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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赵玫(当代)
《秋天死于冬季》的写作是一种游戏。
或者,至少是一种关于游戏的尝试。
起因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希望我为昆德拉的小说写书评。于是读了译文社已出版的几乎全部昆德拉的作品。几百万字。而由此写出的书评文章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字上下。于是很多的“一言难尽”。尤其是那些感性的东西,那些能够更深入地探讨下去的话题。
但是我没有用纯粹评论的方式去完成一本专著的热情。我觉得那样对我来说未免太辛苦也太枯燥了。然而又不想辜负了那些我曾经认真记下的关于昆德拉的笔记。于是有一天忽然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我对于昆德拉的那些未尽之言,作为我新小说中的一个部分呢?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易讨巧的办法。但对我来说不仅轻松而且适合。当那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这种方式,我便立刻激情满怀。
如今小说五花八门。而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却是陈陈相因。很多故事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就已经被古人描述过了,所以写什么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样重新讲述那些已属陈词滥调的故事。
在《秋天死于冬季》中,昆德拉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部分。
昆德拉之所以能够成为那个部分,是因为,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有着太多和我们的过去以及我们的现在相似的东西了。譬如那个总是挥之不去的“布拉格情结”;譬如当下海外漂泊者们的那绵绵不尽的“乡愁”。所以无论“文革”十年的那段残酷的历史,还是我们今天喧哗的生活,都能从昆德拉的小说中找到某种契合。那么丝丝缕缕的。默契。那种默契甚至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
但是在《秋天死于冬季》里我不会太多涉及昆德拉和他的小说。而只是把他当做一种笼罩一种无形的精神,寓言般的。在我的小说中,有以西江为导师的那个师生团体来研究昆德拉就足够了。就足以承载我对昆德拉这位作家的理解了。
在《秋天死于冬季》中还有另一重笼罩需要提及,那就是始终在我心中萦绕的那位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戈达尔。戈达尔的存在可以被看作小说中的又一个主题再现。依然是寓言式的,他在他电影中的独白就犹如我混乱的小说中升起的一缕清音。
戈达尔成为我的尊崇其实纯属偶然。那是因为很多年前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场合莫名其妙地看了戈达尔的《芳名卡门》。那是我所看过的戈达尔的第一部影片。后来说到戈达尔的时候,总是要提及这部影片。影片所带给我的震撼自不待言。不久我又有幸读到了《芳名卡门》的剧本。从此便将这部影片视为珍宝,甚至很多台词都能背诵铭记。1989年我还特别写了一篇关于这部影片的文章《〈芳名卡门〉与中国现代小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经和戈达尔疏远。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更多的影片。直到那些电影光碟制作人们高贵到竟然连戈达尔这种电影人的作品也制造了出来。于是重读戈达尔。戈达尔的电影是可以被称作读的,而不是看。于是,反复读。不厌其烦。甚至有些电影要读过很多遍才能读懂。要一而再,再而三。而那种阅读的快感就隐藏在一而再,再而三中。
关于这种游戏总之《秋天死于冬季》被升华了起来。仅仅是因为,戈达尔在他的画面中所给予我的那潺潺流水郁郁山冈。还有他不停地、不停地思考。他的话语。以及话语的方式。
于是,又一个契机。
我的小说就这样,开始了。
从第一章。至尾声。前前后后,我写了差不多两年。中途也曾受一些他事所扰。但终于还是将《秋天死于冬季》的讲述完成了。用游戏的方式。
记得当初,我终于找到这种游戏的方式时是怎样地兴奋。
那是始于2003年的一些日记。
2003年8月20日——昆德拉的书,看过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慢》《不朽》,还有《玩笑》。
正在读《被背叛的遗嘱》。一部关于小说的随笔集。认真地读。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
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用小说化的语言来写那篇关于昆德拉的评论?那种印象式的,亦真亦幻的?
2003年9月12日——依然在读昆德拉的小说。已经成为了一种学习。他有丰厚的学养和知识,除了文学,他对音乐的研究也是一流的。
但还是找不到一种方式来描述他。
我说要以小说的方式。但也许还是传统书评的方式更好?
小说又是什么?一个研究昆德拉的学者?教授和他的研究生们?他们之间不同的观念?他们不停地讨论不停地争辩,有时候是激烈的甚至剑拔弩张?教授所痴迷的应该只是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而教授的学生们就不同了,他们更欣赏《玩笑》中的那种生存的态度?抑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行为?
教授与女研究生之间应该是有暧昧的。但是他出色的妻子才是他的最爱。女研究生崇拜教授,又和同窗爱情激烈。一切一切,最终好像就被纠缠在了关于昆德拉的评判中。
一段可以发生在海边的故事?为什么要去海边?关于昆德拉的国际研讨会吗?
男人和女人。在情感与欲望之间分裂着。也很有意思。
那么叙述的视角是那种全知全能的呢?还是以各种不同的“我”的视角来看待一切,万事万物,包括昆德拉?
我要尝试。或者会有意思?
都是疑问。
但也许在此之前,我还是先写一篇标准的书评文章。也是总结。只有通过写作才能调理,也才能弄清楚这个昆德拉的来龙去脉。
2003年10月6日——我是一个完全处在中间(或者中庸)状态的作家。既写不来那种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亦不能在另一条道路上走得很远。所以被夹在中间。尴尴尬尬。彷徨于我自己的那个中间地带。中庸似乎是我的永恒状态。我安于现状。厌烦浮躁。也不怕寂寞。我喜欢我的这种写作的生活。没有喧哗,静静地独自——为自己思考。
2003年10月16日——昆德拉在那些人的心中将永远是一个谜团。
有时候连教授西江都无法知道这位作家的真实含义。他想包罗万象但却永远做不到。他之于昆德拉就如同盲人摸象,哪怕他是公认的权威。
盲人摸象。
所以每个人讲述的都是他自己所感兴趣的那个关于昆德拉的寓言。
昆德拉永远不是完整的。他的价值就在于他本人就是那个迷茫的笼罩。
这便是《秋天死于冬季》的缘起。
——然后一路走来。
《秋天死于冬季》中的每一个章节都是一个故事。或长或短,都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断。而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就是靠着这些人生的片断慢慢堆积,丰富起来,并逐渐清晰完整的。那些片断同时也就成为了他们的历史。那些靠历史碎片拼接起来的完整。
你可以从这部小说的任何一章进入。无论从哪个篇章开始,最终都可以获得人物和故事的完整印象。作者无非是把人物的命运打碎来写。但那命运的轨迹是不会改变的,只是一开始读者无从知晓罢了。
但是不同的进入一定会产生不同的效果,甚至导致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这就是拼接所产生的积极的意义。我一直对此兴致盎然。拼接的意义是靠拼接的技术来体现的。一旦拼接产生了意义,那么结果一定是:每一个人对《秋天死于冬季》的观感都将是不同的。
为此我曾经希望这是一本在结构、装帧上特立独行的书。那就是把每一个故事分开装订,独立成篇,不分先后。这样你就可以任意抽取,随意阅读。无论拿出哪一个篇章都能进入并且进行下去。因为人物是不变的。人物之间的关联是不变的。而最终的命运也是不变的。
但是我知道很可能我的这个意愿不能实现。因为这对于任何出版社的实际操作来说都将是困难的。但是我还是要把我的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书的装帧本身也是这本书形式的一个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秋天死于冬季》的创作过程是自由的。一种十分任意的写作。信马由缰的那种。所以议论和故事被混杂了起来。文字的目的就是随时随地记录下大脑里所闪现的所有的意念,那些无序的思绪。于是很多不同时代的故事和背景被搅在一起。相互纠缠着。一些正在发展着的情节被无端打断。将一个话题兴之所至地说开去再说开去。旁征博引让一切变得无章可循。而所以要旁征博引是因为古今中外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可以彼此佐证彼此注解的。完全即兴式的写作,完全的“自由”。这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美妙的混乱”吧。
昆德拉一直反对十九世纪前期的那种复杂而严谨的写作。他欣赏“拉伯雷式”的或者“塞万提斯式”的将自由把握和即兴发挥联系在一起的小说。他希望二十世纪的小说不再是墨守成规的,而是思辨与故事并行的小说是美妙而混乱的小说,说到底,是令人惬意的即兴发挥的小说。这是很好的启示。
总之《秋天死于冬季》是一种尝试。或者说得俗一些是“做”出来的。不过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做”,就像做一个充满了趣味和意味的游戏。
虹的追悼会庄严肃穆。真正的一曲悲歌。人们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女人从此要去向何方。
尽管肃穆但却浪漫。有满屋烂漫的花。然而对于一个死者来说,浪漫难道不是奢华吗?
为虹彻夜守灵的只有彼尔。虹没有亲人,唯有彼尔是她名正言顺的男人。当然在遥远的产院的育儿箱里,还挣扎着一个不知道究竟谁是父亲的男婴。不过他的母亲却是无可辩驳的,那就是虹。虹生了他,并把他带到了人间。
虹便是为了他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虹不知道一个新生命竟会让她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虹在幸福地怀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宝贝时,还以为她未来的生活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无限美好了呢。
虹死前所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制订一个完美的育儿计划,其中最首要的就是要让儿子知道,他无论来自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来到人间,成为了人类中的一员。而第二件是关于虹自己的,那个博士毕业论文中的关于“循环”的命题。她一直觉得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始终循环着一种悲哀与不幸。这就形成了昆德拉的悲剧意识。最鲜明的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男主人公托马斯的一生。这个男人始终被纠缠在一种恶性循环中。从悲哀,到不幸。又从不幸到悲哀。如此循环往复,最后只有一死,才能终结了生命中这可怕的轮回。虹一面研究,一面困惑。当她的羊水突然如长堤溃决,她竟然还在系主任西江的办公室里,和导师锲而不舍地讨论着这些问题。
西江和青冈站在虹已经长睡的遗体前。尽管此刻虹的脸上已恢复了宁静,但却仍然依稀可见她在死亡前奋力挣扎的影子。青冈为了虹的离去买了满屋的鲜花。那种蓝色的草本的勿忘我。窄小的房子里只有这一种花!那么忧郁的那种蓝色。如蓝调般的。Blues(布鲁斯)。抑郁而绝望的。也意味着悲伤。这就是虹。青冈想。是虹的蓝。也是虹的勿忘我。那些蓝色的小花就那样轻轻地散落在地板上。陪伴着虹的清冷的安睡。
青冈能为虹做这些很令西江感动。这至少表现出了一个师母的姿态,爱学生就如同爱自己的孩子。但是西江更渴望的,却是能够有一个和虹独处的时间。在整个追悼送别的过程中,这是一直纠缠在西江脑海中的唯一的念头。尽管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个念头就是顽固地徘徊在那里不肯离去。无论西江怎样地说服自己打消这个虚妄,有一刻他甚至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那个可怕的念头。但是转瞬之间它们又跑了回来,而且更加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中。
哪怕是亲亲她的脸颊。
哪怕是触摸一下她冰冷的手。
曾经是那么柔软的,那肌肤之亲。
但是西江却不能如愿以偿。即或是青冈不在身边,彼尔也要守在虹的身边寸步不离。西江甚至没有提出与死者单独相处的权利。是啊,他算什么?充其量是虹所敬重的一位导师,而彼尔却是虹天经地义的丈夫。所以西江对虹的不辞而别除了伤心,还满怀怨愤。他想如果虹还活着,她就会主动站出来创造这个能够和西江单独相处的机会。是的,她爱教授,所以不会让西江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魂不守舍。西江因此而不能原谅虹,不能原谅她就这么狠心地丢下了他,并且把他丢在了这样的尴尬和烦恼中。
西江不能忘怀那一刻所发生的那一切。也不能忘怀那个黄昏,虹是怎样挺着肚子来和他探讨毕业论文的。她说她之所以不想再研究昆德拉小说中的性,是因为她觉得昆德拉的悲剧意识更吸引她。虹当时尽管脸色苍白,但苍白中却洋溢着一种母性的光芒。那是很让西江动心的一种母亲的形象。仿佛《圣经》中笼罩着光环的圣母玛利亚,而恰恰虹又是那样的美。哪怕虹和男人的关系是随意的混乱的甚至邪恶的,但只要她做了母亲,就会立刻变得神圣起来,以至于连西江与她面对的时候,都不再敢萌生非分之想。
虹很执著地和西江探讨着。西江很高兴虹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首先来求助于他。虹说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为什么每个人都是不幸的?是什么把托马斯从生活的顶端一层一层地拽下去?从一个地位很高的脑系科医生,一直到普通医生,再到玻璃清洗工、农场司机。就那样一路下来,直至死亡。而特瑞萨和萨比娜这两个托马斯生活中最重要的女人,她们的结局为什么也是要么死亡,要么流落异国他乡……虹满心惶惑地问着西江,他们的悲剧命运是应该归咎于残酷的政治背景呢?还是他们各自的性格所致?
