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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13 赵玫(当代)
卫军走到青冈身边。从身后抱住她并亲吻她的头发。
就止于此了?青冈问。
她清楚地记得她即将离家的那个早晨。西江如燃烧的干柴。如果是从前,或者他的心里没有虹也没有那片丛林中的小屋。因为她要他的拥抱。在床上。他于是拥抱。也是礼节性的。然后他抚摸她。像所有熟悉的从前。然后他就逃跑了。不知道是因为怜惜精子,还是怜惜他的生命。他不会给她。这是必然的。但是当然她也不会要他。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已经没有了欲望。即或还有也只是残存的了。所以她害怕。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譬如邀请一些不速之客到西江的酒会,还譬如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卫军带到楼上。而且那么久。她知道楼下一定有人在找她。找他们。甚至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已经有了画面,她和卫军的,他们在一起。人们甚至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呻吟和喘息。但是你看,青冈说,我们此刻却在这里正襟危坐,即或是在谈论着欲望。
我和西江几乎是一道老去的,青冈说。现在她对他的欲望已经消失,而没有消失的,就只剩下了那残存的占有欲了。但是他却依旧。依旧的对女人充满了热情和欲望。但那是留给别的女人的。而不是她。早已经不是她了。是因为厌倦?他的可以交往的可能喜欢的或者能够与之做爱的那些女人青冈都知道,有的甚至认识。但是她就是不知道真正和西江做爱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哪一个?那些或者单身或者婚姻不幸的饥饥渴渴的女人们。那些,饥渴着她的男人的女人们。而她,又刚好不需要他了。是她把西江拱手送给了那些女人,那些想要他而他又恰好也需要她们的那些女人。
卫军紧紧地抱着青冈。如果你一定要证明什么的话,如果……她知道那些女人是谁。她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做爱或者怎样做。不像当初西江和虹在一起。那段迷雾一样的恋情。永远在青冈的视野中,永远也逃不掉。后来青冈曾走进那间小屋。那时候虹已经死了。所以一切都已经完结。然后青冈走了进去。那么清冷的。甚至衰败。每一个墙角都布满了密密的蛛网。只是在洗手盆边留下一把梳子。悬挂着长的或短的头发。青冈当然知道那是他们残留的。做完之后整理自己。所以当他们走出来后才能道貌岸然。后来西江连那里也不去了。于是那里就成了遥远的记忆。不,也许是一段爱的明证。一个生命中的里程碑,所以西江从来不想退掉那个房子。
这时候卫军的手已经触到了青冈的乳房。他突然说永远都不能再回到从前了。你已经成为了今天的你……
(*^__^*)
为什么西江总是在高潮的时刻落荒而逃?如果是你,卫军,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信念在控制你,但西江就不同了。他的欲望从来是随意的,就如同他的学问是随意的,他这个人是随意的。他只是非常的聪明罢了,随遇而安。他从来没有过坚定的信仰,也没有顽强的意志。也许他这种人更适合今天这样的社会,因为他没有禁忌,善于协作。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信念呢?
如果一定要有,那就只能是虹了。
是的女人也是信念。这点没错。我们怎样才能回到从前?卫军的呼吸变得粗重。
是的只要你想要。你真的想要吗?
卫军穿好了他的衣服。他重新变得衣冠楚楚重新恢复了他的坚毅和冷峻。只是他的脸色已经惨白。惨白得如一具僵尸。他只是绝望地看着青冈。他甚至哭了他摇着头,他的意思可能是,为什么?你又一次害了我,并且彻底毁了我。
唐霍赛。
在青冈和卫军的故事开始时,谁都不知道这个唐霍赛。但卡门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这个妖冶的女人实在是太著名了。她著名是因为她能够战胜一切男人哪怕她是个放荡的女人哪怕她是个妓女。她不仅能把唐霍赛一步步推向深渊,还能让这个气宇轩昂的龙骑兵成为山中的盗马贼城里的杀人犯。是的唐霍赛不仅自己堕落,还杀了卡门的其他男人,最后也杀了他自己。不过说到底卡门身边的那些男人都是被卡门杀死的,尽管她从来不动手。她只是给他们身体就足够了,把他们引向深渊。一个怎样的女人。最后卡门就是被唐霍赛杀死,她也仍旧是胜利者,因为她从此就永恒了。
是的就如同唐霍赛,卫军在他的一生中有过两次痛苦的崛起。一次是在高高的山冈上。他突围了。但很快消沉。从此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独自在茫茫草原的风中疗伤。很久之后他才重新振作。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找回自我。第二次崛起是当他面对崭新的未来,一个改革的年代财富的年代知识的年代,但是他却一无所有甚至一无所知。他于是再度沉沦甚至想从此就留在草原,与诗一般的自然风光永远地融为一体。但是他终于又一次奋起。仅仅是因为他在一张破旧的报纸上读到了青冈的小说。他一看到那些关于肖邦的描写就知道一定是青冈。于是他决心再度崛起。以他的方式。仅仅是为了能接近那个他心中的卡门。他没有上过大学但却直接考上了研究生。他不仅在中国学习还到美国拿回了那个硬邦邦的博士学位。几十年中,他和青冈总是擦肩而过。不过每一次他从青冈身边走过的时候都是清醒的。因为他总是能够清醒地看到青冈那茫然的目光……她在寻找什么?
你又一次毁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青冈把手上黏糊糊的液体伸向卫军。她说,你看,是你的。和从前一样。只是没有了血。
卫军不能忍受那种气味哪怕是自己的。他于是转身。推开窗。立刻有冷的黑色的风吹进来。顿时的一片凉爽。终于不再有污浊了,卫军说着身体向窗外探去。
青冈立刻跑过去抓住卫军。死死地抓住。说,不!你要干什么?
只是需要新鲜的空气。这里太沉重了,为什么你总是摧毁我?
你不是也很快乐吗?
快乐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就如同爱情。
爱情需要付出的是什么?
你说过的,牺牲。
那么快乐呢?
不幸。乃至死亡。
不,卫军,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卫军了,今天也不是当年的那种空气了,忘了吧。
什么?
从前。
我知道如果你的小说这样写了就是做作。但是一个人的原则如果真的被动摇了?如果一个人真的背叛了他自己?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需要忠诚的只有我自己了。如果连我自己都背叛了自己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这又是一次毁灭而且是致命的。我说过我的生命中将只有两次拯救两次崛起,不会再有了。青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请我来?又为什么把我带到楼上?为什么你非要逼着我背叛我自己?
你的灵魂就如此脆弱?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说你一生爱的只有我,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而放弃你那些虚妄的信仰和意志呢?在信仰和意志面前你为什么要那么忠诚?但是在女人面前呢?你还是个男人吗?
于是卫军突然做出了一个腾飞的动作。向着窗外。
这是个丑闻的时代,丑闻甚至能成为向上爬的敲门砖。一个人能否有所成就不在于他是怎样的洁身自好,而是他的丑闻是不是有起伏有悬念有含量有价值……不,青冈说,我们不要这样的丑闻。
青冈抱住了向外腾飞的卫军。她说你不要这样。其实你并不知道你真正的信念是什么。
那么你说呢?
让我来告诉你,你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你或许不知道抑或知道了也不愿承认,那就是我。我就是你的那个毕生的信念。我就是你的崛起。
不。卫军继续趴在那个不尴不尬的窗口。卫军说,说一切都结束了。而戈达尔说,请让那无限进来。
你不仅懦弱还是个胆小鬼!那么你跳呀?这是座只有两层楼的房子,看看有多可笑吧?一个经济学家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一个他爱了她毕生的男人你听到了吗?那就是你和我!
卫军已经攀上了窗台。他让他的头发在冬天的风中飞舞就如同黑色的火苗,那风中之烛。
不,你不要。真的不要。青冈哭了。请求着。你是那么爱我。不,我是那么爱你。我爱了你一辈子,我不愿意刚刚找到了你就又失去你了,卫军,留下吧,如果我知道这就是毁灭……青冈就是在这样的绝望中跑出阁楼的。
她高声叫着西江,西江,西江你快上来,快……那时候青冈连衣服也没有穿好,连头发也是散乱的,干脆她就是赤身裸体。那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救下卫军。她顾不上这是不是一出闹剧,但对于卫军和她来说却是极为严肃的,关乎着生与死的。
这就是西江、彼尔、锦禾、余辛以及楼下的那些人看到的青冈极度恐惧的目光。
于是西江跑了上来。
因为青冈没有邀请别的任何人,所以那些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西江独自上楼。
然后就是所有的议论纷纷所有的疑虑慌张……就如同交响乐一般在客厅里往复回旋。就这样人们斑驳的心声被传播着并且鸣唱着,伴随着各种奇思妙想所有的“哥德巴赫猜想”甚至心中窃喜,抑或幸灾乐祸。
彼尔和锦禾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逃出了舞会。在所有前来聚会的人们中大概只有他们是最没有好奇心的,像美国人那样,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情。为此他们宁可放弃猎奇之心,宁可错过一出绝妙的戏剧,只要他们能在梧桐树下相互享用。
西江一推开门便看到了站在窗台上的卫军。西江说,不会吧?你是个学者。楼下很多人都崇拜你。
你不要过来。卫军说。眼睛里冒出的甚至是凶光。你们不会懂的。
青冈慢慢地接近着卫军。你不要。卫军。是我的错。不会再有了。我保证。只当是人生的一次小小的错误吧。我们只要忏悔,只要能说出来……你不要过来。你如果敢再靠近……卫军威胁着。
青冈:可我是那么爱你。永远不会忘的。卫军,我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卫军: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西江:那你也要为青冈着想。你是男人你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
卫军:一个性的开端。又是一个性的结尾。已经很完整了。你们不觉得吗?但全部都是羞辱。她并不真正爱我。永远是利用。她自己大概不觉得,但那就是现实。
不,不是这样的。青冈终于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卫军。她把头靠在卫军的怀中。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说不是那样的,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你撒谎。卫军想推开青冈。那么西江呢?
