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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死于冬季

_10 赵玫(当代)
这就是路德维克全部的目的。
昆德拉一直不相信肉体之爱能与灵魂之爱水乳交融。这就是他的主人公们为什么总是貌合神离,总是在肉体与灵魂的游离中释放欲望。所以昆德拉总是喜欢在肉体之爱中安排进很多人为的因素。他的意思也许是想告诉人们,所有的做爱其实都是有目的的。
然后就是昆德拉对这些以性作为报复的行为进行报复了。
这种报复也可以被看作是对报复这种行为的一种绝好的应答。
世间万物向来就是有往有来,潮起潮落。所以报复这种行为也难逃世间万事万物的法则。凡报复便会遭到报应,这好像也是一种轮回,或者一种因果的关系。而这种“报复——报应”的轮回好像也是昆德拉所热衷的,或者是他一贯的思想,因为他一直觉得那些人们为之努力的事情,甚至毕生为之奋斗的事情,到头来都好像毫无意义,或者像“玩笑”一般。
于是就又回到了那个西西佛的神话。神永无止境地将石头推上山顶,又任它滚落下来。再推上去。再滚落下来。而人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价值。
而昆德拉在他的关于报复的小说中所追求的,似乎并不是这个报复的过程而是那个结果。
结果是什么?
正当路德维克为终于强奸(也许不是强奸,埃莱娜是自愿的,甚至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了泽马内克的妻子而感到无比自豪的时刻……特瑞萨在实现了她对托马斯的报复后本应有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却相反痛苦万状。她甚至独自站在流经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岸,感受着内心的那无尽的悲哀。她觉得她所看到的,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她自己,而是将要与相爱的人永远永远地永别。我们知道这可能就是对于报复的某种报应,报复者并没有得到他们本应得到的快乐,而是更加地绝望沮丧,报复让报复者陷入了更深的深渊,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玩笑》中的路德维克也悲哀了,因为他看到了让他更加沮丧的现实,那就是泽马内克对于报复者路德维克的报复。
你以为你占有了我的女人?事实是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不仅不重要我还要尽力摆脱她。不仅要尽力摆脱她,我并且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泽马内克正在和埃莱娜办理离婚手续的消息对路德维克来说,不啻是一个噩耗?
一个连泽马内克都不想要的女人他居然要了?
是的这就意味着埃莱娜已经毫无意义,而干了埃莱娜就更加地没有意义。这对于雄心勃勃一心想报仇的路德维克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难道这不是对他多日以来的精心策划的阴谋的一个嘲弄?本来和这个女人交媾就让他恶心,如今的结局就更是让他觉得吃了苍蝇。
埃莱娜就像一件旧衣服(或者破烂)已经被泽马内克扔掉了。而路德维克竟然还费尽心机地勾引这个已被抛弃的女人。如今是他误入了这个已然被废弃的性的陷阱。
路德维克已经被这个令他作呕的骗局气得难以自控,接下来他竟然还看到了泽马内克那个新的比埃莱娜不知道要漂亮多少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缠绵在泽马内克身边。
怎样的讽刺!
路德维克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一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一个,被报应的错误。显然他应该染指的不是埃莱娜,而是泽马内克的这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假设自己勾引的不是埃莱娜而是这个年轻女人,那样他在实施报复的那一刻也不会那么恶心。
但是事已至此。他错了。错过了。已经错过了。
他为自己的这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仅在整个实施报复的过程中没有一丝的快感,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埃莱娜竟然因为得到了他路德维克的眷顾,而对泽马内克提出的离婚请求欣然允诺。
天啊!
他路德维克的错误加上埃莱娜这个傻女人。
于是角色在这个时刻出现了转换。原来的胜利者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刚才看似受到报复的泽马内克,此刻却拥有了连路德维克都艳羡不已的“美人”。
怎样的阴差阳错。
如此结局让路德维克的报复行为顿时失去了意义。即或还有意义,这意义也被另一种由泽马内克显示出来的崭新的意义消解了。
总之在整个的关于报复的主题下路德维克黯然失色。他的那一份遗憾和叹息是可想而知的。如今他精心策划勉力为之的计划不仅已变得无足轻重,他甚至还要为他的敌人承担起一个恨不能尽快甩掉的包袱。所以对于路德维克来说,他不仅没有能惩罚他的仇人,反而成全了仇人,惩罚了自己。
大概这才是昆德拉描写关于“报复的报复”的真正用意,也是他要他的小说所达到的效果。最终的失败者不是泽马内克而是路德维克。复仇者不但没有能报复别人,反而被别人所报复。路德维克便是这样得到了那个令他哭笑不得的报应。所以复仇依然是罪恶的,是必得遭遇报应的。这就是昆德拉的观点。也是《圣经》的谕示。
接下来的故事更是一报还一报。那个被当做报复工具的埃莱娜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埃莱娜的行为也是女人对占有了她们的那些男人的某种警示:既然你占有了我,你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逃离干系!
其实这也是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阐述的问题。小号手不慎让女护士怀孕,于是小号手在小说中的全部动作线就是怎样想方设法地逃离女护士的纠缠。那么在《玩笑》中路德维克接下来的行为轨迹,便也是尽力摆脱埃莱娜的追求了,摆脱他对这个女人的那一份不怀好意的责任。
埃莱娜尽管蠢笨尽管荒唐但她却是无辜的。她怎么会知道路德维克的报复计划,更不会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无端卷入一场复杂纠纷的?埃莱娜是被路德维克的谎言所欺骗才落入爱情陷阱的。然而她却真的一往情深地爱上了这个利用他的男人,她愿为他而牺牲一切。但是当她一旦了然了路德维克复仇的骗局,她便以更加激烈的态度决心和这个欺骗她的男人决一死战。而来自埃莱娜的女人的报复就更加残酷了。不过这也是女人通常所采用的方式。烧了自己的船。
女人所采取的报复方式通常不直接去伤害男人,而是以她们自己的“一死”来永恒地谴责他们,让他们毕生背负罪恶。所以她们给男人造成的伤害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们要在男人的心中笼罩毕生的阴影,让那种心灵的折磨永无尽头。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她们首先在物质上永远地消灭了她们自己。
埃莱娜如果不是错服了药片,她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这也是昆德拉“玩笑”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路德维克的生命今后将会怎样地黯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报复到了如此报应的地步,路德维克也算是历尽沧桑了。
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人性的丑恶。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地不能够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由此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应该也已经到了那个人性的极限,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顺便说一句,昆德拉总是喜欢把一个拼命追求某个男人的女人背后,置放一个热烈追求这个女人的另一个男人。譬如,《玩笑》中埃莱娜拼命追逐路德维克,而埃莱娜的那个男助手却始终深爱着她。譬如,《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小号手的妻子一直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她电视台的一位男同事却始终对她一往情深。再譬如《慢》中,女记者伊玛居拉塔深深倾慕着那个政治家贝尔克,而真正喜欢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男人却是她的搭档。而且这个一直在追逐男主人公的女人通常会被昆德拉描绘成一个记者,或者其他新闻媒体的工作者。而这个女人背后默默爱慕着她的那个男人通常是她的同事。这种三角关系的结局一般也是雷同的:被女记者追求的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女记者,并且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摆脱她。于是这个女人绝望,绝望而至轻生。譬如埃莱娜选择了吞服安眠药片,而女记者伊玛居拉塔则选择了溺水身亡(她不会游泳。所以选择了溺水。但可惜游泳池只有半人之深,不足以让她毙命。所以又是一个讽刺)。那个被她们所苦苦追求的男人总是最终弃她们而去,而站出来保护她们并给与她们慰藉的,又通常是那些她们过去不曾在意的、一直默默追随着她们的那个男同行。不知道昆德拉何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小说中重复这种人物关系?他难道就不怕被别人批评这是自我的重复,是一种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征候?但是我们或许能够理解昆德拉何以至此。一定是这样的一种人物关系在昆德拉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或者干脆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未可知。所以这种人物关系的三角设置才会反复在他的小说里出现。他并且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这种爱情关系尽管是三角的,但却不是激烈对抗的,而是不断向前追逐的。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轻松的关系链。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解脱式的。不是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的,而是意外地出现了新的希望的。所以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还是昆德拉来得超脱并且轻松:当一个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便顶上来,说好吧,我爱这个女人。于是完事大吉。各得其所,从此相安无事。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__^*)
在这个大大的间奏之后,我们几乎忘记了主题。那么只好将刚才的最后几句话照搬过来,以提醒我们的思维——……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政治。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不能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但泽马内克身边已另有新欢还是深深刺痛了埃莱娜,接下来路德维克为了报复而占有她又抛弃她更是让她伤痛欲绝。在来自情感方面的(严格说是来自男人方面的,来自男性作为统治阶级的社会的)异常沉重的双重打击之下,埃莱娜几近崩溃。作为职业女性的埃莱娜,一直把情感尊严看得至高无上。于是当这个几乎占有了她生命的全部的情感尊严被亵渎之后,她对生命之痛的承受能力也就到了极限,她的反弹的能量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埃莱娜开始复仇。不是以伤害他人(男人)的手段,而是以结束自己的方式。
不过埃莱娜的报复看似伤害了自己,其实那也是她对男权社会的某种无力的控诉。
这就让人不能不想起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位杰出的女演员阮玲玉,以及她的那个震惊了全国的自杀。阮之所以选择了死是因为她已经对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失去了信念。而作为女人在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信念几乎都是建立在男人身上的。如果一个一个的男人都在伤害她欺骗她,那么她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女人们选择了以死亡来反抗那个让她们痛苦不幸的世界,反抗那些男人。而一旦她们的死亡已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演化为社会的事件,那么她们反抗的目的便也在不期中实现了。尽管这或许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之所以去死是因为她们痛苦至极以至于觉得生不如死。她们的死亡无疑是个体的,但涓涓溪流终会汇成惊涛骇浪!