也就是说你在问我,对他们来说是社会的悲剧呢?还是性格的悲剧?西江在他的办公室反复徘徊着。
无论如何,西江欣赏虹这一连串发人深省的诘问。他一直很为自己的这个美丽的女研究生而骄傲自豪。学校里很多教师也曾在他的面前夸奖过虹。他们知道,夸奖了虹也就等于是在赞美西江。但是西江宁可认为这是因为虹自身的卓越非凡。但是西江也知道,学校里又有谁没有在背地里议论过虹混乱的性关系呢?有人认为她天生搔首弄姿,勾引男人。有人认为她本性功利,巴结权贵。还有人认为这个女人肮脏,以至于连最基本的道德标准都没有。不过无论人们怎样议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虹的不可动摇的美丽!而恰恰这一点才是西江最最在意的,因为他一直觉得,只有美丽才能产生魅力,也才会让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想入非非……这难道也是虹的错误吗?
西江认为说虹肮脏的那些人,大多是出于“酸葡萄”心理。但是让西江不能理解的是,那些人为什么只注意虹的身体和相貌,而忽略了她杰出的才华呢?只有西江知道虹是绝顶聪明的,她不仅有着深邃的思想,还有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优美的表达。如果虹仅仅是一个漂亮的载体,腹中空空,西江这种档次的著名教授能欣赏她吗?
是的,西江不能不承认,常常是虹的提问带动了西江的思考。
于是西江很快得出了结论,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之所以不幸,首先来自于外部的政治事件。无论是苏联入侵,还是内部的思想禁锢,背景中的每一个事件似乎都能造成人们的不幸。
那么性格在不幸中又起着怎样的作用呢?每一个遭遇不幸的人的结局为什么又是那么迥然不同?虹依旧在艰辛探索着。
譬如苏联入侵布拉格后,萨比娜、托马斯和特瑞萨先后以不同的方式逃离了那场灾难。他们本可以在新的环境下开始他们流亡者的新生活。然而特瑞萨在性格的驱使下却孤注一掷。仅仅是因为她不能忍受托马斯的红杏出墙,她便宁可离开托马斯,也就意味着离开苏黎世,离开那个对他们来说安全宁静的港湾。托马斯本来可以对特瑞萨的行为置之不理,但是他骨子里的善良和责任感又让他不得不放弃了那个衣食无忧的瑞士,甚至放弃了人身自由,去追随那个任性的妻子。然后他们又回到那个充满了政治陷阱和人生苦难的社会环境中。这样他们就主动堕入了人生的那个恶性循环中,这当然是性格使然。而一旦兴之所至地进入了这个可怕的怪圈,他们就只能被命运所左右,再也不能逃脱生活中一个接一个的不幸了。于是个人便被政治所裹挟,性格也就和命运交织在了一起。所以他们的悲剧既是社会的,也是个人的……西江无法逃避虹投过来的那么满怀崇敬的目光。
西江当然知道虹是敬慕自己的,以至于爱戴。
当西江说到任何的悲剧都是命运的,但同时也是性格的……虹突然之间向他伸出了双臂。
西江可能是过于得意自己的这个结论了,以至于他只感觉到了虹向他伸出的双手,而没有看到虹扭曲的脸。西江只是顺势将虹抱在自己怀中。他觉得已经很久了,虹一定是想亲近他的身体了。于是西江紧紧地抱着虹。他用力抱着虹的时候连自己都要窒息。他让虹的身体蜷缩在他的臂膀中。他觉得抱着虹就等于是抱住了她腹中的那个婴儿。那一刻西江激动得几乎周身都在抖动。他不停地问着虹,告诉我,那是我的儿子吗?再说一遍,真是我们的儿子?
然后他就听到了虹的呻吟。像所有的往日一样,西江以为那预示着虹的高潮正在到来。但很快虹的呻吟就变成了粗重的喘息,西江却还是以为他们的恋情会像往昔一样奔流不息。然而粗重的喘息很快又被撕心裂肺的喊叫所代替,虹的手尽管紧紧抓住了西江的衣领,但是她还是身不由己地一点点瘫软了下去。
那个夏日炎热的傍晚。
西江终于看到了贴在虹脸上的汗湿的头发,也看见了虹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此时此刻从虹的眼睛里流出的目光竟也是绝望的。西江顿时紧张起来。他只听到虹在绝望地说,救救我吧,我快死了……然后西江就看到了虹宽大牛仔裙下那混合着羊水的鲜血!
就这样,他们的生离死别终止在了一个关于不幸的话题中。
西江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虹不禁泪流满面。他不相信这就是他们的永别。当然西江也为此而欣慰,因为从此虹再也不会听到人们对她恶毒的议论了。
那一刻,西江不能解释虹久违的性欲是怎样萌动的。如熊熊烈火,西江几乎无法拒绝。因为就在他起伏的胸膛上,跳跃着虹的那么鼓胀的乳房。那灌满了乳汁的乳房当然不是为他的,但却前所未有地吸引着他。西江知道那不是欲望在诱惑他,而是一个生命在指引他。
西江在虹的呻吟中(那一刻他确实不知道虹的呻吟是因为疼痛)解开了她牛仔长裙前排的纽扣。他立刻看到了虹的乳房,才知道虹连乳罩也没有戴。如此地放纵自己让西江立刻想到了乡下的那些女人。她们在生过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就会立刻变得这样放肆,甚至可以毫无羞耻之心可以赤裸裸地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而到了她们生过无数孩子之后的那个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她们就更是不再将女人身上的性器官视为神圣的隐秘。她们干脆不穿上衣,当众给孩子喂奶。她们的乳房便也就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男人面前。于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大伯子或者小叔子的欲望开始蠢蠢欲动……那一刻,西江情不自禁地亲吻着虹的乳房。在两座巨大的粮仓前,西江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婴儿了。那种被弗洛伊德无限夸大的“恋母情结”骤然之间支配了西江,然后他就觉出了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开始在口腔中反复回旋。那一刻西江真的惊讶极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婴儿的襁褓时代。他不知道婴儿还在母腹的时候,乳房就能分泌奶水。于是西江不禁惊呼,想告诉虹这个令他惊讶更令他温暖的奇迹。他想对这个第一次做母亲的女生说他是多么爱她……然后他就看到了虹的嘴唇已毫无血色,贴在脸颊上的湿头发也仿佛没有了生命。虹是那么无助的疼痛着,伴随着那么绝望的挣扎……青冈想不到她那么轻易就打败了虹。青冈问着自己,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击败了青春?
彼尔没有给西江任何与虹独处的机会,那是因为他不想在虹死后还要留下那些飞短流长的责难。但是彼尔实在困乏至极难以支撑,青冈才决定代替彼尔无所畏惧地守候在虹的遗体旁。
青冈说不出她对虹的感觉是怎样的。她觉得自己所以到今天还能对西江满怀激情,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中有了虹。尽管她从未和西江正面交流过,但是她相信西江也一定能谙知其中的微妙。
暗夜到来的时候,青冈让西江进来。此时的房间里除了清冷,还能听到厨房里彼尔发出的沉重鼾声。青冈让西江握住了虹的手并贴在他的嘴唇上。青冈看着西江在无声抽动,她当然知道此时此刻的西江是怎样的悲伤。其实她很想让西江哭出来,她知道只要她在这里,西江无论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她还怂恿西江拥抱虹并且亲吻虹。她知道那是西江一直想做的,如果不做他将终生遗憾。而青冈今后不愿生活在西江遗憾终生的阴影下。她拉着西江的手,就像拉着一个孩子,让他在虹的美丽的死亡前如愿以偿。她看着西江怎样把那个僵硬的尸体抱在怀中,又是怎样地在虹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嘴唇上疯狂亲吻。在西江的意识中,只要能把他爱的这个女人抱在怀中,只要能亲吻到她的那么熟悉的脸颊。
相爱的生离死别的人能有多伤心西江就有多伤心。
西江的痛不欲生让青冈看到也不能不泪流满面。
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西江几乎吻遍了虹的每一寸肌肤。就在他亲吻到虹的小腹时,厨房里突然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西江立刻停止了他的动作。但是他却坚定的没有离开虹的身体。他在等待着彼尔出来和他决斗。他觉得虹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他的名声?抑或地位?他的成果?家庭?乃至于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那一刻青冈也没有走过来阻止西江。她只是用眼睛盯住了厨房的门。她也在等待着可能会爆发的一场男人的争斗,她甚至知道那是西江盼望已久的。但是厨房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自来水龙头被打开了。哗哗的流水声。彼尔在牛饮之后便“扑通”一声,又重新沉重地栽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一切都会过去。像青冈预测的那样。西江没有继续亲吻下去,而是轻轻将虹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那个属于西江的身体。然后西江站起来走向青冈,站在她对面。然后他突然紧紧地抱住青冈哭了起来。那么悲伤绝望的,仿佛天塌地陷……青冈轻轻拍着西江的后背。她的潜台词是,一切都会过去的。往事终究迷茫。
与其说青冈和虹是一种竞争的关系,不如说她们是伙伴。青冈一直是欣赏虹的,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宠爱,以弥补她和西江没有子女的缺憾。这就是青冈在接到海德堡大学查理博士的邀请后,为什么会提出来要带着虹和她一道出访德国。
青冈在提出这个动议时西江和虹都在场。他们都很惊愕,不知道是青冈真实的想法,还是她又在耍什么花招。尤其西江对青冈的这个举动充满疑虑,查理博士邀请的明明是青冈和西江,青冈为什么突然不想和他一道去了呢?
不,我不去。虹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惊恐。
我们是去海德堡,又不是下地狱。青冈生气地说。
你不要戏弄人。查理是邀请我们夫妇的。
我们一道出去的机会还少吗?而虹却从来没有踏出过国门。再说她又是你最器重的学生。
我们能否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西江已经很愤怒。你不要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的,这样的生活我厌倦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认真的?我现在就可以请查理给虹发一份邀请函过来,这并不困难,你知道的。
那么你的意思呢?西江第一次把目光转向虹。
那么教授的意思呢?虹有些彷徨的目光。
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主张吗?总是教授教授的。青冈显得很恼怒。
是的,我愿意跟师母去。如果师母真想带我去的话。
你怎能够跟她去?西江已经忍无可忍。
我们这种人没有选择。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命运好的话……是的,我需要一位翻译。青冈变得冷静。
我不就是翻译吗?而且是最好的。西江说。
可是我想自由地行走和思考。
那就请便吧!西江想转身离去,但为了虹,他还是忍气吞声地留下来。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对峙和沉默。
其实我们现在回忆的这些都不是为了缅怀因难产而死去的虹。
虹的死只是一个引子,就像虹的婚礼只是一个引子一样。
我们只是想由此而探讨西江或者青冈或者余辛或者彼尔的心态,以及他们和虹的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青冈说她只是突发奇想。而这个想法一点也不邪恶完全是真诚的。她只是需要一位翻译,为了更深入地和查理交流。那么西江说我不就是最好的翻译吗?青冈于是反问,那么我的自由呢?什么自由?你说什么自由?人身的?当然是生命的和思想的。自由?是的,歌德与席勒发动的那场狂飙运动所提倡的自由,你应该知道吧?
西江终究不解。是我限制了你?
青冈还击说,你不是一直器重虹吗?为什么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却限制她?
西江哑口无言。
能在读书期间就走出国门,前往欧洲,这对于虹这个外省来的女孩,当然是天赐良机。西江只是不明白,青冈为什么要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赐给虹?她对虹不是早就有所防范了吗?
