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秋天死于冬季

_3 赵玫(当代)
虹说,您该休息了。我还是走吧。我有雨伞。我总是随身带的。
疼痛的西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抱住了虹。
他就那样将虹置于他疼痛的鼻子下面,并拼命吸吮着她的发香。他觉得也许女人的头发才是男人欲望的真正导火索!他就那样紧紧拥抱着虹,任凭自己体内的欲望涌动。他想那一刻即或是虹要抵抗他也决不会放过她的。在这样的雨中虹是属于他的。而黑夜会原谅所有的恶魔。
那虹又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偶然性”呢?虹还没有在突然的黑暗中与导师如此接近的经验。后来她就干脆把自己和西江当做了两个动物的人。两个没有任何社会文化的关系掺杂其间的纯粹的人。她觉得在这种时候能这样想就立刻轻松了许多。
在这样的时刻虹没有主动去做任何事情。就像上课的时候她总是被动地去听西江讲授。她最大限度地容忍着西江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为所欲为。她想到了杜拉斯的那句话:就是有这样一些男人。是的,生活中就是有这样一些男人。在恐惧中。她想她虽然没有疯狂地爱着西江(青冈是她灵魂中的一个永远难以逾越的障碍),但至少她崇拜他。她还想她此刻所以能够如此放任西江,可能还出于对余辛的报复。她知道虽然在表面上她没有主动勾引教授,但是她主动留下来为教授打字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潜在的诱惑吗?
在黑暗中虹感受着教授那所有疯狂的欲望。慢慢地她仿佛也被带到了一个她不熟悉的境界中。她啼听着教授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轻轻的滑动。开始是在衬衣的外面。试探性的。后来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她的里面,直接触摸到了她已经冰冷的肌肤。与此同时教授还亲吻着她的嘴唇。不仅嘴唇,教授还让他的温暖搅动了她的整个口腔。她便是在教授的吻中慢慢地瘫软了下去。她用手臂搂住教授的脖子才让自己没有昏倒在地上。她知道教授是情场老手。他擅长一切所有的性的动作。无论是温柔的还是暴力的,也无论是退却还是进攻……后来,再后来,虹觉得她的乳罩终于被解开。她以为那是她身体的最后防线。然后她最私密的那个地方就被触动了。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不知道是渴望还是厌烦。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明媚的感觉。她知道教授已经无数次解开过女人乳罩的挂钩了。一想到这些虹便突然变得放荡了起来。既然青冈那么优秀,她凭什么不要这个优秀女人的男人呢?
后来虹开始主动地和教授配合起来。譬如教授想亲吻她的乳房,她就干脆撕破了衬衣,让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黑暗里,站在教授的欲望中!
西江在终于赢得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后,情不自禁地说,托马斯真是英雄。
虹不能理解教授为什么要这样说,更不能理解教授的性冲动和托马斯有什么关系。她想可能是因为教授的研究太深入了,以至于不能解脱出来,把现实也当做了小说。
就像刚才猝不及防的断电一样,光亮又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于是虹被突然地猝不及防地置身于教授欲壑难填的目光之中,无处躲藏。她衣不蔽体,头发散乱,眼睛里是迷乱的光。虹不仅在明亮的灯光下亮相(这让她不禁想到了神话中现了原型的那个美女“白骨精”),而且在亮灯的那一刻,她又刚好被暴露在镜子前,让虹更加无地自容。然而虹和教授的那一份燃烧的欲望又箭在弦上。于是虹开始一盏一盏地关掉房间里的灯,所有的灯。她要让他们已经开始的行为流畅地进行下去。她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困兽犹斗。
反正她已经无处躲藏。
于是虹也在心里高声地问着自己,托马斯真是英雄吗?
她喜欢深夜读书。深夜读书会给她一种安全感。
她怕黑夜。尤其怕深夜到来的时候,而她却毫无困意,甚至连倦意都没有。就那样。醒着。到天明。无数次辗转反侧。关灯开灯。她知道这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最怕的事情。也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劫难逃的。一种生理的危机。衰老的恐惧。
读书让她觉得失眠因此而不再可怕了。因为她不再是彻夜睁大眼睛的独自一人,而是,和书在一起。和书里的内容在一起。尽管这种时候的读书是没有质量的,她会立刻忘记那些刚刚读过的所有文字,更不能期冀于第二天清晨的复述了。对她来说,读了什么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她读了。她和那些密密麻麻浩如烟海的文字在一起了。她被它们所笼罩所淹没。她身陷其中,哪怕阅读中偶尔出现的那个领悟的瞬间也将稍纵即逝。
只要,有一种事物陪伴着她的无眠的漫漫长夜。
而她的曾经爱过的男人此刻就躺在她身边。他是那么尽情地睡着。偶尔翻身。偶尔又会发出或大或小的鼾声。这一切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坚持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她知道她的许多朋友都已经改变了这个同床共枕的坏习惯,甚至不能同屋共眠。但是她却坚持了下来。是为了维持一种恒定的浪漫?而浪漫又怎么可能是恒定的?
每个晚上她要等着他先睡。等着那个有节奏的甚至音乐一般的鼻息声悄然响起。然后她就知道她的午夜的天堂到来了。她就可以打开台灯,任意翻弄那些承载着无数意义的书页了。
那是一个她的时刻。只属于她自己的。她记得那年她访问美国,曾去拜访一个喜欢中国的美国妇女的家。她的家坐落在美丽的爱荷华。爱荷华的秋天尤其迷人。美国女人说她的丈夫刚刚死去,所以她的大房子显得格外的大。大房子中果然冷冷清清,所以她说,她能够感觉到美国女人的不幸和凄凉。但美国女人却立刻说她很充实。她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读书。她说读书是一件非常个人的行为。就是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也不能替她读书。所以读书只能是个人的事情。极端个人的,你需要自己去读自己去想。
于是她从此更深刻地认识了读书。读书的个人性使它在每个人身上呈现的意义都不同。读书的私人化就如同思维的私人化。尽管思维的成果是可以共享的,但思维的活动却只能进行在一个人的大脑中。
一个熟悉的男人就这样沉睡在她午夜的天堂之外。她觉得这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就仿佛她的天堂被守护着。她喜欢身边的这个熟睡的男人。她与他靠得这么近,伸手可触(她一直非常非常在乎这种伸手可触的感觉,一旦没有了这种感觉,她会觉得她被抛弃了),然而却在思维上远离他。离得那么远那么远,就如同天上地下!
她知道这是“睡着”和“醒着”这两个生命的方式阻隔了他们。让他们在同一的时刻却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她不知道沉睡是在一片怎样的黑暗中。尽管她也经历过沉睡,但是睡着了她就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空间,因为沉睡就意味着失去知觉。
但是她却知道,在这个美丽的午夜,醒着,将是一种怎样灿烂的生存:一个明亮的殿堂。她靠在高高的床背上。那是一个被认为是古埃及造型的巨大的床背。镶嵌着贝壳的。她觉得她靠在那里的姿态就仿佛一个女王。午夜的女王。那么那个沉睡的男人像什么呢?
午夜天堂后来她终于为他想出了他的角色,那就是忠实守护在明亮殿堂之外的那个黑夜里的卫兵。
是的她知道睡眠是黑暗的。
她还知道只有太阳能唤醒黑暗,就如同只有苏醒才能摆脱沉睡。
但是她疑虑。每每他们先后上床之后她都会疑虑。为什么他总是能够睡得很快并且睡得很香呢?他从来不会失眠。而他的身体也因此是健康而活跃的。她想那也许是因为他的身心是愉快的吧。他是那么成功。身边又有着那么多崇拜他爱戴他的年轻学生,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学生。
她就这样斜靠在那座古埃及风格的床背上。读着那些很可能刚刚了知了意义就已经被忘掉了的文字。在这样的午夜读书其实仅仅是一种仪式。或者连仪式也算不上,仅仅是生命中的一个程式罢了。她只是欣赏午夜靠在床上读书的这种状态。因为白天她根本就不可能躺在床上,更不要说靠着床背读书了。
当然某个周末的下午除外,他们总是喜欢在那样的下午做爱。
是的,现在连这样的周末也很少了。无论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
哦,她突然想起唯一的一次一个画家欣赏他们的床。而后就再没有任何人谈论过他们的床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床是隐私,所以他人的隐私是不可以任意谈论的。
画家说,那床的形状就像埃及女王的那种大床。他是说埃及女王?克里奥布屈拉?她当然知道那位非常非常有名的女王。她一直就非常喜欢这个女王的故事,她的埃及气势恢宏,就如同她的气势恢宏的床。而这座恢宏的女王之床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那张床上,曾睡过古罗马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凯撒和安东尼。有哪位女王能像克里奥布屈拉那样爱上两位英雄并被两位英雄所爱?伟大的凯撒。用黄金铸成的橄榄枝皇冠。就那样不朽地戴在他不朽的头颅上。她为此而一直喜欢橄榄枝,喜欢古罗马和古埃及,喜欢女皇和大帝之间的联姻。喜欢因联姻而导致的战争和死亡。
是的夜晚。她读书。那些关于凯撒关于克里奥布屈拉的书。那些关于他们的爱情的书。
他们买下那张床只是因为喜欢。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睡在一张单人床上。他们没有觉得那张单人床是怎样的窄小,怎样的难以忍受。他们是能够忍受的,因为他们喜欢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无间。很多年来,他们还一直热衷于做爱。直到消退了昨日的梦境,他们才觉出了床的窄。于是他们立刻买了这张大床。买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安东尼与克里奥布屈拉,也没有想到凯撒和他的罗马帝国。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再做爱?
昆德拉。
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是她丈夫最热衷的话题。当然,她也会随之而热衷。在世人的面前扮演夫唱妇随。为什么特瑞萨非要离开布拉格到乡下去?为什么她非要把她的丈夫带进永恒的死亡?有人说那是因为作者的需要。作者需要托马斯死。作者也需要田园牧歌。
女人想知道昆德拉是不是太残酷了?她还想知道特瑞萨之于托马斯有着怎样的魔力?托马斯为什么要始终不渝地追随着她?这位好色的医生本来不允许任何女人留在家中,他为什么就偏偏留下了特瑞萨?
是的谁能解释?一个女人就这样改变了一个男人?
女人不能解释,但是她的教授丈夫说他能解释。他认为生活中的一切其实都是托马斯的双重人格所致。他进而说,其实托马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昆德拉本人。因为作家身上就存在这种难以解释的双重性,所以他的人物才会呈现出如此不同的人性的层面。
妻子无言也无面部表情。其实她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她从来就反对把作品中的人物当做作家本人。那样一定会混淆视听,以至于抹杀了作品本身的价值。
于是她说她刚刚看过一部叫做《金发女郎》的电影。在电影中,金发的玛丽莲?梦露之所以离开她著名的剧作家丈夫,就因为她在他的新剧本中,看到了他是在用梦露的声音在讲话。尽管剧作家不停地解释。说那不是写你的,而是写一个虚构的女人。但梦露就是不能原谅,因为她确实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她认为这是剧作家在利用剧本暴露他们的隐私。
这于是又牵涉到了昆德拉的隐私观。
女人说,昆德拉之所以无限提高隐私在生活中的位置,其实原先仅仅是为了攻击那种集权的政治制度。在昆德拉的小说中,社会主义的捷克到处是透风的墙。人们生活在房间里却如同生活在透明的玻璃罩子中。为了团结一致,统治者废除了隐私,而没有了隐私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尊严。是的无论你怎样尽力保持着你的尊严,可一旦连你拉屎尿尿的景象都被公之于众,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然而尊严就是在昆德拉自己的小说中也有了很大变化。这可能是因为小说的写作年代不同,作家自己的观点也会发生变易。在面对残酷的无所不在的政治时,人们需要隐私,以隐私保护自己的生存。但是到了法国以后,人们即或做爱也无需T夫人的密室了。他们在任何地方、甚至公众场合也可以纵情欢歌。特别是在法国那种极度浪漫开放的环境中,人们还需要怎样的隐私?自然也就无需在乎因隐私而导致的失去尊严了。
于是那些出席全世界五大洲各种各样电影节的女明星们,也开始随着隐私的不断被削弱而改变她们着装的时尚。当她们走在那条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红地毯上,你会发现她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暴露。这是一个争奇斗艳的舞台,于是名牌设计师们苦思冥想,努力做到让这些名贵的身体既能大面积地暴露出来,又能若隐若现恰到好处。而那些T型台上的女模特们就更是刮起了一阵不戴乳罩的风潮。一些设计师甚至宣言,他们设计的服装就是不能戴乳罩的,那将破坏了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原则。于是各种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乳房便流行于各种庄重而尊严的场合。
当然这些并不是午夜中的女人所要想的。她庆幸她和她丈夫低调的职业没有将他们卷进需要暴露身体和隐私的漩涡中,他们所以还能过着他们自己想过的生活。
在明亮的午夜她等着睡意的降临。她相信这也是天意,自然而然的,你不能强迫生命中的任何的一种存在的状态。她像所有午夜中的女人那样轻轻地躺在丈夫身边。她的身体紧挨着男人的身体,所以她才能看到男人正在变得花白的头发。当然她从不怀疑教授的魅力,也坚信在他们十几年的生活中,教授从没有停止过他快乐的外遇。很多年前她曾为此而疯狂地和他争吵,但既然如今已经日薄西山,成明日黄花,她也就不再纠缠教授的那些物理激情了。她知道那是必然的。
其实这也恰恰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因为是她首先打破了她和教授之间性生活的那种和谐与平衡。她曾经为此而烦恼不已。不明白那些小说或者电影(尤其是法国电影)为什么总是讴歌那些年轻的做爱,为什么就没人去表现:当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正在慢慢丧失他的性能力,他的痛苦和悲哀将会是怎样的深邃?他需要怎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斗争,他需要以怎样的勇气来承认这个“昨日不再来”的现实?
