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秋天死于冬季

_4 赵玫(当代)
西江惊讶地看着虹。是真的吗?这就是你们的外部世界?简直触目惊心。
虹说那个医院安静并且优雅。不会给人紧张恐惧的感觉,服务也是第一流的。从外面看上去就像一幢别墅。没有招牌。但大学里的女生都知道,那里就是她们的避难之地。流产的孩子被装进垃圾袋后埋在树下。所以那里的树木总是郁郁葱葱枝叶繁茂。午夜里风起的时候树枝摇曳,你就能从那风中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虹的话让西江毛骨悚然。
虹说秋季到来的时候,你还能在那里闻到一种类似桂花的甜丝丝的味道,那是从女生们的下体发出的血腥……我们走吧。西江急不可待。
为什么不能就在这里?天已经黑了。不会有人再来。
但有时候青冈来。西江说。
她来做什么?你们在家里的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做爱还不够吗?
走吧,那里有我们的床。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虹说她厌倦了这种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左右张望偷偷摸摸的生活。她尤其不能忍受一个男人不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去爱一个他想爱的女人。一个男人如此苟且让虹觉得不舒服,甚至影响了西江在虹心目中原本至高无上的形象。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间丛林中的小屋。这是他们在外省酒店的黑暗中发生了那些之后西江特意为虹找到的小屋。西江之所以知道这里有房,是因为当初他在此上学时就曾在这里住过。他熟悉这里的环境,知道从哪条路进出不被别人发现。
然后他们把自己全部地投入了进去。
做爱。
西江无暇在意虹的身体的变化。甚至对虹的乳房的肿胀也毫无察觉。他只是紧抱着那个年轻的女人。他只是在潮湿中演绎着他的高潮。西江一生所迷恋的就是这种生命的高潮!当然他也要事业的高峰,人生的灿烂,但是却更不能离开这种身体的巅峰。他总是要飞。永远永远地飞!他要让虹成为他的翅膀。他知道那种“身无彩凤双飞翼”的悲哀。所以他离不开女人。女人将永远是他生命中的部分。那个翅膀一样的部分。那个,飞的工具。
西江也不知道虹为什么要捂着嘴跑出去。然后他就听到了卫生间里传来的呕吐声。他追过去抱住了赤身裸体的虹。他以为她病了。他在镜子里才看到了虹的鼓胀的乳房。那么沉甸甸地。垂着。冰凉的。但是他却始终不知道那是虹在孕育着自己的后代。
虹说,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走?
你病了?
然后虹便转身趴在西江的胸前,问他,你为什么不能是我的?
我难道不是你的吗?
可是你却还要和她做爱?不。不要。答应我。说你是我的。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当一个女人把她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那么这个男人将会是怎样的沉重,而那个女人又将是怎样的危险?
这是西江在那一时刻突然冒出的念头。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或许应当考虑该怎样摆脱这个痴情的女人了。
后来虹慢慢恢复了宁静。
他们开始在床上缱绻柔情。
他们轻轻地相互抚摸。那残留的激情。
然后虹说,后天。
西江已经昏昏欲睡。
是的,我后天就要结婚了。
西江被惊醒。他的惊慌的神情。那种目瞪口呆。张开的嘴。他以为虹是在开玩笑。
结婚?你在说什么?
虹立刻觉得无限快慰。她觉得她生下来可能就是为了伤害西江这样的男人的。
不是玩笑。
……虹终于从彼尔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看着彼尔酣睡着的红脸膛。她觉得她可能已经爱上这个高大的男人,愿意和他平静生活、终生相守了。彼尔尽管不懂得昆德拉,但他至少懂得该怎样去疼爱一个他爱的女人。大概虹准备起身的动作惊醒了彼尔,彼尔便从身后抱住了虹,抚摸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再睡一会儿。你需要休息。
虹还是坚持坐到了书桌前。说,就要论文答辩了,我真的睡不着。
但是论文就那么重要吗?比生活和生命还重要吗?
彼尔这样说过便转身又睡了过去。但是虹却对他的这种很实际的疑问思忖了很久。是啊论文答辩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她有了房子有了汽车有了富有的生活还有了到美国去的可能,她还需要为一篇论文的通过而如此辛苦吗?
虹所以突然醒来是因为她在睡梦里突然被答辩现场的一个论文中的疑点难住了。
虹近来确实太紧张了,甚至寝食不安,那是因为她的预产期和她的论文答辩几乎同时。她所以惶惶还因为,她一直那么看重的博士论文竟突然变得毫无分量甚至毫无意义了。
在《关于昆德拉小说中的性》的论题上,虹知道她的阐述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她所做的,无非是将昆德拉所有关于性的描写分门别类,归于她主观臆想的那个主题之下而已。她知道这篇论文的致命伤就是犯了评论界所谓“六经注我”的大忌,所以很难被看好。而且自从结婚以后,她和教授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特别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那种特殊的关系,教授就更是不便主动过问虹的论文。于是虹的感觉就仿佛被抛弃了一样,对自己她也就只能是更加的自暴自弃。
但是,虹是想要那个博士的学位的,也是希望教授能帮助她的。
彼尔说,既然你一天中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就去给你定早餐,在“日落咖啡”。
彼尔说过之后就离开了家。
虹看着彼尔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已经非常欣赏彼尔了。特别是他的为人处事的原则。彼尔尽管有他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但是却从来不会把他的想法强加给虹。这和西江迥然不同。西江毕生要做的是什么?就是拼命把他的思想强加于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学生。就是余辛和虹还有此前此后的那些莘莘学子。他的学术观点不容置疑。
但是一个人的思想为什么一定要强加于人呢?就如同“文革”时代?或者苏联入侵布拉格的时代?整个社会只能被整齐划一地发出一种声音。那是来自一个人的声音。
虹知道此时彼尔一定已经为她点好了早餐。在她喜欢的“日落咖啡”。
很久以来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坐在那里。享受高雅的感觉。这也是虹一直向往的生活,如今彼尔用他的金钱给予了她。当然虹不是没钱和教授来“日落咖啡”,而是他们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在一起。她又何尝不愿和西江一道分享这一份真正的优雅?而且是有思想有品位的,那一份优雅。但是他们却永远做不到了。他们永远不可能越过青冈,这也是西江的原则,青冈是永远不可逾越的。于是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彼尔。后来在实际生活中虹才慢慢发现,其实享受优雅的生活有时候并不需要知识,有钱就足够了,就足以让一个人变得优雅了,彼尔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钱已经足以让彼尔感到优越感到居高临下不可一世了。对于很多的人也是如此,金钱就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那个万能之主。
虹把书桌上的论文一页一页整理好,然后到卫生间去梳洗自己。她无意间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黄脸婆的脸。她不知道是自己久已如此,还是今天格外憔悴。她想彼尔怎么能忍受一个女人的这样的一张脸呢?她不仅已经没有了青春,甚至连美丽也悄然逃遁。于是虹有点怨怪腹中的那个孩子。因为在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美丽的那一刻,孩子刚好懒洋洋地动了一下!这样提醒了她,今天的这一切其实都是这个孩子造成的。很久以来虹对孩子的出生一直心存恐惧,这是伴随着她和彼尔的越来越紧密融洽而产生的。她曾经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她有必要因为是西江的孩子就一定要把他生下来吗?那今后她又怎么向彼尔解释呢?
为了补救,虹在嘴唇上涂了口红。她涂上一种,又抹掉一种,觉得无论怎样的红色对她来说都好像不合适。不是太暗了就是太艳了;暗了就更像黄脸婆,但是艳了则更可怕。她的那张扭曲的脸她的明显的黑眼圈,再加上夸张艳丽的口红,虹知道那简直就像妓女了。
于是虹沮丧地放弃了用口红修饰自己。她甚至愤怒地把口红扔进了垃圾桶。她想她可能永远做不到青冈那样的优雅了。她知道那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境界,对她来说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
虹无奈地回到书桌旁。她坐在那里,她想,当一个女人已经有了所属,她的美丽还有什么意义呢?同样的,当一个女人已经拥有了衣食无忧甚至奢华富有的生活,那么她的大学学历或博士学位又有什么意义呢?虹知道其实这就是她目前的困境。那么她应该为了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就放弃她毕生追求的理想吗?反过来她就是通过了论文答辩她就是成绩优异她就是拿到了博士学位又能怎样呢?
显然西江对虹已经不抱希望,这从他近来冷漠的态度中就能觉察。而虹的师兄余辛不久也要离开大学,回到他追求向往的田园牧歌中去。那么,虹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还有谁可以依靠?
虹突然意识到其实余辛是最明智的,因为他知道他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这是很多外省来的学生很难拥有的清醒。他们总是到了穷途末路、头破血流的时候,才能最后看清自己是怎样的不切实际。那么她呢?虹。一个外省来的女研究生一个教授的崇拜者一个为了爱情不惜牺牲一切的年轻女人。她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跟着彼尔一辈子抓着这根救命的稻草吗?她难道就情愿放弃和青冈的竞争,就情愿永远永远地放弃西江吗?
虹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是完美的却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那么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能够和西江永远地在一起难道就没有遗憾吗?
哦,这所有的追问反思让虹万分沮丧。
其实虹所梦想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除了那些世界名著中所描写的,虹觉得在现实生活中真正堪称轰轰烈烈的只有西江和青冈。尽管她并没有真正看到过他们之间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牵扯甚至没有听说过他们彼此相爱的故事,但是她在感觉上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是轰轰烈烈的或者起码曾经是轰轰烈烈的,那是出于虹对他们两人性情的判断。
虹觉得在昆德拉的人物中,敢于创造惊天动地爱情的,大概就只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特瑞萨。这个女人尽管出身微贱,学识平庸,不过是外省小酒馆中的一个女招待,但是她就是敢于制造出那些让男人神魂颠倒手足无措的事件来。譬如她就是敢于提着一口大箱子从偏远的小城来到布拉格看望托马斯。譬如,她就是敢于从已经逃离了危险的苏黎世回到动荡不安的布拉格,迫使托马斯也不得不追随她而来,以至于一步步深陷下去,失去医生的工作,直至落魄为一个卑贱的玻璃清洗工。如此特瑞萨好像还觉得不够昏天黑地,为了摆脱羞辱,她又提出要离开布拉格到乡村去。那么好吧,托马斯还是奉陪到底。如此的跌宕起伏,特瑞萨终于成功地考验了托马斯的忠诚。在与托马斯相伴的日子里,特别是在托马斯不断另寻新欢不断背叛她伤害她的日子里,她尽管也有痛苦也有怨恨,但却始终主宰着托马斯的生活,甚至主宰着托马斯的不幸。所以虹觉得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只有那个看似平庸的特瑞萨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女人。因为只有这一个女人能够始终控制着这个男人。直到他死。她便也同时死去。
然而虹知道,现实生活中的那个特瑞萨绝不是她。尽管她给了西江很多,爱情、身体以及孩子,可以说她给了西江一个女人所能够给予男人的一切,但是唯一她不能给予西江的,就是她的控制。是的,她既没有控制的欲望,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一个女人倘若没有了这样的能力那么她的结局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那个男人最终都不会是她的。就如同她与西江。最终的不了了之。
那么,彼尔呢?
虹终于抱着她的论文和她的疑问离开了“日落咖啡”。
虹身体疲惫,步履艰辛,她的沉重的身体阻碍了她的一切的愿望,甚至生命。
彼尔在虹离开的时候反复叮嘱她(就仿佛他已经预感了虹的不幸)。他捧着虹的脸颊对她说,你今天脸色不好不要太累了一定要早点回家我来接你。
虹毫无感觉地突然地热泪盈眶。她并不想哭,但却落泪,就如同物质的性交。眼泪只是为了调整生命的状态。虹只是觉得彼尔这个男人太体贴了,以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很罪恶并且很肮脏。
虹和彼尔约定中午在常青藤教学楼外的喷水池前会面。彼尔说他将带虹去吃一顿饺子(这是这个城市中所有即将生产的女人的一种仪式)。然后他就送她去医院做每周的例行检查。彼尔对虹的例行检查一直非常在意,从来不允许她因疏忽而错过。按照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日期计算,虹的预产期至少在一个月以后。但是虹已有所感觉。她知道她的孩子已经等不到那个名义上的预产期了,他已经瓜熟蒂落已经……时刻准备着来到人间了!