青冈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早在上一次巴黎的国际笔会上,青冈就对来自德国的查理有所倾慕。所以她一直希望能和查理有更亲密的接触,哪怕是演变成那种经常在外国电影或小说中出现的一夜风流。她这样想是因为她平静而平淡的生活太乏味了。当然她也想和查理深刻交流,特别是那种不同文化背景的碰撞,一定会对他们各自的研究有所裨益。所以青冈决定抛弃西江是出于本能。她知道和西江在一起不仅不能促进这种交流,反而会破坏她和查理之间本已存在的那种亲密关系。她当然知道查理是喜欢她的,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对他们夫妻发出邀请。至于虹,青冈确实欣赏她流利自如的外语能力。而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是她为虹争取到的,那么日后虹很可能会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
然而直到葬礼的这一刻,西江仍然不知道青冈和虹在海德堡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仿佛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所以虹后来始终不愿提起。西江只记得虹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郁郁寡欢,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甚至连往日的自信都没有了。而青冈对虹却好像亲密了许多,不时地问寒问暖,还经常要求西江把虹请到家中吃饭。以西江的敏锐,他当然能感觉得到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女人们不愿提及,西江也就不再勉强。一度西江对青冈的那种友善的态度甚至非常感动,然而青冈以友善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那种骨子里的傲慢,却是西江那种粗心的男人很难觉察的。
在守候着即将被火化的虹时,青冈没有时间去回忆那次神秘的海德堡之旅。但是她却始终铭记,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就发生在海德古堡对面的那座山坡上的房子里。那是青冈和虹此行海德堡的住所,也就是查理博士自己的一座乡间别墅。
青冈记得那天晚上她去听海德堡的露天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后,她便在激情之余独自漫步在海德堡大学的那条琳琅满目的幽暗小街上。她沉浸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所表现的那种田园牧歌的氛围中,她觉得勃拉姆斯仿佛就是在诉说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在她漫无目的行走中,她竟然不经意间看到虹正在一家优雅的咖啡馆里和什么人谈笑风生。走到近前才发现背对着她的那个男人竟是查理。他们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显然并不怕被别人发现。他们用英语流利地交谈着,说到动情之处,查理竟然禁不住抓住了虹的手。虹的那撩拨的眼睛在玻璃窗后闪闪发光。那光不仅照耀着查理,甚至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幕墙照在青冈的身上。那目光不仅是穿透,而且仿佛是在燃烧。
青冈于是停住脚步。因为她恍惚记起,查理在昨晚他们三人一道吃饭的时候,他的手也曾这样抓过青冈的手。只不过这个风流男人昨天这样做的时候不是在明目张胆的桌面上,而是在烛光照不见的桌子下面。查理的手的余温在穿越了漫漫长夜之后仿佛至今犹在。然而曾几何时,这只手的温度就已经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手上了。
青冈站在海德堡阴暗而冰冷的小街上。刚刚九月,欧洲就已经很冷了,更不要说地势很高的海德堡。紧接着查理看表,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并且依旧谈笑风生地走出咖啡厅。查理的手甚至还十分绅士地放在虹的后背。他们一出咖啡馆就朝露天广场的方向走。也就是在这一刻,他们看到了站在小街中央的青冈。
看到青冈后,他们很兴奋的样子,好像并没有任何对不起青冈的地方。青冈这时才突然想起,查理答应音乐会后,他会亲自来接她回家的。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青冈什么也没说。虹偶尔会把查理的问话翻译给她,但她却神情冷漠,只说音乐会很好,勃拉姆斯是德国的骄傲,她累了,只想睡觉。
无论青冈怎样克制,她愤怒的情绪还是逃不过查理的眼睛。直到他们开始为她莫名其妙的不高兴而深感恐慌,青冈才悠然闭上眼睛,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睡了。不过她知道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她。
青冈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立刻锁上了门。其实自从她住进查理的乡间别墅,就从来没有锁过门。她也许真的期盼着能有浪漫发生,哪怕一夜风流!但是没有,这也是青冈为什么总是轻掩着她的房门。青冈在沮丧中洗了澡,又穿上了那件淡粉色的真丝睡裙。只是在今夜睡觉前的时刻,她没有为自己喷洒香水。然后青冈躺在床上。然后又坐起来开始吸烟。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在睡觉前吸烟了。她觉得自己直到此刻才真正放松下来,因为在这个别墅中她已经无需再期待什么了。
青冈想,也许此刻虹正在查理的床上苟欢。之所以想到“苟欢”这样的词汇,因为青冈觉得虹根本就没有资格和她的朋友交媾。虹是谁?有何德何能?不过是青冈的一个翻译,西江的一个学生,她凭什么第一次出国就能如此如鱼得水,甚至觅得新欢?其实青冈又何尝不该庆幸?她明明知道虹已经对她的家庭构成了威胁。对她来说把虹塞给查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可是她此行海德堡难道就是为了把这个女人送给查理吗?
青冈愤怒说明她不愿意放弃查理。但是她也知道岁月是残酷无情的,世间哪个男人不喜欢青春?所以青冈只能忍痛接受这个现实,承认是她败下阵来。青冈当然懂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自然规律了,她只是不服气罢了。为什么男人在智慧和青春面前总是选择青春?为什么虹以她的青春抢走西江还不够,还要觊觎这个青冈本来满怀憧憬的查理?
青冈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当她屏神静气谛听,却没有听到楼下传来的呻吟和喘息。青冈越发觉得睡在这里,就如同睡在夏洛特?勃朗特姐妹小说的氛围里。特别是《简?爱》中罗切斯特先生那个有着很多房间的古堡中。她相信这个晚上,城堡里一定会发生什么。是疯女人用刀子弄伤了她的兄弟?还是城堡中深夜发出的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青冈的门果然在午夜被叩响。
如此被不幸而言中,令青冈毛骨悚然!她拖着长长的睡裙战战兢兢走到门口。她轻声问门外是谁?有人吗?她甚至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她确实无法预测在这样的深夜,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中究竟会发生什么。
虹的房间在楼下。而查理就住在她的隔壁。
青冈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打开门才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烟雾腾腾。青冈睁大眼睛才看清了站在门外的虹。虹走进来后,她又看到了虹身后的那个查理。
你们要干吗?
显然他们都不曾睡觉。因为他们依旧衣冠楚楚,保持着咖啡馆那身优雅的装束,和青冈躺在床上想象的情景截然不同。
看到他们后青冈想关上门,想说她不得不相信青春的力量,而且她一直对青春深怀敬意。然而查理却用手臂撑住了那扇古老的门。意思可能是,你不能不给我们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接下来虹说,密斯特查理想向夫人道歉。他认为他们之间无论有怎样的误会,他请来的客人不愉快了,这本身就是查理的错。
然后查理就把一张写满了漂亮英文字母的信交给了青冈。然后虹开始一字一句地为青冈翻译那封英文信件的内容。那封信自然充满了歉意乃至爱意。青冈太了解这一切了,那些虚伪浅薄的男人通常都会这样做。如果是西江在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把他赶出房间。但查理毕竟是国际友人,而她们又是住在查理的家。今后他们还会在各种国际笔会中见面,迎头碰脸,她当然不愿意为了这些无聊的、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假设臆想的小事就伤了他们之间的交情。于是青冈对查理点头微笑。一派毫不计较的气度,甚至表现出一种很外交辞令的鸽派的宽厚与温柔,弄得查理也不禁感慨万分。
虹最后告诉青冈,一会儿查理还会用英文重读一遍他的道歉信。而你一会儿要听的,也就是我刚刚为你翻译的那些。
虹说过之后转身出去,但是很快又被查理抓住,他要虹为他翻译最后的几句话。查理说青冈的不高兴让他烦恼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很愧疚,也很难过。他不希望他和青冈的友情会这样结束。为了这一次的再度会面,他确实煞费苦心期盼了很久。他还说这也许是我们两个国度习惯不同,文化差异……这时候虹已经走出房门。青冈追到走廊,看着虹走下楼梯。虹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青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后门响。青冈知道,虹已经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但是谁又能证明在那个房间里,就一定没有发生过青冈想象的那种苟欢呢?
午夜中发生的这些让青冈震惊。这里虽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桑菲尔德庄园,却也足够令人刺激了。
接下来查理就关上了青冈房间的门。当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青冈和查理的那一刻,那种语言的障碍让他们两人都感到了某种尴尬甚至紧张。查理首先示意青冈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就开始老老实实一字一句地宣读那封致歉信。青冈被查理的认真行事所感动。在午夜中倾听查理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像是倾听一首优美动人的诗,尽管她并不知道那些音节在诉说着什么。读过之后查理把那封信郑重地交给青冈。然后他就站了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青冈便也礼节性地站起来,拉开那种要送查理离开的架势。青冈那淡粉色的睡裙便也随着她身体的运动而不经意地飘散开来,将她的乳房半遮半掩地暴露在查理眼前。
青冈在查理火辣辣的目光中,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胸膛。当她再度抬头的时候,查理眼中的焰火已经彻底喷发了出来。接下来无论是他们的拥抱接吻,还是干脆上床,则都在情理之中了。
他们做爱。很新异美好的那种。查理如愿以偿。青冈又何尝不是盼望已久之后的满足?是的,她喜欢查理。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了。她所以不愿意让西江来海德堡。哪怕她并不真的了解查理。而使这种喜欢升级的直接原因,就是虹和查理的那一次坐咖啡馆。青冈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欲擒故纵?但另一种可能也是不能排除的,那就是查理两个女人都想要!
接下来的人物关系发生了逆转。以前经常是他们三人一道出门,一起吃饭,一种和谐相处的样子。但是自从道歉信事件发生,查理似乎就不再需要虹了。他总是单独和青冈在一起,开会或者坐咖啡馆,甚至购物。而且几乎每个晚上,查理都会敲响青冈的门……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副无辜的模样。她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当然也再不会想起海德堡那些对她来说噩梦一般的夜晚了。
青冈却永远不会忘记,当那个晚上当查理推开了她的门。他们的房间都在楼上,所以他们的亲密交往就更是轻而易举。青冈一直觉得虹可能不知道这些。但是那个晚上查理走进来后,青冈关门时下意识地向楼下望去。
已经是深夜。
但青冈还是透过旋转的楼梯看到了那个景象:虹正抬着脖子往楼上看。
就这样她们的目光不期相遇。虹做出刚刚从卫生间洗澡出来的样子。她的头发确实是湿淋淋的,但眼睛里却充满仇恨。两个女人就这样隔着楼梯相互对望着。她们僵持了很久。差不多有一分钟。她们在沉默中在肚明的对视里,对望着。漫长的一分钟后,还是虹首先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青冈脸上的那种冷酷的微笑是她自己看不到的,但她却看到了虹的眼睛里正在凝聚的火焰。那是失败者的火焰。于是青冈立刻为自己的胜利骄傲。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出,查理竟然在她和年轻的虹之间最终选择了她?她不仅年老不仅憔悴而且还不能和查理语言沟通……青冈记得那个晚上,她故意和查理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她故意大声喘息,放肆呻吟,甚至歇斯底里的又喊又叫,让查理以为是他带给青冈的欢乐!尽管和查理做爱时青冈确实神魂颠倒,但骨子里却一直是清醒的,那就是一定要让楼下的人听到楼上的翻江倒海,一定要让虹知道她已经被打败了,查理是属于青冈的,只属于她一个人。
午夜里虹与青冈充满敌意的对视,某种意义上就彻底公开了青冈和查理的性关系。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青冈离开海德堡。然而青冈和查理告别的时候,却没有那种肌肤之亲之后的难舍难分,这一点甚至青冈自己都很惊讶。青冈毕竟是理智的,因为她知道她必定要回到西江身边去。她也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寂寞才跟查理睡觉,她之所以不停地要查理,守住查理,就是为了证明在和虹的争斗中,她赢了!她不怕虹把这一切告诉西江,因为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已经不在乎失去男人了。她也不相信西江会为了她短暂的逢场作戏就离开她。当然如果西江真的因此而离开她也不奇怪,那一定是西江早就有了离开的企图。
海德堡之旅过后,虹和青冈成了骨子里的仇敌。虹不仅不感激青冈让她看到了美丽而沧桑的海德古堡,反而从此对她满怀怨愤。特别是当她看到青冈和查理在机场拥抱吻别的时候,她的恨就更是一泻千里!以至于当查理转过身来和她亲切告别的时候,她的坚定的拒绝简直令查理瞠目结舌。她甚至不愿向查理伸出她冷冰冰的手。
青冈在查理送给她的墨镜后看到了这一切。但是虹却看不到青冈眼中的微笑。
后来青冈在虹的耳边说,你不该这么没有礼貌。
她们从海德堡回来后,青冈也曾有过些微的紧张。但是她后来觉得,虹可能并没有把她们在海德堡的争风吃醋告诉西江。这也是青冈为什么一直仇视虹,却又不能真正轻视她的缘故。她想这可能就是虹做人的老到。虹一定以为告密者是丑陋的,所以她不屑去做。虹只是在和青冈竞争男人的这个点上不遗余力,不甘示弱,不屈不挠,乃至于不择手段!也许她并不承认自己输掉了查理这个回合,只是时机未到罢了。所以虹就更不会放弃西江,她知道在西江这里还有一个可供她竞争的舞台。她还知道在西江的舞台上,青冈已经没有了青春,但是她有。青冈没有为西江生过孩子,她才会冒险让西江去体验那种做爸爸的喜悦。甚至连闪电般嫁给彼尔也是虹引诱西江的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因为在她的人生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别的目标,她的理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抢走青冈所有的男人。
回国的飞机上,虹尽管气恼却只能无奈地坐在青冈身边的位子上。在十多个小时漫长的飞行中,在满舱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虹突然觉得好像只有青冈一个人是可以接近的。而且她们就要共同回到西江身边了,她知道只有和青冈和睦相处,日后才可能后顾无忧地和教授在一起。
青冈记得在飞机上虹突然问她,你们是怎么交流的?
你是说在床上?
虹眼睛里那么纯洁的目光,我是说,相互不懂的时候?
怎么会不懂?形体和动作都是语言。
虹充满好奇的神情。
青冈继续说,难道人类在产生语言之前,就不曾繁衍后代?
