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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2 赵玫(当代)
他们想不到他们所有人的梦想在那一刻就那样被残酷地掠夺、彻底地毁灭了。
西江当时的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至今依稀。伤痛,绝望,还有更深的困惑。
麦穗的头发零乱目光散漫。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抬起头来。她的头不停地被她的学生们狠狠地向下压,向下压,以至于压到了地上,压到了她的身体几乎难以达到的部位。她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是无论站得多远的同学都能够感觉得到的。
西江已经听不到身边的议论声,甚至听不到站在舞台上的那个林造反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听到了那种来自心灵的叹息和哭泣,那所有成长中欲望中的男生们的扼腕叹息。在他们心中,难道还有比麦穗更美的女人吗?
麦穗的身体在不断受到疯狂虐待的同时,她的脖子上竟然还背着厚厚的一摞琴谱。那琴谱一定是很沉重的,西江想,那挂在麦穗脖颈上的草绳,一定已经深深勒进了麦穗的肉里。
这个坏女人!
同学中突然有人低声诅咒起来。
她害了我们!
西江立刻投过去同情的目光,因为这也正是他自己想说的。他想骂麦穗的那个男生一定是已经不能承受眼前的这个局面了。他一定是已经绝望到了极限,他骂,***这个妖精!
西江想哭。在那一刻。像男人那样地哭。不出声的,但却是深沉而有力量的。
又一个同学说,这就是革命吗?革命被台上的那个小丑弄得走味了。***,操!他怎么能代表我们?
西江想听听台上的那个林造反究竟揭发了麦穗一些什么,但是他就是听不到。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林造反的嗓音如蚊子般鸣叫,只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那样子仿佛就像在表演哑剧。
当然西江自己也不断地走神,不能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局面。他不敢去看台上的麦穗。他一直以为这场运动是不会针对麦穗这样的年轻教师的。他觉得麦穗的被批斗不符合这场“文化”运动的宗旨。他本来双手拥护这场革命,因为长时间的上学读书已经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很沉闷了。所以变一变对西江他们这些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年轻人来说再好不过了,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在他的身边,这变一变就等于是击垮了他生命的所有信念,泯灭他青春的美丽梦想。
突然地,小提琴演奏的《梁祝》的旋律莫名其妙地鸣响在西江的脑海。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舞台,同样的表演……一想到表演,西江仿佛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哦,原来是表演,是表演啊!西江释然。既然是表演,自然就会有结束的时候,那时候一切就都会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正常的秩序中……但是紧接着同学的议论纷纷又让西江回到了现实。
哦,原来表演不是现实,现实比表演更像表演,也更加真实?
是啊,林载道不是麦穗的得意弟子吗?听说就是他的死缠硬泡,麦穗才答应教他小提琴的。
知道这叫什么吗?造反有理,反戈一击有功。
他是势利小人,卑鄙下流。
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受到牵连。
那不是更加无耻吗?
可他也要革命啊!
听说学校要求他发言的时候,他也很害怕。哭了整整一夜,才写出这篇大批判稿。革委会还是不满意,又改了整整一夜。他说他也不愿意搅进这场恩怨中。
什么恩怨?
你忘了团委书记一直暗恋着麦穗,如今他是革委会主任了。
就是说林载道也是被逼无奈?是可以原谅的了?
呸!我绝不会和这样的叛徒为伍!
麦克风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那种金属一般的声响。而后就传来林载道咄咄逼人的呐喊。他在大声朗读着伟人的语录。语录本来很精辟,却被林载道那样的声音玷污了。这是后来大家一致得出的结论,以至于不再有任何红卫兵组织肯接受林载道这样的败类。也就是说,自从林载道踏上了这个揭发批判麦穗的舞台,就被真正正直的革命阵营所抛弃了。
麦克风带来了林载道的控诉。说到激动之处,这个臭男生竟然声泪俱下。他的表演真是天衣无缝,仿佛麦穗真的把他引向了迷途。他说麦穗如何如何的艺术至上,根本就不关心国家大事;即或是运动开始之后,她依然还在偷听西方资产阶级的那些靡靡之音。林载道说麦穗也就是用这些东西迷惑他的,让他相信只有音乐才是万能的,能够塑造人的灵魂,让人向善和美好。
口号员突然高喊: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群众随之振臂高呼同样的口号。
那个敌人当然就是麦穗。
西江这才想起,在他们的音乐课上,其实麦穗也向他们灌输过同样的思想,而他们那时以为麦穗是多么多么崇高,那是只有麦穗才会有的神圣与完美。就像圣母。
接下来林载道又说,麦穗不断向我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不讲这个古老故事的本身,不讲前因后果,而只是不厌其烦地讲着那段所谓千古绝唱的爱情。这故事本身就已经是封建糟粕了,爱情就更是腐蚀毒化年轻人的毒药。麦穗还说只有真的爱过,才能真正演奏好这段乐曲,她让我反复聆听那段《楼台会》的旋律:……林载道说到此处已经义愤填膺,他突然升腾的无名怒火不知来自何方,以至于他丢下讲稿,便开始直截了当地揭发麦穗。他说她还看见了麦穗和那个音乐教研室的主任如何眉来眼去,没完没了地讨论教案,合奏乐曲,其实他们并不是在讨论教案,而是在探讨什么李斯特、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瓦格纳和勃拉姆兹……他们臭味相投,总是对那些资产阶级的音乐家一往情深,他们之间甚至……简直不堪入目,他甚至还听到那个“农民”说,为了麦穗,他宁可坐牢!他们还在订立攻守同盟……口号员: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坚决铲除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台下自然是人声鼎沸,交相呼应,让口号员陡生成就之感,其实她对自己高喊口号的内容,也并不见得就真的理解。
是的,麦穗被林造反描述成了一个与男人有染的放荡女人。但这还不算完,林造反竟然还知道麦穗和她师范大学提琴教授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她经常会回到母校去看望那位曾经德高望重的教授,甚至她凝视教授的眼神也是含情脉脉的。
口号员:坚决揭开资产阶级含情脉脉的面纱!将他们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
林造反在口号员的激励下,以他的最后的一个行为收场,那就是从讲台下面搬出了厚厚的一摞唱片,将它们一张一张地高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于是那些薄薄的黑色唱片,便在坠落在地的那个瞬间四分五裂,变成黑色的碎片。溅起。又重新落下。新的粉碎。落地无声。
是啊,他林载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唱片?
还不是麦穗给的?
那么他和麦穗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受迫害的。林造反仿佛听到了人们的质疑。我曾经那么崇拜她。因为轻信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无产阶级的,什么是封资修的了。她为了把我培养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接班人,甚至不惜使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肮脏手段……林造反再度哭泣。显然在麦穗那里他受到了巨大的损害和折磨……他不想说了。他深恶痛绝。他想走下台去,但却被主持人蛮横地阻拦住了。
是的,群众在期待着。群众要知道真相!
林造反摇头。这些群众也看到了。于是群众更加好奇,争相睁大了警惕的双眼。
口号员:反戈一击有功!
群众: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这是众人第一次没有跟着口号员喊口号。他们的意思可能是,对于林造反这样的不能回头是岸的浪子决不姑息。如果林造反不能彻底揭发麦穗,特别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群众就要自发地抛弃林造反了,也要让他像麦穗那样接受革命的批判。
于是群众的愤怒刺激(或者说恐吓)了林造反,他终于下定决心,声泪俱下,对着准备审判他的群众高声坦白,是的,她引诱我,那天晚上,她洗澡……让我拉琴,她走出来,走到我身边,离我那么近……她身上湿漉漉的,那香味……我就……我就……林造反终于说不下去了。接下来的动作就更是令人震惊。这个反戈一击者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就像射出的子弹那样呼啸着冲向麦穗,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疯狂地殴打这个弱小的已经不堪一击的女人。
林造反的这一举动立刻引来台下的一片骚动。人们先是震惊,然后是不理解,而后就变成了剧烈的仇恨。对麦穗的恨,和对林造反的恨。
没有人上去阻拦林造反歇斯底里的行为。因为很多人认为林造反此时此刻的大打出手是合情合理的,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的校外群众。
西江将台上正在献演的那一幕丑剧尽收眼底。他看到了林造反冲向麦穗的时候,麦穗是怎样抬起了眼睛甚至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麦穗就低下头,任凭那个爱徒的拳脚相加。林造反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麦穗身上,麦穗的神情竟然是心甘情愿的。她除了肌肤上深感疼痛之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嗔怪林造反的意思。他痛恨这个引诱他坠入情网的女教师,他同时还憎恨那个音乐教研室的“农民”,大学里的提琴教授,学校的革委会主任,这让人觉得林造反的反戈一击已经不是政治的了,而是在妒忌,在泄私愤。当然林造反也恨音乐,恨小提琴,恨莫扎特和勃拉姆兹,恨他自己的情窦初开,恨生理上的难以自控……口号员尖锐的口号声再度响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坏分子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高潮终于到来。
台下的人们无比兴奋,简直是激情澎湃。他们就仿佛在欣赏一场古罗马圆形角斗场中角斗士之间的自相残杀。他们觉得这是有生以来看到的最令人刺激的表演,于是他们也跟着口号员振臂高呼。
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有如伴奏,慢慢淹没了台上打斗的表演。
当然殴打并没有结束。只要麦穗还站立着,只要麦穗还没有死……当西江看到麦穗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才意识到这已经真的不是一出爱情戏剧了,场面的血腥残暴彻底纠正了西江的认识。于是西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林载道赶快住手,停下来吧!西江甚至想冲到麦穗身边代她挨打,后来被认为那是西江性格中的一种受虐的倾向。西江不知道那个义愤填膺的林载道要把麦穗打成什么样才能洗刷掉心上的耻辱。西江不停地祈祷着,停下来吧,林载道,停下来吧……然而接下来的场面更加令西江恐惧,那就是在林造反的带动下,台下的学生们竟然也开始纷纷拥上台去,也像林造反那样,开始向被批斗的老师们大打出手。
现实证明了这样的一个真理,那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现实还证明,在如此混乱的时刻,是没有正义可言的。因为学生们在殴打老师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们是怎样向自己灌输了封资修的反动思想,而是想着这个老师对他曾经怎样不好,那个老师故意设置障碍让他不及格;这个班主任如何如何向家长告状,那个教务主任又是怎样以点名留校来羞辱他……总之他们都是在以革命的名义,浇心中块垒。因为他们在选择殴打对象的时候,都是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教师。一时间学生们的羞辱谩骂,任意殴打,蔚然成风;台上的团团包围,各个击破,堪成风景。每一个人在台上都成为了最好的演员,有的狂喊,有的哀鸣,然后便是鲜血飞溅……西江不知道需要一个怎样出色的导演,才能导演出这样一幕惊心动魄的戏剧。
而革命学生和人民群众的表演是自发的,看不见导演。导演是隐身的,却又无所不在,西江后来才意识到,在那场戏剧中,最好的导演就是那种深入人心的观念。
西江自然也被拥向舞台的学生们挟带而去。
西江在人流的涌动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找到麦穗。接近她。
台上所有挨打的教师中,被打得最多最狠的就是麦穗。西江不知道麦穗怎么会得罪了那么多男生?总之他们中很少有人像西江那样对麦穗充满了同情,后来西江在分析自己成长道路时才弄明白,那是因为他只是把麦穗当做了一件艺术品来欣赏,而不是当做一个女人来放纵欲望和期待。
愤怒的男生们不仅对麦穗拳打脚踢,甚至不知道哪个男生竟带来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于是他们开始疯狂地剪掉麦穗散乱而松软的长发。剪刀从一个男生的手中传到另一个男生手中。他们每一个人都发泄地剪掉了女教师的缕缕秀发,然后再把这种毁灭的快感传递给下一个人。西江不能够理解男生们当时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剪掉麦穗头发的那个瞬间究竟在想着什么?
反正我得不到这个美丽的女人,就毁了她!