尽管虹行走不便但她却依然艰辛地行走着。那或者是她的信念,或者是,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将最后的这一段人生的路程走完。
虹没有在本该见到余辛的地方见到他。余辛不在。他做什么去了?忙于办理毕业离校的各种手续?还是托运将永远离开这里的那些行李?虹本来想等。在答应教授的半个小时之内。但是后来她真的累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想一定是她病了,或者孩子就要出生了?可一个孩子的出生怎么会像生病一样?不,她不能分辨她的突然的不舒服是因为什么。她就是不舒服甚至很难受。从开始怀孕她就没有一天是舒服的,除了那些短暂的瞬间,那些和西江在丛林小屋中的欢聚。只有那个瞬间那一刻虹才能忘掉怀孕的劳苦和艰辛。然后便是漫长的煎熬,哪怕是和已经非常疼爱她的彼尔在一起。
虹只好离开余辛的房子。虹很难过,为什么余辛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留下?对虹来说下楼比上楼还要可怕。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摔下去,而下面是黑洞洞的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她担心失足坠落其实不是为自己,她觉得她在这人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一无所求,她只是担心她的孩子既然他已经来了,她希望能把他平安地带到人间。
虹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她觉得自己太沉重了,以至于随时都会将孱弱的楼梯压塌。虹回忆着那一次来找余辛。那时候她刚刚怀孕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腹中的这个生命。她只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只是想给这个孩子找一个父亲。她想把一切告诉余辛一切的真实。她知道余辛一定不会见死不救,他喜欢她他为了她是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当时她已经彻底绝望惊恐万状。她一直不知道在西江和余辛之间究竟该选择谁,又有谁愿意承当做一个父亲的责任?当然后来天赐彼尔虹就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这样彼尔不仅拯救了虹,还让西江和余辛一下子全都解脱了出来!彼尔就像一个圣人或者基督耶稣,他要一个人面对今后可能会出现的所有的麻烦他要代所有犯罪的人赎罪要一个人背着十字架去受难。
……一度虹真的想过要把这个父亲的头衔送给余辛。她觉得也许只有她和余辛一起生活才匹配也才会有幸福。他们有共同的语言相近的追求他们又都年富力强壮志凌云。但是当虹推开余辛的门时,却发现房间里已是一片狼藉。到处是破碎的纸屑凌乱的垃圾,几只捆扎好的纸箱忧戚地堆放在墙角。那时候距离余辛离校的时间还有半年。整整半年你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虹一走进来余辛就哭了。
那时候余辛还不知道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余辛指着那些堆放在墙角的纸箱说,这些是给你的。书。反正我用不着了。
余辛的话让虹不由得一阵心酸。那么昆德拉的书呢?
也不会看了。家乡偏远。那里不会有人对昆德拉感兴趣的。
于是那种悲凉的情绪立刻弥漫在余辛和虹的心境之间……面对着同窗好友的即将离去,虹怎么说得出她想为她的孩子找一个父亲呢?
你以为我还用得着这些书吗?虹反诘。我也要走了。结婚。没有谁再坚持西江的课题了。而我,会有富足的生活,大概还会生儿育女。
于是余辛更加悲凉,说本来我们是教授最好的学生,我们为什么要让他失望?
虹说我刚刚走过那座爬满青藤的教学楼。那里五彩缤纷斑驳绚丽,真的很美。如果有一天真要离开学校,那里一定是我最最怀念的地方。
这些书给你。余辛坚持。
真的不想再看书了。也不想再思考。我累了。大概一生也做不成青冈那样的女人了。
你为什么总是想做青冈那样的女人?你自己不是就很好很优秀吗?教授是那么欣赏你……我曾经爱你,也爱教授。但是我现在决定放弃了。我让你们失望了吗?
那么,就结婚吧。结婚或许能让你成为幸福的女人。
幸福?什么是幸福?你幸福吗?教授幸福吗?或者那个昆德拉,他幸福吗?
虹离开余辛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拥抱。他们只是散散淡淡地分手,惆惆怅怅地告别。在半年以前,他们就已经完结了,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
然后虹回到了教学楼前的喷水池边。这时已近正午,虹知道不久彼尔就会来这里接她。想到彼尔,虹就蓦然有了一种安全感。甚至,模模糊糊的幸福感。她知道他们会有一顿很好的午餐,然后去妇产科中心例行检查。虹还知道她很可能会被医生留下住院。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儿子正在拼命往外顶。他已经急不可待。要到人间来。
虹爬上教学楼灰暗的楼梯后已经气喘吁吁。她扶着楼梯拐角的墙壁喘息着。她已经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她想着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虹疑惑,不,是一种惊恐,不久前她攀爬这座楼梯时并没有这种绝望的感觉啊?
在楼梯的转弯处虹向窗外看。她竟然看到了彼尔正满怀期待地向喷水池走来。他站在喷水池边的小广场上茫然四顾。他当然知道虹这会儿不会来。他看手表,知道此刻距离他们相约的时间还有差不多一小时。然后他就坐在树阴下的草地上。做出一种持久战的架势。虹知道彼尔早早过来并不是催她。他只是宁可他等虹,也不愿虹在烈日炎炎下等他。虹已经安知了彼尔的所有的心意,于是虹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是幸福的人了。
于是虹一如既往地向上爬。她第一次觉得楼梯很长,长到没有了尽头,好像她永远都不会抵达终点了。而且随着不断地升高,她的身子也就愈发的沉,沉到几乎举步维艰。她用手臂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她唯恐稍一放松,沉重的身体就会跌下万丈深渊,不——西江远远地站在那里,冷漠的神情,或者是期待?
虹看着西江,教授,我只有一个问题。
西江依然冷漠的神情,或者是怜惜?
为什么现实中每个人都是不幸的?为什么?
西江惊疑地看着虹。这和你的论文有关吗?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是不幸的?
后来西江不再冷酷,因为他看到虹正踉踉跄跄地走来,向他伸出了她的手臂。
西江不知道那是绝望的手臂。
他已经很久不见这个女人很久没有碰触过她的身体了。他想她。盼望着她来。哪怕是求教。但是没有。于是教授难过。他怎么能容忍见不到自己的学生呢,而且是最心爱的学生啊!
西江没有想到那是绝望的手臂、一个生命即将凋落的手臂。
他最先触到的是虹汗湿的肌肤,冰凉的嘴唇。是的他吻了她并且告诉她,他是多么想她想把她抱在怀中就像现在。然后西江就感觉到了那个身体的沉重。向下的沉重。他几乎抱不住了,但是却分明能感觉得到,虹的身体正从他的臂弯里向下滑落。那么沉重的滑落。一种无可挽回的向下的力量。
虹无助地靠在西江身上。那么柔软的,没有知觉的。
然后西江就看到虹的牛仔裙上正有殷殷的鲜血流出来。
西江害怕了。他害怕血。尤其害怕女人的血!他忘不了曾经看到过的那女人的死亡。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血腥的死亡。他也是把那个濒临死亡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他也在呼唤她。请求她不要死。留下来留下来。
虹开始撕心裂肺地喊叫。仿佛正被屠宰。
西江不知道他该怎样做。他只是绝望地抱着虹,不愿把她放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抱着她。一个曾经那么亲近的女人。他心疼。却只能任凭她痛苦的挣扎。这个他心爱的女人。为什么她要承受男人所给予她的那所有的苦?那个可恶的彼尔?
西江把虹紧紧抱在怀中。那么沉重的一种死亡将至的感觉。西江于是更加恐惧。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该求助于谁。这时候虹已经不再喊叫。仿佛昏厥过去。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铁青。只有她丰硕的乳房在上下起伏,那是她挣扎的喘息。而这一切,就在西江的怀中。
西江茫然四顾。无意间他好像看到了彼尔的身影。四处张望着。那紧张的神情。好像预感到什么。但是西江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看到的彼尔?他于是寻找,直到透过木窗上那些缠绕的常青藤蔓,他才看到了站在喷水池边的那个高大的男人。
于是西江开始大声吼叫彼尔。
他以为彼尔能够听见,但彼尔就是不抬头,不向上看,哪怕是回头看一眼教学楼的大门也好啊。这个混蛋!西江在心里骂着。看一眼我的窗户,这个混蛋,看我哪!
西江发现虹已经没有声音。她不再喊叫也不再挣扎她已经奄奄待毙。此时虹只是沉重地吊在西江的肩膀上,直到西江不得不将她缓缓地放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西江想冲出去把彼尔带上来,但就在他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身后的呻吟。
西江回头,就看到了虹身下迅速扩大的那摊血渍,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虹那么执著的目光。她的丰满的乳房在痛苦的扭动中被泄露出来,而为了让那个不断向外冲决的婴儿出来,虹竟然无所顾忌地张开了她的双腿。
虹有气无力但却坚定地请求着,西江,回来,帮帮我,让我的宝贝出来……我去找彼尔。西江焦虑地说。他就在楼下。去叫救护车……不。虹几乎在命令。你回来。掰开我的双腿。你抓住他呀。用力啊!
可是,彼尔……用力呀。让他出来。是你的孩子。使劲。哦,求上帝把我们的孩子带到人间……
青冈并没有告诉西江那个红卫兵战士的真正结局。
她只是说,那个红卫兵在为她打开了通向父亲“牛棚”的大门之后,就独自上吊自杀了。那是个有着罪恶感的红卫兵战士。因为他知道青冈家庭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在理想和人性的冲突中做出的选择。这也更加证明了在那个黑暗恐怖万马齐喑的年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失去良知的。西江竟也盲目地相信了青冈这个故事的结局。还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题材。一个关于忏悔的小说,也就是关于人性的小说。
青冈有点歉疚地看着西江。她喜欢在开始写作之前把她的故事讲给西江。她也很在乎西江对这个故事的诸般感觉。她只是没有告诉西江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当然更不愿意让西江知道那个真实的结局。那是因为她想让她的历史呈现得尽量清白。清白而且纯粹而且真诚。她想要证明的其实只是人的最起码的道德意识,所以她只能在她和卫军都很人道的那一刻突然终止,以留下无穷悲哀的美。她永远不会将她的成长史毫无掩饰地示人。哪怕是向西江那样的她最亲近的人,因为那是纯粹她个人的东西不属于任何人的也不属于西江。
而将这些东西坦诚示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让人们更了解你?可你又为什么非要别人了解你呢?或者是为了交换?换来他人的友谊?但代价太大了,因为每个人的灵魂中都有最黑暗的地方,即或你愿意将那些展露出来作为交换,但是你能够保证对方也愿意将灵魂中最黑暗的部分扒给你看吗?不要指望任何无条件的坦诚和无条件的一览无余。哪怕你的亲人。每个人都有禁区。那是个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领域。他要携带着灵魂中那个最肮脏的部分,直到他死。
青冈永远不会忘记当她从父亲的“牛棚”走出的那一刻。
那一刻面对父亲,她终于没有说出母亲的事。哪怕眼泪已经涌出哪怕话语就顶在舌尖。青冈终于决定了由自己来承担那一切。承担那玛祖卡舞曲中充斥的迷雾一般的恋情,承担肖邦的亡逝,以及,母亲畏罪的死。
青冈之所以这样做仅仅是因为,那是卫军的要求。但是她记得走进“牛棚”的那一刻她没有对卫军做任何承诺。她以为卫军只是为了摆脱他自己的那一份罪恶为了擦干净那双沾满血迹的手。卫军说,我当然知道一旦你父亲得知了你母亲的死亡结局会是怎样的。那就必定更加凄惨更加的难以收拾。那样我们可能就再也得不到解脱了……但青冈却坚持说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卫军没有错。她便是怀抱着这样的信念走进了“牛棚”。那一刻她坚定无比,矢志不移。她甚至没有看到卫军在她身后的恐惧的目光,甚至听不出卫军话语中的那一份绝望的恳求。
是的,当她离开了“牛棚”中的父亲,她已经把所有的苦难和罪责都担在了自己心头。可是当她回到看守“牛鬼蛇神”的警卫室的时候,她却惊异地看到了已经被悬挂在屋顶的卫军。
是的,那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结局。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一个有着崇高信仰的红卫兵战士,他怎么可能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死亡的方式?