然后是青冈意味深长的笑。
余辛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这个年轻人的痛哭是撕心裂肺的。他是今天为虹送行的人们当中,唯一表现出撕心裂肺的男人。那是他作为虹的一个学长一个朋友的真诚的表演。
余辛没有像他和虹共同的导师西江那样去亲吻虹的嘴唇。让余辛刻骨铭心的,不是虹的美貌和身体,而是她持之以恒的对余辛婚姻的不满和嘲笑。虹活着的时候,余辛从未意识到这嘲笑的意义,或者他就是为了存心和虹作对,才娶了家乡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就如同虹就是为了羞辱余辛,才闪电般嫁给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彼尔!余辛以为那是虹在故意折磨他,让他看到那个被人们一向认为是轻浮的女人也是有人要的。但是现在虹死了(他怎么能相信一向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的虹就突然死了呢),他才真正意识到,失去了虹对他来说是怎样的打击。那么的痛彻心肺,寸断肝肠,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只有虹的永远的离去,余辛对自己的婚姻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他也才痛定思痛地反省自己,后悔在虹请求他的时候,却被他狠心推开了。他不仅拒绝了虹,还用那些众所周知的理由伤害她。什么她在人们印象中的轻浮,什么她和导师不清不白的关系……是的,余辛记得虹流着眼泪离开的那一刻。一向那么坚强的虹竟然也流泪了(至今想起来仍令他于心不忍)。他记得虹临走时只让他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吗?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你自己是不是希望和我在一起?
然而就在那个铸成终生之悔的夏天,余辛竟鬼使神差地迎娶了他的新娘。然后他就彻底地失去了虹。尽管他一直要求自己把虹当做亲密的学妹,但他还是因为虹的疏远而怅然若失,从此不再快乐。
余辛看着虹的尸体被熊熊燃烧。在火焰中他默默发誓,一定要离婚。他觉得大概只有离婚才能告慰在烈火中永生的虹。他发誓决不让虹再嘲笑他。但是随着那熊熊火焰慢慢熄灭,虹的身体化为灰烬,余辛竟然也随之冷却了下来。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需要在活的妻子和死的虹之间作出最后的选择。这样的选择让余辛进退两难。是坚守对死者的诺言,还是与无奈的现实和解?为了一个逝者他有必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活人吗?而这种伤害必将是两败俱伤,反正虹是永远也追不回来了。那么他余辛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男人,有必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可笑的浪漫小丑吗?
彼尔以他企业家的气度,沉着地处理着虹葬礼上的所有事宜。紧张而忙乱的工作让他暂且忘记了心中悲伤,好像他正在做的是一件产品,而不是在给一个亲爱的人送别。所以他在推出这个产品之前要用心策划,精心宣传,小心包装和倾力推销。而当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些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自然就没有虹了,哪怕虹就躺在他无所不在的视线中。但是他还是功利地知道虹已经死了。死而不能复生。所以任何情感的投入对彼尔这个极端务实的人来说,都将是一种毫无实效的浪费。
所以彼尔不必再对一个死人有任何作为,但是让他头疼的是,那个仍然躺在产院育婴房里因早产而不死不活的孩子。彼尔知道这个孩子可能不是他的(就如同他知道虹也不完全是他的),但也不能确切知道究竟是谁的。从本质上说他并不真正了解虹,也不想知道虹究竟和哪个男人睡过觉。所以他只能在前来送葬的男人中小心推测,以至于对每个悲伤的男人都心怀疑虑,但却又只能把这些怀疑深藏于心。然而要从那些男人的表情中分辨出孩子的父亲谈何容易?他根本就无从知道,这些男人的悲伤究竟是出于对一个年轻死者本能的怜惜?还是为了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心痛欲碎?
如此彼尔便也处在了两难之中。他不可能光明磊落地当众提出他的疑问,更没有权利要求每一个来此告别的男人都和婴儿一道去检测DNA。他知道那将是对男人们的极大的侮辱,尤其是,他怎么能忍心以此羞辱对虹一向那么好的教授西江和学长余辛呢?何况他们还有着那么高尚的人格。问他们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曾经在哪年哪月哪个时辰曾经和虹做爱以至于酿下了这条生命?不,彼尔当然知道这是不可以的。
当然如果彼尔有足够的耐心,他也可以一天天等待着孩子的长大,进而以他的长相来推断确定谁是真正杀害了虹的元凶。因为如果没有那次做爱就不会有这个婴儿,而没有这个婴儿虹也就不会因早产而魂归离恨天了。
以长相来确定父亲并不是彼尔的创造,而是来自一本叫做《为了告别的聚会》的书。那是虹为了提高彼尔的品位,强迫他阅读的一本昆德拉的小说。小说中一个专门为妇女治疗不孕症的医生总是妙手回春。其实他并不具备治愈不孕症的能力,只是将自己冷冻的精子置入那些本没有患病的子宫中(他知道他的精子是无懈可击的,他已经如此炮制过无数成功的病例)。于是“患者们”很快怀孕,却不知她们所怀的都是医生的孩子……彼尔在一次家庭的聚会上和青冈谈起这本书,以为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笑话,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出来的。
然后青冈就耐心地为他解释,说这种治疗方法最大的好处是,首先保住了丈夫们的面子,其次也弘扬了医生的高明医术。
但是彼尔还是不明白,干吗要无偿提供自己的精子呢?如今那些没有子女的家庭都求之不得,精子库里的精子能卖很多钱呢!
于是青冈说,大概医生毕竟不是商人吧。况且他无偿提供精子的结果是,不仅可以名扬天下,还可以更高地赚取医疗费,这不也是一举两得吗?再说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精子也不是劳动赚来的,就像妓女的“工作”也是无本万利的一样。
然后那些被治愈的女人,就欣喜地带着她们的孩子来看望医生。结果那些孩子都像被Copy(拷贝)出来的一样,全都不同程度地复制了医生。
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哀吗?彼尔感慨。
而青冈更是反问,人类难道不悲哀吗?
所以这就是昆德拉的伟大之处?
一个人如果能以玩笑的方式把人类的愚蠢和悲哀说出来,就说明他已经无所不能了。
可惜彼尔并不能真正听懂青冈的话,也就不能理解把本来严肃的东西变成玩笑为什么是伟大的。不过无论如何彼尔还是从医生的故事中获得了启示,那就是迟早有一天他能从孩子的脸上找到他真正的父亲。但是如果孩子长大谁也不像呢?如果他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余辛甚至连教授都不像呢?那么那时候彼尔怎么办?也许只有到了那时,彼尔才能真正学会怎样用一种玩笑的心情去看待严肃甚至痛苦的现实。他会高风亮节地为自己找到一个退身的理由,那就是他只当自己领养了一个可能是任何人的儿子的孩子,或者是热衷于一项赞助孤儿的事业。反正他有的是钱,钱都可以买来研究生的妻子,买来教授和教授妻子的尊重,为什么就不能把心中的苦恼变成欢乐呢?所以彼尔暗下决心,无论这是谁的儿子,他都会坚定不移地把他养大。就算是为社会而做的公益事业吧,再说,万一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
虹躺在蓝色的勿忘我中。
那蓝蓝的花正在变成一团团枯萎的草。
只是虹对她身后的这一切已全然不知。她于是很快乐。因为毕竟是她的死亡成为了来看望她并与她告别的那所有人的怀念。
无尽的回忆。伴随着香消玉殒。然后长风落尽了。归于永恒的沉寂。
青冈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抽烟。
房间之所以如此黑暗,是因为青冈特意拉上了落地窗厚厚的窗帘,让自己身陷暗无天日,为了能全身心地置于别人的生活之中。那是青冈故意为自己营造的一种电影院的氛围。当然还因为青冈知道,接下来在她所要看的这部影片中,除了极富先锋意义的探索,还将充斥着大量性爱的镜头。所以她不愿意这样的镜头被别人偷窥,以为她的行为是不严肃的,至少不够严谨。为此她还特意选择了西江不在家的这一天看这部严肃的影片。看过之后青冈才慢慢发现,原来西方的那些被认为很前卫的电影,所谓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等于性。因为在一些导演看来,只有性才能更充分地表现出他们充满了叛逆精神的追求。
近来青冈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购买盗版DVD的浪潮。她是在咖啡馆里无意间加入这个“伪文化”大军的。以如此便宜的价格就能看到如此清晰的经典影片,这样的现实让青冈既不可思议,又从中受益匪浅。而令青冈更加惊异的,是那些在地下勤奋工作、疯狂赚钱的盗版者,竟有如此异乎寻常的艺术鉴赏力,以及如此阳春白雪的品位,特别是他们盗来的那些戈达尔和雷乃,伯格曼和维斯康蒂……青冈以为那些盗版者对她来说就如同盗火者,让青冈燃烧。
《戏梦巴黎》,一个被翻译过来的很拙劣的片名。而影片的英文名字是《TheDreamers》,大概应该被翻译为“梦想家”或者“做梦者”。片名的含义可能是双重的,既表明了电影本身的“梦”的本质(这也是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公司为什么被称“梦工厂”的原因),又暗示了影片中那些年轻的电影追求者们疯狂而扭曲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如此意味深长的一个片名,却被品位优雅的盗版者换成了如此流俗的概括。当然他们也是为了商业的需要,才不得不让影片的名字更具戏剧性罢了,无非是为了招揽看客。青冈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了?你明明在此收益,何必还要如此嘲讽?
《TheDreamers》由意大利的贝托鲁奇导演。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导演怎么会去讲述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呢?后来青冈才慢慢想明白,贝托鲁奇为了追求电影的先锋性,必须要有一个诸如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那样的革命作为背景。而那样的背景意大利是没有的,但是在巴黎,却正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席卷全国,其间自然也伴随着法国电影如狂飙卷起的新浪潮运动。而且贝托鲁奇在拍摄时,除了大量起用法国演员,还特意让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戈达尔出镜,这就更加给人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梦境之感。
而这些都不是青冈想要说的,对青冈无比震动的是,影片中竟然大量充斥着中国文革时期的那些招贴画。影片中在那两个因革命而变态的法国兄妹的房子里,除了摆放着当年的伟人雕像,张贴了挥手指方向的宣传画,而且还特意设置了法国青年阅读伟人语录的片断。
青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回到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年代。
青冈很久很久才让自己的心潮不再澎湃。当她终于从头脑中不断闪现的那些影像中挣扎出来,当她喝了一杯很浓的咖啡之后,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分析《TheDreamers》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联系。以学生运动开始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发生于1966年,而受其影响而爆发的法国学生运动(伴随着电影革命)则兴起于稍晚的1968年。于是中国的学生运动,就成为了法国学生运动的“楷模”;中国学生运动的领袖,也就成为了法国学生心中的偶像。
了解这段历史之后,青冈释然,也更懂得了那个充满反叛精神、并且对法国新浪潮电影满怀敬意对新浪潮电影的领袖人物戈达尔由衷崇拜的意大利人,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疯狂扭曲的影片了。
年轻人。巴黎的年轻人。革命中的巴黎的年轻人。这便是影片的全部。
在青冈看来,这些巴黎年轻人在革命中的癫狂是可以理解的。生,是为了反叛,这是法国人永恒的传统。艺术家如此,政治家的拿破仑就更是颠覆了王朝统治,将所有的贵族头衔视为粪土。所以巴黎的年轻人无论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都应被当做是情理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意大利导演为了烘托巴黎年轻人反抗的歇斯底里,偏偏要把一个来自美国的单纯而又阳光的男孩拉扯进来,让他成为巴黎革命的见证人,和巴黎年轻人扭曲生活的牺牲者。他被他们引诱利用,置身于混乱背景中的混乱的性生活。他所看到和他所做到的,都是他不曾看到也不曾做到的。就那样在惊恐和诱惑之间,他不仅成为了那对法国兄妹变态性生活的享受者,也不幸成为了他们之间扭曲关系的受害者。
青冈想,这大概就是中国学生运动和法国学生运动的不同之处吧。法国的学生运动将法国年轻人的性萌动引向了更加歇斯底里的反抗道路上,而当年,中国则是对年轻人更加的禁锢与封闭,以至于说到性便如临大敌,有实践者便会咎由自取地遭逢意想不到的磨难。但是在暗处,在年轻人的闪念中,又有谁不对此心怀憧憬呢?如果一定说那是罪恶,也不是人性的罪恶,而是来自于人类自身的罪恶,那个谁也无法摆脱的残酷的“原罪”。
如果仅仅是为了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崛起?