反正她是个坏女人,就干脆墙倒众人推!
我打这个女人,就因为她竟然对那个林造反那么好!
打她,就等于是打林造反那个败类!
在剪掉麦穗头发的漫长过程中,对她的殴打也并没有停止。她被牢牢地控制在学生们的包围之中,动转不能,只能挨打。她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抱住自己的头。但是当头发也成为学生们攻击的对象之后,她便只能抱着自己的胸膛了。很快麦穗的衣服被撕破,纽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四分五裂,以至于将她戴着乳罩的胸膛全然置于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之前。
看啊,这就是由美女伪装的毒蛇。美女是假象。毒蛇却在腐蚀毒害着革命的下一代。
口号员: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连麦穗的乳罩也成了男生们攻击的目标,那样三拽两拽,乳罩就从麦穗的乳房上滑落了下来……口号员:将牛鬼蛇神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口号员:让人民群众看清他们的丑恶嘴脸!
麦穗已经被暴露无遗,无处可逃。她尽管尽力用双臂抱住自己,她的乳房还是不停地闪现出来。颤动着。
这也是革命的一种,羞辱的一种,让裸体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中,让尊严从此不复存在。
西江愣愣地看着麦穗赤裸的身体。在暴力中,西江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甚至炎热。身体内部的。涌动着的。挥之不去的。那种激情澎湃!
西江无意中抬起眼睛,就看到了那张苍白的脸上的眼睛。
麦穗看见西江惊恐的目光后,她微笑了。对西江一个人的微笑。那么从容镇定的。好像她突然不再挣扎,也不再惧怕暴露她的乳房了。在那一刻麦穗好像突然蜕变了。变成了一个人们想象中的真正的坏女人。那么放荡的笑。甚至炫耀着她的丰满!她朝向西江,知道她所具有的一切是任何男人所难以抵御的。她终于有了保护自己的武器。那就是她的身体,和她的美丽。是的她原先确实想成为一个好女人,用她的智慧,在这个男人的世界中安身立命。但是这种可能没有了。人们剥夺了她想成为一个好女人的理想。但是她还是对着西江微笑。那么意味深长的。她觉得她又培养了一个孩子。一个追随者。那也是她的愿望之一种。她将无怨无悔。
西江痴迷地望着麦穗。
仅仅一秒钟的对视让西江永生难忘!
西江想跑,眼睛却离不开麦穗的乳房。
这大概也是革命的好处,让西江在不该看到这些的时候提前看到了这些。
西江想逃跑,却已经跑不动了。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变化,变得坚硬,他想麦穗一定也看到了。
后来西江还是逃离了舞台,逃离了麦穗的目光。他加快速度,想尽快跑到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喧嚷没有暴力的地方,让他一个人,慢慢地平息,或者,慢慢地享受……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喊叫声,人们把目光投过去。
于是人们看到一个男生正缓缓地蹲下去,蹲下去……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但是眼睛里却是快乐者的目光。
西江无法描述,当他被红卫兵团派去看守“牛棚”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那时候西江已经成为学校中这个最大的红卫兵组织中一名坚强的战士。他被分配在宣传组,负责油印小报。他很喜欢这份工作,甚至喜欢闻油墨的芳香。从撰稿,到刻制蜡板,然后调制油墨,将文章印出……西江在此间不仅享受到了一种劳动的快乐,还体验到了一种创造的成就感。
总之西江成为了组织中的中坚,一个默默无闻但却炙手可热的人物。
西江原以为他会在这个一块钢板、一台油印机的工作岗位上坚守下去,但是有一天,组织的高层领导突然找他谈话,令他受宠若惊。
你很忠心。前途无量。组织会不断发展,越来越壮大,需要更多的领导者。你有经验,又无比忠诚,无私无畏,意志坚定,鞠躬尽瘁,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他们这样支离破碎地谈了很久,西江最后终于明白,组织是要把他调到看管学校“牛鬼蛇神”的那个部门,而且要求他从此值夜班。
组织说这是在西江的身上压更多的担子,因为在值夜班的时候,牛鬼蛇神都被锁起来睡觉,所以西江依然可以撰写并印刷他喜爱的小报……西江没有等那个头目继续说下去,就一口答应。他是组织的人,当然要无条件地服从组织,这一点西江是清楚的。于是西江二话没说,就来到了学校后面最尽头的那排平房。
这里就是红卫兵团特别开辟出来作为“牛棚”的。他们相信牛鬼蛇神们只要被关押起来,就很难再兴风作浪。但是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慢慢地那些牛鬼蛇神中有些成为了“死老虎”,对革命进程已毫无价值。但又不能轻易放了他们,于是这些人便成为鸡肋,所谓的嚼之无味,弃之不甘,成了负担。
就是在这种进退两难中,组织把这个鸡肋一样的包袱甩给了西江。
组织还说,运动在发展,革命在前进,而他们当前的任务是,不断在革命阵营内部发现新的异己分子。那些暗藏的,更阴险狡猾的。革命尚未成功,所以这样的阶级敌人也就大有人在,所以小将们任重而道远。
西江觉得组织上对他说得越多,就越说明在“牛棚”值夜班是无足轻重的。但西江恰好就是不在乎无足轻重,因为西江自己就是无足轻重的。
然后西江便开始了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牛棚”值夜班的生活。西江尽管做出了无所谓的样子,但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不情愿的。他觉得毕竟是人类应该睡觉的时候,他却要睁着眼睛看守着那些牛鬼蛇神,这是不人道的。而那些坏人,却能够在夜间睡觉,这么说来,他一个红卫兵战士的生存处境,反而不如那些牛鬼蛇神了。
西江是在值了无数个夜班之后,才慢慢习惯,并接受这个现实的。而让西江彻底喜欢上这份午夜的辛苦,是因为那天夜里西江无意间看到了麦穗。此前他每晚上班下班,竟从没有认真察看过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西江那时候已经淡忘了麦穗。
西江不仅淡忘了麦穗,还在斗争中和一个女校的女生建立了战斗的友谊。那种纯洁忘我的友谊让西江十分感动,为此,他甚至对自己当初对麦穗的迷恋而感到万分悔恨。特别是在批斗麦穗那天他的那么强烈的生理反应,简直让他不堪回想。从此他也就再不愿想起那天,觉得恶心,后来那就成为了藏在西江心里的秘密。一个永不示人的秘密。
那晚西江正在警卫室给他的女朋友(他称之为战友)写信,突然听到了敲打声。西江立刻警觉起来,他跑出房间,循声过去,结果就在一扇玻璃窗的后面,看到了麦穗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西江在那一刻什么也没有记住,只记住了麦穗那干裂的嘴唇。她手里拿着一个残破的搪瓷水杯,指着自己的嘴唇说,她太渴了,她要喝水。
西江当时嫌恶的表情可想而知。一是麦穗让他想到自己不光彩的时刻,一是麦穗打断了他对女朋友的思念。但西江还是打开了麦穗的房门,让她跟随自己到警卫室来打水。麦穗显然也并不记得西江,因为他们在那一天的对视只有一秒钟左右,一个瞬间。而那一天她对每一个打过她、剪掉过她的头发的男生都可能对视一秒钟。所以在麦穗和男生们之间还是不公平的,因为每一个男生都认识麦穗,而麦穗却只认识林造反,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师们。
西江接过麦穗的搪瓷缸子为她倒水。当西江把水杯递给麦穗的时候,无意间触到了麦穗的手臂。他发现那手臂滚烫,西江立刻下意识地摸了摸麦穗的脑门,脱口而出,你发烧了?很烫!
麦穗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但是她马上转过头去,走出了值班室。
夜深人静。西江立刻追了出去。西江问麦穗为什么不吃药。麦穗摇头。西江就知道了麦穗一定没有药。西江把麦穗送回房间,并从外面锁上之后,透过玻璃窗,再度与麦穗相视。于是西江发现,麦穗是认识他的,麦穗并没有忘记批斗那天的一秒钟的对视,因为麦穗的脸上出现了和那天一样的微笑,令西江心动。而此刻麦穗的微笑中,善意中还有着某种无奈与无助,甚至绝望。
西江的心上立刻一阵寒冷的疼痛。他不是怜惜麦穗这个坏女人,而是可怜麦穗这个生病的女人,却得不到医治。但是西江还是冷酷地离开了麦穗的房间。然而这个夜里,西江就再也坐不住了,给女友的信也是几次开头,却不能继续写下去。
整个晚上,西江曾好几次来到麦穗的玻璃窗外看望。但总是悄悄地来,不想让麦穗发现。
西江第一次来看麦穗的时候,觉得她可能已经睡着。因为面对玻璃窗睡在地板上的麦穗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翻身,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于是西江放松了下来,觉得可以慢慢地看麦穗了。尽管此时的麦穗已经剃光了脑袋,穿着破旧的衣服,形销骨立,脸色苍白,但是在月光下,她依然还是很美的。美到了极致。特别是她那妖娆的睡姿。
西江的梦想好像一下子又被燃烧了起来,尽管他不停地对自己说,他只是在关心一个可怜的无人照料的病人。
西江最后一次来看望麦穗。那时候天空已发出太阳的光亮。他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即使睡着也睡得万种风情的麦穗。而麦穗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那个神思遐想的西江,让他措手不及。但是麦穗对玻璃窗外那个男生痴迷的目光好像并没有惊讶,而只是平静地端详着那双惊恐的眼睛。
于是西江逃开。犹如抱头鼠窜。回到值班室后,依然长久地不能平息。那激烈跳荡的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思被麦穗看穿了,他为此而十分懊恼。
第二天西江值班的时候带来了退烧药。他在值班室里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麦穗送药,而麦穗收到药后又会怎样看待他。这样翻来覆去西江一直等到了深夜。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悄悄来到麦穗的房间。打开门锁。然后敲门。把药袋放在了麦穗的窗台上。
当西江终于勇敢地做完了这一切。他没敢看麦穗投过来的目光。但他知道不久之后麦穗的病就好了。她的嘴唇不再那样干裂苍白,甚至,她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便是这样的一个事件让西江喜欢上了他的工作。他甚至从此每个白天都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夜晚。而当夜晚来临,他就又能和那个世间最美的女神在一起了。他觉得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西江记得每天接班后他都一反惯例地先去查房。
西江还记得,他不能保证自己在穿过麦穗房间的时候不受诱惑。
西江记得他不断地为自己增加查房的次数,仅仅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通过麦穗的房间。他总是在麦穗的房前停留得最久。他站在那里。一个麦穗看不见的地方。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
那样的夜晚西江可以看到麦穗各种各样的睡姿。他觉得麦穗的任何一个睡姿都是可以入画的。甚至比那些油画中的女人更美。麦穗或者背靠着墙,或者背对着窗;或者伸展着仰卧,或者蜷缩着匍匐向下。或者平静的呼吸,或者急促的喘息,胸膛的起伏动荡,双腿的婀娜多姿。总之无论怎样的姿态,都会让西江心旌摇荡,流连忘返。他越来越无法解释这个令人迷恋的女人,无法解释她的美和她的丑恶是怎样交融着。
西江总是长久地停留在麦穗的窗外,等待着她突然醒来的那一刻。一开始西江还害怕他的偷窥被麦穗发现,一经发现,就立刻逃跑。但是久而久之,西江就不怕了,也不再逃跑。而是长时间地等待着,等待麦穗醒来,与他在黑暗中的相互凝望。
从此西江不再觉得夜班的辛苦。从此他甚至整夜都没有倦意。对西江来说,麦穗的玻璃窗就等于是午夜的咖啡,或者吗啡。从此西江喜欢值夜班了,喜欢透过玻璃窗看到睡觉的麦穗。喜欢看着麦穗直到天明。于是从每一个夜晚结束的那个时刻,他就开始憧憬着新的夜晚的到来。他喜欢这个有着麦穗在其间的诗一般的长夜。他要守护着她。不睡觉。直到白昼降临。
多么好!在这个漫长的黑色的空间里没有人来监视他。他可以忘却白日里的风云变幻,而一心一意地和他的午夜女神在一起。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想在麦穗的玻璃窗前呆多久就呆多久,在这里,他是午夜之王,宇宙之王!