女人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想再要身边的这个男人了。是因为太熟悉了?因为每天在一起?因为没有了新鲜感没有了刺激?还是因为她自己的生理机能没有了?她已经行将就木?是的她从此一点愿望都没有。更不要说原先的那种激情。面对教授姗姗来迟的衰老,她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抵挡并推托着……是的她已经没有了那种物理的激情。
但是她不想和自己的丈夫做爱并不等于她不爱他了。她甚至更爱他,那种平和的爱,亲人一般的爱。她从没有把教授看做她的父亲或者哥哥。在她和教授的关系中,从没有过弗洛伊德那种古怪的血缘成分夹带其中。她总是把人生的角色区分得很严格。父亲就是父亲。丈夫也就是丈夫。她尤其不能理解那些“恋父情结”的女人们。她认为那些女人一定是有着乱伦的倾向,而这是一种很丑恶的倾向,变态的,让人恶心的。而她的丈夫就是她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亲人,所以是更高意义上的。这种亲人关系的形成以爱情为基础。后来爱情没了,但年深日久的关系已经注定,所以就变成感情了。因为你们是那么熟悉,以至于不会有人能更熟悉了。所以女人不在乎男人的红杏出墙。她是以一种亲人的眼光去理解他的。她知道无论教授怎样移情别恋,最终都不会离开她。因为他们之间的亲人关系是那样紧密,以至于最终谁也走不出对方。
然后她的倦意就慢慢来临了。她合上书。甚至立刻就忘记了被她合上的那本书的书名。总之是一本很灰色也很枯燥的被称之为有思想的书。她通常就是靠这类书把她从午夜的明亮带进黎明的黑暗的。那时候她将得以安睡。她一如既往地旋灭台灯。让迷人的光亮慢慢退去。然后自己就沉入了那个可怕的黑暗中,但幸好这时候,窗外的远方已经开启了太阳的霞光。
她正在慢慢坠入睡眠的深渊。突然的被惊醒是毫无原因的。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惊扰。是她自己惊醒了她自己。后来她才知道,是她的神经突然醒来,于是也就惊醒了她并不深沉的梦境。这样的被自己惊醒已经很久了。
她醒来,并莫名其妙地立刻就想到了托马斯,想到了托马斯这个男人的种种的好。她想她如果遇到了托马斯,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她觉得托马斯不是个随便的男人,而是个庄严的悲剧性的人物。而她就是经不得这种悲剧性的男人的不幸。她会为他们而痛苦,甚至为他们而哭泣。她觉得女人的悲剧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天经地义。但是男人就不同了。他们原本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和力量。如果连意志和力量都不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们就更是让人同情了。在她的心中曾有过几个托马斯这样的人物令她断肠,譬如雨果的阿让。譬如《廊桥遗梦》中的那个摄影师。还譬如杜拉斯的那个中国情人最后在电话中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来到乡村农场的托马斯好像再没有外遇。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姑娘实在不合他的口味(他只爱城市女人),或者是因为在乡下孤苦无助的特瑞萨更需要他。于是托马斯在此终于实现了他对特瑞萨的忠诚(其实托马斯的灵魂一直是忠诚的,尽管他的身体常常旁生枝节,但那和灵魂无关)。在这里,托马斯除了和特瑞萨在简陋的房子里相依为命,就是每天开着破旧的卡车接送农场工人上下班了。一个有着如此抱负(包括批判他所生存的那个社会的政治)和非凡才华的男人竟沦落至此?特瑞萨怎么看?她为什么要让她爱的这个男人和她一道坠入深渊?她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梦境中的女人于是不得不想到了那个伟大的宋代诗人陆游的词句:冷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尽管托马斯和特瑞萨在那次车祸中双双丧生,但结尾还是温暖的。那就是尽管政治黑暗,但乡村却径自着乡村的朴素和明媚。这就是那些学者关于昆德拉回归“田园牧歌”的阐释。但是,他的这种回归田园的目的和企图,难道就不是他所鄙夷的“媚俗”吗?这种恬静的结尾和好莱坞电影中大团圆的结局,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她听到过丈夫不断提起关于“媚俗”这个概念。但是她觉得,在“媚俗”的问题上,昆德拉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在他看来,任何他所不赞成的社会现象,都将是一种“媚俗”。所以昆德拉的“媚俗”将是无限宽泛的,甚至是为我所用的。
教授更痴迷于昆德拉的政治立场。所以他一直认为,那些以遭受政治迫害为资本甚至为荣耀的捷克人,在昆德拉的眼中,就是一种政治上的向西方民主制度的“媚俗”。或者至少是投其所好。这是最让昆德拉痛恨的一种政治的“媚俗”。
可是,民主政治会接受这种“媚”吗?
这就是昆德拉为什么不愿意人们把他的小说误读为政治小说的缘故。因为政治通常是有时效性的。政治是新闻。而新闻又是什么呢?一次性消费的餐盒?或者看过之后就可以立即塞进废纸篓的垃圾?这类新闻甚至在制造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废物。所以昆德拉才说他的小说不是政治,也没有时效性。他只是把捷克的那个特定的政治时代作为了背景。他认为只有在那样的背景之上,才能将人性揭示得更深刻!
难道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性描写就不“媚俗”吗?而那些恰恰是大众所需要的。或者恰恰是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性行为,才使得他的作品成为了全世界的畅销书。而人类对于性这种既隐秘又神秘的行为从来是怀着永不衰竭的窥视欲的。也许这也恰好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些迂腐的评委们,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把这个奖送给昆德拉的隐衷。他们不想因此而辱没了他们高贵的尊严。
也许是因为有人说昆德拉“媚”了性的“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才会在他的那些性描绘中,又加进去了很多极其严肃的思想和议论。他漫无目的地由此说开去。让他的思想毫无节制地“漫游”在所有的性生活中。后来这种“漫游”甚至成为了他的风格。他本人甚至也认可这种风格,认为把小品文引进小说中的做法是创造性的,他甚至认为这将是文学发展的未来。就这样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无疑这是思维的真实状态。伍尔芙以及她那一代崇尚探索的小说家们早就那样说并且那样做过了。是的那是一种真实的状态,但可惜离小说的原旨越来越远。他的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思维正在损伤着他的故事和情节。而故事和情节才被认为是小说的精髓。于是人们在阅读他的小说的时候没有了流畅感。那些跳荡的思维。不是小说中的人物的,而是昆德拉本人的。人们想要知道的是故事的发展,人物的结局,而不想被那些无穷无尽的所谓智慧塞满。
是的,昆德拉是博学的也是有思想的,否则,他就无法提出关于“三十五度纬线以下小说或者南方小说(包括南美、南欧、南亚等等)”这个令人震撼的概念。
他认为,之于世界,三十五度纬线以下的小说是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它异乎寻常的现实观念,与超乎于一切真实性规则之上的任意驰骋的想象联系在一起。他还认为尽管这些被热带化处理的小说不再属于欧洲,但它们却是欧洲小说历史、形式,以及精神的某种延续……她被自己的神经所惊醒。而想到托马斯进而又想到昆德拉,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了起来。她沿着“媚俗”的线索一路想下来。她在黑暗中睁大明亮的眼睛。后来她想得实在不耐烦了,就又重新旋亮台灯,让自己再度成为午夜的女皇。
为了能让自己中断关于昆德拉的遐想,她重新打开了那本曾被她无数次合上的《欧洲史》。其实她看欧洲史也是为了印证昆德拉关于欧洲小说史的种种新论。当然她希望昆德拉是对的。她一直以为一个作家能提出如此经典的小说理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当然昆德拉本人也是充满了魅力的。他的硬汉的形象。坚定的棱角。再加上他的那么有力量的表情。
难道那一切不是“秀”出来的?
显然《欧洲史》是一部催眠的书。看过几页之后,困意便又潜入了她的神经。于是她又一次关掉台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台灯亮着她就会困,而只要关上灯后她又会醒!然后再开灯,再困;再关灯,再醒。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她彻底绝望。于是她将黑暗归结为清醒的原因。她是怕黑暗的。所以她清醒。因为黑暗是罪恶的,所以她才会逃离罪恶。这样历尽苦难,她才又困了。很深的睡意。她为此而满怀喜悦。
于是她从床背上出溜下来。她躺在自己柔软的枕头上,并且把自己盖得体贴。那是一床很大的被子。大到两个人使用都不会干扰对方。她很快乐。等待着那个睡眠的黑暗的到来……也许是这个来之不易的睡眠太让她欣喜了,所以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的身体无意间碰到了教授的身体。
教授随后说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呓语。女人想这大概就是人类意识松绑后最真实的状态。完全的无意识。那么轻松的。女人不知道人类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控制意识,以至于丧失了他们的本真。她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文明的罪恶?而文明的伟大就在于,把自然的人变成了社会的人。
在最最黑暗的时候她觉出了冷。于是她便本能地抱住身边的男人,把他当做了那个能够取暖的火堆。但是没想到这个本能的求助行为却被熟睡的教授当做了她在向他求爱。于是他问,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睡?然后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女人的身体。
接下来便是她的不顾一切的逃避。但是她知道她的逃跑是有限度的。她就是逃到了尽头也还是在这张埃及女王睡过的床上。于是她只好充分利用这个有限度的逃亡,她说不,我困了。我要睡觉。
以同样推搪的话语,她曾经成功地躲避过教授的无数次纠缠。当然教授这样的期望也无可厚非。毕竟她是他的妻子,她有义务和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但教授尊重她。不是尊重她的身体,而是尊重她的思想。正因为教授知道她是个有思想的女性,所以她的愿望才是不可以被轻视,更不可以被侮辱被损害的!教授还知道,一旦她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就全完了。彻底的化为乌有。分崩离析。而教授,是不想失去这个女人的。
教授是在她的呻吟声中占领她的肉体的。而这种占有和人的心灵毫无关系,于是很悲哀。这种感觉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也涉及到了。特瑞萨为了报复托马斯,和一个陌生人亲近。当她的身体被那个男人脱光,她的嘴唇被那个男人亲吻,当她的灵魂并不想和那个男人做爱的时候,她的下面却不由自主的潮湿了……显然那已经是身体的事情,和任何人的愿望都无关了。
她已经熬过了漫漫长夜的几乎全部,现在她累了,她想睡觉。
她对教授一次又一次的袭击毫无感应。她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伤了那个男人的心。她觉得她的拒绝对他们共同的生活来说简直就是背叛。她知道自己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也清楚不做爱并不等于她就不爱他。但是她却无论如何无法向教授说清自己的想法。
慢慢地她懂了,爱一个人就包括他们之间的性许诺。那么既然她是爱他的。于是在迷迷蒙蒙的梦境中,她让自己松弛了下来,听之任之……她便是那样昏昏欲睡地躺在那里。无意间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窗外斑驳的玫瑰色曙光。于是她的心是欣喜的,尽管她的意识和身体已经陷在了深深的沉睡中。
像一个正在向上飞腾的气泡。
她轻轻地飘啊飘啊……她的嘴唇被另一个温热的嘴唇亲吻着。她知道那是他想唤醒她。她的午夜的天堂正在悄悄离她而去。她已经在那个明亮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而他却对她的午夜一无所知。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对于那个男人来说太冰冷了。他们是那么亲的人却离得那么远?然后她就觉出了那潮湿的吻正顺着她的脸颊她的脖颈一路向下,然后就停在了她起伏不定的胸膛上……她想她终于理解了特瑞萨的下身为什么会潮湿。哪怕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抚慰下。
然而他们是亲人……她突然想起来要告诉我们的读者。她说她叫青冈。没有人相信这是个女性的名字。但是她就是叫青冈。因了她自己的愿望。那是一种挺拔的树。
青冈独自住进一个看得见海的房间里。这是青冈下榻的这家酒店中最好的房间。
看得见海的房间。这是青冈很多年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这使她想到了杜拉斯。为了逃避巴黎,杜拉斯总是住在濒临英吉利海峡的特鲁维尔。在那里写作。并感受海的气息。她说在特鲁维尔,那里有海。白天。黑夜。即使你看不到海,但那个意念却始终都在。
后来这便也成为了青冈的意念。她对海的迷恋与向往是始终不渝的,甚至胜于她对爱情的执著。
还有另一位女作家也如此与大海亲近。伍尔芙。维吉尼亚?伍尔芙。一个美丽至极又智慧至极的女人。一个英国女人。在迷茫的隐晦中思考。并写作。她小说的名字除了《海浪》,便是《到灯塔去》,或者《远航》。总之总与大海相关。海何以总能给这样的一些女人带来无限灵感?还有她们永不休止的恋情?
青冈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让眼睛的方向始终朝向大海。她突然想到她的几乎所有恋情都与大海相关。那种丝丝缕缕的纠缠。
因为这里是母亲的家乡,所以青冈在从前还没有什么人来此旅游的时候,就很多次到过这片海岸。那时候这里荒凉。然后是那些独自的寂寞而忧郁的等待。青冈怀念那些。至少那时候海的颜色还是那种真正的蓝。她便是伴随着那蓝走出今天的人生的。当最后一次海边的浪漫结束,她和西江的恋爱也就结束了。从此她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爱情不再有任何期许,甚至对人生也不再怀有任何的幻想。
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海。这样的一种灿烂的感觉让青冈激动。甚至某种隐隐的深情也被搅动了起来。这说明什么?环境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青冈于是又想到了那部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是她一直非常喜欢的电影。百看不厌的。只是青冈一直没去过佛罗伦萨,自然也就不能在窗外看到佛罗伦萨的美景。佛罗伦萨?这又让青冈想到了当年徐志摩是怎样将这座城市的名字翻译成“翡冷翠”的。那真是很美。美到了一种极致。翡的“冷”的翠?还有了色彩?佛罗伦萨到处是那种“翡”色的砖墙。她看到过那里的图片。那么“冷”呢?为什么以后就再没有人愿意沿用徐志摩这个诗意的称谓?是因为诗人的命名太过璀璨?还是它们太妖艳了,以至于令人炫目?
