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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5 赵玫(当代)
西江忽然看到了锦禾的眼泪。他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粗暴。他的声调随之平缓了下来,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然后锦禾就靠在门框上。泪流满面地说她曾经不断为她在国内的父母寄钱。她只是希望能提高他们生活的质量。而这一次父母听说她将有一年时间呆在国内,便用她寄来的那些美金装修了她原先的房子。可是她一走进新装修的房子,就立刻哭了。因为她再也看不到房子原先的样子了。她说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理念中,甚至在睡梦中,她都一直把原先的那个房子当做自己的家。她想不到竟是用自己的钱毁灭了自己的家,让她回到家中也觉得从此将无家可归。她这样怅然若失了很久。她甚至无法面对父母那么欣喜的目光。她觉得他们永远都无法理解她在海外向往的是什么,不会知道她回来之后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但是他们没有错,西江说。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意。
只有生活在贫困中的人,才知道改变这贫困有多重要。
但是也只有远离这景象的人,才知道这景象对他有多重要。
这就是不同的立场了。西江说。也就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和你们这些享尽西方现代文明的人的最大的区别。你不要否认,更不应该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要人们回到那封闭落后的环境中吗?
而你们也不能随意切断我们的根哪!
这一次西江不再姑息。他放下酒杯就开始朝外走。锦禾不顾一切地追过去。
西江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我们那里就是鼓励这样大胆发表自己的看法的。只有在这样的碰撞中,也许问题才能讨论得更深入……西江已经抓住了门把手,而锦禾也抓住了西江握住门把手的那只手。
可是为什么要把感情和观念混为一谈呢?我们刚刚走到一起……于是西江停住了脚步。显然锦禾的手温已经穿透了西江的心。西江还想不到在美国生活多年的锦禾,竟然大胆地从身后抱住了他,并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和青冈已到了尽头,你们只需等待一个契机了。
于是西江猛地转过身,他非常严肃地抓住锦禾的肩膀,问她,能留下吗?
锦禾立刻黯然。她不明白西江为什么会是一个如此现实的男人。
西江无奈地放开锦禾。他说这就是昆德拉和他的女主人公玛莱娜为什么要再度放弃布拉格,那个他们在国外时曾那样魂牵梦绕的田园牧歌一样的城市。
而锦禾却已经紧紧靠在了西江胸前,也许上天就是派我来拯救你和青冈的危机呢?
酒精的力量开始慢慢地在他们的身体中显示出来。
西江说,我们已经都不年轻。性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何况我有青冈,你有美国。我们何苦要为这一时的冲动付出惨痛的代价呢?我们何苦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锦禾此刻已经脱去了她露背的长裙。
她说昆德拉在《无知》中不是也不遗余力地赞美用性和美丽将奥德赛斯囚禁了整整七年的女神卡吕普索吗?难道我们就不能在我们都需要的时刻毫无禁忌地满足对方?就不能在太阳下山之后,在穹顶下山洞中尽情欢爱?我们是那么单纯地在一起,为什么要那么功利呢?
男人永远不能逃脱男人的天性。这是西江在那一刻为自己找出的堕落的理由。男人是更加物质性的那个人种。他们什么也抵御不了。永远没有忠诚可言。尽管此时此刻他对锦禾的爱,并没有到达那种难舍难分的地步。
于是西江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即刻陷入了锦禾温柔的陷阱。尽管他很痴迷,途中却也没有忘记告诉锦禾,他和青冈已经很久很久不做爱了,甚至不去碰触对方的肌肤。他们总是相互戒备着,后来就不再奢望了。锦禾自然也表现出空床日久的饥渴,而她和美国男友云雨的经验,也给了西江一种全新的感觉。
锦禾果然虽已中年却风韵不减。特别是她丰腴的体态更是在西江面前构筑了一张巨大的诱惑之网。西江已经厌烦青冈那种总是思考、总想有所作为的样子了。他一看到青冈沉思就异常紧张,自然也就不能再有任何欲望了。他的欲望是伴随着肉体本身的展开而膨胀的。如今青冈对他已经不能形成这样的诱惑了,而锦禾能。
锦禾的哭声让西江动情。因为那是锦禾自美国男友死后的第一次爆发,也是第一次如此淋漓尽致地再度享受男人。于是欲望和眼泪几乎同时来到锦禾的意识中。那缓缓流动的渴望的液体。滋润着。西江便也随之享受到了那很久以来不曾得到的如鱼得水。
疼吗?你不疼吗?这是事后西江最大的疑问。因为疼痛已经成为西江和青冈之间最大的问题。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了爱。青冈常常因为疼痛而尖叫起来,甚至哭泣。而此时此刻,锦禾却把西江的疑问当做了一个男人的细心和关怀。于是锦禾在情不自禁地吻遍西江全身之后,又紧紧握住了西江的又一轮欲望,希望看到它们在她温热的手中再度搏击。
西江便也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崛起。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失去了这种欲望的能力。青冈已经很多年不鼓励他成为这种强壮的男人了。他于是慢慢枯萎,甚至不再相信自己。但锦禾却在这一刻给了他如此自信。使他看到了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充沛这样的气吞山河。于是一次又一次。锦禾越是鼓舞他,他就越是像一个男子汉。
西江开始不管不顾。如吸食鸦片一般地让自己飞腾。西江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尽管已力不从心,却顽强地让自己始终处在一种忘我的亢奋中。他只有在疯狂进击的时候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他在心里不停地问着,谁说我不行啦?谁说我不行啦?在女神卡吕索普充满了诱惑的怂恿下,我难道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战神吗?
直到西江疲惫不堪地离开……当西江走出外国专家楼,来到一片明净如水的月光下。他竟突然觉出他刚才所做的一切是怎样的毫无意义。无论是他不断涌动的快感,还是他不断证明的能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那种感觉就像是点灯熬油地玩儿一堆的电子游戏,或者哈欠连天地搓了一夜的麻将,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是,也什么都不曾得到。他反而倒要反复审视自己,你难道真爱锦禾吗?真要为了这个女人所给他的这瞬间性爱,就放弃他生活了那么久的家庭?就离开那个他那么熟悉甚至灵肉相依的青冈吗?
西江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很深的深夜。青冈却依然靠在床上,戴着眼镜,格外认真地读一本昆德拉的小说。青冈总是入睡很晚,所以与西江什么时候回家毫无关联。她甚至没有问及西江为什么会在外国专家楼逗留了这么久,而是跳跃了这个一般女人必问的环节,直接对西江说,去洗澡吧。
青冈的聪明就在于青冈这非凡的感知能力。她一句简洁的“去洗澡吧”,其实已经足以威慑西江了。这几个字不仅暗示了青冈所洞穿一切,让西江自惭形秽;还意味着青冈已经接受了这个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羞辱的现实。而她对西江提出的要求也是很大度的,那就是只要你能洗去你们在苟合时刻所产生出的那所有的污浊!
于是西江洗澡。洗净所有曾经和锦禾亲密接触过的地方。他这样其实也不是因为后悔,而仅仅是出于对青冈的礼貌。
西江回到床上的时候青冈已经睡了。他看着青冈平静的面容突然觉得,说到底他是离不开这个女人的。而就在他转过身去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已经熟睡的青冈在问,究竟何处是故乡?西江一惊。不知道这是青冈在清醒地发问,还是她深深睡梦中的呓语。
究竟何处是故乡?
西江不管。他只知道他总之是要回家的。然后就熄掉了床头的灯。
他在黑暗中最后说,我累了。
西江说不,他们的故事不能完结。
这时候虹已经在“日落咖啡”遇到了彼尔。
虹不忍心看西江哀求的目光。她不愿看到一个男人在请求女人。而且是一位那么风流潇洒的男人。
后来虹终于以准备博士论文为由,留下了西江租下的那间丛林小屋。一个美丽的幽暗之处。至少在感觉上是浪漫的。或者至少有了一种胜者的感觉。
虹答应到这里来就等于是默许了她和教授之间的关系。那种肉体的关系。只是在她同意留下来的时候,她和西江的关系已经远没有原先那样亲密了。他们是慢慢地疏远下来的。
有很多原因。
在西江那边,他刚刚把更多的研究生招至麾下。博士的以及硕士的。其中不乏俊男靓女。当然西江并不是为了在那些慕名而来的学生中寻找新的崇拜者,而是,他的课程确实多了起来,而且还要准备出席一个昆德拉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此次研讨会在大师目前居住的法国举办。对昆德拉本人来说也预示了某种被异国他乡所接受的迹象。所以西江要格外认真地为自己准备一个学术发言。《昆德拉的乡愁》。刚好阐释了大师本人很多年来漂泊的经历和他的那生生不已的怀乡的思绪。西江希望自己的发言能振聋发聩。甚至希望自己能成为此次国际会议上的一匹黑马,尽管他已经青春不再。为此西江所有学生竟然都已经行动起来,为他们敬爱的导师翻阅史籍,查找资料。
然而在虹这边导致疏远的理由就简单了许多。首先怀孕会让女人对做爱了无兴致,特别是怀孕初期的那一段。这时候虹的所思所想都系于这个孩子的未来和她自己的现在。但是真正淡薄下来的原因还不是这些,而是虹的生活中突然就出现了彼尔。虹义无反顾地走向他。又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个她并不了解甚或干脆就不认识的男人。事实证明虹的选择没有错,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把西江从他的妻子身边夺走。虹原本可以做爱的男人只有教授。但自从嫁给彼尔,她对彼尔的要求就难以回避了。既然她是彼尔的妻子,就没有理由不满足彼尔作为一个丈夫的需求。于是虹的肉体便更加辛苦。因为她必须在两个男人的肉体间疲于奔命。一个是她的名正言顺的丈夫。而另一个,则是她苦苦追寻的情人。
虹自从结婚到难产死亡,和教授西江在这间丛林小屋享受彼此的身体,一开始间隔很密,差不多每天都来,每个忧伤的黄昏。后来慢慢变得每半月一次,那时候他们还勉强延续着那种旧往的激情。后来就自然而然地疏远了。大概是两个人都觉得疲惫了,或者不再相互需要,以至于一两个月后才会来这里会面。虹记得最后的一次他们甚至只是说话,甚至干脆就没有做爱甚至连接吻拥抱、连相互的抚爱都没有。虹的肚子就这样在慢慢消退的激情中一天天大起来。虹也随之越来越在乎她的孩子,但几乎每一个和虹亲近的男人都认为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最初的日子里西江对虹的期盼可想而知。除了事先约好的那些会面,还有很多次他会独自前往。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是见不到虹的,但是他就是想和这里的空气亲近,就是想在此缅怀虹上一次留下的那不曾散尽的温馨,那,他能够呼吸得到的虹曾经驻留的气息。他甚至盼望着虹能够不期而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那心有灵犀。只是这样的奇迹从未发生过。西江当然知道虹是个很实际的女人。她从不会无谓地付出,更不要说浪漫了。但是西江从不抱怨。因为有时候他觉得思念也是一种孤独的享受。他很达观。
虹终于疲惫不堪地来到小屋。比原先约定的时间晚了差不多一小时。虹看上去脸色苍白,仿佛已经精疲力竭。所以当西江抚摸她的时候她却冷酷地拒绝他说,不,我不想。西江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把虹揽在怀中一如既往地抚摸她并且亲吻她。这是西江所感受到的虹的唯一的一次拒绝和挣扎。虹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眼睛里盈满泪水。虹再度说不,我不能。我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彼尔。就在刚才。早上。这无论谁都是不公平的。放过我们吧。
但是西江怎么能放过虹?他几经周折和别的教授倒课之后才能如约来到这里。他不能放过虹他甚至不顾一切地亲吻她。他还脱光了虹身上所有的衣服。他才不在乎彼尔呢!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是别人的他就越想要!此时此刻,连西江自己都不能理解一个知识分子的如此变态。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女人同时也在被别人占有着,便会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慰和冲动。
西江近乎强暴地占有着虹的全身。他的热烈而潮湿的吻遍及虹的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一个毛孔。但是他怨恨,因为虹在他的温暖之中却自始至终地冷漠就如同一个植物人。这个有着如此丰腴身体鼓胀乳房的女人!