结果法国学生运动不了了之,倒是留下了新浪潮电影余音袅袅,至今影响着各国雄心勃勃的电影人们。
变态的性爱已经够疯狂了,还要硬塞进来示威游行,投掷燃烧瓶,损毁建筑物,以及与警察对峙冲突。一些人倒地死亡,还有硝烟和鲜血。便是在这个以电影运动为前奏的恐慌中,青冈突然发现了那是戈达尔在镜头前匆匆晃动,又转瞬即逝。青冈相信那个混乱中出现的人一定就是戈达尔。她认识他。看过他的《芳名卡门》。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海边。她知道戈达尔就是喜欢在自己的电影中反复出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伟人式的格言。什么“当太阳落山时,凡?高寻求着一抹黄色”,什么“请让那无限的世界进来”,或者,“美丽是我们所能承受的恐怖的开端”……但是戈达尔也会出现在别人的影片中吗?当然。因为贝托鲁奇所拍摄的不是意大利,而是法国;而贝托鲁奇所讲述的也不是一个平常的故事,而是一个以戈达尔左岸电影为背景的“梦”的故事,既然贝托鲁奇是在弘扬他。
但是为什么暴力非要和性爱绞在一起呢?这是青冈在黑暗中思考的另一个问题。青冈抽着烟。很优雅的姿态。她突然想到了卫军。一个永恒的谜团。但是她又要求自己不要顺着这个男人的线索继续想下去。她只是因为看到了巴黎年轻人在革命中做爱的情景才自然而然想到卫军的。那段他们共同经历的青春的萌动。当然她崇敬卫军。一个四海而皆准的光环。那是和青冈自己的成长相关的,与西江毫不相干。青冈进而想到西江研究的为什么是昆德拉,而不是贝托鲁奇的电影?这两位艺术家以及他们的风格是那么不同,尽管青冈承认如今已成为法国人的昆德拉已经最大限度地继承了法国人探索的精神。
后来青冈想,那或者是因为苏联对布拉格的武力占领是来自于外部的,而法国和中国的文化运动却是在民族内部爆发的一场革命。这就使民族情绪有了天壤之别。所以对民众来说尽管同为灾难,但灾难的性质却是全然不同的。青冈想起她不久前写的一篇叫做《在坏女人的手中成长》的小说,在那里她就曾对这个问题作过明确的阐述:——昆德拉的那场灾难说到底是来自于外部的,是国家民族与外来侵略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于是其中尽管有各种思想的冲突,人性的扭曲,但到底还是简单了许多。
——而我们所经历的那场政治浩劫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所有的敌人都来自于民族内部的,自己身边的。只有我们的这种现状才真正符合萨特所谓的“他人即地狱”。即是说在人民群众自己中间,随时随地都会有阶级的敌人被清理出来。所以那才是一场更严酷也更危险的战争,人人自危,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在劫难逃……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青冈想,那就是昆德拉在遭遇那场外来势力入侵时,已经是成年人,不再有伴随着灾难而到来的青春萌动了。托马斯在逃亡苏黎世之前就已经和无数女人睡过觉,他对性爱已经毫无新鲜感可言。而他的勃发也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而不再是年轻人那种激情的喷射。当然昆德拉写于布拉格的《玩笑》是他的青春之作。一部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的青春黑暗小说。也是一部远没有后期探索味道的现实主义的小说。
一个大学生因为一句玩笑便被发配充军,因此也就顺便剥夺了他和女孩子交欢的权利。于是这个满怀激情的年轻人,便只能在那些妓女一样的或者孤苦无助的女人身上发泄他并不美好的青春。而成年后当他终于时来运转,他便疯狂地利用性这个武器,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开始了他的一连串报复的行动。他在扭曲的泄欲中报复那些曾使他蒙难的人。只是他的报复最终是徒劳的,因为当他勾引那个曾经置他于死地的男人的妻子时,那个男人却已经先于他抛弃了妻子,这是怎样的报应,是对报复的报复。
所以青冈得出结论,昆德拉不是一个浪漫的作家。因为他和他的主要作品都发生在成年期。而人生在这个时期通常已经没有了激情。所以西江可以将他作为研究的对象,而青冈却不能视他为写作的楷模。
那么谁才是青冈的楷模呢?
往事灰飞烟灭,这是青冈首先想到的。然后那些被风尘的记忆,便随着卫军的出现,而被慢慢开启。
青冈开始翻箱倒柜。依然在黑暗中。一边抽烟,一边奋力寻找。青冈记得,卫军在那次高端研讨会上曾非常郑重地给了她一张名片。而且在给她名片的时候,还特意用水笔写下了他的手机以及家里的电话号码。卫军说这样你就随时都能找到我了。青冈记得自己当时有点激动,她甚至期待着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能与卫军旧梦重温。只是他们当时都没有向对方说出自己目前生活的状况。他们或许觉得他们就是他们。很单纯的他们。他们之间的事情是无需别人介入的。他们只是他们自己。与他人无关。
青冈知道,那天卫军一定看到了她和西江正悠然坐在宾馆一楼的咖啡馆里。因为她偶然抬起头来,正看到卫军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兴致勃勃走进宾馆的大厅。她和卫军的眼睛可能有过一秒钟的不期而遇,然而青冈很快就移开了她的目光,只是在心里想,卫军和那个女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是否已经在宾馆的房间里做爱了?
但是青冈就是找不到卫军留给她的那张名片。她记得曾经非常精心地收好了那张名片,但后来发现,她越是精心收藏的东西,就越是难以找到。那是因为她的记忆力正在衰退。她老了。这很无情。所以她为此非常沮丧。她可以不在乎因衰老而丧失的美貌,但对她来说记忆力是不能没有的,那样她今后还能靠什么支撑?
自从在那个会议上见到卫军,她就再没有和卫军联系过。以她当时与卫军相遇的冲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从此再未和卫军联系过。很多的事情就是这样。热度只有五分钟,甚至连五分钟都没有。这也就更加证明了热度的那几分钟可能全都是逢场作戏。她不记得那个会议距今已有几年了。一年?两年?或者三年?就是说她可以整整三年不和那个与她的青春有密切关系的男人交往,可以把漫长三年的所有感情都释放在西江一个男人的身上,尽管她知道西江和别的女人有着那么暧昧的关系。她怎么可以如此专注与忠诚?仅仅是因为西江是个优秀的男人,还是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女人?
找不到卫军的名片还是让青冈很烦躁。她觉得拥有卫军的名片就如同拥有那些她离不开的书。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甚至是某种自私的专制。她的那些书是谁也不能碰的,甚至西江。那些伍尔芙的,福克纳的,杜拉斯的,西蒙的,昆德拉的(她和西江甚至每人拥有一套《昆德拉文集》),以及普鲁斯特的、勃朗特的(不是《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而是她的妹妹爱米莉的《呼啸山庄》),乃至于雨果的(她一直钟爱雨果的作品至今)。对于那些书她可以不读,但是却必须拥有必须收藏。对于卫军的名片亦是如此,她可以不使用但必须拥有。并且那名片要放在她伸手可触的某个地方,在感觉上知道她随时都可以和他联系。拿起电话就能拨通他的号码,贴近耳机就能听到他的声音。青冈觉得那样她的心里才是踏实的,也才能证明她和卫军依然是亲近的。然而,卫军怎么会突然就不翼而飞了?在青冈此时此刻那么需要他的时候。
当然如果真想找到卫军,青冈并不是找不到的。她可以通过那次高端研讨会的举办者,也可以通过她其他的朋友。只是青冈急切地想找到卫军并没有什么急事,而只是在看过了贝托鲁奇描写法国学生运动和性萌动的电影之后,觉得似曾相识,进而浮想联翩罢了。她觉得只有卫军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那是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对性的觉醒和渴望也如出一辙,尽管,他们并不像那对法国兄妹那么扭曲和变态。
但是他们难道不是变态和扭曲的?比起那些自由的法国青年他们才是被压抑的,而且是更可怕的一种压抑,近乎于恐怖的一种压抑。所以青冈此刻才会突然地那么怀念卫军。卫军这个人。他的青春。和他的欲望。他们在城市郊外的芦苇丛中那么神圣地完成了他们成年的仪式。然后告别。成为各自毕生的梦想。因为他们此后都是生活在无奈的现实中。
所以对青冈来说贝托鲁奇的电影不是梦幻。因为影片中那些关于青春和革命的描述都是她和卫军的经历。动荡的革命,激荡的性欲,还有,从此她和卫军的天各一方……慢慢地,青冈安静下来。她觉得她应该写一篇关于贝托鲁奇的影评。在烦躁的时候写作就像一剂良药,甚至可以帮助她暂时放弃对卫军以及他们以往关系的怀念。
青冈开始慢慢回忆影片中那个扑朔迷离的故事。
一个喜欢电影的美国男孩来法国学习法语。他要在1968年的巴黎居住整整一年。他没有想到当时巴黎躁动的年轻学生们正在酝酿着一场革命,更不知道这是受了1966年中国学生运动的影响。
在一次先锋电影的集会上,美国男孩意外地认识了一对法国著名诗人的双胞胎儿女,提奥和伊丽莎白。后来他便被他们莫名其妙地请到家中,和他们住在一起。白天他目睹了法国诗人的父亲和孩子们针锋相对的冲突。那是两代人在两种观念之间的剧烈冲突,几乎难以融合的。而到了深夜,美国男孩看到的是更加触目惊心的一幕。那就是那对双胞胎兄妹竟然一丝不挂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并且相互搂抱着。而就在提奥的那间脏乱不堪的房间里,竟张贴着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幅非常经典的宣传画。在一座领袖的塑料雕像旁,还有一张女演员玛琳?戴德莉的画像。如此不同的两种意象那么可笑地混淆在一起,青冈以为,那一定是贝托鲁奇自己想要在他的影片中阐述的,性和革命。或者,革命和性。
电影中还充斥着年轻人对于电影的讨论。来来回回,那些反正都是贝托鲁奇自己的见解。他们所涉及的电影人有戈达尔还有卓别林,他们以一种在电影中猜谜的游戏,来带动年轻人之间的性游戏。
第一个失败者是提奥。伊丽莎白强迫提奥在他所迷恋的女影星戴德莉的电影海报前表演。美国男孩不知道要提奥表演的是什么,怎样演,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但是想不到妹妹要求哥哥的竟是在戴德莉的画像前手淫?于是提奥开始……美国男孩几乎窒息,而伊丽莎白竟然轻松地用鸡毛掸子抚摸着提奥的屁股?
青冈回忆到这个残酷的细节时,也不寒而栗。
第二个在电影猜谜中输掉的那个人是伊丽莎白。那么提奥的惩罚又会是什么呢?他要求伊丽莎白和那个单纯可爱的美国男孩做爱。这一次美国男孩真的吓坏了。他立刻逃跑,躲藏在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他最终还是被那对兄妹抓了回来。美国男孩只好尝试着去做他们要他做的事。也许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是想做的,但他依然恐惧依然在拒绝。结果就在厨房的地板上。伊丽莎白躺在那里等待。美国男孩只好上去。疯狂的。喊叫,和疼痛。镜头从桌子腿间望过去,是提奥沉着而冷静的走来走去的脚。美国男孩和伊丽莎白赤身裸体地在地板上做爱。提奥却在一边悠然自得地为自己煎鸡蛋。时而望望旁边地板上正昏天黑地的那一对男女。厨房里同时回荡着喘息、呻吟和煎鸡蛋的声响。当起伏终于平息,提奥走过来,蹲在赤裸的精疲力竭的伊丽莎白身边。抚摸之后,提奥的手上沾满了血。鲜血。妹妹的鲜血。然后他们就在鲜血中亲吻。
然后,这三个疯了的年轻人在同一个浴缸里洗澡。
而当这所有的一切发生时,那位法国诗人和他的妻子正在远行,不知道是否为了躲避巴黎正在爆发的这场革命。
然后他们三个赤身裸体地睡在一个在房间里搭建的帐篷中。那帐篷看上去就像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们睡在一起的样子被偶尔回家的父母发现。面对如此尴尬,这一对法国父母的做法是,不吵醒那些置身于神圣仪式中的孩子们,只是在桌子上为他们留下了一张支票。
发现了支票的伊丽莎白非常痛苦。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羞耻被父母洞察,还是对父母的冷落心怀悲哀。于是她找到了软管的煤气管道。拉进房间。然后打开。然后又重新回到熟睡的美国男孩和哥哥提奥中间。她要杀死自己,杀死提奥,还要杀死那个美国男孩。她觉得生命对他们已经毫无意义。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已经尝试并完成了生命中的一切。
但是他们却意外地被窗外如火如荼的游行所惊醒。
于是这些觉醒的年轻人便立刻跑到街上,汇入到汹涌澎湃的游行队伍中。提奥要投掷燃烧瓶,却被美国男孩阻止。美国男孩认为不该采取暴力,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伊丽莎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提奥,尽管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美国男孩的爱。但是她必须站在提奥一边。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是一个人。
怎么能编出如此怪诞离奇的故事?
这个贝托鲁奇。
很快提奥和伊丽莎白便被淹没在巴黎街头警察的清剿中。他们是那么英勇,好像一定非要献身不可!不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
然后是字幕。从银幕的上方向下缓缓降落。这也是与众不同的。
那么青冈和卫军呢?
青冈突然想她必须写一篇小说了。那些她和卫军可能有又可能没有过的。混乱的生活必然会带来混乱的性交,如果你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还是个正常的有血有肉的人的话。
青冈不知道她和卫军的性关系为什么非要止于那黄昏的芦苇丛中?在卫军离开城市、上山下乡之前,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沉湎于青春的迷乱和疯狂的欲望中呢?他们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羞耻?又为什么要彼此逃避?以至于当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后,才重新开始这铭心刻骨的怀念呢?
青冈突然想到,美国男孩和伊丽莎白做爱时的那些鲜血,被美国男孩激动地认为是“初夜”的那些鲜血,难道就不会是伊丽莎白每月必来的月经吗?