其实青冈从一开始就对这间房子屋顶的那些铁铸的粗大管道心怀惊恐。因为母亲,她知道那些粗大的管道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死亡。而临时作为“牛棚”的房子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管道,因为这里是一片被废弃的厂房,在杂草中已经荒芜了很多年。
青冈被卫军悬挂在管道上的景象惊呆了。而此时距母亲以同样的方式自杀只有五天。
仅仅五天。
青冈不明白为什么仅仅五天,英雄一般的卫军也选择了自杀?那么卫军也就是畏罪的了?
很多年后青冈才知道,天主教将自杀也视为犯罪。既然一个人的生命是上帝赐予的,那么就只有上帝能决定他的去留。任何人为地结束生命的行为都将视为对上帝的背叛。而对上帝的背叛也就是犯罪,所以所有的自杀者都将在劫难逃。
青冈绝望地看着悬挂在那里的卫军,她甚至还看到了卫军身体的最后的抽搐。那个强壮的身体就那样在半空中摇荡着。摇荡着……这是青冈唯一的一次目睹了死亡之前惊心动魄的一刻。无论什么人也无论怎样坚定的赴死的信念,当死亡将近,他们都会拼死的挣扎奋力的反抗。当然那也许只是一种生理的本能反映,为了证明生命的结束也不是轻易的。
青冈想不通卫军为什么要这样结束自己。她觉得在那样的时代,主动结束生命的只是那些没有信仰的、脆弱的、感受到巨大压力的或者绝望的失去了亲人的人,譬如她母亲。而这时的卫军怎样风光。那已经是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最巅峰的时刻了。他有着令所有年轻学生羡慕的红袖标,有着管制一切“牛鬼蛇神”的威严和权利。他还有着和当时的社会主流完全一致的信仰和信念,有着捍卫自己理想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可是,卫军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去自杀呢?他到底想让他付出的生命说明什么呢?
青冈是已经经历过死亡的人了。仅仅五天之前。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她认为母亲把她带到人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腐蚀她并且抛弃她!母亲先是用肖邦迷雾一般的音乐让她堕落,然后便用她不要了的生命将她丢弃。而此前母亲所做的就是一直在欺骗她,让她以为她将永远生活在母亲温暖的翅膀下。她还相信了母亲说的她是一个天使,是从天上飞来为母亲和父亲带来欢乐和幸福的。但是母亲却容不得她对肖邦的诋毁,容不得她将肖邦所有的黑色的唱片摔成碎片。是的,她就是不能忍受那唱片的黑色。她以为那就是死亡的颜色不幸的颜色,她为此更加仇恨母亲,为什么她要把那些黑色的苦难藏在家中?青冈记得只要那黑色的唱片响起母亲就会忘记她。那一刻母亲仿佛进入了魔境,一个只有她自己的非常封闭的世界,甚至不允许青冈走进去。如今她如愿以偿地彻底地摆脱了青冈,也就是说她终于完全彻底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那个世界不再回来。所以青冈不能原谅母亲。觉得她自私不负责任,既然她已经把青冈血淋淋地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她为什么还要如此折磨并背叛自己的女儿呢?
青冈在经历了母亲的背叛之后她不想再经历父亲的背叛了。所以她恳求卫军让她见到父亲。她说她已经没有亲人。她失去了。不想再失去了。所以她宁可把自己赤裸的身体给卫军看,只要卫军能让她见到父亲。是的她要看到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她要他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要坚持,只有活着才能证明他对自己的女儿是忠诚的。她向父亲提出这样的请求时没有哭,也没有说她是怎样出卖了身体才换来了和父亲见面的这个短暂的瞬间。她看着父亲的眼睛反复说起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还有我,你的女儿。但是父亲却偏要加上接下来的那句话,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还有你妈妈还有你妈妈还有……然后青冈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她也是脆弱的,她只是小女孩,为什么一切都要让她来承担?
父亲大概就是在青冈的逼迫之下坚持了下来。整整十年。一位有着尊严感的大学教授,就这样在极度屈辱的状况下活了下来,直到后来的起死回生春风得意。
青冈自己竟然也是在对父亲的劝说中变得坚强起来。她不再哭,甚至活生生地收回了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毫无意义。也于事无补。她记得父亲刚刚被抓走的时候她在母亲面前总是不停地哭。她说她怕。要求母亲别丢下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泪把母亲最终逼上绝路的。对于一个年轻的脆弱而无助的母亲来说,女儿的眼泪难道不是压力吗?如果母亲能左右局势改变环境?是的,那个年代母亲没有那样的能力,她也就不能保证女儿从此不恐惧不流泪不被他人践踏。所以母亲才更加觉出了她的生命的渺小,渺小到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护,这样的母亲何谓母亲?
青冈曾经很长时间不能接受母亲的死亡。她怨恨并且自责,以为是自己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伴随着“运动”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畏罪死亡的“牛鬼蛇神”也就越来越多。而那些死亡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溺水而亡的,有悬梁自尽的,有吞食安眠药片的,也有割腕自杀让鲜血流尽生命干枯的。然而尽管青冈看见了很多,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卫军这样的革命者的死!
卫军有罪吗?何罪之有?他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为什么非要赴死?
青冈无法猜测卫军的死因。或者厌倦了慷慨激昂,高处不胜寒?或者是血债累累,难以偿还?还或者因为看到了青冈那么美丽的青春的身体,还有,青冈在走进“牛棚”之前那么绝望地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只剩下这个身体了。如果你要。就拿去吧。只要能让我看一眼我的父亲。
是因为爱吗?或者仅仅是为了交换?
青冈的脑子里充满了问号。
青冈经历了母亲的死,所以她不再惧怕任何死亡。她记得匆匆和父亲告别的时候,她好像已经听到了某种死亡的声音。很沉闷的。便轰然倒塌。她只是不知道那是卫军最后的挣扎。她已经麻木因为她对那个时代的死亡已经司空见惯。她就是伴随着那沉闷的响声走进卫军房间的。她甚至还想到她要报答卫军,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请求,哪怕是,他真的要她。然而她看到的却是卫军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生命的物理性的那最后的挣扎。那正在慢慢散去的思绪。青冈就那样眼看着卫军的脸因为窒息而由青变紫。他的身体也在没有了呼吸之后慢慢地归于了平静。就那样垂吊着。那么柔软的。向着生命的谷底,滑落……青冈简直难以想象,在那一刻自己是怎样地英勇并且智慧。她知道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卫军从管道上解下来,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卫军抱下来。大概是对卫军生命的极度的珍爱让她扶起了刚刚被卫军踹倒的椅子,然后让悬在半空的卫军的双脚踩了上去……就那样。青冈用拯救的这个生命,偿还了母亲。
卫军如此顺从地,立刻就站住了。大概那也是一个健康生命对死而复生的一种本能的渴望吧。于是一股天赐般的气息顿时充斥了卫军的所有血管,就像玛祖卡舞曲中充斥的那迷雾一般的恋情。卫军让他的血液缓缓地流动起来循环着慢慢温暖了他的全身。然后他才听到了他身体下面的那个小姑娘不停地祈求,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青冈不顾一切地救下卫军大概有两个下意识的考虑。她可能害怕她会被当做杀害红卫兵战士的凶手,将罪大恶极;再就是如果卫军真的死了,她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不过这两个顾虑在拯救卫军的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是不清晰的。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卫军不能死。她见到的死亡太多,不想再看到卫军的死了。
后来青冈知道,卫军所以自杀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他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懦弱,竟然为青冈的不幸动恻隐之心。他放青冈去看望父亲,这本身就是一种妥协。而一个一向被认为意志坚定的红卫兵战士,怎么能让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占了上峰,进而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卫军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竟然看到了青冈的裸体。尽管那是青冈自己情愿的,但是他完全可以不看,闭上眼睛,或者干脆将青冈这条装扮成美女的毒蛇送进红卫兵指挥部。但是他没有。他有的只是恻隐的心和悸动的心。他同意为了这一切和青冈交换。他颤抖地打开了通向青冈父亲牢狱的那扇门。他从此不忘这个美丽诱人但却不知羞耻的女孩。他因为不忘而愈加地谴责自己。他进而谴责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他认为是这场非人的运动,把人类所有最可憎恶的那个黑暗的部分调动了起来……让一个小姑娘仅仅是为了能见到父亲就丧失了廉耻之心。
卫军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他这是在怀疑自己的理想。他还深知一个革命者一旦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就已经不适合在这样的岗位上继续战斗下去了。所以他想到了要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这场灵魂的挣扎。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不仅对自己有着深刻的认识,也对这场运动的泾渭分明了如指掌。他选择了结束不是为了反抗(像青冈母亲那样),而是因为他怀疑并仇恨他自己。是他自己不容许在革命的阵营中有他这样的败类出现。所以等不到清理阶级队伍他就首先把自己清理了出来。他知道他这样做不是背叛而是在维护队伍的纯洁性。这就是这场革命的深刻性和彻底性。不允许任何异己分子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侥幸逃过。
卫军也知道无论他对信仰怎样的忠诚,自杀本身都是不能容许的。同样的一种罪恶。死的和畏罪的罪恶。自杀说明了什么?抛开对资产阶级“狗崽子”摇动橄榄枝不说,就是自杀本身也是一种对理想的亵渎。你明明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明明拥有着时代所赋予你们的世界,你明明正在成为革命的播种机和宣传队,你却突然结束了自己,也就是结束了播撒真理,结束了红卫兵本该肩负的神圣使命。
这一切卫军在青冈与父亲见面的那一刻全都想到了。他是在把一切都想明白之后才采取行动的。他不想背负着背叛的折磨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不想被救活,更不愿被一个毁了自己的“敌人”救活。
青冈在卫军站在椅子上拼命呼吸的时刻飞快跳上桌子,将套在卫军脖子上的那根绳索摘了下去。那是一条绿色的帆布腰带,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装饰品,也是青冈一直想得到的。
当那个坚硬的帆布腰带终于从卫军的脖子上滑落,卫军便“咣当”一声从椅子上摔倒在水泥地面上。卫军倒下来的那个瞬间显得那么柔弱,甚至婴儿一般的,毫无知觉的,让青冈不由得从身体的某个深处发出了一种怜惜的冲动。