虹对西江的冲动非但没有反应,反而异常反感甚至觉得恶心。
她或者已经想离开西江了,想彻底结束他们之间的这种毫无希望的关系。
总之虹的判若两人让西江十分失望。这一次的不快距离那个外省的暴风雨之夜其实还不到两个月。
接下来虹的麻木和无动于衷愈演愈烈。那是西江能感觉得到的,以至于他们本应共同完成的一切,却都要西江自己去完成。后来西江固执地认为,那是因为虹需要一种更为强烈的刺激。于是他就给虹讲了一个关于羽毛的故事。他告诉虹,羽毛的故事不是童话,而是一段真实的往事——你亲身经历过的?虹枕在西江的腿上。
西江说那天晚上他听到羽毛在拉小提琴。
这时候虹的疑问的目光透过西江的大腿。
是的,是羽毛在拉小提琴。你要记住羽毛不是那种天空翻卷的羽毛一样的白云,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名字,很美的名字,和很美的女人。她沉浸在一首正在被她演绎的感人的乐曲中,《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是羽毛却突然地,戛然而止。用她的深邃的目光无尽地看着眼前的那个正在青春发育的男生。
然后羽毛对男生说,你如果想把这段乐曲演奏好,你必得真的爱过。只有真的爱过才会真的懂得,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而那个男生却只是懵懂地连连点头。他既不能听懂羽毛的谆谆教诲,又没有真的爱过。所以《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他的琴弦下就如同一片空洞的虚妄。因为没有爱过而不能拉好这首乐曲不是他的错。他的技术已经无懈可击他是天才,他缺少的只有爱,但唯有爱,是他所不能强求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于是羽毛只能听凭男生很机械地演奏着《梁祝》。至少那旋律是流畅的美妙的,至少那个凄美的故事被平淡如水地讲述着。男生每每停下来绝望地看着羽毛。他的眼睛在说,他也非常努力,也调动一切心力地想象着那对恋人因爱而不能而化蝶的故事,然后羽毛就离开了。
去洗澡。
羽毛为什么偏要在男生凄婉着《梁祝》的时候去洗澡?
很热的夏天。
提琴声伴随着巨大的蝉噪。那灼热的深情。
羽毛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有一种粉红色的馨香。她在继续为男生教授指法的时候,一度离他很近很近。于是男生闻到了那种气味。那么湿淋淋的。羽毛头发上滴下来的水滴就那么轻柔地落在了男生的手臂上。
于是男生抬起头就看见了羽毛浴衣里的红扑扑的胸膛。男生默默疑问,是因为洗澡水热?还是天气热?抑或是身体很热?男生这样想着,便向下看去。他想问问羽毛,为什么偏要在男生学琴的时候去洗澡呢?但是他终于难以启齿。
后来男生就下决心舍弃资产阶级的小提琴,转而去撰写那篇《要扫除一切害人虫》的大批判文章。他当然知道这对于自己也是冒风险。因为他一旦揭发了羽毛就等于是也揭发了长期以来和羽毛同流合污的他自己。但是男生不再迟疑。因为他每天都能听到造反派振臂高呼的口号“造反有理,反戈一击有功”,他已经没有理由不革命了,也不再有退路。再说他已经被每天的“真的爱过”的教诲折磨得很苦。他已经注定成为不了羽毛意义上的那种资产阶级的艺术家了,并且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这个炎热夏季每天被温暖水滴浸润的煎熬了。所以他决定背叛决定逃离羽毛的牢笼了。
但是当男生拿起毛笔的那一刻他还是犹豫了。他甚至犹豫了很久,觉得对不起羽毛更不能原谅自己。他还预感到他将毕生背负罪恶,这才是最最恐惧的。毕竟,他也享受了那一切。羽毛的那所有温暖的赐予。尽管在大批判稿中男生将自己写成了无辜,是因为受了邪恶而淫荡的羽毛的引诱。但是他明明知道是他首先变成了那个动物的,是他利用了羽毛对艺术的执著,还有她的不忍和善良。他同时还知道无论他怎样说怎样写怎样颠倒事实把白的说成黑的,羽毛都不会反过来揭发他,因为羽毛的良心限制了她;不像他,正在把良知交给疯狂。
但是在火红的背景之下在真理的照耀之下,他只能站出来了。
是的没有人威逼他,甚至也没有人知道他和羽毛之间的那一段肮脏。是他自己主动站出来的。是他要声泪俱下斗私批修痛改前非的。那篇充满了火药味的大批判文章他是流着眼泪写完的。他一边咒骂一边怀念着和羽毛在一起的那所有美丽的瞬间,甚至很多次冲动很多次想立刻就冲向羽毛的家,跪在他的女神的脚下,乞求她,和她重温旧梦……在那篇文章中羽毛被描述为化装成美女的毒蛇。而这条毒蛇的使命就是利用靡靡之音的《梁祝》来毒害腐蚀那些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男生的这篇将会像原子弹一般在校园炸响的文章中满含了一个无知少年的所有的怨愤和仇恨。他真的恨透了羽毛。他泪流满面。他一想到羽毛明天就会被押进“牛棚”,就禁不住满心的喜悦和快感,他终于解脱了,终于战胜了自己。
后来这个男生突发恻隐之心,或者是因为他太想见到羽毛了。于是在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决定把自己即将揭发羽毛的这个消息提前告诉这个女人。他想无论如何羽毛是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他从此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羽毛单独在一起了,他要趁着黑夜潜入羽毛的房间他已经迫不及待。他要跪在地上请求羽毛的原谅。告诉她那个被逼无奈的真相告诉她这样做他也不好受他的良心也在经历着责罚。他会向羽毛忏悔。把更多的罪责推给“革命”。他要请求羽毛的宽恕,而最好的宽恕的方式就是,羽毛能像往日那样,湿漉漉地从卫生间出来,带着那水晶一般的水滴,走向他……羽毛是在梦境中被这个惊恐万状的男生惊醒的。刹那间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让那个周身颤抖的男生上了她的床。羽毛安抚着那个男生冰凉而汗湿的身体。她能听得到他的心的颤抖。她要把午夜的慰藉给予他,她说,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即或是没有你,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羽毛轻轻吻着那个男生湿漉漉的头发。耐心倾听着他是怎样被逼迫又是怎样就范的。倾听着他为自己辩解的一千条不能抵抗投降的理由。
羽毛很容易就原谅了那个男生。这是那个男生事先就料到的。羽毛并且信誓旦旦。保证她决不会反戈一击,更不会揭发男生。她怎么会那么愚蠢那么残忍呢?她会竭尽全力保护好男生的名誉和未来的。她请男生一定要相信她,她决不反悔。
羽毛一如既往。她只是在如此沉重的打击之下没有了肌肤之亲的兴致。也是唯一的一次,羽毛被男生所强迫。他甚至容不得羽毛采取任何避孕的措施(在此之前,羽毛总是小心备至)。他只是要羽毛。要这个女人要这个漂亮的女人,还要她的温暖和激情。他才不会管羽毛的未来呢他只是要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他年轻力壮。他要要完自己的一辈子。也要要完羽毛的一辈子。男生在羽毛柔软的胸膛上哭泣。他说他还想要还想要,永远永远地想要,他宁可因“要”而死。他枕着羽毛的乳房,就如同枕着蓝天枕着大地。羽毛也像母亲那样地无私地给予着,羽毛说只要你“要”。男生感激涕零。他甚至说,没有了你,就等于是他自己也没有了。他这样把自己和羽毛紧紧地拴在一起,他以为他这样说不过是一时冲动逢场作戏。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确实是他真实的想法,没有了羽毛,他也就真的没有了。最后男生对羽毛说,开过批斗会后你就要被关进“牛棚”了。我们将再不会彼此拥有。
羽毛的伤痛和泪光,就那样静静地在午夜的黑暗中沉默着。
男生告诉羽毛他已经扯断了小提琴上所有的琴弦。他让羽毛看他被钢丝拉破的手,羽毛问他是不是很疼。他说他还用双脚踩烂了提琴。他说他已经伤痕累累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但是他还是不能被红卫兵所接受。他小心翼翼但却义正词严地问着羽毛,为了证明我的坚定不移,我能把你的资产阶级的小提琴也砸烂吗?
