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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8 赵玫(当代)
虹觉得流产手术室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她尤其不能忍受那些手术器械碰击出来的金属声。那种声音让她觉得她的灵魂都在发抖。她退却着。那冰冷的器械和冰冷的疼痛。然而医生却若无其事地将那些冰冷的金属器械插进她的身体。那么歇斯底里的喊叫。这便是她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为什么她要受到如此残害?医生却还在漫不经心地聊天。她们不疼。她们每天要面对的虹这样的女人不知多少,所以她们司空见惯。虹的疼痛只属于虹自己,所以她们漠不关心。虹挣扎的双腿被凶狠地按住了。然后口罩后面的一个冷酷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好了吗?确实要做这个手术吗?疼痛已经彻底淹没了虹,就如同那个下午白杨林中黑夜一样的白雾。刺耳的声音继续说,你如果怕疼当初就不要那样。你快乐了当然要为这快乐付出点什么。说吧,你到底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能轻一点吗?虹已经有气无力,仿佛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一会儿会更疼,你决定吧。
于是金属器械工作的声音再度响起。什么样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呢?
那个地方原本是亢奋的开始欢乐的起源。那么坚硬的,坚硬而温暖的撞击,甚至可以为此而死去,却为什么不能忍受疼痛?
此刻,昆德拉正放肆地并饶有兴味地描述着斯克塔雷医生究竟是怎样为他的女病人治疗。也是在手术室。也借助于金属的器械。而他治疗的手段竟然是:一、检查那些患有不孕症的妇女是否真的没有生育能力(这很正常);二、判断这种不孕是否是由男人造成的,这就需要斯克塔雷医生老道的经验了(这也正常);三、让那些妇女在排卵期的时候前来就医(无可非议);四、向她们的输卵管注射“药物”,也就是注射冷冻精子,即如今世界上广为流行的人工授精(这在表面上也是正常的)。但是斯克塔雷医生的那些精子不是来自于正当的精子库,而是斯克塔雷医生个人的(这就离谱了),也就是斯克塔雷医生自己的精子。
这是大概只有昆德拉才想得出来的一种噱头。黑色,并且幽默的,由此让《为了告别的聚会》这部小说变得津津有味,笑料百出,甚至死亡也变得不再沉重。
虹躺在手术台上最后一眼回望通向走廊的那扇玻璃门。她希望在最后的一刻能有人来阻止她。但是她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因为她并没有通知那个男人她已经作出了决定。疼痛深入着,向着更深的地方。虹不知道那疼痛还将怎样蔓延,虹觉得她已经熬不住了。那是一种生命的疼,或者,那疼痛是痛彻生命的!没有人来帮助她。这就是那个冷冰冰的现实,就像,制造着她的疼痛的那些冷冰冰的器械。虹觉得她正在被绞杀。而她却只能躺在那里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是的,她能够感觉得到她正在被宰杀。杀她,也杀了她的孩子。虹看到了她的身下已经血流成河。而她的孩子就和那些鲜血一道流了出去,从此永远离开她……小号手当然不会知道斯克塔雷医生的这些医学秘密。斯克塔雷医生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有昆德拉一个人,只有他知道,后来又告诉了读者。斯克塔雷医生的秘密不仅纯属个人隐私,还是需要严格保护的医学专利。怎么能让天下妇产科的男医生们都像斯克塔雷医生那样,为拯救不孕症妇女而如此献身呢?再说这也是斯克塔雷医生通过多年的摸索和实践才发明出来的医术,怎么能拱手传授他人?况且也只有斯克塔雷医生那样的有着旺盛生命力和旺盛欲望的医生,才能将此付诸实践并获得成功。
那么神奇地,虹便获得了她的生理的快感,并同时获得了她的孩子。是的,那是躲也躲不掉的。它们就相遇了。精子和卵子。不期的。就成为了生命。世间万事万物。人类或者动物。甚至花草树木,都有雄雌之分。然后它们相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彼此吸引。接下来便是发情交媾或者传授花粉。再然后就是种群的繁衍,世世代代。
为了能向那些就医的女患者们提供足够的精液,斯克塔雷医生不知道要奉献出自己多少健康的精子。而那些被治愈的女人又难免不广为传播斯克塔雷医生的医术精湛,于是到温泉来觐见朝拜斯克塔雷医生的女患者便源源不断。盛名之下的斯克塔雷医生当然不能辜负了那些朝圣者一般的病人。而作为一位名医他也有责任维护自己的声望。于是他只能以更高的频率采摘自己的精子。为此斯克塔雷医生不知要经历多少次没有对象的快感和没有归宿的射精。但是斯克塔雷医生痴心不改乐此不疲,因为他始终将自己的这一份付出视为神圣的奉献。是的斯克塔雷医生是无私的。既然那些女患者的丈夫不能给予她们生育的可能,那么有能力的斯克塔雷医生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呢?这也是斯克塔雷作为医生的一份骄傲的使命。
斯克塔雷医生在帮助了那些女人的同时也就等于是帮助了那些性无能(或者精子无能)的男人。在这些男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不仅让他们繁衍的梦想成真,还十分小心地保护了他们的自尊和虚荣。到头来谁也不知道不孕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对斯克塔雷医生来说世间没有不治之症。斯克塔雷医生的医术是无往而不胜的,总能为人们带来福音,他是天使,或者天上的神。当然还有一个事实不能不让越来越多的患者咋舌,那就是斯克塔雷医生越来越昂贵的医疗费。当然那是与医生与日俱增的名望相匹配的,那也是对他所奉献的健康精子和医疗骗术的最好报答。
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会有谁来阻拦她?只要那个男人出现。只要那个男人不再恐惧不再忧伤地看着她。只要他说,走吧,跟我回家。虹就会立刻从那个冰冷的手术台上逃走就会与他终生相守。虹知道只要留下这个孩子就等于留下了他们的历史……但是那扇可以被轻易推开的玻璃门却始终关闭着。甚至没有人企图推开它。是的没有任何人。谁也不想来拯救那个弱小的生命,谁也不想让那个孩子活下来,即使是,虹自己。
小号手再度来到温泉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全力说服露辛娜同意堕胎。露辛娜尽管没有堕胎,但结果最终是一样的,那就是那个胎儿终于死了,因为连露辛娜的生命都已不复存在。可怜的露辛娜为什么还是死了?阴差阳错,或者那只是小说家昆德拉的一个残忍的玩笑。露辛娜仅仅是因为误服了一粒药片。与镇静药片一样的蓝色药片。而这粒剧毒的药片竟也是出自斯克塔雷医生之手。
为什么昆德拉总喜欢用“调包”的方式来设计那些阴差阳错的死,或者莫名其妙的生呢?在《玩笑》中,埃莱娜自杀前也是因为错将泻药当做了安眠药来服用,得以免于一死;而《为了告别的聚会》中,露辛娜却因为误将剧毒药片当做镇定药片服用,而终至一命呜呼。仅仅是一个不经意的调换就南辕北辙,从此人生便改变了它的方向。
当然没有人会在乎露辛娜的死,就如同,没有人会在意手术台上疼痛的虹。
露辛娜终于杀死了自己。于是温泉中一直被她困扰的男人们便先后获得了解脱。对于小号手来说,他终于可以摆脱掉露辛娜的阴影,安心回到舞蹈演员的妻子身边了。而斯克塔雷医生自然也就无须再为说服露辛娜堕胎而费尽心思。唯有刚刚与露辛娜做过爱的那个美国人或许会有些微的感伤,但对于许多男人来说,那样的一夜情将转瞬即逝。而之于露辛娜也许死亡才是她真正的归宿。因为她既无法面对正在想方设法抛弃她的小号手的妻子,也无法面对刚刚被斯克塔雷医生治愈的美国人的妻子。于是露辛娜追逐着那粒剧毒药片。追逐着那充满了梦幻色彩的蓝。
虹以为她真的要死了。她终于知道了疼痛也是能死人的。她以为自己再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她觉得自己正在被推进停尸房。她看见了自己赤裸的身体。看见了满身血污一片苍白。她就是那样苍白而孤单地离去的。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她从不曾来过的。疼痛。在最后的意识中的最后的疼痛。她想到了那片白杨林。还有远处流动的河。听那潺潺流水。他们飞上云端。仿佛吸空了整个生命。也吸空了灵魂。肉体可以被吸空但灵魂怎么可以?那么她还怎样去天堂?后来河水就不再流淌。一层一层地冻上。坚硬而透明的深不见底。满目的凄凉落叶。那是永诀。就看着那个人寂寞的背影。就那么清晰地离去。那个直到消失的消失。都可以看见的。最终一片虚无。只剩下最后的不能忘怀,只剩下,那永远环绕在她的灵魂中的那惊恐的目光。一个男人的惊恐,那将是怎样的灾难?