是的,即或是幸福地和西江在一起我也从没有忘记过你,卫军你在听吗?每时每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卫军一度似乎被感化。他也真的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青冈。他把青冈的头从他的怀中推开然后看着她。他就那样看着。良久。他甚至用他的手在青冈的脸上揉搓着甚至抹掉了青冈颧骨上的泪。然后卫军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能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呢?
然后卫军纵身一跳。
伴随着卫军的即将被黑夜吞噬,西江高声喊道,或者你们在一起……但是已经晚了。无济于事了。青冈和西江先是扒着窗户向外面看,紧接着又飞快向楼下跑去。
彼尔的手伸进锦禾的外衣。他已经触到那个丰腴女人的柔软肌肤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好那么自然天成顺理成章。他想这个锦禾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人,尽管,她的年龄让她显得有点沧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彼尔就是喜欢这种沧桑的女人,大概是为了怀念他死去的母亲吧,他毕生所要寻找的,只有母爱。
想到这里彼尔更加坚定地亲近着锦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甚至想到了未来,想到了无论锦禾在哪儿,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从此他都会形影不离地追随着她。这是彼尔第一次享受到一见钟情带给他的欣喜和狂热。他爱这个丰满的女人,他唯有尽情享受……然后突然地——先是梧桐树枝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紧接着就有一个什么沉重的物体下落,然后沉沉地摔在地上。锦禾和彼尔是在终于完成了那一切之后才一道逃离了那片树影的。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蠕动。那么轻飘的。在冻僵的土地上沉睡片刻之后,就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又摇摇晃晃地飘然离去。
那一刻锦禾在彼尔的怀中不敢喘气。在黑夜的死寂中只有锦禾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那个黑影突然停下来。然后转身向彼尔和锦禾走来。锦禾更是吓得闭紧了双眼。后来彼尔回忆说他看到了。那个黑影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他走到他们面前时礼貌地笑笑,然后很快就消失了。他一走出青冈家的花园就立刻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中。后来就一切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西江和青冈赶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彼尔紧抱着仍在瑟瑟发抖的锦禾。青冈焦虑万分地问着彼尔,卫军呢?你们看到卫军了吗?他在哪儿?
锦禾摇头。
你们应该看到的呀?一个人从窗户里飞出来?
青冈又跑到阁楼的那扇窗下。卫军,你在哪儿?听到了吗?是我,青冈。
锦禾跟在青冈的后面,带着哭腔描述着。是的一个人。不,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刚刚从树上跳下来。摔在地上。又爬了起来。
不,不可能。他一定是死了。阁楼在三层楼上。
彼尔说,他就亲眼看到过一个男人从三楼跳下来后,拍拍屁股,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锦禾:真的,像鬼魂一样,他还对着我们笑呢。但绝不是卫军。我认识这个男人。
青冈:然后呢?
锦禾:然后就消失了。
西江:你们不要开玩笑。事情确实很严重。
青冈在花园里来回地找。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未能发现卫军的影子。
余辛只是不停地跑过来问着西江,教授,要不要叫一辆救护车?或者,要不要报警?
锦禾说,如果真是卫军,他或许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呢?他已经厌倦了你们这样的醉生梦死,他需要思考。
西江突然地如释重负。他开始一遍一遍地问着彼尔,你们真的看见卫军走了?他真是从树枝上跳下来的?那一定是树枝救了他的命?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纷至沓来。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忧戚的神情,好像西江家门不幸。自从青冈在楼上呼叫西江他们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们也跟了出来,时刻准备着有所作为。
西江最后一次问彼尔,你们真的看见他离开了?
彼尔再度点头肯定。锦禾则添油加醋,故意做出危言耸听的样子来,说千真万确。就像一个黑色幽灵。立刻就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于是西江终于坦然。也终于可以镇定自若地安慰大家了。好啦好啦,大家都回去跳舞吧。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小偷。翻墙进了楼上的书房。后来就从窗户逃走了。大家回去继续玩儿吧。不过是虚惊一场。是的什么也没丢。青冈的书房里能有什么呢?一些小说的手稿罢了。小偷怎么会对那些感兴趣呢?来吧,大家继续跳舞吧。
客人们果然又纷纷回到客厅。此刻客厅里已空无一人,但歌舞剧院请来的小乐队却始终在演奏着。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以前,人们都在奔走呼号、逃生命的时候,唯有那些乐手在不停地演奏着、演奏着。那么悠扬的乐曲。伴随着生与死。就仿佛,死亡和他们毫不相干。
西江把蜷缩在花园角落里的青冈找回来。他说,来吧,我们跳舞。这样才能让大家镇静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青冈无奈地靠在西江胸前,但是真的发生过。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西江,我很怕。
西江:来吧,青冈,有我呢。我们还要主持晚会呢,不是吗?晚会才刚刚开始。
青冈:可是我连乳罩都没有戴,我连……西江:那又有什么呢?
青冈:甚至连短裤也没有穿……西江:那又有什么呢?谁又会掀起你的裙子呢?。
(*^__^*)
于是没穿内衣的青冈和西江翩翩起舞。那是整个晚上最美的一支乐曲,一支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弥漫着迷雾一样的恋情。他们的舞姿是那么美丽那么优雅。那是只有他们那样的风流才子和高贵女性才能跳出来的舞蹈。一曲跟着一曲。直到,西江突然停了下来,在青冈的耳边低声说,你该去洗个澡。
我早就说过我不想跳。
所有人都闻到了。
什么?
你说什么?
你不要无中生有,卫军这个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一个影子。
那么你身上的味道又从何而来?
我今天晚上自己睡。青冈转身离开。
随便。西江只是把那个充溢着欲望味道的青冈更紧地搂在怀中。又有了你小说的素材了吧?
青冈越过西江的肩膀看着门外。你看,他们也回来了。
彼尔和锦禾无奈地舞着。他们依旧欲火难耐,便只能相互紧贴着。旋转着。跟随着肖邦的旋律。
青冈说,是卫军延缓了他们做爱的程序……余辛呢?西江开始四处寻找。
青冈轻蔑地看着西江,你那个外省来的学生?又来解读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噢,你看,他就在那儿。就像当年的你……罪恶在我,我必报应昆德拉为什么一直痴迷于报复而至报应的主题?
这样的主题发展到最后通常会被消解。
这种消解可以被看作为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某种解构。
当一切被消解被抹煞,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一旦当报复遭到了报应呢?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不知道昆德拉为什么总是痴迷于这个报应的“情结”?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种因果的报应,而是,报复之后的那个报应。尽管昆德拉小说中决心报复的那个人有着无数无懈可击的理由,就像《基督山恩仇记》中那个被无辜关押数年的基督山伯爵。大概昆德拉就是想告诉我们,无论报复者怎样无辜,报复这种行为本身终究属一种恶性,所以会遭到报应。就如同《圣经》在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
最早读到“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句话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写下安娜?卡列尼娜这几个字时才忽然意识到,无论安娜怎样不顾一切地爱着渥伦斯基甚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她至死都是卡列宁的妻子。所以,托尔斯泰只能以她的夫姓卡列尼娜来称呼她,这是安娜怎样的悲哀!是如此的爱情至上要了安娜的命!就为了爱一个男人安娜舍弃了一切。她的家庭和孩子以及……她的名声。在托尔斯泰的道德限度中,卡列宁显然是一个安娜应该背叛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但孩子却是安娜所不应舍弃的(当然作者也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安娜的母爱),这可能是作家对安娜唯一的不满(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比如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在爱情中这个毫无趣味的男人显然是受害者,可他留给读者的却终归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但是一个要彻底背叛家庭的女人又怎么能不毅然决然?于是安娜最终不能被那个虚伪的上流社会所接受。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眼中安娜无疑是有罪的(或者作者本身也以为安娜在安娜所处的那个时代或多或少是有罪的)。于是对于一个罪恶的女人来说,报应必然会接踵而至。这报应可以是多种形态的,譬如,首先安娜被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而苦恼万分备受折磨;然后依次是在一个东正教的国家中离婚的谈何容易;安娜对渥伦斯基如此强烈的爱却得不到回报;安娜被她一向所熟悉所热衷所迷恋所依存的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最终抛弃;安娜想拥有一个渥伦斯基的孩子而他们的女儿却不幸夭折;安娜终日被窒息在一个人的孤独中,而渥伦斯基却能够继续出入上流社会的舞场酒会;安娜把她的全部的爱和全部的生命都系于渥伦斯基一身,而渥伦斯基却终于又开始朝秦暮楚了(恰好应了“始乱终弃”——那句中国的名言)。于是,报应纷至沓来,或者,对于安娜那样有罪女人的报应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其实,自从安娜爱上渥伦斯基的那一天,报应也就开始了。那所有伴随着爱情到来的痛苦和烦恼,其实已经都是对安娜的惩罚了。只不过此前的那些伤痛和折磨是安娜暂且还能够承受的惩罚罢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终于忍无可忍。她便最终一跃报应了自己,将自己送进了那飞快旋转奔驰的车轮之下……当报应达到了顶端,生命便也就结束了。于是平静到来。既然连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痛苦也就没有了。
于是安娜解脱。
终于的解脱。这也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太不轻松了。在经历了那所有的关于罪恶与报应的轮回之后,安娜实在可怜。
于是理解了托尔斯泰为什么要在《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的题记中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因为整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安娜的一部赎罪史。或者十九世纪的托尔斯泰还不能真正站在安娜的立场上为她辩护。或者他的本意是同情安娜的,但是却唯有在卷首的地方写上“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篇小说才能被公众所接受。当然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是安娜自己。安娜这个女人刚好就处在对虚伪的上流社会无比仇恨和她本人虔诚信仰天主教的夹缝中(托尔斯泰先生本人大概也正处在这样的夹缝中)。所以当她为了反叛做出了有违社会道德的事情后,她才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安娜是决意自己报应自己的,跟虚伪的上流社会无关,跟冷酷的卡列宁无关,也跟不忠于她的渥伦斯基无关。她就是“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她不过是用自己痛苦的灵魂和罪恶的经历印证了《圣经》教义而已。
想托尔斯泰在写着安娜悲惨的终遭报应的故事时,心里也一定在默诵着《圣经》的这句至理名言,而他这位伟大的作家应当也是相信这因果报应的。
但是在昆德拉这里好像就不一样了。
尽管我还没有看到昆德拉评价托尔斯泰的文章,但是昆德拉显然是十分熟悉这位同样来自东欧的作家的,因为他的一个女主人公从小镇来到布拉格来看望托马斯时,随身携带的就是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就是因为特瑞萨拿着托尔斯泰的那本书,托马斯才会觉得特瑞萨比上一次见到时更为优雅,或者这也是托马斯为什么终于接受了她的原因吧。
是的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也充分利用了“报应”这个人类关系中的永恒的原理。只是他的报应的方式和托尔斯泰的迥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抑或他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上有着很大的差距?还可能昆德拉只是想把这种报应当做一种生存的“玩笑”?那种所谓的黑色的凄婉的“幽默”?