摔倒在地上的卫军非但没有苏醒,摔倒时他的额头又撞在了桌角上,顿时鲜血横流。这让青冈更加惊恐。她想这下她可能真的成为杀害红卫兵小将的凶手了。那一刻青冈曾经想过逃跑,但是紧接着她又想到了被关在“牛棚”里的父亲。她想她可以从此海角天涯,但父亲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不想让父亲为她承当罪名。被关在“牛棚”的父亲已经够可怜了,他深爱的女人已经化为灰烬,而他却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于是已经跑到门口的青冈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卫军。她看到了卫军依然起伏不定的胸膛,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大海,想到了那永远起伏不定的海面。于是青冈重新回到卫军身边,她想如果她走了,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很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卫军很英俊,特别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在他孤独无助的那一刻。
青冈是急中生智想到那些救助伤员的知识的。包扎伤口或者人工呼吸。那是战备课上的知识。为了抵御美帝国主义或者苏联修正主义随时可能的侵略。于是青冈跪在了卫军身边。她首先脱下外衣包住了卫军头上的伤口,然后便趴在卫军脸上,嘴对嘴地对他进行人工呼吸。这一刻青冈脑子里转动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救活卫军,一定要救活他……青冈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把卫军当做一个男生。她只是把卫军当做了一个伤员,一个濒危者,甚至一个“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死人。她想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她也决不放弃。她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父亲,她唯独没有想到是为了卫军。她就那样不停地向卫军的嘴里吹着气。她并不知道这样拼命吹气是不是真的能让卫军活过来!她很用力。全身心的投入。后来她累了。她是小女孩,没有那么大的肺活量。再说她还在痛失母亲的悲伤中。她还饥寒交迫,营养不良。后来她不得不放慢了吹气的频率。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反而有一种比她的气息更加强大也更有力量的暖风吹到了她的嘴里,并且瞬时灌满了她的口腔,就如同,一股巨大的热烈而温暖的回流。
青冈不知道这种生命的奇迹是怎样发生的。或者卫军顽强的生命从来就没有休止过。当青冈确切地感觉到卫军的呼吸之后,她如释重负,觉得异常欢乐,就如同救下了自己的母亲!她知道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已经死而复生。她觉得这是她所经历的生命中的最完美的一件大事。她救活了一个人。一个人被她救活了!那么她就可以走了。可以毫无担忧地离开了。
就在青冈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突然被什么纠缠住了。没有伸出的手臂也没有缠绕的身体。那是从卫军嘴里发出的气息和他的苏醒过来的舌尖。
青冈就这样第一次被男人亲吻。
这个吻无疑让青冈非常惊恐,她不是惧怕那吻而是以为那一刻自己被鬼魂附身。是的她以为那是死神在缠绕着她,不让她离开卫军不让她离开那张英俊的脸。但是很快那惊恐畏惧就被一种温暖的激情所替代。原来死亡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冰冷和可怕。原来死亡是温暖的,飘然的,美丽的,冲动的,难以拒绝的,令人周身酥软,又不能不深陷其中的!她想死亡如果真是这么美妙,那母亲一定是很快乐的。但是青冈还是要埋怨母亲,为什么她一个人去了那么美妙的地方,而把她孤零零地丢下来,丢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中。
不过那种死亡的幻觉很快就消失了。慢慢地,青冈听到了卫军的呻吟,又感觉到了她正在被一双手臂搂着更紧地贴近着卫军。青冈不知道那已经不是死亡的世界而是性的世界了。一个青冈从未经历过的世界,大概卫军也不曾经历过。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又是自然而然的,向着某个他们所不知的深处。
那双手臂将青冈缠绕得越来越紧。而且那个原本已经僵硬的身体也开始上下起伏,一如大雁翻飞的翅膀。于是青冈也随着那翅膀翻飞起来。那么坚强有力的在劫难逃的。那一刻青冈就仿佛又回到了大海边。那是母亲的家乡。他们出海。跟着渔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中。那是青冈所从未经历过的漂浮的美。她仿佛被悬在了半空。只能紧紧抱住卫军……后来卫军对她说,那一次仅仅是为了表示对生命的感谢。
青冈在卫军的怀抱中。她任凭卫军亲吻着她的嘴唇。她当时只是陷在了卫军被救活的喜悦中,她大概以为接吻也是这喜悦中的一部分。她的青春的萌动是从相互缠绕的舌尖开始的。那么温暖的,甜丝丝的,冰凉的,青冈开始觉得眩晕,她的呼吸也不再顺畅。她甚至疼痛。在某个神秘的地方。她不知道她所经历的是什么。不知道在只有疼痛的生命中,这样的欢愉来自何方?
青冈不知道她究竟是想要这一切,还是害怕这一切。她只是突然地觉得很难过。她想在她的生命中,如果只有这样的欢乐如果没有失去母亲该多么好。
但是青冈痛恨卫军。她想卫军也仇恨她。但是为什么卫军还要允许青冈去见她的父亲?而青冈又为什么要从死亡线上救活卫军呢?
是的他们就是在这种不同的信仰中,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相互的恩人。他们的确有恩于对方,而且是恩重如山。卫军之于青冈,是她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支撑;而青冈之于卫军呢,则是他再生的生命。在那个水火不相容的时代他们就是这样在相互的恩仇中走到了一起。他们都知道这关系是危险的一旦败露,之于青冈,是罪上加罪;而之于卫军,也将十恶不赦!
后来青冈就非常喜欢那部由意大利人拍摄的电影《玛莱娜》。翻译成中文时被盗版商更名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青冈却以为这样一来就没有味道了。《玛莱娜》就是《玛莱娜》。玛莱娜就意味了一切。一个女人的命运,就是影片所要表现的全部。
玛莱娜是一个美丽的意大利女人。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西西里岛上。玛莱娜的丈夫在前线不幸阵亡。无论正义的一方,还是非正义的一方,死亡总归是不幸的。玛莱娜从此饥寒交迫(这一点和“文革”时期的青冈很相似)。为了生存她只好和一个德国军官搅在一起(既然意大利和德国同为轴心国,既然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是朋友,玛莱娜又为什么不能和一个德国军官在一起呢),后来又不幸堕落为青楼女子。战争期间这个故事中所呈现出来的全部人道,就体现在了一个漂亮的意大利女人和德国军官的不断交欢中。接下来的情节就更加残酷。正义胜利了。德国人战败。意大利也在劫难逃,然而玛莱娜却成为了法西斯分子的替罪羊。她被自己的同胞羞辱,被剃光头发,鞭打唾弃。人们殴打玛莱娜撕烂了她的衣服。让她的丰满的乳房就那样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人们还不解恨。他们抓住玛莱娜穷追猛打,玛莱娜只好四处躲藏,而她裸露的乳房也就只能伴随着她绝望的奔跑而疯狂震颤。西西里岛上的人们究竟想发泄什么?是真的仇恨玛莱娜?还是因为玛莱娜实在是太美了?难道这些玛莱娜的同胞在战争中就没有取悦于那些友邦的德国人吗?男人因为得不到她而迁怒于她;而女人们则因为她的风光而满怀妒忌。接下来的结尾是,玛莱娜的丈夫并未阵亡而是荣归故里。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将看到一个婊子被遗弃的场面,但是战后归来的丈夫竟然接受了他“变节者”的“妓女”的妻子。这真是大大地出乎了人们的意料。于是有了丈夫的宽容玛莱娜便重新找回了人的尊严,女性的尊严。她甚至又回到了那些曾经鄙夷她羞辱她殴打她的人们中间。她是来示威?还是为了彰显她一如既往的美丽和尊贵,她的将永远不会被男人所抛弃的魅力?可悲的是那些曾伤害过玛莱娜的人反而对这个如今又风光无限的女人奉承起来,极尽阿谀谄媚。就仿佛玛莱娜从来就是纯洁无瑕的,而且根本就没做过德国人的婊子,也没有在妓院中接过客。如此在影片结束的时候他们一笑泯恩仇。不知道这是对人性最无情的批判?还是对人间世事最幽默的讽刺?
这部电影让青冈感到无限欣慰的是,她,她自己,竟然就真的有过玛莱娜那样的经历。如果她坚持在政治迫害中的受难者形象(她难道不是受难者吗?父亲被关进监狱,母亲被逼迫自杀),也许她就是真的“英雄”了。但可惜她没有保住气节,那本来是她的被迫害的父母为她留下的一笔多么宝贵又多么值得炫耀的政治财富啊!如果那样,日后她便真的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家庭是被迫害的。我是被抛弃的。我举手欢迎今天的时代。我仇恨那个曾给我带来无穷痛苦的灾难的时代,我仇恨那些,曾经残酷地,迫害过我们的人。但是她错过了。错过了这个日后可以以此为“资本”的机会(这也是昆德拉所最最仇恨的),留下的只有无穷悔恨,和良心的,永久永久的不安。
是的青冈投降了。但是她不是真的要向那场红色的运动摇尾乞怜,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他们曾互相给予了生命的那个人。一种肉体的关系。是的青冈就是通过这种肉体的关系被那个时代接受的。她取悦于卫军。就如同玛莱娜取悦于德国人。玛莱娜是为了生存为了面包还有香肠;而她取悦于卫军,则是为了父亲。或者,不单单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实在不堪忍受被众人抛弃的那种可怜的感觉。她曾经拥有那么高贵的生活,她在同学中也总是骄矜无比但是她被抛弃了。为了能找回她昔日的那高高在上(就像卫军那样),为此她不惜牺牲母亲牺牲肖邦,甚至牺牲了她的肉体和精神。是的她出卖了自己。后来就成为了她永恒的耻辱。从此她无论做得多么好,多么灿烂并且辉煌,但是她知道那个生命中的瑕疵是永远去不掉的。她将带着那个永恒的瑕疵到死!
青冈将她和卫军的关系一直坚持了很久。所以很长时间她一直都能定期见到父亲。在那段日子里,她就是这样在“受难者”与“变节者”之间来来回回,往返穿梭。或者那也不单单是为了追逐卫军的理想,那应该也是她自己的愿望。卫军在的时候,父亲一直受到保护,但他却从来不知道那是因为女儿出卖了身体,更不会相信妻子是在卫军的怂恿下被女儿逼迫致死的。对这所有肮脏的交易血腥的谋杀,这位单纯的知识分子竟然毫无所知。甚至很多年后女儿依旧对他守口如瓶,直到弥留之际,卫军来到他的床边……后来,卫军不想干了,而刚好又有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发表。从此教授宽松的日子结束,并且很快被正式移交监狱,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犯人。教授在监狱里一呆就是十年,而青冈也整整五年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教授凭着他对家人的思念和责任顽强地活了下来。他出狱的时候青冈去接他。青冈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而父亲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姑娘就是自己的女儿。
教授觉得他见到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娇艳的妻子。也是在那一刻,教授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美丽的妻子早已经亡逝。十年以后青冈轻描淡写。说母亲是因为不希望父亲看到她的衰老。父亲对此却不能淡然处之。突然之间他爆发了十年来的所有郁闷。他高声呼叫着妻子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的。青冈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父亲真正思念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而是母亲!父亲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年来她为父亲所做的牺牲。于是青冈也歇斯底里。她质问父亲,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生活的吗?你难道就不心疼我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就到处流浪吗?你难道就不记得是谁在想方设法地探望你安慰你?为什么你的心里就只有她?是她抛弃了我,也抛弃了你。是她不想担负这个沉重的责任,也是她伤透了我的心,把我推进了一生的苦难中,而你,你却只怀念那个丢下了你的女人!