埃莱娜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要伤害谁,更不会以此作为一种报复的手段。这个女人尽管愚蠢,却不恶毒,更不会在绝望中老谋深算。她只是觉得这种被欺骗进而被抛弃(被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两个男人所欺骗所抛弃)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也太屈辱了。于是她觉得伤痛欲绝无路可走。而结束这一切的唯一方式就是结束生命(她当然不会有路德维克那样的算计,把所有人生的苦难都发泄在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埃莱娜确实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她的自杀却客观上成为了对那两个伤害过她的男人声讨和惩罚,甚至是对他们丑恶灵魂的永恒的审判(如果埃莱娜自杀成功的话)。
这一点被充分地表现在了路德维克的恐慌中。当他接到了埃莱娜写给他的那封信,当他读到了埃莱娜的那字字血声声泪:“现在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对你说永别了……”埃莱娜的如此决绝果然报复了路德维克,以至于这个原本自命不凡的男人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埃莱娜自杀的那个地方跑去。在那一刻路德维克真的害怕极了。那种恐惧甚至超过了他终于占有了埃莱娜的那如愿以偿的喜悦。埃莱娜的遗书不仅让路德维克看到了这个女人的悔恨和失望,还听到了那个来自女性世界的反抗和宣言:一个供您用来实施报复的生命的消失,将会让您的后半生永远被纠缠在那永无尽头的罪恶中。
幸好埃莱娜的报复没有成功,就如同路德维克的报复没有成功一样,整个过程不过是早就有了结果的被小说家昆德拉描述的一场相互追逐的游戏。埃莱娜因为误将轻泻药当做安乃近服用而使她死里逃生(又是一个“玩笑”)。在这个她已然视死如归的行为中,她至多受到了腹泻的某种折磨。而路德维克的恐惧却是致命的,因为他恐怕只能在罪恶和忏悔中了此残生。
这就是昆德拉从报复到报应的整个过程。
报应是存在的。无论是在宗教教义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还是在昆德拉的小说中。
不过昆德拉的报应是轻喜剧。
而他的最有创意的地方,就是将生命中所有沉重的东西都化为了“玩笑”。
昆德拉的乡愁许均先生新近翻译出版的《无知》,是迄今为止,昆德拉唯一未曾在中国翻译出版过的小说。所以较之昆德拉以前的各种翻译文本,《无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一部彻底陌生化的文本,读过能够让我们了解昆德拉的种种现在。
如同读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一样,《无知》依然给了我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不是说昆德拉作品的风格本身,而是,他所描写的生活与我们的境况竟是如此接近,甚至如出一辙。这大概还是因为他曾经的捷克社会主义的背景,所以我们才能对他的“布拉格情结”感同身受。而这一次昆德拉的乡愁,又为如今我国大量的移民群体提供了一个“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精神范本。近二十年间,中国在世界各地的移民数量突飞猛进,以至于那些移民即或不是我们自己,也是我们的亲戚朋友,或者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总之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你可以经常地听到他们思乡之苦痛、奋斗之艰辛的种种喜怒哀乐。于是读昆德拉的《无知》就更有了一种亲和的感觉。昆德拉简直就是那些四海漂泊的新移民最杰出的代言人。
移民问题一定曾深深地困扰着昆德拉。他不得不离开布拉格,而又无时无刻不深深思念着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很多年的美丽城市。于是,昆德拉除了在许多小说中竭力彰显他对故乡的眷恋,还对移民问题做过许多专门论述。此番在《无知》中,他还特别请来了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尤利西斯),以他回归的英雄史诗作为整部小说的一个伟大的笼罩。昆德拉之所以要以古希腊在特洛伊城下的那场著名的战争为背景,就是为了描述英雄尤利西斯为了这场战争不得不告别亲爱的妻子帕涅罗泊,踏上离乡背井的不归路。然而昆德拉真正要说的还不是尤利西斯的思乡之情,而是他怎样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英雄回归。最终回到了家乡伊塔克海边的橄榄树下,完成了他伟大的德奥德赛之旅。
便是在《奥德赛》笼罩之下,《无知》中的女主人公伊莱娜也完成了她普通人的现代回归。尽管伊莱娜不能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相比,他们的结局也迥然不同,但是他们流落他乡二十年的经历、深邃绵延的思乡之情以及最终踏上归途的行为却是相同的。只是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英雄史诗,所以奥德修斯慷慨悲歌的回归神话,才会成为作品中那个大气磅礴的覆盖。一切都在回归这个主题的指引之下。一切的思维,一切的行为。唯一不同的是,当代的伊莱娜最终没能像尤利西斯那样回归故乡的怀抱,而是继续异乡的漂泊。这是让人不能不悲哀的。
昆德拉在《无知》中所完成的是一个悖论。而小说中的人物所演绎的故事,其实在他的《被背叛的遗嘱》中已有过明确的阐释。昆德拉以世界著名作家、艺术家康拉德、纳博科夫、勋博格、斯特拉文斯基等移民的经历作为参照,来解析移民的种种利弊得失。其实那也是昆德拉本人的经历。他人生中的那个令他最为不堪的部分。自从他移民法国,这一份痛苦就始终煎熬着他,以至于移民问题成为了他很多作品的母题,并由此衍生开去各种人生的故事。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在乡愁与失落之间。在巴黎与布拉格之间。究竟何处是家园?
于是昆德拉认为,移民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不仅要忍受思乡之苦,还要面对异国他乡种种的陌生。曾经与我们那么亲近的东西变得日渐远去,而新的生活却又只能从生疏开始。这种双重的陌生化何等可怕。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陌生的东西最终会变得熟悉,甚至可爱……可是,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移民,却为什么还要被乡愁和回归的思绪苦苦缠绕呢?
阅读《无知》,觉得其中的每一个事件,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感觉,都是昆德拉本人的亲历。无论是伊莱娜从捷克移民法国栖居巴黎,还是她满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重归布拉格。即或小说中的昆德拉是隐形的,但是在每个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生存状态的背后,都好像能看到昆德拉的影子。那些依然生活在波西米亚的捷克人,那些移居巴黎的布拉格人。那些忧戚悲伤的怀旧者或者形形色色的男女寻根族。是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昆德拉,或者,昆德拉就是他们每一个人。在小说中,是昆德拉肢解了他自己,也是他通过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阐述了他本人对移民问题纷繁而斑驳的思考。只是,昆德拉论证的结果依然没有结果。于是悲哀。因为对于昆德拉以及他小说中的人物来说,无论回归还是移民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所以他们已经没有了家园。他们此生所能拥有的,就只剩下流亡的精神旅程了。
阅读《无知》,觉得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设置虽然是虚构的,但故事所表现出来的本质却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昆德拉阐述移民思想的一个载体。
其实《无知》的故事非常简单,无非是女主人公伊莱娜在移民巴黎二十年后,在强烈的思乡情绪的驱动下,踏上了回归故乡布拉格的旅程。当年伊莱娜跟随丈夫流亡巴黎,是因为受到当时社会制度的迫害;而今天伊莱娜决心回归故乡,也是因为布拉格在短短的几年间已经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于是被驱逐者终于得以重新被祖国接纳。伊莱娜是怀着深邃的眷恋重归布拉格,去找寻那久违的田园牧歌的。但可惜她记忆中曾经熟悉美好的一切却已经不复存在。面对如此陌生的故乡,伊莱娜惶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昆德拉这样描述他迷乱的女主角:伊莱娜走在她所依恋的布拉格宁静的小街上,有那么几秒钟,她想到了巴黎。较之布拉格的温暖,她想到的是第一次对她露出敌意的巴黎,街道那冰冷的几何形状,香榭丽舍的傲慢……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有一丝她在这里感受到的那种可爱的亲密接触,那种牧歌般的气息。
然而,当伊莱娜真的回到了这个她梦绕情牵的地方,回到了亲人和朋友身边,她才意识到,她的回归究竟有多难。她当然可以重新和她的同胞生活在一起,但前提是必须把她和法国人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庄严地放在故乡的祭坛上,亲手点上一把火,随着这神圣的仪式,她二十年的国外生活将灰飞烟灭……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伊莱娜才能被同胞所接受,才能重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就是伊莱娜的两难,她既热爱着她的故乡,又不想将她巴黎的旅居生活一笔勾销。所以她不能留在布拉格,陷入这个城市正在为她编织的生活之网。为了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只能忍痛做好再次失去这座城市的准备。有了二十年移民经历的伊莱娜已经不属于布拉格。她也已经无法像荷马史诗中的那位伟大的英雄奥德修斯那样,历经重重磨难,重归他的故乡伊塔克了。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是高度物质的时代,无需再去追求那种充满了冒险的回归理想了。所以,伊莱娜最终还是选择了重返巴黎。
然而对于伊莱娜这样的移民,巴黎又是一处怎样的所在?
尽管伊莱娜已经把巴黎当做了自己的家,而巴黎却始终没有真正把伊莱娜当做自己的家人。即便是伊莱娜在巴黎最好的女朋友西尔薇,也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流亡者来对待。巴黎人有他们判断的眼光,直接而简洁,那就是斯大林主义是一种邪恶,流亡国外是一个悲剧。于是他们竟然也像伊莱娜故乡的那些朋友一样,对伊莱娜的思考和生活毫无兴趣,而只对她的流亡者身份感兴趣,甚至把她当做他们自己一些奇思怪想的证据。于是当伊莱娜不再是流亡者,他们便失望了,甚至不再热衷于和伊莱娜交往。因为伊莱娜使他们的想法破灭了,能够证明他们想法的伊莱娜也就自然失去了价值。
这便是伊莱娜的处境。她不仅失去了物质的家乡,也失去了她二十年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
是什么使伊莱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会?伊莱娜的这种边缘状态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仅仅是身边人的一种极为细微的冷漠态度所至。对她毫不关心的人首先来自于她的同胞。在她与他们二十年后的再度聚首中,竟没有一个人问起她的流亡生活,更没有人想知道她的心路历程,甚至,对她从法国带回的波尔多红酒嗤之以鼻,而以大杯大杯的家乡啤酒来抵抗她。于是温暖的田园牧歌般的怀旧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伊莱娜不知道,在布拉格为什么没有人真正关心移民的生活,没有人认真地对她说:“你讲讲吧”,甚至包括她的母亲。也许这样的冷遇只是伊莱娜聚会中的一个偶然,但却是伊莱娜决定再度弃国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她对来自同胞的冷漠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同为移民的约瑟夫为她指点迷津,化解了她对当今社会人际关系的恐惧。
约瑟夫说:人们相互之间不感兴趣,这很正常。
这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这就是当今社会以自我为中心的现状。人们不再关心他人,不再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甚至连倾听都不愿意。在文明社会,倾听原本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有教养,是否有风度的一个标志,甚至一个人是否有同情心的一种体现。但是伊莱娜故乡的那些朋友,不知曾几何时已经失去了这种倾听的能力和同情的心理。或者他们已经无法沉下心来,日新月异的生活已经让他们无比浮躁了。
足见,昆德拉反复而郑重地提出“你讲讲吧”,在今天是何等必要。“你讲讲吧”,就意味着“我会倾听”,而如果连“你讲讲吧”这样的邀请都不能发出,那只能证明被异化了的人类是怎样的可悲。
《无知》的人物关系显然是戏剧性的。伊莱娜为了摆脱母亲,嫁给了母亲的一位老朋友马丁。而后来她与之同居的男友,又是曾经认识已然去世的马丁的一个瑞典人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之所以离开瑞典来到巴黎,是为了逃避他已经厌倦的妻子和家庭。后来古斯塔夫在布拉格开办了一家公司,说他再也不想回法国了,因为他甘愿成为伊莱娜和她失去的祖国之间联系的纽带。然而伊莱娜对家乡却已经十分陌生,她不愿放弃自己用整整二十年来熟悉的巴黎,再去重新适应那个曾经是她的城市的布拉格。伊莱娜在飞往布拉格的飞机上,与流亡前曾有过短暂激情的约瑟夫相遇,并两情相悦,相约未来。伊莱娜在布拉格的聚会上见到了马丁的同事米拉达,她是布拉格唯一同情并理解伊莱娜的女人。而这个米拉达恰恰就是移民丹麦的约瑟夫少年时代的女友。当她得知旧日恋人已回到故乡,却依然固守自己的孤独的生活。约瑟夫对伊莱娜和米拉达这两个曾经与他有过恋情的女人毫无记忆。就在伊莱娜与约瑟夫在饭店醉生梦死的时候,伊莱娜的母亲竟然在和女儿的男友古斯塔夫疯狂做爱,这是怎样的戏剧性。母亲与古斯塔夫的性关系可谓小说中的神来之笔,因为他们在做爱之后相约各自将是“自由”的。“自由”便是他们给这段畸形欲望的许诺,如此现代的性观念竟源自于一对老年人。
小说的结尾,是约瑟夫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丹麦的生活中。他认为故乡虽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记忆和往事,但这里毕竟已经遥远,已经……这是否就是昆德拉的结论?。
(*^__^*)
《无知》一如昆德拉以往的风格,将一个故事打碎来写。所以第一遍读后你将很难弄清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但是翻回去看,你就会发现作者是怎样的匠心独运。你会发现原来米拉达就是约瑟夫日记中的那个热恋着他的女中学生,这一点在先前的章节中昆德拉早有伏笔,只不过他故意让你忽略罢了;而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述《奥德赛》的故事,也是为了能给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史诗般的支撑;而他用很多篇幅来解释欧洲各国对“回归”这个词汇以及词根的不同语义,也就是为了在这个宏大的主题下讲述捷克女人伊莱娜的故事。
总之,依然的昆德拉。只不过这一次他要说的,是穷尽笔力也难以说尽的那一份深深的乡愁。
重读昆德拉又一次拥有了昆德拉。他的几乎所有的作品。而原先的那些还参差摆放在书架显著的位置上。但那是原先的拥有。原先的价值与意义。散乱而斑驳。而这一次,由赵武平先生馈赠的所有昆德拉就那样精美而整齐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每一页都曾被翻过,至今还留有被阅读过的气息。那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经由法国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授权而出版的“昆德拉作品系列”。
昆德拉如此郑重地再度挺进中国大陆,并且热销,说明了什么?
他的作品的不朽?他与中国文学界的一种时尚般的亲和?或者,中国读者对昆德拉先生的不懈的热情?抑或,大家都希望能看到一套更加完美精致的昆德拉的文本,以匹配昆德拉先生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与名望?
