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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6 赵玫(当代)
虹慢慢地靠近了青冈。她蹲下来,莫名其妙地把她的头靠在了青冈腿上。然后虹哭了,虹说师母能原谅我吗?我如果不引诱教授也许永远都不会引起师母的注意。
青冈被震惊。但是她还是无条件地默许了虹的忏悔,和虹的那么充满了温暖和诱惑的依偎。但是青冈知道那种看似自然的请求饶恕的动作中其实潜藏着更大的危险。直到此刻青冈才真正认识了虹,才明白虹这种女人为什么是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甚至无所不在的了。
在那个被依偎的瞬间青冈首先想到了西江。连青冈这种理智的女人都不能抵挡虹的温柔,西江又怎么能逃脱?
是的虹是那样的青翠欲滴。这是青冈再度对虹留下的印象。那种青翠欲滴的美。
这时候青冈确实想摆脱虹的亲近。但是她就是做不到,无论如何做不到,那种做不到的绝望就仿佛在梦中。青冈只能任凭着虹在她的膝盖上伤心地哭泣。悔恨的。那是种请求宽恕的悲鸣。青冈敏锐地感受着那个身体的抽动。那么细微的。抽搐和湿润。青冈已经在劫难逃,接下来她只能情不自禁地抚摸起虹柔软的头发。然后她便也像西江那样深深呼吸着虹头发上的那种气息。那种夹带着洗发水味道的气息,那种本能的馨香。青冈不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西江的冲动也是从这里开始的。那种头发上的洗发水的味道是谁都难以抵御的诱惑。
青冈说,或者我可以帮助你。
然后虹就离开了青冈。她站起来的那一刻,青冈再度看到了虹那道一直向下的、深不见底的乳沟。
虹说,特瑞萨看到了萨比娜的裸体后,就能够理解萨比娜为什么会成为托马斯永久的情人了。她觉得直到这一刻她和托马斯才是平等的,因为她也像托马斯一样看到了萨比娜的身体,并且用她的相机羞辱了她。
但是难道特瑞萨就没有被羞辱吗?她不是也被扒光了衣服被萨比娜拍照吗?但是尽管被羞辱,她们却终于没有成为敌人。她们是友好分手的。因为特瑞萨真正要报复的那个人不是萨比娜,而是那个毕生都在寻花问柳的托马斯。
虹就站在那里像受难的圣女。
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不走?
虹上衣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她不去遮掩,而是就让那鼓胀的乳房就那样放肆地流泻出来,在青冈的眼前淫荡着。
青冈突然狂怒起来。
虹说,如果师母恨,就打吧。无论怎样,是我罪有应得。
一个女孩总是想弄清楚戈达尔意象背后的真正动机。
在《芳名卡门》中,她说她不知道戈达尔为什么总是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寻求着一种黄色。她问我凡?高所要寻找的黄色究竟意味了什么?她还想知道戈达尔为什么总是在影片中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关于凡?高和黄色的意念。
影片中叫卡门的那个女孩和她的男友相爱的时候穿着黄色的浴袍。而卡门和另一个男人相爱的时候也依然穿着那件黄色的浴袍。
然后戈达尔说,如果凡?高能找到这样的黄色就好了。
为什么无论卡门和哪个男友在一起,那件浴袍的黄色都是不会改变的?
后来女孩说我又看了一遍《芳名卡门》。她说她终于知道戈达尔的黄色是什么了。
那就是激情。
那就是激情?
女孩的黄色浴袍象征着激情。而凡?高毕生所追逐的也恰好是这种黄色所代表的激情。
女孩还说唯有凡?高的画可以用激情这两个字来形容。所以戈达尔才会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寻求着一抹金黄,也就等于是说,在生命陨落的时刻,凡?高依然在追逐他的激情。
于是凡?高死在麦田里。那金色的麦田。麦田也是激情的。所以凡?高选择了麦田,选择了在金色的激情中结束自己。
但是这就是戈达尔的本意吗?
没有人真正知道戈达尔究竟是怎么想的。
戈达尔的电影永远是“猜”的电影。
戈达尔永远在设置着谜团。
他又永远不会把谜底告诉你,哪怕是在他的坟墓中。
一场歇斯底里的殴打就这样开始了。
青冈从来没有想到她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母老虎一样的女人。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每一个疼痛都毫无遮挡地落在了虹的身上。一个怨妇的哀愁和疯狂。青冈甚至破口大骂,你这条母狗!青冈的发泄可谓气势如虹。她越打越猛烈以至于虹的身上竟然渗出鲜血。但青冈的残暴却依然没有停止。人们以为那是青冈在发泄一个妻子的所有的愤恨。但是不,青冈并不仇视虹,她甚至害怕失去虹。她对虹有着很深的感情,她依赖于虹。青冈是因为害怕失去才伤害虹的。她甚至开始忏悔开始流泪但就是停不下来。后来看到虹的遍体鳞伤青冈又开始惧怕自己。她仿佛已经崩溃,已经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恶性循环中难以自拔。她越是不满自己的无理残暴就越是更加无理更加残暴。
虹在青冈整个歇斯底里的过程中,始终以基督受难的精神承受。她没有逃离甚至没有躲闪,因为她觉得这是她应该接受的惩罚。尽管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并不是她首先撩拨西江的。一切都是从她头发上的气味开始的。她敬重导师,所以宁可成为导师一切欲望的帮凶,也宁可成为师母发泄怨恨的对象。虹是做好了所有接受惩罚的准备才来的。她觉得她这样挨打也是对导师崇敬的一部分,就如同,她被导师强暴也是她作为学生的一部分。所以虹宁可挨打,宁可被青冈撕破衣衫,宁可让整个上身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青冈面前,宁可,让青冈长而尖利的指甲抓破她的乳房。虹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甚至是她自己所渴望的。
有时候男人决斗就能解决女人的归属。这是古代。
而当代是,男人们可以厮打一番,而后或者拥有或者放弃。
虹或者以为被青冈如此暴打一顿便能从此拥有西江?
在忽然的暴风骤雨之后忽然地雨过天晴。一切骤然之间都静止了下来。就想音乐,突然的休止符,就休止了一切,欲望及其感情。
青冈看着虹。看着虹的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看着虹披散的头发紧咬的牙关。那不是恨,只是忍耐。然后突然地,爆发一般地,青冈猛然把周身是血的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胸前……西江回来。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
一种突然而至的解脱感。
西江默默看着眼前的这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女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本来就是没有责任的。他无需承受什么更不用忏悔自己。所有的裂痕是需要女人们自己去弥合的。他夹在其中,只能让沟壑越来越深。
然后西江就离开了房间。
他忽然听到青冈在身后说,西江,你知道戈达尔是怎么说的吗?
西江停住脚步。
在性关系中悲惨的是——西江头也不回地离开。
——灵魂纯洁。
青冈无法估量卫军的未来。她觉得卫军应该只属于他那个火红的摧枯拉朽的特殊年代。卫军拥有那个年代的革命者所必须拥有的所有优秀的品质和坚定的信念。所以当那个年代在岁月的流转中悲壮逝去,卫军也应该随之逝去。不是逃跑。而是英雄末路亡者悲歌。是虽败犹荣的那一种,去殉一个时代的理想的葬。
对卫军来说这种殉葬可以是肉体的,但更应该是灵魂的。
用肉体去殉自己所坚守的一个理想,甚至不惜为之牺牲生命。像所有忠诚的勇士那样,即或他所坚守的信念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但那种无愧无悔的追寻也应该是美丽的吧。
青冈一直坚信卫军就是那样的英雄。他们尽管一直身处不同阵营,但青冈却始终远远地仰慕他,并以他的判断为真理。为了坚守卫军的真理,在那个年代她甚至不惜牺牲母亲心中那个情人一般的肖邦,甚至,砸碎肖邦所有的唱片,砸碎,母亲的心。然后她才知道失去母亲是一种怎样的伤痛。永远的。那种,一去永不复返的悔,和绵绵无绝期的恨。
卫军当然就是这样的战士。他毕生所鄙夷的就是一个人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他不能宽恕自己拥有了一个“狗崽子”的身体。青冈的身体。尽管那是身不由己的,是不关乎信念的,但在那一刻卫军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他以为只有结束生命才能结束这种“背叛”的罪恶。所以当卫军将自己悬于房梁的那一刻,青冈就更是崇敬他。她坚信卫军就是那种矢志不渝的虽九死而不悔的战士。她想迟早有一天卫军会和他的理想一道燃烧的……但是,当卫军的理想化为灰烬……卫军却没有死。
这是怎样的奇迹?
当没有了信念。卫军何以还能苟活?