行板:那永恒的倒叙。
男人满怀欣喜地打来电话,说他有好消息要告诉虹。
而虹刚好有更好的消息在等待男人。她的眼泪流下来。但是她等待着,等待男人先说出他的好消息。
他们终于举行了婚礼。没人知道。那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就在那片白杨林中。那也是只有他们才会来的远郊。他们不怕长途跋涉只要能躲开同学和老师们猜忌的目光。
一条小河在前方流过。春天。然后是绿的原野。
那时候虹还不知道法国的新浪潮电影,更不知道在这个浪潮中的戈达尔。她只是靠在男人的怀中看着远方,说她仿佛看到了思想。很多年后她才了然了戈达尔的追求,也才真正懂得了戈达尔为什么会说“视野即思想”。虹知道她身后的那个男人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就如同很多年后她依然不懂,戈达尔在海边徘徊了良久之后,为什么会突然对着镜头说:法国王朝驻留在那里是我的祖国我们的梦中情人然后虹只采摘蓝色的野花。为自己。铺就原野中那蓝色的婚床。他们结婚。念诵着自己心中的诺言。婚姻就在于承诺。为什么需要承诺?就因为没有承诺,所以才要说“愿意”和“永远”。什么是“愿意”和“永远”?就意味着将始终有忠诚相伴的责任。
如此静谧的仪式。亲吻,然后是疯狂的抚摸。接下来在寻找中彼此拥有。喘息伴随着疼痛。就酿下了苦酒。然后他们双双回到学校。回到各自的宿舍中。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更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家。但是他们已经结婚。哪怕没有法律上的许可。大自然可以为他们作证。那静静流淌的河。永不会动摇的原野。尽管他们依旧回到自己的宿舍,但已经和原来不同。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对方的身体。
斯克塔雷医生终于也有了让他惊恐不安的时刻。他不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吗?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能左右那些孩子的长相?那些不孕症妇女不是被他治愈的吗?那些孩子不就是他医术高超的证明吗?是他让那些患者枯木逢春,也是他让那些孩子横空出世。
但是斯克塔雷医生还是恐惧了,因为遗传基因终于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那是不可改变也不能修饰的。在那些孩子的脸上顽强地刻下了斯克塔雷医生的印记。那么醒目地,告诉大家,我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他们都是我的……如果斯克塔雷医生是皇帝。
伪科学终究会露出马脚。因为世上毕竟还有昆德拉那样聪明的人。他不仅在那些孩子身上一眼就看出斯克塔雷医生的诡计,还立刻就谙知了斯克塔雷治疗不孕症妇女的全部过程。尽管斯克塔雷医生的所有程序都是极为科学并且缜密的,但更为科学的遗传方式却把斯克塔雷的隐秘毫不留情地泄漏了出来。
多么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啊。作家昆德拉。在小说结尾,他让那些酷似斯克塔雷医生的孩子一个个来到他们真正的父亲面前。那个制造了他们的非凡人物。所有似曾相识与惊人相似的面容。当斯克塔雷医生毫无准备地看到这一切。他先是震惊,而后就是惊恐了。不过医生惊恐的不是他曼妙的科学创造力,而是他的遗传基因竟然如此的强盛。
与此同时小号手不期而至。他和斯克塔雷医生有着同样旺盛的繁殖力。尽管他们发泄的渠道各自不同,但生殖力所带给他们的痛苦和烦恼却是一致的。于是当斯克塔雷医生惊异于那些孩子的“酷似”,小号手则请求他为露辛娜堕胎。斯克塔雷医生说他想不到后果会这样,小号手却说他恨透了那个纠缠他的女人。斯克塔雷医生认为从此噩梦将不会停止,小号手也惊恐万状地说,只有将他的孩子从那个女人的身体中除掉,惊恐才会消失。斯克塔雷觉得他就要崩溃了,而小号手如果不能回到原先的生活就只能自杀了。
男友在电话中说他的美国梦就要实现了。优异的成绩不仅让他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他还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签证。他说这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美国美国美国……啊,美国!
男友在电话中不停地欢呼。还要虹猜他此刻在哪儿?他说他刚刚走出美国使馆的签证处。他觉得天更蓝了,世界更广阔了,仿佛飘扬的星条旗都在向他招手致意。
虹惊讶地问他我怎么不知道?怎么一直不知道?
男人说,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现在我把这个惊喜带给了你。说你高兴。为我高兴。为我们。新生活将从此开始了……虹在男友的欢乐中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美丽的虹还非常单纯,她的惊恐和疑问也是发自内心的。她说不清自己在得知这样的消息后是欢乐还是悲伤。总之她没有再把关于自己的那个消息告诉男友。她知道她的那个好消息不仅已经黯然失色,甚至会给男友的欢乐蒙上阴影。
是的,美国美国美国……男友的电话再度打来。电话怎么断了?你高兴吗?美国!我终于获得签证了我们就要走了。
是你。是你就要走了。
我走不是就等于你走吗?你哭了?为什么?好了好了,我们结婚吧。你听到了吗?我们结婚。我会先在那边打一片江山。我会为你安置下一个温暖的家。我们的。我的和你的。美国的家。你在听吗?
秋天死于冬季。
这竟然也是戈达尔的语言。
那时候虹对腹中的那个生命已经确信无疑。而更加确信无疑的是不久后男友将义无反顾地漂洋远行。虹原先想先将男友送走再考虑他们的孩子。让他无愧无悔地离开她,登上梦的航程。但是他们的孩子却不允许她再等了。她如果不能及时流产就将错过。那么,或者她应该留下这个孩子?
虹知道女人留下腹中的孩子通常是因为对男人的爱。一个虹认识的女人的孩子就这样成了一个遗腹子。丈夫在妻子怀孕后突然死去。那时候那个女人还来得及去做人工流产。很多人包括虹也曾经这样劝说她。留下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就等于是留下不幸。但女人就是坚持将那个孩子留下。因为她太怀念自己的丈夫,她认为孩子就是她和她爱的那个男人唯一的联系。所以她绝不能断了这联系。她唯有依靠这个孩子才能继续感受丈夫的存在。可惜在孩子降生之前女人就走出了那个悲伤的阴影。那是女人没有想到的,对一个人的思念竟如此脆弱?女人开始了对另一个男人的疯狂的爱,于是遗腹子的命运便注定了不幸。
同样还有另一个如法炮制的女人。她是虹的大学同学,她们曾经非常要好。那个女人是在男友远赴异国他乡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她为了海誓山盟就轻信了她的男友,她相信男友一定会信守诺言的,于是她独自决定留下孩子。她把腹中的这个孩子当做了连接大洋彼岸的纽带。她坚信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全家团聚。但是最终,她既没能去海外陪读,男友也再没有回来,从此便只能在未婚妈妈的窘境中终日以泪洗面。他们的约定是在长时间的不能相见中自然解除的。那个男友甚至至今不曾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被遗留在前女友绵绵无期的悲伤中。于是孩子一出生就在母亲的绝望中长大。自然的性格扭曲。阴郁而晦暗的。后来女人终获解脱,那是因为孩子有一天以自杀结束了自己年幼的生命。母亲便也追随而去。自杀前她才知道其实男友在离开她时就已经另有新欢。那么那个被遗弃的女人留下孩子还有什么意义?那么他们母子的双双自杀又是为了谁?女人像所有痴情的女人那样,她犯下的那个最大的错误就是轻信。
还有一个女人怀孕后才发现男人有了外遇。于是在整个离婚交涉的过程中,女人腹中的孩子伴随着一天天长大。女人或者想用这个孩子来挽救岌岌可危的婚姻?或者,孩子也是女人离婚的一个砝码?但是当一切无可挽回一切如东流逝水。女人便毅然决然,哪怕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已经不能流产。是的唯有这个聪慧的女人值得敬佩效仿。她当机立断,义无反顾,也没有期期艾艾的儿女情长。即使引产她也要把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做掉。她坚信只有这种选择才是最人道的。女人在做掉了这个孩子之后才真正肝肠寸断。还没有离开手术台她就后悔甚至绝望,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孩子的血。她不仅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还杀死了自己的灵魂。后来她患上了非常严重的抑郁症,深夜里总是有天使一般的儿子飞来。无论怎样的选择似乎都是悲剧。这个女人本以为从此就可以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生活了,以为她的无辜的孩子也不用遭遇人生的不幸了,但一切枉然。因为比那种她想象中的“人道”更深重地压在她灵魂中的,是那种将永无尽头的罪恶感。
是的,虹不能不想到这些。
男人当拥有了他们本不想要的孩子时,这时候他们作为男人是否性欲强烈是否能力健全是否能繁殖后代就已经变得不再重要。甚至无论多么强健的体魄多么旺盛的性欲此时此刻对他们来说都成为了一种负担。他们只是害怕。对那个新生命的到来,因为不是别人而是他把那个生命带到了人间。他们害怕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会干扰了他们正常的生活甚或影响到他们的未来。是啊,那是曾经怎样历尽艰辛才挣得的锦绣前程,他怎么能容忍这一切被一个几乎毫不相干的生命所毁灭呢?是的他们的远大前程绝不能被自己的一次愚蠢的性行为所断送。于是原本强势的男人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渺小而懦弱。他们请求女人。甚至跪下来。答应所有的要求。就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做掉吧。求你了。爱情并不需要一个莫名其妙的生命来证明。那或许只是一个疏忽,一次本不该有的激情。这样的机会今后会有的会有的。无数次。甚至成千上万,那时候当我们功成名就当我们有了稳定的地位……虹终于代表所有身处不幸又执迷不悟的女人作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时候秋天已变得垂死,并且正在被来势凶猛的冬季所吞噬。
但是那一天却依然有着明媚而灿烂的秋末的阳光。河水也还在薄冰下缓缓流淌。那一天虹就躺在厚厚的金色秋草之上。让思维活跃在季节的悲伤和苍凉之中。
虹和男友约定了黄昏。但是虹午后就匆匆来到了这片白杨林中。来凭吊往日那海誓山盟的真情?这时候一片很大的白杨树叶正被风吹落。虹看见那片落叶时它正优美地在林间飞舞,并在虹的眼前如此优雅地划过。然后虹的视线就追逐着那片落叶。直到它终于落在了远处那依然苍青的草坡上。虹被秋天那绝美的景色感动。这个从有到无的季节,一切的温暖而又凄凉的凋零。这也是一个色彩最绚烂最斑驳并不断变化的季节。从满目青绿,到温暖的金黄,再凋落成那所有的枯竭的褐色……那片飘零的落叶终于落地,让虹无比感伤。虹知道其实那就是她的命运,不会再有任何其他选择了。是的她已经目睹了两个遗腹子的不幸,她何苦还要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悲惨中呢?是的虹绝不能清醒着而去选择那样的悲剧,既然她明明是清醒的。虹决不会去做那种倒霉的期期艾艾的可怜女人。虹要亲自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要她的未来是辉煌而灿烂的,就如同这秋日的阳光。她不能死守着一片爱情的虚妄而没有自知。更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某个别人来控制。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虹是自我的飞扬的。作为一个进步的女性她又是知识的自爱的。是的虹爱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能爱自己?所以虹才不会被任何阻碍自己的东西所牵累,所阻隔,甚至所毁灭。大概就是在这一刻虹形成了她的人生观。她变得务实甚至功利。不再有诗意,更不会再有秋天的诗意。秋天正在死亡。
随着那片很大的白杨树叶的最终落地,虹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作出了决定。
秋天终究会死于冬季。
或者,是冬季吞噬了秋天?仅仅是为了让冬季的萧条替代那所有秋日的灿烂?
