自己的宠妃。还是这个唐太宗李世民,在将与自己争权的兄弟斩于马下之后,竟然将兄弟的爱妻也霸占过来,从此成为他的嫔妃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此征服或者强暴敌人的女人,应该也被当做是胜利的一个部分。一种变态的但却十分解气的方式。你看看,我不仅战胜了你,我连你的女人也战胜了。
于是这便又关涉到了中国人的一种骂人的习惯。中国人生气的时候总是要骂“操你妈”,或者“操你妹妹”一类的话。总之一个男人恨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们会天真地认为最解恨的一种报复的方式,就是强暴对方的母亲或者姐妹!这又让人难以理喻了,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说“操你老婆”,而只是把强暴的目标对准那些和对方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呢?他们或者以为老婆本来就是被“操”的,是外人。但母亲和姐妹相对来说就神圣得多,甚至是不可亵渎的。所以他们的这种残酷的性报复才会直指那些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对象。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亵渎,彻底的玷污,才能毫不留情地触动对方的心窝。
总之在那些决定实施报复的男人看来,占有了对方的女人才是最解恨的。他不仅能够获得快感还能获得成就感。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欢乐啊,因为只有将对方生命的快乐也抢夺过来,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强大无比的是无坚不摧的,是生命的宣泄也是复仇的快乐,更是对对方身心的极大侮辱,以及,对对方荣誉与尊严的最大的轻蔑和挑战。
能够这样做本身就已经凌驾于对手之上了。更不要说对方的那个女人会心悦诚服甚至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这个本不该爱上的复仇者。
昆德拉就这样为他的路德维克选择了如此司空见惯的报复方式。小说通篇便是以这个即将执行并正在执行的报复计划为主线,加之不停闪回路德维克何以要实施这个报复计划的来龙去脉。这是路德维克的行为,但却是昆德拉指使。一定是昆德拉本人认为,一个复仇者只有占有了敌人(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才等于是真正战胜了那个敌人,或者至少是羞辱了那个男人。这样的想法未免愚蠢。但昆德拉一定以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男人们普遍都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紧接着昆德拉就对男人们的这种普遍的报复行为做出了一个极富创意的修正。那就是我们即将看到的,他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消解了男人们复仇之后的那种快感和成就感。
这其间我们会顺便想到,这种肉体的占有对复仇者来说是否真的快乐?如果那个被复仇者占有的女人味同嚼蜡呢?那样的占有不就不是快乐而是受难了吗?那么在那个瞬间复仇者享受的是肉体的欢愉呢?还是掠夺的快感?当然昆德拉在《玩笑》中已经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一复仇性质的占有的整个过程,以及男人对一个无辜女人的种种复杂的感受。
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话题。那就是如果女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像男人那样去报复?譬如将路德维克变成娜娜,让泽马内克成为翠西。翠西将娜娜置于死地,而娜娜被置于死地而后生之后,她又将采取怎样的方式去报复翠西呢?
去勾引翠西的男人皮特吗?这样的例子通常很少。就是偶尔看到也大多是在电影中。只有电影中才会有如此狡诈的女人去实施这样的阴谋,而现实中那些被诬陷的女人就是有了报复的机会,通常也很难再有男人那样报复的能力(包括色相和地位)了。另外女人的报复的对象,大多不会像男人那样通过他人“曲线救国”。她们恨谁就是恨谁,她们要报复的目标也就是目标本身。当然娜娜也有可能会株连无辜地去伤害翠西一家,自然也就包括了殃及翠西的家人和孩子。但无论如何女人报复的目标一般总是单纯的。她要翠西死就是要翠西死。她要翠西家破人亡就是要翠西家破人亡。总之她很少会用和皮特做爱来伤害翠西。因为在娜娜看来,和翠西的丈夫做爱本身,就是对娜娜最大的伤害和羞辱,她已经被伤害和羞辱过了,怎么能继续扩大这种伤害和羞辱呢?当然这是传统的性观念在作祟。因为在那种观念中,无论女人怎样在性交中受益,怎样享受到了性的温暖和欢乐,女人都将被看作是受害者,是男人泄欲的工具。所以娜娜哪怕是为了报复而享用了翠西的皮特,并在享用中获得了快乐,翠西都会无比高傲地并且天经地义地认为,是她的男人占有了娜娜,而不是娜娜欺侮了她的男人。所以,女人才会很少将肉体作为复仇的手段,也很少把对手的男人当做战利品来享用。因为她们知道那将一定是适得其反的违反常规的,反而会留下笑柄,贻笑大方。所以这是观念带给女人的困惑和捉襟见肘。因为娜娜将永远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伤残了翠西本人对翠西的伤害大?还是抢走了翠西的男人对翠西的伤害大?是伤害了翠西本人让娜娜觉得痛快?还是抢走了皮特才能让娜娜觉得如愿以偿?。
(*^__^*)
是的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是女人的还是男人的?