教授在女学生的婚礼上觉得感伤。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他该选择怎样一种既不失风度、又不失风雅的姿态。
此刻他为自己是性情中人而感到为难,因为他既不能违心地喜悦,又不能真心地悲伤。
他所研究的昆德拉的所有作品都没有能告诉他该怎样做。
他不是花花公子,当然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那种老学究。他一向以他智慧的做人原则而自诩,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惶惑,乃至于茫然。
教授端着酒杯在婚礼大堂中走来走去。他厌烦极了,到处是喜笑颜开的人们丑恶的嘴脸。他可以愤世嫉俗但时间地点却都不对。每个人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恭敬地点头。他觉得他还没有那么老,无须人们如此的尊敬。这世间唯有一个人不尊重他,那就是他的妻子。她永远莫名其妙地高高在上,好像她是女皇。
教授似乎远远地看到了女学生忧郁的目光。他突然之间沉重了起来,是啊,他曾经许诺过什么吗?或者,准备为此作出什么牺牲吗?不,没有。他当然知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古人就创造不出这样的格言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喜怒形于色的男人。他没有城府,也不会表演。他还知道这就意味着某种告别。他为此而身心俱痛。
但如果不是告别呢?
教授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在所有学生向他投来的崇拜的目光中,他立刻就被她的目光吸引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被爱戴的,特别是女生的爱戴。他刚好是处在她们的青春期中,所以这对于那些春心萌动的女生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他已经曾经沧海。但是他能阻止那些女学生对他的倾慕吗?他只能为此而沾沾自喜,这也是自然的。如果没有女学生对他一如既往的一往情深,而且是一届接着一届,他又怎么能找回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和自尊呢?他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了。然后虹的目光就出现了。果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她的所有的胆大妄为所有的惊人之举。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女人。如今又献演了一幕这样婚礼。为了什么?报复吗?那么是为了伤他,还是伤自己?
教授和他的太太被安排在主宾席上。
教授四顾茫然地思考着,直到一股浓烈的香烟味迎面扑来,在云雾缭绕中他才注意到了那股同样刺鼻的香水味,也才意识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他没有转头去看她。他知道她一定又是那副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样子。是的她当然可以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优雅的女人有知识有学养的女人,而且是会思考的女人……她唯独不愿意承认她是教授的妻子学生的师母。她羞于承认这些是因为,她觉得她要比教授高贵不知道多少倍。而且她抽烟。而且她使用昂贵的化妆品。而且她的香水全是世界一流品牌。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那么最主要的是什么呢?她的高尚的谈吐,别致的风度,以及她对于男人的长流不息的吸引力。也许教授妻子的这一套确实能诱惑别的男人,但是教授本人对此早已经麻木。
他的妻子。在他的学生的婚礼上。那一份高傲无比的姿态,俨然她是这场仪式中的主人,仿佛她在等待着称王登基。
仅仅是两天之前。
是的,教授想着,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两天之前,他竟然才知道虹要结婚的消息。太突然了!在他们的那个小屋里。在床上。很窄的一张床。黄昏。夕阳照射进来。他知道这时的校园是最美的。他激情无限,用生命所余不多的精力。进击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而被年轻的女人所接受,又让他陡然增添了生命的斗志!他让虹就那样温柔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他们休养生息,而后雄风再起。床榻也是战场。他来就是为了战斗。用战斗来寻找生命的快乐。当终于完成。当准备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当想到要在妻子出门之前赶回家中。当这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地进行之时,虹突然说,是的,后天。
他不得不惊异地从床上跳起来。以至于都顾不上自己在那一刻的衣不蔽体。
虹坚持说,是的,后天。脸上竟然是那么平静的表情。
一个如此令人迷惑的年轻的女人。教授想就是他的妻子在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举动之后,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的波澜不惊。
如果是后天,这至少证明你已经准备了很久?
当然,这些为什么非要你知道?这不属于学术的范畴,更不会影响昆德拉的研究。
教授不知道虹是不是蓄谋已久。他这位导师甚至对虹已经有了未婚夫都毫无察觉。他们一如既往地在丛林中的小屋里,在黄昏将尽的彩霞中幽会交欢。他之所以愿意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间小屋是他为虹租下的。在密林之中。低矮而潮湿。景色很美。尤其是日落时分。小屋就坐落在大学校园的偏僻的西北处,所以总有一种和落日很近的感觉。这里车少人稀。却幽静得令人心醉。是的,他和他的女研究生就是在这里翻云覆雨的。当然他也是在这里为她辅导毕业论文的。教授想到这些他不禁忧虑,不知道结婚后的虹还能不能如期完成她的毕业论文。如果像无数新婚的女人那样,用不了怀胎十月她们就临产了呢?
虹对于她和教授的关系十分欣赏并尽情享受,她甚至对教授的妻子教授太太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这可能就是虹这一代女孩的特殊之处。虹总是说她和教授之间的隐私就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现译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托马斯和萨比娜。他们只在艺术和性的层面上深度交往,所以是非常单纯的,不会伤及托马斯那个从水上漂来的摇篮里的妻子特瑞萨。甚至连他们的性爱也是精神层面上的,只是缺少一面象征性的镜子和祖父留下来的旧礼帽罢了。虹说她不知道如今街头流行的那种女孩扮酷的礼帽是不是源自于昆德拉的小说。她还说她不想在她和教授的关系中加进去镜子和礼帽,那样就太做作了,她和教授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以为他们是在模仿布拉格的那段难以承受的性关系。她和教授的关系只能属于他们自己,和谁都不能类比,甚至不能和教授本人所经历的一个个生命中的女人相提并论。虹只是虹。一个注定是要用她的生命创造艺术和戏剧的女人。
然后他们开始躺在窄小的床上探讨由法国女演员朱利亚?比诺什主演的电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影片的名字有所变动,不过《布拉格之恋》也是可以接受的。教授认为,影片已经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原著的故事和情节,只是特瑞萨的背景变了,从一个酒吧女郎变成了温泉医院的护士,也就是从特瑞萨变成了《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的露辛娜。而这就是电影。电影总是在残酷地强奸着原著,而特别是对那些已经过世的作家。从莎士比亚到雨果,仅仅是因为他们已化为烟尘,无力反抗了。
而电影又准备尊重哪一位活着的作家呢?虹接着教授的话题问道。
是的,无论是法国的杜拉斯还是德国的格拉斯。因为电影对作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既可以赚钱又可以扬名,所以作品是否被改编成电影甚至成为了某位作家是否著名的标准。那么昆德拉自然也在劫难逃,为了他的小说能变成电影在全世界放映,他的名字也就伴随着电影在全世界传扬。昆德拉宁可把特瑞萨变为露辛娜,而且露辛娜温泉女护士的身份确实比特瑞萨酒馆女招待的工作高尚了许多,而且温泉浓浓的雾气,对于电影这种艺术样式来说也将会更有情调……虹躺在教授的臂弯中痴迷地倾听着。能在如此舒服的状态下,上最杰出的教授的课,虹觉得她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学生了!她用纤细的手指在教授的胸膛上来回划着。她看着教授的目光深处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崇拜和沉醉。
虹突然坐起来说,我知道了。
什么?
昆德拉。
昆德拉什么?
在我们的故事中,昆德拉就是那个意象。
在昆德拉的小说中,镜子和礼帽才是意象。
或者意象不够准确?那么是寓言?对,就是寓言,寓言是能够涵盖一切的。
不,我不懂你的意思。教授重新将虹拉回他的怀抱。
我知道了。我们。我们和昆德拉。这将是一个平行交错的故事。相互注解的故事。T夫人和骑士的故事。虹说。
紧接着虹又说,是的。后天。我结婚。
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教授在听到这句话后的震惊。是的没有任何商量的口吻。语气也是生硬的,简直就像命令一样,强迫教授接受。而此时此刻,虹就在他的怀中。他们赤身裸体。紧紧拥抱着。而这个女人后天就要投身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教授简直难以置信。更难以接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她根本就不给教授准备的时间,甚至没有一个缓冲的余地。
虹在知会教授这些的时候没有看一眼教授,更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因为她一直怕直视教授已经渐渐混浊的眼睛。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觉得好?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虹还是觉出了教授正从她的身下抽走他的胳膊。大概是想以此表示他的愤慨。
到底是为了什么?爱吗?
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教授的绝望。她看到教授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孤独、忧伤和无奈。然后虹更加的强硬了起来,她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教授,那么我们又是为了什么呢?爱吗?你说呀?告诉我。
教授沉默。或者无言以对。但是他真的很伤心。他只好说,那么,你的毕业论文呢?
这跟毕业论文有什么关系?学校又没有规定研究生不许结婚?
当然,是的。教授敷衍着。这只能是他最后的挣扎了,他不想留给虹一个不宽容的尾声。
教授的身体被什么轻轻碰触了一下。他扭转头。朝着被碰的那个方向,才猛然醒悟,哦,就是为了这个历久不衰的女人。
女人又拿出了一支香烟。点上。烟吸进去。又吐出来。整个过程优雅而流畅。教授偶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前额,竟也是一如既往的美丽。于是教授不得不感叹,这个女人竟然美到了五十岁却依然美!她总是浑身上下充满了灵感,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喷涌。
女人不屑地问教授:你在想什么?
教授便下意识地反诘,你说呢?我能想什么?
你的布拉格情结。不觉得你就是《慢》中的那个来自捷克的昆虫教授吗?
那么你就是密室中的T夫人了?没有等女人反唇相讥,西江便紧接着又说,我还没有那么迂腐吧。
教授太太把满嘴的烟霭优雅地吐在教授脸上。教授太太说我一旦有了恋人,决不会把他藏在密室。而你才是怕阳光的。你在腐朽。慢慢地。不知不觉的。尤其是在这一次致命的打击之后。
但至少我还有激情。可是你呢?你身体中所有的性器官都已经萎缩坏死,不能发挥任何功能了,你难道不觉得吗?
你的情绪怎么这么坏?不能平静下来吗?这是虹喜庆的日子,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的欲望就那样被你泼洒在小说中了。你只会和你小说中的男人做爱,这难道不可怕吗?而我却要和一个变态的麻木的女人整天睡在一起……你说对了。还是你了解我。我生命的激情就是在我的作品中。全部。这是你毕生都不能理解的。
教授愤恨地转过头和身边的一个什么陌生人交谈。当然他也厌恶这种应酬,他只是不想和身边的妻子再说下去了,况且他们谈话的内容是那么不堪入耳。
我送了一瓶夏奈尔香水给你的新娘。你过去喜欢的那一种。你曾经说,那种夜晚的气氛会让你的生命自此充满光泽。
教授扭头狠狠地看了一眼教授太太,然后就站起身,向迎面而来的那对新人举起酒杯。
此时,虹正端着新娘的酒杯向主宾席走来。她盛装。白色的婚礼服。很简洁的那一种,但又能将她青春肌体的线条几近完美地突现出来。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像熊一样的男人,大概就是虹的新郎了。在婚礼上,大家几乎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他高高大大。或者,像彼尔?这是教授太太的印象。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善良的共济会成员。当然教授和教授太太也是第一次见到彼尔。他们从此就把虹的这个丈夫称作彼尔了,因为无论虹怎样把她丈夫的名字不厌其烦地说给他们,他们就是永远记不住。
彼尔很谦和地微笑。从此教授太太对这个男人抱有好感。
虹说,这就是我的导师和师母。师母是著名的小说家……教授尴尬地面对彼尔。脸上是莫名其妙的笑意。他顿时有种勇士战败或者英雄落难的悲壮感觉。他认为他不该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战过。虹甚至不给他战的机会。
于是教授假装问询彼尔的工作。彼尔的闪烁其词,让教授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更加怀疑。后来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这个语焉不详的男人对话。他觉得自己尽管不是院士(目前文科还没有院士称号),但他杰出的学术成果是业内公认的。或者他起码是个风流倜傥的偶像般的教授,深受虹那样的无数学生的崇敬和爱戴。并且仅仅是在两天之前,虹还情意绵绵地躺在他的怀中……教授太太果然把那瓶香水送给了虹。她说这就是著名的夏奈尔5号,很经典的。其实教授太太本人并不喜欢5号。她甚至反感5号的那种混乱而艳俗的花香。不过不喜欢5号并不意味着不喜欢夏奈尔。她就非常喜欢夏奈尔的ALLURE(被某些人翻译成很媚俗的“风姿”,其实那仅仅是“诱惑力”的意思,一种充满了魅力的诱惑力)。那是一种来自林间的美丽花香。教授太太尤其喜欢诱惑力中的那个“力”字。那就意味着诱惑的能量和力量,一种强度,摧枯拉朽,不可战胜的,一种诱惑!ALLURE是教授太太的最爱。永恒的最爱!也是她将毕生去爱的那个人送给她的。
教授太太小声问虹为什么?她说她不想看到虹这样伤害自己。
虹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教授太太,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无足轻重的,不过是为了摆脱一些无谓的东西。
用摆脱无谓去制造新的无谓?这样做代价是否太惨痛了?
反正都是无谓。虹笑着说。然后喝光了酒杯里所有暗红色的酒。她指着正在和别人寒暄的彼尔说,而他,刚好需要这个婚姻,我为什么不能帮助他?
虹继续倒酒的时候被彼尔温柔地阻拦,你不要喝了。
虹摆脱掉彼尔的劝阻,继续将酒杯倒满。你不要管我。这是我第一次做新娘,我当然有喝酒的权利。然后虹再度一饮而尽。很豪杰的姿态。
这一次是教授太太出面阻拦,你喝得太多了。
虹再度干杯后醉眼迷离地问着教授太太,喝得太多了?是吗?