终于作出了选择的虹忽然觉得异常轻松。仿佛周身被清冷的流水淋漓尽致地洗过。于是她极目望去,很美的那个最后的秋日。虹是眼看着那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白杨树,是怎样,在短短的这个下午就转瞬变得满树凋零、一片枯萎的。
在最后的黄昏,当夕阳西下,他们在秋的垂死中疯狂做爱!
虹全力以赴,她只有一个愿望,是说不出来的,那就是要她的男友永远记住她,永远,在和别的女人做爱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她的影子。那毕生挥之不去的。
像所有的以往一样。当歇斯底里的喘息声和喊叫声结束,黄昏便拉上了它美丽而柔和的帷幕。
于是,谢幕。
男友迟到了。虹知道他行前一定很忙,所以不去计较。
一个孩子?
男友惊恐的目光。
虹依稀记得那时候正有黄昏的、最后一抹金黄照在男人的鼻尖上。那已经完成了一切的苍白。是的不再有激情。于是恐惧到来。一个孩子?那金色阳光下的鼻尖,汗珠正缓缓冒出。晶莹剔透的。闪着七彩的光斑。
是的。我决定要他。
不,为什么?我的梦想才刚刚开始。
你的梦想?
不,我是说我们的。我们甚至还没有结婚?
孩子是爱的结晶。书上都这样说。
那是虚妄之词,怎么能轻信?
耶稣也说孩子是上帝的旨意。不能违背,更不能杀死。
应该相信科学。
就是说你不愿接受我们?
我走了,你怎么办?
就是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求你了,虹,不要,至少现在不要……我会自己抚养。
你要知道,我们有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那是你的。
你如果这样,我们就只能分手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觉得吗?所以,你可以走了。
虹,我们如此相爱,干吗要被一个不相干的生命困扰?
听得到薄冰下的流水声吗?戈达尔说,秋天死于冬季。
于是虹决定了结束。那时候黄昏的雾霭正轻轻散去。留下夜的清冷。
凌晨时分,冬季到来。
虹最后一次见到男友是在学校的食堂里。那时候虹已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以至于那个男人迎面走来,看到虹后却只能垂下他的眼睑。他或许不忍去看?或许不堪回首?无数次白杨林的夜晚过后他们却仿佛素不相识。男人不敢直面原先的女友,仅仅是因为一个孩子。他真的害怕了,恨不能以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恨不能没有认识过虹恨不能立刻登上飞赴美利坚的航班。后来虹和那个男友再没有任何联系。她曾经非常难过。想不通为什么曾经的那么亲密,却转瞬之间就形同路人?
一个男人就这样被他自己制造的生命吓跑了。
一个生命难道就那么可怕?就能够吓倒一个强健的男人?
一个新的生命不也是大自然的造物?为什么不该赞美讴歌感谢上天的赐予?怎么会就成为了男人的一场灾难呢?
所以昆德拉要用整整一部小说来完成男人惧怕女人怀孕的这个男性的主题。
如果只有两心相依两情相悦,哪怕只有做爱只有瞬间的冲动片刻的享受,也可以海誓山盟地角天涯……但怀孕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么怀孕又意味着什么?
是的,爱情的死亡。
所以怀孕就是,死于冬季的那个,秋天。
变奏:那些欢快的魔术一般的令人炫目的,往事。
虹再度怀着极端的喜悦。这一次为了腹中的生命,她决定主动去选择那个可能的归宿。于是虹走向了陌生的彼尔。那个高大的始终在注视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在“日落咖啡”。
虹坐在彼尔对面对他说,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彼尔惊异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很久了?
是的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不是这个月也不是上个月。真的很久了。就在这里。“日落咖啡”。你喜欢这里?
不,是为了其他目的。
所以我们做朋友吧,虹说,我欣赏你的坦诚。
你怎么知道我是坦诚的?
我可以带你认识这所大学里的所有精英名流教授,乃至教授的太太……彼尔更加惊异地看着对面的虹。这个年轻的女人,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她?
我知道你究竟钟情于谁。当然她是个绝美的女人。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真的我绝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她当然值得你们去倾慕,甚至天下男人都……你认识她?
是的,教授太太。青冈。一位优雅而体面的女士。你如果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介绍给她。对于痴迷的倾慕者她从来不会拒绝,尽管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然后彼尔的目光才真正转向虹。在烛光下他仿佛突然发现了这个年轻女人那令人炫目的美。在她的纯真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历经沧桑的痕迹。只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彼尔毫无准备。只知道这个女人是诱人的让人难以抵御的。而她的魅力又是那样的咄咄逼人让你无法逃避。哪怕她像妓女那样立刻就提出来和你上床……于是彼尔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告诉我你们大学里的这种咖啡馆会有妓女吗?
虹竟然非常坦诚地回答,你难道没听说现在很多女大学生都希望做妓女。当然是那种高级的妓女,如同李湘君或者赛金花那样的,琴棋书画,能够和高级知识分子或者名流权贵往来唱和的。不过他们那样做仅仅是为了结交他们,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能获得更多发展的机会。
彼尔于是更加不可思议。他又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坐在远处的那个被称做优雅的女人。
是的她叫青冈。导师西江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师母。我知道你每每来到“日落咖啡”,其实就是为了来看她。我也看到了你眼中那种倾慕的目光,就像孩子。我还知道你是从来不会注意到我们这些女人的。因为比起青冈那样的女人,我们这些穷学生实在太不优雅了。
你愿意去看看我的房子吗?彼尔突然站了起来。
这一次轮到虹惊讶了,你……你是把我当做了妓女?
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虹顿时发亮的眼睛,我正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不知道该怎样解决。
好啊,那我可以帮助你。
我知道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虹说,你不用问我的麻烦是什么,最好永远也不要问。你就权当我是一块跳板,只有通过这块跳板你才能到达你真正梦想的地方。
然后他们便这样突兀地各怀心事地走到了一起。那么轻松的,并且谁也不想知道谁的昨天和明天。
当虹得知西江的孩子正在她的血脉中萌动,她便发誓决不再犯第一次怀孕后那种错误。她知道男人闻讯后一定是懦弱的惊恐的逃避的,所以她没有向西江和盘托出自己的烦恼,因为她爱西江,不想因此而失去他。她知道西江也会像所有男人一样,对本不该拥有的孩子满怀恐惧。而他的第一个反应也一定是推卸责任,这也是虹不愿看到的,尤其不愿在她一直崇拜的这个男人身上看到。虹的不愿意披露真相大概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博士论文还没有通过。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她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她必须拿到那个学位,所以虹的隐瞒是功利的。于是虹就把她的这些麻烦交给了彼尔。那么轻而易举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上天竟然派彼尔来拯救她?
那个晚上虹果然来到了彼尔家。那么直截了当地,彼尔要虹陪他喝酒,虹便任凭自己神魂颠倒。接下来的情形就更加直截了当。虹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说,她什么都经历过了,她是个坏女人。
但是虹越是这样坦诚彼尔就越是喜欢她。就如同蔡锷喜欢小凤仙,或者京剧名伶孟小冬被杜月笙金屋藏娇,在香港演出了他们人生最后的绝唱。这一类女人通常不仅床上风姿绰约,还身怀绝技志节高远,就如同虹!