从此青冈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冷漠中的些微亲情,或者亲情中的那永远的陌生。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青冈一直痴迷于和卫军的那种暧昧的关系。卫军的自杀是一个契机,让他们的身体从此亲近。但卫军到底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的信仰导致了他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肉体上都有所节制。他从来不会和青冈主动亲近。但是当青冈主动的时候,他坚定的防线也会瞬间崩溃。然而他们的肉体无论怎样的亲近,有很长一段时间卫军都没有让他们逾越那个界限。卫军知道性关系在那个时代是很重的罪行,而青冈又是“原罪”在身的“狗崽子”,一旦被发现必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以卫军尽管那么强烈地想拥有青冈,却从来不愿在他们中间真的发生什么。为此他宁可青冈不理解他的冷酷。他宁可青冈以为他真的不爱她。
杜拉斯的《广岛之恋》也是一部经典。那也是一个法国女人错误地爱上了一个德国士兵的故事。如果没有阵线分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异国女人爱上一个异国男人就是很正常的事。是的他们偷偷幽会,彼此真心相爱。他们这样超越了一切地爱着的时候,是不会顾及对方的身份的。但是法国姑娘爱上的那个德国人就是敌人,这是客观现实。在敌对的人们中间在深仇大恨中间怎么还能产生爱情呢?只有仇恨。但是法国女人和德国男人之间就是没有仇恨。他们已经超越了那场战争,他们之间是人对人的吸引,是人和人的相爱。但是战争结束了。法国胜利了。德国军队撤退。接受国际法庭的审判……如果那个德国士兵能及时和部队一道撤回德国?如果他没有为了最后的爱和最后的告别而在那条路的尽头等待那个法国女人?但是他就是没有撤退而是去了他们相约的那个美丽的地方。在等待着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被打死了。他被打死的时候心里一定怀了最美好的期待,因为战争终于结束了。法国女人赶来的时候他的血还是温热的。但是他已经死了。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爱情。
是的,那个德国士兵他有什么办法?他可以选择吗?他既不能选择他的国籍,更不能选择那场战争。他是德国人就只能听从元首的召唤。如果错那么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的错就错在他是那场罪恶战争的发起国的不幸的国民。他的国籍就是他所背负的那个沉重的“原罪”。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当炮灰做刽子手?他是被强迫在战场上杀人的,但是那些抵抗组织难道就不曾杀人吗?杀戮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就如同爱情在本质上没有区别一样。爱就是爱。不能分出正确的爱还是错误的爱。友人的爱还是敌人的爱。或者好人爱上坏人,统治者爱上被统治者(譬如《简爱》。那些被写烂了的又被誉为千古绝唱的老爷和女仆之间的爱情)。
但是就在敌我之间,就发生了这样的感情。后来越来越感到危险的卫军终于对青冈提了出来,他说我们必须要努力摆脱出来,如果再继续下去,不啻于自掘坟墓。
是的,卫军提出了关于爱情与危险的这个严肃的话题。他说他们越是亲近,也就越是接近了那个危险的边缘。在一段时间里,他们这种秘不示人的关系一直被隐藏得很好。但是久而久之,卫军还是觉出了人们的怀疑,或者是,他自己厌倦了这种遮遮掩掩的生活。然而青冈却不愿结束。她不去在乎她对这种关系会怎样留恋,而是预感到一旦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后来青冈的预感果然不幸而言中。那一天卫军来找她,要她在午夜时分到警卫室来。他说这样的日子可能就要结束了,还说这可能是青冈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不。青冈说,她已经不习惯在她和卫军之间没有这种感情的联系了。
但是这一次卫军的态度严肃。他说,还有最后的十天。十天后他就要到内蒙古草原当牧民了。卫军说他的这个决定不容置疑。他别无选择。他在通知青冈的时候,他的这个决定早已既成事实。卫军最后还冷酷地通知青冈,从明天起,“牛棚”里关押的犯人就要被转移到西郊监狱去了。而我们这些学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你看到了?我们也像你一样被抛弃了。被赶到乡下那些最艰苦的地方。不过我早就盼望着能驰骋在草原上了。我在城市里的生活已经够了。而我们,你和我,我们也够了,到尽头了。
可是,不,卫军……讲好了的,今晚,去见你父亲吧。和他告别。但不能说出真相。
你也要抛弃我们?
我已经无能为力。
不单单是为了父亲,卫军,我是说我们……青冈紧紧抱住卫军。那一刻她的悲哀已经不是和父亲的生离死别,而是从此将和卫军海角天涯。
于是青冈紧紧抱住卫军不放。她说她再也不能满足他们之间的浅尝辄止。她说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死亡她也要真正得到卫军。为此她宁可不去看父亲不去向他告别哪怕永远永远都见不到父亲但只要能拥有卫军。她说她要卫军。她要他们之间的那种名副其实的结合她要……卫军不管青冈的眼泪。他只是冷酷地打开了那扇通向“牛棚”的门。他把青冈往里推。他说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青冈说不,我不去。我要的是你。卫军。求你了。要我吧。我只有你了。你答应过我要报答的。是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命是我的,还给我……卫军说,我希望我们分别之后你不会恨我。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永远不会。
是永别。你记住了吗?从此我们再不要见面。
青冈把她的身体塞进卫军怀中。那是青冈的身体,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是难以抗拒的……只要你答应我,卫军说,从此我们不再见面。
教授在青冈最后一次看望他的第二天就离开了“牛棚”,被押往遥远的西郊监狱。从此真正的暗无天日。
教授走后,那座被废弃的厂房就被彻底地废弃了。大门锁起来。就连卫军的警卫室也被永久地钉上了木条。后来青冈曾几次来到这里。她当然知道在这片荒凉的旧厂房中,她是不可能见到任何亲人的。
那是在那片高高的山冈上。
青冈疯狂地跑了过来。她怀着满心的惊恐和向往。她是那样地急切。一种受宠若惊的欢愉。这里是城市中最荒远的地方。
在黄昏的金色中,那是青冈青春的而且热烈的血。奔涌得那么流畅。芦苇在山冈的风中奋力摇荡着。天越来越黑。卫军让青冈躺在了芦苇上。他说本不该这样的。
青冈记得卫军曾经不间断地问她,你真的想要吗?你真的不在意吗?你真的愿意吗?你确实想好了吗?你……青冈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点头。她的嘴唇已经贴在了卫军的脸颊上。
可是我们在一起仅仅是为了相互的感恩。我给了你的父亲,你给了我我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得不彼此报答。我们并不相爱,更不是同一种人。你要的是实在的物质,而我追求的却是虚妄的精神。然后就天各一方,忘了对方。如果你能答应永远忘记我永远不再见我永远不记得今晚将发生的这一切……青冈不停地点头,她唯有许诺。
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没有遗憾。什么遗憾也没有。如果你答应……青冈还是不停地点头。她闻到了被压碎的芦苇发出的那毁灭的清香。还有她自己的那甜丝丝的血腥的气味。那是她的血。温热而湿润的。
如果你能答应我……青冈的喊叫声响彻山冈。但是很快就被卫军的大手按住了他说,你如果再喊,一切就将不复存在……青冈只是在卫军的耳边轻轻说,我疼。
疼?你不是要吗?
是的我要。
这就是你要的。
但是,真的疼……不。如果你真的想要。
青冈又一次喊叫。那么疼痛的突进。歇斯底里的。那遍及脚尖手尖乃至于周身的撕裂般的。疼痛。她几乎窒息。然后就永远地消失了……在最完美的冲击中。那所有所有的一切!她不再是少女。也没有了青春。那永劫不复的。便这样。在永远的许诺中永远地完结了。
后来卫军走了。卫军刚走的那些天青冈真的很想他。她因此而一天天坐在高高的山冈上,坐在他们曾经真正彼此拥有过的那个地方。怀念。并且凭吊。流着眼泪。
被激情压倒的那些芦苇后来干脆就枯萎了。而那天青冈流出来的鲜血也很快冰冻成锈迹一般的暗红。再后来,下了一场雨又下了一场雪。
然后就什么都被冲刷了掩埋了。
那一段高高山冈上的,伤心往事。
彼尔不学无术,却拥有西江和青冈这样的知识分子所不曾拥有的物质的一切。
这就是这个社会的现状和风气,严酷的,却又是难以改变。
譬如,彼尔就能拥有一处在高尚住宅区内独立的大房子。这幢被称之为别墅的大房子不仅前后左右被宽阔而美丽的私家花园所环绕,还拥有露天和室内的两个车位,阔大的顶层露台,以及许多的房间和卫生间。如今这一切转瞬之间就成为了虹的。虹如此年轻如此才学稚嫩但仅仅是通过婚姻,就一夜之间暴富起来,这是西江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奋斗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于是学校里的人们慢慢可以理解虹的婚姻了。毕竟彼尔的一切太诱人了,虹怎么能够拒绝呢?哪怕,她和教授西江是有着感情的,甚至,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深。
是的,这里应有尽有。足以满足虹这种外省女研究生的所有梦想。虹过去确实想都不敢想,但是现在她已经学会在这里尽情享受了,并且天经地义。虹于是满足。哪怕那满足仅仅是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虚荣,为了能报复或者战胜她本来根本不可能战胜的青冈。
在新婚燕尔的日子里,虹的享受几近肆意挥霍的地步。当然那也是因为彼尔的无限纵容。彼尔当然要让虹感觉并体会到,富有的生活才是一切幸福的源泉。于是虹开始大把大把地花彼尔的钱。她要生活的舒适,要名牌的服饰和化妆品,要书房里的一应俱全,要去最昂贵的馆子吃饭,要在最优雅的咖啡馆里消费,总之要超越那些所谓知识分子的一切,那虚伪虚荣的乃至虚妄虚空的一切!那一切的自鸣得意和所谓的优雅高贵。只是这所有的奢侈只延续了不到半年。半年以后虹臃肿的身体就不再允许她继续这样放肆了,她爱她腹中的孩子,尽管,她在彼尔的腰包里只掏走了万分之一都不到的钞票,她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对于虹来说。这些都不是重要的。虹对坐在她家花园里喝着咖啡的西江和青冈说,物质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虹躲过了青冈那锥刺一样的目光后说,重要的是,彼尔是一个肯于负责的男人。而在今天的社会中,这种肯于负责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虹看着侧面的西江。然后说,哪怕是那些被誉为情操高尚的人。
作为作家的青冈当然听出了虹的弦外之音。于是她站起来,说,那要看这样的男人是对谁了。青冈的回应自然也是意味深长的。
于是谈话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本来已经极为敏感的西江立刻与彼尔高声攀谈起来。他问彼尔是不是喜欢虹正在研究的那位捷克(抑或法国)作家昆德拉?虹竟然没有等到彼尔回答,就诡秘地告诉西江,说出来也许教授不信,其实他最喜欢的作家是……虹又把目光转向青冈,师母也许不会猜到,其实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您。
骤然之间的冷场。忽然大家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题了。
青冈端着手里的高脚杯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彼尔。那个下午所有的人都在喝咖啡,却唯有青冈要求喝酒。在一片尴尬之中青冈自嘲地问彼尔,是真的吗?那为什么不娶我?让我错过了如此漂亮的大房子?
此时的彼尔已经面红耳赤。他当然没有想到虹会突然说出他的心意,让他毫无准备。
看来金钱并不能让人漫无边际地自信。青冈边说边走到彼尔身后,并且把手臂搭在了彼尔的肩上,弯下腰对着彼尔的耳朵轻声说,看来虹说的并没有错。不过,性可以不负责任,爱情也可以不负责任,但是生活就不一样了,所以,你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你。你在发抖?为什么?
青冈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却始终看着西江。不过虹知道,青冈看着西江事实上也是做给虹看的。
你离他远点。虹已经怒形于色。
彼尔却不顾一切地阻拦虹,说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聚会。
是啊,生活当然不一样。虹接着青冈的话题往下说。如果一个男人已经貌合神离心猿意马,那么这个家庭的生活还能平静吗?