青冈以为曾附丽于那个年代的卫军当失去了他所依附的年代,其实也就失去了他的价值,甚至生存的理由。所谓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青冈不知道卫军能否谙知这样的道理,更不知道卫军是否已放弃了他原先的理想。总之后来青冈就再没有卫军的消息了。他们各自东西,她想这个男人即或还生存着,也一定和她风马牛不相及了,至少他们将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所以无论是他们的信仰还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都将南辕北辙,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沧海桑田的时代中。这样想想,青冈就仿佛甩掉了她在那个年代的所有的沉重。那些可怕的屈辱。疯狂的追随。以至,变态的迷恋。那都是些青冈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年,青冈几乎失去了一切。她的亲人。她的幸福。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贞节。
后来青冈就完全彻底地成为了今天的这个青冈。一个和西江在一起的青冈,甚至被西江所塑造的青冈。一个有着稳定的职业和稳定家庭的女性。一个,有时候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知识的女性(她觉得这是难以忍受的。不单是讽刺,也是一种人格的屈辱和扭曲)。青冈不能说她今天的生活就是美好的。她已经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那种无名的失落。生活变得一成不变没有了新意。而她做人的品质竟然也随着生活的平淡而日趋平庸。她想这可能就是她为什么近来会越来越频繁地想到卫军,想到那个激情澎湃的卫军的年代。
她开始怀念。
最初这样的怀念在梦中。
青冈开始频繁地在梦中见到卫军。还是当年的模样,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以往。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梦见卫军,而梦境中的卫军又为什么总是那么疯狂地吸引着她,让她在绝望中意乱情迷。青冈被梦惊醒的时候通常是清晨。而每一次都是她正在和卫军做爱正在进入高潮的时候,梦醒了。睁开眼睛,青冈在看见了窗外阳光的同时,仿佛也听到卫军的喘息声。她于是四处寻找。就要抵达的高潮。为什么中断?接下来他们将会怎样疯狂地彼此拥有……青冈不知道是谁破碎了她的梦。她有点怨恨。醒来后便寻寻觅觅。她希望能重新回到那个情色的梦里回到卫军年轻的怀抱中。但是青冈扭过头来才意识到,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卫军,只有西江那么平静地沉睡着。
到哪里去找回失落的梦境?
青冈想一定是因为太热了。她记得一本关于梦的书中说,梦幻的产生通常是因为炎热,就如同海市蜃楼总是在那种特殊的大气环境下才会产生一样。
梦醒后青冈只能茫然地靠在她那一半的靠背上。尽管天色依旧灰暗,但青冈却再也不能入睡。就为了那刚刚失去的梦境她几乎肝肠寸断。于是她对西江发莫名的火。说是因为西江的翻身碰醒了她。她并且扬言要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她觉得已经忍无可忍。
被无端弄醒的西江莫名其妙。倒是他在青冈的抱怨中搬出了卧室。他当然无从知道青冈失去梦境的苦恼。更不可能知道那苦恼的程度有多深。
留下青冈一个人躺在硕大的双人床上。于是她开始尽情回忆她所失落的是一些怎样的情景。只是转瞬之间那梦境就被遗忘得荡然无存,甚至连支离破碎的蛛丝马迹都不见踪影。青冈想不起来那是个怎样的故事。仿佛一切都被湮没了,只留下主人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青冈知道那就是卫军。
是的梦中的卫军就是那样一个迷人的男人。有着古罗马英雄式的外表和气概,和他对万事万物的那种执著的精神。一切的不可思议。青冈无法估量卫军的未来。那是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未来。但就是那个未来距今也是遥远的了。
清晨青冈来到了西江睡觉的那个房间。在熟睡的西江身边她躺下来。她知道西江是无辜的,所以她要道歉。但是她不用说她错了,因为她只要睡在西江身边就意味着,她知道她错了,在那个窄小的床上。
青冈确实无法估量卫军的未来。她甚至不相信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他。卫军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过去。他们早已经生活在一个新时代了,也就是让青冈这一类人风光无限的时代,而不是卫军的。所以青冈以为卫军那一类人一定是早就凋落了,或者不了了之,风光不再。但是她万万想不到。命中注定。她是一定能再见到卫军的。而卫军的出现也是为了要向她证明一个真理,那就是,杰出的人将毕竟是杰出的,不论什么环境;而信念那种虚无的东西,也越来越被证明是可以背叛的了。
在一个由财团捐助的文化论坛上。西江和青冈双双被邀请。没有任何可供讨论的话题。也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就是将各路精英邀请到一个五星级酒店度一个长长的假。你们在此或者可以休息,或者可以思考。当然也可以奋笔疾书,或者通过论坛来传播你们的思想。总之被财团捐助的这个文化机构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让各界精英会聚一堂。只要精英们来了,组织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因为只要大家能聚在一起就会说话。而只要这些人纵横捭阖,就等于是已经取得了“社会发展战略”的成果。
于是西江和青冈如期抵达。他们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古典园林式的酒店。所有的起居设施都是最先进的。而酒店的服务也堪称一流。这里虽不曾是皇宫或者王府,但刚刚修建起来的这些仿古建筑,让你身处其间就仿佛是回到了某个古老而模糊的朝代。西江原本不想来,除了讲课,除了他的学生们在准备论文答辩,他还要紧锣密鼓地准备昆德拉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西江的原则是,不发言则已,只要发言就不能错过这个展示自己的机会。他把每一次展示自己,都当做了促使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新的平台。而且西江就是这样一步步攀登上去的。他知道无论他的名声还是他的学问,就是靠着这种机会的刺激和激励不断发扬光大的。所以西江也越来越看重这样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轻易错过的。
在青冈的极力怂恿下,西江只好舍命陪君子。尽量和青冈一道度完这个豪华的长假,就只当他们是在旅游。青冈自然欣喜万端。她觉得这次远行很可能也是对他们之间日趋冷漠的关系的一种补救。她已经在西江的身上感觉到了什么。那些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那些捕风捉影不可名状的。所以青冈格外看重这次机会,而西江的奉陪也让青冈觉得,很可能这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转机。
果然在这个远离家园特别是远离了西江学生的环境中,一种久违了的亲昵让青冈觉得西江也许真的还爱她。于是她沉浸在这种能够不被诱惑也不被打搅的长相厮守中,直到她在那个偶然的聚会中与卫军不期而遇,她才意识到强迫西江和她一道来是一个怎样的错误。
由于西江重任在肩,他便很少与他人交往,总是关起门来写作。除非是一些特别重要的宴会,或者定时陪青冈散步,他才会走出他的房间。而青冈为了不影响西江,加上她刚刚完成了一部自己还算满意的小说,便每每独自坐在酒店咖啡馆里,读书,或者思考。有时候她还会被酒店那些穿梭往来的各色旅客所吸引,再就是被与会的那些既豪情满怀气吞山河、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各路英雄好汉所震惊。
青冈的持重淡雅立刻获得了与会者的青睐。特别是她的终日无所事事乃至百无聊赖,更是成为了论坛中被人追逐的对象。青冈有时候便也来者不拒。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反正西江也不需要她。
青冈一直认为不论和什么人来往都不会无所得。因为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她小说中的一种描述。她一向把自己的时间按照创作周期严格划分。忙的时候,她可以几天甚至几十天不和任何人交往,甚至在家里也不跟西江说话。她从来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因为她知道她想要做成什么。闲的时候自然就是彻底的闲。就像这样。在咖啡馆。她可以向所有的人敞开她的时间和空间,她也可以任凭追逐,因为她觉得她来这里是为了彻底放松的。
幸好那些同样饮食男女的精英们懂得尊重青冈。他们喜欢她固然因为她的美丽和优雅,还因为她的与众不同的思维。于是闲极无聊的青冈便经常被邀请到各种小圈子的讨论中。难得青冈此时此刻也刚好热衷这些,因为她觉得这也是一种了解社会的途径。
于是那天青冈被邀请旁听经济战略论坛。青冈欣然前往,因为她觉得在这个时代,经济始终处于社会发展的最前沿,也是最能和世界接轨的层面,所以她对这些前卫的经济学家们满怀敬意,对他们讨论的题目自然也就饶有兴致。
那是一个午后。青冈姗姗而来。太阳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照在人们脸上。木桌上的清茶和咖啡交替飘散着悠悠的香。那种感觉非常迷人,就仿佛在听肖邦的玛祖卡舞曲。青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肖邦。当主持人向与会者介绍青冈的时候,青冈站起来,但是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就仿佛被击中。青冈觉出了那目光正如燃烧弹般扫射在她的身上。她当然没有被点燃,但却立刻警觉起来并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没有等到青冈把她的目光投向那个看她的人,青冈的视线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鲜艳物体挡住了。青冈定睛之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个穿着十分入时的女人。而她身上的那些国际品牌就仿佛是她的名片。女人用娴熟的英语做作地和大家打着招呼。然后就旁若无人地拉过一把椅子,硬挤在了一个男人的身边。
鲜亮女人的出现让青冈暂时忘记了那火辣辣的目光。
那个鲜亮的女人果然出语不凡,坐定后终于用中文讲出了她的第一句话:我就是要坐在他身边,我太崇拜他了,对吗?卫军?
然后是大家愉快的笑声。
卫军?