羽毛立刻就答应了男生。毫不犹豫也毫不吝惜的,她说好吧。于是男生立刻从羽毛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冲向羽毛的那把精美的提琴,他知道那把提琴的音色是美妙绝伦无与伦比的是羽毛一生的骄傲。羽毛没有别的请求,她只是希望男生毁灭之前能最后认真地听一听那琴声。羽毛要男生自己拨动琴弦。要男生在自己拨响的弦音中永远永远记住这把提琴的音色,永远铭刻心中。
男生终于如愿以偿地砸碎了羽毛的琴。整个毁灭的过程男生兴奋之极,他先是把提琴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拳打脚踢手舞足蹈,最后鲜血淋淋地啼哭不已。
直到这一刻羽毛才承认那确是一把德国琴。是父亲留给她的。一把很昂贵的提琴。
于是男生更加的歇斯底里。他一边哭泣着一边践踏,一边大骂德国资产阶级的虚伪和可恶。
羽毛只是平静地抚摸着男生的头发。说不要哭了。既然你需要。就拿去好了。那个可以保护你资产阶级的武器。
男生慢慢平静下来。他问羽毛,你恨我吗?
羽毛却说,幸好你砸烂的只是一把提琴,而不是像希特勒那样要毁灭整个世界。
男生说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毁灭你。
羽毛说,所以我不恨你。宁可被你毁灭。
男生清晨离开羽毛的房间时已经心力交瘁面如死灰。然后他就拿着大批判稿,直接来到了批斗会现场。男生在发言的时候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他痛改前非的决心十分坚定,这表现在批判会后,他也无情参与了对羽毛的殴打。他的所有的怨恨。
后来这个男生无论通过怎样的努力,都没有能再度见到羽毛。
后来他不愿意再违背良心,更不能原谅自己他从此消沉。
后来当听到了羽毛自杀的消息之后,他便登上了那高高的山冈。
这时候夕阳正从虹背后的窗照进来。为虹的脸颊勾上了一圈金黄。那么温暖的金黄。
西江以为这样的故事一定能让虹兴奋起来。因为他觉得这个故事中包含了所有关于人性和性的成分,然而虹却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凝视着西江。
那么那个男生是你?虹问。
不,不是。西江说。我是后来的一个男生。是我目睹了羽毛最后的死。那血流遍地。
就是说从那时开始,你就开始对感情不负责任了?就开始了——伤害无辜?
那本来就是一个无需负责的时代。不是男生不愿承担责任,而是时代抛弃了羽毛。那个生不逢时的不幸女人。
那天虹和西江不欢而散。但仅仅一夜之后,虹就让树枝上飘起了的红色的纱巾,挑逗西江的欲望。虹那天情绪饱满。还浅浅的香。西江知道那是一种十分昂贵的香水的味道。虹说,彼尔喜欢的。西江并没有因此而不快。有一个男人帮助他装点他爱的女人有什么不好?西江在这一点上从来是很实际的,于是他们欢乐地做爱。
当他们即将抵达高潮的那一刻虹突然停下来。问,那个男生就是你吧?别欺骗我。
西江顿时萎靡了下来,说你应该相信我。
那个男生不会是别人,他在忏悔。
西江说因为信任,他才把这段往事告诉了虹。连青冈都不知道。他只希望虹能在其中体味到什么,那个更深刻的,关于性和人性深处。
为什么对青冈讳莫如深?
因为青冈已经亲历了那场“运动”的可怖,看遍了人性的懦弱和扭曲,而你没有。所以你需要知道。
那个羽毛?她很美吗?
她死于流产。
所有被屠宰的禽类。那带血的羽毛。就那样翻卷着飞上天空。没有了生命的飞翔?但依然是飞翔。你的羽毛。你真的不是那个男生?
是另一个。
只要你不是那个既拥有羽毛折磨羽毛又揭发羽毛践踏羽毛的那个男生。
西江说羽毛后来死在了“牛棚”。我亲眼看见她躺在血泊中,那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不久那个揭发了羽毛的男生也自杀了。而我却活着。我是另一个男生。另一个男生的故事。
后来西江和虹的会面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们难得见面,见面后也总是自说自话,很难再激起从前那样的激情。
那时候西江脑子里转悠的全是国际会议上那篇至关重要的论文;而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让西江生出怜惜很难再做非分之想。
最后的一次西江在虹的身体上半途而废。但是虹却紧紧拉住西江,请求他,说,不,不要停下来。我想要。我要你哪怕是最后的一次。但西江去意已决,说不,我不能。不能伤害你,还有那个孩子。我甚至都能感觉得到他的蠕动和抗议。为了他,我们放弃吧。虹让西江贴她更紧,说不要管他,我们。此时此刻,我们才最重要。
西江终于挣脱了虹的纠缠。他开始穿衣服。他很坚定。他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就像上帝,好像在审判我们惩罚我们,不,别去碰他!虹,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一种预感,迟早他会来报复的,算了吧,或者,等他出生之后……然而虹决心坚持到底。她也仿佛有了什么预感那样,她近乎绝望地请求西江。哪怕是最后一次。我觉得我就要死了,迟早罢了。你不能不给我最后的欢乐。你不能走,不能把我丢下不管!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西江迟疑。
虹于是重新脱掉西江已经穿上的衣服。
虹开始搔首弄姿,甚至在西江耳边说你看看我,我就是羽毛。或者你就把我当成那个羽毛吧。就那样想象着。一个你爱的女人。一个,你对她充满了激情和自责的女人。想着你对她的罪恶,或者她对你的引诱。告诉我她是怎样教你该如何去享用一个女人的?她又是怎样指引你进入了那个欢乐的甬道?你害怕但是你更欣喜。从此你们一发而不可收!你是那么爱她需要她。每当深夜到来的时候你们就会在一起。是的黑夜掩盖了你们迥然不同的社会角色和阶级成分。只有在那一刻你们才是平等的。你们彼此需要彼此渴望彼此……你们已经不可以须臾离开。哪怕是一分一秒只要你们分开就会疯狂想念。你们在那一刻融为了一体。从此你盼望黑夜盼望练琴盼望着洗澡和她的身体。从此你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能和羽毛一道飞扬。你从黎明开始的那一刻就开始盼望黑夜。而白天的每时每刻你都用来回忆夜晚的上下起伏,还有那迷人的喘息和呻吟……西江在虹的诱导下果然重新开始。他不再畏惧身下的这个女人也不再控制自己无尽的欲望。他终于能够强悍而猛烈地冲击了,他仿佛再度回到了从前。从前的那一刻。那另外的男生。虹激情的话语果然将西江带回了他自己讲述的那个故事的氛围中。然后他就真的变成了那另一个男生,真的像从前那样沉醉了进去。于是在西江的意识中身下的女人已经不是怀孕的虹,而是那个轻如羽毛的女教师了。他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羽毛也已经怀孕了。
大概就是这一次的不顾一切铸下大错,最终导致了虹的难产!因为此后虹就觉得腹中的一切全都乱了。孩子不再正常滑动而是呈现出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怒,在那个羊水的世界里莫名其妙地拳打脚踢。虹知道这一定是她的孩子在报复她。按照预产期这个孩子本来应该临盆,但是他却偏偏又上去,回到了虹胸膛的部位上,就仿佛要在那里“把牢底坐穿”。
接下来的日子对虹来说真是无比艰辛。从那以后她的身体没有一天是舒服的,她甚至觉得生存都是多余的她已经不想活了。身体的不舒服已经让她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而她却还要在夏季毕业之前完成她的博士论文。
从此虹更多地呆在自己家中。那是彼尔送给她的一份无限温暖。后来她试着忘记那个孩子。她甚至想到过不要这个孩子了,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和彼尔在一起的生活。她不想让这个和彼尔毫不相干的孩子搅乱他们日后的生活,就是说,虹对她未来的生活还是满怀了希望的。虹当时的心境并不像西江后来想的那样,是因为得不到西江而伤心绝望,以至于以难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虹在咨询之后终因危险而放弃了引产堕胎的想法。
于是她便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博士论文上。她日以继夜苦思冥想。她就是想弄明白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为什么总是写到性?而性在他的小说中又为了说明什么或者证明什么?那些生活在性中的女人为什么总是不幸的?而那些为性所困的男人又为什么总是被悲剧摆布?
《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的露辛娜因为性而怀上了小号手的孩子。但是她却不能得到小号手的爱情,并最终死于非命。而小号手在小说中的全部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说明一个男人怎样摆脱性所带来的责任。他们害怕女人怀孕,特别是害怕那些不属于他们的女人怀孕,甚至对他们自己的女人怀孕都满怀恐惧。因为他们知道怀孕便意味了责任。但他们害怕责任,而他们所害怕的这一切,又恰恰是他们的难以控制的欲望造成的。
但是这就是昆德拉描写那么多“性”的原因吗?
最后一次,虹和西江在他们的小屋幽会。不,那已经不是什么幽会了,仅只是一次必需的会面而已,或者,只是想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谈话而已。
虹在电话里说她很不舒服。已经没有气力爬那么高的楼了,也不想让那里的老师同学看到她如此蠢笨的样子。
西江在电话里说结婚是正常的怀孕也是正常的。
虹说她只是想听到西江对她论文初稿的看法。她说这已经是她生活的唯一支撑了。
西江没有拒绝虹。他想即或不是虹,是他的其他的学生他也会欣然前往的,那是他作为导师的责任。然后西江就出现在了他和虹的那间屋子里。那时候虹早已经等在那里。从正午到黄昏虹已经翘首以待……很久不见,西江发现虹甚至连坐都显得很艰难了,他不禁忧戚。
西江一推门进来虹就向他伸出了双臂。她见到西江后就立刻泪如泉涌。用非常委屈的声音说,救救我吧。我不行了。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于是西江用怜惜的目光看着虹。看着虹的脸色苍黄,嘴唇上都没有血色。他不能想象婚姻和生育会把一个女人折磨成这样!他庆幸妻子青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苦难。他由此更加痛恨彼尔。他当然不知道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他自己。
你不再爱我了?也不肯帮助我?