这大概就是昆德拉小说《玩笑》的全部意义,或者大部分的意义。比起昆德拉那些充满探索的作品,这是一篇以相对规范的手法写出的小说(可能和这是他早期作品相关)。其实故事也很简单。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回到他家乡的小城,就是为了在这里和一位名叫埃莱娜的女记者幽会。而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勾引这位已经徐娘半老但却风韵犹存的女人,并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埃莱娜对路德维克倒是一见钟情,从此难以忘怀),而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一个蓄谋已久的报复计划(就如同基督山伯爵从监狱回到巴黎)。报复的对象是一个叫做泽马内克的男人。此人如今正风光无限。泽马内克曾经是路德维克的大学同学,又是那所大学中坚定的党组织主席。就是他为了路德维克的一封“玩笑”的信而不择手段地迫害他,以至于让路德维克这个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大学生陡然坠入了人生的最底层。从此路德维克不仅失去了美妙的大学生活,还被开除党籍、吊销信仰(可见他曾有过怎样的单纯的追求),而至最终被流放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成为劳工一样的戴着黑袖章的军人,每日挖矿不已,以至于在正值壮年的时候却找不到女人。
路德维克对泽马内克不择手段的迫害行为的愤怒可想而知。这个党棍几乎夺走并改变了路德维克的一切。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是不报复不足以平愤的那一种。于是当路德维克终于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并终于成为了一名著名的科学家,特别是当他接受了埃莱娜的采访并被埃莱娜所深深仰慕以后,他的这个复仇的计划就开始慢慢地形成了。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趁热打铁。他觉得唯有把他仇恨的男人的妻子搞到手,蹂躏她并且残害她,他内心的那一份怨恨才能平息。
中国有句谚语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意思大概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打劫都要避开街坊邻里,那就更不要说做爱了。这句谚语当然不适合阐释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邻居,而是彻头彻尾的仇敌,是交战的双方。所以敌人之妻,恐怕就是可欺的了。
那么敌人的妻子又是什么呢?当交战双方的战争结束并已分出胜负,那些敌人的女人就不再是一种情爱的象征,而是成为了抚慰胜利者的战利品。古今中外很多伟大的帝王都是这样做的。伴随着被他们所吞噬的敌方的一块块领土,他们也就同时把对方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据为己有了。这就是埃及女王为什么成为了凯撒的妻子,后来又成了安东尼的女人。而中国古代君王就更是如此。唐朝就有著名帝王李世民,在终于打败隋朝之后,便将隋炀帝有着倾城倾国美貌的女儿掠来做了自己的宠妃。还是这个唐太宗李世民,在将与自己争权的兄弟斩于马下之后,竟然将兄弟的爱妻也霸占过来,从此成为他的嫔妃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此征服或者强暴敌人的女人,应该也被当做是胜利的一个部分。一种变态的但却十分解气的方式。你看看,我不仅战胜了你,我连你的女人也战胜了。
于是这便又关涉到了中国人的一种骂人的习惯。中国人生气的时候总是要骂“操你妈”,或者“操你妹妹”一类的话。总之一个男人恨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们会天真地认为最解恨的一种报复的方式,就是强暴对方的母亲或者姐妹!这又让人难以理喻了,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说“操你老婆”,而只是把强暴的目标对准那些和对方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呢?他们或者以为老婆本来就是被“操”的,是外人。但母亲和姐妹相对来说就神圣得多,甚至是不可亵渎的。所以他们的这种残酷的性报复才会直指那些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对象。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亵渎,彻底的玷污,才能毫不留情地触动对方的心窝。
总之在那些决定实施报复的男人看来,占有了对方的女人才是最解恨的。他不仅能够获得快感还能获得成就感。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欢乐啊,因为只有将对方生命的快乐也抢夺过来,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强大无比的是无坚不摧的,是生命的宣泄也是复仇的快乐,更是对对方身心的极大侮辱,以及,对对方荣誉与尊严的最大的轻蔑和挑战。
能够这样做本身就已经凌驾于对手之上了。更不要说对方的那个女人会心悦诚服甚至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这个本不该爱上的复仇者。
昆德拉就这样为他的路德维克选择了如此司空见惯的报复方式。小说通篇便是以这个即将执行并正在执行的报复计划为主线,加之不停闪回路德维克何以要实施这个报复计划的来龙去脉。这是路德维克的行为,但却是昆德拉指使。一定是昆德拉本人认为,一个复仇者只有占有了敌人(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才等于是真正战胜了那个敌人,或者至少是羞辱了那个男人。这样的想法未免愚蠢。但昆德拉一定以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男人们普遍都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紧接着昆德拉就对男人们的这种普遍的报复行为做出了一个极富创意的修正。那就是我们即将看到的,他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消解了男人们复仇之后的那种快感和成就感。
这其间我们会顺便想到,这种肉体的占有对复仇者来说是否真的快乐?如果那个被复仇者占有的女人味同嚼蜡呢?那样的占有不就不是快乐而是受难了吗?那么在那个瞬间复仇者享受的是肉体的欢愉呢?还是掠夺的快感?当然昆德拉在《玩笑》中已经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一复仇性质的占有的整个过程,以及男人对一个无辜女人的种种复杂的感受。
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话题。那就是如果女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像男人那样去报复?譬如将路德维克变成娜娜,让泽马内克成为翠西。翠西将娜娜置于死地,而娜娜被置于死地而后生之后,她又将采取怎样的方式去报复翠西呢?
去勾引翠西的男人皮特吗?这样的例子通常很少。就是偶尔看到也大多是在电影中。只有电影中才会有如此狡诈的女人去实施这样的阴谋,而现实中那些被诬陷的女人就是有了报复的机会,通常也很难再有男人那样报复的能力(包括色相和地位)了。另外女人的报复的对象,大多不会像男人那样通过他人“曲线救国”。她们恨谁就是恨谁,她们要报复的目标也就是目标本身。当然娜娜也有可能会株连无辜地去伤害翠西一家,自然也就包括了殃及翠西的家人和孩子。但无论如何女人报复的目标一般总是单纯的。她要翠西死就是要翠西死。她要翠西家破人亡就是要翠西家破人亡。总之她很少会用和皮特做爱来伤害翠西。因为在娜娜看来,和翠西的丈夫做爱本身,就是对娜娜最大的伤害和羞辱,她已经被伤害和羞辱过了,怎么能继续扩大这种伤害和羞辱呢?当然这是传统的性观念在作祟。因为在那种观念中,无论女人怎样在性交中受益,怎样享受到了性的温暖和欢乐,女人都将被看作是受害者,是男人泄欲的工具。所以娜娜哪怕是为了报复而享用了翠西的皮特,并在享用中获得了快乐,翠西都会无比高傲地并且天经地义地认为,是她的男人占有了娜娜,而不是娜娜欺侮了她的男人。所以,女人才会很少将肉体作为复仇的手段,也很少把对手的男人当做战利品来享用。因为她们知道那将一定是适得其反的违反常规的,反而会留下笑柄,贻笑大方。所以这是观念带给女人的困惑和捉襟见肘。因为娜娜将永远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伤残了翠西本人对翠西的伤害大?还是抢走了翠西的男人对翠西的伤害大?是伤害了翠西本人让娜娜觉得痛快?还是抢走了皮特才能让娜娜觉得如愿以偿?。
(*^__^*)
是的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是女人的还是男人的?
如果是我们自己痛失了那个最爱的男人?
那么那将是哪怕伤害了自己,也不能失去爱?
很多女人就是为此而放弃生命的。那么究竟是她们自己的生命重要?还是失去了她们最爱的那个男人更致命?