虹的如此从容面对竟然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加上彼尔,这一回她就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从那个死于冬季的坚忍的女学生,到西江的那个妖娆的女弟子,再到彼尔,那个妓女一样的放荡女人。
很快虹和彼尔形影不离。他们不是在彼尔家中做爱,就是在“日落咖啡”调情。他们交往不到一周,竟然就开始了谈婚论嫁。其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猜不出他们之间在做着怎样的交易。
虹的举动尤其让正处在热恋中的教授西江难以承受。他不能接受虹刚刚和他在他们的小屋中耕云播雨,就冷酷地通知他,明天,明天她就要结婚了。但尽管如此,虹依然妩媚柔情地继续满足着教授,让这个和所有男人一样软弱的男人在神魂颠倒之中,不能够洞察那个潜在的(那个已经存在的孩子)危机。
后来虹说,她所以下决心征服彼尔,是因为她再也受不了彼尔总是盯着青冈的那迷离的眼神。她还没有见到过如此痴情的男人,她甚至曾经以为彼尔是个神经病患者。她不止一次注视着彼尔那摄人心魄的目光。她想为什么这样的目光不是朝向她呢?哪怕彼尔是个疯子。
虹在经历了堕胎事件以后开始变得冷酷。她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变得越来越不近人情。她仇恨一切比她优越的女人,为此她不惜怀孕地勾引她的教授。在潜意识中,她所以要引诱西江并不是单单为了她崇拜他,而是她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战胜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冈。
从此和任何男人的交往都无法改变虹那颗冰冷的心。她功利,并且不择手段,被世人所不齿,然而却总是马到成功,如愿以偿地俘获那些她想要的男人。她知道那是因为男人心目中的女人和女人心目中的女人不一样。所以她相信青冈一定已经洞察了一切。但如果换了西江,他就决不会看出虹的如此城府。
自从外省的那个暴风雨夜以后,青冈就更加成为了虹的头号敌人。从此虹就是一门心思地和青冈争夺西江。而虹争夺西江的时候也就更加赤裸裸地,不加任何掩饰。她就是要给予西江她青春的身体,甚至,她就是要怀上西江的孩子,以羞辱那个不曾给西江留下后代的高傲的青冈。
而西江在这个得意女弟子的撩拨下也总是心旌摇荡激情满怀。恨不能每时每刻都能把她拥在怀中,并希冀着能和这位出色的女博士生永生永世地在一起。于是他不惜手把手地为她辅导论文,或者干脆一章一章地为她写出来。每每当他把这个曼妙动人的女弟子抱在怀中,尤其是当他冲动而又难以控制的时候,他就会指天指地许下一些不着边际的诸如离婚一类的誓言来安抚虹。所幸虹从来就没有把这些骗人的鬼话当真,她太了解西江这样的性情之中的知识分子了。尽管他们可以信口开河兴之所至,但那些雄心勃勃的豪言壮语你是绝不能够当真的,否则只能苦了自己。但是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扫了教授的兴。戳穿西江的那些善意的谎言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虹不会那样傻了,也不会那样做。让教授神魂颠倒让教授的家庭岌岌可危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对虹来说就足够了。所以虹对教授从不抱怨,也决不逼迫。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给西江以温柔,以微笑,以崇敬,以爱情。她便是这样和已然深深坠入情网的西江周旋着。
教授最终爱上学生。这种师生恋佳话古今中外实在太多了。譬如毕加索。譬如徐悲鸿。或者譬如鲁迅。虹不断以这样的故事激励西江,让西江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一种虚幻并且诗意的憧憬。同时虹也给予了西江很多幻觉,让西江觉得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并且无论今后他是不是能和青冈离婚,虹都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身边。为此西江甚至已经开始为虹运作“博士后”的事情。他就是要把虹这样的学生留在他的教研室。他就是要为虹创造不停地研究昆德拉的环境,毕竟,昆德拉可供研究的课题无穷无尽。
小号手并没有要杀死露辛娜。他至多是想杀死露辛娜肚子里的那个他的精子和露辛娜的卵子的结合体。他不想从此为自己这个活跃的精子负责任,更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露辛娜纯粹死于意外。当然也和温泉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斯克塔雷医生有关。斯克塔雷医生的大学同学雅库布对现存社会持不同政见。于是他请求斯克塔雷为他制造一粒剧毒死亡药片以备不时之需。那药片意味着死亡充满了黑暗但却被美丽的蓝色所掩盖。但是当雅库布终于获得了出国的签证,那粒蓝色药片对他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所以他来到温泉,把那粒死亡药片还给斯克塔雷,他或者认为还会有其他持不同政见者可以用上呢!但是这粒被归还的药片却阴差阳错地落入露辛娜的药瓶。药瓶里药片的颜色竟然和死亡药片一样,所以同样的蓝色混淆了生存和死亡,以至于最终导致了露辛娜的不幸。
露辛娜是怀着她的孩子(不确切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一夜情的小号手的?还是露辛娜温泉维修工的男友的?)和对美国富商伯特莱夫的崭新恋情命丧黄泉的。在死亡的那一刻,这个平凡女人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美丽而致命的蓝。然后便沉入永远的黑暗。而所有人生的故事也就会因这黑暗而结束,因这不幸而感人。
但是当死亡大门开启的时候为什么却是一片梦幻的蓝?那充满了诱惑的,甚至是幸福而美好的、欢乐的、魔术一般的,神秘而恐怖。便是这样的一片绚丽就彻底解决了人们的烦恼。在露辛娜,她终于再不用因小号手的逃避而烦恼;在小号手,他终于摆脱了因一时冲动而导致的责任;在斯克塔雷医生,他创造的剧毒药片终于物有所值,就如同他对治愈那些不孕症妇女的那些天才的奇思妙想;在雅库布,他终于成为了那个间接的杀人凶手,体验了杀手的惊恐与紧张,又在警察到来之前,成功逃离了犯罪现场……所以当小说结尾的时候终于每个人都适得其所,包括露辛娜。只是露辛娜这个女人太平凡了。平凡到她的死竟然没有能改变任何人的生活,甚至改变不了温泉那不分昼夜的蒸腾热气。于是一切归于了平静。世间到底没有因露辛娜的生死存亡而生死存亡。
虹拿出最大的热忱面对彼尔。其中也包含了她对青冈的嫉恨。她知道青冈是彼尔那样的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所以她要摧毁这梦想,让梦想如大海中那些虚妄的泡沫。当然她记得她曾经对彼尔的许诺。她答应将彼尔介绍给青冈,后来她果然也这样做了。
结婚后的某一天她果然把青冈请进了他们的家。
只是那时的青冈和彼尔早已暗送秋波,虹却被蒙在鼓里。
虹问彼尔,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想?
彼尔说,为了不死。
虹又说,像你这样热衷文学的富人如今已经不多了。
从此他们便经常在“日落咖啡”见面,经常谈论彼尔的梦。
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在那里。就那样一道远远地观望着孤独的青冈。虹那时的自鸣得意可想而知。虹知道就凭着她对彼尔的理解就已经征服了这个男人。那么轻易地,彼尔就被她飞扬的人生姿态所俘虏,就如同她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征服了教授西江。
虹当然知道她是美的。而且是那种男人很难拒绝的大胆的美。
虹坚持说她是被彼尔那日复一日深情的目光所吸引进而所感动。
她再度说,如今像你这样迷恋一个女作家的男人确实不多了。
虹也曾几次问着彼尔,要不要把你的心意转告青冈?她说这很容易,举手之劳,但却每一次都被彼尔拒绝,虹才真正知道彼尔对青冈的迷恋有多深。
后来彼尔承认。但他却还是坚持说,他喜欢什么欣赏什么敬慕什么迷恋什么,纯粹是他自己的事。他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负担,特别是被他高山仰止的那些人,比如青冈。
这样在彼尔和虹的交往中,慢慢就关闭了那扇通向青冈的门。无论如何这让虹庆幸不已,毕竟彼尔把专注的目光转向了她。她坚信彼尔是爱她的,爱她并且愿意为她分担一切。为了强化彼尔这种承担的意识,有一天她便把彼尔带到了那片白杨林。她说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来这里了。她还说想不到这里今天还是这样的美。
彼尔的宝马轿车风驰电掣。过去漫长的旅程今天却转瞬抵达。
他们到这里时竟然也是很深的深秋。虹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因为他们刚好相识在这个斑斓的季节。这时候漫山遍野已是苍凉的秋色。虹看着远处蜿蜒流淌的那条小河不禁悲从中来。于是虹又像很多年前那样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秋天死于冬季”。
这是一直盘桓于虹脑海里的一行诗句。
虹看到彼尔以那么惊异并且那么感动的目光看着她。
紧接着虹又说,这种话不可能是青冈说的,而是戈达尔,那个法国先锋派的导演。
为什么你总是把青冈插在我们中间?彼尔真的生气。我们只是我们。我们相爱并且不久结婚,青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也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那个障碍。
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吗?
你应该知道我是爱你的,也愿意为你承担一切……法国王朝/停留在那里/是我们的祖国/我把你当做了我的梦中情人/幸福的魔术一般的炫目的国家/然后风吹过来,打碎了戈达尔原本连贯的思想。
可爱的地方你在哪里?
彼尔说,我的生活中有了你。有你就足够了……但可惜我只是你那个物质的女人。生活中的。而你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又在哪儿呢?
彼尔不再讲话,只看着远方。
很美,不是吗?虹追随着彼尔的目光。一种美丽而忧伤的基调。关于祖国的,也是关于爱的。虹说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那是因为触景生情,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午夜的那次长别离。那么清晰的。
那是一段伤痛的往事。但往事终究迷茫。就有了今天你和我。
彼尔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虹。这是虹能猜测得到的,她甚至知道她的哪一句话将会引出彼尔的哪一个动作。于是她开始有计划有预谋地讲着她的每一句话。然后就是所有预期的被实现,虹便这样慢慢控制了彼尔这个男人。
虹没有在彼尔的怀抱中挣扎。她只是把头垂下来,垂到彼尔的臂弯中。虹让她的那两行清泪,就那样缓缓地渗透进彼尔的臂弯中,渗透进彼尔那件质地高贵的羊绒大衣的纤维中。
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虹看着远方的暮色沉静地说。不是因为这里有静静的流水苍凉的原野,而是,这里曾发生过一个令人心碎的我的故事。
我知道。彼尔简洁的应答。
是的我的故事。爱情的故事。也是失去的故事。
我知道。彼尔再度如此简洁地说。
故事的主题就是秋天死于冬季。只是,虹说她没有想到她和彼尔相识的季节,竟然也在秋天。
但愿我们的秋天不要死去。
他们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结束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一个男人恐惧的目光。
这时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竟然也停留在彼尔的脸上。幸好彼尔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是澄澈的同情。虹不知道这样的澄澈为什么会出现,而且是出现在彼尔的目光中?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人的眼睛中看到这种澄澈了,所以她惶惑,甚至恐惧,不知道彼尔这样的男人究竟来自何方?