青冈不是看不出虹在发泄对她的仇恨。但是她不去计较,而是继续沿着她既定的思路对彼尔说,我和西江都觉得,虹能够拥有这样的家是她的幸运。这是大学里每一个她这样的女学生都梦寐以求的。是你,给了她这一切,让她实现了梦想。这样,西江今后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处处为他的学生担忧了。
虹忍无可忍。想站起来离开。却被彼尔的大手死死地按住。
彼尔说既然虹说出了我的心意。是的,后来我之所以一直喜欢坐在学校的那家“日落咖啡”,其实就是希望能在那里经常见到您。
在“日落咖啡”?青冈的目光已变得惶惑。
是的,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您,那时候您在夕阳的照耀下。美极了,是的,教授……后来呢?西江不得不应和。
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您。我读了您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还在书店买了您的书。我喜欢您刚刚出版的新书《梧桐》。从读到第一句话我就迷上了您的小说。后来我就买了您所有的书。因为您的故事我崇敬您并且,并且热爱您。只是您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在“日落咖啡”。您不是整个下午一个人坐在那里,就是晚上和教授坐在那里,或者其他朋友。但是您真的从没有注意过我,您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就在您的身边,还有着别的倾慕您的人的存在。我看到在您的目光中只有教授。除了教授您永远都是目不斜视的。但是虹却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虹觉得我崇拜您这样的作家证明了我的内心是真诚的,或者,我的品位也是可以接受的。记得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否需要认识那个女人?我可以帮助你。我当时真的非常感动,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彼尔一口气当众说出的这些让在场的所有人不仅震动而且感动。即或是作为彼尔妻子的虹也不曾知道得如此详尽。
感动的场面也可以是静默的。
面对所有人的静默彼尔不知所措。他只好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虹在桌子下面紧紧抓住了彼尔的手。她的目光是澄澈的而且是充满了温暖的。虹说这样的生活当然是我梦寐以求的。所以我一直由衷地感谢彼尔。有了彼尔才觉得人生在世没有白活。今天所以把教授和师母请来,其实也是彼尔的愿望。我们在此并不是为了炫耀,也许到底还是师母说得对,我让你们看到我的生活。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再为我担忧。你们看我现在有多快乐,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彼尔,还有了……虹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清晨,彼尔开车将西江夫妇接来。在汽车里,彼尔急不可待地向他们宣布了虹已经怀孕的消息。他抑制不住就要做父亲的喜悦。他甚至喜悦到不停地按着汽车的喇叭,似乎要让所有的过路行人都能体会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青冈对这个喜讯还是表现出了一种审慎的关切。因为她知道彼尔和虹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一个月怎么就能知道虹已经怀孕了呢?而且按照虹的讲述他们是一见钟情闪电结婚的。难道他们不曾相识就已经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青冈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的西江。她希望西江能对这个消息做出一个本能的反应,而这个反映又是能够折射出事实真相的。但是西江却显得无比真诚,因为他此时此刻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对彼尔夫妇由衷的祝贺。
彼尔显然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青冈的表情,因为他突然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事实上我们结婚之前就已经……后面的话彼尔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是可以意会的。他知道西江和青冈对此不可能不心领神会。于是他终于听到青冈有点不屑地说,当然,时代不同了。
青冈的不友好让西江非常不满。他于是私下里拍了拍青冈的大腿,意思是提醒她不要太过分了,他们是去彼尔家做客。但是青冈却愤怒地拨开了西江的手,并且咄咄逼人地问着西江,我说得不对吗?于是西江不再讲话。他知道只有沉默才可能换取和平。他只是在心里反复揣摩,也许他们就不该接受虹和彼尔的邀请,他已经预感到这样的聚会是不会快乐的。但是青冈却莫名其妙地对这次聚会兴致盎然。他知道青冈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和这两个年轻人做朋友,她只是想体验一下在丈夫和丈夫的情人以及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丈夫中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并且从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中获得灵感。她很恶毒。是好事者。也是阴谋家。
彼尔决定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烤肉。彼尔要大家随便喝茶聊天,他独自一人到后面去准备。他说是为了不让虹闻到烧烤的味道,他说虹甚至已经不想吃饭了,他为此而十分担忧。彼尔事事处处表现出了一种对妻子的关切和照顾。很绅士的那种。西江以为那是彼尔故意做给他看的,但是虹却找到了一个机会对西江说,其实彼尔是做给青冈看的,他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诱惑青冈,以实现他最终接近这个女人的梦想。
总之在这样的一种复杂的关系中,人们大约就只能各怀心事了。
于是虹只好陪着教授夫妇在前面的花园中聊天。
在青冈的逼迫下虹不得已描述了她和彼尔的生活。虹知道青冈是想以此来伤害西江。青冈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虹早就心明眼亮。在描述中虹真的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想伤害西江,但她在言语间还是情不自禁地透露了对当下生活的无比满足,以及那种不得不炫耀的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虹却是用一种烦恼的方式说出来的。譬如,房子太大了,彼尔不在家的时候,她会觉得害怕。她又说,其实人睡在那里,不过两平方米的地方,要那么大的空间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有就是做卫生。楼上楼下。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都不是学生了,而是一个终日忙碌的清洁工……然后虹就突然觉得恶心。她立刻跑到花园尽头的一个垃圾筒前呕吐了起来。那种可怜的样子。恨不能吐出灵魂。西江的目光自然追随着虹的身影。而且目光中也自然是那种痛惜的深情,甚至几次想站起来,却被青冈用目光阻拦。
一直看着西江的青冈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必越俎代庖。怀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咳。你就不能去关心一下?
你心疼了?又不是你的孩子。
但她是我的学生。
可惜你只有给她讲昆德拉的权利。
为什么我的所作所为都要在你的监视下?
你不要盯着虹看。青冈说,太过分了。
于是西江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青冈,你到底想要怎样?
虹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她甚至有点怨恨地看着西江。
青冈问,你怀孕啦?
虹用纸巾擦着眼泪。
青冈说你不用瞒着。彼尔已经急不可耐地通知了我们。
虹说,我并没有隐瞒。有什么可瞒的?
你们才刚刚结婚。
结婚和做爱有关系吗?虹反唇相讥。
可彼尔不说做爱。他好像只说了做爱的结果。对吧,西江?
西江忍无可忍,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你是说我在折磨她?青冈质问西江。
虹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们这样诋毁彼尔。他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他很简单。快乐就是快乐。
青冈又说,是为了孩子才匆匆结婚的吗?是为了保护谁?
那么师母是说,我在欺骗彼尔?
如果他愿意为你承担那些本不是他的东西。
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我有我的道德标准,也知道该怎样对今天的一切负责。
你如果真的对自己负责,当初就不该报考西江的研究生。
我想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虹的声音大了起来。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
知道什么叫报应吗?
西江再也不能忍受。他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向大门口走去。
教授。教授……虹在西江身后喊着。然后她转向青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已经做出牺牲了?
青冈只好追了出去。她跑到西江的前面挡住他的路。回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你不要逼我。我可是什么话也没说。
我又说什么啦?
你不要得寸进尺。任何事情都是有限度的。
好吧好吧。我错了,我认输。你回来吧。
于是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始的样子。他们三人重新围坐在藤椅上喝茶聊天,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时候后院传来了烤牛肉的芳香。青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便打开手机接听。青冈脸上现出惊愕。但却是温和的甚至柔情似水。然后她就站了起来。走开。她一边温柔地讲着什么,一边向花园深处走去。显然青冈的这个电话是不想让西江和虹听到的。所以她走得很远。远到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繁茂的枝叶中。
虹于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西江,她也有秘密?
而西江却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虹的手,告诉我?谁的孩子?
我的。我自己的。
可青冈认为不可能是你和彼尔的孩子。不可能……她是故意在伤害你。她从来都在伤害别人。她以此为乐。
可是一个月前在小屋里,你说你认识彼尔才刚刚三天。
虹满含热泪面对西江,那样说也是为了伤害你。既然你不能改变你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拥有我的生活呢?
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否则为什么要租下那个小屋?
那是因为你想脚踩两只船。虹用力抽出了她的手。
明天,西江几乎是在哀求,明天我在那边等你。
你以为我就一定会去吗?我有了自己的家。你也看到了,彼尔对我是真心的……可是你并不爱他。
会爱的,因为他爱我。
我会等你。
一个深陷情网又无能为力改变现实的男人真可怜。虹看着西江时这样想。然后她站起来。因为她想知道青冈在哪儿?为什么她的电话打了那么久?她还想知道彼尔的烤肉怎样了?她看到西江乞求的目光之后才突然意识到她和彼尔的婚姻有多重要。虹说我要去看彼尔了,还说,说不定不单单是我们在纠缠呢。
告诉我,彼尔真的坐在“日落咖啡”等青冈?
你妒忌了?说明你爱青冈。不像你说的那样你们早就同床异梦了。
如果彼尔真的仰慕青冈……是真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和你结婚呢?
为了通过我接近你们呀?接近他心中的那个女神。
我不相信你说的。那只是小说里的情节。
彼尔曾经给青冈写过很多信。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一些从未发出的信。在信里,他说他喜欢青冈的每一个字。他是为了青冈才开始读小说的。这就是所谓的爱情的力量。他还说尽管他年轻,却不能妨碍他去喜欢一个青冈那样的女人。他说青冈虽然老了但依然优雅美丽。他说青冈是他所见过的最有诱惑力的女人。为此他常常彻夜不眠。于是他就爬起来写信。那些他永远不会发出的信。
能拿给我看看吗?
只是当他的生活中有了我,他就删除了电脑上的所有缠绵。
不,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真的要去看看了。这么久了。他们俩。一个烤肉,一个打电话。
虹登上台阶走进大厅。她要穿过大厅和走廊,才能来到后院彼尔烧烤的地方。但是她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了被烟熏火烤的彼尔。因为在这座四壁通透的玻璃房子里,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因为每一扇透明的玻璃落地窗都能将窗外的一切尽收眼底。哪怕是苟且的恋情。
虹看到彼尔正戴着围裙站在烤肉机前。但是他此刻并没有烤肉,而是在打电话。彼尔的表情看上去既彬彬有礼又谦和温柔。单单从表情上就可以断定,电话的那一端一定是女人。
虹突然之间再度感到恶心。那是因为她不能忍受彼尔的神情。
虹气愤地扭转头不想再看彼尔。然而想不到她却在另一面墙上的落地窗外,又鬼使神差地看到了青冈。原来青冈在这里?她并且也像彼尔一样在神情专注地打着电话。她的脸上竟然也是谄媚的微笑。这样的微笑通常是很少见。尤其是在教授家里,学生们就干脆就看不到师母脸上些微喜悦的神情,有的只是冷酷甚至嫌恶。在学生们心中,青冈是一个严厉的女人。她不仅对西江的学生不苟言笑,在学生们面前即或是对待西江,她态度也是异常冷漠的。无论是作为作家的青冈,还是作为教授夫人的青冈都看不起这些崇拜西江的学生。进而西江神圣的教学事业也被她看做是不值一提的。于是西江的学生们经常在私底下纷纷议论:既然你那么看不起教授的事业,为什么还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呢?而且是那么难以分割,以至于容不得任何迷恋西江的女生。后来大家终于得出了结论,那就是青冈在他们面前呈现的冷漠其实只是一种假象,或者懦弱的表现。因为她根本就惧怕西江的总是能和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打成一片,能被那些漂亮的并且有思想的女生所追求,而她却江河日下,已成明日黄花了。
可是此刻青冈为什么有了微笑?
于是虹停在了那里,停在了那扇能看得见青冈的玻璃窗前。
虹觉得此时此刻的感觉很奇特。她缓缓地旋转着身体,便依次看到了无聊地坐在藤椅上喝茶的教授,站在烤肉机前打着亲密电话的彼尔,还有那个以一种优雅的微笑应答电话的青冈……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
为什么一切都会在虹的监视之下,甚至掌控之中?