是的青冈当然知道这是个很美的房间。她这样赞许着把行李员送出了房门。朝向海的那一面墙完全被透明的落地门窗所替代。于是一望无际,浩浩荡荡,仿佛要涌进房间的,那海浪,和呼啸之声。青冈住进来的时候刚好有美的夕阳悬在海面。同时在海面上浮动的,还有黄昏时分渐渐升起的薄雾。
青冈无法忘记音乐家李斯特的那句话:几乎所有的玛祖卡舞曲都充满了迷雾一般的恋情,像流动的空气漂浮在肖邦所有的音符中。但青冈无法查证李斯特是在哪篇文章中这样说的。她只记得这句话是因为母亲说的。反反复复。直到青冈不能不毕生铭记。尽管青冈早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样子,但只要想到母亲,她就必然首先想到李斯特的这句话。那迷雾一般的恋情。迷失了方向的。
青冈不能像杜拉斯那样长时间租住酒店的房间,长时间面对大海和潮汐。但青冈已经很满足了,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天。她可以每天都坐在房间里观察大海的变化。时时刻刻面向窗外,从清晨,到夜晚。
透过玻璃窗青冈看到,已是很深的秋季,大海里竟然还有人游泳。他们从海浪中走上来,矫健的体魄,没有冰冷的寒战。他们甚至谈笑风生,或者故意做出傲视大千世界的样子。然后便沿着海岸线慢跑。几乎赤裸的。只有那小小的鲜艳的三角短裤。就那样成为了天地之间的一部分。和细沙一道。那渐行渐远的步履的印痕。拍击着堤岸的轻轻的海浪。卷起白色的飞溅。
青冈已不再年轻。所以她不知道在这个她一直向往的谜样的地方,会不会有浪漫发生。她其实一直是那种激情饱满的女人,甚至曾经要求自己为爱情而活,到死。但是伴随着光阴荏苒她终于慢慢修正了自己。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透过窗她看到海边竟然有人在舞蹈。一个男人。很美的舞姿。那么柔韧的。特别是当他置身于夕阳之下,那舞者的剪影就更是摄人心魄。青冈想她或者应该去爱那个几乎完美的男人。但转瞬之间,青冈又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是因为她自己。她无能为力。是的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去爱一个新的男人的激情和勇气。她不知道那种爱的冲动是什么时候并怎样离她而去的。是的死了。已经死了。是慢慢死的。所以她才更羡慕杜拉斯。杜拉斯在她八十岁的时候,在她几乎失去了性能力的时候却还能深深爱着一个几乎可以做她儿子的青年男子雅安。这个老女人不仅爱着,还能把这爱写下来。她不仅能写下来,甚至还满怀了激情。如此的壮怀激烈。一个怎样的女人?简直是奇迹。而这样的奇迹很难在另外的女人身上再现。那是只属于杜拉斯的。杜拉斯自己的奇迹。
激情的死亡让青冈觉得悲哀。她不知道是因为心理的老化,还是生理的衰败。这个美而无奈的黄昏,她曾经几次把电话打给西江。就是想告诉他此时此刻她难以释怀的悲哀。但是她却永远找不到西江。她知道一个被永远找不到的男人的激情,一定是汹涌而且迷乱的。于是他们曾经一道向前的生命出现了错位。所以青冈的激情虽已不复存在,但妒忌却依旧时时在困扰着她。于是她认定西江一定又去找别的女人了。虹,那个他的漂亮的女学生?或是别的什么女人?这是一直缠绕于青冈心中的一个永恒的“结”。西江认为这是青冈的无中生有无理取闹,但青冈却好像总能听到西江和别的女人做爱时发出的那疯狂的喘息,而此时此刻,那声音仿佛就隐藏在大海的浪涛中。
找不到西江让青冈沮丧。于是她开始坐卧不宁神不守舍甚至不再关心窗外的美景。她于是要求自己忘掉西江,而是去想想别的男人,那些曾经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的。青冈这样做其实也是一种反抗,尽管她不能像一些女人那样干脆和别的男人睡觉。然后她就忽然想到了卫军并且忽然地意识到,在她的生命中最值得珍爱的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西江。这个发现让青冈非常震惊,以至于此时此刻西江究竟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变得无所谓了。
青冈知道无论时代怎样变迁人生如何发展她的生命中始终都有卫军镶嵌其中。她一直是爱他的。从未改变过。她对一个男人始终没有抱怨唯有爱的,只有卫军。她想她将爱他到她死。这是那个中国情人对杜拉斯说过的话。她曾经那么忠诚地消失在卫军的思想中。他们还共同经历了几乎所有人生的大事。生或者死。爱,或者恨。那时候她没有判断力。她的判断力就是卫军。卫军就意味真理代表了正义。卫军说是幸福的青冈就不再痛苦。而卫军说反抗是没有出路的,青冈从此就绝不再挣扎。
大海在暮色中变得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混沌,仿佛沉重的谢幕。多想去游泳。又怕西江会突然打来电话。想着,当年在大海中,他们做爱。那是唯一的一次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那样做爱。被海水漂浮着。搏击着风浪。并且进去。他们紧贴着。又分开。中间是海的环流。在争吵和抱怨中。能看到大海真好。
女人拉着男孩的手去学钢琴。走过海边的码头。她站在窗边向下望去。背后是提琴的枯燥。小酒馆里的枪击案。很冷的《琴声如诉》。诉说着爱的枉然。一切只是枉然只有枉然,便只能因为枉然而枉然了。
肖邦是英雄。那迷雾一样的恋情。但除了玛祖卡,还有思乡的《波兰舞曲》。就如同李斯特本人的《匈牙利狂想曲》。那充满了热情的。青冈是那么喜欢。仿佛母亲又在为肖邦辩解。为什么?肖邦之于她就那么重要?以至于她宁可丢下女儿和丈夫?
是的没有判断力。甚至没有羞辱感。错也是对的。完全取决于不同的标准。只有一种声音。唯一的声音。青冈记得那时候她还很小。是个孩子。她没有惊人之举,但也没做过坏事。但是一样的她也被剃光了头发。在劫难逃的。她只能和父亲一道在学校的大礼堂接受批斗。她记得那里曾经是她表演的舞台。她演奏钢琴。肖邦的《幻想曲》。母亲最喜欢的。她是那样出色。以至于不断得到掌声。但这一次依然是站在这个舞台上。青冈知道人们不再欣赏她了。不仅不再欣赏反而仇恨,把她当做了阶级的败类人民的公敌。她不知道自己真有那么坏吗?她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得罪了那些曾经那么喜欢她的群众。慢慢地青冈觉得她已经不堪忍受。她站在舞台上的时间太长了,好几个小时,又时值炎热的夏季。青冈知道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她的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那个最后的底线。而和他们一起站在舞台上的几位年迈的教授,已经先后倒下,脸色苍白口吐白沫被拖到后台。青冈不能也不愿意相信,原本那么受人尊敬的教授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变成“牛鬼蛇神”了?
让青冈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她的一向的高贵被羞辱了!她为此而哭。甚至为此而想到了死。既然生不如死。就如同她的母亲。后来青冈才知道,那个八月的正午是卫军把她抱到后台的。她晕厥了。摔倒在舞台上。一个孩子。战争都要求做到不殃及妇女和儿童,那么政治的你死我活为什么却要牵连妇女和儿童呢?至少应该远离孩子。尽管“老子反动儿混蛋”。那个可怕的株连原则贯穿了一场运动的始终,那是青冈所亲历的。青冈也亲历了后来的政策调整,那就是“狗崽子”们不必再跟着父母一道挨斗了。甚至再后来又有了更宽容的政策,以“可教育好的子女”为标准,鼓励青冈这类孩子和他们的反动父母划清界限。
青冈醒过来的时候还在卫军的怀中。卫军不停地让她喝水。但青冈真的不愿醒来。她清楚记得醒前的那一刻她是怎样的舒服。仿佛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在云中?但是她立刻就被抛弃了。卫军一看到她睁开的眼睛,就立刻从她的身下抽走了他的手。但是青冈还是看到了卫军同情的目光,哪怕只是匆匆的一丝滑过。那是一个红卫兵战士真实情感的流露。这至少证明了他还有同情心,或者,他可怜这个原本无辜的小姑娘。
卫军的目光转瞬变得严厉。他说,赶快起来,回到台上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青冈眼睛里的泪水。那泪水顺着青冈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浸润着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柔软的头发。
卫军转过脸。他当然不要看一个“狗崽子”的眼泪。那种被称做“鳄鱼眼泪”的眼泪。卫军是背对着青冈说出下面那番话的。他说你应该觉得快乐才对。是革命挽救了你。挽救了一大批你们这样的人。挽救了你的一生和未来。你正在被毒害被腐蚀,什么李斯特、肖邦,什么勃拉姆兹柴科夫……是柴科夫斯基。青冈纠正卫军。
是的,是柴科夫斯基我当然知道。看看吧,你们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你们早已经麻木了。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及时爆发,那才是你们这种人真正的悲哀!
青冈在父亲被关进“牛棚”的那个晚上才第一次认真思忖卫军的话。她本来对卫军的话本能地抵触,以为那是因为卫军自己不能拥有他们这样的“宝塔尖上的生活”。于是他才会妒忌,才会说葡萄是酸的。但是后来她认识到是她曲解了卫军。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从来都是无私的。他们怎么会在乎生活是否优越地位是否高尚?他们毕生所追求的只有他们的理想。然后青冈才意识到真正该“斗私批修”的不是卫军而是她自己。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青冈学会了检讨自己。永远地检讨自己。永远地以为自己是错的。这也就是后来青冈在西江面前为什么总是不认错。那是因为她认错太多了,认了大半生的错,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能第一次认真地问着自己:你真的有错吗?你为什么总是错?
这或者就是宗教中提倡的那种忏悔的意识。永远地忏悔。只有忏悔才能痛改前非。基督教的“原罪”认为人生下来就有罪恶所以要不停地忏悔。只有忏悔才能赎罪也才能让灵魂得到救赎之后升入天堂。唯有忏悔才能使人拥有永恒的罪恶感,也就是让你永远不可能放心大胆地去继续犯罪,假如你是个虔诚的教徒的话。基督教拉丁教父奥古斯丁就曾写过以忏悔为主题的著作《忏悔录》(当然和卢梭的《忏悔录》全然不同)。他以向上帝忏悔的口吻,用极为抒情的笔调叙述了他年轻时的放荡,以及后来皈依基督的过程。而在佛教中,忏悔被视为一种境界。在那里,忏悔不仅仅是要检讨内心,而是要通过忏悔来获得那个悔过的机会。所以佛教制度规定,出家人每半月将集合举行诵戒,就是为了给那些犯戒者以说过悔改的机会。一旦教徒能够对他人说出自己的罪过,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获得了宗教的容忍与宽恕。
是的。不,青冈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她是想说那场运动也许就是想制造出一种新的宗教。只有宗教才有可能让人不断忏悔,而“斗私批修”就是那种新宗教的忏悔的手段。置身于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你会觉得自己永远都有私心,永远都在萌生着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思想。所以你要永远地和自己较劲,让自己的意识永远无条件地服从你那个时代的宗教。
是的,当新的信仰建立,青冈慢慢觉出了卫军所代表的真理性。一个崭新的世界。必然会荡涤污泥浊水。随之而来的,也必定是崭新思想和观念的诞生。青冈当然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比起父亲母亲和那些“牛鬼蛇神”,毕竟追随历史潮流的是大多数。她想难道大多数人都错了吗?难道真理真的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么黑格尔的哲学就是错的了,因为是他发现了任何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么青冈父母的被打倒被消灭也是合理的了,因为大多数人的存在就是真理。所以青冈只能站在大多数人一边,也就是站在真理一边。慢慢地青冈在新的宗教的笼罩下改变了自己的意识。她相信了红卫兵把父亲抓进“牛棚”是正确的,也坚信自己应该毫不留情地跟父亲划清界限,并努力从母亲那些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中摆脱出来。
青冈不知道自己其实是陷入了一种集体的无意识。她已经没有判断也没有思想只是盲目地追逐着。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清晰并且坚定。那就是,她不愿被一个集体的社会所抛弃。为此她宁可出卖肖邦。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着母亲。她洞察了母亲在忧伤中的那一丝甜蜜的庆幸。她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如此沾沾自喜,因为她的肖邦又侥幸逃过了“抄家”一劫。那些黑色的肖邦的唱片。它们终于安然无恙,在母亲的费尽心机之后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青冈一开始不能理解卫军他们为什么还要“抄家”。既然父亲已经被押走已经和她们割断了所有的联系。后来青冈才知道这样的“抄家”古已有之。就是要株连九族,满门抄斩,将一个曾经的存在化为真正而彻底的乌有。所以要片甲不留,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如此才能证明革命的彻底性。
青冈当然知道母亲把肖邦的唱片藏在了哪儿。她也看到了那些红卫兵抄家时,他们是怎样与暗藏的肖邦擦肩而过。她还看到了母亲在那一刻惊恐的目光。她的身体甚至因为紧张而拼命地抖动着。青冈知道那是个红卫兵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她甚至用她的目光安慰母亲。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她和母亲为了肖邦的幸存交换了多么意味深长的目光。但是这一刻在昏暗的灯光下,青冈突然开始诋毁肖邦了。她看着母亲。一个孩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母亲是那样的美。她爱母亲。但是她却突然歇斯底里地诋毁肖邦。那时候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她的青春期正姗姗而来。那么狂躁的潮红的她自己不熟悉也不了解的一种生命的状态。而又刚好处在了一个无序的时代中。
母亲说,无论如何肖邦的《波兰舞曲》是爱国的。他在这首思乡的乐曲中,满怀了革命的斗志和热情。
但肖邦为什么爱上了那个巴黎的资产阶级的女人乔治?桑?这是你和爸爸反复提起的,你们甚至歌颂这种爱情。一个和资产阶级同流合污的作曲家怎么可能是革命者呢?
那时候青冈对她所接受的教育产生了无穷疑问。运动无疑给了她反抗的启示。而青春期的来临,又让她的身体中充满了一种反叛的力量。
海水变得越来越晦暗越来越混沌。那种晦暗和混沌的感觉就如同当年她坐在母亲对面。从此她总是随身携带着母亲的照片。那照片是黑白的。黑白中的母亲是那么年轻。从此定格。母亲的生命就那样永远地停留在了年轻的美丽中。
是的此刻母亲的照片就放在旅馆房间的桌子上。青冈之所以总是带着母亲的照片,是为了母亲也能看到后来她所看到的这一切。是的,此刻母亲的形象就在青冈身边,但青冈每次想起母亲,却不是母亲照片上的样子,而是那个晚上在那灰暗的灯光下。母亲显然不能再浪漫了。而她一生追逐的其实只有浪漫。这就是她为什么在那么多的作曲家中只热爱肖邦。
青冈在黄昏的时候不再写作。她把沙发搬到了窗前,朝着海的方向。然后她坐在那里看海。任房间一层一层地陷入黑暗。青冈就那样坐在黑暗中。在空旷的房间里,直到,她看见了海面上的月光。于是她再度觉得自己幸运。她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难以忘怀。不,她不是为了那些经历而感到幸运,而是,从她的房间里可以看到大海,可以一寸一寸地观察到海在时光中的变化。她可以就这样终日坐在这里。这样,在大海边。从清晨,到黑夜。
然后便是与大海同眠。就仿佛摇动的海面是她睡觉的床。她刚刚和西江通上了电话。她知道西江作出的解释已无懈可击。西江当然没有去找别的什么女人。西江只是苦读于系里的那个阅览室。青冈于是安心,伴之以浅薄的欢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盯着西江?或者是因为她真的爱他?其实她也知道西江被很多的女人所爱。面对难以抵御的进攻他只能束手就擒。一个朋友说既然你认为西江是好的,那么很多的女人也会同样认为西江是好的。那么,为了西江是好的她就该做出牺牲?就该把西江让给那些所有的认为西江好的女人吗?