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探讨复仇的性爱是不是快乐了。
路德维克终于在他家乡的小城等到了仇人的妻子埃莱娜。他们于是在旅馆做爱。
如果想知道路德维克和埃莱娜做爱时是否快乐,那么在《玩笑》第五部“路德维克”的那一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我们从而了解到这种肉体的接触首先不是为了爱情,甚至连纯粹的欲望的需要都不是。路德维克对埃莱娜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通过埃莱娜的身体来实现他对泽马内克的仇恨。如此用肉体实现报复的情节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也有专门的篇章。只是复仇者从男性变成了女性,从路德维克变成了特瑞萨。特瑞萨因为不能忍受托马斯头发中女人下体的味道,她便决心红杏出墙,来到了那个被称为工程师的陌生男人的家。她来到这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和陌生男人做爱。她的意图也单纯极了,就是想通过自己的背叛来回应托马斯的背叛。因为在此之前托马斯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性欲发泄在了别的女人的身上,而特瑞萨却是第一次,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横陈于别的男人面前。同样的,特瑞萨在那样的性交中也没有感情。仅只是为了报复,仅只是男人和女人的交媾而已。所以特瑞萨才会难以忍受,甚至羞愧难当。因为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媾,一种完全物理性的生物性的交媾,和禽兽没有区别的,不关乎爱的,只有仇恨。
但无论如何这种交媾的过程还是开始了。特瑞萨与那个陌生的男人。仅仅是为了背叛。也许他们都没有情感的要求,甚至连欲望的要求也没有。后来证明了他们果然都有着各自的目的。特瑞萨为了惩罚托马斯的不忠,而那个陌生男人则是一名暗藏的“契卡”(类似联邦调查局一类的机构)。便是这样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相互亲近着。他们的相互抚摸尽管没有能调动起他们的情感,却也情不自禁地鼓励了他们身体中的那种生理欲望的需求。于是特瑞萨的下面潮湿了。就是这样。甚至高潮也将来临。就是这样。接下来交媾就完成了。然后就各奔东西。从此生死两茫茫。
那么快乐吗?
这样的交媾对特瑞萨这样的女人来说可谓毫无快感可言。但至少目标是实现了,那就是她终于在心理上战胜了托马斯。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特瑞萨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以至于她只要一想到那个陌生人就不禁周身发抖,恶心呕吐。后来她便只好肯求托马斯带她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个给了她噩梦的地方,当时她正独自一人站在河堤上。
接下来我们再回到《玩笑》。复仇的愿望对于路德维克来说实在是太强烈了,以至于他竟然能够接受埃莱娜徐娘半老的臃肿体态。在他的概念中这个女人只要是泽马内克的妻子。只要是他得以复仇的工具他就将在所不辞。于是他开始有步骤地对这个女人进行欺骗和引诱,直到把她约到了他家乡的这个小城。到这里路德维克果然如愿以偿。因为他拥有一个男人在这方面的全部能力。他一边怂恿这个女人脱光衣服,一边对她虎视眈眈。当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早已经完全倾倒在他脚下的时候,他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在欲望中又加进了许多虐待的成分。他一边强暴这个女人一边凶狠地殴打她。然而令他难以预料的是,埃莱娜这个女人竟然刚好有“受虐狂”的倾向,刚好渴望他能够殴打她虐待她。于是路德维克一边酣畅淋漓地做着这一切,一边在心里痛骂着泽马内克,并为自己复仇的得逞而无上骄傲。
只要是泽马内克的妻子。
这就是路德维克全部的目的。
昆德拉一直不相信肉体之爱能与灵魂之爱水乳交融。这就是他的主人公们为什么总是貌合神离,总是在肉体与灵魂的游离中释放欲望。所以昆德拉总是喜欢在肉体之爱中安排进很多人为的因素。他的意思也许是想告诉人们,所有的做爱其实都是有目的的。
然后就是昆德拉对这些以性作为报复的行为进行报复了。
这种报复也可以被看作是对报复这种行为的一种绝好的应答。
世间万物向来就是有往有来,潮起潮落。所以报复这种行为也难逃世间万事万物的法则。凡报复便会遭到报应,这好像也是一种轮回,或者一种因果的关系。而这种“报复——报应”的轮回好像也是昆德拉所热衷的,或者是他一贯的思想,因为他一直觉得那些人们为之努力的事情,甚至毕生为之奋斗的事情,到头来都好像毫无意义,或者像“玩笑”一般。
于是就又回到了那个西西佛的神话。神永无止境地将石头推上山顶,又任它滚落下来。再推上去。再滚落下来。而人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价值。
而昆德拉在他的关于报复的小说中所追求的,似乎并不是这个报复的过程而是那个结果。
结果是什么?
正当路德维克为终于强奸(也许不是强奸,埃莱娜是自愿的,甚至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了泽马内克的妻子而感到无比自豪的时刻……特瑞萨在实现了她对托马斯的报复后本应有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却相反痛苦万状。她甚至独自站在流经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岸,感受着内心的那无尽的悲哀。她觉得她所看到的,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她自己,而是将要与相爱的人永远永远地永别。我们知道这可能就是对于报复的某种报应,报复者并没有得到他们本应得到的快乐,而是更加地绝望沮丧,报复让报复者陷入了更深的深渊,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玩笑》中的路德维克也悲哀了,因为他看到了让他更加沮丧的现实,那就是泽马内克对于报复者路德维克的报复。
你以为你占有了我的女人?事实是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不仅不重要我还要尽力摆脱她。不仅要尽力摆脱她,我并且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泽马内克正在和埃莱娜办理离婚手续的消息对路德维克来说,不啻是一个噩耗?
一个连泽马内克都不想要的女人他居然要了?
是的这就意味着埃莱娜已经毫无意义,而干了埃莱娜就更加地没有意义。这对于雄心勃勃一心想报仇的路德维克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难道这不是对他多日以来的精心策划的阴谋的一个嘲弄?本来和这个女人交媾就让他恶心,如今的结局就更是让他觉得吃了苍蝇。
埃莱娜就像一件旧衣服(或者破烂)已经被泽马内克扔掉了。而路德维克竟然还费尽心机地勾引这个已被抛弃的女人。如今是他误入了这个已然被废弃的性的陷阱。
路德维克已经被这个令他作呕的骗局气得难以自控,接下来他竟然还看到了泽马内克那个新的比埃莱娜不知道要漂亮多少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缠绵在泽马内克身边。
怎样的讽刺!
路德维克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一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一个,被报应的错误。显然他应该染指的不是埃莱娜,而是泽马内克的这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假设自己勾引的不是埃莱娜而是这个年轻女人,那样他在实施报复的那一刻也不会那么恶心。
但是事已至此。他错了。错过了。已经错过了。
他为自己的这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仅在整个实施报复的过程中没有一丝的快感,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埃莱娜竟然因为得到了他路德维克的眷顾,而对泽马内克提出的离婚请求欣然允诺。
天啊!
他路德维克的错误加上埃莱娜这个傻女人。
于是角色在这个时刻出现了转换。原来的胜利者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刚才看似受到报复的泽马内克,此刻却拥有了连路德维克都艳羡不已的“美人”。
怎样的阴差阳错。
如此结局让路德维克的报复行为顿时失去了意义。即或还有意义,这意义也被另一种由泽马内克显示出来的崭新的意义消解了。
总之在整个的关于报复的主题下路德维克黯然失色。他的那一份遗憾和叹息是可想而知的。如今他精心策划勉力为之的计划不仅已变得无足轻重,他甚至还要为他的敌人承担起一个恨不能尽快甩掉的包袱。所以对于路德维克来说,他不仅没有能惩罚他的仇人,反而成全了仇人,惩罚了自己。
大概这才是昆德拉描写关于“报复的报复”的真正用意,也是他要他的小说所达到的效果。最终的失败者不是泽马内克而是路德维克。复仇者不但没有能报复别人,反而被别人所报复。路德维克便是这样得到了那个令他哭笑不得的报应。所以复仇依然是罪恶的,是必得遭遇报应的。这就是昆德拉的观点。也是《圣经》的谕示。
接下来的故事更是一报还一报。那个被当做报复工具的埃莱娜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埃莱娜的行为也是女人对占有了她们的那些男人的某种警示:既然你占有了我,你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逃离干系!