此次上海译文出版社集结了时下中国最权威的法语翻译专家对昆德拉进行系统的译介。在阵容如此强大的法语翻译家中,有些是朋友。我所熟识的许均和余中先先生,都曾以他们在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杰出贡献,获得过法兰西的荣誉骑士勋章。
有这些优秀译者的倾力投注,对昆德拉来说,应该也是至关紧要的。因为对外国文学一如既往的钟爱,我知道任何一个好的外国文学读本,背后一定会站立着一位非常优秀的语言学家。早先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先生不说,当代我所熟悉的翻译福克纳的李文俊先生、陶洁先生,翻译伍尔芙的瞿世镜先生,翻译杜拉斯的王道乾先生,翻译乔伊斯的金堤先生……他们就不单有着语言的天赋,还有着丰富的域外生活的经历,以及学贯中西的学养。他们不仅拥有将外国语言成功地转化为中国语言的能力,还有着极为严肃的治学态度。他们的修养、能力和态度对我们来说确实尤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他们的语言了解和理解那些外国文学作品的;而我们在外国文学中所汲取的营养,应当也是在他们的传达中实现的。然而时下到处泛滥的,却是一些被拙劣译者糟蹋了的名著。这种不负责任的现象不仅让人痛心,简直令人厌恶。尤其我们这类从事文学创作的读者,对译文的要求就更高。我们不仅仅是想通过表面的文字阅读故事,而是需要获得更专业的知识与感受。所以,此间上海译文出版社在译者的严格选择中启动的昆德拉作品翻译工程,无疑是在时下译著水平受利益驱动而每况愈下的现状中的一个倡导,一个警示。
对于投入其中的这些法语专家来说,重新翻译昆德拉作品,一定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单单是作品厚度的增加,页码的膨胀,就足以证明了他们在整个翻译过程中的劳苦。尤其依照许均先生所极力提倡的“无限接近原著”的翻译原则,以及出版社对于译作质量的严格要求,就更是为译者们规定了很高的目标。而昆德拉本人思想的深邃,表述的庞杂,特别是他在音乐方面非凡的造诣,以及他对于文学与历史的精辟见解,就更是需要译者殚精竭虑,深入研究,细心领会,字斟句酌,准确更准确。之后,才能把昆德拉的风采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才能让我们切实“无限接近”地了解这位作为作家的真实的昆德拉。
尽管旧时的那些不同出版社的昆德拉依然摆放在书架上,但那个时代的昆德拉还是和我们很遥远了。那么依稀地,往事如烟了。残存在记忆中的,唯有以“参考书目”的方式进入阅读的昆德拉是怎样地激动了我们,使我们的灵魂为之一振。于是昆德拉因为他的“参考书目”的身份而更加地抢眼,更加地被读者争相阅读;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转瞬之间就成为了那个时代写作者们广泛临摹的范本;而“媚俗”这个来自昆德拉的概念,也一时间成为了某一阶层抨击异己的最为时髦的字眼……但无论如何,我们在那个时代对于昆德拉的阅读是粗糙的,表面的;而出版的状况应当说也是支离破碎、参差不齐的。而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也还是由于昆德拉先生本人在那个时代的有点尴尬的身份。
如今,伴随着昆德拉先生生存状态的逐渐明朗,尘埃落定,他的作品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中国出版界的大雅之堂了。
昆德拉作品的被重译,一定有着它文本的意义。何况,哪怕单单是将原先散落在各家出版社的版型各异的昆德拉作品汇集在一起,使读者一进入这个系列,就能够读到昆德拉的几乎所有著作,就已颇有价值了。
这一次我之所以对昆德拉作品系列的重译出版如此关注,首先是因为相信上海译文出版社。很多年来,由贵社推出的外国文学作品,无论是出版选题,翻译水平,还是印刷制作,推广发行,都堪称一流。可谓经典、精美、精心、精致。是令人信任并且崇敬的。尤其目下书店充斥的那些翻译糟糕的外国文学书籍,就更是反衬出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冰清玉洁。同时,我个人的文学创作应当也是和他们有着极为亲密的联系的。很久以来,我一直是他们主办的《外国文艺》的忠实订户。我在这本精彩的杂志中读到过很多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并深受启迪。而我最喜欢的作家威廉?福克纳、维吉尼亚?伍尔芙以及玛格里特?杜拉斯的小说,也大多是由这家著名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我留心上海译文出版的每一本外国名著。于是,在某种意义上,便成为了我心中一座看不见的但却始终照耀着我的灯塔。我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知道,上海译文出版社在我的文学创作中,意味了什么。
在得到新近出版的昆德拉作品时,我刚好幸运地有了一个创作的空当。于是便得以开始一本一本地阅读昆德拉,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随笔。这是一个有点艰辛但却非常愉快的过程。结论是,你只有系统地读过昆德拉的作品,才有可能真正了解他。我没有将新旧译本对照阅读,因为我非常赞同许均先生的观点,那就是不同时期翻译的不同版本,确乎只能完成它们在不同时期的使命。
在过去时代的散乱的阅读,让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昆德拉式的写作,也粗略了解了这个居住在法国的捷克作家表现思想以及讲述故事的方式。但是现在想来,那个时期对昆德拉的了解,无论如何是肤浅的,以至于没有能真正地理解他,甚或得出他并非我所喜爱的那类作家的匆忙结论。
但这次在集中地阅读过昆德拉之后,感觉就全然不同了。我不停地记着笔记,并且不断地被感动被震撼。我原以为昆德拉并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作家,更不要说激情。但当我透过那所有的文字触摸到作者的内心之后,我才意识到,昆德拉作品令我震撼的地方,不是他睿智的思索,而是他的诗意,他的被掩藏得很深的那种悲伤。而最集中地体现了他这种追求的那个人物,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男主角托马斯。这是一个我早已经熟悉的人物,但我为什么一直不能够发现他身上的那动人之处呢?那是因为这种所谓的诗意与悲哀在这个人物的身上,是几乎看不到的,它们被隐藏得很深很深,深藏于人物的行为之中。他塑造的人物的本质,并不是我们在文字中所能够轻易看到的。这就是昆德拉的方式。
对我来说,阅读昆德拉就是学习昆德拉。于是在阅读当中,我就自然摒弃了消遣,坚持在倾听他的故事的同时,更多地去体会他的思维的方式,表述的方式,还有纠缠于他心中的各种各样的“情结”。
昆德拉确乎是一个有着诸多“情结”的作家。那些“情结”就像是他身体中的一种顽固的病痛,永远盘踞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不能释怀。譬如他的“布拉格情结”;譬如他对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的那永久的迷恋。于是我尝试着穿越那些“情结”而找到他生存的困惑。我试图通过他在小说中的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索看到他对生存的无奈的认知。我还企图在文字的背后看到作者本人,知道他在落笔的那一刻,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结构他的小说?他所呈现的画面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事件和人物来完成他的主题?他的故事为什么总是寓言式的?他的小说结构和音乐结构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紧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对昆德拉的阅读必须是全面的。因为在他的文本的背后,通常还会有另一个文本,在相互影响着。你只有在全面的阅读之后,才能感觉到昆德拉作品之间的那种联系,那种相互注解的关系。譬如,《玩笑》。这是昆德拉的成名之作,和他后期的作品风格有着些微的不同。那时候他的写作好像还不够“漫游”,人物与故事的情结也还相对紧凑。读过《玩笑》,我们自然了解了路德维克历经政治磨难的命运,也看到了他回到家乡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于是我们认为,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也了解了与他的生命相关联的那些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察觉作者本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的那个更深刻的理念,而那个理念其实在昆德拉写作之初就已经被规定了下来,包括人物的走向和结局。后来在读过了昆德拉的另一个文本《被背叛的遗嘱》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作者为什么会那样安排人物的行为,以及他们命运的轨迹。
昆德拉说,四个主角是这样创造的——四个个人共产主义世界,插在四个过去的欧洲时代。路德维克:从伏尔泰式辛辣精神中生长出来的共产主义;雅洛斯拉夫:可望重建保留在民间文化中古朴的过去时间的共产主义;考茨卡:嫁接在福音书上的空想共产主义;埃莱娜: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的热情源泉的共产主义。所有这些个人世界都处于它们解体的那一刻:共产主义的四种瓦解形式。这也就是说,四种古老的欧洲式冒险的崩溃。
于是,在谙知了那条被作者隐藏得很深的理念线索之后,在相辅相成地阅读过昆德拉更多的作品之后,我们才应该可以说我们读懂了《玩笑》。
昆德拉的之所以和我们更为接近,大概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一个和我们相近、相似的社会背景中。他经历过布拉格的被占领,经历过政治上的被迫害,而他的那种种受迫害的方式,应当说和我们的“文革”几乎别无二致。所以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了解他,也更容易理解他对于罪恶和苦难的那些切肤的思考。昆德拉是在政治伤害中被迫离开布拉格的,因此他个人的这种背井离乡的经历让布拉格成为了他精神中的一个永恒的情结。
这个“布拉格情结”,遍布于昆德拉的几乎所有的作品。无论是他用捷克语写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他后来用法语写的《慢》。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是极为复杂的,但也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作者对布拉格的毕生之爱。他爱那里淳朴的人们,爱那里古朴的民间文化。但是政治的迫害又让他不得不远离了他的所爱,在心灵蒙上了一层永恒的阴影。终生难以摆脱的,那人类生存的苦难。于是他大概也产生了某种类似鲁迅那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恨。而特别是当有些人以他们的政治磨难为资本到处炫耀的时候,昆德拉就更是看不起他们,或者,分道扬镳。而将这种“布拉格情结”表现得最充分的那个人物,就是《慢》中的那个到法国参加世界昆虫会议的捷克学者。你去阅读这个人物吧。那就等于是你在阅读捷克,阅读布拉格。你要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去体会昆德拉对这个人物的描述。看过了你就会发现,昆德拉用在这个人物上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汇,其实都是在描述捷克,描述着金色的布拉格。《慢》已经是昆德拉用法语写作的小说了,所以他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布拉格情结”,应当也是他近期的思考。
昆德拉鄙视那些炫耀苦难、以苦难为资本的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政治的投机。他认为他自己的作品并不是这种政治背景下的产物。他不是为了描述布拉格所发生的震惊世界的政治事件,那只不过是一个在他的生存中恰逢其时的背景罢了。他在他的创作中所要探讨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国家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昆德拉一直被误解,这大概也是很令他恼火的地方。他的小说被整个西方世界所误读。正是因为他的政治背景,所以更多的人把他的充满了创造性的文本当做了简单的政治文本来解读。于是他们忽略了昆德拉对整个人类的关怀,不理解他小说中的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其实仅仅是为了更为深刻地揭示“人性”与“罪恶”。
昆德拉的小说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写作样式。而这种昆德拉的模式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漫游”式的写作。充满了叛逆精神的昆德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巴尔扎克式的那种传统写作样式,他更欣赏的是那些后普鲁斯特时代的作家们,因为他们对十九世纪之前的小说美学更为敏感。于是他们才能够大胆地将随笔式的思考引进小说,使小说的构建更为开放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了权力,为小说注入了更多非严肃乃至游戏的成分,而不是像巴尔扎克那样,非要把“真实”的幻觉硬塞给读者。
昆德拉对后普鲁斯特时代小说家们的这种欣赏,事实上也是他本人一直坚守的一种写作的原则。那种随笔式的思考,结构的松散自由,话语的信马由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而永远的旁征博引、旁生枝蔓,甚至有破坏小说本身的完整和流畅之嫌。于是读者便也只能是跟着“神聊”的作者一道神游,尤其是在这一套“无限接近原著”的版本中,昆德拉的这种随意生发开去的思维漫游就更是无处不在。所以初读时你会觉得昆德拉的这种过于散漫的写作,会给人一种繁复冗坠的感觉,以至于你会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故事的线索,而人物也是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情节则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被大量的旁生枝节所淹没。后来读得烦了,我便尝试着剔除(迅速翻过)那些所谓的议论联想,那些思想的枝枝蔓蔓,结果发现将那些思想的“漫游”忽略之后,故事本身竟然毫发无损!