后来在一个非常寂静的午夜。西江突然听到了一种浅浅的吟唱。他知道那是舒伯特的《夜曲》。麦穗曾经在音乐课上讲起过,那深情的震撼至今依稀。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西江便知道那是麦穗在唱。也知道了麦穗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欢畅。那《夜曲》的旋律就那样似有似无,仿佛天籁,流进西江的心田。或者那干脆就是麦穗心里的音乐,而奇妙的是,西江竟能够清晰地听到。
在歌声的导引下,西江来到麦穗的玻璃窗前。麦穗果然还没有入睡,正坐在床上更换内衣。没有灯光。但那晚有月光。于是麦穗黑暗中的身体就仿佛被罩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圈。何等的美妙。而且圣洁。让玻璃窗外的西江动转不能。
麦穗尽管侧对着玻璃窗,但是当她脱掉衬衣换上睡衣的短暂瞬间,西江还是看到了麦穗光滑的身体,和她那高高耸起的乳房。在那么短的一个瞬间。西江已经难以自持,他来回走动,而他在月光下的长长的黑色的影子,就在麦穗的身体上来回晃动着,可麦穗对此却毫不介意,就仿佛西江窗外那焦躁而沉重的身影并不存在。
大概就是麦穗的这种无所用心激怒了西江。于是西江对这个女人的如此放荡而深感困惑。他不知道在这个午夜麦穗为什么要唱舒伯特的《夜曲》,以引导他来观看她的更衣?而她又凭什么对玻璃窗外那个深情男孩如此心不在焉?西江于是联想到了学校的那次批斗大会,联想到了那个可怜的林载道是怎样地声泪俱下,以至于说到伤心处,竟不顾众目睽睽,冲上去殴打这个女人!西江想,这个林造反必是受到了这个邪恶女人难以言说的伤害和难以忍受的折磨,就像西江现在这样。西江还记得林造反说,那个午夜,麦穗去洗澡,他为她拉琴。用小提琴的乐曲为麦穗的沐浴伴奏,太奢侈了。难道麦穗是女王吗?这种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令人恶心的。林造反还说,然后这个女人出来,湿漉漉的,那种肥皂的馨香……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麦穗是怎样诱惑那个林造反的?她怎么偏偏选择了这个狗东西?他既不英俊也不健康,被所有的男生所鄙夷,可麦穗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他?这就是全班以至于全校男生为什么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仇恨麦穗,为什么要一拥而上地冲上台去羞辱她!
麦穗拥有了一个恋人就等于是为自己树立了无数的敌人。
就是这样。这个放荡的女人,下作的女人,没有廉耻的女人,坏分子的女人,不值得爱恋的女人。甚至不值得同情!
西江越想越愤怒。怒不可遏。后来,他就莫名其妙地拼力敲打起麦穗的玻璃窗来。那“当当当”金属一般的声音就响彻在午夜的黑暗和夜空中。西江不顾一切。他可能疯了。他坚信在这里午夜的王是他。他才可以为所欲为。唯有他。
西江的敲打声显然振聋发聩,以至于被关押的其他牛鬼蛇神们被惊醒。因为在刚劲的玻璃敲击声的背后,又涌动起了一股唏唏嘘嘘甚至惊恐不安的暗流,这也是西江能感觉得到的。于是西江更加恼怒,怒自己,更怒麦穗。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就难以收拾了。他本不是那种不计后果的人。他是理智的。他从不盲动。这一次是个例外。他是被麦穗逼的。并且已经被逼到了那个底线。那个绝望的境地。
于是西江突然大声喊道,睡觉!不许唱!都睡觉!
西江莫名其妙的喊叫引来了牛鬼蛇神们更加莫名其妙的疑惑,谁在唱?谁也没有听到歌声啊?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是的,西江明明听到了那歌声。那么煽情,简直是丧心病狂!
于是西江便看到了黑暗中麦穗投过来的那凄楚无助而又无辜的目光。那目光像凄婉的流水,但又像燃烧的烈火,仿佛能立刻化掉一切。
麦穗并没有唱歌。这一点牛鬼蛇神们可以证明。但是西江怎么能听到呢?是麦穗的心在唱?还是西江的幻听?麦穗哀怨的神情。然后是眼泪。她被吓坏了。以为得罪了西江。她尽管已经能够面对目前的处境,但还是时时刻刻心有余悸。
然后是默默无语。
西江懊恼地回到了值班室。回到了他自己的午夜的寂静中。他很沮丧。觉得是自己失败了。很久很久他才平静下来。看着窗外。谛听着。可是这一次他无论怎样地屏神静气,悉心寻找,他都再没有听到舒伯特那美妙的《夜曲》……接下来便是电闪雷鸣。这在夏夜是很平常的事情。刚刚还繁星满天,转瞬便大雨倾盆。西江无论如何忘不掉麦穗被冤枉了的那悲伤的目光。雨越下越大。带着硝烟。西江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中,无法解释的,更无从言说。但那恰恰是他所不愿的。麦穗当然没有错。难道用心唱歌也要被禁止吗?难道一个女人被关进“牛棚”,她就连无声表达自己心意的自由都将被剥夺吗?但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规定的。他西江就是有这种限制他人的权力。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行使他的权力呢?那也是他的责任啊!
西江无奈地在他的使命他的权力他的责任和他的良知之间徘徊着。无疑前面的那一串冠冕堂皇的概念占了上风,但是他渴慕那个女人的念头却又那么强烈地困扰着他。是的他就是热烈希冀着能把那个女人温情地抱在怀中,但是他却又只能用那种最粗暴的态度去对待她。所以矛盾、痛苦的西江才会更加蛮横地呵斥麦穗,因为他觉得比起自己人格的被分裂心理的被扭曲,麦穗反而轻松了许多,也幸福了许多。反正麦穗她已经是坏分子了,反正她已经住进“牛棚”了,反正她已经被社会抛弃了,反正她无论怎样努力改造都无济于事了。可是西江不同。西江有着坚定不移的理想和信念。西江还有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地对于未来的寄托。然而西江却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了曹营,他要无穷尽地压抑自己,曲解自己,努力使自己变成那个并不是自己的非我。他是多么的痛苦。失去了人的本真才是人类最残酷的惩罚。但是西江却只能如此。接受人性被阉割的这可怕的现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来承受如此灵魂的煎熬、人生的磨难?
西江便是这样问着为什么的时候,冲进了暴风雨。
西江的行为很像那个时代那个年龄的年轻人。冲动而绝望的。于是问天。以为会得出答案。或者以为已经天塌地陷。
于是西江像疯子一般在夏夜的暴风雨中歇斯底里地奔跑着。他这样做是想让自己清醒,他想他只有置身于如此酣畅淋漓的洗涤之中,才可能真正弄清楚究竟什么是正确的。
不知道那样的夏夜的暴风雨能否让西江清醒。但是显然他想惩罚自己。在雷鸣电闪和大雨倾盆中,他不仅被冲刷着,而且在奋力奔跑。大雨如注。以至于西江几乎无法喘息。因为无法喘息,西江才意识到,他是多么希望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这样,西江终于回到了麦穗的玻璃窗前。这大概是西江的宿命。
那一刻西江又一次想到了林造反。
于是西江看到了此时此刻麦穗竟然也刚好站在玻璃窗前。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关心着窗外的雨。麦穗目光深远。穿过了重重叠叠的雨丝。好像是天外的某个地方。那超越了一切的。那个西江根本无法抵达的境界。麦穗并没有对窗外突然出现的人影感到惧怕,也没有对西江被浇成落汤鸡的模样感到吃惊。一切都是坦然的。反正她已经宠辱不惊。她只是有点怜惜地看着西江。好像还对他说着什么。只是西江什么也听不到。他的耳廓里灌满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
后来西江看到,麦穗从黑暗中拿来一条白色的毛巾。她把毛巾举到玻璃窗外西江的眼前,意思是,要西江擦掉脸上的雨水。但是西江却拿不到那条毛巾。雨水依然不停地从西江的头发和睫毛上滴落下来。后来麦穗就示意西江,何不拿出钥匙,打开门,她可以从门缝里把毛巾递给西江。
西江看着麦穗。他渴望什么?就是擦一擦他被淋湿的头发?就为了几缕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他有必要就颠覆了自己自造反以来奠定的信念吗?