其实这也是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阐述的问题。小号手不慎让女护士怀孕,于是小号手在小说中的全部动作线就是怎样想方设法地逃离女护士的纠缠。那么在《玩笑》中路德维克接下来的行为轨迹,便也是尽力摆脱埃莱娜的追求了,摆脱他对这个女人的那一份不怀好意的责任。
埃莱娜尽管蠢笨尽管荒唐但她却是无辜的。她怎么会知道路德维克的报复计划,更不会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无端卷入一场复杂纠纷的?埃莱娜是被路德维克的谎言所欺骗才落入爱情陷阱的。然而她却真的一往情深地爱上了这个利用他的男人,她愿为他而牺牲一切。但是当她一旦了然了路德维克复仇的骗局,她便以更加激烈的态度决心和这个欺骗她的男人决一死战。而来自埃莱娜的女人的报复就更加残酷了。不过这也是女人通常所采用的方式。烧了自己的船。
女人所采取的报复方式通常不直接去伤害男人,而是以她们自己的“一死”来永恒地谴责他们,让他们毕生背负罪恶。所以她们给男人造成的伤害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们要在男人的心中笼罩毕生的阴影,让那种心灵的折磨永无尽头。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她们首先在物质上永远地消灭了她们自己。
埃莱娜如果不是错服了药片,她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这也是昆德拉“玩笑”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路德维克的生命今后将会怎样地黯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报复到了如此报应的地步,路德维克也算是历尽沧桑了。
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人性的丑恶。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地不能够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由此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应该也已经到了那个人性的极限,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顺便说一句,昆德拉总是喜欢把一个拼命追求某个男人的女人背后,置放一个热烈追求这个女人的另一个男人。譬如,《玩笑》中埃莱娜拼命追逐路德维克,而埃莱娜的那个男助手却始终深爱着她。譬如,《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小号手的妻子一直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她电视台的一位男同事却始终对她一往情深。再譬如《慢》中,女记者伊玛居拉塔深深倾慕着那个政治家贝尔克,而真正喜欢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男人却是她的搭档。而且这个一直在追逐男主人公的女人通常会被昆德拉描绘成一个记者,或者其他新闻媒体的工作者。而这个女人背后默默爱慕着她的那个男人通常是她的同事。这种三角关系的结局一般也是雷同的:被女记者追求的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女记者,并且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摆脱她。于是这个女人绝望,绝望而至轻生。譬如埃莱娜选择了吞服安眠药片,而女记者伊玛居拉塔则选择了溺水身亡(她不会游泳。所以选择了溺水。但可惜游泳池只有半人之深,不足以让她毙命。所以又是一个讽刺)。那个被她们所苦苦追求的男人总是最终弃她们而去,而站出来保护她们并给与她们慰藉的,又通常是那些她们过去不曾在意的、一直默默追随着她们的那个男同行。不知道昆德拉何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小说中重复这种人物关系?他难道就不怕被别人批评这是自我的重复,是一种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征候?但是我们或许能够理解昆德拉何以至此。一定是这样的一种人物关系在昆德拉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或者干脆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未可知。所以这种人物关系的三角设置才会反复在他的小说里出现。他并且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这种爱情关系尽管是三角的,但却不是激烈对抗的,而是不断向前追逐的。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轻松的关系链。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解脱式的。不是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的,而是意外地出现了新的希望的。所以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还是昆德拉来得超脱并且轻松:当一个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便顶上来,说好吧,我爱这个女人。于是完事大吉。各得其所,从此相安无事。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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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大大的间奏之后,我们几乎忘记了主题。那么只好将刚才的最后几句话照搬过来,以提醒我们的思维——……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政治。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不能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但泽马内克身边已另有新欢还是深深刺痛了埃莱娜,接下来路德维克为了报复而占有她又抛弃她更是让她伤痛欲绝。在来自情感方面的(严格说是来自男人方面的,来自男性作为统治阶级的社会的)异常沉重的双重打击之下,埃莱娜几近崩溃。作为职业女性的埃莱娜,一直把情感尊严看得至高无上。于是当这个几乎占有了她生命的全部的情感尊严被亵渎之后,她对生命之痛的承受能力也就到了极限,她的反弹的能量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埃莱娜开始复仇。不是以伤害他人(男人)的手段,而是以结束自己的方式。
不过埃莱娜的报复看似伤害了自己,其实那也是她对男权社会的某种无力的控诉。
这就让人不能不想起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位杰出的女演员阮玲玉,以及她的那个震惊了全国的自杀。阮之所以选择了死是因为她已经对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失去了信念。而作为女人在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信念几乎都是建立在男人身上的。如果一个一个的男人都在伤害她欺骗她,那么她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女人们选择了以死亡来反抗那个让她们痛苦不幸的世界,反抗那些男人。而一旦她们的死亡已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演化为社会的事件,那么她们反抗的目的便也在不期中实现了。尽管这或许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之所以去死是因为她们痛苦至极以至于觉得生不如死。她们的死亡无疑是个体的,但涓涓溪流终会汇成惊涛骇浪!
埃莱娜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要伤害谁,更不会以此作为一种报复的手段。这个女人尽管愚蠢,却不恶毒,更不会在绝望中老谋深算。她只是觉得这种被欺骗进而被抛弃(被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两个男人所欺骗所抛弃)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也太屈辱了。于是她觉得伤痛欲绝无路可走。而结束这一切的唯一方式就是结束生命(她当然不会有路德维克那样的算计,把所有人生的苦难都发泄在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埃莱娜确实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她的自杀却客观上成为了对那两个伤害过她的男人声讨和惩罚,甚至是对他们丑恶灵魂的永恒的审判(如果埃莱娜自杀成功的话)。
这一点被充分地表现在了路德维克的恐慌中。当他接到了埃莱娜写给他的那封信,当他读到了埃莱娜的那字字血声声泪:“现在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对你说永别了……”埃莱娜的如此决绝果然报复了路德维克,以至于这个原本自命不凡的男人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埃莱娜自杀的那个地方跑去。在那一刻路德维克真的害怕极了。那种恐惧甚至超过了他终于占有了埃莱娜的那如愿以偿的喜悦。埃莱娜的遗书不仅让路德维克看到了这个女人的悔恨和失望,还听到了那个来自女性世界的反抗和宣言:一个供您用来实施报复的生命的消失,将会让您的后半生永远被纠缠在那永无尽头的罪恶中。
幸好埃莱娜的报复没有成功,就如同路德维克的报复没有成功一样,整个过程不过是早就有了结果的被小说家昆德拉描述的一场相互追逐的游戏。埃莱娜因为误将轻泻药当做安乃近服用而使她死里逃生(又是一个“玩笑”)。在这个她已然视死如归的行为中,她至多受到了腹泻的某种折磨。而路德维克的恐惧却是致命的,因为他恐怕只能在罪恶和忏悔中了此残生。
这就是昆德拉从报复到报应的整个过程。
报应是存在的。无论是在宗教教义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还是在昆德拉的小说中。
不过昆德拉的报应是轻喜剧。
而他的最有创意的地方,就是将生命中所有沉重的东西都化为了“玩笑”。
昆德拉的乡愁许均先生新近翻译出版的《无知》,是迄今为止,昆德拉唯一未曾在中国翻译出版过的小说。所以较之昆德拉以前的各种翻译文本,《无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一部彻底陌生化的文本,读过能够让我们了解昆德拉的种种现在。
如同读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一样,《无知》依然给了我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不是说昆德拉作品的风格本身,而是,他所描写的生活与我们的境况竟是如此接近,甚至如出一辙。这大概还是因为他曾经的捷克社会主义的背景,所以我们才能对他的“布拉格情结”感同身受。而这一次昆德拉的乡愁,又为如今我国大量的移民群体提供了一个“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精神范本。近二十年间,中国在世界各地的移民数量突飞猛进,以至于那些移民即或不是我们自己,也是我们的亲戚朋友,或者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总之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你可以经常地听到他们思乡之苦痛、奋斗之艰辛的种种喜怒哀乐。于是读昆德拉的《无知》就更有了一种亲和的感觉。昆德拉简直就是那些四海漂泊的新移民最杰出的代言人。
移民问题一定曾深深地困扰着昆德拉。他不得不离开布拉格,而又无时无刻不深深思念着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很多年的美丽城市。于是,昆德拉除了在许多小说中竭力彰显他对故乡的眷恋,还对移民问题做过许多专门论述。此番在《无知》中,他还特别请来了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尤利西斯),以他回归的英雄史诗作为整部小说的一个伟大的笼罩。昆德拉之所以要以古希腊在特洛伊城下的那场著名的战争为背景,就是为了描述英雄尤利西斯为了这场战争不得不告别亲爱的妻子帕涅罗泊,踏上离乡背井的不归路。然而昆德拉真正要说的还不是尤利西斯的思乡之情,而是他怎样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英雄回归。最终回到了家乡伊塔克海边的橄榄树下,完成了他伟大的德奥德赛之旅。
便是在《奥德赛》笼罩之下,《无知》中的女主人公伊莱娜也完成了她普通人的现代回归。尽管伊莱娜不能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相比,他们的结局也迥然不同,但是他们流落他乡二十年的经历、深邃绵延的思乡之情以及最终踏上归途的行为却是相同的。只是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英雄史诗,所以奥德修斯慷慨悲歌的回归神话,才会成为作品中那个大气磅礴的覆盖。一切都在回归这个主题的指引之下。一切的思维,一切的行为。唯一不同的是,当代的伊莱娜最终没能像尤利西斯那样回归故乡的怀抱,而是继续异乡的漂泊。这是让人不能不悲哀的。
昆德拉在《无知》中所完成的是一个悖论。而小说中的人物所演绎的故事,其实在他的《被背叛的遗嘱》中已有过明确的阐释。昆德拉以世界著名作家、艺术家康拉德、纳博科夫、勋博格、斯特拉文斯基等移民的经历作为参照,来解析移民的种种利弊得失。其实那也是昆德拉本人的经历。他人生中的那个令他最为不堪的部分。自从他移民法国,这一份痛苦就始终煎熬着他,以至于移民问题成为了他很多作品的母题,并由此衍生开去各种人生的故事。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在乡愁与失落之间。在巴黎与布拉格之间。究竟何处是家园?
于是昆德拉认为,移民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不仅要忍受思乡之苦,还要面对异国他乡种种的陌生。曾经与我们那么亲近的东西变得日渐远去,而新的生活却又只能从生疏开始。这种双重的陌生化何等可怕。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陌生的东西最终会变得熟悉,甚至可爱……可是,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移民,却为什么还要被乡愁和回归的思绪苦苦缠绕呢?