那么昆德拉何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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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你能够耐着性子、屏神静气把一部旁征博引、枝繁叶茂的小说读完,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以为冗坠的那些部分原来是有着价值的。正是因为这些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联想让小说和人物都无形中厚重了起来。在昆德拉那里,人物的塑造不单单凭借故事和情节,更得益于他赋予人物的那些思考与阐释。譬如《玩笑》中的那个雅洛斯拉夫。如果没有昆德拉通过雅洛斯拉夫之大脑,没完没了地阐述民间音乐的理论,那么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怎么会显得那么丰富而厚重呢?
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坚持“漫游”,那是因为他拥有“漫游”的资本和能力。而昆德拉渊博的知识和深邃的思维,也就是通过这样的“漫游”才得以传达出来的。“漫游”表现了昆德拉的博学多才。而唯有博学多才,才能够旁征博引。只有了然了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才能和作家的卡夫卡做深入的比较;只有深入研究了欧洲小说,才能描绘出小说在欧洲境内不同时期此起彼伏发展的历史;同样,只有大量阅读并认真研究过小说在世界范围内的状态,才能够提出关于“三十五度纬线以下小说或者南方小说(包括南美、南欧、南亚等等)”这个令人震撼的概念。他认为,之于世界,三十五度纬线以下的小说是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它异乎寻常的现实观念,与超乎于一切真实性规则之上的任意驰骋的想象联系在一起。昆德拉认为尽管这些被热带化处理的小说不再属于欧洲,但它们却是欧洲小说历史、形式,以及精神的延续。而且与欧洲小说的古老之源是那么惊人地相近。他说在今天,拉伯雷的古老活力之源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非欧洲小说家的作品中流得那么欢畅……重读昆德拉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诗意。或者说,潜在的诗意。这是原先阅读昆德拉时所不曾感觉到的。而这诗意是被一个叫做托马斯的男人完美地表现出来的。是的,我们触摸不到托马斯的心,却能够看到他和无数女人的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性关系。在他的生命中,他可以那么轻松随意的,和任何女人上床。如果你仅就他和女人的关系来评判他,那就被他欺骗了,不,那并不是他的人生的态度,那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而他的骨子里是严肃而执著的。只是我们在他的日常行为中只能看到他的肉体,而看不到他的灵魂。但结局是,无论这个托马斯是怎样的声色犬马,却都无法改变他对特瑞萨的那么一往情深却又不动声色的追逐。他不和任何女人建立稳定的关系,却收留了偶然闯进他生活的这位乡村女招待特瑞萨,并和她结婚。在苏联攻占布拉格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幸运地逃往瑞士。他们本可以在那个和平的国度过平和安逸的生活,但特瑞萨的不辞而别,最终还是勾走了托马斯的魂魄。以至于他不仅能够不顾一切地放弃瑞士,追随特瑞萨回到布拉格;还能够为了这个女人坦然接受政治的迫害,以及每况愈下的苦难生活。他还可以放弃自己的专业,从高贵的医生沦为卑微的清洁工。但这还不是最悲惨的。他以平和的心态承受了生存中的这种人格的屈辱,甚至还能够继续留恋于各种女人的床底之欢。但是当特瑞萨又一次提出来离开布拉格到农村去生活的要求之后,这个风流成性的托马斯便竟然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追随特瑞萨而去,以至于最后在乡村的车祸中和特瑞萨双双罹难。那么什么是轻浮?什么又是严肃的呢?托马斯将最后的生命用于追随特瑞萨而死,你难道还不能原谅他的那些风流和外遇吗?在他的一次又一次为了特瑞萨而放弃自我的行为中,你难道还看不出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诗意吗?无论如何,托马斯是个让人感动的男人。他的行为便是他的诗意的张扬。
然后便是昆德拉的关于女性的标准。那么在他的笔下,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他的最爱呢?慢慢地我们发现,那些让昆德拉真正感动的,通常是那些来自底层的女人。而那些知识的女性,或者女艺术家们,尽管她们能够与他灵肉相依,但却大都不能成为他真情讴歌的对象。譬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女画家萨比娜。昆德拉所钟爱的,尤其是他能够在描述起来得心应手的,都是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女性。《告别圆舞曲》中的女护士露辛娜(在根据昆德拉小说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中,原著中做乡村女招待的特瑞萨变成了温泉疗养院中的女护士,这大概也是电影的需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乡村酒店的女招待,还有《玩笑》中被昆德拉给予浓墨重彩的年轻女工露茜。
露茜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玩笑》中,露茜的真正出场,只有她作为理发师为路德维克理发的那个戴着口罩的短暂时刻。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成为路德维克几乎毕生的梦想。特别是当这个女孩子永远地离开了路德维克之后,她便被束之高阁了起来,成为了那团永远环绕在路德维克心中的光环。其实这也就是昆德拉的诗意,他就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工,升华成为一位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在路德维克前后,都有着那么斑驳的历史。
昆德拉寓言式的写作也是极特别的,这几乎成为了昆德拉的一种结构的模式。他总是喜欢在一个主题下,讲述两个或着更多并行的故事,而且其中隔着很久远的年代,让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慢》中,作为旋律之一,他复述二百年前法国国王御前常侍维旺?德农的小说《明日不再来》。那是发生在古老城堡中的一个浪漫的爱情或者色情的故事。T夫人与陌生骑士的一夜风流。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之间在感情上的尔虞我诈。这段风情在整部小说中此起彼伏,回环鸣响。而与之交相辉映的另一个旋律,则是城堡饭店中正在举行的一个当代昆虫学家的会议。来此参加会议的人们光怪陆离,红男绿女,欢畅淋漓。上床与不上床。爱与不爱。政客与科学家。新闻记者与盲目的追求者。如此众生,很是斑驳。但有一点和德农的小说截然不同,那就是发生在密室中秘不示人的性爱,被改在了大庭广众之下的游泳池边。在交媾中无论怎样波澜起伏,都无需回避,这就是骑士时代和今天的不同。不同的历史时期相继展开的故事,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张力。到了小说的结尾,骑着摩托车离开城堡的男人竟然与乘坐马车离开T夫人的骑士不期而遇。于是古代与现代在此重合,寓言的意味便显现了出来。显然,这是昆德拉在讲述的一个相互注解的故事。
同样的写作手法也出现在《不朽》中。同样的一个当前的阿涅丝和保罗的故事,与昔日歌德和贝蒂娜的故事并行,且相互纠缠着走向小说的末尾。于是“不朽”这个概念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被深入探讨。两条故事的线索本来并行向前发展,但到了最后的时刻,作者竟然又开辟出了一个更加多维的空间。于是,在画面中已经不单单有歌德和贝蒂娜,也已经不单单有阿涅丝和保罗,以及他们的家人。叙述的时态被最大限度地模糊了,因为作者本人竟然也出现在了阿涅丝和保罗的时空中,让人难以捉摸这亦真亦幻的故事究竟是发生在哪个年代。昆德拉的这种表现方法使人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爱德华?马奈的那幅叫做《草地上的午餐》的绘画。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两个着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那本来应该是两个空间发生的事情,却被马奈活生生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慢慢地喜欢上了昆德拉,还因为昆德拉终于成为了那个法语写作者。他后来的作品几乎都是用法语写作的,这证明他驾驭法语的能力。之所以很在乎昆德拉的用法语写作,也因为我一直是法国小说最忠实的读者。我喜欢太多太多的法国作家,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时代哪个流派。而且我对法国文学的未来,也充满了憧憬和信念。
按照昆德拉的观点,在欧洲小说史中,整个十九世纪都属于法国。那是因为在那个年代,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都生活在巴黎。但二十世纪昆德拉没有把小说的历史留给法国,尽管在二十世纪中,法国依然不乏文坛巨匠。譬如普鲁斯特、纪德、萨特、加缪,以及后来新小说派的那些如此优秀的作家们。如今置身于法国文学背景中的昆德拉,不仅成为了法兰西文化中的一个宝贵的组成,而且还继承了法国小说探索的精神。在光彩夺目的法兰西文学中,昆德拉的加入,无疑又为这个文学的国度增添了一道灿烂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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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西江却始终冷冰冰地看着她。任凭一个疯狂的女人脱脱穿穿,做一切她想要做的可怜并且可悲的事。
然后青冈说她曾用同样的方法战胜了一个坚定的红卫兵战士。
你是说在“文革”中?
青冈说她之所以要诱惑那个英俊的红卫兵战士仅仅是为了他能让她看一眼“牛棚”中的父亲。当然那个负责看守父亲的红卫兵是无辜的,是被我拖下水的就像你现在。他很纯正意志坚定对我没有一丝邪念。只是那时候我已一无所有,没有了家,甚至连母亲也没有了,所以只剩下这个青春的身体可以奉献了。只是,当时的那个正在发育的身体是僵硬的没有弹性的更不会有性感。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必须要那样做,如果不那样就是对父亲的不孝。是的青冈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那么强烈的想要看到父亲依赖父亲的愿望。所以对所有能够帮助她实现愿望的人她都只能报答。于是她迅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是午夜。昏暗的灯光。她看到当那个红卫兵看到了她的身体,他竟然周身都在颤抖。她就那么让他感动?或者痛心难过?青冈说她记得她是怎样将那个红卫兵的手臂抬起来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那么后来呢?
后来那个红卫兵就自杀了。
自杀?就为了你?
不,是为他自己。因为他更加不能接受的,是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那么你见到了你父亲?
当然。只是父亲后来被关进了监狱。我很多年都没有能再见到他,甚至杳无音讯,直到,后来,你也见到了他。
那么……你想念他?
我父亲?
不,那个红卫兵?
他也像你一样有着深刻的罪恶感。尽管他的信念是错误的,但他是个高尚的人。打砸抢让他感到罪恶,但他以为那是一种正义。但一个女孩子用她的身体来交换对父亲的思念,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是说,你们……我知道你是想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没有。至少当时没有。就像我们现在,他只是摸了我的乳房。那么轻轻的一个碰触。甚至,连碰都没有碰到,他只是做出了一个想要碰触的动作。然后就停止了。那么浅尝辄止的,却令人窒息的。接下来,他就转身为我打开了通向父亲“牛棚”的门。
仅仅是一个企图触摸的动作?
是的。我说过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是我却已经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于是他哭。一个坚定的战士。在昏暗中的压抑的兽性的喊叫,但我宁可将那暗藏于心的吼叫当做一种对人性的呼唤,一种对人性灭绝的可怜的悲鸣。
你爱他?
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比你强烈得多,甚至是致命的。你无非是在堕落和良知间犹豫徘徊,而他呢?却是在正义信仰和反动背叛之间反复掂量。他究竟该作出怎样的选择呢?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一个人既拥有坚强的意志,又无限地悲天悯人。一个善良的人怎么能去杀人放火呢?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就闻到了一种气味。那种慢慢洇出来的一种我从来没闻过的难闻的气味,那种男人的气味……青冈继续穿她的衣服。但是她已经动作缓慢。仿佛寄希望于有人能站出来阻止她。
青冈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那就是她只能永远离开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了。
青冈说其实这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本来就是计划中的。我们分手吧。
然而这一次西江却突然抓住了青冈的手臂。他问她,每一次你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诱惑男人吗?
青冈甩掉西江的手。她说我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
西江开始撕扯已经被穿戴整齐的青冈的衣服。他一边撕扯一边咒骂,你这个婊子不仅厚颜无耻,你还是个强盗。
是的,青冈说,你放开我。是的我就是要掠夺你不单单是你的肉体还有你的心。不过那已经是过去时了。我放弃。我觉得没有意思了。
你的知识分子的家庭就是这样塑造你的吗?
青冈抬起手臂狠狠打了西江一个耳光。
西江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冈。
青冈转身离去。
是的我干吗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婚姻就放弃自己?是的我也许不该错过希望不该与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青冈在踌躇间停住了脚步。然后居高临下地转过头,你说我是“东西”?