卫军的名字就那样被那个鲜亮的女人赫然地说了出来。投向青冈的心。
那烈焰一样的目光。
一开始青冈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被那个女人说出的“卫军”这两个字究竟意味了什么。但是就在那一刻,青冈和卫军的目光穿破重重障碍在几十年之后终于又相遇了。
我说其实这才是我的这篇文字想要描述的。并且我还对这样的两个人的相遇充满了疑问和激情。是的当他们十年后相遇他们会怎样?或者他们能怎样?没有激动人心?更没有火花?熄灭了的熊熊火焰。那么平静地对望着。甚至不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他们曾经的相识。或者,他们只是用目光会意了他们的彼此并没有忘记。当然这目光也许还意味了别的什么。被平静掩饰的惊讶?抑或是,往事的不堪回首?
主持人也没有忘记将青冈介绍给那位妖艳的美籍华人。因为在主持人看来,青冈的到来,无论对在场的哪个人来说,都将是一种难得的荣幸。在场的人果然都表现出了一种由衷的热情。那不约而同的掌声就完美地证明了他们对青冈的崇敬。唯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美籍华人只是矜持地笑笑,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青冈。她只是把她的全部心思投入到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是的卫军。真的是卫军?那个时代的卫军?美籍华人不停地和卫军说着。一定是他们曾有过共同的经历,共同认识的人,共同参加过的会议,或者,共同探讨过的话题。他们的谈话全然不顾及他人。尤其那个鲜亮女人简直旁若无人。显然这个女人正在扮演一个十分强势的角色,但是在青冈看来这女人其实很怯懦并且不自信。她一方面要咄咄逼人,一方面又搔首弄姿。这种女人显而易见的做作,通常很容易被女人识破。但是男人就很难说了,因为通常他们就是看不出来,甚至喜欢。青冈想这可能就是性别的差异。
青冈并不在意这个女人是不是忽略了她。这样的女人,她见得多了。所以看这个女人表演,青冈反倒觉得是一种快乐。她只是不能像往常那样专心致志地观察并分析这个女人的心态。因为坐在女人身边的那个男人已经彻底搅乱了她的心。
青冈已经不能倾听那些经济学家的讲演,更不能以自己的大脑思忖物质生活的未来。她惊慌失措心不在焉。后来服务生为她加咖啡。当青冈想往杯子里放糖时,她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那只递过来糖罐的手。她没有像平日那样抱之以微笑。她只是沉浸于那手中的岁月。在斑驳的阳光下。那布满了淡褐色斑点的手。她知道这只手已经苍老,但是她认识这只手,那曾经触摸过她的。那青春的身体和激情。
青冈还会有那样的激情吗?
青冈不是已经曾经沧海,心如止水?
青冈的心里是否还会波澜壮阔,浮想联翩?
是的青冈当然知道那就是卫军。她只是把这个人当做了一个普通的与会者罢了,而不是曾与她共同聆听过肖邦的那个革命者。但青冈还是顺着那条手臂抬起了眼睛。而她所看到的竟然是那个女人的肩膀正分外妖娆地靠在卫军身上。于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让青冈沮丧。她终于知道了那不是卫军。因为她所认识的卫军不容许放荡轻浮。因为那个古罗马英雄一样的卫军是有着坚定意志的。他总是远离女人总是拒绝。就为了他曾经亲近那个心爱的女人他甚至悬梁自尽。他觉得他的理想是不容亵渎的,他更不能容忍对信念的背叛,为此他宁可选择背叛自己的生命。
直到此刻青冈才突然醒悟。
当初她为什么要救活他?为什么,不让他纯洁的生命随风而逝?
青冈终于获得了醒悟。
只是这醒悟来迟了几十年。
这是很多年后青冈第一次注视卫军。也许她一直就想这样注视卫军,但是却无以注视。在青冈的意识中,卫军早已经成为了伤心的往事和过眼的云烟。甚至在青冈的记忆中也不再有卫军的位置,留存的,只有那些不堪回首的瞬间和碎片。即或青冈偶尔想起卫军也只是观念性的。而她只要想起卫军,第一个来到她脑海中的那句话,就肯定是,她无法估量卫军的未来。
自从他们在高高的山冈上分手。
如果真的是卫军?青冈想。那么他的心灵将经历怎样的震荡?他是怎样成为今天这个著名的经济界精英的?而他又是怎样学贯中西,怎样与世界共享经济文明的?如果真的是卫军?那么这个卫军还是原来的那个卫军吗?不,她真的不知道。于是她只能对着那个男人礼节性的微笑。她想即或真是卫军他们也是陌生人了。
是的,她认识他。卫军竟依然保持着那种古罗马英雄式的容貌。依然很短的头发,很深的眼睛。只是如今卫军已老了许多,强健(或者说肥胖)了许多。也许这样的中年男人才更有魅力,以至于那个鲜亮的女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她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充满迷恋的。
在后来的谈话中,卫军很多次把话题引向青冈。他希望青冈能告诉他们,一个文人是怎样看待这种经济高速发展的?这种发展至上的策略是否会带来社会的负面效应?而市场经济对人们来说是不是很残酷?
于是青冈的回答在不经意中成为了会议的主题。
那么这个绅士风度的卫军还是原来的那个卫军吗?
很多经济学家开始和青冈热烈讨论起来。就这样青冈很快成为了会议的中心。她的思辨和女人的风采也被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出来。尽管其间鲜亮女人曾不断试图引起公众的注意,譬如,她总是想把话题拉回到纯粹经济领域,甚至直接用英语和那些经济学家们辩论。看得出她正在竭尽全力地建立起一种属于她的话语霸权,但卫军非常严厉地抵制了她的英语,说这是在中国。
卫军在这场讨论中不时地看着青冈。
是的如果他就是原先的那个卫军,那么他又是怎样完成了社会角色的转变呢?
在漫长的会议中,青冈只有一次想到了西江。
休息的时候,青冈被一些男士簇拥着。她借口约会逃离包围。独自来到一片茂密的丛林中。青冈意识到自己其实不适合这种热闹的场合。她更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甚至有时候连话都懒得讲。今天她如此精心表演完全是为了战胜那个美籍华人。但是到头来这样的战斗又有什么意思呢?于是青冈沮丧。甚至想不参加后半段的会议了。青冈从来我行我素。于是她立刻转身,想回房间,却不期地看到了正缓缓走来的卫军。
于是青冈紧张起来,甚至有几分害怕。她就是在这个时刻想到西江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总之非常复杂的一种心态,她问着自己,你爱西江吗?是的她怎么能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呢?她和西江的生活不是一直很舒适很平和也很有质量吗?何以为了一个过去年代的几乎莫须有的故事就颠覆她的今天?而她今天的生活也来之不易,她有什么理由来毁灭它?
但是当卫军来到她身边,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几乎要跳出心口。那是她能够听到的,她想卫军也听得到。
如果不是卫军而是别的男人?或者不是别的男人而是西江?
然而青冈竟以她的柔情似水迎接了卫军。她是本能那样做的。后来她才知道,她所以要那样做其实完全是为了那个正在匆匆跟来的女人。所以她是本能的。一个女人的本能。她为什么就不能把卫军抢过来?这个曾经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这个曾经为了她而自杀的男人。
青冈一直以为女人的天性就是拥有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别人的。只有当一个男人另有所属,女人才会对他们格外关注,就如同,在男人的心中总是别人的妻子好。于是争抢。在争抢中感受胜利者的快乐,或者,失败者的伤痛。青冈也曾有过很多这样的经历。输或者赢。青冈在这样的经历中更多的是赢。除了西江,还有别人。不过很多抢到手的男人后来又被她扔掉了。慢慢地抢夺男人就成了青冈不稳定的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以至于被抢夺的那个男人已经不是目的,青冈所在乎的只是抢夺过程中的那一份快感,那种慢慢拥有的感觉,甚至,女人间的打打杀杀死去活来,直到,她让西江永远地留在了自己身边。
如果青冈的生活中没有卫军。或者卫军只是记忆,而没有在现实中突然出现。或者,即或是卫军真的出现,他身边却没有那个美籍华人的反复纠缠……卫军就那样站在青冈对面。他只是站着。只是看着青冈。却没有对她说起几十年来他的任何的经历。青冈便也不问。直到远远地看到那个鲜亮的女人正在四处寻找,她才十分淡然地问,你是在故意躲她?
卫军说,接下来我还有个讲座。在大学那边。
青冈疑惑。你这样对她,是不是残酷?
她终究会找到我的。
在我们这里?
我一直都能看到你。
这个社会没有隐私。
很久了。
你在监视我?几年啦?十几年?或者,几十年?
与生俱来的。并且,与日俱增的。
青冈觉得卫军不可思议。她实在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样脱胎换骨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显然这在卫军的身上不合适。或者卫军以不变应万变?抑或见风使舵,墙头草随风倒?不。青冈很快否定了自己。她宁可相信卫军还是那种意志坚定的、有着信仰和力量的男人。他怎么能和这个有悖于他理想的金钱社会同流合污呢?或者他只是为了普度众生才跻身于经济领域?而他倾尽生命致力于经济发展的研究,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社会理想,为了“环球同此凉热”?