是的虹并不想成为一个偷窥者。
她是无意间被魔幻一般的玻璃窗卷进这场莫名其妙的阴谋的,假如有阴谋的话。
虹觉得彼尔的这座房子真是操蛋。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是暴露的,甚至通体透明。所以虹认为这座房子的设计师一定患有裸阴癖。否则他怎么能想得出要将房子里的一切置于光天化日下呢?哪怕用来做爱的空间。这个设计师笃定不给屋里和屋外留任何隐秘的空间。他要那些作为墙体的玻璃门窗能挡住酷暑严寒,却挡不住春光乍泄,私情广播。甚至卧室甚至卧室的床甚至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和浴缸……一切都能被他人看见供他人欣赏。
一切都如同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虹突然觉得她这样转来转去次第地看着玻璃窗外的人很好玩。她于是开始猜测这些相互不能看见的人究竟在做什么或者想什么。这些人中当然西江是最单纯的,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穷极无聊,却只能无奈地坐在那里,喝茶并四处张望,希望两个女人中至少有一个能尽快回到他身边。西江尽管表面上平静并尽管最大限度地显示出超脱,但他的神情中还是明显地昭示了他的妒忌。他既妒忌彼尔以婚姻这种方式占有了自己的学生兼情人,又妒忌这个无知的男人以膜拜的方式让青冈云里雾里。所以西江一定已经在心里视彼尔为敌。他可能正在考虑该怎样把他的这两个女人从彼尔那里夺回。他可能也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彼尔。因为他觉得女人一定更喜欢男人超凡的学养和名士的姿态。毕竟,真正风流雅士的是他而不是彼尔。他不信那些知识女性就一定会被金钱所俘虏。他相信她们即或被俘虏也将是暂时的,她们迟早会有幡然悔悟的那一天。
那一刻,青冈一心一意地打着电话。脸上荡漾的柔情蜜意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她一只手插在肥大长裤的裤兜里,一只手将那个亲切的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她在草地上转来转去来回走着。在一个确保不会被人发现的很小的隐秘的空间里。青冈穿着参差的浅驼色的服装让她显得优雅且高贵。一件深色的毛衣就那样随意系在肩上,更显出了这个女人的自信和风流。虹不知道青冈此刻正和谁讲话。但青冈脸上那少有的温情,足以证明电话的那一端一定是个男人(西江以外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又是谁呢?虹记得西江好像说过,无论外面的那些男人怎样诱惑青冈,甚至迷倒她,但最终青冈还是会回家来。因为只有在西江身边,她才会有一种真正的归属感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虹相信西江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她已经亲眼目睹了青冈在海德堡的那次意外而短暂的恋情。
转过来彼尔的样子就更可笑了。单单是他戴着围裙站在烤肉机前的样子就十分可笑,不要说他竟然还用油乎乎的手去打电话。彼尔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好像还在为他刚才的出言莽撞而频频点头道歉。但是虹觉得彼尔大概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彻底说出那些郁积已久的话。他仿佛被获准了,或者得到了某种鼓励,于是他更加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这时候烤肉机上的那些牛肉正在吱吱地冒着油烟,特别是在厨师的漫不经心之后,它们便只能慢慢烧焦以至最终变成了黑色。显然烤肉已经不是彼尔要做的事,而是他那个绵长电话的某种无懈可击的借口。此时此刻虹已经不在乎那些牛肉是否已变成黑色,她只是不知道在这样的状况下,彼尔的电话究竟是打给谁的?
虹饶有兴致地猜测着和青冈对话的那个男人是谁?或者,和彼尔在电话中讲话的那个女人是谁?但这样猜着猜着虹就紧张了起来,因为她突然发现凡是青冈讲话的时候彼尔都在倾听,而轮到彼尔说话的时候,青冈又闭上了嘴巴。这个意外的发现让虹惊恐万状,甚至不敢继续观察。
其实在此之前虹就曾假想过和青冈讲话的那人就是彼尔,和彼尔调情的那个女人也就是青冈?但是她立刻就推翻了自己的假想,她觉得简直荒唐至极,即或是彼尔斗胆敢向青冈倾诉,青冈那种女人又怎么能看得起彼尔那样的大男孩呢?
但是虹就是看到了青冈微笑的时候彼尔竟然也在微笑。而彼尔神情严峻的时候,青冈似乎也正在危言耸听。
无意中的发现让虹一时间大脑空白。原来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是你想猜测都猜测不到想制造都制造不出来的。虹只是不知道在她之前青冈和彼尔是不是早就认识?还是仅仅凭着彼尔刚才的一段倾心表白,他们就转瞬之间坠入了情网?
也许青冈和彼尔通话的时候都太投入了,以至于他们尽管走来走去,但却谁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玻璃客厅中的那个有点惊慌失措的虹。其实他们看到虹是那么轻而易举,只要他们在说话的同时稍稍抬起头。但是他们就是无暇他顾。不肯看到那个站在透明的玻璃窗里的女人。那个女人就那么清晰可见地呈现在他们眼前。但他们就是不看,他们大概都以为此时此刻,虹一定正和她无限敬仰的导师在漂亮的花园中眉来眼去呢。
当然那只是他们的主观臆想。因为虹已经彻底忘记了那个此时此刻正孤独坐在花园里的西江。这一刻虹把全副的精力都放在了窗外的彼尔和青冈身上。这是她的一大发现。是她想不到的。但是她发现了。那种“发现”所带来的惊慌和喜悦。
那么发现又意味了什么呢?为什么发现者在终于发现了什么之后会那么欢欣鼓舞?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居里夫人发现了镭。而虹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研究生又发现了什么呢?导师的妻子很可能竟然是在和自己的丈夫调情?尽管这种人文景观的“发现”对于自然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毫无意义,但毕竟这也是一个发现。发现了就能从无知变成有知,自然也就改变了事物的全部意义,甚至改变未来。
虹已经越来越确定青冈是在和彼尔通电话了。只是无论她的眼睛如何敏锐,她却无法听清他们之间在说什么。这起码证明了这些落地的玻璃窗尽管通透,但封闭的性能却是极好的。所以虹自始至终只能用眼睛来辨别他们关系的程度,有时候觉得他们在抒情,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在调情。
虹好像突然明白了彼尔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次家庭的聚会。她记得彼尔说,这样不仅能让西江夫妇看到虹的新家,还能更深入地了解他。虹当时不满的仅仅是彼尔的炫耀,但是反过来一想炫耀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特别是向青冈那样的女人炫耀,那就意味着一种复仇。
但是虹还是很久很久没答应彼尔。因为她觉得她和教授夫妇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微妙了。暴风雨那个晚上虹和西江的一夜风流,让虹从此不敢直面青冈的眼睛。其实她原本是那么仰慕青冈,甚至超过了她对西江的敬重。她觉得她对青冈的感情简直可以用“亲爱”这个词汇来形容,但就是因了西江的一时冲动,从而断送了她和青冈之间可能的友谊。从此虹惧怕她和教授夫妇之间的关系,更不想把这种复杂的关系带到自己的新家里,并暴露于彼尔面前。她知道彼尔这个简单的男人再粗心,也不会对此毫无感觉。直到那个晚上彼尔和她推心置腹,让她了解到了他对青冈的一厢情愿之后,她才决定了要帮彼尔……但是,难道彼尔欺骗了她?还是他们真的一见钟情?
总之虹站在那里惶惑不安。她就是不知道他们在窗外说着什么,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于是她不仅惶惑而且慌乱。也许直到此刻虹才真正意识到,她也许已经爱上了彼尔了,而且不允许任何别的女人染指。
后来虹下决心退出这种尴尬,因为她转身的时候,又从玻璃窗外看到了满心狐疑又踌躇满志的西江。她想,幸好在这座房子里在他们四个人两对夫妇间还有西江。当然也幸好西江是爱虹的,或者至少是爱着虹的青春的身体的。尽管西江不能给她任何许诺,但西江毕竟为他们租下了那个林间的小屋,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游刃有余地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如鱼得水,尽情享受对方的身体性爱的欢愉,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于是虹匆匆回到了西江身边。并且主动抓住了西江的手。虹如此大胆的举动反而让西江恐惧,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里,他究竟是应该亲近虹呢?还是拒绝她?
虹问西江,告诉我,特瑞萨见到了托马斯的情人后会怎么做?
西江最终还是决定从虹的手中抽出他的手。为什么?西江问。为什么?
虹却更紧地抓住西江的手,说,为什么?这是在我的家中,他们却在通电话。
西江更加弄不懂虹的意思。他再度抽出了他的手,很坚决的,他说,正因为是在你家,有彼尔,还有青冈。
你怕了?虹问。那为什么还要接受彼尔的邀请?
不是我。是青冈。是她要来。
她是想让你看到我和彼尔相爱?还是想伤害你让你自惭形秽?抑或是,她想进一步发展她和彼尔的关系?
你不要侮辱青冈。青冈不是那样的女人。我了解她,她怎么会和彼尔……是你在羞辱彼尔。
虹,你到底是怎么啦?我们两家人在一起不是很愉快吗?这也是彼尔的愿望啊?
那么这次聚会就可以结束了。彼尔的牛肉烤焦了,而你的青冈却在没完没了地打电话。
虹,我只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我知道,你是要我的身体回到你的欲望中。
即或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好?我们彼此需要就足够了。
告诉我,当特瑞萨见到了托马斯的情人,她会怎样做?
你不是正在研究吗?不记得啦?你在你的文章中说,当特瑞萨在苏黎世发现了萨比娜和托马斯的关系后,她便不辞而别,从苏黎世回到了布拉格。
那么,虹问,难道特瑞萨不知道布拉格危险吗?或者,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将彻底失去托马斯吗?
特瑞萨之所以能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托马斯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的。
不,特瑞萨是被托马斯的背叛气疯了。在那一刻她的选择只能是本能的。她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她宁可永远地失去托马斯,也不愿生活在那种永远被欺骗的境地中。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后来当特瑞萨在托马斯的头发上闻到了女人下体的味道,她的下意识的反应才可能是同样的背叛。她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去做了。只是在与那个陌生男人的性交中,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是物理的激情,而没有感情的相依。于是她只能选择再度逃离。她要托马斯把她带走带离布拉格,到一个远离城市远离那些放荡女人的地方去。后来她就如愿以偿地来到了乡下。那个被描写成田园牧歌的仙境中,并且是和她最亲爱的丈夫托马斯在一起。从此便不再有另外的女人也不再有背叛。直到他们一道死于车祸,也就从此结束了他们之间那永恒的关于爱情与背叛的厮杀和搏斗。
也许你分析得有道理,我只是不知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把彼尔带走?
彼尔?彼尔值得你这样吗?他又不是托马斯?他有什么?无非是钱?
钱就足以战胜一切了。教授,我爱彼尔,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是他们却在打电话。
谁?谁在打电话?青冈说着姗姗走来。那样的风姿绰约就好像刚刚被哪个男人干过。青冈当然看见了虹和西江迅速分离的手。然后她就以胜利者的姿态说,我就知道能在这里看到很多。我并不沮丧。只是觉得这样的关系不仅复杂而且刺激。或者我今天就是为了这关系而来的。因为我从来就喜欢置身于这种暧昧复杂的关系中。你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种看各种人等在复杂关系中表演是一件怎样令人愉悦的事情。犹如赌博。赌博从来会上瘾的。
西江问,谁的电话?你打了这么久?
虹离开了剑拔弩张的西江和青冈。她说我要去看看彼尔了,我闻到牛肉已经被他烤焦了。
而这时候彼尔刚好端着热腾腾的盘子走过来。他并且兴高采烈地说,来了,我们可以吃饭了。彼尔还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瓶被冰冻过的波尔多葡萄酒。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在场的另外三个人。
怎么啦?彼尔问。
西江摇摇头说,没什么。很好。
青冈看着彼尔,虹说你烤焦了牛肉。
而虹则对满脸通红的彼尔嫣然一笑。
就这样,风吹着云跑。而云所到之处,便开始落雨。
这是青冈一篇小说的开头。而窗外,恰好正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梧桐雨。梧桐更兼细雨。载不动,许多愁……这是依次闪现在青冈头脑中的诗句。青冈忘记了那是来自于哪儿的诗意,但悲愁是显而易见的,令青冈感伤。这些诗句让青冈蓦然产生了疑虑,因为既然中国古老的诗文中都在不断议论着梧桐,为什么她窗外茁壮成长的那梧桐树人们却非要称它为法国梧桐呢?青冈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求助于《辞海》。她觉得她有责任为窗外的那棵梧桐寻根。
然而梧桐竟起源于中国?《辞海》这样说。那么它又为什么非要被称作法国梧桐呢?那么对梧桐这种树木来说,哪里才是真正的家呢?