尽管,我至今不了解你,可能一生都不能真正了解你。
后来证明西江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他确实始终都没有能真正了解青冈,但这却并不妨碍他毕生都在深深地爱着她。
那么那些一见钟情的关系呢?是否真正了解与爱情没关系。谁能在一见钟情的时候就了解了对方?陌生人之间难道就不能开始相爱吗?
青冈说完这些还是决绝而去。
这一次,是西江追了上去,然后把青冈紧紧抱在怀中。
然后西江开始重复青冈刚才做过的那些动作。一件一件地把青冈的衣服再度扒光。这时候西江已经不再犹豫。他的身体也因为他决心放纵的欲望而激情澎湃。而青冈在西江的激情中却故意显得矜持。她在西江想把那些阻隔着他们身体的衣服尽快脱下来的时候,袖手旁观。青冈甚至躲闪着挣扎着,那种处心积虑的欲擒故纵。后来西江甚至没解开挂钩就把青冈的乳罩凶狠地撕扯下来!伴随着青冈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青冈的乳房上立刻现出两道血痕。
是的,西江被这个血淋淋的景象吓坏了。他再一次束手无策,只是捧着青冈的乳房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而受伤的青冈却并没有指责西江。疼痛反而让她兴奋了起来。她说我宁可为你流血我的生命都是你的。只要你需要,就拿去好了,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当年我就是这样站在那个红卫兵面前的。然后跪下来。请求他。说,只要能让我见到我的父亲……那一刻西江其实并不相信青冈的故事。他认为那个红卫兵纯粹子虚乌有,是青冈故意编出来诱惑他并且陷害他的。那个假想敌。青冈如愿以偿,但付出的代价却是西江后来不再相信她。他认为任何真实一旦经过话语的修饰就失去了它严格的真实性。他尤其认为青冈说出的话都是谎言都是用来欺世盗名的。但是他也知道青冈只能如此。因为青冈一旦丧失了这种编造谎言的能力她也就不是作家了。
是的,西江怜惜地把青冈的身体紧紧地搂在胸前。他知道青冈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僵硬的小姑娘了。如今他怀中的这个女人是那么丰满而柔软,周身散发着女人强烈的欲望的气息,他为什么不能拥有她?
西江想他当然不会重演当年红卫兵战士的那场悲剧。他不会自杀,更不会从此杳无音讯。他不会那么傻地只是碰一下青冈的乳房,他要把青冈整个的身体融化,他要让青冈成为他自己,成为,他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那样他们就永远都不能分开了。是的,他不会放过这个真实而美丽的身体。既然她那么执著地找到了他。他怎么能拒绝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呢?他需要她,就如同,青冈也是那么顽强地需要着他。
然后他们就在彼此的生命的需要中、在陌生的感觉中,做爱。
唯有做爱。唯有做爱西江觉得才是他对那个曾经的红卫兵小将最大的挑战和蔑视。如今是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她的性感和美丽。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战胜了那个可笑的红卫兵。那时候西江并不知道青冈的那个所谓的红卫兵其实还活着,并且就活在他们生活的阴影中。就那样远远近近地伴随着,未来那漫无尽头的岁月。
唯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青冈和西江的故事终于没有不了了之。
太阳很难穿过那片很浓的云。那是青冈在窗外看到的一种悲哀的景象。即或能有一丝的穿透,让太阳的光线变得些微的明亮,那也是因为云层本身在那一刻的稀薄。
那样的一天就那样被厚厚的云团压迫着。那世间万事万物的,徒然的晦暗。
青冈说,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文革”苦难的人,是不会理解“不笑”或者“不能笑”进而“不敢笑”的含义的。
青冈说起这些的时候,就盘腿坐在沙发上,喝一杯很浓的咖啡。那是在西江的房间。她抽着烟。听刚刚回来的西江讲外省这次昆德拉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诸多见闻。
这大概是他们夫妻唯一能够彼此沟通的时刻了。于是在西江连篇累牍的汇报中,青冈很快便谙知了会议中的一切,那些饱学之士浅薄的表演,甚至会议上难免的那些卿卿我我逢场作戏。没有办法,如今这个世界上谁都在表演。青冈不知道人们是为了表现自己,还是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表演有按照规则的,有干脆天马行空的,还有纯粹是为了作秀而作态的。因为是表演,于是人们也不去计较。反正只是种种人生的游戏,你演得好还是不好总之就是那么几十年。
西江的信息良莠不齐。青冈却自始至终做出很津津有味的样子。毕竟西江刚刚回来正兴致盎然。尽管有些话题西江已经是第N次讲起,但是他在旧话重提的时候竟然还是那么津津乐道。如此明显的重复青冈不知道西江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所察觉。青冈想,或者西江已经老了,或者那是西江格外钟爱的话题,也或者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那就是西江必须保持对一个话题的持续性热情,因为上课的时候,他不可能无休止地启动新的课题。所以“重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职业的需要,所以青冈原谅了西江,并否定了自己对于西江已经衰老的判断。如果西江真的老了为什么还能招来女学生们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呢?特别是那个风姿绰约的虹。她送西江回家的时候,那难舍难分的神情根本就逃不过青冈洞察一切的眼睛。
以青冈对生活质量的挑剔,她本不能容忍西江的喋喋不休。但这一次青冈还是默许了,因为她希望在西江漫无边际的讲述中,寻觅到西江与虹之间的蛛丝马迹。青冈一看见西江回家时那亢奋的样子,就知道在外省的会议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了解西江,知道他尽管能够洁身自好,但一旦有了合适的机宜有了现成的温床,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
事实上青冈的明察秋毫仅仅是出于妻子的某种直觉,或者女人的直觉。尽管她并没有真的看到外省的那场暴风雨,也不曾知道突然到来的那一片停电造成的黑暗,但是她就仿佛已经置身其中。
此刻,西江就靠在他们的那张大床上。他说他累了。
想睡觉了?你才刚刚回家?于是青冈转身出去。
我真的很累,一路上……没有人指责你。青冈已经走到门口。
为什么梦想与现实总是分离?
戈达尔说,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侮辱。
你又看戈达尔的电影了?我不在家的时候?
反正你也不看。
是的,我就是看不懂。不像昆德拉。他是前卫的,有着深刻的思考,但同时又通俗易懂。艺术究竟应该追求什么?
我并不想知道。
那就不要看了。
为什么?
晦涩的东西无论你看多少遍都无济于事。
但是,看就是积淀。就能够得到。
你是在欺骗自己。
但否定梦想,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
这样的梦想只是概念。或者,一个凶险的陷阱。让你坠落。从此难以解脱。
这一刻太阳终于钻出云层。青冈看到了。然而却只是瞬间的照耀。那么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顽强的突围,有点像婴儿艰苦卓绝地钻出母亲的阴道,或者,海上日出时,太阳奋力挣脱海水的吸力,那奋然一跳,然后,就喷薄欲出。
西江在朦胧的睡意中说起了那个在政治苦难中“笑”与“不笑”的论争。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清醒的话题,但西江依旧昏昏欲睡,足见会议期间他是怎样地消耗了自己。
一些人认为昆德拉在描写布拉格的红色恐怖时是根本不可能“笑”的,另一些人立刻反驳,说昆德拉的人物从来就不会那么紧张压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托马斯。而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再大的政治压迫也没能阻止他玩弄女人,所以他是个苦中作乐的人,是个乐天派,无论遭遇怎样艰苦乃至恐怖的环境。
在两派的争执不休中,青冈问西江,那么你呢?你怎么看待?在那种我们都曾经历过的岁月,你认为人还“笑”得出来吗?或者只是苦中作乐?
西江说当人们真的已经无可奈何真的已经认命,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苦中作乐呢?哪怕像阿Q那样。除非整个被迫害人群的笑的神经已经被切断。否则一个人永远不笑,从生理上都是不可能的,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你错了。
当西江听到青冈说出“你错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青冈就在他对面。因为除了家中,他几乎已经不能在任何地方听到“你错了”这三个字了,无论在校园的师生中间,还是在以他为权威的那些国际学术会议上。西江永远不可能错。权威本身就是对错误的一种摒弃。西江不仅不会错,甚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他发出的每一个信息都将推动学术研究的一次进展,或者开创出一个崭新的纪元……为什么青冈却总要频频地告诫“你错了”呢?
为什么?
你难道感觉不到你的权威正在影响你的前进吗?
然后青冈就径自开始了她的诉说。也依然是旧话重提,对疲惫不堪的西江来说,就如同是药力强劲的安眠药片。
西江在青冈的话语中以最后的清醒想道,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思考总在辨析她累不累啊?然后他就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尽管他还在不停地点头称是不断地睁开眼睛,但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迷蒙的幻觉似的景象,虹正姗姗而来,向着他的怀抱……是的,你应该去看看“二战”的历史。我一直以为任何独裁都将带来社会的倒退。想想希特勒那个可怕的战争狂人。他所以要启动战争就是为了实现他种族灭绝的梦想。同样是梦想。人们只知道无数犹太人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接受死亡或者苦力。人们只知道犹太人被关押,却很少知道被列入关押名册的还有那些同性恋者。希特勒恨犹太人恨同性恋者才会对他们施以如此暴行。而一些研究资料说,恰恰因为希特勒本人被疑为犹太人被疑为同性恋者,他才会对这一被世人所不齿的人群也就是他自己身居其中的这个人群进行迫害和杀戮,而且是以极端残暴的手段。《圣经》不仅声讨犹大(犹太人)也对同性恋这种生存的方式(看来自古有之)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说同性恋行为是罪恶的(或者是因为不能使人类繁衍),只配和撒旦一道被活活烧死。想想这个希特勒是怎样的扭曲。他恨自己,恨自己的癖好(终身未婚,死前的婚礼也只是形式),于是他杀那些犹太人杀那些同性恋者,他杀了他们就等于是杀了自己。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来洗刷自己,这是怎样的歇斯底里的扭曲?他恨得越深,手段也就越凶残,这样的人格扭曲实在是太可怕了。那个万劫不复的希特勒,为什么越是你亲近的人,越是要受到你深深的伤害呢?
然后青冈就哭了。
因为她想到了死于爱和苦难的母亲,想到了,因为她就是被母亲培养出来的母亲那样的人,她才格外地仇恨母亲,伤害母亲,以至于把那个脆弱的女人逼入绝境……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西江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坐在那里的姿态很优美,甚至她抽烟的样子也很优雅。西江从来不喜欢睡觉前被烟雾笼罩,但是唯独对青冈,他轻而易举地就容忍了下来,容忍了这一切。不,西江并不是想说这些,而是想说青冈眼下的优美和优雅,让不久前刚刚离开的虹黯然失色。曾几何时他还为虹的青春的魅力唏嘘不已。他喜欢虹。不想离开她。所以告别时才会那样的难舍难分,恨不能虹能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但此刻在青冈的环绕中,他竟突然自惭形秽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青冈,甚至连虹在暴风雨夜留给他的那床上激情的感觉都仿佛已经荡然无存。曾经怎样的情景?那刚刚发生的,甚至他的身体上还留存着那个女孩的气味,那一切,竟已经开始在他的意识中慢慢地斑驳脱落了。为什么?
你在想什么?西江?有什么事情吗?你要对我说吗?
西江于是清醒。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很难再抛弃虹了,他为此而焦虑不安痛苦万状甚至连生命都是晦暗的了。是的那不是他的错。那么又是谁的错呢?虹?虹在那个晚上为什么非要为他打次日的发言稿?为什么突然的暴风雨到来突然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在隆隆的雷声中他为什么要冲动为什么激情满怀?而那个虹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逃跑?当他终于难以控制的时候虹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打他耳光为什么不发出义正词严的斥责?或者,那干脆就是虹精心设计的一个温柔的陷阱?