黄昏已经深到了那个底线。很浓很浓的,黄昏已几近黑暗。但青冈还是能够看到有人在海中游泳。还有一些男女开始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漫步。青冈不知道在黑夜真正到来的时候,大海会是什么样子。她还从来没有住过这种和大海如此接近的房子,以至于大海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在你的视线中。她于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更加想念西江。她想西江可能就是她的那个生命的支撑,她已经习惯于生活中有这个男人了,习惯于事事处处依赖他并且服从他。
一个裸露的男人在沙滩上舞蹈。他一直在那里跳舞。从夕阳里,到月色中。由于所有的光线都是从那个跳舞男人的后面照射过来,所以青冈永远不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她想这个矫健的男人一定很英俊。这是从他那有力量的舞姿上判断出来的。她觉得她可能已经爱上了那个迷途不返的只知道跳舞的男人了。但是他又是那么遥不可及。于是青冈又想到了《夜间守门人》那部影片。也是一个男人在舞蹈。在探照灯下。在德国军官的包围中。然后是那种忧伤的很美的音乐。为什么女人总是痴迷于男人的舞蹈?那个有点女性的男性舞蹈家。他在德国人的集中营跳舞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块性感的布。是的那个影片的导演也是女人。而青冈以为这样的雷同只是天意。沙滩上跳舞的那个男人是遥不可及的。但这个遥不可及不是说青冈不能接近那个男人。只要下楼,只要几分钟她就能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这个遥不可及是观念上的,是青冈自己。她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来到那个男人身边。但是,她没有了能力,她已经力不从心。所以那个男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只是咫尺天涯了。
房门外总是有人走来走去。或是一些人遇到一些人之后发出的大声喧哗。在平静的黄昏震耳欲聋。那么开怀的笑声。青冈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发出如此开怀的大笑。隔壁的房间里也时常传出说话声。这就是现代建筑最大的弊病。能够看得见海,却不能阻隔声音。反正都是一样,一切都是通透的。隔壁的那些人始终在讲话。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是房客在和别人聊天?还是在打电话?抑或只是,电视机里发出的嘈杂之声?总之似有似无躲躲闪闪隐隐约约,让青冈觉得烦躁不安。
一个五星级的酒店竟如此繁乱,这是青冈唯一不喜欢的。
青冈很小的时候就几乎成了孤儿。是的,她有父亲但父亲十年浩劫中始终住在监狱,所以有,也形同无。那么她干吗还要逼母亲呢?为什么就不能让母亲怀着肖邦的梦想?为什么非要把她生命中最珍爱的东西毁灭呢?
隔壁房间里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且喋喋不休。他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哪怕小小的一会儿?他到底有什么非要不停地说下去呢?伴随着这个男人永无休止的说话还有电话的铃声。为什么一些人就永远离不开说话呢?
当然青冈也有非常想说话的时刻。但是她的这种说话的欲望通常被写字代替了。在海边她也曾几次想和什么人说话。她便把电话打给西江,但可惜她几乎每一次都找不到西江。西江不是不在电话机旁,就是他的电话永远占线。在那样的时刻青冈一般都会非常愤怒,进而在一段时间里,她会不停地把电话打给西江,直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厌烦了。然后她便慢慢地适应了这种状况,并且学会了把想要说话的欲望抑制下去。后来她就变得不想说话了,哪怕和西江在一起也没了想要说话的愿望。
青冈就那样注视着眼前的这片异常美丽的海。后来风起了。柔顺的风。但海浪在撞击堤岸的时候,还是掀出了浅浅的白色的浪花。然后连白色的浪花也看不见了,只留下有节奏的海浪声。她企盼月亮。因为太阳早已消失。她跪下来。先是乞求卫军让她见她的父亲,然后又是乞求卫军不要死,活过来,并饶恕她。
海就是那样。倒映着天空的颜色。蓝,或者绿,或者是更冷的铅灰色。然后海天一色。如同天人合一。有点点木船,片片帆影。总之海上的意象都是美的。当浓雾升起,地平线便模糊了。真正的海天一色。真正的,无所谓海,也无所谓天了,更无所谓人。
隔壁的男人又在慷慨激昂,却分不清他究竟是因为欢乐还是因为烦恼。没有明显的笑声和清晰的哀叹。接着是很响亮的关门的声音。然后一切就寂静了。
很蓝的海。然后退潮。
在那个深夜,青冈终于把肖邦的那些唱片偷了出来。她先是看见母亲闭上了眼睛,然后又听到了母亲睡着时发出的那清晰的呼吸声。青冈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轻而易举地在早已废弃的抽水马桶里找到了肖邦。她觉得肖邦被藏在这里简直是亵渎,但母亲又没有别的什么安全的地方可藏。她抱着那些被报纸包裹起来的唱片飞速离开了家。她一点也不害怕。这是个无序的世界。什么都可以发生。曾几何时。她还记得就在几个月前,她因为和同学玩得晚了,被父母狠狠地说了一顿,甚至不许她今后再去那个同学家。所以就为了这一份被剥夺的玩的自由,她也要高举双手欢迎这场运动。无论她在那个舞台上被批斗多久,但至少从此就可以永远地玩了,永远地,不再被父母管制了。
青冈乘着满天星月来到了卫军的造反司令部。那时候卫军已经安装好了那个被查抄来的精美的留声机。他并不知道那留声机其实也是青冈家的。他们只是把留声机放在最小的音量上。然后就开始在黑暗中紧张地一张一张地聆听着肖邦。不,那不是聆听而是审查。不,那也不是审查,而是判断。
卫军在鉴别肖邦的时候非常严肃。严肃到严重。屏神静气。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他。卫军的如此投入令青冈无比惊奇。尽管房间陷入黑暗,但却依然有月光照射进来。像银色的瀑布,流泻在卫军棱角鲜明的脸颊上。于是青冈看到了这个男人威严的脸,还看到了这张脸上时时表现出来的震惊。那一次一次被震撼的感觉。有时候卫军脸上的线条似乎都变得无限柔和了起来。是的卫军被感动了。青冈看得出。她于是也被感动,和在家中与母亲一道聆听肖邦时的感觉竟然完全不同。
是的她是和卫军在一起。她是和卫军听肖邦。单单是这一点就完全不同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不,卫军是战士。是被无数青冈这样的女生无限崇拜的革命者。你听这一刻肖邦所要表现的,就不再是浪漫的爱情而是暴风雨般躁动的革命者的心声了……但是卫军在月光中的表情越来越变幻莫测。它们是多变的复杂的焦虑的沉重的,让青冈不知所措的。在最初的长歌当哭之后,她慢慢地开始怀疑了。她真的无法知道卫军究竟是欣赏肖邦那样的爱国者?还是仇视肖邦那样的公子哥?
一度青冈如释重负。以为肖邦被保住了,母亲被保住了。以为肖邦不再是资产阶级的,那么母亲也就不会再被打倒了。青冈为此在心里庆幸,甚至放弃了对卫军表情的小心翼翼的偷窥。她觉得已经无需再等待卫军最后的判断了。卫军的表情就是判断就是真理。她知道卫军会说,肖邦是盟友。不是所有的外国人都是敌人,譬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还有创作了《国际歌》的那个法国人欧仁?鲍迪埃……青冈兴奋不已。如果结论真的如此,那么不仅母亲将获得认同,甚至父亲也会因为喜爱肖邦而获得解放。当然青冈不仅仅是为了一己的利益,为了对父母的感情就放弃原则、敌我不分。不,青冈在那一刻并没有站在自己自私的立场上,也并没有只想着悲伤绝望的母亲和关在“牛棚”里的父亲。那一刻她想到的真的是普天下劳苦大众,她知道是肖邦让波兰的农民变得高贵了起来,自然也能让中国的农民享有崇高。当然她也知道卫军的那种革命者的直觉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卫军最后的判断也才是决定性的。所以青冈在欣喜中依旧满心恐惧,那一刻她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很蓝的海,然后是潮汐……离开海边的那天她很早就醒了。她的头剧烈地疼,是为了前一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她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而且和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是为了证明她的酒量?还是为了表明她是性情中人?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喝酒,并且毫无意义。但她就是喝了,然后头疼。
头疼让她醒来的时候天还是很灰暗。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好像又回到了和母亲对坐时那盏悬在头顶的灰暗的电灯下。灰暗总是让她联想到从前,联想到母亲。所有的灰暗。母亲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几十年。几十年后她竟然越来越想念母亲。
青冈醒来之后就不能再入睡了。于是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阳台上。那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强烈极了的念头,那就是能看到海。于是她就看到了那浪花翻卷的海,在迷迷蒙蒙的清晨的光亮中。然后她便赤身裸体地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到大海依然是灰暗的。她只是想看到大海是怎样一层一层地亮起来。她还想看到日出,因为她此生只看到过一次日出,也是在海上。她永远记得那日出的情景。这时候海的尽头就出现了一种那么柔美的玫瑰色。她想既然眼前是那么辽阔的海面,她怎么会看不到日出呢?后来人们才告诉她,在酒店的房间里想看到日出那简直是一种虚妄,然后她才知道了,原来日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在那个黎明她就那样赤裸着坐在阳台上,痴痴地地等待着日出。她之所以如此放肆是因为她以为清晨的海边不会有人。她知道黄昏降临的时候那个跳舞的男人才会来。每个黄昏。她看到大海正在被一种温暖的粉紫色包笼着。那样的美。兴致勃勃的。她知道太阳就要出来了。就那样轻轻一跳。牵牵扯扯地。然后就离开了海面……她没有因为她的光着的身体而离开阳台。她并不怕被早上赶海的人们看到,她只是觉出了冷。她便重新回到床上,钻进了被子。她本来想暖过之后披上浴衣继续回到阳台上看海。那黎明的海。但是她却在温暖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她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晴空万里,碧海蓝天。
是的,日出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人世间的变数却是永恒的。她怎么会想到她会睡着了呢?她的头不是很疼很疼让她难以入睡吗?她一定是睡着了很长时间。但睡眠并没有缓解她的头痛。她站起来后依然眩晕。酒精也还在主宰着她的大脑和四肢。仿佛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酒而不是血。
这样,从黑夜,到黎明。
没有人告诉她肖邦之于母亲会那么重要,乃至于胜过青冈,乃至于胜过她自己的生命。
一个只被记录在黑色唱片上的男人就值得母亲那么疯狂地去追逐去维护?
母亲毕业于父亲所在的那所大学的艺术系。她的优异的成绩本可以留校任教,她却偏要去做幼儿园的老师,教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弹琴唱歌。既然母亲喜欢孩子,为什么却要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听过肖邦之后卫军长久地沉默。
沉默让青冈惊恐万状。她不知道卫军最后的判决是什么。她心怀惴惴地等待着。后来才意识到也许她根本就不该让卫军听肖邦。起码这是对母亲的背叛,或者至少是对母亲的不信任。所以无论卫军最后的结论是什么,都将不能洗刷青冈对母亲的无情背叛。
青冈在沉默中漫长地等待。漫长的沉默和漫长的等待让青冈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觉得那一刻她就要晕倒了。像那次在八月的正午和父亲一起挨斗一样。那一刻她也不敢看卫军。她害怕卫军脸上的威严眼睛里的凶狠和嘴唇中的无情。她知道卫军是神圣的,正确的,能够决定一切的,包括,肖邦的命运母亲的命运,以及她自己的命运。
然后青冈就感觉到了卫军正在扭转头看她。她便也鼓足勇气转过头去看着卫军。在那一刻青冈便看到了卫军眼睛里正在冒出的那熊熊火焰。那是一团激情的火。是能够熔化一切烧毁一切粉碎一切的。那是摧枯拉朽坚不可摧所向披靡的。那就是卫军的火。正在熊熊燃烧。向着青冈。青冈的身体和灵魂,以及那一切背后的肖邦。
青冈突然的一种释然。仿佛卸下了身上所有的负担。那么沉重的。她柔弱的身体。青冈几乎笑出了声。以为他们终于获得了解脱。
肖邦是一个战士?
那火焰继续燃烧。
离开大海,青冈才意识到,她是怎样留恋那窗外的景象。依然有窗。依然的落地窗。在家中。楼下还有楼上。但是她却再也看不到海了。那时时刻刻。从清晨到夜晚。从午夜到黎明。
青冈错过了海上日出的那一刻。当她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是一片广袤的蓝了。一如蓝色的陆地。她总是喜欢把大海想象成陆地。蓝色的绿色的或者黑色的。陆地。于是大海就变得坚实而肥沃了。变得可以依靠也可以汲取了。
青冈没有因为错过日出而影响了心情。她站在那扇上下通透的落地窗前。这是自从青冈住进这家酒店以来海最蓝的一天,蓝到让她炫目让她惊恐。她于是打开落地窗。便有蓝色的海风扑面而来。那真正的海天一色。蓝。蓝。还是蓝。只有蓝。青冈被这恒久的蓝感动着并且陶醉着。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过这样的蓝和这样的海了。于是让她沉醉下去。直到又一次觉出了冷。打喷嚏。她才不得不关上了窗……而直到那一刻,她才突然地意识到,原来她被欺骗了。
当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熄灭,卫军的眼睛里就几乎只剩下那莹莹泪光了。他是那么激动地看着青冈。看着。然后说,肖邦。简直令我窒息。
是的这就等于是宣布了母亲没有错,肖邦也没有错。肖邦的音乐中尽管也柔情似水,但更多的却是战斗的激情。这说明了什么?母亲对肖邦的判断是准确的?母亲和卫军的感觉是一样的?