阅读《无知》,觉得其中的每一个事件,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感觉,都是昆德拉本人的亲历。无论是伊莱娜从捷克移民法国栖居巴黎,还是她满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重归布拉格。即或小说中的昆德拉是隐形的,但是在每个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生存状态的背后,都好像能看到昆德拉的影子。那些依然生活在波西米亚的捷克人,那些移居巴黎的布拉格人。那些忧戚悲伤的怀旧者或者形形色色的男女寻根族。是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昆德拉,或者,昆德拉就是他们每一个人。在小说中,是昆德拉肢解了他自己,也是他通过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阐述了他本人对移民问题纷繁而斑驳的思考。只是,昆德拉论证的结果依然没有结果。于是悲哀。因为对于昆德拉以及他小说中的人物来说,无论回归还是移民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所以他们已经没有了家园。他们此生所能拥有的,就只剩下流亡的精神旅程了。
阅读《无知》,觉得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设置虽然是虚构的,但故事所表现出来的本质却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昆德拉阐述移民思想的一个载体。
其实《无知》的故事非常简单,无非是女主人公伊莱娜在移民巴黎二十年后,在强烈的思乡情绪的驱动下,踏上了回归故乡布拉格的旅程。当年伊莱娜跟随丈夫流亡巴黎,是因为受到当时社会制度的迫害;而今天伊莱娜决心回归故乡,也是因为布拉格在短短的几年间已经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于是被驱逐者终于得以重新被祖国接纳。伊莱娜是怀着深邃的眷恋重归布拉格,去找寻那久违的田园牧歌的。但可惜她记忆中曾经熟悉美好的一切却已经不复存在。面对如此陌生的故乡,伊莱娜惶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昆德拉这样描述他迷乱的女主角:伊莱娜走在她所依恋的布拉格宁静的小街上,有那么几秒钟,她想到了巴黎。较之布拉格的温暖,她想到的是第一次对她露出敌意的巴黎,街道那冰冷的几何形状,香榭丽舍的傲慢……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有一丝她在这里感受到的那种可爱的亲密接触,那种牧歌般的气息。
然而,当伊莱娜真的回到了这个她梦绕情牵的地方,回到了亲人和朋友身边,她才意识到,她的回归究竟有多难。她当然可以重新和她的同胞生活在一起,但前提是必须把她和法国人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庄严地放在故乡的祭坛上,亲手点上一把火,随着这神圣的仪式,她二十年的国外生活将灰飞烟灭……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伊莱娜才能被同胞所接受,才能重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就是伊莱娜的两难,她既热爱着她的故乡,又不想将她巴黎的旅居生活一笔勾销。所以她不能留在布拉格,陷入这个城市正在为她编织的生活之网。为了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只能忍痛做好再次失去这座城市的准备。有了二十年移民经历的伊莱娜已经不属于布拉格。她也已经无法像荷马史诗中的那位伟大的英雄奥德修斯那样,历经重重磨难,重归他的故乡伊塔克了。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是高度物质的时代,无需再去追求那种充满了冒险的回归理想了。所以,伊莱娜最终还是选择了重返巴黎。
然而对于伊莱娜这样的移民,巴黎又是一处怎样的所在?
尽管伊莱娜已经把巴黎当做了自己的家,而巴黎却始终没有真正把伊莱娜当做自己的家人。即便是伊莱娜在巴黎最好的女朋友西尔薇,也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流亡者来对待。巴黎人有他们判断的眼光,直接而简洁,那就是斯大林主义是一种邪恶,流亡国外是一个悲剧。于是他们竟然也像伊莱娜故乡的那些朋友一样,对伊莱娜的思考和生活毫无兴趣,而只对她的流亡者身份感兴趣,甚至把她当做他们自己一些奇思怪想的证据。于是当伊莱娜不再是流亡者,他们便失望了,甚至不再热衷于和伊莱娜交往。因为伊莱娜使他们的想法破灭了,能够证明他们想法的伊莱娜也就自然失去了价值。
这便是伊莱娜的处境。她不仅失去了物质的家乡,也失去了她二十年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
是什么使伊莱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会?伊莱娜的这种边缘状态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仅仅是身边人的一种极为细微的冷漠态度所至。对她毫不关心的人首先来自于她的同胞。在她与他们二十年后的再度聚首中,竟没有一个人问起她的流亡生活,更没有人想知道她的心路历程,甚至,对她从法国带回的波尔多红酒嗤之以鼻,而以大杯大杯的家乡啤酒来抵抗她。于是温暖的田园牧歌般的怀旧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伊莱娜不知道,在布拉格为什么没有人真正关心移民的生活,没有人认真地对她说:“你讲讲吧”,甚至包括她的母亲。也许这样的冷遇只是伊莱娜聚会中的一个偶然,但却是伊莱娜决定再度弃国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她对来自同胞的冷漠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同为移民的约瑟夫为她指点迷津,化解了她对当今社会人际关系的恐惧。
约瑟夫说:人们相互之间不感兴趣,这很正常。
这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这就是当今社会以自我为中心的现状。人们不再关心他人,不再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甚至连倾听都不愿意。在文明社会,倾听原本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有教养,是否有风度的一个标志,甚至一个人是否有同情心的一种体现。但是伊莱娜故乡的那些朋友,不知曾几何时已经失去了这种倾听的能力和同情的心理。或者他们已经无法沉下心来,日新月异的生活已经让他们无比浮躁了。
足见,昆德拉反复而郑重地提出“你讲讲吧”,在今天是何等必要。“你讲讲吧”,就意味着“我会倾听”,而如果连“你讲讲吧”这样的邀请都不能发出,那只能证明被异化了的人类是怎样的可悲。
《无知》的人物关系显然是戏剧性的。伊莱娜为了摆脱母亲,嫁给了母亲的一位老朋友马丁。而后来她与之同居的男友,又是曾经认识已然去世的马丁的一个瑞典人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之所以离开瑞典来到巴黎,是为了逃避他已经厌倦的妻子和家庭。后来古斯塔夫在布拉格开办了一家公司,说他再也不想回法国了,因为他甘愿成为伊莱娜和她失去的祖国之间联系的纽带。然而伊莱娜对家乡却已经十分陌生,她不愿放弃自己用整整二十年来熟悉的巴黎,再去重新适应那个曾经是她的城市的布拉格。伊莱娜在飞往布拉格的飞机上,与流亡前曾有过短暂激情的约瑟夫相遇,并两情相悦,相约未来。伊莱娜在布拉格的聚会上见到了马丁的同事米拉达,她是布拉格唯一同情并理解伊莱娜的女人。而这个米拉达恰恰就是移民丹麦的约瑟夫少年时代的女友。当她得知旧日恋人已回到故乡,却依然固守自己的孤独的生活。约瑟夫对伊莱娜和米拉达这两个曾经与他有过恋情的女人毫无记忆。就在伊莱娜与约瑟夫在饭店醉生梦死的时候,伊莱娜的母亲竟然在和女儿的男友古斯塔夫疯狂做爱,这是怎样的戏剧性。母亲与古斯塔夫的性关系可谓小说中的神来之笔,因为他们在做爱之后相约各自将是“自由”的。“自由”便是他们给这段畸形欲望的许诺,如此现代的性观念竟源自于一对老年人。
小说的结尾,是约瑟夫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丹麦的生活中。他认为故乡虽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记忆和往事,但这里毕竟已经遥远,已经……这是否就是昆德拉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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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一如昆德拉以往的风格,将一个故事打碎来写。所以第一遍读后你将很难弄清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但是翻回去看,你就会发现作者是怎样的匠心独运。你会发现原来米拉达就是约瑟夫日记中的那个热恋着他的女中学生,这一点在先前的章节中昆德拉早有伏笔,只不过他故意让你忽略罢了;而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述《奥德赛》的故事,也是为了能给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史诗般的支撑;而他用很多篇幅来解释欧洲各国对“回归”这个词汇以及词根的不同语义,也就是为了在这个宏大的主题下讲述捷克女人伊莱娜的故事。
总之,依然的昆德拉。只不过这一次他要说的,是穷尽笔力也难以说尽的那一份深深的乡愁。
重读昆德拉又一次拥有了昆德拉。他的几乎所有的作品。而原先的那些还参差摆放在书架显著的位置上。但那是原先的拥有。原先的价值与意义。散乱而斑驳。而这一次,由赵武平先生馈赠的所有昆德拉就那样精美而整齐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每一页都曾被翻过,至今还留有被阅读过的气息。那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经由法国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授权而出版的“昆德拉作品系列”。
昆德拉如此郑重地再度挺进中国大陆,并且热销,说明了什么?
他的作品的不朽?他与中国文学界的一种时尚般的亲和?或者,中国读者对昆德拉先生的不懈的热情?抑或,大家都希望能看到一套更加完美精致的昆德拉的文本,以匹配昆德拉先生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与名望?