教授太太:你不要做出这种破罐破摔的样子,好像对谁有深仇大恨,或者内心充满无尽悲伤……虹肆无忌惮地接着为自己斟酒,还说师母你看,今晚我就要睡在这个男人的床上,你尽可以放心了。
远远地,教授恨不能冲过去抱住虹,或者狠狠地打她一顿,让她知道这样戕害自己是怎样的一种错误。虹这样做大概也知道最受打击的那个人是谁!她就是要让这个被殃及的男人痛不欲生,用自己年轻而美丽的生命,献演一幕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撕破了自己让大家来看。来鄙视她,或者为她流泪。
想到这些,虹的表演就更加起劲,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哪一本文学名著,或是哪一部经典影片中。她得意忘形。歇斯底里。一醉方休。气吞山河!反正她的生存已经不成其为生存。或者至少,她的生命已经不是她自己想要的那个生命了,所以何足惜哉?
教授太太再度拦住了虹。说你用不着以这样的方式反抗。你这样做是做给谁看呢?
虹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教授太太。酒杯里的红酒已经漫了出来,流淌在桌布上。
教授太太又说你难道还不满足吗?教授已经答应你做《昆德拉小说中的性》的论文了,而且你们已经开始尝试着去做……虹把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瓶扔在地上。酒瓶坠地时发出碎裂的响声。
虹将满满的一杯酒再次喝光。然后哭着对教授太太说,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
你本来用不着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那些你本该做的?
我没有去做的就是我不该做的……虹和教授太太的对话声越来越大,彼尔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站在这两个亢奋中的女人中间。
彼尔惊惶地问这是为什么?
虹说,没什么,只是自从来到教授身边,她就一直崇拜师母。结婚就意味着将离开家,离开父母,而教授和教授太太对她来说,就等于是她的父母,甚至比亲生父母还要亲。
虹说着又找到了一个装满了红酒的酒瓶。
大庭广众之下,大概只有彼尔才有权利并且名正言顺地管束虹。彼尔便责无旁贷地这样做了。他柔声细语地阻拦不成,便开始温和地和虹争抢她手中那个盛满了酒的精致酒杯。那是这家五星级酒店很昂贵的水晶玻璃高脚酒杯。晶莹剔透且薄如蝉翼。易碎的程度自不待言。而彼尔充满了脂肪的大手此刻就紧紧抓住了那只易碎的玻璃高脚酒杯。彼尔非常用力,为了表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意志和力量。
于是在一阵激烈的争抢过后,酒杯很快从底部断裂。当酒杯的立柱仍旧抓在虹的手中时,透明的杯碗却已经被握在了彼尔的手中。紧接着,一股红色的液体很快从彼尔的手缝中滴落下来。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只看到彼尔依照惯性,将酒杯抢过来后就往自己的嘴里倒。他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虹。他是在以这种朴素的方式拯救自己的新娘。
顷刻之间,红色的液体便流入了彼尔的喉咙。而当彼尔张开手掌,酒杯便立刻破碎成无数细小而尖利的碎片。于是主宾席上的每一个人都惊慌了起来,因为他们终于看清,从彼尔手上流淌出来的不是红酒的琼浆玉液,而是鲜血。紧接着伴随彼尔的一阵咳嗽,人们就更是紧张起来,因为人们怀疑刚才彼尔吞下的不仅仅是酒,还有无数水晶玻璃的碎片!
教授太太突然想起一部法国电影《平静的风暴》。故事发生在遥远的1842年的春天。有着富有生活和体面职业的公证人尼古拉在社交皇后多贝克夫人的庇护下,过着悠然自得的虚伪生活。然而从意大利归来的伯爵夫人弗洛兰却打破了尼古拉原本平静的生活。年轻漂亮的弗洛兰对尼古拉一见钟情,而怯懦的尼古拉却囿于上流社会的道德规范而拒绝了女伯爵性爱的暗示。为了报复尼古拉,女伯爵转而勾引年轻英俊的农夫吉尔塔。想不到农夫吉尔塔的诗歌却让弗洛兰假戏真做,真的爱上了这位穷诗人。为了远离上流社会的世俗偏见,女伯爵决定带着诗人远赴巴黎。想不到在外省最后的告别舞会上,女仆玛尔塔的一杯毒酒,却让舞会上所有的人……彼尔的血让主宾席的所有嘉宾都惊恐地站了起来,簇拥在这个受伤的新郎旁边。而本来就已经酩酊大醉的虹看见了彼尔的鲜血后,便立刻昏厥了过去。而昏厥的那一刻,虹竟然就倒在了身后教授的怀中。教授只好尴尬地抱起虹(这种“尴尬”刚好是教授梦寐以求的)。他也许想过要把昏倒的虹交给彼尔,而彼尔此刻正由身边的教授太太手忙脚乱地用白色的餐巾为他包扎好伤口。
教授就那样抱着昏厥的虹。他的样子很尴尬,当然当时的场面也很尴尬。由于有人流血、有人昏迷,大家也就不会在意那种复杂而暧昧的关系了。幸好虹在血晕之后及时醒来,而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彼尔怎样了?教授在那一刻不舒服的感觉可想而知。
整个过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的两分钟。两分钟后便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
手掌被包扎好后,彼尔就立刻开始若无其事地和来宾周旋。他反复对大家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很健康。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用受伤的手紧搂着身边那个被吓坏了的虹,支撑着她酗酒后的摇摇晃晃。彼尔频频向大家举杯道歉致意,反复说没事。没关系。已经好了。不用去医院。大家用餐吧……所有主宾席上的宾客都满怀惊奇地看着彼尔。他们似乎不是在看一个英雄,而是在看一个马戏团的小丑。他们觉得彼尔真是太神奇了,竟然能在吞下无数玻璃碴子之后,仍旧安然无恙。如果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是不会相信的。彼尔的表演是活生生的,不像马戏团的表演那样充满了骗术。彼尔的壮举无异于马戏团演员吞下了火焰或者钉子一类,令人不可思议,进而人们不由得不猜疑,也许这个不愿暴露身份的男人就是一个马戏团演员呢?
人们尽管对彼尔的身份充满想象,但最终还是看到了裹在彼尔手上的白色餐巾,正被慢慢渗透出来的鲜血染红。于是人们再度请求彼尔赶快去医院救治。但是彼尔却坚持留在婚礼上,因为这是他的婚礼,他和虹的。后来彼尔的伤口实在血流不止。彼尔再强壮,也禁不住如此的热血喷涌,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
后来彼尔在大家的劝说下终于答应去就医。不过他去的只是酒店的医务室,也没有听从医生告诫到正规的医院去接受救治。他只是让医务室重新包扎了伤口,便又匆匆赶回了婚礼现场。不知道彼尔为什么把他们的婚礼看得那么重要,非要坚持到底不可,后来他说他只是为了不让那些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扫兴,因为来参加婚礼的人都是虹的亲朋好友。
于是人们以这种方式牢牢记住了彼尔!
只是婚礼后彼尔还是去了正式的医院。他的手在自己大喜的那天深夜还是被缝了五针。然而医生对彼尔乱箭穿心的胃却无计可施。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那些碎玻璃在彼尔肠胃的运行中能顺利变成糟粕排泄出去,而不是流进彼尔的血管,威胁到彼尔的生命。
由于婚礼的种种波澜,在虹和彼尔这对新婚夫妇离去的时候,虹甚至忘记了教授太太送给她的那瓶夏奈尔5号。当然也许是她故意不想要的。于是,那瓶那么经典卓越的夏奈尔5号就被混杂在狼藉的杯盘之中,不知道最后落在谁的手中了。
教授开着车带教授太太回家。他们谁都不曾讲话。僵持着。谁都表示无言以对。所以沉默控制了一切。
教授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开始了对自己深刻的诘问。这也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因为也差不多是第一次,他被一个他爱的女人抛弃了。如今他已经年逾五十,却依然能够开车。尽管他是旧教育制度的牺牲者,但他却成为了所有新生事物最坚定的追随者,无论电脑网络还是网球高尔夫;也无论是男用香水还是品牌服装。那么,他老吗?无论他的精力还是精子,都仍是最优秀的,只要他还想的话……身后的玻璃窗被教授太太打开。
在高速公路飞速的行驶中,风在车窗边发出呼呼的响声,仿佛翻江倒海,地裂天崩!
教授刚想发作,不知道教授太太究竟想干什么。然后就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黑暗中闪亮的打火机的火焰,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烟气味正在慢慢飘散。
于是教授愈加烦躁,你就不能不抽吗?
教授太太回答说,我看过你的文章了。我喜欢你对托马斯的评价。但是你为什么做不成托马斯那样的男人呢?
你认为我还不够风流吗?
我是说你还不够无私。你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任何牺牲,而托马斯为了特瑞萨,宁可跟随她从宁静的苏黎世回到恐怖的布拉格,又陪她前往农庄,直至死亡。
你认为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诗意?
你为什么总是让别人为你而牺牲呢?
不是为了我。
你让她们放弃了自己。甚至要付出生命那样的代价。不残酷吗?
是为了你。
教授太太沉默。
当然是为了你。
教授太太于是愤怒,为什么连你的罪恶也要别人来承担?
因为我是爱你的。
教授太太不再讲话。而只是看着深夜中的窗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
她重新想起了那部《平静的风暴》。故事尽管发生在1842年的法国,但却是根据法国当代作家佛朗索瓦?萨冈的同名小说改编。这说明任何作家都对历史感兴趣,就像教授太太本人。她已经越来越喜欢历史了。各国的。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她对现实已经彻底失望。
当然教授太太在意的并不是那个激情四射的恋爱故事,也不是法国外省上流社会浮士绘般的醉生梦死。教授太太所在意的只是最后的一幕,所有来参加告别舞会的人都被毒死的那一幕。只有善良的公证人尼古拉活了下来。抱着死去的女伯爵走出尸横遍地的古堡。真正的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教授太太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教授的汽车里才想到这一幕的。她在婚礼的混乱中就反复想到过那个所有人都被毒死的场面了。她想为什么会这样?她当然要这样想,因为这是她职业性的思维,她总是在事件发生后拼命地想,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在舞会结束前所有的矛盾就已经显露了出来,而且被慢慢挤兑到极端。女伯爵弗洛兰的女仆玛尔塔,既深爱着她的女主人弗洛兰,又深爱着女主人的情人农夫吉尔塔。她曾经无数次和女主人分享她的男人,这是她们之间神秘而变态的默契,也由此酿造了她们的友情。既然女伯爵能和农民诗人吉尔塔苟欢,她玛尔塔自然也能享用他。但是一旦当女伯爵和农夫真心相爱,而且决定离开外省前往巴黎的时候,特别是当农夫亲自告诉她这一切全都结束了,他们不会带上她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极端化了。
美丽的女仆玛尔塔不愿意接受现实,她不能允许自己在失去农夫的同时也失去女主人,亦不能忍受在被农夫抛弃的同时也被女主人抛弃,于是她所选择的报复的行为也就必将是极端化的。
然而事件在另一方也逐渐变得激烈。富有的公证人尼古拉也开始深深爱上女伯爵弗洛兰了,以至于在舞会上因为女伯爵的情人农夫的出言不逊,他宁可为了这个深爱的女人去决斗。决斗就安排在舞会后的午夜进行,尼古拉的生死也就在午夜的一触即发之间。这也是故事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了。尼古拉义无反顾地面对死亡,然而就在他撰写遗嘱的时候,却被女仆玛尔塔锁在了房间里。
接下来的镜头便是一杯一杯的剧毒的酒。据一个从法国回来的女孩说,在酒里放毒杀害敌人一直是法国宫廷的传统,自然也就影响了法国的上流社会,从巴黎到外省。
玛尔塔兴致勃勃地把酒杯端出来。但是却请求女伯爵不要喝,并告诉她已经在酒里下了毒。但是当女伯爵看到她心爱的农夫饮了毒酒,她却平静地说,晚了。或者,来不及了。
玛尔塔本来可以保住女伯爵的生命,让她们的生活再回到从前。但是女伯爵却不想再要这个生命了。她走过去接过情人的毒酒饮了下去,然后平静地要求农夫和她跳最后的舞。
接下来公证人尼古拉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决斗已不复存在,因为所有来参加舞会的人都已经都被毒死了。尼古拉知道他不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相信还有一个幸存者,就是那个把他放出来的女仆玛尔塔。
玛尔塔毒死了所有人后,便永远地不知去向、无影无踪了。这是影片末尾的画外音。画面则是,尼古拉抱着已经死去的女伯爵走出那个恐怖的城堡。
这是那部影片最后的一个长长的镜头。
教授太太对教授说,她看到彼尔抢夺虹的酒杯时,就想到了萨冈的这部小说。
你是说虹想杀死彼尔?用那些破碎的水晶玻璃?