可是当青冈关上落地窗继续欣赏大海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那已经不是她刚刚在窗外看到的那种颜色了。是的已经不是那真正的蓝了。怎么回事?青冈这才意识到原来落地窗上的玻璃是有颜色的。她仔细去看,才发现玻璃上原来浸透着一种淡淡的茶色。这就是说落地窗并不是真的透明的,而是茶色的。那么她这些天来所看到的海的颜色也就不是真正的海的颜色了,而是被茶色过滤过的或者分辨过的,是一种伪装?这就等于是说,原来青冈一直是戴着一个茶色的墨镜在看海。她所看到的从来就不是海的真实,而只是一种假象。青冈为此而扼腕叹息。她怎么会粗心到如此地步以至于直到最后的一天直到将要离开大海的这最后的一刻,才意识到这是个怎样的错误,怎样的,被欺骗的细节。如此被茶色所愚弄所欺骗让青冈无比愤怒。就如同,她当初根本就分辨不出卫军眼睛里的火焰和泪水究竟意味了什么。
她于是冲动地打开了窗。让那海的真实呈现。于是她想到了法国电影导演戈达尔在他的《芳名卡门》中,曾有过这样一句包含着天地万物、无穷意义的台词:“请让那无限的世界进来。”
是的,请让那无限的世界进来。
然后是呼啸着的海的涛声。奔涌着的海的蓝色。还有澎湃着的海的风。
青冈想不到自己竟还是那样地热衷于海。那热衷将是永恒的。就如同一个男人对一个他深爱着的女人说,我爱你。我爱你一直到我死。也就是说,这爱是将伴随着生命的始终而始终的。
那么谁能够证明谁就一定是正确的呢?
蓝色?还是被茶色过滤过的蓝色?
简直令我窒息。这是卫军的第一句话。
披着羊皮。是卫军的第二句话。他含泪说的。
然后青冈便窒息了。因为她知道肖邦还有他死不悔改的风流成性,还有他和桑夫人的那一段资产阶级的风花雪月,而她的母亲之所以那么被肖邦所感动,也许就是因为肖邦和桑夫人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的,我们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东西毒害我们的灵魂、消磨我们的意志呢?这是卫军的第三句话。太可怕了。简直是毒药。我们怎么能不将他毁灭呢?
要毁灭肖邦?
你来?还是我们来?
真的要……青冈知道,她的问话已经是多余的了。
你难道真的丧失了判断力?卫军蔑视着青冈的犹疑。
青冈开始一张一张地将那些肖邦的唱片收好。
你要清楚,我们已别无选择。卫军继续他坚定的立场。
当然是我来。青冈说。我也要革命。
或者,你可以交给我们?
要革命,自然就要有所行动。这些我清楚。
如果是你,你坚信你有足够的坚强和足够的承受力吗?
那时候青冈可能并不懂卫军的话。她以为革命就是一场非常简单的但却泾渭分明的行动,而要毁灭肖邦的唱片对她来说,几乎是举手之劳。
但是你想过你的母亲吗?卫军步步紧逼。
青冈还是本能地想到了母亲。她想她或者能够以此为契机,劝说母亲放弃肖邦,也就是改变她对于这场革命的立场。青冈没有想到第二天夜晚将会发生的那一切。她太相信她自己,也太不了解母亲了。她只是觉得放弃肖邦改变立场并不是那么艰难的事。她觉得这对于母亲来说不是轻而易举,但也用不着死去活来。那时候青冈唯有一个愿望就是能留住母亲。她不想母亲也像父亲那样被关进“牛棚”。她的生活中只有母亲了。她不能在一个亲人都没有的生活中生活,她说如果真的没有了选择的话……青冈抱着那些肖邦的唱片向门外走。她要离开。脸上是坚毅,眼睛里却是泪水。
但是她被卫军拽住了。她挣扎。被弄疼。然而疼痛中的那么强烈的一种温情。她想趴在卫军的怀中哭。太想了。她觉得她就像一枝山冈的芦苇随风摇荡。但是卫军却说,你不能这样走。你不能自己都没有想通就去说服你母亲。
唱片为什么全是黑色的?青冈悲伤地问。
你怎么能为肖邦这种资产阶级的吹鼓手而哭泣呢?你中毒太深了,以至于难以自拔。
肖邦尽管流亡法国,但却永远无法将祖国从他的心上抹去。
但他却始终生活在法国的上流社会,并且长达十年和桑夫人一道住在她的古堡中。而肖邦生命中那些最好的音乐,他所获得的那么浪漫的灵感,竟全是来自于桑夫人的资产阶级的爱情。
可是乔治?桑也是封建王朝的反对者啊?她反对王政、帝制,还有封建社会那所有的陈规陋习、腐朽传统。
但是他们却从不反对资产阶级。你应当看到,这就是桑夫人那样的鄙视封建阶级的革命者,和我们这样的反抗资产阶级的革命者不同的地方。桑夫人已经完成了打倒封建主义的使命,而我们的使命,则是彻底消灭桑夫人那样的资产阶级,包括你们这些孝子贤孙。
然后卫军意味深长地看着青冈。
你要记住,我们是站在更广大的人民的立场上。我们所代表的不是封建主义,更不是资本主义,而是,最广大的工农兵的利益。
但是……你难道还不明白?
但是肖邦的很多舞曲就是取材于波兰乡间农民的生活。是他让农民感受到了来自他们自身的诗意,也是他的乐曲让世界上各个阶层的人们感受到了那种真正的平等。
这难道不是资产阶级的虚伪性吗?是因为他想在农民的身上实现和平演变。
但一个博爱平等自由的世界,难道不也是共产主义的理想吗?
卫军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后来他不得不把青冈紧紧抱在了怀中。他说青冈你听我的心在跳。它们是那么坚强有力,这就是我们将破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的心声和勇气。青冈我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你自己想说的。你只是中毒太深了,已经成为了你的资产阶级父母的代言人。你现在急需一个革命者的拯救。
青冈在卫军的怀中几乎窒息。她当然听到了那颗心的有力的跳动声。
想想你所重复的都是你父母说过的话。如今你父亲已经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欧美特务。谁能够保证你们这些整天和一个反动派生活在一起的亲属就不反动呢?听着,所有的人都已经这样看你们了。你和你的母亲。而我们的这场革命要“革”的,其实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命”。你还应该记住,革命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更不能“温良恭俭让”。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你不是说你已经能够背诵所有的语录了吗?
这时候,卫军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血腥。代之的是一片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他更紧地把青冈抱在他的怀中,他说如果不是我喜欢你……青冈最后说,好吧,就让我来偿还吧。
这时候卫军眼中射出的光就几近是柔和的了。卫军说我只是为了挽救你,不让你在资产阶级的泥坑里陷得越来越深,不让这个社会抛弃你……这一刻卫军和青冈的嘴唇几乎贴上,但最后,卫军只是碰了一下青冈的额头,然后说,去吧。他似乎已经点石成金。
只有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理解青冈为什么只能服从卫军。
其实青冈是个倔强的孩子。但革命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倔强呢?坚持倔强就等于是鸡蛋碰石头,或者拿起石头打天。那是一个正在成长的青冈的时代,所以她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信仰是可以在后天确立的。错对自然也可以被重新认识。那个时代所提倡的道德标准,就像是一场被孩子们玩错了的混乱的游戏。
离开蓝色的大海让青冈感伤无限。在最后的那个晚上,她彻夜打开着窗。她看到了那个晚上的月亮在黑色的大海上洒满了闪亮的碎片,然后就铺成了那条通向天际的银色大道。她很愧疚,那是因为不能和西江一起享受这个绝美的空间。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大海从午夜到黎明。是的她常常想念西江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生命中只有西江了。她爱西江。爱这个男人。特别是当她独享大海的美妙的时候就更加想念西江。她希望她觉得美好的东西西江也能在千里之外感受得到。
就在那个海的深处他们曾经做爱。那时候在深海做爱仅仅是为了避开岸边的那些游人。那是她和西江一道在大海中完成的壮举。她只和西江。那一刻她是那么爱他。想要他。但她却始终没有把她和卫军的故事详细地讲给西江。只要能远离海岸躲开人群哪怕海角天涯。那时候她是那么深爱着西江,恨不能他们每分每秒都在亲吻时时刻刻都能做爱。但是曾几何时那一切的激情不再。她如今即或是想念西江也是平静的想念了。她只是想。想而已。那已经成为了她和西江之间的一种习惯了。后来她又来到海边的木栈道上独自行走。给西江电话。却依然忙音。于是她又迷乱起来。不知道西江在和谁讲话。是女人吗?她是否认识?或者西江正和某个女人在床上。他们也做爱。是的因为他们也需要。但无论如何大海是在她这里。在她的视线中在她的胸怀里。就这样海浪在青冈的脚下轻轻拍击缓缓流淌。然后青冈就不再愤怒了。甚至在她终于和西江通上话的时候,问也不问刚才和西江通电话的人是谁。
青冈把肖邦的那些唱片突然地摊在了母亲面前。
她看到了母亲的那么惊异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她在搞突然袭击,她是这么残酷。她还看到了憔悴中的母亲依然那样的美。美而且优雅。那美是美到了一种忧伤的。
母亲说是的我知道这个社会不容肖邦,就如同容不下你的父亲。母亲说到父亲的时候难免哽咽,但是她没有哭,只是把无限的哀伤埋在了心里,让青冈看到一个坚强的母亲。母亲只是把她对青冈的惋惜表现在了她的一个本能的动作中,那就是用她的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肖邦的那些唱片。她又说今天早上幼儿园的那架钢琴也被他们砸烂了。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从此只让孩子们唱一种旋律。
母亲说的时候很平静。但青冈还是看到了,母亲的周身在颤抖,她的心里是绝望。
母亲那时候一直把红卫兵称做“他们”。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称呼他们才更合适。她也不曾在心里真的怨恨他们。她觉得他们也只是孩子,不懂得他们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更不懂他们在毁灭文明的同时,其实正在被一场无情的浩劫所毁灭。
青冈只是一遍遍地问着母亲,这些唱片为什么全是黑色的呢?这是青冈在那个时代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她为此而一直烦恼。她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母亲说,唯有肖邦。肖邦是应该被无产阶级接受的音乐家。
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把这些唱片毁掉,一旦被“他们”发现,父亲就会罪加一等,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是要肖邦?还是要父亲?
你真的以为毁了肖邦就能救出你父亲吗?会有如此君子的革命者吗?你还太小。不懂大人们的世界。
“他们”已经在门外了。“他们”此时此刻就在门外。妈妈,如果由他们来毁掉唱片,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李斯特说,肖邦的《波兰舞曲》表现了波兰这个民族的勇敢和价值。而波兰也和我们一样是无产阶级的国家是闪耀着社会主义光芒的一颗明珠。
“他们”真的就等在外面。等着我们的觉悟。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我的,和你的,还有爸爸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不愿错过吧?
李斯特还说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充满了迷雾一样的恋情像流动的空气一样漂浮在他的所有的音符里……妈妈你难道真要死不改悔?可我还要进步,帮帮我吧,妈妈,求你了。
他的前奏曲中充满了战斗的精神……拯救你自己,妈妈,还有父亲,和我。
肖邦他希望创造一个艺术的新世界,但却不幸坠入了桑夫人的城堡中。
肖邦之于你就那么重要?
可惜当结束了和桑夫人的恋情后,他的创作就彻底枯竭了。
妈妈你就是想要说完所有关于肖邦的话吗?你说完了之后就会和他告别吗?
你看桑夫人自己的作品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爱,激发了所有爱她的那些艺术家的灵感和激情。是她激励他们写出了那些人类最伟大的作品,肖邦,还有缪塞,还有谁?伟大的桑夫人。艺术之神。或者,艺术的床……青冈凶狠地推开了母亲的手。她说如果你没有勇气,那么,我有。
母亲竭尽全力地和女儿争抢着。二十个细长的手指就那样短暂地焦灼在黑色的唱片上。
然而两年之后,肖邦就死了。就因为他失去了桑夫人的爱。他的生命是那样脆弱,以至于只能依靠在桑夫人的爱的支撑上。
在争抢中青冈终于占了上风。那已经是一种生命的力量了。然后她就把那些唱片高高举过了头顶。
我听说过青春期的孩子会本能地反叛,却不知道要反叛到连起码的善恶标准都失去了,连起码的良心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女儿是爸爸的女儿。你不要学“他们”。你就是毁了这一切,他们也不会接受你。你为什么就看不清楚呢?你……青冈就那样紧紧地把那些唱片抓在手中,不许母亲接近她。她说如果你不能帮助我,那我就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后来肖邦写了《葬礼进行曲》。因为那时候他病了病得很重。他已经看到了死亡正在展现出它最为残酷的现实,并以它无情的力量破坏和毁灭了一切……青冈终于用最大的力气将那些唱片狠狠摔在地上。
她没有想到随着一片破碎的响声她的眼泪会夺眶而出。
青冈当然无法预知她的这一“摔”会摔出怎样的未来,但是她却知道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她彻底皈依了卫军。她的全部的心灵。还有她的身体。青冈相信她所做的这一切绝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男孩,以及他所怀报的那个伟大的志向。有时候女孩就是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去追逐一个男孩的。以至于不惜伤害母亲甚至伤害自己。青冈后来才认识到,那时候她其实是以牺牲母亲为代价而取悦于卫军的。
卫军就那样值得她去牺牲去献身吗?
而母亲在她的生活和生命中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没有悲哀。
青冈看到了,母亲没有悲哀。面对破碎的肖邦,母亲的脸上只有麻木,青冈看不到她的心。母亲在那一刻不茫然也不绝望。好像她早就知道终究会这样的。她只是坐了下来。离破碎的唱片远远的。她当然知道再也听不到肖邦的旋律了。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悲哀。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伦敦满目疮痍。伦纳德没有意识到伍尔芙会走,走向那条河。伍尔芙在大衣的口袋里塞满了石块之后才走进那条河的。是害怕战争?还是惧怕家园被摧毁?抑或是害怕她自己?怕她错乱的神经?还有那颗绝望的心?