听到虹的抱怨,西江才恍然大悟,他急切走到虹身边,急切地,用双手捧住了那个可怜女人的憔悴的脸。
我是不是已经很难看了?臃肿而笨拙?……西江用手指抹去虹的眼泪,还有她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大滴的汗水。
你不会再爱我了,我知道,我们已经完了。
西江说,不,我爱你。但西江却知道虹其实已经不属于他了。
在西江的爱抚下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问,看过我的论文了吗?又说,我很害怕。
怕什么?
你的评价。
还重要吗?
我希望拿到博士学位,教授一直知道的。
就那么重要?
你一定不喜欢我的论文,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承认这是我所有研究生中最好的一篇论文。通篇满怀激情,又言之成理,自圆其说。但是,你仿佛不是在评论昆德拉的作品,而是在和他小说中的那些男人做爱,或者是在和昆德拉本人调情。看得出你仰慕并且热爱那位流亡作家,甚至把他当做了你的意念中的情人。但是这样的文章怎么能成为博士生论文?又怎么能登博士答辩的大雅之堂?特别是——怎样面对那些传统僵化的老学究呢?
虹周身再度大汗淋漓。她看着西江的目光已变得晦暗。
你的文字就如同某种宣泄。更像可以拿去发表的小说。你不想用这些东西去污染那些博士生导师老派而纯净的心灵吧?就如同,一部严肃的色情影片公开地在那些严肃的评委眼前肆无忌惮地放映着。
虹不再讲话。也不据理力争。她知道西江说的是对的。她失败了!一部长达十几万字的文本,就这样白写了。其实她并不在乎别人对她的文章怎么看,她只是为论文的不能够通过而惋惜。那么她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还有什么意义?那么她报考西江的研究生还有什么价值?她曾经那么希望自己获得这个博士的学位成为西江的弟子。她为此不惜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为此,她不惜放弃了她无限崇敬的青冈,爬上了这个女作家丈夫的床。
虹没有争辩没有恳求她只是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她的凸起的肚子就鲜明地暴露在了西江的面前,她说,我知道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西江看着虹不得不遗憾地摇了摇头。你本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是你自己玷污了自己。
是的,虹说,是的我咎由自取听天由命。我知道我不可能通过答辩了,所以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然后虹便开始艰难地向门口移动。她说我已经无所谓了。能拥有这三年的学习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作为导师西江怎么能容许学生的放弃?他曾经不断地教诲他们,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你都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向前走。西江尤其不能忍受虹的放弃。因为全校谁都知道虹是西江最得意的门生,如果连虹这样的学生都不能通过论文答辩,那将是对西江这样的教授怎样的羞辱。
不,你怎么能选择放弃呢?西江愤怒!
我已经回天无力,虹说,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可是你明明已经完成了博士的所有课程,并且写出了一篇非常好的小说……这又能说明什么?我对未来已经不抱希望,既然,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富有男人的妻子。
其实西江刚才的那些评判又何尝不是煞有介事。他明明欣赏虹的文章,要故意危言耸听地打击她。那是西江的一股无名的火。不过作为导师西江的怒火还是师出有名的。那就是他始终认为虹的荒废学业是彼尔所致,所以他一直对彼尔怀着一种无以言说的愤恨。但是以西江的涵养他又不能在虹的面前坦言对彼尔的鄙视,所以他只能曲笔周旋。迁怒于虹的论文。他不知道虹的神经其实已经非常紧张了,随时随地都可能崩溃。而虹故意做出的那种无所谓的姿态其实也不是她的本意。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紧张到极点。她如果真的无所谓真的不想得到那个博士又何苦要如此艰辛地来此寻求西江的指导呢?
后来西江缓和了下来。他说他可以凭借学部委员的身份去说服那些头脑僵化的老教授们。他会让他们接受一种新的论文的方式,这也是教学改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西江还鼓励虹不要轻言放弃。因为毕竟还有时间修改论文,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助虹。他甚至说需要修改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只要剔除那些过于感性的句子,那些过分大胆的性分析,那些咄咄逼人的思想和言论,那些充满了刺激和挑逗的字眼,那些性的描述和分析……虹问,那么弗洛伊德算不算学者?他的充满了性感和性欲的《梦的解析》算不算学术著作?
当然所以我个人非常欣赏你的这篇论文。我只是担心那些古板的教授不能接受你感性的思想和方式。这样吧我可以亲自为你修改论文。我有时间我完全可以做到,这也是我的职责……但是虹好像决心已定。无论西江怎样请求,虹都坚持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说如果那样,如果我的论文仅仅是为了满足那些僵化的大脑,那么我宁可不被通过,我的论文只能是我自己的,哪怕也不能被你接受!
那一天他们即将分手的时候,西江再度请求虹,说你绝不能放弃。
为什么?虹问。
哪怕仅仅是为了我。
不,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支配?
不,这不仅仅关系到你,也将关系到我。你能否坚持下来也将关系到我本人的学术地位。如果你不能毕业那么今后还有谁会报考我的研究生?如果报考的学生越来越少,那么我们这个专门研究昆德拉小说的学术课题就很可能被取消。那么我多少年来为之奋斗的成果就将付之东流。而我在法国的国际会议上又如何面对那些研究昆德拉的国际学者呢?甚至昆德拉本人?虹,想想吧,为我想想。
西江说到最后的时刻竟然跪了下来。就跪在虹肿胀的脚下,他抬起头只能看到虹的肚子却看不到虹脸上的表情……他不停地抚摸虹的肚子虹的双腿。他站起来后还试图拥抱虹,但却被虹高高隆起的肚子隔开了。但是他仍然坚持不懈地抚摸着虹。他想他曾经那么需要这个女人,需要她的崇拜和她的青春的身体。他不能因为她如今的臃肿就摒弃她厌倦她。他甚至曾经猜想过,说不定虹腹中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如果虹真的成了他的孩子的母亲?
在西江的恳求下虹终于答应了她可以再试试。其实虹根本就不想放弃,她也是迁怒于西江的危言耸听才负气说要放弃的。在西江的妥协下他们终于又达成了统一。她说彼尔已经为她准备了最好的学习环境,她的书房里无论书籍资料还是办公用品都一应俱全,她只需要思考和书写就足够了。她只是不想让她的论文变得不伦不类。她还说,她所以不放弃完全是为了西江。
后来他们相互轻柔地亲吻。
西江尤其感慨万端,表现出对虹的无限温情。
西江记得他们最后的话题是关于孩子的。他记得当时为了取悦于虹,他非常隐讳地暗示了他对青冈没有孩子的遗憾,他说这其实关系着一个男人的能力。
什么能力?虹在亲吻的间隙中问,生殖的能力么?
西江说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和青冈。他们曾是那么相爱,当然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青冈可能将这个遗憾归结为西江的无能。但是西江却从那个自杀男生那里得知,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因为怀上了西江的孩子才自杀身亡的。
虹睁大了她的浮肿的眼睛。
那个女人?那么那个女人是谁?是羽毛?
是的,西江说羽毛很可能就是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男生就是这样说的千真万确……那么你就是那个男生了?是你揭发了羽毛?
直到此刻西江才恍然大悟,他赶紧说不,说,我只是另一个男生。
总之有一个男生让羽毛怀孕了,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你干吗要紧张?
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了。西江终于释怀。羽毛死了,便带走了她的所有的秘密。只留下血迹斑斑。让人终生不忘的……血迹。
那么那个男生呢?
我说过的,他自杀了。用步枪。我告诉过你吗?他不能原谅自己杀死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他们,他们甚至在批斗会前还睡在一起。
是的,羽毛死了那个男生也死了。不再有人能证明羽毛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那个男生的还是你的。那个男生的精液和你的精液一道流进了羽毛的子宫。但是你们却谁都无法看到羽毛的卵子是被哪一个男生的精子攻陷才孕育了生命的。所以青冈的结论也许是对的。是你没有能力为青冈造就后代。
就是从那时起西江开始怀疑自己。如果是他的孩子,那么为羽毛而自杀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而是那个男生呢?他永远记得那个男生怎样用枪筒抵住他的脑袋说,你不能为她而死,我却能!因为没有了她,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西江不愿意承担一个女人为他而死的罪恶。所以那时候他唯恐羽毛怀的是自己的孩子。但是斗转星移,此一时彼一时了。此刻他突然非常想证明羽毛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了。只是,羽毛没有了。灰飞烟灭了。他又如何证明?
可惜我也不能。虹最后说。
什么?
证明。
不,我并没有要求你证明什么。我只是由此而想到了那段往事而已。你现在怀了彼尔的孩子很好,你们是幸福的。
当然我也可以帮助你。无论这个孩子是谁的,如果你一定想证明你的男人的能力,我都可以说是因为你……不。你弄错了。虹。我不是那个意思。绝不是那个意思。难道只有孩子才能证明一个男人的能力吗?难道一个男人思考的能力就不是能力吗?
西江落寞地看着虹离开小屋。这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后来虹就再没有来过。当然,也永远地不会再来了,唯有魂归。但是由西江签署的租约却远未到期。所以他只好拿着那个房子的钥匙,让那个房子长久地空在那里,荒芜着。当然西江也可以转租。但是自从虹去世以后,西江就更是留恋这个他曾经与虹缠绵的小屋。那所有的相思和断肠。他也曾几次回来凭吊往事。但最终也像虹那样不再回来。
小屋外面的草丛几度凋零。
虹系在枝丫上的那条红丝巾也逐渐褪色,却依然随风飘舞。伴着轮回的四季。
只有西江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被掩埋了遗忘了,不堪回首了。
西江忽然听到有人敲门。那时候他并不以为敲门的是虹。他以为是别的什么学生,想着该怎样草草打发他们。但是推门进来的那个人就是虹。他怎么相信虹依然能爬上那么高的楼梯,他以为虹在余辛那里会停留得更久。
但是虹就是那样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西江的眼前。那一刻他真的很心疼虹,他本能地迎了过去,问虹,是彼尔送你来的?
虹说,我自己。
我应该下去接你的。西江把他的手绢递给虹。他看见虹周身全都湿透了。
这个夏天,虹说,我特别怕热。那是因为两个人的体温。我太累了。
彼尔应该帮你。西江说。
但如果不是彼尔的孩子呢?