太阳正在钻出厚厚的云层。那也不是太阳的力量,而是,风。
是风吹走了云层。永远是风。风的力量才是真正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所以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能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多美的意象。
沐浴在冬日阳光里的西江感到了某种解脱。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个小号手。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和昆德拉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相似了。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像小号手摆脱露辛娜那样,尽力地来摆脱他的学生虹了。哪怕是,他们曾有过那么令人身心激荡的肌肤之亲,哪怕是,他曾经对那个年轻的女人信誓旦旦。
和虹分手以前西江确实以为从此他们不会分开。他喜欢虹。疼爱她。特别是虹那疯狂的激情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忘怀。可当他见到了青冈,西江才猛然意识到此生他不能离开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冈。哪怕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床上的温情,但他们的心心相印灵肉相依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了。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激情,就是已经失去也还有昔日激情可以绵延地回顾。他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女学生青春的身体痴迷的崇拜就离开自己的女人呢?而且是青冈这样的女人?他这样责问自己绝不是为了道德良心,他爱青冈,就如同爱自己。
在外省你好像已经忘记了我?青冈问。
是吗?你怎么知道?
只是感觉。而我的感觉通常是准确的。你觉得呢?
西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是的,在政治苦难中,人们在“笑”与“不笑”的问题上一直不停地辩论着。
爱也是政治。为什么不研讨爱?
你说什么?爱也是政治?那些无聊的感觉?
青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抱来了一堆大小各异、薄厚不同的日记本。然后继续以优雅的姿态坐在沙发上。那若隐若现的垂落的乳房。在家里。那不是诱惑的诱惑,仿佛就是在勾引西江。但青冈不知道。
你想听到另一种声音吗?青冈问。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呢?西江在心里挣扎着。他已经很困,但还要尽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要勉为其难地讨好青冈,做出一副在外省不曾有过任何性关系的表情来。
于是青冈很低的有着磁性的声音便开始环绕在西江的耳畔。
你听。是这样开始的。我醒了。被一种气味惊醒。很热。我害怕。伸手去摸。是躺在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脸。她睡得很沉。没有转身来抱住我。像往常那样。但知道她就在身边。就安心了。但是清晨。天亮了。那难以解释的景象。那红色的。血。血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叫醒妈妈。但妈妈依然睡着。门外的口号声。很多人簇拥着从窗前走过。很高的帽子。用报纸糊的。那些被剃光头发游街的人。想着妈妈总是在问,那不是你爸爸吧?我抬头去看。看到了。那不是爸爸。于是转过头告诉妈妈,那不是爸爸。
然后就看见了血。正从妈妈的手腕间缓缓流出。妈妈却依然睡着。很平静的样子。是不是很疼?血流出来的地方?妈妈就那样躺在那里。任凭鲜血流淌。很美的但很苍白的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的。我摇晃妈妈。她微微睁开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割破手腕?不是说好了要等爸爸吗?
然后卫军就来了。还有很多红卫兵战士。他们愤怒地包扎了妈妈的手腕。然后把她送进医院。妈妈为什么说不要救我。为什么说我迟早会死的。他们把妈妈抬走前还剪掉了她的头发。后来卫军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妈妈的血没有流尽。她回来了。从此戴着外婆为她编织的帽子。那帽子是红色的。刚好适合那样的时代却不适合季节。很热的夏季。妈妈满头汗水。为什么要说你迟早会死?没有了爸爸就只有死吗?还有我。你的女儿。你难道看不见我吗?就在你身边。你不要我了。你才会总是说起死亡。
我知道已经没有人爱我。
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欢乐没有了。也许哪一天连痛苦也不再有。
我不会笑了。
那个英俊的卫军为什么他也不会笑?难道革命也反对笑吗?
青冈这样读过之后看着西江。
那个卫军是谁?
我一直以为男人没有那样的敏感。
你虚构的?
青冈优雅的头颅就那样微微地垂在暗影中。
太阳终于穿过云层。天变得瓦蓝。却已近黄昏。
你难以想象那是种怎样的恐惧。生活中仿佛时时刻刻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是你却不知道即将发生的是怎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去你所有的亲人。就像战争时期一样,我必须每时每刻睁大惊恐的眼睛。随时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那些不幸。那时候爸爸已经被关进“牛棚”,生死未卜。而妈妈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她还说她迟早要死的。告诉我那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笑吗?不,没有笑,我只有等待。等待着生存中那所有的苦难。是的没有理想。对一些人来说理想是不存在的,更不会有奇迹般的希望出现。能想象得到吗?理想就那样突然地沉没了。就仿佛落日沉入地平线的那个瞬间。
那么昆德拉为什么要选择那种诙谐的苦中作乐的态度去描述他那些政治苦难的小说呢?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写于苏联入侵布拉格之后。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布拉格已经参透了苦难,然后才可能用那种黑色幽默来阐释恐怖。我是说当时。在当时那种恐怖的空气中。被关押在集中营的那些随时等待着被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他们能不紧张不害怕能苦中作乐吗?要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亡。
想知道人们在等待死亡时是怎样的心情吗?
《永别王后》中被共和判了死刑的法国皇后安东奈特,那个路易十六的美丽皇后就那样住在巴黎的提督府内等待着最后的被处决。整整十个月她要等待。等待她在劫难逃地被送上断头台。安东奈特从此将每分每秒在惊恐中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尽管她永远骄矜永远高傲即或是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也是优雅而镇定的,但她毕竟是在死亡的恐惧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所以《永别王后》才会记录下她的这三百天可怕的时光。
还有,那些佩戴着黄色星形徽章的犹太人们。他们又是怎样熬过了那场漫长的被迫害的战争?被纳粹所杀戮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他们也是被一步步逼到那个人生绝境的。先是他们的商店被砸烂,破碎的玻璃,闪烁着光芒,那个美丽而残酷的“水晶之夜”,那个犹太人的末日。然后他们从自己宽敞的房子中被赶出来。再然后连小房子也不再拥有。这样一步步迈向生存的底线。直至被挤压在闷罐车中前往死亡集中营。集中营让他们谙知了注定死亡的命运。但是却不知道这死亡将何时到来。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被送去“洗澡”。然而从水龙头里喷出的并不是他们渴望的清洁的水而是毒气。被毒气熏死甚至还不是他们的终局。那些亚麻色的头发还要被剪下来,口腔里的金牙也要被钳出,然后才能被焚毁。是的这就是所有被压迫的人类在劫难逃的命运。想想看,置身于这种生与死的门槛边的人们,还可能笑吗?
但是为什么你却一直是开朗的?仿佛并没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那么扭曲的人生?
那个时代很多的被迫害者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不属于他们的理想的追求。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说,那些牛鬼蛇神黑五类狗崽子们甚至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逐着红卫兵们的理想。这难道不是悲哀吗?为了能让自己发出和造反派一样的声音,他们甚至把那些迫害了自己亲人的凶手,也当做自己的偶像来崇拜,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希望。
然后青冈一遍一遍地朗诵着: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青冈的嗓音越来越高: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然后青冈哭了。哭得蜷缩一团。然后青冈质问,是谁让我们的梦想变得低沉?
西江走过来抱住蜷缩的青冈。他第一次觉得青冈也需要同情和慰藉。
然而青冈却从西江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她站起身,说好了。你睡吧。我回我的房间。
我刚刚回来,西江说,那么,你为什么就……就不能留下来呢?
你是说今晚?
留下来。
你在发出邀请?
算了,你走吧。
今晚你刚刚回来。你累了。不是吗?
西江突然怏怏不快,我们讲话怎么这么费劲啊?是的我累了我要睡觉了。西江用被子蒙住头,并立刻关闭了床前的台灯。甚至青冈还没能走出房间。
青冈义无反顾。她只是在关上西江的房门时漫不经心地问道,虹呢?她怎么样?
西江立刻警觉,虹?你不是见到了么?
哦,我只是想你应该留她在家里吃晚饭。为什么不?
不是连咱们也是在外面吃的吗?她是我学生。无所谓的。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萨特。萨特和波伏瓦,还有他们共同的那个女学生。
你什么意思?西江已听出青冈的话里有话。他们和我们有什么相关?
波伏瓦公然允许那个女学生介入到她和萨特的生活中。她当然很狡猾。所以有一个作家在他的书中把波伏瓦叫婊子,原因是她曾经伤害了加缪。我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喜欢这个女人,她太厉害了。不善良。但萨特爱她。
我确实累了……是因为虹?
你本可以留下来。
是啊,为什么不?
你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他人。
想看看我正在写的这篇小说吗?关于你的。我已经写好了五章。不分先后。你随便从哪个部分进入,最终都会把你带到故事的深处。而你的人格是通过不同的故事完整起来的,尽管支离破碎。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但阅读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你愿意读吗?关于你的……可惜西江的呼噜已经响起,缓缓的,仿佛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赶来,然后一浪高过一浪。
其实西江本来想说很好,很有意思,你是想尝试某种游戏……但是西江的瞌睡太强烈了,以至他终于无法坚持说出他对青冈小说的判断。后来这个疲惫的男人就彻底进入了那个完全混沌的世界。他不仅丧失了判断力,甚至连知觉也丧失了。那么还何谈青冈的小说?高蹈的理想?就是美妙无比的性他也无从顾及了。一个那么深远的温柔之乡。那个,死亡的演习。
青冈轻轻关上了西江的房门。
这样在晚间的生活中就没有了可以相互陪伴的伙伴。
青冈在接下来的寂寞中仿佛又回到了西江不在家的日子里。青冈想既然西江回来和不回来是一样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而她又为什么还要日日夜夜地等待和期盼他呢?
青冈在走廊上发现了西江堆在那里的十几天换下来的脏衣服。
于是青冈抱起那些脏衣服,把它们带到了楼下的卫生间。
青冈总是喜欢把卫生间弄得异常明亮。她一直以为对她来说卫生间是个极为重要的处所。她经常会在这里独自一人呆上很久。这里有马桶澡盆洗手盆和镜子,还有她的无数化妆品。青冈离开镜子后就把西江的脏衣服塞进了洗衣机。她从来不会让那些外面的肮脏在自己清洁的家中过夜,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
青冈分捡衣物。将深浅分开。然后打开水管。按动电钮。然而就在青冈做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地,一道红色掠过。
青冈立刻从急速旋转的水流中捞起了西江的那件衬衣。一个嘴唇形状的红色印痕!青冈突然觉得这简直太落俗套了。她立刻又把那件衬衣扔回到水中旋转。就没有一点新鲜的吗?没有一点创意吗?难道就只有口红这一种泄密的方式吗?或者像克林顿总统那样靠裙子上的精液识别真伪?但是西江在外遇上就是这么毫无新意。
青冈想或者应该重新从水中捞起那件衬衣用双手搓掉那浓浓淡淡的红色?但是她一个如此优雅的女人,怎么能像洗衣妇那样只为了一个唇印就劳心费力呢?
后来青冈就托着那件湿淋淋的衬衣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有一刻她真想把这件湿漉漉的衬衣就扔在西江的脸上。让他的睡梦惊醒,那也是他应该为此而付出代价。
青冈没有这样做。但是整整一个晚上她夜不能寐。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都是西江和虹。她甚至能够看到他们做爱时的情景,她于是更加悲哀。
怨愤中有时候也会有偶尔的自责。她会想如此的斤斤计较是不是太狭隘了?尤其不像自己这种有着神圣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有着丰富文化底蕴和深刻历史意识的人物。后来她才意识到,其实她就是一个庸常的女人。和天下所有遇到花心丈夫的女人一样也会妒火中烧,也会疯狂绝望。于是,她便不再沉重也不再耿耿于怀。
青冈托着那件水流滴答的衬衣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她一转身就把那件衬衣扔进了垃圾桶。她觉得这是她整个晚上做过的最完美潇洒的一件事。然后才恍惚意识到,它原来就是青冈从德国带回的那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西江的衬衫。青冈想到这些就更是痛快。她为那个虚伪的馈赠和红色的唇印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她想这下它们终于适得其所了。她觉得人生所有的所谓梦想说到底都是自欺欺人。
青冈在那个明亮的卫生间里呆了很久。
这个夜晚,她洗干净了西江所有带回的脏衣服。
在这个充满了成就感的劳动过程中,青冈很多次想到了戈达尔的那些话。
为什么梦想与现实不能一致?
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而否定梦想这也就意味着,青冈知道,意味着否定了自己。
就这样青冈结束了西江从外省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
她觉得很累。也很沮丧。那么究竟是谁让梦想变得低沉?