在一种美丽的忧伤的基调中。
就那样他们开始了他们的性生活。在自然万物面前的那个神秘仪式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彼此真心相爱。那以后他们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来,在这里听潺潺流水,看苍凉秋色。但最终那个离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在清冷的午夜中在清晰的月光下。
仅仅是因为男人的恐惧?
虹说她永远记得那惊恐的目光。她说她仿佛依然能看到那个男人是怎样在清冷的夜色中离开了那片白杨林。那么清晰地就消失在了那个无尽的尽头。虹说她说着这些时就好像往事正在重演。那种切肤的感觉好像又回到她的身体中。她仿佛再度怀孕(她确实又怀孕了),再度被冷落被抛弃……彼尔更紧地抱住了虹。说从此决不会再那样了。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承担,更不会让你为此心力交瘁……虹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我也清楚地知道你会怎样做。
为了不再看到男人惊恐的目光。这一次虹决意一个人来承担。那是她实在不愿破坏一个男人的形象,更不愿看到一个学养和人品都堪称高尚的人,因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就变得懦弱甚至丑陋。她不愿意在所爱的男人身上看到那些人性的弱点。尽管她知道那是必然的,难以逃脱的,甚至人皆有之的,那恐惧。然后就是逃避,就是既没有道德也没有责任感甚至没有人性。不,那不仅是在败坏导师在学生心中的形象,也是在毁灭虹对于男人甚至对于整个人类的那个美好的信念。
虹没有把她心里想的这些告诉彼尔。尽管她是在彼尔的怀抱中想到这些的,尽管,她知道这样想对于彼尔其实是不公平的。
虹说她追逐着眼前飞过的一片硕大的黄色落叶。她想只要黄叶落地,她就不要那个孩子了,然而枯叶又怎么可能不落地呢?那本来就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世界。而后她又匆忙改变了她的限定:只要枯叶落在水中并随水而去,她就不要这个孩子了。然而,枯叶在空中尽情飞舞过后,竟然偏偏就落在了那窄小的河上,而且顺水而去。虹还能说什么?那么广阔的广阔的原野,那么无限的无限的希望……虹便只能走进那个冰冷的手术室了。一个人。
虹讲述着被冰冷器械撞击着的那绝望的感觉。
虹说就在那样的时刻她仍旧在期盼。她是多么盼望着有人能来阻止她。阻止这绝望的疼痛。但是没有。她被抛弃了。被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惊恐和胆怯,抛弃。是的那个男人没有来。他甚至不知道虹是怎样羞辱地走进了那个残忍的世界。像屠宰场一样的。喊叫,还有生命被泯灭的那种悄然无声。
是的没有人来阻止虹。那是虹自己的决定,男人不知道。但是有一个决定是他自己作出的,那就是他将不会对这个孩子负任何责任哪怕是道义上的。他寄希望于孩子做掉之后他们还会和好如初。他梦想着有一天他一定要把虹接到美国。他不知道对虹来说没有了孩子,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结束了。不再能和好如初也不再有梦想的一天。一切都没有了,就像那片偏偏落在水中的枯叶。
虹讲述自己的故事却仿佛故事中的女人不是自己。但讲到凄惨之处,她便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于是彼尔暗暗发誓,宣称他绝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男人这点请虹一定放心。
虹说她已经感觉到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看到那种男人惊恐的目光了。她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彼尔都不会退缩。
尽管已是很深的秋季。
尽管流水已不再发出潺潺的响声尽管那音乐般的水声正在悄然逝去。
几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同样的事情开始了。一个怎样的轮回。先是相互之间那么深情的注视的目光。然后接吻。再然后事物便向着它本该行进的那个方向顺畅地发展了下去。
几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下。只是这时候他们都已经不是初恋情人(同样的故事在这里却只是一种变奏)。他们已然各自有过丰富的经验和体会,甚至更复杂,因为他们即或相爱,他们也都同时在和别的男人和女人发生着情感上或者欲望中的深深浅浅的关系。
彼尔的大手轻车熟路地摸到了虹的胸膛和小腹(他当然无法摸出那里正孕育着的教授的孩子)。那是一切男人都想触摸的地方,那欲望的起源欢乐的终点而伴随着的,却是彼尔在虹的耳边的喋喋不休。彼尔说你再不会有那样的伤痛了,让我来做你孩子的父亲。甚至我可以做很多年前被你做掉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你所有孩子的父亲,那个永恒的父亲。
虹满含热泪拼命亲吻着彼尔的脸。她的感动的泪水浸湿了彼尔因为欲望而涨红的脸庞。
是的你不会再有那样的伤痛了。记住我就是你孩子的父亲,那个唯一的父亲。相信我永远不会做逃兵的,我有坚定的信念我是个责任心很强的男人,我爱你。
然后虹的身体就开始上下起伏左右扭动。她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竟又看到了一片硕大的正在翩翩飞舞的黄叶从她眼前掠过。她立刻想在这一刻她该许一个什么愿呢?在彼尔的那么信誓旦旦的保证中?
彼尔说他从来视财富为粪土,可是除了财富他却一无所有。他又说,即或一无所有但我却知道我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自然就要履行男人的全部道义和责任。对他来说没有选择,这是一个男人必须坚守的原则……然后彼尔就不说了,因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高潮正在疯狂到来。
那时候也刚好夕阳西下。
于是虹在无限的感伤中以她的喘息和欢乐,应答了彼尔的诺言。
慢慢地一切寂静。在温暖的秋季,唯有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在慢慢平息。
然而就是在身体中装满了彼尔的欲望时,虹也没有忘记想到西江。不过她不是想外省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不是想西江是怎样的激情澎湃,而是,这下西江终于可以轻松了。然后她便轻轻抚摸着彼尔大汗淋漓的肌肤,亲吻着他潮湿的脸颊。是的西江从此再不必为一个孩子的到来而忧心忡忡了,尽管,西江对那个孩子乃至于眼下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根本就无从知晓。
重复:被否定的主题。
虹在金色的阳光下抬起头。她的披散的头发便也被阳光染得一片金黄。她仿佛忽然听到了长笛的音响。就像又回到了某个旧时光阴。那个曾经被长笛引发的美丽瞬间。
是的,长笛。那是虹最喜欢也最热衷的一种乐器。那呜呜咽咽的哭泣一般的。仿佛弯月正穿过云层。
在凄婉的旋律中还伴随着演奏者急促的喘息声。这也是让虹激动不已的,她明明知道那不是在做爱,而只是在用气息诉说。
在低音区长笛听起来总是“沉闷而冷漠”的。但在高音区,长笛的音色便是“激昂而璀璨”的了。
虹记得她确实听到过Lampal(被翻译为兰波,或者朗帕尔)的演奏。那是一张兰波(当年他们就叫他兰波)的唱片。黑色的。在很好的音响中。所以如泣如诉,还有兰波清晰的喘息。那是让生命换气。那时候虹曾经被兰波那么忧伤的乐曲所迷惘。她一直觉得那不是兰波在演奏,就是做爱。
于是她建议所有恋爱中的男女都去听兰波。那做爱一般的长笛曲。
没有日落咖啡也行,哪怕没有秋季,只要有兰波。
通常在第四乐章中应该重复主题。
但什么是主题呢?
男人的恐惧?
那个魔术一般的炫目的法国王朝?
还是秋天死于冬季?
所以,无主题。
虹终于幸福地怀上了儿子,并为她的儿子幸运地找到了父亲。但是在那个幽静的林间小屋里,她却依然沉浸在与导师西江的那没有尽头的爱情中。
虹不管这对于彼尔来说是不是公平。因为即使她能够在彼尔那里找到温暖,却不能在他的身边感受激情。然而虹又是一个需要激情的女人,她宁可在热烈中燃烧化为灰烬,也不愿在平庸的温情中度过一生。所以她又回到林间小屋。在这里和教授任凭欲望差遣。
不过从此没有了负担。西江将永远不会知道他有了一个不该有的孩子,他也就永远不会为此而埋怨虹进而离开虹了。从此西江将永远被虹青春的身体所迷恋,但却又永远不用为随之到来的各种麻烦所苦恼。
虹就这么聪明地把情感生活和家庭生活成功地分割了开来。从此她便可以游刃有余地和这两个男人分头做爱了。这样的做爱给虹带来了双重的感受,那就是既能够在彼尔身边享受婚姻的形式,又能在教授那里感受爱情的真谛。
虹是在林间小屋的西窗下被那片金色阳光照耀的。那时候西江已经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欣赏着窗边那个赤身裸体的虹。那时候虹的身体还没有丝毫改变,她只是偶尔会在黄昏时分感到恶心。那一刻在金色阳光下的虹确实姣好,以至于西江的脑海里再度闪过了一定要离婚的念头。那一刻他多么想把这个油画一般的女人永远地占为己有。他已经越来越不能忍受只在黄昏和虹在这里幽会了。他也不再能忍受每次做过之后就要匆匆起身离去,不,他要永远把这个年轻的女人抱在怀中,他要和她一道睡觉从夜晚到黎明……一切在自然而然中按部就班地行进着。
那时候,西江并不知道虹的腹中已经有了孩子,而孩子也已经有了父亲。
窗外夕阳的金色越来越暗淡,当黑暗不得不降临,西江也就不得不挣脱虹的缠绵。
西江说,我一定要走,今晚青冈回家。
于是虹就将她丰满的乳房推向西江眼前,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西江敷衍地亲吻虹的乳房。说,我喜欢。不过我真的要走了,今早青冈打来电话,她乘坐的飞机恐怕已经到了。
很疼。肿胀着。沉甸甸的。你难道不觉得吗?你在想青冈?