然而莫名其妙。西江变得顺从。他本来有无限的权力,但他却突然决定放弃了,从此归顺于麦穗的麾下。西江乖乖地按照麦穗的指引。他打开门锁。走进房间。他唯一没有听从麦穗指令的事情,便是一进门就打开了房间的灯。他大概不喜欢黑暗,或者认为男人和女人不能单独呆在黑暗中。但是白昼一样的灯光却立刻被麦穗熄灭了。西江不能接受在黑暗中和一个女人单独相处的现实,而麦穗却认为打开灯只能让他们一损俱损。好在西江并没有坚持,他想既然他已经自动缴械,还有,他对被麦穗掌控的未来也充满了一种迫切的好奇。
接下来西江接过毛巾。立刻的一股幽远的馨香扑面而来。那时的西江还从未闻到过的女人的香。西江立刻要求自己岔开这个不光彩的念头。他只想用毛巾擦掉脸上的雨水。但是,毛巾却又突然被麦穗收回了。
西江茫然地看着麦穗。
在这一刻西江又想到了林造反的那番批判词。无论如何西江弄不懂麦穗的用意,他差一点就退却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麦穗可能终究不是一种人。
麦穗牵着西江的手,把他带到了那个房间的角落。这里是玻璃窗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一个隐秘的所在。麦穗把西江带到这里,也就等于是把西江藏匿了起来。
然后麦穗就把西江轻轻按到了一把椅子上坐下。因为西江太高了,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高大而健壮,所以他只有坐下来,麦穗才能够到他的头。接下来麦穗就绕到了西江的身后,十分轻柔地擦拭着西江的头发,这使西江蓦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也是顺理成章的。麦穗擦拭得十分仔细,一缕一缕的,几乎每一根发丝,然后是西江的脸颊,脖颈,肩头,臂腕……然后突然的,麦穗的动作就停顿了下来。她的柔软的双手就那样停留在西江湿漉漉的满是肌肉的肩膀上,西江看不到她的若有所思。但是西江却感觉到了自己心头的那一阵悸动。于是心被紧紧地收成了一团,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其实麦穗只是觉得无奈,因为她无论怎样尽心地擦拭,也擦不干西江湿透的衣服。所以麦穗停了下来,只是她并没有对西江说出她的无奈。麦穗慢慢地迂回到西江的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然后麦穗尝试地解开了西江军装的第一粒纽扣。解开之后,她还是看着西江。仿佛问询。然后她便开始一粒一粒地解开西江的所有纽扣。依然顺理成章的。
西江本来想说什么。或者反抗。但是他却被麦穗的沉默震慑了。还用说吗?他想这可能就是麦穗的力量,让男人不能不服从她。麦穗就那样揭开了西江的上衣。脱下来。拧干。然后晾在玻璃窗的栏杆上,这样外面的人就更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了,西江不知道这是不是麦穗的精心策划。然后麦穗又回转了过来,在西江身边低头凝视着他身上唯一的那条正在滴水的长裤……西江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皮带。
麦穗笑了。天使的笑。
不过那一刻西江真的害怕极了。那种从未有过的茫然无助的感觉。好像有人要杀掉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眼前晃动的是轰轰烈烈游行的场面,还有红宝书被高高举起,在人们的头顶汇集成红色海洋的壮丽景象。
西江的思想最大限度地混乱着。他好像已经不能明辨是非了,更不要说让自己回到红卫兵战士的角色中。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如此顺从。他明明知道麦穗之于这场革命运动意味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对这种行为所应当拥有的态度。但是他就是难以控制地跟着这个坏女人走了。像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个童话。他甚至觉得为了麦穗他能够牺牲掉自己的一切。如果现在就有人要求他在革命和麦穗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如果选择了麦穗就意味着死路一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西江为了一个女人宁可背叛自己的信念。
是的,西江就是无法抵御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也越来越理解了林造反为什么会在麦穗面前一枪不发地束手就擒。在这样的夏夜这样的暴风雨中这样的湿漉漉这样的温馨中,西江就是迷恋这个美丽的女人。就是爱她胜过一切。就是会信誓旦旦。决心爱麦穗一辈子爱她到死。其实西江早就爱她了。生下来就爱。或者干脆为她而生。所以为了麦穗他什么都可以失去。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年龄她的身处逆境她的丑恶名声……是的他不在乎。他很单纯。只有爱她。爱她便是一切。爱她便也能战胜一切。
于是西江不再抓紧他的皮带。他无所畏惧地把自己交了出去。彻头彻尾的。交给了那个年长的女人成熟的女人温情的女人甚至邪恶放荡的女人……当西江终于赤身裸体地站在了麦穗面前。
刚好一个亮如白昼的闪电。
闪电中他们自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毫无遮掩的。
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等待着。那个响雷!他们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五……“轰隆”一声巨响。劈天盖地。他们早有准备。却做出惊恐万状。他们终于拥抱。以为可以逃避雷劈。也是顺理成章的。哪怕其中有做作的痕迹。
但他们还是在雷响之后迅速分开了。只是当麦穗离开西江的时候,他们却都极不情愿地感受到了那个疯狂的勃起。
于是在他们之间又生出了一团更为深沉的困惑。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摆脱眼前这个尴尬的场面。特别是西江。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他只能用他的目光,无助地恳求着麦穗,希望她能给他一个答案。而麦穗在回望西江的目光中,竟然也充满了谨慎的疑问。她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教师一个年长的女人一个被关押的囚徒一个被批判的坏分子,她有没有权力或者责任,来安抚那颗冲动的心……他们在困惑疑问和期待中僵持。
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去做什么。
但最终还是西江主动。因为他年轻懵懂初生牛犊,他还有着红卫兵臂章的庇护,还有着比麦穗不知道要强烈多少的爱情,以及长久以来已经不堪其苦的折磨和煎熬。
于是西江主动拥抱了麦穗。或者他只是想让这个女人柔软的身体,遮挡住他的不能消退的坚硬。然而他们的身体仅仅是稍稍的一触,就即刻一发而不可收了。
只是,无论西江有着怎样的激情,这个第一次接触女人的男人还是显出了他的手足无措。他知道用力去拥抱麦穗,知道用嘴唇去亲吻女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一无所知了。他想那个林造反当初也一定一如他般的惶惶不安吧。好在有麦穗的引导。西江需要这样的引导这样的成长经历。从无到有。事物的法则。他是幸运的。因为他不用摸索。他拥有了那个能够指引他直奔主题的导师。于是他跟随她。向她学习。就像在课堂上跟她学唱《夜曲》和《社员都是向阳花》。西江在急切中的每一个动作。他对那个身体的疯狂的迷恋。他贪婪地朝着那个终极的目标而去,但是他却在不停的被拒绝中停顿了下来。一切的步骤都在麦穗的控制之中。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前。麦穗会用她的舌尖告诉西江什么是情,又让她起伏不定的身体暗示西江什么叫欲。她帮助西江苦苦地寻找。那个西江想要抵达的天堂。千回百转之后她才让西江感受到那是一个怎样潮湿而温暖的所在,她要让西江永远地记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开始和永恒。
然后。西江的摧枯拉朽。西江的一往无前。西江的急流勇进。西江的死去活来。
伴随着,麦穗被压抑的但却绝望的呻吟。那心中的浅唱。
西江满怀豪情地完成了那些。他觉得那才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他觉得那样的快乐是不应该被禁止的。他甚至疑问,人生的终极目标难道不就是要创造这样的欢乐与和谐吗?
西江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显然早已经把阶级和斗争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是那样地投入,那样地痴迷,那样地“此生足矣”!
当然这还仅仅是开始。
以后即或是麦穗可以放弃,西江也是不能够放弃的了。他太迷恋麦穗的身体,也太迷恋于最后那一刻的欢愉了。后来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缠绵于那样的一种关系。后来西江就离不开那种关系了,以至于当红卫兵团重新考虑夜班人选的时候,西江竟然自告奋勇,提出来他可以无限度地将夜班值下去,就仿佛要把牢底坐穿。
面对战友们投过来的疑问的目光,西江的脸红了,为他的勇气而感到腼腆。后来他说是因为已经不习惯明晃晃的阳光。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西江的大公无私。他总是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把最苦最累的工作留给自己,就像三四年前广为颂扬的雷锋。于是红卫兵团决定嘉奖西江,礼品是一套精装的马列选集。
但西江的那个女朋友却对此大为光火。她作为女性不能够理解西江为什么只习惯于午夜的生活。他们见面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后来干脆连通信也中断了。女孩子最后一次见到西江的时候哭了,因为她已经不认识那个原本高大健壮的西江了。此时的西江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仿佛已经和那个霞光万道的时代相去甚远了。于是女孩只好放弃了这个弱不禁风、鬼魂附体的男友,把西江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她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还给了他。女孩特意在其中的一页折了一个角,并在希望西江看到的那段语录上画了红线。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只是那种讴歌青春的声音和西江午夜的生活早就背道而驰了。西江已不可救药,因为西江不是太阳。西江只属于午夜。属于黑暗和麦穗。然而就是这没有太阳的一切,赋予了西江成长的历史。尽管这是一段至今令西江不堪回首的历史。但只要西江回忆起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依然还会周身颤抖,仿佛在天堂。而那种天堂般的感觉,他从此也就再没有体验过了,这就是他后来为什么再不曾有过完美的性生活。
可惜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因为组织上还是开始怀疑西江了。后来西江才知道告密者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已经和他分开的女友。女友当然也是出于无产阶级义愤和对于红卫兵事业的责任。她不能忍受在纯正的组织中有败类存在,于是她开始秘密造访“牛棚”,提审了几乎所有的牛鬼蛇神。当然全都在白天。
只是女孩子正义的行为也没有让她寿终正寝,更不要说飞黄腾达。因为不久之后,她就在红卫兵的派别武斗中,被乱枪打死了。这也是让西江日后非常后悔也非常感伤的。他没有阻拦她去参加那场武斗。他觉得就等于是自己杀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然而就在那个深夜。麦穗竟然也血流遍地。
那是最后的夜晚。西江已经接到了红卫兵团勒令他离开“牛棚”的命令。于是难舍难分的感觉油然而生。西江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噩耗告诉麦穗。他想麦穗听到后一定也会痛不欲生。他还想这个夜晚他要和麦穗不停地做。要做得昏天黑地,翻江倒海,死而后已。但是当夜深人静西江走进麦穗的房间,他竟然看到麦穗身下已经血流成河。
西江立刻紧紧抱住麦穗,高声地问她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呀?能告诉我吗?究竟是为什么?
西江字字血、声声泪的一遍一遍的诘问,就仿佛是屈原的“天问”。
那时候的麦穗已经奄奄一息。
西江以为,麦穗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他即将离开的消息而心痛欲碎,于是便选择了这种殉情的方式,和西江告别。于是西江立刻打开电灯,抱起麦穗。他亲吻她请求她。他不要麦穗死。他要救活她。哪怕是让他从今以后永远地离开麦穗,哪怕是,要他此时此刻替麦穗赴死……生命垂危的麦穗艰难地回答西江的疑问。她只说不愿让西江蒙受罪名,更不忍看到西江经受苦难。她说她是喜欢西江的。她希望西江好。为此哪怕是用她的性命去换取西江的平安。她还说这是个颠倒的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经被说成是丑恶的了。所以她厌倦了,因为看不到希望。她还说她那样做绝不是为了取悦于西江。她知道西江没有能力帮助她,更不可能改变她可怕的处境。她只是希望不要破灭一个男孩关于女人的梦想。她不忍拒绝那个每天都会出现在玻璃窗外的可怜的男孩。她觉得那个男孩的愿望实在是太美好了,她有责任让他梦想成真。
麦穗最后说她已经死而无憾了。因为她已经把一个成熟的男人交给了西江。
麦穗这样说过之后便血淋淋地死去。她的所有的对于西江的塑造也就此完成。而他们之间的那鲜为人知的秘密,自然也就随着麦穗的离去而灰飞烟灭了。
但是麦穗毕竟是死在了西江的手上,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学校中曾经盛传是西江杀死了麦穗,为了灭口。西江也一度被关押起来连夜审讯,红卫兵团以为是终于抓到了一条大鱼,这个来自于组织内部的败类。但是西江却始终守口如瓶,拒不承认。他倒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英雄主义气概,而是觉得他和麦穗之间的爱情实在是太凄美了,不容亵渎。他要好好地封存那一切,在他的心里。绝不能让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们在麦穗死了之后,还要羞辱她的那些美丽往事。
是为了麦穗!
也许这也是麦穗对西江人格的一种塑造。
后来红卫兵团终于有智者建议还是放了西江。既然麦穗已经自绝于人民,是名副其实的死老虎了,何不将罪责继续记在她的账上呢?再说揪出了西江对红卫兵团本身也是百害而无一利,那就等于是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是谁把西江比作活雷锋的?又是谁让整个兵团的红卫兵战士向西江学习的?
几十年后成为教授的西江一直潜心研究捷克—法国的作家昆德拉。有一天他突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亲身的经历远比昆德拉小说中的人物深刻得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个男主人公托马斯在妻子特瑞萨到来之前,无非是一个有着好的职业和无数男欢女爱的花花公子。后来他和特瑞萨一道承受了那场布拉格被苏联政治占领的事件。而那场灾难说到底也是来自于外部的,是国家民族与外来侵略者之间的矛盾冲突,于是其中尽管有各种思想的冲突、人性的扭曲,但到底简单了许多。
而西江所经历的那场政治浩劫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所有的敌人都是来自于民族内部的。萨特所谓的“他人即地狱”。即是说在民众自己的身边,随时随地都会有阶级敌人被清理出来。那将是一场更严酷也更危险的战争,甚至所有人都可能在劫难逃。
于是————年轻学生最崇拜的女老师成为了敌人。这需要西江他们怎样脱胎换骨的挣扎,才能彻底改变他们对一个人的看法。
——在信仰和爱情之间西江最终还是顺从人性选择了女人。在初尝禁果的时刻他被怎样地扭曲着。没有任何美好可言。不能忘却的,只有身边的危险和恐惧。
——西江便得以在那个他本该仇恨但却又疯狂爱恋的女人那里,获得了一个男人最初的欢乐。
——然而就是如此艰难的爱情也难以长久,不久麦穗就杀死了自己,让西江疼痛不已,毕生晦暗。
然而这还不是西江苦难的终点。因为不久之后,那个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麦穗的男生林造反竟然也在荒野中开枪自杀了。
西江记得林造反在自杀之前曾来看过西江,并且用当时武斗中缴获的一支步枪对准西江的脑袋,逼他承认麦穗是为西江而死的,因为麦穗已经怀了西江的儿子。
西江面对林造反的指责十分震惊。
他向后退着。他不是惧怕林造反的步枪,而是不愿相信林造反的谣言。
林造反说,麦穗自杀之前,他曾经见过她。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孩子。但是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孩子会不幸的。于是林造反问她到底是谁的孩子。她说谁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美丽的生命不该降落在这片疯狂的土地上。
这时候的西江已经泪流满面。他说他对此确实一无所知。更不知道那样的关系会带来新的生命。
接下来林造反就说麦穗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他问西江,你知道承认了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西江摇头。摇头时甚至碰到了林造反对准他脑门的冰凉的枪筒。
会判死刑!再踏上千万只脚!就是说你死了之后,也将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西江以为是林造反危言耸听,但后来他确实耳闻目睹了不少这类事例。当事人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死了。就带走了那个秘密。只有另一个人知道,就是你,西江!