然后就再也听不到海浪了。关于灯塔的意象也在意识中慢慢消失。死亡的那一刻被河水吞没是不是也会感到了窒息?是否也会本能地挣扎?不,那已经不是灵魂的挣扎了而是肉体的挣扎。但是石块还是帮助她完美地沉落了下去。沉入河底。一个无底的深渊。如此这个女人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消失在水中。那水的深处。
一阵那么庞杂的响声。任何的事物都是庞杂的,没有真正的泾渭分明。
唱片落地后立刻破碎成无数黑色的碎片。青冈知道她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尽管不知道几张肖邦的唱片就会要了母亲的命,却知道她将会永远永远失去母亲的爱。她想到那些暴君只要杀了一个人,他的杀戮就永远不会停止了。于是她没有去挽救那些唱片中的幸存者,而是继续用双脚去践踏它们。拼命地践踏。她觉得在那一刻她就像一个疯子。她疯狂地踩啊踩啊,直到听见母亲那尖利的喊叫声……青冈低下头才发现她的脚正狠狠地踩在母亲的手指上。那一刻她突然害怕极了。想哭。想请求母亲的饶恕……青冈永远也忘不掉母亲抬起头看她时的目光。那目光是那么无助那么悲伤那么绝望。好多年后青冈才意识到,母亲当时的目光其实就暗示了,她已经做出了那个最后的决定。
……满地黑色的碎片。
无论太阳还是月亮,都能在大海上折射出波波粼光。之所以被称做粼光是因为,那光在海面上是破碎的,被永远起伏不定的波浪击碎出鱼鳞一样的光斑。那是一种“鳞”的美。
青冈独自走在栈道上。她喜欢这种一个人的漫步和诗意。她觉得她和西江在一起的时光太多了,多到厌烦,所以她喜欢这样的独自感受。感受自己的心境和思绪。她想西江也一定也希望能有更多的这种自由的空间,所以他才会经常渴望着能离开家。
她回到西江身边的时候西江拥抱了她。在这个寒冷季节到来的时候,西江暂时忘却了他身边的以及过往的那些女人。这一刻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青冈身上。他拥抱她温柔她取悦她让她总是开怀大笑。青冈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能让青冈感受到那种来自于他的热烈和温暖。那个温柔的陷阱。
青冈无从知道当一个人想要他的生命离开的时候会选择怎样的方式。在青冈看来死亡是可怕的,所以青冈一直觉得死亡的最好方式就是感受不到死亡。慢慢睡去。没有痛苦。永不再醒来。但是伍尔芙为什么要选择清醒的死呢?她清醒地走向河水的中央,清醒地走向沉没。溺水而死必然是痛苦的,哪怕是瞬间。死亡中还有海明威的饮弹而亡。那样“砰”地一声。炸飞他的所有!而中国的电影演员阮玲玉却选择了安眠而死。本来应该是无声无息也无痛的,但企图救治却让她死去活来,受尽折磨。站在活人的角度来揣摩,当然安眠的死是最平静也最安详的。睡了。睡着。一睡就睡到了天国。另一个世界。不知不觉的。仿佛在梦境中插上了翅膀。
然而母亲为什么不选择飞翔的死?或者她弄不到足够致命的安眠药片?或者她死得太急切了,以至于来不及选择一个让她不痛苦不难受的方式。再或者无论死亡是怎样的难受,但对于她的精神的痛苦来说都将是幸福的?
青冈想不到母亲会如此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说她是反抗那场惨无人道的浩劫,但难道她不是为了以此来表示她对女儿的愤怒和失望吗?但那时青冈不以为她是错的。她只是觉得母亲太自私了,只关心自己的屈辱,而从来没有站在青冈的立场上为她想过。
青冈将毕生不忘和卫军一道聆听肖邦时的那惊恐而又温暖的感觉。卫军能一曲一曲地听下去听完肖邦让青冈万分感动。她觉得红卫兵并不像母亲所认为的那样都是乌合之众。卫军就是有教养的。他没有在刚刚听了《A大调波兰舞曲》最初的几个音符之后就勃然大怒,或者弃她而去。在肖邦的倾诉中卫军留了下来。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很多年过去,青冈仿佛依然能看见卫军被感染被震撼被俘获的那一刻。
在那样的时代。
听着肖邦。
就为了那一刻她还有什么不能牺牲?
那个清晨,青冈像每天一样来到卫生间洗脸。是的就在那一刻她目睹了一个生命怎样就变成了永恒。她不相信被悬挂在卫生间顶部管道上的那个人就是母亲。她以为是撞见了鬼,并且大呼小叫地跑进了母亲的房间。她害怕她想躲进母亲的怀抱中。
当青冈再次走进卫生间时才知道,那个被悬挂在半空中的人其实就是母亲。她认识母亲的每一件衣服,她还看到了母亲悬空的微笑。那时候母亲的身体甚至还是温热的。那么熟悉的母亲的馨香。青冈一直迷恋母亲身上的味道,只是她从来不愿对母亲说出来罢了。是的那当然是母亲的微笑。就那样永远地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后来青冈知道那是母亲在挣扎的最后的一刻故意做出来的。让微笑凝固。她不愿让女儿看到自己痛苦扭曲的样子。就是那个微笑在最初的时刻欺骗了青冈,让青冈觉得那是母亲在和她开一个残酷的玩笑。于是青冈并没有被惊吓。她非但没有害怕,还十分从容镇定地把母亲从管道上解了下来。
青冈久久地看着母亲凝固了的微笑和定格了的优雅。她不知道母亲在生命离去的那一刻是不是感到了痛苦,是不是很难受。后来她知道当一个人决定了去死,一定是已经觉出了生不如死。如果真的是生不如死,那么谁还会在乎那个死的痛楚的瞬间呢?不过是一个瞬间。转瞬即逝的。
青冈在母亲平静的微笑前思索着。她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应该把母亲的死讯通知谁。父亲?或者红卫兵司令部?或者,卫军?
那一刻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杀害了母亲的凶手。她并没有和母亲正面冲突激烈争吵。她只是想说服母亲而不是被母亲所说服。她觉得她就要向母亲屈服了,所以才摔碎了肖邦的那所有的唱片。她并不知道那就等于是摔碎了母亲的心。也不知道肖邦对于母亲这样的女人来说,究竟意味了什么。
这是青冈这些年来看到的最蓝的海。那是一种让人不忍离去的深邃的蓝。
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匆匆离去?
青冈就那样静静地守候着母亲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卫军率领着那些红卫兵小将气宇轩昂地来此清剿肖邦。
青冈永远忘不了卫军在看到母亲尸体时那震惊的目光。深深的自责。莫大的哀伤。转而又是强烈的愤怒。
就在卫军高喊着母亲是“畏罪自杀”的时候青冈才知道,原来死亡也是一个错误,甚至一个罪行。所以死去的母亲更加的不可饶恕,因为她的死夺走了所有人悔过道歉获得饶恕的机会。
畏罪?母亲何罪之有?这也是很多自杀而死的人们不断诘问自己的,我何罪之有?就因为母亲对时代和社会充满了疑问?就因为父亲被无辜关进“牛棚”让母亲失去了生命的支撑?就因为她对自己盲目追随革命的女儿彻底失望?就因为她对肖邦的被毁灭满怀了感伤?
就这样母亲走了。被简简单单地抬走。往火葬场。青冈被允许陪伴母亲到最后的一刻。不是送葬。也不会有任何追悼的仪式。只有无穷无尽的对母亲生前身后的讨伐。如浪潮般的。她的死让她终于升级为真正的反动派。那是不是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呢?
是青冈把母亲推到了火化炉前,也是青冈自己把母亲送进了那熊熊的火焰中。记得在弯腰移动母亲身体的时候,一小块肖邦唱片的黑色碎片突然从母亲的头发中掉出来,滑落在母亲苍白的脸庞上。青冈疑惑。以为肖邦在天有灵。那是一块非常小的碎片。那形状像一朵盛开的花。黑色的花。这时候母亲已熊熊燃烧……那热烈的火焰轰然作响。但青冈还是请求火化工人打开了炉门,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那片黑色的肖邦投了进去!紧接着炉膛里就传来了歌唱。那么动人的像迷雾一般的,歌唱。火化场的工人都说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太神秘了。简直是奇迹。
整个燃烧的过程漫长而沉寂。唯有肖邦的《波兰舞曲》不停地从火化炉中升腾出来。
该怎样形容那个美妙的关于熔化的瞬间呢?而灵魂又是什么时候飞升到另一个世界中去的呢?对于肖邦,究竟该使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他?一个“使用着巴黎钢琴的波兰诗人”?一个爱国者?浪漫的情人?他那充满了宁静与躁动的写作风格?最大胆也最豪迈的诗之灵魂……卫军在那个晚上拒绝了青冈。他不允许青冈把这个死亡的消息告诉父亲。他说那不仅是残酷的,而且是不负责任的。你难道就不能承受吗?既然是你自己摔碎了你母亲的心。
青冈的心在这一刻充满了仇恨。她恨卫军。她相信那是卫军作出的判断,而不是她。如果说她是杀害母亲的凶手,那么卫军的手上同样也沾着母亲的血……晚上青冈一个人回到家。她记得就在昨天,母亲还在,向她讲述肖邦那迷雾一样的恋情。她记得也就是在这灰暗的灯光下,她摔碎了所有的铭刻在母亲心上的爱。挚爱。信念一般的。她想母亲再也听不到肖邦了。也许母亲就因为再也听不到肖邦而结束了生命。那时候母亲已经没有了命。肖邦就是她的命。而肖邦却被自己的女儿毁灭了。然后母亲就去了那个被毁灭的世界。那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只有她自己,或者还有肖邦?
青冈形影相吊地在家中走来走去。她看到那些黑色碎片依然堆积在角落中。昏暗的灯光也一如既往,甚至卫生间的管道上也仍旧悬挂着那条曾经要了母亲性命的毛围巾,甚至,母亲所特有的气味还在房间里弥漫着……但是此刻,母亲已经化为灰烬。
青冈想哭。
青冈哭了。
第一次哭。为了永远逝去的母亲。她曾经很久很久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难道真像人们说的是她杀了自己的母亲?可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母亲呢?不,她爱母亲,她怎么会杀她?那么如果不是她,又是谁杀了那个她最亲爱的人呢?
那个晚上青冈想了很多。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不过她就是想得再多,也无法预知她毕生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
那是青冈一生中最难熬的晚上。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她还是个孩子。她几乎疯狂。她想她或者应该追随母亲而去。她还想跑到高高的山冈上,去呼唤那个渐行渐远的灵魂……午夜。青冈疯狂地跑出大门。却被一直守候在门外的一个黑影抱住了。紧紧地。
青冈在那个男人的怀抱中又踢又打,歇斯底里,号啕大哭。
哭过之后,青冈便平静下来。在这寂静的午夜。在黑暗中。突然之间的一种慰藉仿佛从天而降,并且立刻裹紧了青冈。青冈知道她终于获得了某种解脱,至少她从此无须再为母亲的罪行辩解什么了,也不用再和一个顽固的资产阶级的卫道士生活在一起了。她自由了。从此可以自由地追逐自己的理想了。也就是普天下劳苦大众的理想。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容不下她的父亲母亲也容不下肖邦的那个新世界。她还想这样一来母亲也幸福了,因为她终于再也不会看到这个她不喜欢的世界,再不用为她的丈夫忧心忡忡,更无须为女儿的被扭曲而心力交瘁寸断肝肠了。
是啊她们都解脱了。仅仅是一个死亡。便让她们母女各得其所。
如此轻易地,青冈就告别了母亲。从此很多年里,青冈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重要。直到有一次她意外地见到了卫军,才仿佛突然拾起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从此便不再丢下。她记得卫军好像表达了他对青冈母亲的某种歉疚。他说他已经为此折磨了自己很多年。现在终于好了,他见到青冈就可以当面向她表示他的悔意了。那时候他们少不更事。后来他说他其实是喜欢肖邦的。每次听肖邦他都会想到青冈的母亲。他还说其实你母亲是对的。《波兰舞曲》就是一首思乡的长诗,而玛祖卡舞曲中也确实充满了迷雾一样的恋情。
青冈看着卫军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的你终于获得解脱了可是我呢?我又向谁去忏悔向谁去请求饶恕呢?