事情总是阴差阳错。
彼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就变成了那个富有的人。
那笔意外的遗产始于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在那场车祸中彼尔父母双双身亡。留下大笔财产让彼尔终生享用不尽。
彼尔甚至没有能赶到事故现场。待他得知噩耗的时候,父母已然安睡在鲜花丛中。
彼尔哀悼父母的时候甚至没有痛不欲生。他只是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那是因为他仇恨开车的父亲。他以为那是父亲故意想杀死母亲。在此之前他早就听说父亲有其他女人,但是母亲却总是流着眼泪为父亲辩解。母亲说无论父亲怎样在外面逢场作戏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因为他视彼尔为他的生命。为了彼尔他可以牺牲一切,所以他怎么能背叛自己的生命呢?除非……现在父亲走了也带走了母亲。彼尔不知道伴随着车祸,父母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彼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们带走了他们的秘密,却为彼尔留下钱财。
彼尔看着终于结束了一切的父亲时爱恨交加。他知道这个男人是靠着艰苦奋斗才挣出这一份可观家产的。彼尔也知道这个男人和很多女人有关系但那些关系都是短暂的可以挥之即去的。只是,父亲不该总是把母亲一人留在家中独守空房,像那些寂寞烟花,不知向谁绽放。彼尔也曾看到过一些美丽年轻的女人向父亲讨要青春。但父亲好像从不惧怕她们,因为他有足够的钱,他坚信钱能摆平一切。从此彼尔发誓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女人,决不会像父亲那样残酷地对待她们。他因此而很久很久没有女人。即或偶尔需要,他也总是非常宽厚地给予她们。
因为父亲,彼尔懂得了要珍惜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特别是那些曾经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所以当虹在那个美妙的深秋时节在郊外的荒野中向他讲述了她不幸的过去,彼尔非但没有鄙夷反而更加怜惜她。于是他突然意识到虹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需要他的保护的女人。尤其当他得知虹已经怀孕,他就更是当机立断下决心娶虹为妻,尽管他对这个不幸的女人并不了解,甚至对她腹中的那个孩子也曾深怀疑虑。但是彼尔还是义不容辞地安排了他们的婚礼。他曾经说过要成为虹所有孩子的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他就必须要信守诺言。
不过彼尔在痛下决心之后还是留下一个遗憾。那就是他对教授太太也就是女作家青冈的那影影绰绰的迷恋。尽管这在他和虹之间已经不是秘密,但他还是为此而怀有些微的伤痛,因为他知道今后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在“日落咖啡”的角落里等候青冈,并满怀期待地欣赏她了。彼尔对青冈的迷恋是恒久而绵长的。因此虹有时候还会旁敲侧击地嘲弄他。
那时候彼尔泡遍了城市中所有的咖啡店和酒吧。那些优雅的昂贵的哪怕是最刺激的,彼尔仍然感觉不到快乐。直到有一天在“日落咖啡”,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坐在窗口的女人。他觉得那一刻他不是看到了某个女人,而是看到了一幅画。那个雕塑一般的画中女人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那一刻彼尔并不知道坐在窗口的那个女人就是作家青冈。他只记得女人桌上一杯咖啡,而她的眼睛却长久地看着窗外。此时的窗外已是萧瑟的秋季。很凄凉的一种落寞的感伤。彼尔还记得那天青冈穿着棕色调的衣服。她胸前垂着的那条质地优良的围巾也是深棕色的……不,这不是任何电影或戏剧中的那种戏剧性的相遇。只是彼尔推开“日落咖啡”的门,就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窗前的女人。也就是那一刻开始,彼尔迷恋上了青冈。那迷恋是强烈的不计得失的,不论青冈是不是别人的妻子,也不论这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年长到快可以做他的母亲了。
或者就是这种年长的魅力吸引了彼尔?因为她让他立刻就想到了死于车祸的母亲。他记得母亲也总是这样迷惘地坐在窗前,等待着,甚至对彼尔的出现也置若罔闻。彼尔永远不知道可怜的母亲在想些什么。她就是这样日以继夜地等着父亲,每天都等。直到那一天父亲用汽车杀死了母亲和父亲自己。
彼尔还记得母亲的这种形象总会让他想起那首俄罗斯民歌《纺织姑娘》: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更加激昂的)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这是怎样的忧伤。
彼尔当然知道平凡的母亲是不能跟眼前这个高傲优雅的女人相比的。但是他就是首先想到了远逝的母亲想到了悠远的《纺织姑娘》。他觉得在青冈身上除了那种母亲的禀赋,还有着一种更加神圣神秘的东西令他向往。什么呢?那种高贵女人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又绝不是用彼尔这样的人的金钱所能塑造的。那是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是骨子里的,被笼罩在一种光环之中的,那时候,彼尔确实不知道青冈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教授的太太。当然彼尔也无须去想那么多。他只要能够经常(甚至每天)见到她,只要能在心里默默爱她就足够了。青冈之于彼尔,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不是虹的突然出现,彼尔也许一生都不会认识这个心中的女人。是啊,爱一个女人为什么就一定要认识她?那些基督的信徒们,他们又有谁真的见过基督呢?但他们爱他。
只是彼尔终于没有能逃过虹的敏锐。虹这个女人太厉害!所以当彼尔面对虹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便只能直言不讳地说“是的”。为了解释这个“是的”,他紧接着又说,这恐怕是我这种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了。他还说他不过是青冈众多倾慕者中的一个,很微不足道的。所以他没有任何奢求,只是默默读青冈的小说,然后远远地观望她。
你就心甘情愿地呆在暗处?虹穷追不舍。不。你要知道,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师母,都是不公平的。
可是我并不想认识她。彼尔再次重申。因为他觉得自己太无知了,于是因了无知而自卑。所以他将永远没有勇气和这样的女人对话,更不要说,让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了。
虹对于彼尔感情中的这一份寄托并不是不在乎。既然彼尔已经是她的丈夫,她怎么能容忍他梦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呢?虹只是觉得她凭空就给了彼尔一个不是他孩子的孩子,这本身就是对彼尔的一种屈辱了,为此她满怀歉疚,所以她对彼尔真正的爱情才可能听之任之,这也算拉平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某种不平衡吧。
但是当那天虹将教授西江和教授太太青冈请到她和彼尔新婚燕尔的家中。当她透过玻璃房子看到了青冈很可能正在和彼尔通电话……不,虹无数次地说服自己,不,那只是虹作为妻子的一种猜测。她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所以那是不能确定的。也许他们并不是在和对方讲话?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也纯属偶然?或者,即或是他们在讲话也只是一般的寒暄?或许他们并没有说到物质男人的梦想更不可能约定爱情?
不,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所能做到的只有尽快回到西江身边,握住他的手并告诉他,她对他的热爱是永远的……没有人知道青冈和彼尔曾有过怎样的交往。总之在青冈为她的新著签名售书的那一天,一个男人来了,并当下开出支票买走了沉甸甸的一万册青冈的书。新华书店的经理为此而感慨万端。他说那一万册青冈的小说至今仍完好地保存在书库里,即是说那位“大款”并不是真的要买书,而只是想表达他对作者的深情和敬意。
那一天签名售书时青冈始终戴着墨镜。青冈如此固然有“秀”的成分,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大白于天下,她需要读者心目中的那种神秘感;但那天青冈的眼睛确实很疼。清晨,她眼睛中的毛细血管突然破裂,很快那鲜红的血渍就布满了眼球。电话中她的医生说那血渍只能慢慢吸收,很多天后才能吸收干净。
青冈在为读者签名时从不抬头。但是当彼尔走过来,青冈却突然破例摘下了墨镜。然后她就那样执著地看着彼尔。沉默着。或者不知道他们该说些什么。然后青冈又戴上墨镜。从容镇定地在那本自己的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当彼尔即将离开的时候她才轻声说,如果你需要这个签名为什么不通过虹呢?彼尔转身离开的时候青冈又说,你将把这本签过名的书藏在哪儿呢?
然后彼尔就像所有前来签字的读者那样匆匆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很快青冈的这次宣传活动结束。她在新华书店经理的陪同下走出图书大厦。当青冈终于如释重负地来到汽车前,彼尔却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问,能否由他把青冈送回家?
书店经理立刻警觉,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我会亲自把青冈女士送回家的……但青冈却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了某种犹豫。书店经理惊惶地在青冈的耳边说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刚刚买了一万册您的书,这个人形迹可疑,您千万……但此刻青冈竟已经挽上了彼尔的手臂,说,既然这位先生对我如此厚爱。
就是说……您可能认识这位读者?
在萧瑟的秋风中,青冈未置可否。
青冈走后新华书店的员工们便开始议论纷纷。他们说青冈的这次宣传活动一定是蓄谋已久的,否则怎么会有人当场就买走一万册呢?这也是他们在签售活动中从未遇到过的。早就没有人喜欢青冈的书了。她已经老了。过时了。不火爆也不流行了。她的这本稀奇古怪的书已经是她最后的挣扎了……青冈坐在彼尔的汽车里。在后排位子上的。她本来已经摘下墨镜但很快又戴上了。因为她发现彼尔正从后视镜中看她的眼睛。
彼尔的汽车风驰电掣。青冈也不问彼尔会把她带到哪儿。她只是坐在那里任凭着充满了刺激的高速行驶。她甚至很快乐,有一刻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一种,想要亲近什么的激情,直到,彼尔的汽车终于停在郊外的一个高尔夫球场俱乐部。
停下来。在那个俱乐部美丽的房子前。
停车的那一刻彼尔和青冈都没有动甚至没有语言。他们就那样坐在他们原先的位子上沉默着。或者他们都不知道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既然他们一路上都不曾说过或者问过任何的一句话。
后来彼尔下车走过来打开了青冈的车门。
直到这一刻青冈才突然脱口而出,我是不是已经可以做你的母亲了?
彼尔被僵在那里一时语塞。彼尔即或有千言万语也准备沉默不语。彼尔当然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要去做的又是什么。但是彼尔不会说,他只是彬彬有礼地站在车门外等待。就那样沉静地等待着。
是的,青冈开始自说自话,是的我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会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这是这座城市中最好的也是最大的一座高尔夫球场。是父亲留给我的。我要在此经营,而这又是我最不喜欢的事情。
你知道你的妻子现在在哪儿吗?
虹现在在哪儿并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哪儿。
你可曾知道学校附近的丛林中有一个幽暗的密室?
那些对我来说也不重要,虹难道没有告诉过教授吗?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教授难道没有告诉夫人?即或是一个物质的男人,他也会有只属于自己的一片精神的领地。
太难以理解了。
只要你想去理解。
所以我要推荐昆德拉的一部小说给你。《慢》。
是的,我已经看过了昆德拉的所有小说,既然教授和虹都在研究。
那么你就不会不知道那个T夫人的密室。你觉得那个密室是像西江和虹幽会的那个密林中幽暗的小屋?还是像我们正午时分来到的这个美丽的郊外?
你必须承认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梦想。而梦想所导致的,很可能就是秘密。
所以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那个部分。无论是明亮的,还是晦暗的,譬如你。
青冈在彼尔的陪伴下走进高尔夫俱乐部的大厅。她目睹了来来往往忙碌的工作人员,还有他们对彼尔的那无条件的毕恭毕敬。青冈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墨镜。她不想将眼睛中的血渍暴露,更不希望这里的人们看到她并且记住她。她不停地说她的眼睛怕光,甚至很疼。她这样说只是为了照顾彼尔的尊严。但是彼尔却说没有关系。我的人对我一向都是很能理解的。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彼尔的那间密室。青冈欣赏着这里的精美设计。她说她不能不承认这里很优雅,如同欧洲。她说她在这座城市还从没有看到过如此经典的设计,哪怕“日落咖啡”。
青冈没有喝酒。原因依旧是她的眼睛。面对美味佳肴,青冈突然觉得她已经很饿了。但是她还是举起了眼前的那杯法国波尔多红酒。说,就为了你今天如此精心的策划和成功。
彼尔一杯接着一杯。他说有时候酒精会转化为勇气和力量。然后这个越来越兴奋的男人开始喋喋不休。说他虽然拥有了这一切却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局外人。他还说尽管他们全家都没有文化,但父亲却拥有了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清醒的头脑和坚强的意志。他说有时候有了这些就等于是拥有一切。而父亲便这样挖到了他的第一桶金。
然后就造就了你这个物质的男人?