那么是谁的孩子?
你不是希望证明吗?
我需要证明?证明什么?
不不,你不要紧张。全都忘记吧。我只是开个玩笑。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睡不着。便想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托马斯和特瑞萨来说,为什么一个一个不幸的遭遇会接踵而至?是不是直到死亡,人的苦难才真正到头?后来又觉得这有点像我的生活,或者所有活着的人的生活……你怎么会是不幸的呢?你不要对自己太悲观。你漂亮。漂亮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赋。所以漂亮就是幸运,就能够帮助你做成很多事情。而你,偏偏又没有像很多漂亮女人那样躺倒在漂亮上,你又上了大学,读了硕士,后来又考上了我的博士,现在又有了彼尔,而彼尔的财富又给了你人生的一个新舞台……有幸运的经历就意味着有幸运的人生吗?不,美丽和财富不一定就是幸运的。即或对很多人来说是幸运的,但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快乐?后来我发现幸和不幸不在于现实,而是来自于一个人的感觉。我拥有了富有的生活可我却失去了爱。我得到了你的爱情却不能拥有你的婚姻。我即或有了这孩子却不知该怎样面对他的未来。我即或有了博士学位却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利用它。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未知也都是苦恼。所以我才会焦虑惶惑每每被噩梦惊醒。我其实并不想要今天这样的物质生活,却又没有能力改变它。我始终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无论现在的日子还是对未来的期待都毫无意义。为什么我要来到你的身边?为什么你要那么器重我?为什么青冈永远占据着你的心?为什么为了孩子我非要嫁给彼尔?为什么我不能承认那个孩子是你的?
虹……疼痛正在一层层向虹袭来。
是的直到托马斯和特瑞萨被那次车祸吞噬,直到他们终于死了,他们的不幸才结束了。
你说什么?虹,你再说一遍,我的孩子?
虹向西江伸出了双臂。她的眼睛里的目光是恍惚而绝望的。
西江被这个巨大的喜悦击倒了。他甚至没有在意虹因为疼痛而骤然扭曲的苍白的脸。西江抓住了虹伸过来的那汗津津的手臂。他紧紧地抱住虹。他不停地问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真是我的孩子吗?
这一次竟然又像暴风雨的那个夜晚一样西江站在虹的上方。那种似曾相识的气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让虹的头颅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让虹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同样的,虹的散乱的头发。但是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闻到虹头发上的芳香。也许是因为天太热了。那种闷热。所以西江闻到的只是一种汗湿的味道,甚至很难闻。这味道让人觉得这个女人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洗头了。虹当然是不幸的,否则她不会连洗头的愿望都没有了。但即或难闻,西江对虹头发上的味道还是不去计较。因为他在虹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母亲的艰辛。所有艰辛的母亲都是伟大的,何况虹所孕育的也许还是他的孩子呢。她当然不可能每天坚持洗头,像青冈那样。青冈一辈子身轻如燕,可以天天洗头。但是虹连弯腰都很困难了,更不要说洗头。西江甚至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为虹洗头的愿望,那么温暖的一种愿望,而且是那么执著。
然后虹就开始在西江的怀中扭动呻吟。一开始西江以为那是虹的欲望和冲动。有一刻他想走过去把门锁上。他不愿在和虹亲近的时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但是虹却紧紧抓住了西江的衬衫。虹抓得那么紧那么沉重以至于西江动转不能。西江很怕就这一刻突然会有人敲门。后来证明这种害怕是完全多余的。因为虹很快就昏迷了,即或是有人破门而入,也不会对西江和虹的举动想入非非了。
是的,西江正沉浸在对虹的欲望中。那种被压抑的呻吟尤其令西江心旌摇荡。他当然也看到了虹紧闭的眼睛苍白的脸,也触摸到了虹身上一层一层冒出来的热腾腾的汗水。但是欲望中的西江对此毫无警觉。他只是觉得夏天本来就是炎热的,何况虹所承载的又是两个人的体温。她和他们儿子的。
总之此刻,西江对虹充满了欲望。一个如此丰满的女人,怀孕的女人,这是他过去从不曾体验过的。一个未来的母亲。西江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虹硕大的乳房。他甚至对那个乳房也满怀了敬意,因为那将是他的儿子出生后的粮仓。他抚摸着那个乳房的时候难免想到他的儿子,他想到儿子的时候就有了更令他冲动的欲望。那么沉甸甸的,灌满了乳汁的……粮仓!就为了那个柔软而饱满的粮仓,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西江自己都希望成为婴儿。吸吮着。那个生命的源泉。
然后西江便触到了那个高高隆起的腹部。听到了,那性感的呻吟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呐喊。也许西江喜欢的就是虹这样的叫喊。那充满了诱惑的召唤。
但是很快西江就感觉到了那个身体的沉重。虹的身体正从他的臂弯里向下滑落着,那么沉重的滑落。
然后西江就看到了血。
一张一张女人的裸体画。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风格。或者久远或者当下。总之是那些裸的女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样,镜头在一张张女人的裸体画上扫过。每个女人不同的身体,和她们脸上不同的神态,以及,那一切背后的灵魂。
然后坐在书架旁的那个男人说,性关系中悲惨的是——灵魂纯洁。
什么意思?性是肮脏的?容不得灵魂的煞有介事?
方式依然是戈达尔的。但是却不知道几年过后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语录式的警句不停地在画面中出现。而说出那些至理名言的,通常就是那个一定要进入场景或者镜头的导演戈达尔本人。
戈达尔感慨于性关系中的灵魂纯洁。
那么倘若性交的时候灵魂不纯洁,或者干脆是污秽是垃圾呢?
是的,《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的妓女身体是污秽的,但是她在与阿芒交欢的时候灵魂却是纯洁的。所以她才会用纯洁的那个部分渴望着能与阿芒相爱永远。她的错误就在于她忘记了身体的污秽有时候就意味着灵魂的污秽。幸好阿芒的父亲及时提醒了她。于是她只好含泪离开心爱的男人,让灵魂和身体都重新回到名副其实的肮脏中。
那么,男人惧怕的是什么呢?
在一些男人看来戈达尔的语录当然是至理名言。男人们能有此共识那是基于他们对责任的恐惧。他们从来不愿对那些他们并不看重的性关系有所承诺。于是他们才会要求女人一定不要认真,不要追求那种所谓的灵魂纯洁。那么纯洁对于那些男人又意味了什么呢?那将是没完没了永无止境的纠缠。不,男人不要这样的纠缠,哪怕与他们发生性关系的那个女人是个妓女。或者至少在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他们不要灵魂纯洁。纯洁便意味着责任,但是男人说不,所以有时候他们只能逃避责任。
这也就是昆德拉小说中女人的遭遇,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那个托马斯的妻子特瑞萨之外。无论是萨比娜,还是将下体的味道沾染在托马斯头上的那些女人。还有,小号手在冲动中占有的那个温泉女护士露辛娜(小号手甚至都忘记了她的名字)。但终于露辛娜那封充满了纯洁向往(被小号手解释为要挟的)的信提醒了她想要得到一份小号手的责任。
这些女人哪!
这是西江在研究这些女人时不得不发出的一种喟叹和感慨。
这些女人哪,为什么?
于是西江才下决心要写一篇关于性欲与情欲的文章,包括责任。他已经想好了题目。《关系的分离》。然后他便听到了戈达尔的那句话。
性关系中悲惨的是——灵魂纯洁。
哦,他觉得他和戈达尔的想法简直是殊途同归。或者,这干脆就是所有男人的想法?那么女人又在想什么呢?
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刚刚完成了一部新小说。关于妓女的。小说的名字是,《我的忧郁的妓女们的回忆》。老马尔克斯的怎样的坦诚和大胆。
于是编辑向读者介绍了这部小说的内容,编辑(一位女性,一定对马尔克斯满怀敬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老人所体验的爱情。小说的基调忧郁而美丽。
多美的评价。只要一想到这本书的基调是——忧郁并且美丽的,便会立刻满心悲伤。于是开始期待,那将是一本怎样的书?那里饱含着马尔克斯晚年的悲哀吗?马尔克斯的晚年?
又一则报讯。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奥地利女人耶里内克刚刚获得了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因为患有社交恐惧症,不能承受与很多人相遇的场面,于是奥地利女人耶里内克高傲地决定不出席颁奖仪式。
又是怎样的大胆,能够将另类做到如此极致。
但,奖金是不会拒绝的。
瑞典人对耶里内克《烈欲》的评价是:这位女作家“把施加于女性的性暴力,描写为我们文化的模板,从而让她的分析扩展到了对文明的基本批判”。瑞典学院还对这个女人的戏剧说,她的戏剧“摒弃了传统的对话,转而寻求一种多声部的独白(多声部难道也是创新吗?尤其是在戏剧中)。它们虽不适合表现角色,却使来自不同精神和历史层面的声音得以同时发出”。
西江首先想到了自己。
自己一生中所经历的那些女人。
麦穗,或者被称做羽毛的那个女人(西江一想到这个女人就不禁心潮澎湃扼腕叹息)。她已经无需别人为她负责了。因为她所建立并维持的那种性的关系仅仅是为了别人。那些青春期性萌动的男生们。她无所谓纯洁也无所谓污秽。她只是为了别人,而后,烧了生命的船。
那么青冈。青冈就纯洁吗?没有任何人会把青冈看做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哪怕是她的灵魂。即或是他们当初的做爱,青冈也是莫测高深的。不,她不仅莫测高深并且目的明确。她不仅目的明确还有着很坚定的意志,有着,势在必夺的决心,那就是一定要从西江妻子的手中把西江夺过来。于是,西江成为了青冈的。
然后是虹。虹却已经死了。他不再敢评价。但是虹为什么突然就和彼尔结婚了呢?那么他们之间的性关系难道就是纯洁的吗?