唯独在卫军面前,青冈以为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唯一的在卫军面前,她又失去了判断,只有服从。
在离开海边的那个晚上,青冈打开了所有的玻璃窗。她再度重复,就像戈达尔的电影那样,请让那无限的世界进来……然后青冈就听到了海浪声。仿佛哭诉。在那一刻青冈仿佛看到了母亲。几十年过去,青冈想不到母亲竟然在大海上。然后她记起了母亲说过的那些为肖邦辩解的话。其实那也不是母亲说的,而是李斯特。
李斯特说,几乎所有的玛祖卡舞曲(一种波兰特有的舞曲)都充满了迷雾一般的恋情,像流动的空气漂浮在肖邦所有的音符中。
青冈还记得母亲在重复着肖邦死前那一段话:那个世界正从我身边溜走。我忘记了。我已筋疲力尽。为此我抬起身子。我会再掉下去。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低。
在同一天。
虹曾经在同样的路线上走过两次。
虹这一天的日程被安排得很紧。完全是她为自己安排的,因为这些事情如果不能这样一件紧接着一件地去做,她的时间很可能就不够用了。
虹将和那个高大男人的会面安排在“日落咖啡”。在那里既可以喝早晨的咖啡,还可以顺便早餐。那是虹在学校里最喜欢的地方。“日落咖啡”。很美的名字。但因为昂贵,学校里的人很少光顾,如果虹的生活中没有彼尔,她对这样的地方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虹要在这个早晨把一天的事情安排好。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几天可以做事情了所以她必须马不停蹄。
那个被称做彼尔的男人早就等候在那里。几乎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位子,朝向窗外的那张木桌。绿格子桌布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玻璃窗外也是那种绿色的木质的百叶窗。整个“日落咖啡”几乎只有两种颜色。除了绿色就是深棕色。所有的门。所有的桌椅。虹不懂棕色和绿色为什么能搭配得如此的优雅。虹见到彼尔后很高兴的样子。她只是没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和彼尔享受优雅,她说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她必须尽快吃完早餐。她来这里其实仅仅是为了和彼尔最后敲定产院的事。
彼尔问,这些天难道不能住城里吗?为什么非要住在学校?那里离医院近。
虹没有应答。
从郊外赶往市中心产院少说要一个小时,还不算路上堵车。彼尔几乎愤怒。
但是虹却只是狼吞虎咽。她说这是我的最后的时刻,你知道的。我必需准备好论文答辩,还有最后几个问题要请教导师,我已经约好了。
博士学位就那么重要?这是彼尔的潜台词。但是他没有说,他不愿虹在这样的时期不高兴。
当彼尔清晨从市中心赶来郊外这家“日落咖啡”时,虹正在穿过学校那座著名的爬满了常青藤的教学楼。虹每一次看到这些常青藤都会本能地想到美国的哈佛大学。那是被全世界莘莘学子都高山仰止的圣坛一般的地方。于是虹觉得更热爱自己的大学了。因为全国并没有几座大学能如此被常青藤四季缠绕着。一座一座红色的建筑被绿色所装饰。而那些古老的木质的窗,那一个个棕色的斑驳,就那样被藤蔓遮掩在了某个很深的地方。就像一个个深陷的眼窝,里面闪动着神秘的目光。
虹想到这些便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上看。那个悬挂在三楼山墙上的被掩藏在常青藤下的深邃的窗。她觉得已经看到了什么。那个那么熟悉的窗。或者仅仅只是感觉?虹突然地周身一阵潮热。是孩子在动。缓慢的。但是很快就激烈起来。踢打着。以至于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虹就站在了那扇悬挂在三楼山墙上的窗下。窗下的那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中央是建筑系学生设计的汉白玉喷水池。造型很有古罗马遗风。这说明建筑系学生对模仿的热衷,以至于忽略了对创造性的追求。这也是他们这所大学目前所存在的最大问题,也就是虹的导师西江为什么退出了学校的学术委员会。虹觉得她已经看到了,那双从三楼的窗里望出来的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或者期盼或者冷漠。但西江肯定并不知道虹今天一天的安排。
虹在彼尔对面坐下后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惆怅。她觉得尽管这里很好,但是,她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和西江单独来过这里?为什么他们就不曾单独享受过“日落咖啡”的情调呢?很多次她在此碰到西江和青冈。为什么青冈就可以如此傲慢地和西江单独坐在这里?虹知道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快乐。他们即或坐在一起也是貌合神离。他们这样其实只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当然虹偶尔也会看到青冈一个人呆坐这里。只是一杯咖啡。然后就是长久地看着窗外。青冈也好像在期冀着什么。一个男人?但绝不是西江。青冈已经拥有了西江。所以不再需要甚至不爱了。但也不许被别人抢走!一个霸道的女人。
虹看着彼尔为她点好的早餐和咖啡。她不得不对彼尔莞尔一笑,因为她一直弄不懂,彼尔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她又想起是青冈把这个高大的男人称做彼尔的。这样叫得多了,人们也就不再记得彼尔的真实姓名,甚至虹自己。青冈坚持认为彼尔像《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娜达莎的丈夫彼尔。那个丈夫彼尔只是好。一个好人。好的男人。但是娜达莎真正爱的那个男人不是彼尔而是安德烈。彼尔尽管好但却永远不是一个能让女人真正爱上的男人。所以虹知道她不管怎样和彼尔友爱相处,她都不是生活在爱情中。
虹真的不知道彼尔为什么要接受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在“日落咖啡”。彼尔说他之所以喜欢来这里,完全是因为“日落咖啡”坐落在大学城,所以这里拥有“教养”的氛围。彼尔没有说他所以常来,其实仅仅是因为他想看到那个窗后的令他迷恋的女人。那时候彼尔当然不知道法国的那个年轻的雅安是怎样走进杜拉斯生活的。雅安。一个可以做杜拉斯儿子的年轻男人。那种典型的法国男人。几近猥琐的。仅仅是为了迷恋。对于杜拉斯文字的迷恋。但是彼尔何至如此?他既没有雅安那样的对文学的迷恋,又没有雅安那样的柔情似水。杜拉斯说,她和雅安一直通信,整整两年。两年中他们未曾谋面但却早已心心相印。后来雅安就来了就取代了写信就留下来不走了。但是彼尔走的却是一条迂回的路线。像所有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国人那样,浪漫得有贼心而无贼胆。他只是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心爱,并且认真地把玩着自己心中的疼痛。这可能就是东西文化的不同吧?
虹当然不知道彼尔的一番心计。她只是觉得彼尔这个名字对他真的很合适。他不仅肥胖高大而且心地善良。托尔斯泰笔下的一个很正面的人物,寻求社会变革的“共济会”成员。托尔斯泰最终把他最心爱的女主人公娜达莎嫁给了彼尔。这是怎样的一种历史的宿命。彼尔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虹的眼前?他又为什么总是表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为什么他毫不犹豫就把虹娶回了家?尽管他明明知道他们并不相爱。
彼尔看到虹后站了起来,并走过来为虹拉开了桌前的椅子。虹不知道彼尔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绅士风度,他殷勤的样子就仿佛虹不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博士生,而是某个帝国的女王。虹坐下来后就开始吃东西。彼尔却什么也不吃,只是在对面看着虹。
虹一边大嚼面包香肠一边对彼尔说,你真的应该去读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那样你才会知道彼尔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而青冈又为什么要把你称做彼尔。
我会的。彼尔说。
只是娜达莎真正爱的那个男人不是彼尔而是安德烈。但是安德烈死了,她才不得不嫁给彼尔。但是娜达莎还是慢慢爱上了彼尔,并为他们生下了一大群孩子。想想多么可怕,娜达莎和安德烈在一起是为了爱情,而她和彼尔在一起时就只是为了生存了,这也就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很世俗……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说一部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
彼尔果然不温不火不恼不怒,只是一味地看着虹的狼吞虎咽,仿佛在欣赏动物园里的猛虎扑食。当服务生把一碟刚刚煎好的培根端来,虹看着咸肉上依然冒着的那些油泡不禁恶心起来甚至想吐。彼尔便立刻端走了那盘咸肉,你过去不是最爱吃吗?对不起。
彼尔的一声“对不起”让虹的眼泪夺眶而出。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彼尔其实很可怜的。她不爱这个男人更无从了解他,她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对待过他。于是虹好像突然良心发现。她满怀歉疚地抓住了彼尔的手,问他,你为什么要接受我?
彼尔莫名其妙的神情。是的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你想要一个孩子吗?不,让我想想,你是说你再不要看到男人惊恐的目光,你要把你的孩子生下来。
是吗?虹终于依稀记起他们为什么要结婚。是的当然是因为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你给了我。现在他就要出生了。在一个完美的有着妈妈和爸爸的氛围中……虹,你今天怎么啦?
那时候我是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然后你就来了。
虹离开“日落咖啡”的时候已是太阳高照。又是很炎热的一天。虹当然不会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到这个她喜欢的地方来。她走出“日落咖啡”宁静的院子。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几乎撞倒了院子里的一张咖啡桌。她记得有时候她和彼尔也会坐在室外。在白色的遮阳伞下。那一次他们一道看到了窗内的青冈。青冈看着彼尔时那谜样的目光。那一次彼尔很快就站起来走了。甚至虹的咖啡还没有喝完。
虹这样想着离开“日落咖啡”,重新回到了学校里那条充满了朝气的主路上。她不仅喜欢那座爬满了常青藤的教学楼,也着迷于路两侧草坡上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杨树。那么浓郁的校园气息。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她已经不记得在这条路上究竟走过多少次了。
为了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来?
就为了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来?
虹想到这些不禁感伤。她不是一直怀抱鸿鹄之志吗?她不是发誓不考上西江的博士研究生就誓不罢休吗?她不是一定要读完博士学位吗?她不是下决心今后不是像西江那样做一名教授,就是像青冈那样成为作家吗?可是她怎么啦?就为了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沦落为今天的样子?让校园里走来走去的教师和学生们总是注意她?注意她的肚子并窃窃私语?是的我怀孕了。虹想。这就是我为什么成为了今天的样子。
虹不由自主地回忆她的那段往事。其实她已经回忆过无数次了,就是在日记本上她也曾无数次叙写。但是无论怎样畅叙怎样咏叹虹都不能释然。那是一段失败的感情史一次无谓的付出。虹为此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弄得完全不像样子弄得……彻底偏离了人生的目标。是的她已经没有进取心了更何谈理想。就为了那个孩子的父亲,为了他的虚伪的名誉,虹竟然要变成大众心目中的那个风流女子?她因此而伤害了那些她本不该伤害的人,譬如同窗余辛。很多次她故意让人们看到她是从余辛的房间里走出来的,那时候已是深更半夜。虹这样做不仅伤害了余辛伤害了余辛的妻子,还危及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甚至一度被蒙在鼓里的教授也被伤害了,以为他爱的女人就是个风尘女子,于是不禁黯然神伤。作为教授夫人的青冈自然得意,因为这至少证明了教授的选择是错误的,虹是不值得留恋的。
但是我还是感到骄傲。虹突然这样想。我感到骄傲因为那是教授的孩子所以我要生下来我将不顾一切。
那个最初的时刻虹害怕极了。她害怕怀孕但这就是命运。虹当然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只有他。余辛在那个晚上突然走了。而虹却要留下来为西江打字。那是一篇极为精彩的发言,第二天果然迎来经久不息的掌声。那时候虹就坐在台下。她感到骄傲。由衷的。因为西江的那篇讲稿是她为他打出来的,其中有虹的心血。如果没有那个夜晚的暴风雨,如果没有忽然停电。一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如同一切都是天赐。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停电的夜晚上天给了虹这个孩子。虹也许应该把孩子做掉,但虹害怕看到教授惊恐的目光,害怕在她崇拜的男人身上看到瑕疵看到胆怯和逃避……但是虹终于没有杀死这个孩子,因为彼尔出现了。
彼尔你不要以为我迟钝。我也曾看到过你的目光,你的那么满含深情地看着青冈的目光,所以你也不是完全被欺骗的你也不是彻底无辜的。
是的那个不期而至的孩子把虹吓坏了。那并不是虹所期望的,她自然也不会想到激情的后果竟然是把她引向一个恐惧的未知。虹害怕极了。仅仅是一个晚上。一次。甚至仅仅是几分钟,几秒钟,为什么?为什么青冈和教授在一起长长的许多年却始终没有孩子?而虹只拥有了那么短暂的瞬间就……虹记得青冈曾说过她要让她和西江之间的感情永远是单纯的。
永远是单纯的?
在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虹总是感到恶心。她恨不能呕出五脏六腑,恨不能杀了教授,恨不能立刻就死。为什么总是在那么美丽的时辰?虹还没有勇气做一个明目张胆的未婚妈妈。虹也渴望一个美满的婚姻,渴望着,被一个她爱的男人疼爱。但教授不同。虹知道。教授并不真的爱虹。他爱的女人只有青冈。虹还知道教授对她的全部的感情仅只是一时的冲动。他被外省的那场暴风雨激发了欲望,而停电又加速了他对这欲望的实施。接下来的一发而不可收其实也不是出于爱。全是物理性的。是生命本身的。和动物一样的。但是一度教授竟然以为那就是爱!然后,他就一直在那个误区中徘徊难以自拔。甚至,为他和虹营造了那个林间小屋。
爱情究竟是什么?
——相爱的人就一定要长相厮守。
西江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曾许诺过虹。他从来不对虹说要长相厮守,他希望虹有一个自己的未来,甚至婚姻,但是却从来不放弃与虹的那一份所谓的激情,那种男人的或者雄性动物的冲动。他把关于“永远”的那一份许诺只给了一个人,还是青冈。所以即或他在外面不小心寻花问柳,即或他对某个女人小心呵护甚至海誓山盟,但最终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回到青冈身边的。唯有青冈。
为什么这个腹中的孩子总是在黄昏折磨我?为什么这个小生命要破坏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景象,那日落的忧伤?黄昏总是会给人无限的遐想和憧憬,但是现在虹却只有生不如死的悲哀了。
拉来彼尔垫背,这可能就是虹在那一刻为什么要决定接近他。彼尔知道虹并不是在乎他的钱(但很多人就是那样看虹的,他们认为虹不仅是那种轻浮女子,还嫌贫爱富),而是在那个时刻确实需要他的帮助。彼尔当然无辜。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毕竟娶到了一个他梦想中的那种有知识有才华又有美貌的女人。当然虹也知道她不是彼尔心目中的那个真正理想的女人。她只是在彼尔喜欢的那类女人的范畴之中罢了。她永远无法和青冈那样的女人比。而青冈才是彼尔的最爱。这一点虹一直很清楚。
那么教授呢?教授会不会伤感?
每天下午的那个短暂的时刻。在教授为他们租下的那间凄美的小屋里。演绎着。那凄美而终究没有结局的恋情。
如果能把一个沉重的责任推卸出去。教授何乐而不为?不像露辛娜,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的那个温泉的女护士。也是一夜情。让露辛娜有了小号手的孩子。从此她纠缠小号手,以为那个行云流水的男人爱她,那个口头上信誓旦旦的男人能对她的孩子负责任。但是不。男人真正离不开的并不是冲动的结果,而是某种精神的依恋。对男人来说性可能出于本能。没有感情却依然可以有性,这可能就是至今世界上为什么还活跃着那么多妓女。但是女人不同。露辛娜是在崇拜小号手很久之后才和他上床的。她先就投入了无限感情然后才敞开身体,她以为小号手也是一样。但是她错了。男人不可能用女人的思维,而女人也无法代男人思考。所以,小号手爱着的永远是他舞蹈演员的妻子尽管他可以和露辛娜一夜交欢。而托马斯毕生不会离开他的妻子特瑞萨,无论他在萨比娜那里获得过怎样的性的欢乐。再有就是教授和他的妻子。西江和青冈。无论他们怎样地同床异梦,也无论教授与虹怎样地心心相印,但是,最终出局的那个人,却只能是虹。
是的,我。虹继续想,那么我又损失了什么?我的爱?不,那不是爱。或者只是为了报复。用一个孩子?去报复?报复谁呢?青冈?还是余辛?