青冈知道西江最近在研究昆德拉的一本新书,被翻译为《无知》。西江为此而无限感慨,甚至在睡梦中都在呓语着“回归”这两个神圣无比的词汇。他说那是因为无论是昆德拉的故乡捷克,还是我们中国,如今都有大量移民漂泊于客居的国度。而他们的尴尬便是,在故乡与他乡之间无从选择,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归所。所以西江为此而非常沮丧,他说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种难以释怀的悲哀。
于是西江开始在落叶归根的主题下撰写那篇解读昆德拉的文章。西江在文章中列举了大量落叶不能归根的著名人士,其中最政治的就是做梦也想回故乡入土为安的蒋介石。为了配合西江的课题,青冈又帮助他想到了那个客死他乡的南宋女词人李清照。她的很多凄苦的词作就写于她客居的南方,而她的所有的凄凄惨惨戚戚也全都是因为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山东了。所以梧桐更兼细雨,载不动,许多愁。无尽的乡愁。青冈于是心酸。觉得李清照仅仅是因为偏居南方,怀念中原,就引发了如许忧伤,更不要说如今那些远在北美、欧洲、大洋洲,需要漂洋过海才能回到家乡的赤心游子了。
青冈知道她已经变得越来越自我。她开始封闭自己。特别是在西江的那个女研究生突然死亡之后。青冈已经原谅了西江的总是红杏出墙。尽管一想到这些青冈还是不舒服。她开始更多的一个人上街,一个人购物,一个人吃饭,甚至一个人坐咖啡馆。总之青冈越来越觉得一个人的空间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她会珍惜一个人在家时的每分每秒,而一旦西江回来,她就会立刻找一个什么理由离开家。
然后就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逗留。随便在哪儿,饭馆,咖啡馆,或者朋友家。直到夜深人静,咖啡馆都关门了,她才不得不回来。所以她觉得自己就像杜拉斯小说中的那个“夜里的最后一个顾客”。这样慢慢地,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外面是她的家,还是家里是她的家了。她觉得她自己就像梧桐,不知道它的“根”在何处。
青冈和西江之间的冷战已经很久了。虹的死其实只是一个契机。而近来西江把他的旧日同窗锦禾从美国邀请回国讲学,便在他们本来就已经很脆弱的关系上又平添了一份冷漠,或者紧张。
其实青冈对锦禾一直怀抱着一种很宽善友爱的态度。她不会迎合那个来自美国的女人,但为了丈夫的那段同窗之情,她也尽量做到了体贴入微。所以锦禾刚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青冈也曾同他们吃过几顿饭,坐过几次咖啡馆。但是有着鹰隼一般尖利目光的青冈,从第一次和他们在一起,就敏锐地看出了西江对锦禾的那一份暧昧,或者至少是欣赏。
青冈当然不会以为那是西江的媚俗,所以她才会认真分析锦禾为什么能引起西江的兴趣。这位从美国归来的交流学者从不化妆,穿着也极其简单,从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即或言谈话语,也从不故作惊人之语。总是很谦和的样子,对青冈也十分礼貌。这样的一个平凡女人怎么就能让西江欲罢不能呢?不过最后青冈还是得出了结论,那就是,她和西江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后来青冈才看到,锦禾其实也有分外妖娆的时刻。那是在青冈家中的一个学期末的家庭聚会上。每个学期都是如此,作为系主任的西江为了表现他的风流儒雅和人文关怀,每个学期末的某个夜晚,他都会在家中举办一个Party,以此来答谢教师们特别是那些外籍教师对他工作的支持。
那个晚上,当锦禾带着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走进青冈家的时候,在场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欢呼。锦禾的光彩照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青冈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去看那个浓妆艳抹的锦禾,而是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身边的西江。直觉告诉青冈在这一刻,一定会创造出小说中所需要的某个细节的。果然西江的眼睛为之一亮。他作为一个男人当然不能抵挡来自那个晚上的绝美的锦禾的诱惑。于是他便在接过波尔多红酒的那一刻,顺便也是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锦禾。他还特别在锦禾裸露的后背上亲昵地拍了两下,青冈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或者感动,或者疑惑。
青冈作为西江的妻子,也曾礼节性地去听过一次锦禾的课。锦禾的专业刚好是研究中世纪欧洲文学,尤其是荷马史诗《奥德赛》。这就和正在研究昆德拉《无知》的西江一拍即合,因为昆德拉刚好在这部小说中无数次提到荷马史诗中的那个回归故乡的奥德赛斯,尽管他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才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伊塔克。锦禾讲课的时候几乎毫无光彩所言,与西江在课堂上的激情四射风格迥异,这大概也刚好使他们能够彼此欣赏,相得益彰。但是当锦禾的课程结束,慢慢回味,你又会觉得锦禾已经给了你很多的知识。只是她在给予你这一切的时候平心静气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罢了,青冈知道这样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青冈记得那堂课后,她还约锦禾去了学校外的一家她常去的咖啡馆。那天她们作为女人对女人诚恳地谈了很多。锦禾坦承她在美国的生活其实不快乐。在大学当教师的年薪虽然不菲,但压力却大得她几乎崩溃。她本来准备和一个金发碧眼又很有学养的教授步入教堂,永结终身之好,但是却因为一次她的失误所导致的车祸,让教授命丧黄泉。从此她不能走出永失我爱和无尽自责的阴影。这也是她为什么总是不施粉黛的原因。这以后她长久地不能原谅自己。而更让她痛断肝肠的是,为了能在美国的大学立足,她曾先后几次打掉了她和教授的孩子,以至于最终连那个男人的骨肉都没能留下。所以锦禾才格外感谢西江,如果不是西江主动邀请她暂时离开那伤心之地,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怎样悲惨呢。
青冈说她并不知道是西江邀请的锦禾。她以为在锦禾回来之前他们是毫无联系的。
锦禾不在乎青冈的疑问。锦禾接着说,回到说着母语的母校之后,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暖和的并且踏实的。锦禾还说她喜欢西江作为系主任为她安排的教学和生活,以及他们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她说接到西江的信后,她感动得流泪了。这在过去她是想都不敢想的,西江从来是那么高高在上。西江不仅邀请锦禾回来讲学,还动员她能够彻底留下来。西江说他是认真的,希望锦禾也能慎重考虑。教授的住房和丰厚的年薪,加上西江这样的老同学,锦禾说,她真的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留下来了。
青冈有点惊愕地看着锦禾。
锦禾的神情中从未有过的一种欢欣。像一道霞光,照亮她的本真。
晚饭青冈和西江在家里吃。整个吃饭的过程,他们都显得很沉闷。然后电话铃响。青冈去接。电话是锦禾打来的。青冈把电话交给西江。西江去接。很简单的公务。然后西江又把电话递给青冈,说她要和你讲话。
然后青冈和锦禾聊起来。很冗长无聊的。完全是基于她们曾经在咖啡馆里有过的那次相对坦诚深入的谈话。便以为真的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西江在一边独自吃饭。显得有点焦虑不安。有几次他无声地做出要求青冈停止的手势,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厌恶锦禾的样子。但是青冈我行我素。因为她觉得无端打断人家的谈话是不礼貌的。后来西江实在忍耐不住,干脆小声对青冈说,行了。差不多了。你该吃饭。也让人家早点休息。
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之后,青冈蓦然警觉了起来。好好的为什么要停止?她实在不知道西江到底是什么用心?她明明是在取悦于他的这位来自美国的老同学,他为什么还要表现出如此反感的态度呢?后来这样久了青冈才恍然大悟,原来西江是害怕她和锦禾讲话,特别是那种深层的。他害怕他和锦禾之间的什么被锦禾不慎披露出来,而那些刚好又是他没有及时通告青冈的。譬如他主动写信邀请锦禾回来讲学,譬如他热切希望锦禾能留下来,譬如他积极为锦禾争取教授的待遇,住房和年薪……西江惧怕暴露这些可以看做是为了青冈好,或者为了证明他还在乎青冈,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可是他明明已经决定让锦禾留下,为什么又不愿意让青冈安知这一切呢?或者他真的还想要这个早已经风雨飘摇的家?想尽力保住他和青冈曾经拥有的这一切?
青冈重新回到餐桌旁。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菜也已经凉了。西江没有开灯,坐回到残羹剩饭前的青冈便难免很凄凉。
当初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是点蜡烛的。青冈说。
我去为你热菜。西江准备落荒而逃。
青冈却说,今天我去听了锦禾的课。
黑暗中西江惊愕的神情,青冈看不见,却听到了碟子重新落回到餐桌上的重重的响声。
而后我们又去了咖啡馆。
你们还去了咖啡馆?都说了些什么?这是西江本能的反应。
我告诉她,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们已经完了,就差一个契机了。
西江转身走进厨房。厨房里传出锅铲敲击的声响。掩盖了西江心头混乱的一切。
那晚,青冈还是睡在了西江身边。但是她却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她想她和西江可能真的完了。他们近在咫尺,但却谁都不肯再去碰触对方的身体,尽管那身体是赤裸的,偶尔充满了诱惑的。哪怕是睡梦中翻身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对方也会下意识地立刻转身逃离。这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维持了。为一个虚妄的现实。小心翼翼地。
青冈就是这么明察秋毫地洞穿了西江对锦禾的感情。可是青冈就真的一定那么在乎吗?
青冈进而觉得西江很不幸。他明明对目前的婚姻已经毫无兴致,却又不能离开;他明明已经对那个美国来的单身女人满怀了激情,却又不肯摆脱家庭的束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青冈是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被认为是优秀的女人?还是因为青冈是一个他已经天长日久地习惯了的女人?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洞穿他的一切的女人?
西江是那么可悲。青冈为此而无限同情。而西江的可悲还不仅仅在对于青冈的难以摆脱上,给予西江另一重悲哀的,是锦禾至今的那种在故乡与非故乡之间的徘徊与彷徨中。
锦禾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因为她确实已经看到了西江和青冈之间那长风落尽的悲哀。于是在那次盛装的Party之后,她便大胆邀请西江在午夜送她回家。这个深藏于外国专家楼内的宽大而舒适的房子,原则上并不是锦禾的家,而只是她这一年暂时居住的寓所。
锦禾请西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问西江要接着喝酒,还是喝咖啡。西江又何曾不知道这一套是美国电影里学来的,却不知美国电影也是来源于美国人的生活,何况锦禾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所以这种做派已经成为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
西江毫不犹豫选择了酒。因为他很怕慢慢长夜要醒着,而且要和青冈睡在一起。他知道青冈会洞察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行为,甚至他大脑中的每一个闪念。青冈实在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特别是当他在长夜失眠的时候。
锦禾问,如果我真的回到这里,还能有这么好的住房吗?
这是不言而喻的。学校正迫不及待地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放心好了。只会更好。年薪也将是最高的,至少能减去你在美国时的那种压力……如果从此开始一种如常的生活,要自己去买菜做饭洗衣,你以为我就没有压力了吗?
我们会帮助你。
你们?还是你?青冈不像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更不要说给我帮助了。
青冈没有你想的那么冷漠,她……他们碰杯。
锦禾又说,那么我从此又要走在那些肮脏的小路上了?
你不是说这里是你的家吗?有你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吗?
有时候我还受不了满街的异味、污浊的天空……你难道不觉得已经有很大改观了吗?有些地方已经和外国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恰恰是这些让我觉得这里更不是我的故乡了。
但是我们要在这里生活。所以必须改变。你不在这里,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人是多么需要现代化。
西江变得异常激动,以至于锦禾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究竟怎样触怒了西江。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端着酒杯。眼圈也红了。鼻子酸酸的。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和男人毫无距离地争吵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