鲜亮的女人终于发现了卫军。便一路小跑地追了过来。在绿荫丛中她艳丽的衣裙上下翻飞,那一刻连青冈都觉得很动人。
女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卫军面前,说,该走了,否则我们就晚了。
青冈则旁若无人地深情望着卫军,说几十年过去,自从在高高的山冈上告别……青冈终于看见了鲜亮女人脸上尴尬的表情。然后她就像得胜者一样,主动离开了卫军,像过去那样又抛弃了一个男人。
那个晚上青冈独自在咖啡厅里坐了很久。她有点心潮起伏。不知其所以然的。她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大概是唯一既认识卫军也认识西江的那个局外人了。青冈记得父亲曾经欣赏卫军。以为这个红卫兵小将不仅有坚定的信念明确的目标,还有着道义和人性。现在看来父亲得出的这个结论是很表面的,因为所谓的道义和人性无非是卫军允许青冈看望父亲。而父亲对西江的欣赏则完全是学识上的,因为那时候父亲所关心的只有学术。他已经不再需要女儿通过卫军那样的红卫兵小将去“牛棚”看望他了。所以当他把女儿交给西江的时候很欣慰。因为在一个崇尚学问的老人眼中,西江那样的才子(哪怕是风流的)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
西江辗转反侧,一觉醒来,才发现夜深人静,青冈却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身边。西江立刻一身冷汗。当然他没有想到青冈的不忠,只是觉得会发生不幸。于是他立刻拨打青冈的手机。
喂?那么熟悉的青冈的声音,委婉而又低沉的。
西江立刻勃然大怒,你究竟在哪儿?
咖啡厅。就在楼下……都几点了?你怎么……要不要也下来坐会儿?你已经关在房子里很多天了。
青冈说着关掉了手机。
西江愤恨并且无奈。急匆匆跳动的心很久不能平静下来。他在床上又躺了很久。而很久却还不见青冈上来。他便只好穿上衣服下楼。当西江终于坐在了青冈身边。青冈才说,你没有看到吗?这里的午夜才刚刚开始。
我不喜欢这里的灯红酒绿。
你这个人太陈旧了。我喜欢。就像喜欢我们那边的“日落咖啡”。
我要写作。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因为不想打搅你的写作,我才来这里。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对我来说就是享受。
我不管你。
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酒?
西江继续抱怨。说本来已经睡着。又说无论夜晚从什么时间开始,都不是属于我们的了。
然后他们就在大厅里那个旋转门的玻璃后面,看到了卫军和那个鲜亮的美籍华裔女人回来。他们不仅挽着手臂,那个鲜亮女人还时不时地踮起脚跟,亲吻着卫军的脸颊。并且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以至于立刻吸引了酒吧里人们的目光,以至于西江和青冈也不能不看到他们。
青冈立刻转移了视线。问西江论文的进度。西江说,他正在试图解读昆德拉的《慢》。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是昆德拉直接用法语写成的,特别是,小说中的那个小说。特别是《明日不再来》中的那个T夫人的密室,那无穷暗示……西江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论文,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跟卫军一道回来的鲜亮女人。直到那个女人和卫军上了电梯。直到电梯的门在西江的视线中残酷地关闭。
青冈知道西江的毛病是改不了的。大概所有的男人都不会改变他们猎艳的习惯。男人爱的总是那些香艳的女人。
西江突然转过头来问青冈,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青冈回答,一个美籍华人。
也是来参加论坛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特邀吧。
那么那个男人呢?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一个经济学家。今天我去参加他们的讨论。才认识的。
那个女人也在?
是的。用英语发言。要不要我介绍你认识她?
我只是好奇而已。你整个晚上就这样一个人呆在这里?
青冈不再理睬西江。她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然后她就站了起来。她说有点冷,我要上去了。
可是我才刚刚下来。
那个美籍华人不会下来了。他们要在房间里做爱,你没有看到吗?
我刚刚喝了咖啡,你不是喜欢这里的环境吗?我陪着你。
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你这是故意折腾人。
后来青冈就再没有见过卫军。一度她甚至以为卫军已经和那个女人一道离开了。当然她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卫军。既然卫军身边有那种香艳女人为伴,青冈就更是觉得她的念旧很无聊了。
对青冈来说,这确乎是一次可有可无的邂逅。她没有对往昔的过分谴责,也没有对卫军的深情留恋。她知道她要过的只是和西江的今天的生活。尽管在他们共同的生活中,他们都不免有过短暂的外遇,一夜风流,但却又都知道,说到底家是不能不回也是不能不要的。加上生命的正在慢慢凋零,要想使一个家庭解体就更非易事了。
这样一想,青冈也就释然了。既然历史的一页已经翻了过去。既然她现在正在读的已经是另一本书了,主角全变了。她当然不会把翻过去的那页再翻回来的。她即便是有心,也已经没有力量了。
于是青冈很快淡忘。
然后在一个美丽的黄昏,青冈独自在花园散步。
那时候西江的论文已接近尾声,青冈知道,从此她得以如此安静地一个人享受空间的机会可能就没有了,她因此而格外珍惜。
青冈在那种异常平和的氛围中觉得心中充满了温暖。那种一个人的温暖。几乎梦幻一般的。然后青冈就看到了林中空地上的几位经济界精英正在慷慨陈词。其中有的她认识。但是她却无意参与其中。在穿过他们的时候礼貌地点头致意。然后便绕道而行,继续她幽灵一般的宁静。那一刻青冈觉得自己和那些慷慨激昂积极向上的入世者简直恍若隔世。但青冈还是喜欢自己这样的寂寞乃至消沉的生活。
就在她已经绕过了林间空地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逃脱了喧闹的那一刻,慷慨激昂中的一位学者还是认出了她,并邀请她参加他们此刻的清谈,哪怕是几分钟。
于是青冈为难。她知道这位学者就是这次论坛的组织者之一,而且就是他将西江和青冈请到了这次论坛上。学者不仅希望青冈参与辩论,还十分夸张地将青冈誉为此次论坛的“女皇”,这就让青冈更加尴尬,走不是,好像不走也不是。
青冈只好转了回来。在一把被指定的椅子上坐下。青冈坐下来后才发现,身边的那个男人竟然是卫军。而青冈下意识地第一个动作就是立刻寻找那个鲜亮的女人。
她不在。卫军好像心领神会。
青冈扭头看了一眼卫军。她觉得这个男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女皇出场后人们更加努力地尽显其能,好像女皇就是一剂兴奋剂,进而催生了学者们无数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联姻或者媾和的构想,弄得青冈哭笑不得。
大概卫军终于觉出了青冈的无奈。因为青冈在耳边听到,我知道你坐在这里是受难。所以没过几分钟,卫军就以有事要和青冈单独商量为由,成功地帮助青冈摆脱了那场无聊的对话。然后他们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沿着那条梦幻一般的林荫小道向前走。边谈边走。很公事公办的样子。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身后的那些人。
然后卫军停下。
说你沿着这条岔路,就可以回到酒店回到自己的安静中了。
你怎么知道这条岔道?
只要能帮助女士摆脱烦恼。
卫军的善解人意让青冈感动。甚至不知不觉中感到了几分温暖。
西江已经很久不这样做了。青冈说出这样的话后自己都觉得很惊讶。
通常人们只珍惜那些他们没有得到的东西。这是卫军的回答。
于是那种被关爱的幸福立刻环绕了青冈的心。
她突然问着卫军,我们不能继续走走吗?
如果你需要。
然后他们就开始了林荫小道上漫无边际的跋涉。
青冈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爱,他会这样做吗?
卫军沉默。
在那一刻。刚才。尽管你说,你可以走了,但我们其实都知道,我们是不愿立刻分开的,还记得吗?那高高的山冈上……他们向前走。就是走。很少讲话。
为什么,卫军说,为什么提起那高高的山冈上?
以为你忘记了。
会吗?
还怕眼前的这个卫军不是原先的那个卫军了。
是的我们是陌生人。
后来总是做梦。
梦见什么?不不,我不想知道你的梦,只是后来,我就再不敢听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了。
你是说,卫军,你还记得?那迷雾一样的恋情?
那是李斯特的箴言。也是你母亲的梦境。可惜我们打碎了它。
我们那时年轻。
但却是不可饶恕的。
果然你已经不是原先的卫军。
你难道希望我们再回到那场苦难中?
可是有些人就是想回到他们的苦难中,觉得生命中最值得留恋的就是那段被虐待的历史。
不,不会有这样的人,为此我甚至不愿意再与你重逢。
《夜间守门人》中的那个女人就是如此。她宁可被囚禁在那个想象出来的犹太集中营的氛围中。宁可重新体验那种被屈辱的、被伤害被虐待的生活。爱和强暴。扭曲而变态的。可是她就是迷恋那些。一见到曾经强暴过她的纳粹她就被勾魂摄魄了。她情愿死在那个刽子手身边,情愿为那个曾经犯下滔天罪行的罪人而粉身碎骨。
是的在高高的山冈上我们结束了青春。
但是我们又相遇了。
为什么?
天意?