西江退却着。
林造反又说,她是那么在乎你!
我也敬爱她。
可你却那么胆小。甚至不愿为她而死。
林造反放下了步枪。眼睛却始终在审视西江。然后说,我却能!为她而死。因为没有了她,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然后林造反潸然离去。临走前却坚持说,就是你,西江,是你害死了她。
西江在林造反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才反唇相讥,如果没有你的当众揭发,她也不会被关进“牛棚”,更不会死。所以,是你首先伤害了她。
林造反无言。站在门口沉默。但他最后仍坚持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正爱她的!
就是那天的黄昏。林造反把曾经对准西江的枪筒,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然后是“嘭”的一声。然后灰飞烟灭。带走了西江罪恶的最后一个见证人。
西江不知道这个林造反的心灵曾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也许他真的是世界上最爱麦穗的那个人?那么西江呢?
不久,西江作为不关心国家大事的“逍遥派”被红卫兵团清除。
西江没有挣扎,也没有为自己辩护。
从此他整日坐在林造反自尽的那片荒野中。
——已是秋天。唯有雪白的芦花在黄昏的残阳中无声摇曳。
虹不知道她和彼尔婚姻的性质是什么,但是却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摆脱生活中某些无谓的东西,为此他们都要做出牺牲。
虹当然不是那种沉闷的老处女。那是一些轻视知识而别有用心的男人,对所有女研究生的一种最恶毒的攻击。虹当然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不仅不会把自己束缚在尘封千年的故纸堆里,而且她还很漂亮,很能够诱惑男人,对性事满怀了激情,也就是说她对导师西江的需求,从来是有求必应,召之即去。
虹当初之所以坚持报考西江的研究生,就因为她始终不渝地欣赏着西江风流倜傥的姿态,当然还有他那种既洒脱又充满了智慧光彩的治学态度。所以当她第一次报考而未被录取之后,她宁可放弃到美国去读比较文学硕士的机会,而坚持在第二年继续报考西江的研究生。
虹的一如既往无疑打动了西江。其实西江在第一次面试的时候,在虹和余辛之间就是难以取舍的。他之所以最终放弃了虹而选择了余辛,仅仅是因为虹太漂亮了。而漂亮的女人在西江的观念中,竟然也是轻浮的,或者至少是不大用功的。西江不认为漂亮女人会把她们的全部心思用在书本上,单单漂亮的脸蛋就足以让她们获得幸福了。当然西江也愿意每天看着漂亮得像油画一样的女人的脸,但是对于西江这种已经名声在外的著名学者来说,还是培养出优秀人才更值得他用心,所以他怎么能为了一时的快感就轻率从事呢?当然西江做出最后的选择也和青冈有关系。因为青冈在看了虹和余辛的文章后,更倾向于录取虹,因为虹的文章更飞腾。青冈认为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就是愚蠢的女人。而那个现代派小说的奠基人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美貌就是倾国倾城的。然而青冈的观点反而更坚定了西江要舍弃虹的决心。因为他知道一旦虹来了,他们的生活将永无宁日。
虹和西江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甚或在西江与虹之间,隔着两代或者三代。以西江研究外国文学的漫长资历,他完全可以做虹这一代人的祖师爷了。但,西江就是西江,一个虹无限崇拜的学者,也是她毕生挚爱的男人。虹倘若不能师从西江她必定会终生遗憾。而如若在生命中有了这样的致命遗憾,那虹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尽管虹第二年如愿以偿地做成了西江的研究生,但是她却并没有将自己置于言听计从的位置上。当然这种师生平等也是西江一直倡导的。不论他真心这样想,还是在虚伪地做着表面文章。他说他决不会将自己视为祖师爷的,首先他没有资格,其次那样在感觉上他就太老了,那也是他所不情愿的。他说他倒是可以做学生们的精神教父,但是他马上又否认了这种比喻。因为他觉得在文学这个宗教的光照之下,他们所有爱好文学的教徒都应该是平等的,都应该是兄弟姊妹。于是西江在学生们面前的位置就这样被确定了下来。他说他甚至不是文学的传教士,而仅仅是一个他们普通的兄长。而恰好这些独出心裁的比喻让西江的学生们更迷恋他了。因为学校里唯有西江这样的名士风流,才敢义无反顾地挣脱师道尊严那个庸俗陈腐的理念的束缚,和年轻的学生们融为一体。于是西江的学生们才可以在他们敬爱的导师面前童言无忌,甚至为所欲为。在西江的殿堂内,充斥着非常自由的空气。甚至可以将情爱弥漫其中。他们除了把西江当做他们生命中最亲的那个人,也把西江的家当做了他们自己的家。虹不能拒绝一个学长的追求。
其实那也是虹为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被追求的故事。
虹也许并不真爱那个如兄弟般的余辛,特别是当她知道了当时就是余辛将她排挤出去,让她以优异的成绩却名落孙山的以后。后来如果没有她的锲而不舍,也许真会酿成她的终生遗憾。在她的生命中如果没有了导师西江,她的历史也许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书写了。但是她不怪余辛。她知道余辛是无辜的。余辛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决定自己的命运,却没有能力左右那个当时和他素不相识的虹的未来。
然而余辛一见到虹后便立刻被她左右了(就像西江始终不能忘掉虹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以至于为此整整一年都在悔不当初)。虹也顺水推舟,不曾拒绝余辛的穷追不舍。而虹之所以让余辛如此迷恋她,仅仅是因为那时余辛已经有了一个煞有介事而且娇滴滴的妻子。虹不能理解以余辛的智商,怎么就能忍受一个如此浅薄的女人呢?尽管虹知道一个男人爱着什么女人,就意味着这个男人的品位是怎样的(所谓的鱼找鱼虾找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是她就是很难把余辛和他的老婆等同起来,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后来她想大概是因为余辛和女人做爱心切吧,以至于没有来得及等到一个真正适合他的女人,便匆匆和一个他以为他喜欢的女人上了床。当然也许余辛结婚时的智商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完美地开掘出来,所以才会错误地认为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差距并不大。或者再退一步,也许余辛根本就不在乎他找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这个人一向男尊女卑,所以对配偶的要求也就决不会是那种志同道合,就如同教授夫妇,他觉得那样会很累。每个人都强调自己的思想和权利,稍加忤逆就会影响夫妻感情甚至性交,这样的生活对余辛来说简直是不堪设想的。这就如同那些本来就对上下楼梯十分反感的人,买房子时却要选择复式跃层。在家里也像在外面一样爬坡上坎,为了虚荣增添许多生活的烦恼。所以余辛不想要那些烦恼。他只想找到一个欲望能够得以宣泄的处所,一个能够让他沉浸其中的哪怕无知的女人就足够了。于是,余辛只能让包括虹在内的许多女人失望。
但是虹在失望之余仍决定有所作为。她从来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她是坚强的,勇敢的,充满进取之心的。为此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余辛打电话,有时候干脆跑到余辛的单身宿舍喋喋不休地向他游说。虹依次罗列世界上那些伟大男人和杰出女人之间交媾的故事。通常她首先会从乔治?桑和肖邦的关系说起,进而说到桑夫人和缪塞的爱情。她会认真分析和评价缪塞的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她说她便是从那些蛛丝马迹之中,看到了缪塞与桑夫人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爱。然后她会说到萨特和波伏瓦的奇异关系,说到舞蹈家邓肯与俄罗斯诗人的暧昧,说到中国时,虹自然首先要说孙中山与宋庆龄,进而是蒋介石和宋美龄。她没有把鲁迅和许广平并列其中,那是因为她觉得许广平仅只是鲁迅的一个忠诚的学生而已。他们的生命和成就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就如同她自己不过是西江的一个普通的学生。
余辛惊异地看着滔滔不绝的虹,你和西江?你是说你和导师……我如此列举当代非凡的夫妻自然就离不开导师夫妇,因为他们是我所能接触到的最杰出的人了。导师和他的妻子女作家青冈,学校里到处流传着那些关于他们的美丽而凄婉的恩恩怨怨,难道他们不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最伟大的情侣吗?
余辛说你不是一直反感老师的妻子吗?
虹说她尽管对青冈骄矜傲慢的举止颇有微词,但青冈的小说她是喜欢的。她不能不承认青冈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天才并且优雅,所以她和教授应该是般配的。他们尽管也经常争吵,但最终是不会分开的。而且虹还有特别佩服教授妻子的地方,那就是和她有过风流艳史的那些男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而是,清一色英雄豪杰,各路精英。这就等于是说,青冈如果是妓女,也一定是一流的妓女,或者是妓女中的风云人物,因为是她在左右着那个精英的圈子。
余辛神色黯然,说到底你还是不喜欢师母。
虹说我知道你是怕我去效仿她。
虹如此不厌其烦地举例说明,其实就是为了让余辛意识到,他拥有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妻子,对他的未来有多不利。如此平庸的人生,不仅不能在任何历史中留下哪怕些微的印痕,就是在芸芸众生中都是猥琐的。所以她才会苦口婆心地力劝余辛尽快结束这场毫无价值的婚姻,她说她再不能忍受余辛这种中庸的生活态度了,以这样的态度关照学术,余辛能够创造出事业的奇迹吗?充其量做个教书匠而已。可教授对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寄予厚望的,那么余辛你做得到吗?
坐在小书桌前的余辛对虹的叫嚣不置可否。他既不附和,也不想反驳。他知道虹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而她热情的阐述也是有煽动性的。但余辛到底是个有定力的男人,他不仅没有反思自己的婚姻,甚至根本就把虹的谆谆告诫当做了耳旁风,任它们出出进进,我自岿然不动。证明是,几天之后,余辛的那个娇滴滴的小妻子就从南方来看望他了,而且在余辛单身宿舍的那张狭窄的床上一住就是半个月,弄得虹整整半个月霜打了一般,好像天天在下雨,或者至少日日是阴天。
于是在余辛的那个娇滴滴的小妻子面前,虹的自卑就被转化成为了极度的自尊。她对余辛的妻子从来不屑一顾,就是狭路相逢,面对面,虹也从不理睬,仿佛余辛身边的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存在。她会滔滔不绝地和余辛探讨他们各自的论文,饶有兴致地议论西江激情洋溢的课程,或者,她在昆德拉小说中的新发现。她甚至越是在这样的三角尴尬中,越是大谈昆德拉小说中的性关系。她不在乎这些话题会将余辛的妻子置于何地,她会不会脸红,虹只是强势地追问余辛,你究竟怎么看托马斯一次又一次跟不同的女人上床?他那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仅仅是为了生理的需求?你是男人,你该知道这些。
余辛的妻子先是沉默,然后渐渐的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虹假装没有看到这些。又说,其实和托马斯真正灵肉相依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特瑞萨,而是那个漂亮的女画家萨比娜。你说呢?她总是赤身裸体地和托马斯在一起,并且在黑色礼帽的指引下和托马斯做爱。偏远乡村酒馆的女招待出身的特瑞萨,怎么能和那个优雅的布拉格的女画家相比?就是因为这样的文化差异,特瑞萨才自惭形秽地一次次离开托马斯,直到死亡……但托马斯却自始至终地追随着她,余辛已经忍无可忍,据理力争,托马斯为了他的妻子不惜牺牲生命。
但是托马斯却没有一天停止过外遇,连他的头发上都是女人下体的味道,这些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写到了……余辛的妻子终于哭着逃离了现场。余辛想追过去,却被虹蛮横地一把拉住。
你就那么害怕那个女人?
虹你实在太过分了!你为什么要处处伤害别人?
那是因为不想眼看着你被伤害!你对你的未来难道就没有稍稍带点激情的期许吗?
你讲话的时候就好像在场的只有你自己。
正因为我看到了我们三个,我才会那样说,我就是说给你太太听的。
你怎么会这么恶毒?