此次上海译文出版社集结了时下中国最权威的法语翻译专家对昆德拉进行系统的译介。在阵容如此强大的法语翻译家中,有些是朋友。我所熟识的许均和余中先先生,都曾以他们在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杰出贡献,获得过法兰西的荣誉骑士勋章。
有这些优秀译者的倾力投注,对昆德拉来说,应该也是至关紧要的。因为对外国文学一如既往的钟爱,我知道任何一个好的外国文学读本,背后一定会站立着一位非常优秀的语言学家。早先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先生不说,当代我所熟悉的翻译福克纳的李文俊先生、陶洁先生,翻译伍尔芙的瞿世镜先生,翻译杜拉斯的王道乾先生,翻译乔伊斯的金堤先生……他们就不单有着语言的天赋,还有着丰富的域外生活的经历,以及学贯中西的学养。他们不仅拥有将外国语言成功地转化为中国语言的能力,还有着极为严肃的治学态度。他们的修养、能力和态度对我们来说确实尤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他们的语言了解和理解那些外国文学作品的;而我们在外国文学中所汲取的营养,应当也是在他们的传达中实现的。然而时下到处泛滥的,却是一些被拙劣译者糟蹋了的名著。这种不负责任的现象不仅让人痛心,简直令人厌恶。尤其我们这类从事文学创作的读者,对译文的要求就更高。我们不仅仅是想通过表面的文字阅读故事,而是需要获得更专业的知识与感受。所以,此间上海译文出版社在译者的严格选择中启动的昆德拉作品翻译工程,无疑是在时下译著水平受利益驱动而每况愈下的现状中的一个倡导,一个警示。
对于投入其中的这些法语专家来说,重新翻译昆德拉作品,一定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单单是作品厚度的增加,页码的膨胀,就足以证明了他们在整个翻译过程中的劳苦。尤其依照许均先生所极力提倡的“无限接近原著”的翻译原则,以及出版社对于译作质量的严格要求,就更是为译者们规定了很高的目标。而昆德拉本人思想的深邃,表述的庞杂,特别是他在音乐方面非凡的造诣,以及他对于文学与历史的精辟见解,就更是需要译者殚精竭虑,深入研究,细心领会,字斟句酌,准确更准确。之后,才能把昆德拉的风采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才能让我们切实“无限接近”地了解这位作为作家的真实的昆德拉。
尽管旧时的那些不同出版社的昆德拉依然摆放在书架上,但那个时代的昆德拉还是和我们很遥远了。那么依稀地,往事如烟了。残存在记忆中的,唯有以“参考书目”的方式进入阅读的昆德拉是怎样地激动了我们,使我们的灵魂为之一振。于是昆德拉因为他的“参考书目”的身份而更加地抢眼,更加地被读者争相阅读;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转瞬之间就成为了那个时代写作者们广泛临摹的范本;而“媚俗”这个来自昆德拉的概念,也一时间成为了某一阶层抨击异己的最为时髦的字眼……但无论如何,我们在那个时代对于昆德拉的阅读是粗糙的,表面的;而出版的状况应当说也是支离破碎、参差不齐的。而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也还是由于昆德拉先生本人在那个时代的有点尴尬的身份。
如今,伴随着昆德拉先生生存状态的逐渐明朗,尘埃落定,他的作品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中国出版界的大雅之堂了。
昆德拉作品的被重译,一定有着它文本的意义。何况,哪怕单单是将原先散落在各家出版社的版型各异的昆德拉作品汇集在一起,使读者一进入这个系列,就能够读到昆德拉的几乎所有著作,就已颇有价值了。
这一次我之所以对昆德拉作品系列的重译出版如此关注,首先是因为相信上海译文出版社。很多年来,由贵社推出的外国文学作品,无论是出版选题,翻译水平,还是印刷制作,推广发行,都堪称一流。可谓经典、精美、精心、精致。是令人信任并且崇敬的。尤其目下书店充斥的那些翻译糟糕的外国文学书籍,就更是反衬出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冰清玉洁。同时,我个人的文学创作应当也是和他们有着极为亲密的联系的。很久以来,我一直是他们主办的《外国文艺》的忠实订户。我在这本精彩的杂志中读到过很多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并深受启迪。而我最喜欢的作家威廉?福克纳、维吉尼亚?伍尔芙以及玛格里特?杜拉斯的小说,也大多是由这家著名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我留心上海译文出版的每一本外国名著。于是,在某种意义上,便成为了我心中一座看不见的但却始终照耀着我的灯塔。我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知道,上海译文出版社在我的文学创作中,意味了什么。
在得到新近出版的昆德拉作品时,我刚好幸运地有了一个创作的空当。于是便得以开始一本一本地阅读昆德拉,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随笔。这是一个有点艰辛但却非常愉快的过程。结论是,你只有系统地读过昆德拉的作品,才有可能真正了解他。我没有将新旧译本对照阅读,因为我非常赞同许均先生的观点,那就是不同时期翻译的不同版本,确乎只能完成它们在不同时期的使命。
在过去时代的散乱的阅读,让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昆德拉式的写作,也粗略了解了这个居住在法国的捷克作家表现思想以及讲述故事的方式。但是现在想来,那个时期对昆德拉的了解,无论如何是肤浅的,以至于没有能真正地理解他,甚或得出他并非我所喜爱的那类作家的匆忙结论。
但这次在集中地阅读过昆德拉之后,感觉就全然不同了。我不停地记着笔记,并且不断地被感动被震撼。我原以为昆德拉并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作家,更不要说激情。但当我透过那所有的文字触摸到作者的内心之后,我才意识到,昆德拉作品令我震撼的地方,不是他睿智的思索,而是他的诗意,他的被掩藏得很深的那种悲伤。而最集中地体现了他这种追求的那个人物,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男主角托马斯。这是一个我早已经熟悉的人物,但我为什么一直不能够发现他身上的那动人之处呢?那是因为这种所谓的诗意与悲哀在这个人物的身上,是几乎看不到的,它们被隐藏得很深很深,深藏于人物的行为之中。他塑造的人物的本质,并不是我们在文字中所能够轻易看到的。这就是昆德拉的方式。
对我来说,阅读昆德拉就是学习昆德拉。于是在阅读当中,我就自然摒弃了消遣,坚持在倾听他的故事的同时,更多地去体会他的思维的方式,表述的方式,还有纠缠于他心中的各种各样的“情结”。
昆德拉确乎是一个有着诸多“情结”的作家。那些“情结”就像是他身体中的一种顽固的病痛,永远盘踞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不能释怀。譬如他的“布拉格情结”;譬如他对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的那永久的迷恋。于是我尝试着穿越那些“情结”而找到他生存的困惑。我试图通过他在小说中的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索看到他对生存的无奈的认知。我还企图在文字的背后看到作者本人,知道他在落笔的那一刻,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结构他的小说?他所呈现的画面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事件和人物来完成他的主题?他的故事为什么总是寓言式的?他的小说结构和音乐结构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紧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对昆德拉的阅读必须是全面的。因为在他的文本的背后,通常还会有另一个文本,在相互影响着。你只有在全面的阅读之后,才能感觉到昆德拉作品之间的那种联系,那种相互注解的关系。譬如,《玩笑》。这是昆德拉的成名之作,和他后期的作品风格有着些微的不同。那时候他的写作好像还不够“漫游”,人物与故事的情结也还相对紧凑。读过《玩笑》,我们自然了解了路德维克历经政治磨难的命运,也看到了他回到家乡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于是我们认为,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也了解了与他的生命相关联的那些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察觉作者本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的那个更深刻的理念,而那个理念其实在昆德拉写作之初就已经被规定了下来,包括人物的走向和结局。后来在读过了昆德拉的另一个文本《被背叛的遗嘱》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作者为什么会那样安排人物的行为,以及他们命运的轨迹。
昆德拉说,四个主角是这样创造的——四个个人共产主义世界,插在四个过去的欧洲时代。路德维克:从伏尔泰式辛辣精神中生长出来的共产主义;雅洛斯拉夫:可望重建保留在民间文化中古朴的过去时间的共产主义;考茨卡:嫁接在福音书上的空想共产主义;埃莱娜: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的热情源泉的共产主义。所有这些个人世界都处于它们解体的那一刻:共产主义的四种瓦解形式。这也就是说,四种古老的欧洲式冒险的崩溃。
于是,在谙知了那条被作者隐藏得很深的理念线索之后,在相辅相成地阅读过昆德拉更多的作品之后,我们才应该可以说我们读懂了《玩笑》。
昆德拉的之所以和我们更为接近,大概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一个和我们相近、相似的社会背景中。他经历过布拉格的被占领,经历过政治上的被迫害,而他的那种种受迫害的方式,应当说和我们的“文革”几乎别无二致。所以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了解他,也更容易理解他对于罪恶和苦难的那些切肤的思考。昆德拉是在政治伤害中被迫离开布拉格的,因此他个人的这种背井离乡的经历让布拉格成为了他精神中的一个永恒的情结。
这个“布拉格情结”,遍布于昆德拉的几乎所有的作品。无论是他用捷克语写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他后来用法语写的《慢》。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是极为复杂的,但也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作者对布拉格的毕生之爱。他爱那里淳朴的人们,爱那里古朴的民间文化。但是政治的迫害又让他不得不远离了他的所爱,在心灵蒙上了一层永恒的阴影。终生难以摆脱的,那人类生存的苦难。于是他大概也产生了某种类似鲁迅那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恨。而特别是当有些人以他们的政治磨难为资本到处炫耀的时候,昆德拉就更是看不起他们,或者,分道扬镳。而将这种“布拉格情结”表现得最充分的那个人物,就是《慢》中的那个到法国参加世界昆虫会议的捷克学者。你去阅读这个人物吧。那就等于是你在阅读捷克,阅读布拉格。你要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去体会昆德拉对这个人物的描述。看过了你就会发现,昆德拉用在这个人物上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汇,其实都是在描述捷克,描述着金色的布拉格。《慢》已经是昆德拉用法语写作的小说了,所以他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布拉格情结”,应当也是他近期的思考。
昆德拉鄙视那些炫耀苦难、以苦难为资本的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政治的投机。他认为他自己的作品并不是这种政治背景下的产物。他不是为了描述布拉格所发生的震惊世界的政治事件,那只不过是一个在他的生存中恰逢其时的背景罢了。他在他的创作中所要探讨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国家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昆德拉一直被误解,这大概也是很令他恼火的地方。他的小说被整个西方世界所误读。正是因为他的政治背景,所以更多的人把他的充满了创造性的文本当做了简单的政治文本来解读。于是他们忽略了昆德拉对整个人类的关怀,不理解他小说中的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其实仅仅是为了更为深刻地揭示“人性”与“罪恶”。
昆德拉的小说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写作样式。而这种昆德拉的模式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漫游”式的写作。充满了叛逆精神的昆德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巴尔扎克式的那种传统写作样式,他更欣赏的是那些后普鲁斯特时代的作家们,因为他们对十九世纪之前的小说美学更为敏感。于是他们才能够大胆地将随笔式的思考引进小说,使小说的构建更为开放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了权力,为小说注入了更多非严肃乃至游戏的成分,而不是像巴尔扎克那样,非要把“真实”的幻觉硬塞给读者。
昆德拉对后普鲁斯特时代小说家们的这种欣赏,事实上也是他本人一直坚守的一种写作的原则。那种随笔式的思考,结构的松散自由,话语的信马由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而永远的旁征博引、旁生枝蔓,甚至有破坏小说本身的完整和流畅之嫌。于是读者便也只能是跟着“神聊”的作者一道神游,尤其是在这一套“无限接近原著”的版本中,昆德拉的这种随意生发开去的思维漫游就更是无处不在。所以初读时你会觉得昆德拉的这种过于散漫的写作,会给人一种繁复冗坠的感觉,以至于你会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故事的线索,而人物也是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情节则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被大量的旁生枝节所淹没。后来读得烦了,我便尝试着剔除(迅速翻过)那些所谓的议论联想,那些思想的枝枝蔓蔓,结果发现将那些思想的“漫游”忽略之后,故事本身竟然毫发无损!