看戈达尔的电影《自画像》。简介说,我们可以在此看到一个宗教化的戈达尔。一个“视野即思想”(依然的技术化)的戈达尔。一个在天地悠悠中醒悟“最终需要牺牲”的戈达尔。那些画面和哲思,还有音乐。
这是一部要重复看反复看的影片。关于戈达尔自己的。要重复看反复看你才会看懂这部影片,并在这部影片中发现一种诗意的基调。
戈达尔来到那片灰蒙蒙的海边。走。在沙滩和水中。然后是这样的对话。在戈达尔的身影中。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对话。但男人和女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在哪儿?只有灰蒙蒙的海水,和,戈达尔本人在灰蒙蒙的天际中的踽踽独行。
男人:说点什么。
女人:好吧说什么?
男人:谎言。
沉默。
男人继续:说等了我好多年。
女人重复:等了好多年呢。
男人:失去我,犹如死一般。
女人:失去你,犹如死一般。
男人:真的非常的爱我。
女人:真的非常的爱你。
男人:诺言被解除了。
沉默。
然后按捺不住的戈达尔从远处走来。走到镜头前。
戈达尔:精神支持的力量是——这个人又开始了他在所有他的电影中惯用的那一套——不时地走进镜头,说着能左右整部影片的那些警世箴言。
戈达尔:精神支持的力量是……戈达尔:把否定的事物,看成是正确的。
西江也觉得他目前的研究和课程有些离谱。
可青冈对此不置一词。
不置一词意味了什么?
西江当然知道青冈的想法。
男女之间的性与他们情感的联系究竟是怎样的?这不仅是昆德拉在作品中反复描述的,也是西江在他的生活中困惑不已的。
当一个男人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那么他还需要再拥有另一个女人吗?
基督教的规则是一夫一妻。进而被演绎成为了文明西方的法则。于是我们也东施效颦。从此舍弃了那所有王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以及民间小院中的妻妾成群。究竟哪种性制度(也就是婚姻制度)更符合人本人性民情民意?或者干脆说,究竟哪种拥有女人的方式更适合于男人?
如今全世界对一夫一妻制都已经没有疑义。但是又为什么全世界的男人都在拥有第二个乃至第三、第四个女人的问题上屡教不改呢?譬如托马斯在拥有了特瑞萨之后,依然保持着与萨比娜的性与爱,甚至更多莫名其妙的女人;譬如小号手在与露辛娜一夜风流之后,却还要无限眷恋自己的舞蹈家妻子;再譬如西江自己(西江对自己从不留情,他认为这是知识分子起码的良知。他必须经常地批判自己并拷问自己的灵魂,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才能写出《罪与罚》那样灵魂的小说)。自己在爱着青冈的同时,为什么又不能抵御虹的身体的诱惑呢?
那么男人所喜欢的男女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
结局是,只有当另一个女人永远地逝去。或者远走,或者死去。譬如萨比娜的远涉重洋。露辛娜的死于中毒。就是现实中西江身边的那个年轻的虹,竟然也是因为死于非命而从此远离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结束男人们这种心猿意马的生活。西江知道这样的结局不是他故意安排的,也不是昆德拉精心设计的。一切都是按照男人的物质性而自然生成的。那所有的不能停止的对各种各样的女人的爱。
当然还会有另外的一种结束的方式。要么男人永生永世的忏悔,要么他们自己消失。托马斯便是在他的生命已不复存在的时刻,他对于其他女人的欲望才随之消亡的。而西江却只能活着,活在永无休止的忏悔中。是的他仿佛总能看到虹的影子。在眼前晃动。那金色的阳光。照射。瀑布一样的闪光发丝。那旧日情景。他的罪过。
要么干脆给男人一个自由的空间?让他们选择?总会有最爱的。单一的。哪怕只有短暂的瞬间。
但是,那样对女人公平吗?
这也是西江不得不考虑的。因为他是人道主义者。他所研究的是整个人类的情境。包括女人。所以他不能只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他也要考虑到女性,女性的爱。以及她们关于爱的思想她们,关于性关系的承受力。尤其是在自己的家中。青冈的存在(青冈在潜意识中是顽固的女权主义者)让他从来不敢忽略女性的权利。无论在家中,还是在教学上。
青冈睡觉前把她刚刚从网上看到的消息告诉了西江。
她问西江这是为什么?
什么?
网上说,一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有时候可以一夜做爱五次。所以很多足球运动员的妻子都难以承受丈夫强烈的欲望。于是那些足球的皇帝和王子们每每寻花问柳就不足为奇了甚至天经地义,因为他们需要释放,而这种不间断的释放又使他们的妻子苦不堪言。他们是必定要为他们旺盛的激情找到一个出口的。疯狂奔跑的绿茵场非但不能让他们发泄殆尽,反而在奔跑中因吸氧过多,使得他们的欲望愈加地强烈。怎么办?青冈问。对男人来说特别是对这些足球运动员来说,他们怎么才能做到在发泄欲望的时候是出于爱情呢?而不是疯狂的生命状态所致?
西江沉默。
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托马斯。西江说。他为什么也总是在拈花惹草?
那么为什么不想想你呢?你自己。你又属于怎样的男人?是欲望的还是情感的?青冈问着,但是她马上回答了自己。我知道,是因为我的冷漠。我觉得我对你的欲望已经到了尽头。
然后青冈关上了床边的灯。
那是在一片浅海的海湾。
戈达尔穿着皮靴。在很浅的海水中来回走着。那种皮靴和海水之间碰撞的声音。那是种思绪。代表着戈达尔茫然的心。
然后戈达尔掏出了他那个永恒的记事本。只是不像以往那样让他的女秘书记录下来什么,随时随地的。
这一次是戈达尔自己。没有了女秘书或者别的什么女人的戈达尔自己。
戈达尔一边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一边对镜头说:法国王朝停留在那里是我们的祖国(另一个声音说)我把你当成了我的梦中情人戈达尔继续在水里走着。
远方是海平线。那种无限。
戈达尔又回到镜头前。
说——幸福的魔术一般的炫目的国家可爱的地方你在哪里?
接下来换景。
当青冈对欲望的要求越来越淡薄,她知道自己对西江的感情也就快结束了。
后来青冈才知道,有时候爱情是需要性来维系或者支撑的。
当她有一天真的对西江和虹的性关系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不爱西江了。
青冈一直觉得女人性的需求一定是和她们的感情一致的。她们和哪个男人做爱,通常就意味着她们是爱那个男人的,除了为一些迫不得已的目的。
当然妓女除外。
妓女是一种职业。所以妓女工作(即纯粹做爱)只是为了生计。
但是青冈却不能理解虹。因为虹是那么特别,在她所认识的女人中,唯有虹是可以不计成本地和她所需要的男人睡觉的。虹如此做着妓女的“工作”,却从不会向任何男人收取费用,更不会因此而要挟那些男人。虹大概早就参透了男人的狡猾和脆弱,了悟了男人对责任的那一份与生俱来的恐惧和逃避。所以虹和男人睡觉真的不是为了钱。但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她爱他们?
青冈知道女人的生命中有时候也会有很多男人。但通常这些男人不会是同时出现的,也就是说,女人很难同时爱上很多男人,并且同时和很多男人睡觉(当然妓女除外)。女人一生中可能会爱过很多男人,但是这些男人是一个个次第出现的,出现在女人生命的进程中。他们绝不可能成群结队地同时出现在女人生命的同一个时刻,并同时被这个女人所爱。一旦这样的现象出现,女人也会一个个打发掉那些她所不爱或者不需要的男人,只留下她的那个唯一。当然还是妓女除外。虹也除外。
青冈总是把虹比喻成妓女。尤其是在西江面前。不过这只是一种潜台词,是青冈自己心里的称谓,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充满了侮辱性的比喻真正说出来过。唯一的一次她脱口而出,那是因为西江为了批改虹的论文日夜煎熬,夜不成寐,以至于眼睛出血,形容憔悴,让青冈格外心疼。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那个妓女值得你这样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你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我的事情?
青冈说过之后便开始后悔。她也曾很多次承认过错误,但就是得不到西江的原谅。后来她就干脆几天不理西江,甚至虹来的时候也态度恶劣。最后还是西江败下阵来,但西江还是色厉内荏地警告了青冈:你侮辱了我的学生就等于是,侮辱了我。
西江本来只想以这样的危言耸听来震慑青冈,想不到这样说竟然会授青冈以柄。
于是青冈更加愤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羞辱了你的学生就等于是羞辱了你?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吗?什么样的关系你才可以这样说?我是你妻子还不能说就等于是你呢,你竟然能如此不知廉耻地把自己和自己的学生捆在一起!你们难道真的已经融为一体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虚伪地生活在一起?说到底你做的这一切还是为了她。既然你那么钟情于她我们为什么不分手呢?
离婚?
接下来在戈达尔的《自画像》那边依然是更换场景。
从大自然的幻境突然切换到一页一页正在飞速掀过的笔记本上。
每一页纸上都写着不同的文字。非常简洁的。但却已经说明了什么。
那么这天的这一页上刚好写道:哪儿都是不容易攀登的路——这当然也是经验之谈。后来又被这位电影大师反复印证。
其实青冈并不是真把虹当做妓女看,她只是把这个有着妓女倾向的女人当做了当今时代的某种异类。青冈并不知道虹真正爱着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丈夫彼尔?同窗余辛?抑或是青冈自己的丈夫西江?那个被虹无限崇敬的导师那个虹的精神的父亲那个,风流倜傥的一代学人?不,青冈不知道。青冈还不知道虹在依次和这些男人做爱的时候是因为纯粹的欲望?还是爱情?抑或仅仅是因了崇敬?或者,干脆是为了繁衍后代?