是的我没有去机场接她,但至少她回来的时候我该在家吧?
你是不是一想到青冈就会想起你们之间的那些……什么?
那些因为熟悉而麻木进而陌生的一切?
婚姻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西江说,你放开我,让我走吧,我们明天不是还会在教研室见面吗?
告诉我究竟什么才能使婚姻破裂?
西江系上了衬衣的纽扣却又被虹解开。
说呀,是因为忍无可忍?还是荒疏冷漠?
西江重新系上衬衣的纽扣,却又再度被虹固执地解开。
回答我呀,是因为力不从心?还是移情别恋?
后来虹开始帮助西江系上所有的纽扣。衬衫的还有裤子的。虹甚至为西江打开了那间小屋的门。虹送走西江的时候甚至笑吟吟地不像往日的满脸哀伤。西江反而莫名其妙,以至于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虹。于是激情便难以控制地再度滚滚而来。他说,我又何尝不想留下来……那一刻虹只有些微的感伤。
如果是过去,他们很可能会再度陷入疯狂……但是这一次虹没有怂恿西江。她知道只要她怂恿,西江就不会不给她。很多次她就是这样控制西江的,就如同她用她缠绵的话语控制彼尔。是的这一次她没有怂恿西江。因为那一刻她一直在想,究竟该选择怎样的时机,把她和彼尔的事情告诉他。
虹微笑着把西江送到门口。他们拥抱。然后她就觉出了西江的坚硬。但是她没有纵容,只是脱口而出,我也要走了,今晚,在“日落咖啡”……夕阳把最后的一抹金黄照进屋里。
这抹金黄刚好照耀在虹的头发上。
当虹的头发被染上金黄的那一刻她非常幸福。
她知道她正在告别情感生活,并满怀希望地去追逐自己的婚姻。
能够记忆的东西是有限的。
青冈重读伍尔芙的《达洛威夫人》。
青冈每每阅读《达洛威夫人》总是无限感慨,尤其是她那苍老而又优雅的无尽的“自语”(那美丽人生的独白)。
一切的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一切的。全都没有了。
当一切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全都没有了。又会是怎样的境界?
是啊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莫过于她在选择终身时没有能选到她的最爱。这选择往往来自于一个年轻女人简单的头脑,或者她的漫不经心,或者一时冲动。后来这个女人选择的男人平步青云甚至做了议员,甚至还想进军内阁。在世人眼中这个被女人选到的男人已经无懈可击。因为他几乎一生都没有错误,但没有错误难道就不是错误吗?于是没有错误结果便是导致了这个男人一生的平庸。而这种平庸所带给达洛威夫人的又是什么呢?她的从此常常地陷入对旧时美好的回忆中。这回忆是冗长的无尽的“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她为此而一生都不快乐。这难道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平庸的达洛威先生的错误吗?
于是,当达洛威夫人从前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聚会上。
当达洛威夫人不期地并且毫无准备地见到了他……此时此刻,青冈无奈地坐在电脑前。她突然心情沮丧,因为她突然不知道正在写的这部小说究竟该怎样进行下去了?于是她绞尽脑汁。却依然束手无策。她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会突然出现这样的状况。彷徨而无望的。然后是奋笔疾书。不过那也是徒然的挣扎。于是青冈停止。她决定不再写了。
就是这样。青冈不再工作,但是她却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在阻碍着她?她为此而沮丧绝望。最恶劣的精神状态。甚至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怀疑。落到谷底的那种感觉。最灰色的那种。简直不可救药。
而窗外,此时的窗外却是阳光灿烂。
这也是青冈不能忍受的。
没有人来慰藉。青冈只能求助于自己。
很多天后青冈终于找到了原因,那是因为她小说中的人物都过于平庸。平庸的性格便造成了平庸的生活。在平庸的生活中又怎么可能翻起惊涛骇浪?是的她那些平庸的像达洛威先生一样的人物。他们的不能向前发展是因为他们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连现在也没有。他们就那样平静如水地流淌着。或者干脆就像青冈自己这样,不死不活地生活着。生命中没有了激情怎么还可以写作?无非是将一些不疼不痒的片断拼凑起来。不能向前发展不能波澜壮阔不会荡气回肠……那么这样的小说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青冈就不耐烦了。因为她不想再把自己关在这个温馨的牢笼中。这个虚妄的家。她在这里什么人也见不到。她被隔离起来,好像无论是她的历史还是她的未来都被残暴地切断了。所以她忽然想到只有达洛威夫人那样的舞会才能将一潭死水搅动起来。那将是冲决死寂的最有效的办法了,她只有如此,最后的挣扎。
是的,一个公众的聚会。
原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是存在的。
这个公众的聚会甚至是盛大的,哪怕做作。在此她小说中的人物将轮番登场。除了虹。那个被所有人怀念的已经凋零的年轻生命。这个聚会举行的时候,青冈记得虹已经死去两年。两年中没有了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也没有彼尔,没有被彼尔带走的那个虹的儿子。他们在大洋彼岸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是的没有了虹但虹却依然在场。这一点青冈再明白不过了,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的生活。不过她只是隐形地存在于他们中间。没有人会彻底地忘记她。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和她有着深深浅浅的关系,那爱的和恨的。
一个盛大家庭聚会的想法令青冈兴奋。人们终于因此而得以穿上盛装了。她于是又可以见到他们了。那所有的意想不到的她曾经熟悉的人。于是无数的惊奇惊异惊喜和惊恐。是的一切都将在这个事先谋划的聚会中发生。人们将虚与周旋又心猿意马,人与人之间的那犬牙交错出神入化。尽管青冈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每个人都在表演都在逢场作戏,但她不是就为了来看这场戏剧的吗?
为此青冈整整一夜没有睡着。她太兴奋了,或者太紧张,总之她的神经已经非常脆弱。
西江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已经令青冈难以承受。
西江的这个外文系师生的例行聚会本可以在酒店举行,但西江就是坚持要在家中。他说那是因为家里和酒店的氛围不同。只有家庭的温暖感觉才最有亲和力,也才能更切实有效地把系里的同仁们最大限度地凝聚在他身边。
就为了你的凝聚力?
自从西江升任外文系主任以来,能在家中举行酒会一直是他的梦想。特别是当他和青冈搬进了这座上下两层外加阁楼的连体别墅之后,他的这个愿望就更是强烈。否则留着楼下的那个大得几乎可以摆放乒乓球台的大厅又有什么用?在这座房子的设计中,无论卧室还是书房都在楼上。于是他们呆在楼下的时间就自然很少,除非吃饭,而他们通常又很少在家吃饭。所以在西江看来楼下客厅应该就是用来开Party的。尤其西江又专门从事外国文学研究,要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自然要和外国的生活方式接轨。如果连他们这类人都不能和外国的风俗礼仪相融合,那么学校中还有哪个学科能和世界沟通呢?
西江的愿望当然是好的,但是却忽略了这个家庭中没有劳动力。筹备一个几十人参加的酒会对于任何家庭主妇来说都将是艰巨的,更不要说青冈这样的知识女性了。过去总是有西江的学生帮忙,特别是虹。青冈记得那时候虹总是兴致勃勃,因为有西江的爱情在那里支撑着。无论鲜花美酒还是冷荤面包虹都能一应俱全地提前准备好。酒会当天,青冈只要把它们提前摆好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青冈敬佩虹。但可惜今天没有了虹。是的虹厌倦了,所以她走了。从此西江也仿佛厌倦了似的,尽管他又曾带过很多的女研究生,而且其中不乏佼佼者,但却再没有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发展成虹那样的关系,那种暧昧的深情。
面对着杂乱无章的客厅,青冈突然怀念起虹来。
是的那些美酒呢?咖啡呢?鲜花呢?冷餐呢?那些兴致勃勃欣欣向荣,那些怀抱着爱和激情的那些往事呢?
而此刻西江竟然还在睡着?他难道不知道几个小时后他的聚会就要举行了吗?