然后卫军突然抓住了青冈的手。他们开始在林荫小路上飞快地奔跑。他们不知道这条小路的尽头究竟在哪里。他们只是跑着只是跑着。当年就是这样。然后就是一片阔大的水面。而在水的对面,就是那片高高的山冈。那个,他们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战后已经成为首席小提琴手妻子的女人仿佛又回到了集中营。起因是她在酒店的前台突然看到了隐藏在那里的那个她曾经与之相爱的德国军官。那个英俊的德国军官曾经强暴她。但强暴很快就转而成为了一种迷乱的爱情。那个经典的《夜间守门人》。扮演犹太女人的女演员一定已经老了。她的乳房不仅很小而且干瘪地下垂着。这就是女人青春不再的弊病。裸露出这样的乳房对女演员来说不啻是一种羞辱。唯一可以解释乳房很小很干瘪的是残酷的剧情。因为那时候那个集中营里的犹太姑娘还很小,甚至没有发育。加上营养不良。所以集中营犹太女孩的乳房是可以那么小的。不仅那么小而且是枯瘦的,这也是剧情的需要。
但是没有美感。那不是真正的青春。真正的青春应该是坚硬的。哪怕是小的,甚至,哪怕疼痛。
青冈和卫军手拉手涉过了那片浅水。
他们那时候真的非常年轻,能做所有他们想要做的事。那时候的原则就是人有多大胆,地就能有多大产。是的他们涉过了那道河。以为就再也没有人能看见。只有天地万物,和,那个已经被他们泯灭了的天地良心。
是的肖邦。卫军说。
母亲没有了。
但你还有父亲。
抱紧我。卫军。青冈把身体交出去。
卫军略有迟疑。
吻我。
卫军推开了青冈的头。
要我吧。青冈让卫军的气息包围了她。
行吗?卫军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在那片湮没了一切的芦苇丛。在那高高的山冈上。那遥远的迷雾。
卫军情不自禁地抱紧青冈。吻她。然后要。最后的问话,你真的不后悔?
你看,夕阳。青冈睁开迷惘的眼睛。
于是他们开始了尝试,那么惊恐地尝试着。那一切。亲吻。然后是欲望。慢慢地变得强烈变得不可阻挡。卫军开始撕扯青冈的上衣。那么冰冷而光滑的身体。不是枯瘦的。而是后来的丰满。这中间没有过渡也没有任何迟疑。青冈变得越来越怀念卫军。好像他们从没有分开过,在他们之间也并没有阻隔几十年。是的青冈爱卫军的身体。她只爱那一个男人的身体。还有那颗英雄的头颅。她要把那头颅始终抱在胸前就像被千古传唱的莎乐美,就像莎乐美抱着圣约翰的头。然后她便渴望着下一步。她已经太熟悉那一切了已经千遍万遍,只是那不是她的卫军。青冈在卫军的身上起伏着,她的乳房几乎窒息了那个男人的疯狂。几十年。几十年她所期盼的其实只有这一刻。她爱这个男人。所以怎么能计较他的信仰呢?甚至不去计较他的手上是怎样地沾着她母亲的血,还有肖邦的。不,她已经不在乎母亲的死亡和肖邦的破碎了。她只要这个男人她爱他不单单是因为他允许她去看父亲。那也是她的一种需要那需要也是疯狂的。她觉得他们应该再进一步。向前走。那些年轻时他们一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
很好,他们始终在向那个欲望的正确方向努力着。
青冈被抚摸被激荡被沉浸在那种有着深刻的历史感的欲望中。那种历经磨难同生共死的感觉让青冈无比兴奋。她说看那夕阳。在看那夕阳的那一刻,青冈还是不可救药地想到了西江。她很快乐那是因为她想到西江此时此刻一定在到处找她。可是他能想到这个激情澎湃的瞬间吗?那么西江是不是很可怜?
但是这一次青冈不想再错过了。她已经错过了一生。这个,她将毕生难忘的男人,给了她无限苦难也给了她无限欢乐的男人。她问卫军,为什么那个犹太女人非要回到从前?为什么被粗暴殴打之后她反而更爱那个男人了呢?
卫军无法回答青冈。
他只是做着只有做着,无限满足欲望中女人的所有欲望,也包括自己。
为什么影片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真正做爱的镜头?为什么只是虚拟的动作?衣服穿着。却只做解开裤扣的动作。为什么什么也看不到?那个真正的勃起。为什么以为那地方是接触了的进入了的但却看不到。于是那扭动的姿态变得做作。喊叫声。还有上下起伏的节奏。却都是做出来的尽管惟妙惟肖。那么那样的表演人道吗?如此投入的动作。定然沉醉了进去。却不能真的实施?那么,最后怎么办?
这一次青冈不再错过。她从来就是不管不顾的女人,她只要此刻能和卫军真正的彼此拥有。哪怕一次。哪怕只有这一次。她知道有时候生命中只有一次就足够了。就完成了毕生。他们便为了这毕生翻滚着。在翻滚中等待着那个最后的一刻……青冈的梦就是在这一刻被惊醒的。她开始抱怨。羽绒被太厚。暖气也太热了。她进而抱怨西江。直到西江离开了他们的床。如此青冈才慢慢平静。想着刚才的那个未竟的梦境。尽管思绪纷繁,但其实她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卫军。
可惜梦境中的卫军和现实中的完全不同。现实中的相遇尽管伤心断肠,但谁又能证明那不是逢场作戏呢?无论感情多深,做爱多好,但是谁又能保证不会人一走茶就凉而最终的曲终人散呢?
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中。就如同青冈,当梦境消退,她还是来到了西江睡着的那个房间,把自己冰凉的身体塞进他温暖的怀抱中。
青冈甚至对西江诉说了梦境。她是这样解释对卫军的怀念的,她说,之所以做梦,是因为她又重新看了那部《夜间守门人》。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她希望有一天西江也能和她一起看。然后她就给西江讲了那个电影中的故事。
那时候清晨正缓缓到来。
她问西江,一个女人怎么能去爱她的敌人呢?而且是强暴她虐待她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迷恋受虐?
西江不解。
那个德国军官的手上沾满了犹太人的血,甚至她的亲人的血,但是她依然爱他,一种超越了种族和仇恨的畸形的爱。
有时候,西江说,政治是不能超越的,无论什么理由。
那么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呢?不也是因为超越了家族的仇恨才成为千古绝唱的吗?来自敌对家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深深地相爱。尽管他们的爱情是悲剧,但是却以两个年轻生命的凋谢为代价,弥合了两个家族世世代代的裂痕,他们终于彼此原谅了。
但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是不能原谅的。永远不能。
青冈的故事讲了很久很久。讲到太阳西下,最后呈现出一片黄昏的金黄。
青冈从西江疲惫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在那么窄小的床上。一次又一次的精疲力竭。仿佛回到从前。
在最后的囚禁中。犹太女人自愿放弃了她本来已经拥有的自由。只有做爱。做爱才是至高无上的。笼罩着一切的。甚至生命。当两个垂危的生命奄奄待毙。只要在一起,只要做爱。
人性不会有这样的高度。
青冈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那间阅览室的,但是却始终铭记西江走进阅览室的那个瞬间。仿佛周身的神经在那一刻都紧张起来。仅仅是因为西江那么文雅的一个微笑。
但从此她和西江还是久久不认识。尽管不曾相识,但西江的出现就犹如一道闪电,立刻划破了青冈那晴朗的心空。那时候青冈还没有男友。因为她的心一直停留在对往事的怀恋中。那个其实早已经消逝的男人。她却要以生命中漫长的岁月为代价,坚守着,那一份永远不再会回来的恋情。
遇到西江时已经是青冈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为了毕业论文,青冈不停地去阅览室,后来就成为了能见到西江的借口。于是阅览室的图书管理员对青冈的行径一目了然。就如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青冈对那个蝇营狗苟的管理员一向反感。她注意过那个管理员猥亵的目光。她知道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图书,而是那些来此缠绵的男生和女生们。青冈本来已不愿再来这里,但是西江出现了,一切便不得不随之改变。
最初青冈并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西江来自何方。这个成熟的男人仿佛从天而降,然后就兀自落在了青冈的视野中。西江不是任何系的也不是任何研究所的,在青冈的同学中也没有一个认识西江。于是青冈就失去了通过任何自然手段认识西江的可能。而西江,虽然每天能看到青冈,并偶尔对她礼貌地微笑,却从来没有主动要和青冈结识的表示。
就这样。他们把这种每天见面、而每天又彼此视为路人的日子过了很久。差不多一个学期。直到最后,青冈就要毕业了,而那个西江也将不知要远走何方。
直到这时候青冈才意识到她不能再等了。
是的她一定要认识他。那个梦幻一样的男人。而且这时青冈已十分清楚,如果她不主动,那个西江是决不会首先向她告别的。
当最后的夏季就要来临,青冈终于主动走到了西江的身边。在此之前青冈已折磨了自己很久。她甚至常常夜不能寐,无论睁眼闭眼眼前晃动的都是那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西江。后来青冈差不多每天都在预演着和西江主动招呼的那些话。那些问候的进而主动结识的语言在青冈那里早就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但很多天青冈就是不能鼓足勇气,不能对身边的那个男人袒露心迹。
青冈知道自己喜欢西江。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喜欢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因为喜欢青冈才会更加胆怯,以至于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就将铸成终生的遗憾。
几次青冈从西江的桌子旁走过。
西江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只是抬起头来的一个沉默的微笑。然后他的眼睛会迅速回到书本上,仿佛他的书会被别人看走似的,青冈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本法文书。
直到青冈在图书馆的走廊上等到西江。
直到她终于说出了一定要认识西江的那个愿望。
而青冈在那一刻说出的那些话其实已不是她预先曾经倒背如流的。她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只有满眼的泪水。
那一天当西江走出阅览室,青冈挡在那里。青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觉得到自己连嘴唇都在颤抖。青冈说,你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西江下意识地看表,问,已经很晚了吗?