现代社会终于把发泄欲望和繁衍后代这两种生命的事情成功地分离了开来。
原本人类的性行为只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因发情而交配,而交配是为了繁衍。但是当人类在交配中获得了快感,那么让种群得以世世代代的交配的目的就不再是单纯的了。后来文明的人类厌倦了漫无止境的繁衍以及一代代苦不堪言的哺育。但是他们又不愿放弃享受在繁衍中的交配的欢乐。于是人类的困扰就成了科学家奋力探索的课题。如何将性交中生育的那个部分阻截,而只留下交配中的欢乐让人们享用?于是避孕药以及各种避孕工具被发明出来并且日趋先进。这便使妓女这种职业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想不到竟然是她们首先成为了这种先进科技的受益者。
然而青冈所要探知的并不是交配,而是人类的感情。她相信那也是一个极为丰富的世界,也是可以战胜一切的,甚至那种单纯的性欲。
正因为青冈始终弄不清虹在她的欲望中到底有没有那种崇高的感情因素,她才对虹这样的当代女孩儿百思不得其解。当然青冈自己也曾有过虹这样的青春年代和欲望时期。她记得在这样的萌动中,她始终坚持让情感和性融为一体,即或没有情感,也一定会有一种精神的因素在主导着一切,那种,灵魂的敬畏。是的青冈就是被卫军的精神所吸引才一步步走向他并且爱上他的。那时候她是那么崇拜卫军,那么纯粹的一种精神的向往,她并没有想到要去碰触他的身体,那个年轻男人的那么诱人的躯体。而且在后来与男人的交往中,她也总是一个一个地开始。永远地,结束后的开始,或者,开始后的结束。偶尔她也会遇到那种两个男人同时拥挤在她的情感中的时刻,但总是非常非常地短暂,因为她一旦遇到了新的爱人,她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尽快结束原先的爱情,她会只争朝夕并且毫不犹豫。这种转换的时刻尽管非常短暂,但对青冈来说依然是非常痛苦的,甚至充满了罪恶感。她会觉得是自己不好,有愧于他人(如果是因为她的移情别恋的话)。她还要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这样的尴尬。决不让以前的那丝丝缕缕的恋情抽刀断水,所以,她才能在感情的面前性的面前几乎是单纯的,即或是偶尔的红杏出墙,也不是为了感情,而只是为了报复那些对她不忠的男人。
虹在男人们中间翻云覆雨交替穿行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罪恶感呢?主宰着这个女人性行为的,究竟是感情还是性欲?抑或是各种各样的那些人生的目标和需求?如果真的如虹自己所说,她从来不为情感而活,她的生命中只有单纯的欲望,那么她的行为是不是就很像那些男人了?就如同托马斯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永远不会离开她,却还要不停地和萨比娜以及别的女人睡觉。或者,也像西江?她的导师?
想到西江之后青冈就不想继续往下想了。其实她早就谙知了西江和虹的那一切,哪怕仅仅是感觉,但,青冈的感觉永远是准确的。是的,就从外省酒店的暴风雨的黑暗中的那一夜风流开始。是的有时候一夜风流就能带来了整个生活的改变,就能让人们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当然西江是不会离开青冈的(无论怎样的女人的吸引也无论怎样的男人的勇气),这点青冈有绝对把握,她只是不知道昆德拉为什么也是这样描述男人的?为什么这个法国(捷克)的作家也认为男人是不会离开他们真正的生命中的女人的,但却决不会放弃享用其他女人,譬如,西江和他的女学生之间的床笫之欢。
那么既然虹只是为了欲望(这可以被看做是一种病态),她还会有真爱的男人吗?如果有,那么虹真爱的那个男人又是谁呢?那个昆德拉小说中的男人可以踏遍野花,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和特瑞萨的家。那么虹的家又在哪儿呢?彼尔吗?她会真的爱上那个愚蠢的彼尔吗?以虹的人生的理想和追求?
虹腹中的那个孩子又是谁的呢?这也是青冈不得不想到的。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虹和西江之间的那隐秘的恋情。如果那个孩子是彼尔的,那西江在虹的生活中又占着怎样的位置呢?或者虹真的仅仅是为了利用西江,仅仅是为了拿到那个博士学位,像所有这个时代功利的女孩子那样,其实她们谁都不爱,只爱自己。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虹害怕在性关系中她的灵魂是纯洁的。如今的年轻人都鄙视纯洁,甚至连已知天命的戈达尔都对纯洁深怀恐惧,所以他才会沉痛地说,性关系中悲惨的是——灵魂纯洁。
如果你在性交的时候还希望自己纯洁(很多宗教都认为性交本身就不是纯洁的),甚至希望在性交的时候还能保持灵魂纯洁简直是一种做作。尤其男人。男人最怕的就是这种所谓的灵魂纯洁。纯洁意味着什么?沉重?想一想,当欲望让一个纯洁的灵魂堕落?于是男人痛恨纯洁尤其是灵魂纯洁。因为他们知道所谓的纯洁带来的一定就是那些不切实际的许诺,那些不堪重负的责任。所以男人们才会对那种纯粹的性关系更感兴趣。那种,不夹杂任何附加条件的、尤其不能和感情乃至于家庭相关联的性关系才是男人的“最爱”。
也许虹就是参透了这一点后才下决心谁也不爱却可以和任何男人睡觉的。想到这一点,青冈甚至有些钦佩虹了,这可能就是虹这个时代的很多年轻女人的贞操观。那么崭新的。充满了冲击力的。交给性爱的只有欲望。而主宰欲望的只有欢乐。就是这样的一种观念。如此单纯,谁也不爱,也绝不拖泥带水。
然后戈达尔的镜头又移到了流动的水和宁静的原野上。
那是一个很美的镜头。伴随的音乐,也很美。在这样的画面中,你甚至不需要听到任何故事。只要有前卫的戈达尔在那里。那里,视野即是思想。
然后又响亮起那些令人回味无穷的话语。戈达尔的话语。
在沉默的辉煌中手托着下巴是在想谁呢希望能和我见面?
就是戈达尔在寻找的吧?关于爱的那个真正的含义?
于是虹为了欢乐开始把各种各样的男人请上她的床。
床上真好啊。如此轻松的。那个虹的天堂。在这里虹让自己成为了性爱的主人,不,简直就是性爱的女皇。她不像世间很多女人那样,在感情奴役中沦落成性的奴隶。不,在欲望中虹就是那个能够统领一切的主宰。她不仅主宰了自己还主宰了那些男人。她要谁来陪她谁就只能欣然前往;她要什么时候,那个时候便一定会有人在苦苦等待……是的虹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性的主宰。她只要欲望的释放欲望的快乐就足够了,何苦还要为那些沉重的情感而斤斤计较、为那些无端的责任而费尽心机呢?于是虹是单纯的快乐的无所顾忌无所用心也无所廉耻的。甚至她对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也毫不在意……那么虹在乎的又是什么呢?这样的女人能够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灵魂吗?
青冈这样问着的时候突然自惭形秽起来。因为她在自己的责问中明明听到了一种僵化的教条,甚至一种难以名状的妒忌。是的青冈是妒忌的,可她妒忌的是什么呢?虹这一代年轻女人的观念?还是她们自由出入全无顾忌的这个开放的年代?抑或,她们能够让男人们从此轻松下来的那一份纯粹的欲望?
青冈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过了时的落了伍的令人讨厌的老女人。那些女人对年轻女人变态的妒忌本来就是青冈所反感的,她今天怎么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于是青冈惊恐。自从她在自己的思维中听到了那种酸溜溜的嫉贤妒能,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真的老了也真的落伍了。这种落伍是不知不觉潜移默化的,是渐进的,但却又是惯性的。就是说,她仍在不断地老去不断地落伍不断地,对新生事物满怀了嫌恶,为什么会这样?就这样在不知不觉的岁月中。不是每一个变化都能够感觉到的,特别是那些细微的心理。但青冈知道她确实已经被改变了。日复一日的,她已经被甩在了潮流的后面。而可悲的是,很久以来,她竟然一直以为自己依然处于前卫的行列。
青冈不寒而栗。
但是如果青冈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将会是更大的苦难。
后来在长达九十分钟的画面和音乐和诉说和没有故事的拼接之后,戈达尔终于理解了关于爱,以及爱的意义。
戈达尔在得出他的结论的时候又回到了那片静静的流水旁。典型的欧洲风光。那被切割成不同大小的层层叠叠高高矮矮起伏不定的,绿色丛林。
流水发出声响。差不多是最后的镜头了。
戈达尔的声音:牺牲自己于是音乐中关于爱的旋律立刻遍布了整个银幕。
让爱拥有真正的意义——这就是戈达尔的结论?太简单了吧?让爱拥有真正的意义。什么是真正的意义?那就是牺牲吗?牺牲自己。
是的唯有牺牲自己,或者才可能让爱变得有意义。
这是很多人很早就得出的结论啊,却要戈达尔用去整整一部影片的胶片?
这样解读着画面中的戈达尔。
青冈以为这是她平庸生活中的最不平庸的时刻。甚至是一种完美。
然而虹却突然出现在青冈面前,让青冈猝不及防。然后青冈下意识地关掉了她的电脑。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在虹面前,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古怪的动作。是害怕吗?那么怕谁?怕虹?还是惧怕那个戈达尔?
虹说她确实敲过门了。门开着。没有回应。她就进来了。就来到青冈身边了。
青冈说怎么是你?青冈惊讶的神情。她甚至脱口而出,我刚刚还在想你……想我?师母在想我?
青冈迷乱但是她说,是的,就是在想你。
真的?想我什么?
青冈这才意识到,她怎么能把她的隐秘她的仇恨她的怨愤,就这样泄漏给了她的对手呢?她该怎么回答?真话还是假话?恭维还是诅咒?
青翠欲滴的。还是那么青翠欲滴的,这是此时此刻青冈对虹留下的真实的印象,她不能欺骗自己。是的还有高耸的胸部。那清晰可见的很可能也是故意露出的深深的乳沟,那是任何男人都难以抵御的……想我什么?虹穷追不舍。我和导师?
青冈哑口无言。她没有想到。她对于虹的如此直入主题也同样地猝不及防,但是她却知道她不必再犹豫也无需再迟疑了,虹已经为她们的恩怨打开了大门。
是的青冈在虹悄悄到来的那一刻刚好想到了虹和西江。她当然知道虹和西江的关系,于是她愠怒。沉默不语。很久。而后,她突然居高临下地问,你每天就是穿着这种低胸T恤去上西江的课吗?
虹立刻解释。毫不迟疑的。虹说明明你的身体是美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去证明呢?他们需要。女人的身体,或者女生的身体。女博士的身体,或者还有女作家的身体。师母你的。很多的男生爱你,崇拜你,把你当做可以做爱的圣母。
哦——青冈长长的一声叹息。疑惑不解的样子。然后就做出了送客的姿态,说,西江不在。或许是去找你啦?