就是说你不会改变你的生活了?
既然我已经这样选择了。
余辛奋力挣脱了虹的牵扯,坚定不移地朝妻子离开的方向跑去。
虹于是恨恨地站在那里。独自一人。很孤单也很愤怒。最后她朝着余辛的背影高喊道,去堕落吧!你们之间的性关系毫无意义!
不论离去的余辛是不是后悔,但反正虹又开始了她的另一场战争。
伴随着虹和她的导师越来越熟悉,或者换一个角度,伴随着西江对虹的越来越欣赏,虹开始明目张胆地引诱西江了。她知道余辛对她的行为不会无动于衷,她同时也参透了只要她稍稍暗示,西江就一定会春心萌动,心向往之的。这并不意味着西江就是花花公子,这不过是虹在心理或者生理的角度上,对男人做出的一个普遍性的分析和判断罢了。
西江不知道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是一场不了了之的爱情的牺牲品。他以为他的美丽的女学生真的对他一往情深,不了解其实人类的任何行为都是有背景的,而且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他人的替罪羊。而他便是在这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虹的一颗射向余辛的子弹,而且是充满了仇恨的子弹。当然后来的事态会向怎样的方向发展,就不是他们一开始能预料的了。
虹和余辛同样是西江的得意门生,所以他对他们一视同仁,格外器重,甚至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的亲人。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那种爱情关系,但同时也知道余辛是有妻子的。在这个问题上,西江自作主张地站在了虹的一方。因为以他的自由开放的爱情观,他对余辛的妻子确实不够满意。他认为余辛的家庭背景迟早会阻碍余辛的发展,乃至于断送余辛的前程。但是如果余辛和虹在一起就完全不同了,因为他们使西江联想到了自己的婚姻。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和青冈在一起,他也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而能够和青冈生活在一起,西江也是付出过惨痛代价的。
西江把他的这个观点不同程度地向余辛和虹暗示过。其效果却大大出乎西江的预料,虹竟然从此和教授亲近了起来。那是在虹的一次痛哭之后,她绝望地告诉教授,她和余辛已经不可能了,彻底地不可能了,一切灰飞烟灭。但西江不死心。希望能玉成好事。所以他积极地鼓励虹要努力争取,不能轻言放弃,就像青冈当年那样。虹却说,余辛不是西江,所以她那样做也不值得。于是悔恨的虹更加抽泣不已,西江只好拿出他的手绢,绝望中的女生也就顺势倒在教授怀中。当然他们当时的行为单纯极了,没有一丝的邪念,那只是顺理成章的一种安慰性的或者礼貌性的拥抱。后来虹果然慢慢地不再哭了。
第二天上课之前,虹在没人的时候把洗干净的手绢还给了西江。
这个需要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做的事情,一定在他们各自的心上都留下了某种印痕。他们会由此想到昨天的哭泣和不由自主的拥抱。虹一想到导师怀抱的温暖就不禁心潮起伏,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余辛是怎样的微不足道。而她真正喜欢的那个男人是导师,这在过去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而这个需要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做的举动,同样也在西江的心理上造成了某种期待。他在教研室里独自备课的时候,竟然会不断去闻那条被虹洗过的手绢上的香味。而那种香味其实不过是普通香皂的味道,比起经常出国的教授太太的高级香水不知道要普通多少。但是教授就是喜欢这种民间的香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再度青春就要来临,他是否应该为此做好准备,从此兴致勃勃。
当教授和虹在心灵上陈仓暗度的时候,他们在表面上却依然是平稳的,仿佛那场痛哭那个拥抱都是极其偶然的事件。但是虹更加敬佩这个善解人意的教授了,这也是同学们都能看出来的,并且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不相信虹看着教授时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就一定能将他们心爱的教授打倒。他们每一个人都敬爱教授,为什么要让虹一个人霸占?
然而西江对余辛婚姻不满的暗示,结果就不同了。从此这一对俨然兄弟、或者至少是恍若父子的师生变得疏远了。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疏远。是两个已经作出了决定的男人的疏远。尽管这疏远是微妙的,很难察觉的,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但是两个男人却心知肚明,了如指掌。教授对此无话可说。本来余辛的个人生活对他来说就无所谓,他只是站在虹的立场上为虹考虑,希望他们今后能幸福。既然连虹自己都已经放弃,他又何苦非要强求。而余辛后来变得沉默寡言,对教授也更加敬而远之。他知道教授对他的生活不满,也就意味着对他的未来不满。而一旦教授放弃了他,也就意味着他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而那个部分是他的妻子根本不能补偿的。所以余辛也开始对自己不满意。他觉得他的生活正在被一连串的不满意向下坠落着。教授的冷漠令他心寒。惨淡的未来又让他渺茫。而他一向那么熟悉亲切的虹,如今又坚定不移地离他而去,让他的生活中兀自地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空,而这个真空又是谁都不能填补的。虹甚至不愿再和他谈昆德拉,那么他还要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妻子干什么?他为她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值得吗?特别是后来虹竟然睡在了教授的身边,余辛的疼痛和悔恨就更是无以复加。
然后就到了西江率领他的这两个弟子,去参加那座海滨城市举办的“昆德拉国际学术研讨会”。
为了这个严肃的会议,西江和他的两个学生都认真准备了很专业的论文。对西江来说,这是个展示新的研究成果的平台;而对于余辛和虹来说,这却是一次广泛结交业内人士的机会,也是迈向日后的一次演练。
西江虽然准备了他的论文,但他对这样的会议不抱任何期望。他不单单对国内的会议不抱希望,就是对国外这样的研讨也嗤之以鼻。而所谓的新的研究成果就更是欺人之谈。就拿昆德拉来说吧,这个作家至今活着,你就是再有新的成果新的发现,能超过作者本人对自己的了解吗?所谓的新发现不过是用来强奸那些早已作古的名人的。是为了欺负他们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反驳了。而所谓的新发现,不过是重新阐释隐藏在已故作家大脑中的那些看不见的思维。而这些新发现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过是一种猜测,死去的人是不会从坟墓里钻出来证明你的揣测的。所以西江一直觉得文学研究有时候就像考古。它总是要往后看,在既定事实的基础上来挖掘新意。所以挖出来一座坟墓就是一个新发现,其实那座坟墓早在几百年几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找到了一具木乃伊就以为是破译了一个过去的时代,其实那个时代远比一具木乃伊不知道高深莫测多少亿倍!你就是解释了木乃伊的所有的部位,也依然是盲人摸象,一叶障目。所以西江更敬佩那些自然科学领域的发现者,因为他们总是向前看的,总是在寻找那些没有被人发现的东西,那些定律元素分子和细胞,那些光纤网络计算机和纳米……在他们这些科学家面前,总有着一个无限大的理想的空间;而在那个空间中,又有着无穷无尽地等待着他们去发现的新事物。尽管在发现的路途上,也要走过艰辛的路,但毕竟发现会让他们建功立业,因为他们所给予人类的,都是人类过去所不曾知道的新知。
所以西江认为他们所研究的,都是先人早就尝试过的。所以在研究的过程中便少了很多发现的喜悦,更像是躺在先人的成果中,去惊叹先人的伟大和创造性。譬如埃及的金字塔。譬如罗马的古建筑。譬如雄伟的长城。又譬如希腊的雅典娜神庙……西江尽管对他所从事的事业十分沮丧,但是为了这一份考古的后继有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辛勤耕耘,并且尽量不让他的那一份悲观影响他人,特别是他的那些莘莘学子。他忍辱负重地坚守在人文科学的领域中,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最后的斗士,在守候着这一片早已经被踏平、被征服的土地。
西江下榻于一家五星级宾馆。
这个即将承载昆德拉国际研讨会的酒店,很像昆德拉的小说《慢》中的那个古堡。只不过这里研讨的对象不是昆虫,而是那位依然健在的作家昆德拉本人。两个研讨会竟然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比方被研讨的对象都不能到场,也就是说,这将是一场缺席审判的盛会。因为主角的缺席,人们尽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讽刺谩骂羞辱诋毁,都可以登上大雅之堂,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还有一个类似之处亦值得关注,那就是此次国际会议只有个别国际友人出席。极个别极个别的以至于只有一个外国人。但只要有一个外国人,这场盛会就将是国际性的。所以为了会议是国际性的,主办单位开会之前的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邀请和网罗外国人。他们会在一年之前就向全世界撒下大网,然而最后的结果有时候竟然是网里一条鱼也没有,只是水草和泥沙。这便让人不能不想起普希金的那首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渔夫说,金鱼娘娘,求求你吧,她(指渔夫老婆)要做海上的女霸王……这家五星级宾馆虽然不是那座曾发生过T夫人和骑士通奸故事的城堡,但是作为HOTLL也曾有过近百年的历史了。宾馆里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木结构,木质的地板和墙板,开放式的那种电梯也是一百年以前的,地下室里甚至还保留着古老的保龄球球道。既然这里住过近百年来许多中国外国的公侯王爵和达官贵人,自然在古老的房间里也就曾经发生过各种各样浪漫的往事,包括那些有爱或者无爱的性关系。
当然这座豪华的HOTLL已经完全改变了原先的那一派优雅的姿态。如今能够入住这里的,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金钱(过去又何尝不是金钱)。谁有钱谁就能在这里享受所谓百年的历史和文化。那么当今社会的有钱人又是些什么人呢?
当然,昆德拉是另一种财富的标志。既然他的故事和他的精神已经光照世界,那么又有哪家号称有品位的HOTLL,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文化和洗礼呢?
西江作为最权威的昆德拉研究专家被安排在一个套房中。他的两个学生各自与其他同性者住进双人间,而他们的房间是在不远处的另一家普通的宾馆里。如此分散的居住对西江他们这个小小的学术团体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毕竟西江有一个很大的套间,因此他们可以在西江的套房里研究修改各自的论文。所以尽管出门在外,但他们工作起来的状态,甚至比在学校时还要单纯和亲密。除了开会和会客,西江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授课。他分头辅导虹和余辛正在研究的课题和正在写作的论文,所以他们尽管远离了教室,却始终在学习,甚至比在学校学习的效果还要好。
在这里,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昆德拉的《慢》。
虹说她最想知道的,是T夫人和骑士在那个密室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是怎样做的。
可惜昆德拉只向读者提供了维旺?德农那篇小说的一个梗概。
很好的一个小说的名字,《明日不再来》。于是虹想到了在中国的成语中,为什么人们总是说“明日黄花”,而不说“昨日黄花”呢?“花”总是昨日的会“黄”(由色彩象征花的枯萎),明日的盛开。如果连明日本该盛开的“花”也都黄了,那又将意味着什么呢?即是说,连明天也是凄惨的了?那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这可能也就是《明日不再来》的意思?