西江当然不知道几天来青冈就像老妈子一样每天上街四处采购。就为西江的这个梦想,就为了他的所谓的亲和力?值吗?她还要在西江躲进他的教研室的时候辛辛苦苦地打扫卫生。清除掉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那整整一年的灰尘,从而让客厅中所有的角落都窗明几净。
青冈便是在如此繁重的劳作中泄愤似的打了那几个恶作剧般的电话。她以为那将为日趋消沉的西江带来惊喜或者至少是带来刺激。她还相信那将一定会在西江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掀起波澜,或者哪怕是几层涟漪也好。她当然不能保证她用电话邀请的那几个人一定会来。她也不能保证西江见到那几个人后是不是就一定喜欢。但是她就是那样做了。为了莫名的怨愤。她突然觉得他们的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已经不成其为生活了,只是活着而已,并且是非常没有质量的活着,毫无意义可言,甚至简直就是苟且。
青冈不知道达洛威夫人感叹的究竟是什么。再也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了。而那些事情又意味了什么?至于那样痛心疾首吗?是感情上的?还是床上残存的那些?那些大家已经不再需要的、那些不情愿但又不能不有的性事?为什么一定要勉强?是为了证明?证明什么?一种雄风犹在的能力?是的身体的机能还在欲望还在,所以可以心安理得了,因为你还没有衰老。
青冈不停地烦恼。因为她能够感受得到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动力。一切都仿佛被蒸发了。蓦然之间的,就消失了,那往日的激情,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怎样的可怕。青冈当然知道这是所有衰老家庭所必然遇到的。就如同更年期,你要一点一点地适应,那些不断减少的荷尔蒙那些雌性的激素。是的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才能慢慢适应。你才能在那个最低的平衡点上找到你新的人生。青冈不愿意问西江我们是怎么了?究竟是谁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了?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全都没有了?青冈好像也听到过西江在抱怨。他尽管没有明说但青冈知道他就是在责难,为什么他们不再亲近了?甚至不再亲吻?但那怎么能是青冈一个人的问题呢?是的青冈确实不需要了,但西江难道就需要吗?他如果需要又为什么不能像当年那样顽强地表现出来?那不容置疑不由分说的,哪怕是强迫?
很久了,西江总是背对着青冈沉沉睡去。他并且总是能够以这样的姿势从夜晚坚持到天明。整整一夜。他背对着。尽管,身后的女人有着那么光滑的肌肤那么丰腴的身躯。但是他就是一夜一夜地想碰她一下的愿望都没有。只是背对着。那种永恒的睡姿。据说他们这样的年纪能坚持睡在一张床上这本身就很罕见了。很多人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分床乃至分屋而居了。还能怎样?一切男人和女人的事情都没有了,这就是达洛威夫人的感叹。不过他们幸好还没到彼此厌烦仇恨的地步。尽管不亲吻不做爱但他们依然能够友好地相处,就像一对老朋友。他们是彼此相知的并且相亲相爱,这很难得。不过再相亲相爱,也只是相识多年彼此熟悉的那种老朋友似的亲爱了……
(*^__^*)
青冈没有责备西江的意思。她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正视生活中的问题,能够调整自己面对现实的这一切。她曾经那么惶惑甚至恐惧。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她和西江都功成名就前景辉煌,他们却突然地冷漠了。不仅冷漠并且疏远并且形同路人。没有了性甚至连爱也没有了。青冈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当他们拥有了被世人所羡慕的生活,拥有了社会中物质上这富有的一切之后,却独独没有了爱?
无论如何这是青冈不能接受的。但是她却不知道,她眼前所呈现的这一切,是慢慢丢失的呢,还是突然之间地,就彻底完结了?
青冈曾以为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的感情枯萎了,性欲便也就无可奈何地衰竭。她还想是不是因为她和西江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因熟悉而麻木,没有了陌生感怎么还能有新鲜感呢?青冈还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不是西江?如果换了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没有西江那么优秀,哪怕那个男人没有西江那么温和?那么她会奋不顾身地委身于他吗?不,这好像不是委身不委身的问题,而是,他还能调动起她的热情和冲动吗?那些爱慕过她的男人?那些像彼尔一样的把她当做梦想的男人们?
不。
青冈立刻否定了她自己。
她怎么能毫无顾忌地就委身于那些自己不爱的男人呢?
于是青冈更加敬佩那个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她还曾经为她的八十岁的行云流水而感慨讴歌。她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有爱情。那爱情又是由什么来承载的呢?难道还有激情?即或激情也只能是行将就木的激情。那最后的。男人和女人颤颤巍巍的撕扯。那个年轻的雅安就是她真爱的那种男人吗?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仅仅是因为他崇拜杜拉斯?如果雅安的照片最终没有公之于众,那么那个年轻的男人将会永远被悬挂在青冈心中的那个神秘的光环中。但是青冈看到了。那个雅安。被杜拉斯爱的也爱杜拉斯的那个法国男人。那是种典型的法国小男人。那么缠绵的,甚至猥琐,青冈看到了。于是青冈觉得被欺骗。被杜拉斯小说中的那个雅安所欺骗。原来小说家就是这样去骗人。把丑陋的说成是美好的。于是青冈在杜拉斯的小说中也看到了自己。自己的那种杜撰和骗人术。她自己小说中的那些男人难道不是在欺世盗名?他们有那么高尚吗?有那么充满男性的阳刚和魅力吗?当然雅安也有雅安的执著。他确乎是那么疯狂地爱着杜拉斯的文字,进而爱杜拉斯这个老女人。为了他的精神从此能有所依托,雅安宁可搬来和杜拉斯同住,宁可,和他的精神的恋人物质地做爱,宁可,和一个酗酒的满脸可怕皱纹的老妪朝夕相处同往同来。雅安便是自有了他的美德了。让杜拉斯爱。但是杜拉斯真的会爱上雅安那样的男人吗?或者她屈就了?因为她老了。不仅老了而且多病而且慢慢失去了自理的能力所以她无从选择。她一向那么高傲那么不可一世却难逃自然法则她终于因此而丧失了选择的能力,只有雅安了,她的生命的支撑和维系……然而青冈身边,却连雅安这样的年轻人都没有。
那些诗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心里的生命的瞬间放着香气放着毒液唯一的一次,她和查理。在海德堡的别墅中。她不知道和查理的那段交往是不是爱情,但是却知道倘若没有虹的插入,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在乎那失而复得的恋情。是的她曾经在海德堡在查理的爱情中激情满怀,甚至他们曾夜夜做爱难舍难分,可是为什么一旦她离开了海德堡,一切就仿佛突然不翼而飞?为什么结束得那么干脆?为什么她竟然没有一丝的惆怅,甚至有一种解脱感?那一刻。她知道就在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快回家快快回到西江的怀抱中。这又说明了什么?她也许根本就不爱查理?她和查理无非是逢场作戏?她真正爱的那个人只是西江?而她之所以要那样做,其实仅仅是为了向虹挑战?
青冈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晚上很美。美的仪容。她甚至还能像年轻人那样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为了勾引男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实在不知羞耻。她身上的那条长裙对她来说竟依然那么得体优雅。她行走或转圈的时候,长裙便会随之飘舞摆动,然后她就感觉到了那些男人的追逐的目光。
是的青冈依然风姿绰约。只是无论她怎样的优雅怎样地被他人所称道却从来得不到西江的赞美。西江对青冈的欣赏从来惜墨如金。以至于青冈都不知道西江到底是不是欣赏她了。只有一次她听到西江轻描淡写地表示了对青冈身上飘溢的香水味道的不满。他说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不这样?青冈那时候已经拉开了房门。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西江。然后飘然离去。那一刻她的心里是快乐的。
青冈很快就出现在了客人们面前。
她从楼梯上下来。她高傲地昂着头。脸上是那种令人迷惑(或者令人想入非非)的似有似无的笑容。她戴着西江送她的那条水晶项链。黑色的晚礼服也是专门定做的。她就这样既雍容华贵又光彩照人地来到西江身边。她挽着西江的手臂缓缓行走。她对西江的所有同事亲切点头微笑寒暄,就好像在她和西江中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外文系的教师们果然纷至沓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每年的例会,所以他们不仅会穿上稍嫌夸张的盛装,还会带来各种礼品,俨然外国的那一套礼仪,非常时髦。
看着西江同事一个个春风得意的样子,青冈不由得一阵心寒。因为她突然想到了虹,想到在外文系的这些同仁中,唯有虹一个人再也不能来了。青冈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青冈也是在黯然神伤的这一刻下意识地扭转头看了一眼西江。而西江在那一刻刚好正兴致勃勃地和一位女同事讲着外语的笑话,轰然地一片大笑,青冈不禁摇头。显然虹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就是男人。换了江山也就换了美人。那些西江的新的崇拜者得到邀请后一个个受宠若惊。她们是那么不知羞耻地围在这位风流才子身边,唯恐她们不在西江的关注范围之内。
是啊,可怜的虹。青冈想。
虹一无所有,却为她的儿子留下可观遗产。总之虹享受不到彼尔的财产了,她没有那个命,于是就只能把这个她未曾尽情使用的权力交给了腹中的孩子。那个孩子可能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因为虹临死以前曾对青冈坦白,她说她也不确定。就那样那个本来等待着虹去抚养的孩子却被她抛弃了。她不仅抛弃了她的孩子,也抛弃了她自己。
于是一种时过境迁的悲哀油然而生。
在这样的时刻,怀念虹的,大概只有青冈。
楼下的客厅里可谓琳琅满目。各种酒水冷餐应有尽有,一派喧哗景象。
客厅终于被利用上了,青冈想,西江可以满意了吧?然后就是穿行其中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熟悉与不熟悉的。爱西江或者恨西江的。间或也会有迟到的客人不断到来。门铃声响起。然后争先恐后去开门。然后就是一片大呼小叫,好像一百年不曾见面(其实他们下午才刚刚各自骑着破自行车分手),甚至做出拥抱或亲吻的姿态,也完全是外国的那一套做派。自然他们的谈话就更是附庸风雅,其中一定要夹杂着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一类的词汇。伴随着这些混杂语言的还有到处不停地耸肩,以及那遍地皆是的“嗯哼”,第二个发音跳上去,处理成升调。
青冈看着这些就如同在看一场真正的表演。如此完美的做作和虚情假意,你可以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不过青冈知道,这些对于眼下这个丰富多彩的酒会还远远不够。演员们无论怎样表演依然是平庸的。青冈当然不能满足于酒会的表面热闹,她相信由她精心构制的那个惊心动魄的高潮就要到来了。
客厅里的人越来越拥挤。西江低声问着青冈,你发出的邀请是不是太多了?