是的,教授太太危言耸听,那些碎片会像毒药一样进入彼尔的身体,在彼尔的血液中循环,直到刺破他的心脏……教授一个急刹车。
教授太太说,是的,杀人的方法可以有很多。
教授说,我们到家了。
西江不讳言。因为西江难忘。但那只是对他自己而言。
西江认为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可怕的错误。其实一个男人的成长就是在错误中完成的。大概女人也一样,只是西江不了解罢了。只是那一次的错误太惊心动魄,以至于西江从此不敢再对任何人提起,甚至不敢再面对自己的从前。
不幸的是,那是一个西江必须要成长的年代,但那又是一个只提供给西江一种成长的可能的时代。当时的西江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因为无论是什么年代,都将不能够阻挡西江他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包括成长中的他们对于欲望的渴求。当然,那是在遇到了那个叫做麦穗的女人之后。
后来西江在研究一些外国电影时才发现,原来有些年长的女人就是对那些年轻的男人感兴趣;或者,一些年轻的男人就是对那些年长的女人痴迷,大概他们想要寻求的,不是小鸟依人的那种浪漫温情,而是在母亲或者姐姐的怀抱中的那种安全。以至于这段不幸的或者扭曲的爱情经历,从此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或者变得幸运,或者毕生被笼罩在那片看不见的阴云中。
西江认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引导者,就是高中时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那个年长的音乐女教师。所谓年长,其实也仅只是针对十八岁的西江而言。那个突然走进教室的女人真可以用惊鸿一瞥来比喻。这是西江他们全体男生的共识。于是他们顿时有了一种被照亮的感觉,幸福的感觉,未来有了希望的感觉,生活中充满了阳光的感觉。男生们如此,大概是因为在此之前,给他们上音乐课的男教师实在是太不像个艺术家了,尽管他会弹奏一手漂亮的钢琴。这个男人在没有弹奏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农民。当然,当肖邦的乐曲开始在教室里回环起来,这个教师便一下子变得神圣高大了起来,但“农民”的绰号还是不胫而走。
女人说,她叫麦穗,来接替那个农民。农民之所以不能再教他们,不是因为农民倒霉了(那个时代随时都会有教师突然倒霉),而是他荣升了音乐教研室的主任。麦穗说,她刚刚毕业于女子师范大学的音乐专业,希望班上的同学能喜欢她。
西江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立刻就想到,喜欢麦穗,这是不言而喻的。而麦穗希望男生们能喜欢她的话也不为过,因为这是男校,班里只有男生。但是麦穗的这句话后来竟成为了一些人把她当做坏女人的把柄。
西江还记得,麦穗突然出现的时候,阳光正从教室的窗外照射进来。西江以前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一缕午后的阳光,直到有一天它们照耀在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女教师的脸上。
从此麦穗成为了班上乃至于整个学校的中心。欲望的中心。乃至于议论的中心。而麦穗对此却仿佛全然不知,只一心沉醉在她对教师这个职业的迷恋中,还有她对于音乐的不懈的追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麦穗这个女人还是很纯真的。
但是纯真的麦穗并不知道她所步入的是一个怎样的陷阱。男校中的那些男生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年龄段上,看不见的是身体内部蠢蠢欲动的朦胧的欲望,而看见的,则是他们嘴唇上正在生长出来且日趋坚硬的胡须。然后天上就掉下来了一个美丽的单纯而单身的麦穗。掉进了漫无边际的无穷无尽的、如狼似虎的梦魇中。那是麦穗自己所不知的。麦穗对于那些青春男性的危险,甚至比那些和他们同龄的女生还要严重,因为那些女生和他们一样都处在同样懵懂的发育期中。而麦穗不同,她已经完全地发育了,也完全地成熟了。她是个对于男性来说完全准备好了的女性。她是随时可以奉献自己的,只要她愿意。
不过麦穗尽管纯真,却并不愚钝。麦穗不是没有看到自己被置身于青春期男性的包围之中,所以自从来到班上,她就始终坚守着一种严肃的处事原则。她对班里每一个男生都不卑不亢,既亲切平和,又冷峻威严。她还特别在意穿那种式样老旧、色彩乌涂,不容易引人注目的服装,以遮盖住那个已经完全为男人准备好了的成熟的身体,特别是防备那些男生们的想入非非。麦穗这样做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美丽和自己的危害性。总之她为了那些男生,有意让自己表现得格外得体,言语中也不曾有过丝毫的随便,堪称无懈可击。
但是无论麦穗怎样地努力,她最终还是不能够达到滴水不漏。行为上她可以做到谨言慎行,形体上也可以森严壁垒,但是她的美丽的脸庞却是不可以改变亦不可以遮挡的。加之,她的至今没有结婚,甚至连未婚夫都没有,所以还是成为了被男性觊觎的一个个缺口。
所谓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于是对于麦穗的议论很快此起彼伏,遍及每一个教室,甚至包括老师的教研室。
对于麦穗情感的揣摩与猜测慢慢地变得漫无边际起来。明明众多男性都希望麦穗是自己的,他们却偏偏要把麦穗说成是他人的。麦穗的情人一时间铺天盖地,某某青年男教师了,某某高三班的小白脸了,某某教务办公室的老色鬼了,甚至包括那个迂腐的音乐教研室主任。只是被人们议论的麦穗的情人好像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那么,人们想象中那个麦穗真正的白马王子究竟应该是谁呢?当然是他们自己。
西江当然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聆听麦穗歌声时的那种冲动的感觉。西江知道班上的每一个男生都会有他这种亢奋的感觉,只是大家谁都不说罢了。那一天麦穗教唱的是一首很雄壮的男人的歌《我们都是神枪手》。麦穗很轻松就教会了大家,而且稍加点拨,他们就抑扬顿挫地唱出了很高的水准。西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麦穗因为欣赏他们而表现出来的异常兴奋的眼神。那么由衷的,毫无设防的,灿烂甚至是深情的,每一个同学都注意到了。但是麦穗很可能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迅速收拢了她的纯真的目光,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麦穗不仅会弹钢琴,还会演奏小提琴。其实这不过是麦穗毕业的那所师范大学音乐系必修的课程。但是在学生们的心目中,麦穗简直就是那个专司艺术的缪斯女神。西江是在他高中毕业典礼后的联欢会上,第一次听到麦穗用小提琴为他们演奏《梁祝》的。当时西江感动极了,他想他的同学们也都如此。就为了麦穗的一曲《梁祝》,他们都对即将离开中学而感到心中隐隐作痛。西江记得当时为麦穗伴奏的,就是那个被称作“农民”的教研室主任。农民一定也非常感动,因为他的钢琴伴奏如泣如诉地烘托了那段永恒的爱情悲剧。尤其是“楼台会”那个经典的段落,男生们都说他们看见了农民在间歇中摘下眼镜,潸然泪下。他们的那一次表演可谓珠联璧合,尤其是那种默契,那种偶尔的相互凝望,让西江他们感到,学校中对麦穗和农民的风言风语已经不是空穴来风了。人们说,麦穗之所以迟迟不找未婚夫,就是因为一直迷恋于那个农民,尽管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和谐。
那一年西江高中毕业。
西江希望进入的那所大学竟然就是麦穗的母校。
但就在这一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爆发了。于是汹涌澎湃的战斗激情,立刻代替了高校停止招生带来的感伤。西江后来才意识到,当时他们这些男子汉莫名其妙的怅惘,其实仅仅是由于他们对麦穗这个女人的欲念。
西江他们那一届毕业生在运动开始的时候,被搁置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高中学业已经完成,而上大学又不得其门而入。新的大学还没有报到,旧的中学就已经被除名。所以在“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风起云涌的时候,他们竟一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参加运动。有人指出大概应该去街道。而他们又不屑于和那些婆婆妈妈的街道大娘们为伍,认为是降低了自己知识分子的地位(事实上知识分子已经被当做了连街道大妈都不如的专政的对象了)。他们为此而苦恼万分,就如同战争期间失去了组织的那些革命者。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能在五花八门的大字报间晃晃荡荡,直到有一个同学郑重提议,他们还是应该回到母校闹革命。因为毕竟高中三年,他们最了解的是母校的情况,知道谁是反动学术权威,谁是阶级异己分子,谁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谁是不怀好意的坏分子。而且对于母校来说,大概也只有他们这一届学生最成熟最有资格也最有发言权了。所以母校就等着他们了,等着他们回来“造反有理”,摧枯拉朽,收拾旧山河了。
一听到这个充满了激情的提议,大家就立刻兴奋了起来,仿佛曙光普照。而西江的心头,自然也是热血澎湃,温暖至极。但是他很快就非常地后悔了,因为他的冲动不是源于对革命本身的激情,而是因为突然想到了麦老师,想到回学校后,他又能经常见到麦穗了。他甚至还想过麦穗可能也会参加他们这个年级的红卫兵组织,可能也会和他们一道组织各种各样的批斗活动,一道游行,学习最新指示,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张一张地印刷那些充满了火药味和油墨芳香的革命传单。
突然地不知道是谁脱口而出,那么,就又能唱歌啦?
同学们立刻哑口无言,紧接着一阵大笑。是那种明朗的开怀大笑!尽管没有任何人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但大家的心照不宣是不言自明的。
西江在回到母校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可谓豪情万丈。战斗的激情和朦胧的温情相互涌动,让西江夜不能寐。
西江记得回到母校的第一天,他们就十分幸运地赶上了学校的一个全体师生员工的批斗会。西江对此保持了旺盛的斗志和热切的期盼。他期盼能在师生员工的队伍中看到麦穗。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他很想看到麦穗穿着绿军装的样子,并且戴一顶军帽,军帽下是齐耳的短发,还有红袖章红宝书纪念章……想到这里,西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西江就这样站在了成百上千的师生员工中。这是一次教育界很著名的批斗会,因此吸引了社会上很多工农兵参与。西江站在毕业生的行列中,高呼着“万岁”、“打倒”一类的口号。西江觉得太畅快了,因为毕竟一个沉闷的旧世界很快就会被彻底推翻了。尽管西江一时还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红彤彤的新世界里会去做什么,好像反正已经不用再学习了,即或是进了大学,他们的工作也只有革命。革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责任他们的使命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生存的方式,尤其是他们这些风华正茂的新一代,已经被时代推向了革命的最前沿。
那一天被押上台斗争的,都是西江熟悉的教师。从校长到教务主任,从年级组长到业务骨干……西江有些惊讶。因为那些人在西江的心目中,过去一直是充满了权威,并且令人崇敬的。特别是上台批判他们的另一些人,又都是被学生们所一向鄙夷,甚至经常给起外号的家伙。比如那个尖嘴猴腮的哲学老师“座山雕”,还有那个油头粉面的俄语教师“胖翻译”,这些人怎么会突然之间摇身一变,就成了社会的中坚分子,革命军中的马前卒呢?西江觉得不可思议。
西江不得不承认,看到这样的景象让他很不舒服。他想他可能一下子还不能适应这种角色的转换,阵营的改变,对此还没有做好准备,于是西江开始频频地东张西望,他知道他是想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想问她,这段时间里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回来之后应该怎么做?
批斗会方兴未艾,如火如荼。革命群众的斗志也越来越高,口号声此起彼伏。后来西江就看到了台上那些造反派说到义愤填膺之处,便声嘶力竭,手舞足蹈,进而开始动手殴打那些被批判者,将他们推倒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然后是红宝书像红色的波浪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涌动,口号声铺天盖地,人们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仿佛一种新的伟大的生活正在开始。
唯有西江在慢慢寻找自己的感觉,或者说在调整自己的心态。他想既然革命群众都是对的,那么他一定是错的了,难道他真成了红卫兵战友们所不齿的那种保皇派?西江立刻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队伍中突然发出了一阵唏嘘。西江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现在台上。那个人上台时神头鬼脸的样子甚至还引发了台下群众的阵阵讪笑,使得原本严肃的氛围立刻被消减了许多。那个人其实就是西江的同班同学,班里的音乐科代表。仅仅是因为他有一副不错的喉咙,毕业前还曾经担任过学校的合唱团团长,于是一度也被传为与麦穗关系暧昧。对于这个男生,班里的同学从来就没有过好的印象,觉得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小丑。
主持人高声介绍着批判人的名字。而且这个介绍引出了满堂哗然。即将登台表演的那个同学明明叫林载道,但是他却被主持人称呼为林造反。于是台下同学高声喊叫着林载道的名字,出于无奈,主持人只好宣布,林载道同学出于对红太阳的忠诚,已经将自己原来代表封建余孽的名字改成了这个具有浓厚时代气息的名字“林造反”,紧接着口号员带领众人高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坚决支持林造反同学的革命行动!
台下自然也是一片群情激昂。
主持人接着说,林造反同学是代表刚刚毕业的那些高三级同学返校闹革命的,今天,他要为我们揭露一个一直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坏分子……林造反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他怎么能代表我们的意志我们的思想,他有什么资格?他是胆小鬼,马屁精,就知道巴结音乐老师……然而终于一个铁的事实中止了同学们对林载道的议论。因为伴随着林载道铿锵有力的大批判发言,被红卫兵战士恶狠狠押上台的那个人,竟然令所有高三的男生们震惊。
大家一下子不再讲话,哑口无言,队伍中顿时寂静无声。
那是他们中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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