虹说她来看望的就是师母。所以她特意选择了这个西江不在家的时候。她知道导师此刻正在开会。她并且又提起了那一次,青冈把她带到了德国的海德堡。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了欧洲。她说青冈在她的生命中的地位甚至比导师还要重要得多。
青冈于是蓦然内疚。因为她刚刚还把虹比作了妓女。但是虹说的那些话就一定能表明那是她的真心吗?于是青冈镇定了下来。看着虹。说,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西江为什么要选择研究昆德拉。
教授大概以为,昆德拉捷克的人文背景和我们很接近。
不,我不是想说这些。青冈纠正着虹。
你是说那些超越了政治的人性?
为什么那个小号手要拼命甩掉露辛娜?
非常简单,因为这个女人怀孕了。
可小号手为什么要那么紧张呢甚至恐惧?
说明这个男人心中还有着起码的道德感或者罪恶感。
那么那个像符号一样存在的小号手的妻子,为什么就能拴住她的男人?或者特瑞萨也是如此,托马斯过尽千帆,为什么就是不离开她的妻子呢?
师母是说师母自己?
你能够听出来就好。然后沉默。然后青冈又说,也是在说你。
但是……虹前思后想。但是托马斯头发上的女人下体的味道,还有萨比娜戴着礼帽的赤裸的身体还是让特瑞萨痛苦煎熬。
你什么意思?青冈忍无可忍。
虹不再讲话。沉默着。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说话?
师母应该知道。
我为什么就应该知道?
青冈看着玻璃窗外的那个笨重的虹正在姗姗离去。那一刻她突然想哭。但又想那个怀孕的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所能做的,无非是把我所看到听到或者经历过的那些东西联系起来。然后再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大概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微妙的东西真正弄清楚。
在《玩笑》中昆德拉通过他的人物路德维克说,有时候他相信人的生活是受天上星宿左右的。这显然是迷信。但青冈还是找来了那本关于星宿的书。青冈在那里查到了西江的星座,也看到了关于西江的这个月的预言。
星宿说这个月西江的情感生活和性生活将是丰富多彩的。充满生机的星运会让他一切如愿以偿。而且这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他将收到玫瑰花。玫瑰花?青冈要不要相信这个关于玫瑰花的预言?当然她不知道玫瑰花将从何而来?或者仅仅是因为西江曾经于这个星座所管辖的那个时刻赤裸裸地诞生?
不过这个月西江果然要出门。出门是为了去见他的一个老同学。而且这个老同学是位女性,叫锦禾。她曾经在美国的大学教书也曾经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异国恋情。这一次西江见锦禾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锦禾能接受邀请,成为西江所在大学的客座教授。锦禾此次回国的时间很短暂自然也就很匆忙。所以西江只能按照锦禾的时间来安排自己的日程。完全地屈从于那个女人。他并且将这个女人的能量无限扩大,他甚至说,锦禾曾答应邀请他到美国的大学讲学。
就为了这区区小利?
于是西江抵达那个城市的所有安排都将悬系于锦禾的行动之下。就仿佛锦禾已然成为了西江的女皇。不过是一个锦禾,西江怎么就变得如此屈辱如此没有了大男人的风度和风采?怎么就成了一个如此卑微的男人?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被一个美国回来的女人征服了呢?
青冈记得,过去西江从来就没把锦禾放在眼中。他总是说锦禾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蠢了,她能在国外讲学简直是一个误会。但是曾几何时锦禾就不蠢笨了呢?
为什么一直低下的女人忽然被西江无形夸大了?为什么他认为能和这个女人见面是他的荣幸是别的老同学求之不得的而锦禾只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了他。他于是让自己无端地矮了下去。矮下去矮下去一直矮到尘埃里。这是只有爱到了深处的张爱玲才会说的话。那么西江便也是爱到深处了?否则他怎么会如此谦卑地贬低自己作践自己呢?
锦禾又算什么呢?她不过是住在美国。而住在美国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说锦禾去美国的机会谁都知道是怎样得到的?武则天靠和男人睡觉睡到了最高的位置上。古今中外,又有多少女人不是靠着和男人睡觉,而实现了她们一个个人生的目标和梦想?
就为了能到国外讲学,西江竟然连通过睡觉而荣华富贵的女人也推崇备至。他是否也希望能有一个机会让他和那个他曾经鄙夷过的女人睡觉呢?反正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了。他或者觉得既然别的男人能和这种女人睡觉为什么他就不能呢?他或者还把和这种女人睡觉当做了一种难得的高攀。反正他的身体里有的是精液,他为什么就不能以此为他的未来铺筑道路呢?
西江本来那么高傲那么超凡脱俗怎么突然就改变了?
然后青冈就极不情愿地展开了她的想象。她不能不想,她就是不去想,那些卿卿我我的画面也会缠绕在她的头脑中。
那个城市中的会面会不会很浪漫?会不会在丰富多彩的感情背后是丰富多彩的性生活?那么他们将选择一个怎样的地方来完成那一切?会在锦禾暂住的那家五星级宾馆吗?他们的第一个亲昵的举动是由谁来发起的?
不,青冈不知道。她只是在西江出门之前稍稍觉出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也许青冈并不在乎西江的风流艳事,只是西江如此,连青冈也被随之贬低了。
原本青冈爱上西江是因为他的男子之气,如今既然那气势如虹已化为满地尘埃,青冈还有什么留恋的?
西江离开家的时候平淡坦然。
他们之间没有你死我活剑拔弩张。只有一个症结那就是,青冈愿不愿随着西江化为尘埃。
青冈说,当她觉得自己的乳房变得丰满起来的时候,她的腰身便也随之肥胖。她说她知道这就是老女人和年轻女人之间的差别。自然的法则。很残酷的。哪怕很美的那些女人,哪怕那些电影女明星,哪怕法国的那个德纳芙,哪怕斯特里普,除非她们在美丽凋谢之前死去。
虹却说,残酷的不是自然法则而是昆德拉。他为什么一定要安排特瑞萨和萨比娜这两个托马斯的女人相互见面?
青冈说,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戏剧性的设置。通常作家对这样一种关系的描写总是满怀了欲望的。尽管这种关系在现实中,很可能是非常非常痛苦的。
虹重复说,也许不是昆德拉,而是托马斯硬要这两个女人在苏黎世见面呢?
也许不是托马斯,而是这两个女人本来就想要相互遇到。是她们自己。就像此刻。在这里。我和你。
虹的惊恐万状的神情。
青冈说这样的事情她经历过很多。她说她曾经有个情人但后来不再相爱。他们是慢慢疏远慢慢地不再上床的。摆脱掉这样的关系时她并没有痛苦,也没有那种藕断丝连的悲伤,只是她确实想摆脱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一直保持着某种朋友的关系。相互关切并且依旧地心心相印,因为他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一次她去看望她的那个以前的情人,他们尽管曾是情人,但见面后却已没有了原先的激情,甚至没有礼节性的拥抱亲吻,甚至连握手都没有。他们之间的余温就只剩下相互倾听对方的诉说了。不过他们还像原先那样保持着很多他们所共同感兴趣的熟悉的话题,所以他们在一起时还是快乐的,甚至比做情人的时候还亲密,那种不再有任何负担的亲密。
但是说着说着男人就把话题转向了他刚刚结交的新女友。他满怀深情地谈论着这个女人。说她的好。说他对她的认识和评价,以及他与这个女友相处时的种种快乐,和种种烦恼。男人对青冈这样说的时候完全是把她当做了一个异性的朋友。他完全没有考虑到青冈作为这个男人的前情人的心理感受。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残酷的诉说。而青冈却也只能听之任之,甚至做出一种为男人的悲欢而悲欢的样子。
男人说他对那个女人最大的不满就是他没有青冈这样的有质量的朋友。所以他是那么想让青冈和这个女人认识,他想以青冈这样的知识女性为范本来塑造他的新情人。男人说到动情之处甚至当即就拨通了那个女人的电话,并且强迫青冈也和电话那边的那个女人讲话。青冈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还是接过了那个话筒。青冈说,她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自己那时候已经不爱那个男人了。所以她才能表现出那样的宽宏大度甚至顺从。因为比起那个陌生的女人,青冈更看重她和那个前男友的友情。
后来那个男人感谢她。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如此高风亮节不计前嫌的。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想要青冈。但是这一次青冈拒绝了,她说那是因为她懂得该怎样尊重灵魂的友情。
师母是为了灵魂纯洁?
青冈接起了开始的话题,所以,特瑞萨去了萨比娜在苏黎世的那间画室。在那里,托马斯也曾和萨比娜做爱,就像他们在布拉格时一样。接下来就是那个有点做作的情节了。两个女人相互为对方拍照。甚至,对方的裸体。你不觉得这很做作吗?
为了说明什么?那个昆德拉?
这样女人就看见了女人。青冈十分肯定地说。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终于相互看见而且看见得很深入。她们在看着裸露的对方的时候都带上了托马斯的眼睛。就仿佛是托马斯在看,或者,她们都看见了托马斯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她们更加了解了对方。那个物质的对方。然后笑着分手。但是离开后特瑞萨就不辞而别。离开了本来可以带给他们安全的苏黎世。
特瑞萨明明知道托马斯是爱她的。
正因为特瑞萨知道托马斯爱她,她才会使用这样的方法来报复他。当然她没有想到托马斯会因为爱她而追随她回到恐怖的布拉格。她只是想留给托马斯一个永恒的伤痛。她或者也想成全托马斯和萨比娜。她或者在看到了萨比娜的裸体之后才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是应该自惭形秽的是没有光彩的是苍白的。但是托马斯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这是特瑞萨始料不及的。这种男人的深情是任何女人都不能抵挡的,你懂昆德拉的意图了吗?
虹有点不屑地说是的,如果有人愿意把那种无畏的牺牲看得那么重的话。
所以你看,青冈说,如今西江好像也在重复着这样的事情,而我们这些女人却只能服从他。
虹说,没有人在屈从于教授。而且,师母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
青冈说,你不觉得大家同为女性很悲哀吗?
虹说,我们这些女学生只是没有勇气。
青冈说,我就那么难以接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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