如果是我们自己痛失了那个最爱的男人?
那么那将是哪怕伤害了自己,也不能失去爱?
很多女人就是为此而放弃生命的。那么究竟是她们自己的生命重要?还是失去了她们最爱的那个男人更致命?
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探讨复仇的性爱是不是快乐了。
路德维克终于在他家乡的小城等到了仇人的妻子埃莱娜。他们于是在旅馆做爱。
如果想知道路德维克和埃莱娜做爱时是否快乐,那么在《玩笑》第五部“路德维克”的那一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我们从而了解到这种肉体的接触首先不是为了爱情,甚至连纯粹的欲望的需要都不是。路德维克对埃莱娜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通过埃莱娜的身体来实现他对泽马内克的仇恨。如此用肉体实现报复的情节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也有专门的篇章。只是复仇者从男性变成了女性,从路德维克变成了特瑞萨。特瑞萨因为不能忍受托马斯头发中女人下体的味道,她便决心红杏出墙,来到了那个被称为工程师的陌生男人的家。她来到这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和陌生男人做爱。她的意图也单纯极了,就是想通过自己的背叛来回应托马斯的背叛。因为在此之前托马斯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性欲发泄在了别的女人的身上,而特瑞萨却是第一次,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横陈于别的男人面前。同样的,特瑞萨在那样的性交中也没有感情。仅只是为了报复,仅只是男人和女人的交媾而已。所以特瑞萨才会难以忍受,甚至羞愧难当。因为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媾,一种完全物理性的生物性的交媾,和禽兽没有区别的,不关乎爱的,只有仇恨。
但无论如何这种交媾的过程还是开始了。特瑞萨与那个陌生的男人。仅仅是为了背叛。也许他们都没有情感的要求,甚至连欲望的要求也没有。后来证明了他们果然都有着各自的目的。特瑞萨为了惩罚托马斯的不忠,而那个陌生男人则是一名暗藏的“契卡”(类似联邦调查局一类的机构)。便是这样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相互亲近着。他们的相互抚摸尽管没有能调动起他们的情感,却也情不自禁地鼓励了他们身体中的那种生理欲望的需求。于是特瑞萨的下面潮湿了。就是这样。甚至高潮也将来临。就是这样。接下来交媾就完成了。然后就各奔东西。从此生死两茫茫。
那么快乐吗?
这样的交媾对特瑞萨这样的女人来说可谓毫无快感可言。但至少目标是实现了,那就是她终于在心理上战胜了托马斯。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特瑞萨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以至于她只要一想到那个陌生人就不禁周身发抖,恶心呕吐。后来她便只好肯求托马斯带她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个给了她噩梦的地方,当时她正独自一人站在河堤上。
接下来我们再回到《玩笑》。复仇的愿望对于路德维克来说实在是太强烈了,以至于他竟然能够接受埃莱娜徐娘半老的臃肿体态。在他的概念中这个女人只要是泽马内克的妻子。只要是他得以复仇的工具他就将在所不辞。于是他开始有步骤地对这个女人进行欺骗和引诱,直到把她约到了他家乡的这个小城。到这里路德维克果然如愿以偿。因为他拥有一个男人在这方面的全部能力。他一边怂恿这个女人脱光衣服,一边对她虎视眈眈。当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早已经完全倾倒在他脚下的时候,他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在欲望中又加进了许多虐待的成分。他一边强暴这个女人一边凶狠地殴打她。然而令他难以预料的是,埃莱娜这个女人竟然刚好有“受虐狂”的倾向,刚好渴望他能够殴打她虐待她。于是路德维克一边酣畅淋漓地做着这一切,一边在心里痛骂着泽马内克,并为自己复仇的得逞而无上骄傲。
只要是泽马内克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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