虹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尝到报复的滋味了。她一直觉得青冈不可能不知道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哪怕单单是凭着女人的直觉,何况,青冈还是一位天生敏感的女作家。虹甚至觉得青冈也不会不知道她和教授每天下午幽会的那间小屋。有一天青冈不在家。虹来了。去了青冈的书房。在阁楼的窗外,虹蓦然就看到了她和西江约会的那个小屋的屋顶。那种震惊,是虹毕生不能忘记的。虹记得她当时并不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小屋。她只是偶然看到了树枝上飘扬的那条红色的丝巾。她的丝巾?那是她和西江一直以来相约的暗号。是虹系上去飘扬给教学楼中的西江看的。那个激情的召唤。来吧。我在。但是虹没有把阁楼上的这个可怕的发现告诉西江。她知道如若西江知道也许就再也不会到小屋里去了。虹或许还有一种更卑下的心理,她就是要让青冈看到那每天飘扬的红色的诱惑!
虹想用她的孩子报复的还有余辛。本来那个完美的家庭应该是他们的。孩子,也该是她和余辛的。但是余辛为什么?为什么就那么狠心地突然结婚了?和那个一直被虹鄙薄的世俗女人。于是虹也要怀孕给余辛看。她不但要闪电般结婚疾风般怀孕,还要让余辛时时刻刻感觉到他不能与虹结百年之好将是他一生的败笔。
虹想到这里的时候刚好来到了那座常青藤教学楼前。她一如往昔地抬起头,看教授西江房间的那扇窗。后来这几乎成为了一种仪式。只要她经过这座教学楼,都会向教授的窗行注目礼。于是虹的目光便穿过密密漫漫的常青藤蔓,在那深陷的木窗里看到了教授忧郁的眼睛。
我可以有一千种走进去的理由。随时随地。我是他的学生。他永远不会拒绝。他甚至还会要我。或者只是亲吻只是温存。是的他也需要那些。就像外省的那个暴风雨的晚上。我们看着余辛离开,我却留了下来。是我阻挡了教授和余辛和解的全部可能。从此他们貌合神离。是我挡在他们中间让他们成为心照不宣的敌人。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都喜欢我。于是余辛走了。走得很远很远。至少要躲开那个暴风雨的时刻躲开那个停电的瞬间。然后就把无限的黑暗留给了我和教授。然后事情就彻底改变了。被一些偶然的突发事件。一切都不可预测。最终也许只能归为天命。
余辛就真的情愿把我留给教授?虹不能解释这位同窗那天晚上的行为。余辛或者不知道会有暴风雨更不会知道会有午夜的停电。教授第二天发言的慷慨激昂余辛也看到了。但是他一定不会知道,那不仅仅是学术的光芒,也是性所使然。虹记得当时余辛就坐在她身边。他突然在虹的耳边问教授怎么啦?你看他,好像不大对劲吧?
在那样的时刻。是谁也不能抵御的,尤其是男人。性就是能够决定一切主宰一切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其实教授完全可以让优秀的余辛留校,留在身边做他的助手。但是爱是排他的,或者教授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他只是遵从了余辛的愿望,让他回他的家乡回到他新婚妻子的身边。余辛自然也没有请求。他总是固执地坚守着他的自尊心。他甚至不来和虹商量。他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凭着自己。顺水漂流。于是余辛留在校园里的时间不多了。他一定留恋这里。但却有了一种风流云散的感觉。特别是当虹匆匆忙忙地嫁给了彼尔之后,他就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将结束,不,是一切都已结束。就是这样,“散”,也许才是人生的常态。
但是余辛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他那个平庸的女朋友说他已经爱上了虹?忠诚就那么重要吗?或者,激情就那么不能相信?男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选择他们的终身伴侣?一位大学者的一字不识的妻子死了,他会怀念不已,而当一位漂亮的知识女性走进他的视野后,他却诚惶诚恐避之不及乃至于完全地拒绝,这是为了什么?是的,那个逝去的女人只是不识字,不识字而已。不识字并不等于那个文盲女人就不浪漫不深刻。她依然可以是智慧的优雅的,不识字并不等于她就不会表达,她还有语言甚至有身体。所以不识字也不等于就不做爱。不识字但并不妨碍她做爱做得很好,做得天翻地覆荡气回肠……而你们这些识字的女人呢?你们为什么反而不能将欲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呢?为什么总是禁忌重重?
虹想到这些的时候刚好经过常青藤教学楼。她一如既往地抬起头,便果然看到了三楼教授的眼睛。于是虹等在楼下。等候教授下来。她坐在喷泉的池塘边上。她的高高隆起的肚子。汉白玉石壁被太阳烤得火热。她被火热的汉白玉石壁灼烤。周身湿漉漉的。她突然觉得很累。她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从清晨开始就把自己安排得这么紧?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她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她知道她的预产期已经到了。那个真正的预产期。不是彼尔知道的那个。是的她欺骗了彼尔她知道欺骗是不好的但她只能欺骗他。她可以说孩子早产,既然彼尔那么想做孩子的爸爸。虹欺骗了彼尔但是她觉得那是必要的。一种所谓的善意欺骗,那也是需要承受力的。她只是不想让彼尔觉得有阴影有负担不想让彼尔不愉快。反正他们是匆忙走到一起的。无所谓感情,更无所谓良心。
西江来到喷水池边。
虹把手遮在脑门上看着西江。她看到西江穿一件格子的短袖衬衫。她于是说,你穿了这件?我知道的。那是青冈在海德堡买的。那时候我就在她旁边。
那么是你选的?西江问。
不,是青冈。她审美的品位从来很高。
为什么来?天这么热?
还有最后的问题。想请教你。
关于论文的?
你什么时间有空?
什么时间都行。现在。现在好吗?
现在不行。说好了,我要去送余辛。
西江立刻落寞,那你什么时间来?
半个小时以后吧。
当然。不过半个小时,够吗?对于告别来说,是不是……余辛是我的学兄,也是教授最得意的门生。
我们已经约好晚上一道吃饭,你能来吗?
教授和余辛?
当然,还有青冈。
我就算了。
是因为行动不便?
女人怀孕的时候,总是满心怨恨。
可是……虹没有等到西江说完就离开了喷水池。西江看着虹远去的身影。心存凄苦,又万般无奈。他于是只好把双手插进裤兜,转身回他的教研室。
虹从来喜欢穿那种开领很低的衣裙。一向如此。不是为了诱惑男人,而是为了取悦于自己。她就是喜欢低头就可以看到自己丰满的乳房。一种低俗的怪癖。那深深的乳沟。她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乳房的膨胀那么沉甸甸的。她知道里面一定开始装满了奶水。但是在最初的几个月虹的身体依然是苗条的。没有人看得出她已经怀孕。那是只有她自己才有的一种怀孕的感觉。深怀着怨恨的,还有对导师西江的深爱。一度,她甚至想将她怀孕的乳房完全裸露,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怀上了西江的孩子!
虹费力攀爬着余辛宿舍的那个窄小的木楼梯。那也是一座很老的房子,至少有五十年了。所以楼梯会发出五十年吱吱呀呀的疼痛的响声。虹气喘吁吁。从未有过的疲惫。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心脏难以承受的沉重负荷。仿佛很久之后她才终于推开了余辛的门。她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阵眩晕甚至窒息。就在她力不从心即将昏倒的时刻被余辛从身后托住了……就这样虹昏倒在余辛怀中。
这是他们师兄妹间第一次真正的身体接触。虹清醒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地躺在余辛的臂弯中。她大概不好意思她挣扎着起来。她问余辛我怎么了?
你爬了两层楼梯……你让我起来。
然而余辛却更紧地把虹抱在怀里。那么疯狂地。那正在萌动的欲望!虹几乎被窒息。虹有气无力,问着余辛,你难道只有结了婚才敢亲近女人?
余辛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虹挣脱着,我为什么爱来爱去都是别人的丈夫?
余辛说我已经决定回家乡教书了。我们没有多久了。
虹从余辛窄小的床上坐了起来,当初你们就睡在这张床上?就在这里决定了要立刻结婚?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地方。在这里我不能如鱼得水。我会觉得压抑,我不能过这种被压抑的生活。
那是因为你胆怯。虹说。
你不觉得你连思维的方式都越来越像教授了吗?更不要说语气。
昆德拉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吧?
什么问题?
别人的丈夫。
不过,余辛说,不过他小说中的女人总是遇到,譬如,萨比娜爱托马斯;露辛娜爱小号手;埃莱娜爱上了路德维克;T夫人爱上骑士;甚至,伊莱娜的母亲爱上了女儿的男朋友……这太残酷了,昆德拉怎么能这样?几乎所有女人都爱上了别人的丈夫?我过去怎么没注意?
这很自然。大概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有意思,也最好写,你说呢?
无聊。余辛斩钉截铁。
你真的这样想?虹惊异的目光。
你认为这些有意思?
那么,那么你一天到晚倒腾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就有意思了?
那是政治。
政治就有意思吗?
可是性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为什么总是纠缠在这个“情结”上?
因为我觉得在昆德拉的研究领域中,除了政治就是性了,可政治被你拿走了。
于是余辛满怀歉疚。说,也许我不该草率结婚,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你以为我就不想和你在一起?但我知道那只是白日做梦。可家乡的那个女人爱我是无条件的。在她那里我是唯一。而且是她维系了我和家乡的所有联系。那是我最怕中断的。而你却只能阻断我。我知道。
我仿佛已经看见你在家乡教书的样子了。和那些淳朴的姑娘们在一起。你们一边放牧一边阅读着昆德拉,并且深入探讨着那个来自布拉格的昆虫学家。然后你们就看到了托马斯和特瑞萨来到了你们中间。记得有一篇文章就是这样说的,说昆德拉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他的乡村牧歌。那些住在巴黎的资产阶级根本就不配谈起布拉格的乡间。所以最终托马斯和特瑞萨也就只能死于乡村牧歌中的一场车祸,那是昆德拉的大团圆。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终于回归。
虹站起来准备离开余辛。她或者站得太猛了,或者太激愤了,眼前又是一片空白。虹于是摇晃。被余辛扶住。虹靠在余辛起伏不定的胸膛上。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本来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兄妹。我是听说你要走的消息才来看望你的。我以为你是需要安慰的,但也许,你什么都不需要,但我会想你……余辛又一次不顾一切地拥抱了虹。他说他可以走,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虹。于是他们情不自禁。他们接吻。自然而然的。虹难免感伤,说如果这一切能早些……反正我要走了……可是余辛,你如果想要留下来为什么不去争取?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去恳求教授。
但是虹还是被窒息了。虹知道那就意味着余辛去意已决。虹在肌肤上感觉到了那疯狂的抚摸。每一寸肌肤。凡是能触摸到的地方余辛都绝不放过。虹把她的臃肿的身体交给了余辛。她不能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还会需要一个如此扭曲的女人。她想他们之间本来可以不这样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很难挽回了。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还要时间,他们能等得到吗?
虹又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常青藤教学楼。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来到这里了。虹开始爬楼梯。这也已经是她一天中第二次爬楼梯了。那么沉重的。拖着她的大肚子。几乎精疲力竭。那么她为什么非要上楼?是想证明什么?
半个小时。教授说恐怕不够。但是虹说足够了。虹说她没见到余辛。但是那两层发出吱吱呀呀的五十年疼痛的木楼梯她却爬过了。她也气喘吁吁了,奢望着那个激情的瞬间。但是她真的没有见到余辛。因为她并没有事先约好。她只是觉得应当去看一眼余辛。为他送别。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但是却终于没有能见到余辛。她只能站在余辛的门外,把许诺的这半个小时用于缅怀那些往事。所以半个小时。足够了。虹自己知道。
常青藤教学楼的楼梯是水泥地的。很冰冷。永远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她这样上楼。抓紧楼梯的扶手。去见西江。名正言顺的。西江是她的导师。但是她却满心恐惧。她怕什么?教授太太?为什么要怕那个女人?因为她已经拥有了她的丈夫?是的所以她怕。还怕别的。譬如怕教授不再爱她。怕教授太太从此仇恨她。怕余辛因此而远离她。还怕,她腹中的那个即将出生的生命。
楼梯很灰暗。因为是阴天。又是阴天里的黄昏。后来她开始恶心。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人的呕吐的神经只有在黄昏时分才最活跃。呕吐神经?它们居然选择了一天中最美的时光作祟?虹越是恶心就越是想见到西江。那时候西江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更不会知道她怀上的是他自己的孩子。那时候她就是要一个人承受孩子所带给人体的全部的折磨和苦难。当然她已经不在乎这些,因为她无非是在重复着她曾经经历过的苦痛。她不能承受的是男人惊恐的目光。他们非但不来安慰女人,却还要把他们对孩子的惧怕强加于女人。不是说男人是坚强的吗?可男人为什么不能在这样的时刻挺身而出?
是的,没有人知道虹是在为谁怀孕、为谁受苦!
虹只是想着这时候教研室中的西江在干什么呢?进而想到西江究竟是怎样的男人?他从哪里来?他的生命又曾经历了怎样的故事?虹并不了解西江就怀上了西江的孩子。她只是崇拜他,一个成熟的男人,大学中少有的那种睿智深邃且又风流倜傥的教授。为此很长一段时间虹一直被西江的光环笼罩着。她身处光芒以外,所以一直看不清西江的那个真实。后来当她终于来到了光环里面。那是她不敢相信的,一个她如此热爱的男人竟然也爱她?于是他们势不可当地上床。做爱的所有的瞬间。慢慢地她就看清了西江。看到了他的真实的好也就看到了他的虚伪和晦暗。于是一种人无完人的悲哀。但是她还是倾慕他。那就是对于一个真实的有着很多缺陷的人的倾慕了。从此她只想和他做爱。甚至想将他据为己有,不再和青冈分享。
虹这样想着艰辛地爬上了楼梯。终于抵达三楼的时候她已经周身湿透。所有的那些潮湿和沉闷。眼前摇晃着的那斑驳的墙壁。虹突然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推开了西江教研室的门。
那个一直等在暗影中的男人立刻冲了过来。他们就那样在黑暗中拥抱了很久很久,直到他们的双腿都站不住了,以至于只能更紧地拥抱更紧地,才能相互支撑。
当虹终于离开了西江的怀抱。她有气无力地说,其实很多的女研究生,都爱她们的导师。
西江说那是因为她们生活的圈子太小了,除了教室就是图书馆,她们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生活只能和沉重的书本相伴。
虹还告诉西江在学校外面有一所很小的妇产科医院。那种温暖的家庭式的一个秘密的所在。很先进的设备和医术很高明的医生。他们中很多人甚至曾留学国外。而这种医院之所以要建在大学旁边,就是为了帮助这里的女生们流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