那么昆德拉何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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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你能够耐着性子、屏神静气把一部旁征博引、枝繁叶茂的小说读完,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以为冗坠的那些部分原来是有着价值的。正是因为这些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联想让小说和人物都无形中厚重了起来。在昆德拉那里,人物的塑造不单单凭借故事和情节,更得益于他赋予人物的那些思考与阐释。譬如《玩笑》中的那个雅洛斯拉夫。如果没有昆德拉通过雅洛斯拉夫之大脑,没完没了地阐述民间音乐的理论,那么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怎么会显得那么丰富而厚重呢?
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坚持“漫游”,那是因为他拥有“漫游”的资本和能力。而昆德拉渊博的知识和深邃的思维,也就是通过这样的“漫游”才得以传达出来的。“漫游”表现了昆德拉的博学多才。而唯有博学多才,才能够旁征博引。只有了然了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才能和作家的卡夫卡做深入的比较;只有深入研究了欧洲小说,才能描绘出小说在欧洲境内不同时期此起彼伏发展的历史;同样,只有大量阅读并认真研究过小说在世界范围内的状态,才能够提出关于“三十五度纬线以下小说或者南方小说(包括南美、南欧、南亚等等)”这个令人震撼的概念。他认为,之于世界,三十五度纬线以下的小说是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它异乎寻常的现实观念,与超乎于一切真实性规则之上的任意驰骋的想象联系在一起。昆德拉认为尽管这些被热带化处理的小说不再属于欧洲,但它们却是欧洲小说历史、形式,以及精神的延续。而且与欧洲小说的古老之源是那么惊人地相近。他说在今天,拉伯雷的古老活力之源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非欧洲小说家的作品中流得那么欢畅……重读昆德拉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诗意。或者说,潜在的诗意。这是原先阅读昆德拉时所不曾感觉到的。而这诗意是被一个叫做托马斯的男人完美地表现出来的。是的,我们触摸不到托马斯的心,却能够看到他和无数女人的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性关系。在他的生命中,他可以那么轻松随意的,和任何女人上床。如果你仅就他和女人的关系来评判他,那就被他欺骗了,不,那并不是他的人生的态度,那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而他的骨子里是严肃而执著的。只是我们在他的日常行为中只能看到他的肉体,而看不到他的灵魂。但结局是,无论这个托马斯是怎样的声色犬马,却都无法改变他对特瑞萨的那么一往情深却又不动声色的追逐。他不和任何女人建立稳定的关系,却收留了偶然闯进他生活的这位乡村女招待特瑞萨,并和她结婚。在苏联攻占布拉格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幸运地逃往瑞士。他们本可以在那个和平的国度过平和安逸的生活,但特瑞萨的不辞而别,最终还是勾走了托马斯的魂魄。以至于他不仅能够不顾一切地放弃瑞士,追随特瑞萨回到布拉格;还能够为了这个女人坦然接受政治的迫害,以及每况愈下的苦难生活。他还可以放弃自己的专业,从高贵的医生沦为卑微的清洁工。但这还不是最悲惨的。他以平和的心态承受了生存中的这种人格的屈辱,甚至还能够继续留恋于各种女人的床底之欢。但是当特瑞萨又一次提出来离开布拉格到农村去生活的要求之后,这个风流成性的托马斯便竟然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追随特瑞萨而去,以至于最后在乡村的车祸中和特瑞萨双双罹难。那么什么是轻浮?什么又是严肃的呢?托马斯将最后的生命用于追随特瑞萨而死,你难道还不能原谅他的那些风流和外遇吗?在他的一次又一次为了特瑞萨而放弃自我的行为中,你难道还看不出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诗意吗?无论如何,托马斯是个让人感动的男人。他的行为便是他的诗意的张扬。
然后便是昆德拉的关于女性的标准。那么在他的笔下,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他的最爱呢?慢慢地我们发现,那些让昆德拉真正感动的,通常是那些来自底层的女人。而那些知识的女性,或者女艺术家们,尽管她们能够与他灵肉相依,但却大都不能成为他真情讴歌的对象。譬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女画家萨比娜。昆德拉所钟爱的,尤其是他能够在描述起来得心应手的,都是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女性。《告别圆舞曲》中的女护士露辛娜(在根据昆德拉小说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中,原著中做乡村女招待的特瑞萨变成了温泉疗养院中的女护士,这大概也是电影的需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乡村酒店的女招待,还有《玩笑》中被昆德拉给予浓墨重彩的年轻女工露茜。
露茜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玩笑》中,露茜的真正出场,只有她作为理发师为路德维克理发的那个戴着口罩的短暂时刻。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成为路德维克几乎毕生的梦想。特别是当这个女孩子永远地离开了路德维克之后,她便被束之高阁了起来,成为了那团永远环绕在路德维克心中的光环。其实这也就是昆德拉的诗意,他就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工,升华成为一位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在路德维克前后,都有着那么斑驳的历史。
昆德拉寓言式的写作也是极特别的,这几乎成为了昆德拉的一种结构的模式。他总是喜欢在一个主题下,讲述两个或着更多并行的故事,而且其中隔着很久远的年代,让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慢》中,作为旋律之一,他复述二百年前法国国王御前常侍维旺?德农的小说《明日不再来》。那是发生在古老城堡中的一个浪漫的爱情或者色情的故事。T夫人与陌生骑士的一夜风流。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之间在感情上的尔虞我诈。这段风情在整部小说中此起彼伏,回环鸣响。而与之交相辉映的另一个旋律,则是城堡饭店中正在举行的一个当代昆虫学家的会议。来此参加会议的人们光怪陆离,红男绿女,欢畅淋漓。上床与不上床。爱与不爱。政客与科学家。新闻记者与盲目的追求者。如此众生,很是斑驳。但有一点和德农的小说截然不同,那就是发生在密室中秘不示人的性爱,被改在了大庭广众之下的游泳池边。在交媾中无论怎样波澜起伏,都无需回避,这就是骑士时代和今天的不同。不同的历史时期相继展开的故事,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张力。到了小说的结尾,骑着摩托车离开城堡的男人竟然与乘坐马车离开T夫人的骑士不期而遇。于是古代与现代在此重合,寓言的意味便显现了出来。显然,这是昆德拉在讲述的一个相互注解的故事。
同样的写作手法也出现在《不朽》中。同样的一个当前的阿涅丝和保罗的故事,与昔日歌德和贝蒂娜的故事并行,且相互纠缠着走向小说的末尾。于是“不朽”这个概念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被深入探讨。两条故事的线索本来并行向前发展,但到了最后的时刻,作者竟然又开辟出了一个更加多维的空间。于是,在画面中已经不单单有歌德和贝蒂娜,也已经不单单有阿涅丝和保罗,以及他们的家人。叙述的时态被最大限度地模糊了,因为作者本人竟然也出现在了阿涅丝和保罗的时空中,让人难以捉摸这亦真亦幻的故事究竟是发生在哪个年代。昆德拉的这种表现方法使人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爱德华?马奈的那幅叫做《草地上的午餐》的绘画。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两个着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那本来应该是两个空间发生的事情,却被马奈活生生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慢慢地喜欢上了昆德拉,还因为昆德拉终于成为了那个法语写作者。他后来的作品几乎都是用法语写作的,这证明他驾驭法语的能力。之所以很在乎昆德拉的用法语写作,也因为我一直是法国小说最忠实的读者。我喜欢太多太多的法国作家,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时代哪个流派。而且我对法国文学的未来,也充满了憧憬和信念。
按照昆德拉的观点,在欧洲小说史中,整个十九世纪都属于法国。那是因为在那个年代,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都生活在巴黎。但二十世纪昆德拉没有把小说的历史留给法国,尽管在二十世纪中,法国依然不乏文坛巨匠。譬如普鲁斯特、纪德、萨特、加缪,以及后来新小说派的那些如此优秀的作家们。如今置身于法国文学背景中的昆德拉,不仅成为了法兰西文化中的一个宝贵的组成,而且还继承了法国小说探索的精神。在光彩夺目的法兰西文学中,昆德拉的加入,无疑又为这个文学的国度增添了一道灿烂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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