是的,青冈说,你看湖上一片夕阳。
西江果然透过窗认真去看。
青冈说,我在等你。一直在等。
然后西江惊讶地看青冈。他好像第一次看到青冈,更是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美丽。
我们为什么不去湖边散步呢?那是校园中最美的地方。我留恋这里。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四年,我就快毕业了。
是吗?西江依然显得漠然。
于是青冈愤怒,你难道只知道读书吗?那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西江是惊恐地看青冈了。他不明白青冈为什么要发火,更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和他素昧平生的姑娘。于是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就在青冈的对面。而青冈在那一刻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于是她哭了起来。其实青冈并不想哭。但泪水就是夺眶而出就是那么稀里哗啦地流淌了下来。弄得西江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女生。
这时候刚好那个猥琐的图书管理员走出来。他锁上阅览室的门后便开始下楼。下楼时他一层一层地关掉了图书馆的灯。他的缓慢的脚步声很清晰。仿佛在尝试什么,或者,在窥视什么。掩藏在这个男人的小心翼翼背后的是怎样的居心叵测?当他终于来到正在哭泣的青冈面前,他更加诡秘地停了下来,你怎么啦?为什么还不回家?
青冈厌烦地扭转了头,不关你的事。
回去晚了教授会不放心。走吧,我们一道走,我把你送回家去。
青冈更加愤怒,你走好了,干吗管我?
可是我要闭馆呀?你们不能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吧?
就是一整夜又怎么啦?难道没有人在这里呆过?
你不要胡搅蛮缠。我是在执行公务,也要对你父亲负责。图书管理员的面目变得狰狞。
这时候西江突然搂住青冈。说好啦好啦我们走吧。然后他们一道下楼,又一道走出图书馆的大门。他们当然能感觉到身后图书管理员那邪恶晦暗的目光。
这一幕发生时距西江离开这座城市只有一周的时间了。
直到此刻,青冈才第一次知道西江是来这所名牌大学进修法国文学的外省大学教师。
所以青冈才知道为什么西江会显得那么成熟。是的他已不再年轻,甚至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已经清晰可见。后来青冈把西江的年龄定位为青年的尾声或者中年的早期。青冈觉得只有这个时期的男人才最成熟也最有魅力。青冈一直喜欢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吸引她并且驾驭她。那时候青冈刚刚写完她研究《简爱》的毕业论文。而其中英俊而刚毅的罗切斯特先生就是青冈永恒的偶像,哪怕,这个男人最后失明。她想如果她是简?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入罗切斯特怀抱的。然后就走来了西江。
后来西江问青冈,既然研究勃朗特姐妹,为什么不选择《呼啸山庄》?
又问,既然研究外国文学,为什么不选择法国文学?
很久以后青冈才意识到,其实那时的西江就已经很前卫了。大概就因为西江的超前意识,让青冈认识了西江后就更是和他难舍难分。
青冈一直觉得她和西江不是在说话的那一刻才认识西江的。西江其实早在她的心中了,她一直爱他已经爱了一辈子,只是那以前她没有机会遇到他。但是青冈却一直在等。除了那高高的山冈上,那芦苇荡中的刻骨铭心,青冈几乎没有过任何恋情。在浩大的校园中,尽管青冈无意,却也成为过许多男生们瞩目的对象。不仅同系同班的同学,还有外系外校的。但最终所有皆不了了之。仅仅是因为青冈不能释怀的从前。直到西江到来。直到西江唤醒了青冈所有的关于爱情的梦想。
然而那时候西江已经有了未婚妻。西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未婚妻呢?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结婚,完全是因为西江不甘心从此就这样在外省默默无闻地教书。西江是一个有着大志向、大目标的男人。而此次他决意到名牌大学自费进修的目的,其实也就是为了能报考这所大学的研究生,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西江不仅要考硕士还要读博士。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碌碌无为的现状,为今后争取到更大的发展空间。
西江便是为了实现人生的这个宏伟目标与青冈在阅览室相遇的。他何尝不被这个大城市的名牌大学的美丽女生所吸引?但西江又十分清醒地知道,倘若他连这样的诱惑都不能抵御,他又怎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呢?所以西江总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他当然也会偶尔想起在家乡苦苦等待着他的未婚妻。他是许诺了要忠诚忠贞矢志不渝的,所以未婚妻才会如此耐心地等着他。
是的,只有一周的时间不足以让西江爱上青冈。但青冈也有她的杀手锏,那就是她的父亲。青冈的父亲竟然刚好是西江想要报考的这所名牌大学的外文系主任。青冈的父亲是历尽沧桑才重新回到他所热爱的外国文学领域的。在经历了十年牢狱之苦和丧妻的悲哀之后,老先生的余生已别无他求,唯有带出更多更好的外国文学研究生,以使他毕生热爱的事业能后继有人!
如此的人物关系无论对西江还是对青冈都是天赐良机。或者说这简直是天造地设,刚好让西江和青冈能够彼此利用,相得益彰。青冈向西江索要的是爱情甚至婚姻;而西江索要的则是通过青冈改变他的命运,进而实现理想,铸就出辉煌的人生。
其实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就难逃人际关系,或者被利益所驱动。
不过一开始西江和青冈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功利。他们只是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在人生的一个不期的点上不期地交会了。他们的那种相遇就仿佛在一个地铁站口上,西江从楼下的地铁换乘楼上的路线,便在那里,他看到了等候乘坐同一班地铁的青冈。很可能那已经是午夜的最后一班地铁了。那时候地铁站已经乘客稀少。
青冈坚持认为自己是那种为爱情而生存的女人。因为她的视野狭窄,生活也格外单纯。尽管眼下她还不曾拥有过所谓像样的爱情,她于是就更加挑剔,更加的爱情至上。而西江却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把个人的社会价值看得更重要更神圣甚至高于生命。但是尽管西江和青冈的人生观截然不同,但是他们还是不期而遇了,而且青冈能够理解西江,甚至是站在爱情的立场上来理解的。因为很快,青冈就把西江带回了家,当然不是为了爱情(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呢),而是为了西江的未来。而一向爱才的父亲竟然也阴差阳错地附和了女儿,因为他仅仅通过一次谈话,就立刻十分欣赏西江了,并且当即许诺,只要西江报考,他就一定会破格录取他。
从青冈家出来的那个晚上月光如水。西江知道,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已经胜券在握。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考上青冈父亲的研究生。但有一点令西江心怀惴惴,那就是他的未婚妻。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抛弃曾经相濡以沫的女人,像很多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喜新厌旧?是一个人的人生目标重要还是人格品质重要?如果当目标和品格发生了冲突,这个人是选择远大前程呢?还是坚守碌碌无为?