但外国人的意思很可能是顺着的,虹说,“明日”就是“明日”,正话正说,不会有中国文人那样的“他指”,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曲笔”。骑士就是来了。在T夫人的引诱下。和T夫人的丈夫一道吃饭。然后和T夫人在花园散步。接下来便是男欢女爱。一次又一次。足迹遍布城堡的每个角落。这又有点像杜拉斯在《夜里的最后一个顾客》中所叙述的。那是一些那么美好的语句,听:在身体上。在旅馆的房间里。在河岸沙滩上。有黑夜的地方就有。在古堡。在古堡墙内。在猎逐的残暴中,也有。是有这样一些男人。在恐惧中。在树林里。在不见人迹的小路上。一些池塘。天空……这是怎样的经典。没有具体的描述。只是一些意象。但是你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所有的所在,所有的行为。而后,当疯狂的爱情消失,杜拉斯就写出了《如歌的行板》。
但是在T夫人城堡里的做爱,却充满了虚伪和欺诈。虹说她不知道,T夫人和骑士在密室做爱这个行为本身,是否应该是单纯的呢?因为骑士是单纯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段恋情的挡箭牌,那个可以让T夫人的丈夫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的工具。而T夫人真正爱着的、或者说真正想与之做爱的那个男人并不是骑士,而是骑士的朋友侯爵。于是残酷的结局到来,当清晨骑士被T夫人弄得筋疲力尽,当骑士拖着喜悦而疲惫的身体准备离开城堡的时候,书的作者维旺?德农便狠心地告诉我们,骑士不期地看到了刚刚抵达城堡的侯爵、那位T夫人真正的情人……然后《明日不再来》到了今天,就成为了昆德拉小说《慢》中的一条很古典的线索。一股蔓延在整个现代故事中优雅的诗意。
西江小心翼翼地纠正虹。他说所谓的“明日黄花”出自苏东坡的一首诗,“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意思是说,既然来了就不用忙着回去,明天菊花就要凋谢了,连蝴蝶也要发愁的。这里的“明日”特指重阳节后的那一天,而“黄花”也是专指唯有秋季才会盛开的菊花。意思是重阳过后,菊花就会枯萎,于是“明日黄花”从此就泛指所有过时的事物了。依然是一个深奥典故之后的比喻。所谓的“明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日”,而只是苏东坡的“明日”。
虹说她又由此联想到那首叫做《何日君再来》的老歌。何日君再来?那是真诚的期盼和问询。但《明日不再来》却意味着什么呢?骑士不会再来?骑士后悔?以为是受了侮辱?或者骑士由身体的爱进而产生了精神的爱?不,虹接着说,她真正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T夫人的密室究竟说明了什么?
余辛对虹的这些问题深感不解,甚至觉得无聊。而他所要弄清的,是《慢》这部昆德拉用法语写出的第一部小说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也就是作者真实的用意是什么?他觉得无论是T夫人的城堡,还是T夫人的密室,在这所有的一切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昆德拉的那种巨大的心意,也就是他的创作的动机…………也就是说,在T夫人的时代,性爱是作为真正的隐私而存在的。
虹打断了余辛的话。然后说对不起。是的,所以T夫人和骑士做爱,只能在那个密不示人的地方进行。一个秘密的空间。只有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裸体,和他们的交欢。难道这不是人类文明所带来的束缚和禁忌吗?因为无论在中国的原始社会,还是古罗马的蒙昧时期,人类都是衣不蔽体的。所以他们没有羞耻感,也无需在传宗接代的时候避开他人,就如同伊甸园中偷吃禁果之前的亚当和夏娃……可是,我说的是不是太远了?虹有点惶惑地看着教授,而她看到的是西江鼓励的目光,还有余辛的焦躁不安。
是的,虹大胆地往下说,是的这就是维旺?德农时代的标准。一切关乎性的行为都需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进行。但是今天,看看刚刚建好的那些新派别墅吧。到处是巨大而通透的玻璃窗,不,已经不仅仅是窗了,而是墙体,墙体本身。是的到了今天的社会,封闭的砖墙已经被透明的玻璃墙体所替代。客厅可以因此与日月同辉,但是那些卧室呢?这里本该是你的一个私人的空间,不被任何人所窥见,但是你却只有穿上衣服才能在自己的卧室中自由行走,要不就是一年四季长年累月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要挂着厚厚的窗帘。你只有重新把自己封闭起来才能做你想做的那些事,譬如做爱。不,我的私人的空间呢?但是建筑师的理念不是这样的。他们会问,什么时代了?女孩只需穿上乳罩就可以上街,你还怕在自己通透的房间里交欢吗?人们在大街上疯狂接吻都属正常,你们还怕被邻居偶尔看到亲热的景象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隐私了,于是建筑也就无需考虑那种靠封闭完成的私密性了。
你的意思是说,连性爱都不再是隐私了?
虹根本不理睬余辛的质疑。她只是兴奋地接受着导师西江那欣赏的目光。是的,我觉得这就是昆德拉为什么要把当代的文森特和朱丽在游泳池那种公众场合当众做爱的情景,与骑士和T夫人在密室交欢对照来写的缘故。
是的,虹终于又回到了她的主题上。她从西江的目光中得知她赢得了这场表演。
余辛开始表述。但是他越是想从容镇定就越是慌乱紧张。他说在《慢》中他所关心的不是那些密室和做爱,而是来自昆德拉故乡捷克的那位昆虫学专家,因为和余辛同居一室的那位来自外省的昆德拉研究者,和那位捷克昆虫专家简直如兄如弟,如出一辙。这个身居外省的教师之所以对昆德拉有兴趣,仅仅是因为昆德拉那个不朽的“布拉格情结”。所以他论文题目是《鲁迅与昆德拉之比较》,而他所论述的主题则是,鲁迅对愚昧民众所怀的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昆德拉对其祖国既爱且怨的“情结”,以及两者之间的异同。他认为两位作家都是站在同情的立场上,但又决不放弃他们的那个批判的权利。
西江慢慢进入了余辛的情景,甚至表现出一种饶有兴致的姿态。
说,说下去。
与余辛暂居一室的那位年老多病的教师来自于一个偏远城市的师范专科学校。他彻夜咳嗽,并且哮喘,经常会有憋气的瞬间。以他这样的身体状况,如果在大城市,恐怕早就住院治疗。但对他来说,却早已习以为常。他说那是因为大城市里的人越活越娇气,越活越脆弱。而他们却经得住身体中的任何不适,并坚信适者生存的原则。一旦他们有一天不再能坚持,就说明已经没有坚持的必要了。于是死亡到来,那也是生命一个辉煌的部分,根本无需恐惧。所以无论他的呼吸怎样不流畅,他都不会错过这个关于昆德拉的国际盛会。他为此准备了整整两年。十易其稿。他的研究专著足足有一百万字(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冗长的废话),单单是“注解”就有十万字之多,足见他顽强拼搏、虽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尽管直到目前尚没有一家出版社打算将他的这部专著出版,但至少他为他的学生们留下了一种治学敬业的人生态度。所以尽管这位老先生的咳嗽搅得余辛彻夜不眠,但他还是对这位室友充满了同情和敬意……西江说,他的论文很有意思。如此身居偏远,他却能找到比较文学的一个如此智慧的切入点,实在难得!
会议中所呈现的这一切让西江冲动。西江是性情中人,所以他觉得唯有立刻动手写出一篇什么文字来,才能不辜负这个让他如此感动的会议,何况他还是公认的昆德拉研究的领军人物。
在会议结束的时候他当然要说些什么,而且要振聋发聩。于是西江连夜写出了这篇充满了思辨色彩和壮怀激烈的长文,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当场作赋,即席赋诗,总之抒发了西江所有的所思所想,热胆衷肠。西江要把这篇长赋作为献给大会的一份意味深长的礼物,既然文章已经写好,他便急需把它们打印出来,以便及时交给大会。
这就是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了,也是我们所知道的那段师生恋情的初始部分。
虹虽然是会议的正式代表,却还要承担西江秘书的重任。
西江作为时髦的学者,他总是会随身携带手提电脑。除了电脑上有关于他的所有的个人资料,还要偶尔和妻子进行网上联络。只是西江尽管做出了一副时髦学者的姿态(这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一种既名士风流又时髦前卫的姿态),有时甚至会把计算机带到会议上,但事实上西江并不熟悉电脑的真谛,他只能象征性地打出几个简单的词汇,或是简短的语句(且费时良久,如果有这样的时间,他早就行云流水地写满好几页稿纸了)。因此他的打字任务,通常都是由他的学生们轮流完成的。
所以这个IBM的手提电脑虽然是青冈送给他的五十五岁生日礼物,但真正的使用者其实都是他的学生,而且以虹居多。一开始青冈对此醋意十足,不允许任何他人(哪怕是西江的得意门生)触摸这一份她对西江的感情。她反复督促西江学习使用,但随着西江在打字这个问题上的冥顽不灵且不思进取,他的许多打印文稿的任务,还是每每落在了青冈的身上。这样久而久之,为了摆脱重负,青冈便也就听之任之,不再计较,只要西江不再要求她为他敲打那些漫长的论文。于是这台精美轻便的手提电脑就水到渠成地成为了虹和余辛的专用品。他们可以任意使用,随心所欲,不论是教授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的。既然他们是教授的学生,就应该与教授合为一体。他们有共同的作息时间,共同的学术课题,所以他们用起计算机来就像家人一样互通有无,他们之间有时甚至比青冈还要亲近、默契与和谐。
但是这一次,究竟由谁打出教授那篇激情洋溢的文章,西江却是犹豫再三之后才最终选择余辛的。他选择余辛自然有避嫌的成分,毕竟余辛是男人,而教授和女学生之间哪怕什么也没有,通常也是扯不清的,何况又是在外地。再说余辛打出的文章,总是比虹的错误少,这样在校对时也就省去了西江的很多麻烦。当然西江也有选择虹的时候,通常是在稿子很急的情况下,因为虹打字的速度飞快,转瞬之间便大功告成。尤其后来西江发现,这个女学生有时候会自作主张地修改西江的文章,但看上去又是那么不经意的,散漫的,好像是因为粗心而出了错似的。但只要西江细心审视就会发现,那些改动不仅是必要的,有的甚至是画龙点睛。从此他对虹刮目相看,只是从没有当面提起过。西江觉得无论如何,师道必须是有尊严的。
随着虹和余辛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特别是当西江公开了他对余辛婚姻的态度之后,余辛和教授之间的嫌隙也就越来越深了,以至这个晚上西江把他这篇感慨万端的文章交给余辛时,余辛竟拒绝了。西江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文稿送出去却没有人接。余辛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认为打字一定会影响同屋的休息,而同屋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
你可以在我的房间里打呀?西江不解地看着余辛。
而就在余辛模棱两可的时候,虹突然过来,从那两只正在传递文稿的男人手中,一把抢过了那篇稿子,虹说,我来。同样的非常简单。
这样便一下子堵住了余辛的所有退路,让余辛彻底失去了挽回他和导师之间关系的一切可能。
虹说干就干,立刻打开电脑。蓝色屏幕。优雅的开机音乐。那是青冈亲自选择的。然后西江的思想便迅速在电脑屏幕上行走了起来,以至于余辛什么时候落寞地离开,他们都不曾知道。
大概是第一次,西江的眼睛竟然赶不上虹打字的速度,也就是赶不上他自己的思维。他看着屏幕上飞快行走的文字异常兴奋,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自己的思维。
西江就那样充满了自我欣赏地站在虹的身后。享受着虹为他呈现出来的他的全部的思考。这一刻西江简直是近乎一种自恋了。与其说他痴迷于屏幕,痴迷于虹的那么灵动的手指,还不如说他痴迷于自己的才华。
房间里只有劈劈啪啪的打字声。于是夜晚就显得更加宁静。西江不禁感叹,这真是太神奇了。他沉浸于虹为他带来的这般神奇之中,直到“啪嗒”一声,西江才抬起头,才看到房门已经关上。
是余辛走啦?西江问。
虹说,他活该。
西江不懂虹的意思,他是好意,不愿意影响别人。
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当西江确信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虹,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一种难以承受的惶惑。他敏锐地想到这是在外地。在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密室中。这里有着十分私密的空间。并且他是和一个他喜欢的年轻女性单独在一起。而且他也想到了虹刚才提到的T夫人的密室,以及T夫人和骑士做爱的故事。他还想到了昆德拉小说中那无穷无尽做爱的情节。那些经常被人批评为“媚俗”的章节。想到这些西江就更惶恐了,为了掩饰自己,他只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
西江知道,他所以如此慌张完全是因为他身体中的欲望。他知道这一刻他已经拥有了天作地和的环境,于是他想跃跃欲试。而就是因为他想有所作为,他才会如此感到惊恐不安。他偶尔也会停下来看一眼正在专心打字的虹。他想这个偏偏对昆德拉小说中的性爱感兴趣的女人,难道真能做到心如止水、心无旁骛吗?