都是按照你的意思。你觉得有你不想见到的人也来了吗?
幸好咱们家还有院子。
不过已经是冬天了。院子里不仅萧瑟枯萎,而且寒气逼人,不会有人去那里的。
我好像看见了彩灯?
是我特意……青冈突然停止了讲话。她只是愕然地看着那个正在向她走来的男人。
西江便也惊愕地看着青冈。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卫军就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
他有资格。因为他确实名正言顺地收到了邀请。
可是西江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于是西江礼貌地向卫军伸出了手,这位是……然后西江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青冈,我们认识吗?
卫军说,我是第一次来府上拜访。
确实很眼熟?好像……西江费力搜寻着他的记忆。
我来介绍。青冈的脸色变得尴尬。这位是卫军。
卫军?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经济论坛的那位风云人物?卫军?
是的,卫军是我的朋友。青冈说。
你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是吗?青冈笑笑,却并不回答。
面对如此尴尬,卫军说,是的,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
那么是青梅竹马了?
你大概忘记了,我父亲也认识卫军。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哦,欢迎欢迎。大家本来就是朋友,来,我来向我的同事们介绍……西江带着卫军走进人群。他果然将卫军一一介绍给他的同事。
青冈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顿时一种莫名的欢畅。她无法解释这种欢畅的含义,但总之一种淋漓的感觉,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奇迹吗?后来西江在青冈的耳边低声说。
你愿意的聚会是平庸的吗?青冈反唇相讥。
不苟言笑的卫军来到青冈身边。这时候他已经满脸通红。
你不要喝得太多。青冈低声说。你看他们都仰慕你,知道你是名人,所以才簇拥着你。
想不到你会请我来,卫军掩饰不住的激动。
邀请信只是发着玩儿的。
因为无聊?
我怎么知道你就会来呢?
就是说,你以为我不会来才故意邀请的?
离开这里吧。和大家去聊天。
你到底为什么要我来?
你从来不懂我的意思。
曾经懂过。但现实吗?
不能有所发展吗?
发展什么?你是说我们?
不不。不是。是这篇小说。
你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当做你小说的素材了?
是,也不完全是。
你如果仅仅是为了在这个酒会上发生点什么……不。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能够找到你。
这时候门铃又响了。青冈轻轻地按了一下卫军的手臂,说,好啦好啦,去玩儿吧,别跟自己过不去。
可是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一会儿。等我好了。
这一次门是西江打开的。于是轮到了西江的目瞪口呆。
远远地青冈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一幕。她于是迅速离开卫军。她知道门外的来客对西江来说一定也是意想不到的。
卫军却紧紧地抓住了青冈的手。看来又是不速之客。你今晚究竟想要干什么?
和你不相关的事情你不要管。放开我。
为什么非要把我卷进来?
你应该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了什么?
不过是今晚酒会上的一个棋子。我当然知道。
不,是我的生命。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青冈一直注视着西江脸上的表情。
她一看到西江忧戚的神情,就立刻猜出了门外的那个人是谁,于是她高叫着,彼尔!
青冈挽住了西江的手臂。因为她发现西江由于忽然见到了彼尔而显得异常激动,甚至难以自控。她想西江一定是又想到了虹,那个他曾经一直想努力忘掉的女人。
这两个男人大概就是因为虹而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拥抱良久。他们还相互在对方的背上拍了拍,以作为对对方的安慰,或者,对虹的深深的思念和哀悼。然后西江拉住彼尔的手就不肯放。问他被什么风吹来的?你不是在美国吗?你变了许多,如果是在大街上相遇,我肯定就认不出来了……青冈看到,彼尔显然已经不习惯那样长时间地被一个男人拉住手。他曾经几次想要挣脱却挣脱不掉。青冈想,西江什么时候老到如此糊涂了?然后她就向彼尔伸出双臂,他们也一如西江那样长时间地紧紧拥抱。不过那一刻他们什么也不曾回忆。唯有彼尔在青冈的拥抱中体会到了她是在为他解围。
彼尔兴奋地说,是的,我一接到邀请就启程了。
你也接到邀请了?西江有点疑惑地再次拉住彼尔的手。
是的,这一次我也把儿子带来了。他非常漂亮,很像母亲……我会带他来看你们的。
西江的情绪更加激动,儿子?你是说你把儿子也带来啦?
是的……快说说,他好吗?他怎么样?
他……青冈在西江耳边轻轻说过什么之后,西江才不情愿地离开。
你知道,青冈说,教授要去应付系里的那几位外籍教师……这一次是彼尔伸出了手臂,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青冈。那个拥抱很长,也很温柔。直到青冈不得不从彼尔的怀中挣扎出来,你看,这就像刚才西江拉住你的手。
你依然那么漂亮,依然咄咄逼人。
你知道,他抓住了你的手就等于是抓住了虹的……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不要以为离开你就会忘记你。
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清谁是你儿子真正的父亲。
不,你错了。无论是谁的儿子但我是他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而且虹就是这样规定的。只有我才能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这也是虹的愿望,我爱她。
西江并不知道我邀请了你。在那些我擅自邀请的名单中,唯有你,我相信是一定会来的。无论多么遥远。
你这样做不觉得有点像克里斯蒂的小说吗?那个大侦探伯洛总是喜欢在最后的时刻把所有当事人聚在一起,宣布破案的那个过程并指证罪犯。
我们这里没有要破的案件也没有罪犯。虹是死于难产的,这你知道……是的虹死于难产,名正言顺,这样就让你们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们一个个逃之夭夭了……
(*^__^*)
彼尔你怎么能这样?
当然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彼尔的脸几乎贴在了青冈脸上,听到了吗?我想你。每一天。
虹说过那是一个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但梦想终归是梦想。
虹让我们相识,我们当然不该让她的梦想落空。
看到了吗?西江是见到你之后才想起虹的。在此之前就好像他的手上没有粘着虹的血。所以虹真可怜。却要我们这些人来惦记她……我们什么时候单独见面?
哦……卫军来到青冈身边。手里是琥珀色的酒的浆液。
青冈转身说告辞了,那个人才是我的梦想。然后就鱼一般地游离了彼尔。
青冈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卫军带到楼上。
很多外文系资深的教师们目送他们。意思是对青冈如此明目张胆的举动感到震惊。
他们上楼的时候甚至手拉着手。她一边上楼一边说你不要回头不要去管那些无聊的目光。终于又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以为你不能来或者不会来的呢(青冈喜欢说或者,因为她觉得任何的事物都会有两种以上的可能性)。
或者我们停下来?卫军的脚步已经迟疑。
不,为什么?你在顾虑什么?
至少,你丈夫。
他不会注意的,更不会在意。
可是那么多人都已经在意了。
毕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青冈的书房在阁楼上。她说她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抬眼就能看到远处的丛林,甚至那间林中的小屋。她侧过身子让卫军向窗外看。她说就是那间。红色屋顶的。一间很破旧的房子,但足以承载他们的爱情了。现在连那些都已经遥远。爱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死了,就结束了一切,可房子的租期却至今未到,所以只有荒芜。
你在背诵你的小说?
那是那个男人永恒的痛。直到有一天他能把它转租出去。
你在说你丈夫?
那也是我的痛。
他并不知道你能在这里看到他们?
是的。
但你却从不戳穿他你听之任之只是为了折磨自己?
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先后走进那间小屋,然后疲惫不堪地出来。
你很兴奋?想象着别人怎样做爱?以此来虐待自己?并在虐待中获得快感?
可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绝望。
说吧,为什么叫我来?
说过了,因为我认为你不会来。
但我还是来了。
所以我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道见到你后会发生什么。
是为了报复?
为什么要报复?报复谁?你吗?又为了什么?我父亲或是我母亲?抑或是肖邦?不。那一页早已掀过。我们相安无事了。你看连我们都老了,西江后来也再没有过虹那样刻骨铭心的情人。
青冈贴近了卫军的身体。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结婚?我听说了,你从来就没有结过婚。你是同性恋者还是为了什么?我吗?或者我们?
卫军拒绝了青冈的亲近。他离开。他说你不要这样。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所以我们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既然你来了。要知道任何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唯有这一点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还记得吗?当初你那样做只是为了能见到你父亲。你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从来如此,那么这回呢?这回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只是想你。伴随着岁月。就越来越想。然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一生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不要欺骗自己了。那是因为你不曾得到。
或者你说得对。或者,你确实是我一生的最爱。所以我不想再错过了。我已经错过很多次了。来吧,让我们回到从前……那个“牛棚”外面的警卫室?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那高高的山冈上?那夕阳中的芦苇丛中?不,那不可能。
既然你都记得,卫军,既然……那只是如烟的往事了。而往事终究迷茫。
是的也许我们本不该见面,但是为什么又见到了呢?这是天意,我们只能顺从。
因为愧疚,我才成为今天的样子。
但你依然有坚定的意志,和不可摧毁的那种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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