西江在回宿舍的路上心绪烦乱,甚至感觉不到身边的青冈是怎样欢欣鼓舞。青冈在那个晚上如月光般清澈明亮。她不管西江是不是有了未婚妻,因为她知道西江迟早会再回校园的,而且是作为父亲的研究生。她发誓一定要帮助西江实现他人生的目标,甚至所有的理想。她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她不管西江此刻是不是爱上了自己,哪怕不爱。她坚信只要西江能回来,她就能让西江就范。既然上天赐予了她这样的男人,她是决不会错过的。
在最后的一周里,西江被夹在青冈父亲和自己未婚妻之间左右摇摆,也就是被夹在理想和人性中间难以决断。西江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决定选择人性和道义的,也就是选择了回乡,选择了他的未婚妻和他的婚姻。不能说西江在一周的时间里没有爱上青冈。因为当一周以后他和青冈告别的时候,那种难舍难分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西江当时的选择在今天看来真的有点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个托马斯。在特瑞萨逃离了他的那一刻,他就是那样毅然决然地决定了要追随特瑞萨哪怕赴汤蹈火。于是西江告别大城市,回到了外省那家普通的教育学院。而托马斯为了特瑞萨也放弃了瑞士安逸的生活。为了心爱的女人,托马斯心甘情愿地回到布拉格的政治苦难中,让自己从此不见天日,直到车祸死去。只是当时下决心回到外省的西江尚不知道此时世界上已经有了一部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小说,也有了昆德拉这位捷克作家塑造的那个永恒的男人托马斯,而那个托马斯竟然也和他有着同样的矛盾和烦恼,同样的毅然决然的选择。那时候深刻影响着西江人生观的,还是十九世纪俄罗斯的那些不断自我批判的作家们。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西江知道,在他们那个年代实现一种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一种怎样的进步,在衣食无忧之中,或者在贵族的头衔下,他们所追求的,只是灵魂的“复活”,这是怎样的不容易。
西江为了不让自己彻底丧失违背道德良心的可能,回到外省后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立刻和未婚妻结了婚(也许这更加证明了西江是脆弱的,经受不住诱惑的,以至于他已经不能用意志控制自己,而寄希望于外来的婚姻形式的束缚)。西江的这个举动甚至让未婚妻都觉得突然。她莫名其妙进而受宠若惊,毕竟是她获得了“实惠”。
然而西江尽管在形式上为自己掘了坟墓,但是他在骨子里还是不能忘记那个遥远的美丽的青冈。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青冈就是他的理想他的人生的目标。而如此伤害了青冈,也就意味着他的梦想的永远失落。但西江到底还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可能更像中国历来的那种襟怀坦荡志向高远的传统文人。从此他不再回复青冈的来信。甚至连西江父亲的每每催促都置若罔闻。一旦已经作出选择,西江将不再反悔。今后的日子哪怕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像《复活》中的那个涅赫留朵夫。为了赎罪,宁可追随妓女马斯洛娃到天涯海角。哪怕,呆在那个曾流放过十二月党人的西伯利亚。
青冈是经历了痛定思痛,才最终认识到她用不着去扮演那种圣徒或者圣女的形象,也用不着以牺牲自己来成全别人。她坚信西江即或结婚,他的婚姻也不会幸福。她记得那个曾经爱过她的人对她说过,你会看到,如果没有了你,我的生命也就没有了。我即或依然活着,也是苟延残喘。然后那个爱她的人就离开了。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但是青冈相信她和西江不会那样。在他们之间不仅有相互的利用,也还有爱,那种很实际的(或者说世俗的。因为青冈一直认为神圣的爱是不可能成为一种生活的。神圣的爱是灵魂,而灵魂是摸不到也看不着的)爱。
青冈是在时隔一年之后才彻底想明白的。整整一年。她折磨自己。一年中单单是写给西江的信,就足足有几十万字。有时一天两封三封四封甚至一整天都用来给西江写信。那些信有的寄出了,有的却至今扔在自己的抽屉里(那些信已经是写给自己的了,所以青冈后来会成为作家)。一年中西江也放弃了第一次报考研究生的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今后,他还会放弃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彻底错过了报考的年龄。这时候的西江已经决定破罐子破摔随波逐流,在外省的平庸中挨着晦暗的岁月,直到老死,埋在家乡的黄土中。
时隔一年。
青冈在终于想明白后便乘上南下的火车,来到了西江所在的那所外省教育学院。
在满目的青绿中。南方的温暖和潮湿。青冈想,这可能就是西江为什么不能奋力崛起的外部原因。那么腐蚀着人的灵魂的。那绿色的鸦片。顽强的意志就这样被消泯……戈达尔说,好不容易名副其实了。
爱,就是牺牲。
但是青冈不要牺牲。她坚持认为一段不幸福的婚姻是不值得为其牺牲的。如果真的牺牲于如此愚昧,那才是一种倒退,甚至是一种对人性的践踏和摧残。西江本来明明可以获得他的未来,实现他的理想,甚至实现父亲的理想让外国文学研究事业能后继有人。但这个本来优秀的男人却要荒废自己,难道一己的道德良心就那么重要?以至于宁可牺牲理想和事业?难道这也是人道的吗?
青冈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突然出现在西江的课堂上。
在最后一排。
当西江落拓不羁地走进教室。他不修边幅的样子让坐在最后一排的青冈几乎落泪。起初西江并没有在意最后一排的那个陌生女人。他只是低着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如既往地讲下去。当然会不时地闪出光彩。但是他却始终感受不到学生们迷恋的目光。更不要说最后一排的那个女人的目光……没有人知道青冈是怎样度过那九十分钟的。那九十分钟对她来说简直度日如年。本来两节课间的休息也被西江无端地取消了。西江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一分钟的停顿没有逗号句号和感叹号。但是西江却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讲些什么。他好像很兴奋,又像是很紧张。他知道他的学生们一定对他投来了迷惑的目光。但是他就是那样不停地说着。就是那样忘我地。他讲了整整九十分钟,大脑里也就空白了九十分钟……直到铃声响起。
青冈慢慢站起来。
慢慢站起来的青冈让西江颓然落座在讲台后面的木椅上!他异常愤怒,不愿意自己本来已经平静的生活再度被搅乱,不愿意自己本来已经放弃了的东西重新被提醒。是的他不愿意。他明明已经拒绝了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他面前?
你以为你就能忘记吗?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教室。他们有点蹊跷地看着他们的老师。有的女生甚至停下来,问西江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需要看医生。
西江请同学们离开。他说他要批改作业他需要安静。学生们便也善解人意,那是出于他们对西江的爱戴。然后教室里就只剩下西江和青冈。青冈再一次问西江,你以为这样你就能幸福吗?
有一刻他们就那样对望着。远远地。或者不如说那是一种对峙。
还有最后几天,报考研究生的期限就到了。
然而西江却问,你还是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西江把青冈带到了他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他的家在市中心。有课的时候他才会住在学校,为了能方便辅导学生。
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毕竟他们已经陌生。在漫长的一年里,他们的亲密只留存在记忆中。
青冈环视这间俭朴并且整洁的小屋。就是说,你把我的信也藏在这里?
这里有书,所以只能在这里工作。
那么家里呢?只用于做爱?
西江没有回答。
当然这里也可以做爱。
西江更加沉默。
后来青冈就哭了。她说当然她不该说这些,也不想这样伤害他。她只是觉得在她和西江之间用不着虚伪和客套。她还说我不能用一周时间让你爱上我,但我却能用一生证明我对你的爱!青冈还说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无限牺牲自我的生活。太可怕了,她说,她不想再做那个受难的女人她不是基督没有为整个人类受难的境界。她还说,那不是我该扮演的角色,也不是我的天性……很多年后当青冈读了昆德拉,有一天她对西江说,连那个酒馆女招待出身的特瑞萨都可以采取与陌生男人通奸的方式来报复她的丈夫托马斯,那么她这样一个自由成长的名门闺秀又何苦要为一个外省的落魄教师守节呢?整整一年中她无数次面对追求者却只能一概地拒绝和退却。一年中她又是怎样终日以泪洗面将自己陷入那种节妇烈妇怨妇般的悲哀中。当有一天,她终于走出了那悲哀,她觉得必须要和西江有一个了断了。或者终身相守,或者永远分离。
青冈说她为自己此次南下选择了三种了断的方式。最好的是,她能把这个她将毕生钟爱的男人夺过来;次之,她要拥有一个她和西江的孩子,这样即或没有了西江,她也能拥有一部分西江的骨血,也就等于是拥有了西江;再次之,那就是她只能彻底离开西江,从此开始或者幸福或者不幸福的新生活。青冈分析了他们之间可能会有的三种结局,而这三种结局都将取决于西江的态度。
但西江没有态度。
那么你爱我吗?青冈问。这是一切的前提。
西江没有回答。因为无论爱还是不爱,都是他不能说的。
所以不能,是因为西江已经为对妻子说了实话而吃尽了苦头。他说了他已经不爱对方。结婚也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良心受到惩罚。如今他们之间除了这种貌合神离的婚姻形式就什么也没有了。特别是当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他就更是对这个平庸的家庭满怀悲凉,甚至厌倦。于是受到伤害的妻子开始和西江冷战。她既不再关心西江的生活,也不允许西江再碰她的身体。她任凭西江一天天住在单身宿舍,形影相吊。她觉得这是西江应该得到的惩罚,尽管西江已经逃过了良心惩罚的那一劫。她甚至要他们的孩子也不爱西江。但是她就是不和西江分手,她宁可坚持这个冷漠的甚至相互仇恨的家庭,她要折磨西江直到她死(而不是像杜拉斯的中国情人说的那样,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我死)。
那么你还爱我吗?曾经想到过我吗?
西江问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青冈说我不知道。不知道真话和假话的界限在哪儿?更不知道人们究竟是爱听真话还是假话?
无论真话还是假话都将是对你的欺骗。我不愿意欺骗人,青冈,尤其是你。
你不是在骗我而是在骗你自己。你不觉得你每天都是生活在谎言中吗?就算不为我,你难道也不为那个被你自己毁灭了的理想惋惜吗?
是的,我让你失望了让你的父亲失望了。
说吧,爱,还是不爱?
一定要回答?
是的这是一切的前提。
不。
你怕什么?
怕?
是的,你怕。怕你自己。还有那些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不是。
就在西江彷徨的时刻难以理清思绪的时刻,青冈竟然已经脱掉了她的衬衫。
青冈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找任何托词,就那样蓦然之间地,就把自己只戴着乳罩的身体暴露在西江面前。
那是种怎样的情景。一个女孩子裸露的身体!