他好像突然发现虹原来是那么漂亮,漂亮到简直让人难以拒绝。或者至少这个女人是年轻的,她身材修长,手指滋润,而且满身都在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其实西江早就知道该怎样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已经衰老。你可以看她戴着乳罩的那个后背。如果她的后背是平缓的,没有乳罩的勒痕,那么她就一定是年轻的。而虹的后背就证明了这样的青春。没有乳罩的勒痕,也就意味着没有衰老的赘肉。而这样的平滑早已离青冈很远了。他对于女人一直是很有鉴赏力并且很挑剔的……突然西江觉得他不该这样对待青冈。不该拿青冈和虹做这种残酷的比较。青冈也有过青春漂亮的时刻,而且至今风韵犹存……虹突然扭过头来看着西江,教授您就不能不走路吗?
面对虹的指责西江只好停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强迫自己安静下来。虹的声音尽管已经消失,但是那种指斥的语气却依然不绝于耳!西江于是想到他幸好有了一个和他年龄接近的妻子。他们曾一起长大,一起成熟,如今又一起衰老,今后一起死去。如果他真像某些伟人、名人那样找一位比自己年少二三十岁的女性,那么虹刚才那样的指斥他不知道还要听多少。而且他老了,以他现在五十五岁的年龄,有一天如若真的把二十六岁的虹娶回家,他能够保证这个年轻的女人会塌下心来和他共度晚年?能够保证她就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吗?
此时此刻西江将自己想得很悲哀。其实他还是恼怒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昆德拉的托马斯那样,和任何陌生女人睡觉的时候都能够毫不拘谨。后来他想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太好了,他不仅对自己负责,也会对所有的那些女人负责;或者是因为他做这样的事做得太少了,所以他才会如此慌乱,如此放不开。
虹突然停下了手指的舞蹈,说,余辛恨您。
西江睁大眼睛,恨我?为什么?不,这不可能?我是那么欣赏他。
但是您却不欣赏他的妻子。
是的,我是不赞成他的婚姻,我主张年轻人应该勇敢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您,或者,所有的女人都像师母。
虹,你们本不该退却的。
教授是说……不,不值得。
然后虹继续在键盘上飞快行走,只是她的肩膀却开始抽搐。
你哭了?不,你不要哭。
西江就那样茫然无措地站在虹的身后。他不知道该怎样劝慰这个不幸的女人。他很犹豫。但是却突然地,他抓起了虹在键盘上的那只手。
勇气从何而来?
虹竟没有抽回她的手指。
于是西江便一发不可收地亲吻起虹的指尖。他解释说,太神奇了,我的思想竟是通过你的如此温暖而纤细的指尖流淌了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西江这样说着,就仿佛他疯狂亲吻的不是虹,而只是那美妙的指尖。
虹不得不把自己悲伤的头靠在背后的西江身上,但是她却问着西江,教授您说,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太俗套了?
故事?什么故事?
我是说现在。我们……现实就是这样。这一次西江的回答竟然如此坚定。因为在虹允诺的那一刻,西江终于找到了托马斯的那种男人的强势。他想这可能就是托马斯这个人物的意义。
那么您说,特瑞萨来到托马斯家后就开始感冒发烧,被托马斯留下。您说这是不是就是昆德拉本人的经历呢?他仿佛亲历过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是那么熟悉……你怎么能这样读小说呢?西江丢下了虹的手。当然任何小说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作家本人的影子,但,那不一定就是作家的亲身经历……就是亲身的经历。
不。决不。
可是我就是通过您太太的小说爱上您的。见到您后才知道,小说中的那个男人就是现实中的这个您……哦,见鬼!
或者他们并不想。他们止于那种指尖和嘴唇之间的接触。他们不想要。但是却更紧地粘合在一起。或者他们想了。想要。但是却又被突然阻断。
阻断?
而阻断了他们所有的想法和所有亲密接触的,竟然是西江房间里突然响起的那清脆的电话铃声。
直到铃声响起,西江才本能地看表。而西江看过表后,才意识到已经是很深很深的深夜。很深的深夜他们却一直还在工作?是真的在工作?还是在等待别的什么?
这个时候会打来电话的,西江知道,只有青冈。
铃声无疑惊吓了西江。因为虹看到,西江的第一个下意识的茫然的动作,就是去看手腕上的表。看表使西江惊慌。于是他再度丢弃虹的手指。紧接着是从那个深沉的喉咙里发出的“对不起”。这三个字。EXCUSEME?很国际化的一种礼貌的方式。虹不知道西江的对不起,是为了他亲吻了她的手指?还是扔掉了她的手指?抑或是因为,他要转身去接妻子的那个电话了?
这时候西江的表针刚好指向午夜。午夜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间了。在这个时间里给西江打电话,既不会干扰西江的工作,亦不会影响西江的睡眠。大概也能顺便知道,西江是不是夜不归宿。这是个被青冈精心选择的时辰。约定而成的。所以青冈所有的电话,都会在每晚的这一时刻隆重响起。
西江拿起电话。为了证明自己?但显然此前的几秒钟他一直站在那里,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青冈问为什么电话铃响过六声之后你才来接?西江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听到。显然西江在撒谎。并让虹听到。
青冈便开始为西江寻找理由。她问,你刚进屋?在洗澡?或者你已经睡着了?或者……你房间里有客人?那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没有啊?
西江转过头才看到虹又继续打字了。他立刻按住电话的听筒,用手势千方百计地制止虹。西江憎恨如今电话的清晰度越来越高。不要说打字,就是喘息的声音、乃至于吸烟的声音都在劫难逃。西江于是不停地解释着,没有,没有啊……虹根本无视西江的暗示。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敲击着键盘。
眼看着虹笃定不听他的指挥了,西江便只好采用另一种战略,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和青冈讲话。他想也许这样就能压住敲击键盘的声音,为此,他甚至在电话里和遥远的青冈大声说话,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他说明天要主持闭幕式,所以必须连夜准备一个发言。他说这一天下来已经很累了,很想早点休息了……西江放下电话后就对着虹大发脾气。
您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对您太太说的吗?
告诉你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为什么偏偏……虹睁大天真无邪的眼睛,您不是要得很急吗?
我不想让她知道都半夜了,而你还留在我的房间里……您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快打出来,您也好早点休息。
是的是的,西江把手臂伸开,是的你是对的,可是她在问我,房间里是不是有人?好像她会突然出现……师母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几千公里。再说,您这样风流儒雅的男人就是房间里有人,哪怕是女人,又有什么呢?
西江愕然。
哪怕是漂亮的女人,年轻的女人,您配她们。
她还问起了你和余辛。
她当然会问起我们,因为她爱您。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如果我真的放弃了余辛,那师母就在劫难逃了,她肯定也知道这些。
算了算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确实很晚了。
我无足轻重,可是您的文章明天早上就要用。
那么好吧,继续吧。要快……你随便吧。
然后虹重新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她显然没有任何怠工或故意拖延的意思,当然也不会有别的想法。西江便也慢慢静下心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准备第二天的闭幕式讲话。他感谢青冈适时打来的那个电话。因为倘若没有电话响起,事情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那就是他和虹不能控制的了。也许虹以为她能适可而止,但西江是过来人,经验告诉他在那样的时刻无论谁都只能随风而去,终至铸成大错。
在准备第二天的仪式时,西江觉得准备是完全必要的。他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除此之外雄心勃勃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他对未来总是有着很高的期许。他坚信唯有如此,他实现的目标才可能更高。
在这个很深的深夜他们就是这样一个打字,一个思考,相互默契地配合着。他们这样做的时候,甚至不像导师和学生,老板和秘书,而是一对相互支持的情侣。西江想甚至连青冈和他都很少有这样的时刻。那么宁静而安详的。而他们却总是在辩论,在思考,在疑问。
如此的夜深人静。令人惶惑的。
在外省的一家五星级饭店。在西江需要一个规范的文本,而虹在辛苦地为他工作的时候。
那简直是一种恬静。像一首温情的歌。
但是突然地。窗外一个响雷。那来自外部的。来自大自然的。那个仿佛命中了什么目标的雷。
西江和虹不约而同地说,下雨啦。问号?或者惊叹号?
雨让西江莫名其妙地兴奋,又让他莫名其妙地打开窗户。
窗外电闪雷鸣。好像还能听到遥远的海浪声。但西江很快又关上了窗。因为已经有雨水打进来。湿了他的脸。
西江毫无理由地做着这些。是为了等待?还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西江说饭店虽然古老,但是这些刚刚换上的塑钢窗却很严密。只要关上,不要说雨声,就是雷声我们也听不到了。
键盘上依然劈劈啪啪的响声。
真的太晚了,你该回去了,走吧?
但是虹没有动。也不讲话。大约在令人窒息的五分钟后,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说,好了,您现在可以在屏幕上校对了。
这么快?
您不想快?
既然虹已经竭尽全力。西江便只好站在虹的身后。一字一句地重读自己的文章。
虹为了西江方便。便站起身。想把位子让给西江。然而西江却没有这样的准备,于是虹的头几乎撞在了西江的鼻子上。幸亏西江躲闪得快。这说明所有的机缘都是命定的。西江说,你不要走。坐下。我就站在这里,你好随时修改。
于是虹坐下。好像在遵守命令。他们就这样。在深夜。一前一后。在电脑前。
西江一行一行地读着自己的文章。边读边指出个别错别字,虹随之修改。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直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字……西江突然闻到了鼻子下面虹的头发的味道。那悠悠的香慢慢飘来,动人心弦。其实那也不是虹头发的味道,而是洗发水的味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头发的分泌物和洗发水混合之后的味道,那很真实的味道。
西江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控制自己了。他更慌乱,乃至于疯狂,所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了虹一个那么非常下流的问题。他说你知道女人下体的味道吗?
您是说残留在托马斯头发中的那种味道吗?
如果一个男人的头发中能留有女人下体的味道,他们需要怎样的姿势?
虹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西江可能意识到了他这个问题的丑陋,他于是立刻补充,我是在法医学的角度上疑问,紧接着他又补充道,这是昆德拉小说中的内容……我知道。坐在西江前面的虹平静地说。
西江骤然之间恍然大悟。因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电话打进来了,也不再能听到任何的雷声和雨声。请原谅我。西江说,是因为我无意中闻到了你的发香。那么甜丝丝的。轻柔的。温暖的。太可怕了!
可我们是在研究昆德拉那样的作家。虹说。
是的所以我们在谈论这些的时候应该无所顾忌。即或是上课的时候我也公然地问过大家。我们在此谈论的其实并不是性……我知道,是在谈论那个关于性的文本。
然后又是一个响雷。像霹雳一般,好像要把夜空拦腰截断!
虹下意识地缩紧了自己,说也许我真的该回去了……可是虹的话音未落,突然之间地,一片黑暗。所有的灯在那一刻全都熄灭了。
断电了?虹惊呼着,可我的文件还没有保存!
电脑屏幕在瞬间闪跳之后,又恢复了它原先的屏幕。虹说上帝保佑我一晚上的工作终于没有白做。虹说幸亏计算机里还有存电。虹说让我先把您的文章好好保存起来吧。明早我们再修改……虹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些的时候,整个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屏幕上越来越微弱的光,在指引着虹的工作。
之后虹便关掉了电脑。
虹终于做完了她该做的一切就站了起来。
这一刻在黑暗中虹根本不知道西江在什么地方。她以为西江早就离开了电脑。但在她站起来的同时也就听到了西江疼痛的喊叫。这一次虹真的撞在了西江的鼻子上。在黑暗中。这再一次说明所有机缘都是命定的。这一撞便把他们撞进了昆德拉的“偶然性”中。
在没有任何光亮的状态下,虹伸出手臂四处寻找着西江的鼻子。
他们显然需要相互抚慰。
虹终于抓住了西江捂住鼻子的那只手。于是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对不起,您疼吗?很疼吧?
他们这样抚慰过后本来是应该分开的。但是由于西江的疼痛难忍又让他们一时很难分开。
西江说,好了好了,没关系,不疼了。
虹这才转身,说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电?
西江说外面的雨很大,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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