西江拒绝着。说不,不不不……青冈说也许只有一条路能走了。那就是给我。你。然后我保证从此和你海角天涯。
青冈转身把她的后背朝向西江。说你不至于恐惧到连乳罩上的挂钩都不能帮我解开吧?她还说,你不要怕,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现在的这一切都是我主动要求的,从此跟你毫无关系。
西江沉默。
你看,是我在用我的身体引诱你。是我放浪淫荡,这会让你觉得羞愧吗?一个女人这样做通常会被看做厚颜无耻的,你知道吗?只有妓女会这样。但她们是为了钱。而我却是为了所谓的爱情而作践自己。怎样的厚颜无耻又是多么可怜。但我只能如此了,西江。我已经在退却了,哪怕不能永远得到你我也认了,可是,你不能就这样无动于衷……西江越来越不能理解青冈这样的女人。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是牺牲奉献?还是陷阱阴谋?西江只是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落网,但那个生理层面上的诱惑又让他不能不被牵动。西江如果干脆流氓(或者如他后来所说,干脆英雄)他或者可以毫不犹豫地占有这送上门来的身体。这本来就是男人的本性,西江有什么理由违背?但在一个又臭又迂腐的知识分子身上,往往理性会战胜人性。而西江那一年研究的课题,恰好是伏尔泰一类人文主义思想家的理性精神。这精神无疑对那一年的西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种近乎苦行僧的生存的方式,以至于当西江在一个性感女人的背部解开挂钩的那个瞬间,突然地停了下来,突然地,束手无策!
西江想,毕竟他既不是流氓也不是动物。他和一个女人的关系也不应仅仅是一种强暴,或者动物那样的“交尾”。他是知识分子浪漫学者,他真正想要的只有爱。那种有着清醒的精神夹带其间的一种人类的爱,以及做爱。
是的他要爱青冈才能占有青冈,这就是西江的结论。
那么他爱青冈吗?这就真的成为了一切的前提,或者,他仅仅是为了通过青冈而成为她父亲的研究生?
西江就那样冷冷地站在几乎赤裸的青冈身后。
那一刻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中的那种理性的东西是怎样艰苦地一寸一寸地战胜着那越来越疯狂的动物性。
但是就在青冈赤裸着站在西江面前的时候,她也在坚持她自己的信念,那坚定不移的。她爱一个男人就一定要献身于他。她从不计较前因后果更不会在乎利害得失。
青冈就那样地站在西江面前。她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当她发现西江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之后,她便又主动去解西江的裤带。反正我已经是个没有廉耻的女人了。青冈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迟疑。她甚至没有惭愧没有胆怯,这和她一年前的那种紧张含蓄吞吞吐吐简直判若两人。或者青冈已经等得太久了。或者青冈太爱西江了,以至于她不愿再错过她和西江的这种肌肤之亲的机会了。所以青冈不仅毫不留情地剥光了自己,她还要让西江的身躯为给予的那一刻做好一切准备。既然青冈已经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西江,她就要一不做二不休。她就是要这样霸道地昏天黑地地将西江的灵魂搅得翻江倒海!
西江紧紧抓住自己已经被青冈解开的裤带。他几乎是在乞求,不要。你不要这样。否则我必须对你负责。
谁要求你负责了?
是我,我自己。
你怕负责任?
从一开始,我就强迫自己拒绝这一切。我并不是想伤害你。但我还是选择了回来结婚。我知道在我对你的责任中,必须包括我的离婚。但离婚对我来说又谈何容易?关键是她并没有过错。而我也不愿落入那种喜新厌旧的俗套。尽管我们现在已不再做爱,甚至已经分居,但,毕竟我们还没有分手。
所以,当面对一个你爱的女人时你却只能这样漠然处之。你甚至让自己看上去都不像正常的男人。所以你胆怯你拒绝你推开我,推开一个女人的爱和她的那么性感而又无耻的身体。是的我已经被你羞辱了。好吧,现在我尊重你的道德和良心,但是你也要尊重我的人格和请求。知道吗就为了这个可怜的请求就为了这一刻,我等了整整一年等了三百六十五天,那所有的信件……然后青冈就感觉到了她身后的那双冰凉的手伸过来,正颤抖着碰触到她的身体。但那双手却无论如何解不开青冈乳罩背后的挂钩。后来青冈竟大笑了起来。说你再传统再迂腐不会连女人的胸罩都解不开吧?那么你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乐趣呢?那还能称其为人生吗?
然后……彻底裸露的青冈就转身抱住了依旧穿戴整齐的西江。
她突然觉得她和西江的这幅画面一定是非常滑稽的,就像,爱德华?马奈的一幅画。《草地上的午餐》。一个裸体女人和两个着装男人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那本来应该是两个空间发生的事情,却被马奈活生生地拼接在了一起。就如同,青冈和西江的这种可笑的拼接。那么,难道她和西江也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吗?
青冈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了。于是她开始一件一件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内裤乳罩衬衣还有长裤甚至丝巾,她要遮盖住身体的所有部分,一丝不露的。她这样做着。却没有来自任何方面的任何阻拦。青冈勃然大怒。
而西江却始终冷冰冰地看着她。任凭一个疯狂的女人脱脱穿穿,做一切她想要做的可怜并且可悲的事。
然后青冈说她曾用同样的方法战胜了一个坚定的红卫兵战士。
你是说在“文革”中?
青冈说她之所以要诱惑那个英俊的红卫兵战士仅仅是为了他能让她看一眼“牛棚”中的父亲。当然那个负责看守父亲的红卫兵是无辜的,是被我拖下水的就像你现在。他很纯正意志坚定对我没有一丝邪念。只是那时候我已一无所有,没有了家,甚至连母亲也没有了,所以只剩下这个青春的身体可以奉献了。只是,当时的那个正在发育的身体是僵硬的没有弹性的更不会有性感。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必须要那样做,如果不那样就是对父亲的不孝。是的青冈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那么强烈的想要看到父亲依赖父亲的愿望。所以对所有能够帮助她实现愿望的人她都只能报答。于是她迅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是午夜。昏暗的灯光。她看到当那个红卫兵看到了她的身体,他竟然周身都在颤抖。她就那么让他感动?或者痛心难过?青冈说她记得她是怎样将那个红卫兵的手臂抬起来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那么后来呢?
后来那个红卫兵就自杀了。
自杀?就为了你?
不,是为他自己。因为他更加不能接受的,是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那么你见到了你父亲?
当然。只是父亲后来被关进了监狱。我很多年都没有能再见到他,甚至杳无音讯,直到,后来,你也见到了他。
那么……你想念他?
我父亲?
不,那个红卫兵?
他也像你一样有着深刻的罪恶感。尽管他的信念是错误的,但他是个高尚的人。打砸抢让他感到罪恶,但他以为那是一种正义。但一个女孩子用她的身体来交换对父亲的思念,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是说,你们……我知道你是想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没有。至少当时没有。就像我们现在,他只是摸了我的乳房。那么轻轻的一个碰触。甚至,连碰都没有碰到,他只是做出了一个想要碰触的动作。然后就停止了。那么浅尝辄止的,却令人窒息的。接下来,他就转身为我打开了通向父亲“牛棚”的门。
仅仅是一个企图触摸的动作?
是的。我说过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是我却已经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于是他哭。一个坚定的战士。在昏暗中的压抑的兽性的喊叫,但我宁可将那暗藏于心的吼叫当做一种对人性的呼唤,一种对人性灭绝的可怜的悲鸣。
你爱他?
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比你强烈得多,甚至是致命的。你无非是在堕落和良知间犹豫徘徊,而他呢?却是在正义信仰和反动背叛之间反复掂量。他究竟该作出怎样的选择呢?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一个人既拥有坚强的意志,又无限地悲天悯人。一个善良的人怎么能去杀人放火呢?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就闻到了一种气味。那种慢慢洇出来的一种我从来没闻过的难闻的气味,那种男人的气味……青冈继续穿她的衣服。但是她已经动作缓慢。仿佛寄希望于有人能站出来阻止她。
青冈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那就是她只能永远离开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了。
青冈说其实这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本来就是计划中的。我们分手吧。
然而这一次西江却突然抓住了青冈的手臂。他问她,每一次你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诱惑男人吗?
青冈甩掉西江的手。她说我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
西江开始撕扯已经被穿戴整齐的青冈的衣服。他一边撕扯一边咒骂,你这个婊子不仅厚颜无耻,你还是个强盗。
是的,青冈说,你放开我。是的我就是要掠夺你不单单是你的肉体还有你的心。不过那已经是过去时了。我放弃。我觉得没有意思了。
你的知识分子的家庭就是这样塑造你的吗?
青冈抬起手臂狠狠打了西江一个耳光。
西江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冈。
青冈转身离去。
是的我干吗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婚姻就放弃自己?是的我也许不该错过希望不该与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青冈在踌躇间停住了脚步。然后居高临下地转过头,你说我是“东西”?
尽管,我至今不了解你,可能一生都不能真正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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