彼尔开始向青冈讲述他的经历。一个男人只要开始诉说经历就意味着他已经在劫难逃。彼尔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讲述着他对母亲的怀念,他的小学中学,他的高尔夫球场,以及生活中曾经拥有过的美食美女和贫乏的精神。
是的完全的另一种生活。青冈说。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您到这里来。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这里的一切不是您这样优雅的女人在享受?而是我们这些粗鄙无知的人的乐园呢?
因为是你们创造了自己的财富。你们当然应该享受。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原来财富也可以造就绅士。譬如从前我家住在贫民区,但就是靠着机会和父亲的大脑,我们便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从此住进豪华的房子,开高级轿车。不仅到处吃喝玩乐,还学会了享受时髦……这难道不是时代的误会历史的误会吗?这对于您和教授这些创造了无限精神财富的知识分子公平吗?
但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一直信奉黑格尔的哲学。
他们以最好的咖啡结束了那顿晚餐。在晚餐结束的时候青冈对彼尔说,只要你还能够想到这些,就说明你的良心还没有泯灭,你还是一个道德的人。
您愿意参观我的办公室吗?
是的,当然。这时候青冈的意识已变得含混。她是性情中人她实在不能拒绝那些昂贵的法国美酒,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喝多了?我的眼睛很疼,我……既然您来了,我就希望您能看到我们这种人的无聊的一切,或许这些也能成为您小说中的原型……我从来不会把我认识的人写进小说。这是个原则。我希望你不要再说这种没意义的外行话,再说虹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迟早会告诉西江的,然后说不定哪一天西江又会讲给我听……虹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个所在。
青冈睁大惊讶的眼睛,她摘下墨镜,你瞒着她?连这个高尔夫球场?
是的,所有的这一切。
但是为什么?
我只想让一个人看到。我真正的生活。您。只有您。您一个人。
不,你怎么能对她隐瞒这一切?她是你妻子!
您不是说,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吗?再说虹对此根本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她腹中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
在服务员的引导下青冈来到了彼尔的办公室。
又是一间密室。不过有了服务员的陪同,青冈就不那么紧张了。
他们在彼尔的会客室坐了下来。服务员立刻送来清茶和水果。后来青冈突然头疼又找不到止疼药片。她开始变得烦躁。说喝酒后她常常会头疼她不该喝酒。她还说所以没有带上止疼药片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到这里来。她从来不会做那些她事先没有计划的事情。她头痛欲裂。已经很难忍受了。她说她要回家。
彼尔的惊慌不安可想而知。
然后青冈就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推开一扇很不起眼的门。然后展现在青冈眼前的,是一间可以用浩大来形容的卧室。卧室的中央是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床的对面是落地窗,而落地窗的外面就是那片深秋却依然碧绿无比的高尔夫球场。那层峦起伏的,满坡的绿草。
人们就是在这里吸食“绿色鸦片”的。
彼尔,送我回家。头真的很疼。这里就没有止疼片?
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彼尔说。
青冈还是退出了那间卧室。她说你看门一关上,那个诱惑就消失了,像魔术一样。这一定就是T夫人的那个密室。非常典型的。在夹层的后面。然后,所有该发生的,和那些本不该发生的,一切。
您如果想回家我们可以马上走。
青冈绝望地靠在沙发上。说,我总是头疼。头疼起来的时候我就会疯狂。青冈这样说着的时候就开始呻吟。真的太难以忍受了。青冈甚至流出了眼泪。为什么连止疼药都没有?你不是明明知道我会来吗?
彼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青冈的手。他或者心疼这个女人,或者内心充满了愧疚。他本来是希望青冈在此尽情享受的。他从来不知道头疼会让青冈这样高傲的女人变得如此可怜。
青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她竟然没有从彼尔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的手已经冰凉彻骨。
青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能忍受疼痛了哪怕一丝的疼痛。所以她通常只要一有疼痛的预感她就会立刻服用止疼药片。如今她对这种止疼药片已经完全地依赖了。她不知道止疼药片是由什么组成的,但知道很多人特别是女人对止疼药片总是格外迷恋。
慢慢地,青冈的疼痛开始缓解。
那是在服务员送来止疼药片,在彼尔把水杯送到她的嘴边之后。
青冈不知道那疼痛是怎样慢慢消失的。她只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又恢复了,那种疼痛终于消失的欢乐,甚至,一种温暖的情绪油然而生,于是她对彼尔的关切无限感动。
她说她很庆幸因为她始终能过着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那种精神的生活。那是种单纯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喜欢独处。因为只有独处才能让这种生活更加纯粹。所以她最怕的就是听别人讲话而又听不懂别人的话。她也许因此而变得自私了,因为她的世界中只有她自己。她痴迷于这个自己的世界以至于连西江的世界也不再关注,甚至连西江和虹的暧昧也无所用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她是幸运的。因为她拥有了自己……这时候有人敲门。
有人敲门?青冈这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而她此时此刻所面对的也不是西江,而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人。于是她突然的某种惶惑,对不起,我只想着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服务员送进来新沏的茶水。
彼尔在青冈对面的沙发上继续讲述他为什么非要娶虹为妻。他说那一刻他觉得虹是那么聪明甚至狡诈地洞察了他的一切,特别是穿透了他对青冈的那么迷惘而美好的梦想。后来他又在白杨林中听了虹的故事。他说如果你听了那个悲情的故事你就会知道虹为什么是不能拒绝的了,所以我被缴械了。
可是虹欺骗了你。这是青冈想要说的却终于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的她不想让自己在一个诚恳的男人面前成为一个卑鄙的告密者(尽管她想要说出的都是事实),她惧怕那种形象,也不愿承担揭穿谎言的那个沉重的负担。她要洁身自好,高风亮节,而且以她眼下的名誉和地位,为什么要和一个女学生争来争去的?她知道那会有失身份,哪怕西江并不觉得他和女学生的那种肮脏关系是有失身份的。
青冈只是旁敲侧击。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她首先应该和彼尔达成共识进而结为同盟。是的他们同为受害者。他们本来就应联合起来共同抵抗。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彼尔被欺骗了。她觉得以彼尔这样的聪明又何尝觉察不出自己的被欺骗呢?所以青冈不去煽动彼尔的仇恨。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彼尔单独把她请到这远郊的良辰美景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抗了。彼尔是清醒的。
就这样此时此刻。她和彼尔。在西江和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如此温馨地单独相处。有美酒和咖啡。还有不期而至的头疼。因头疼而至的温存与关切。这难道不是反抗吗?这样的反抗甚至是致命的。那是青冈离开了彼尔的高尔夫球场后才觉悟到的。是的,很可能彼尔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他梦中的那个女人,而仅仅是西江的那个老婆。这个年轻人就是想通过青冈的软弱和被征服来报复西江。他如愿以偿了。青冈甚至爱上了彼尔。后来一想到这些青冈就不禁不寒而栗。
于是青冈站起来说我不能不走了。但是突然的一阵眩晕又让青冈不得不紧紧抓住了彼尔的胳膊。青冈说,扶住我。然后她便开始醉眼迷离地问着彼尔我是不是喝得太多了?我很彷徨。我不是不爱西江,也不是不喜欢虹。否则我怎么会把她带到德国的海德堡?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讨回公道?我去讨那样的公道会不会被人们嘲笑呢?我?一个成熟的作家?去和一个女学生计较一日之短长?不。但是就忍气吞声?彼尔你真的很好。带我到这里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是吧?只属于我们的。是的我喜欢这里。也喜欢你。不不,我是说,也喜欢男人的这种粗暴的不由分说的方式。是的我累了。这里真美。为什么不带虹来?我真是那个最后的梦想吗?不不不,我不值得,或者,我们回家吧?
彼尔把青冈的棕色披肩裹在她身上。这一切都是彼尔独立去做的,青冈只是站在那里,任凭彼尔的温情。彼尔说毕竟已是深秋。在彼尔的环绕中青冈突然地某种冲动。她觉得她或者应该借势倒在彼尔怀中,她想虹一定就是那样做的。在外省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虹依偎在了西江的怀抱中。那么在彼尔说起的那片白杨林中,虹是不是也就是这样征服了这个年轻人?
在彼尔如此坦诚的关切中。青冈想或者真的已经到了应该发生什么的时候了?她或者也等待也期盼。那个恰到好处的时刻,当水到渠成……但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彼尔只是为青冈裹紧了披肩。只是裹紧了她。然后他们就在服务员的簇拥下离开了俱乐部,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青冈一如女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彼尔则如同保镖忠心耿耿地紧跟在她的身后。青冈突然觉得这种形式简直太可笑了。她算什么?她的骄矜无比和傲慢失态难道不都是彼尔一手为她打造的吗?
他们一行便这样气宇轩昂地来到彼尔的汽车前。
这一次,面对服务生打开的后门,青冈迟疑了一下,然后便选择了坐在彼尔身边的位子上。她说后面头晕,看不见风景。她还说既然她和彼尔已经成为了朋友。他们在驾驶和副驾驶的位子上分头坐好。紧接着汽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驶离了那座漂亮的房子。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青冈的思绪中竟闪过了些许感伤,难道她不愿回自己的家?
虽然已是秋季,但黄昏却依然能够长久地坚持它宁静的辉煌。彼尔说他想带青冈参观他的领地,在黄昏中,您将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那叠翠起伏的高尔夫球场。青冈没有拒绝彼尔的这个提议。因为直觉告诉她一切可能还没有结束,所以她依旧等待。
青冈看到的浩瀚绿色确实令她惊叹不已。一种异样迷恋的感情。在彼尔身边。她不禁感叹,说落日真美。
然后青冈就看到了那片烟波浩淼的大湖。湖水将凄迷的暮山紫色完全地吸食到它平静的湖面上。湖水于是变得斑斓。那是种令人震撼的美。青冈感动的目光证明了大自然的魅力。
彼尔仿佛洞察了一切。就在青冈想要停车的时候,汽车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停在了那片美丽的湖畔。而当汽车刚刚停下,一种诉说着激情和悲伤的长笛声就从汽车的四壁响起,那么委婉而忧郁的。如泣如诉的。夹带着演奏者的呼吸与换气的。不。青冈四处寻找。那音乐来自何方?那天籁之声?青冈突然恐惧。好像被洞穿了灵魂。不再有隐秘。也不再有被压抑的由衷。谁会知道她喜欢长笛?不。而彼尔却指着窗外的暮色,问她,喜欢吗?
那是兰波。我知道那是他。青冈说兰波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长笛手。你听他不是在演奏,而是在宣泄爱情。那么你也喜欢长笛?不不你不用回答,也不要说那是为了我。真是美妙极了不是吗?我们不是在汽车里吗?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音箱中?在这里听兰波实在太奢侈了。哦,不不,你的一切都是奢侈的你们的生活中只有奢侈,你们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但无论如何,兰波是可以穿透阶级阵线的,听吧,这一切确实令人感动。那个兰波。还伴随着这湖边落日……青冈怎样也不会想到,给了她如此美好感觉的那个男人竟是彼尔。
一个可以做她的儿子的男人,一个,她丈夫的情人的丈夫。她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可是,她又是怎样坠落到这个陷阱中的?她是被别人伤害的?还是在伤害着别人?
但毕竟这一刻是美好的。
是的,车窗外是那么壮观的落日景象。在紫色的湖面上。
于是有那么一刻青冈甚至以为自己就是彼尔的恋人。在这样的环境中,那种近乎恋人的感觉是谁都在劫难逃、是谁想拒绝也拒绝不掉的。是的最美的湖和最美的落日。那充满了诗意和悲哀的长笛。还有身边的那个体贴的男人(像法国人那样不去考虑年龄的界限,在爱情那边,一切都将是永远的无条件的)。
有那么一刻一直沉浸于良辰美景和动人乐曲的青冈,突然沉默了。她不再扭头看彼尔,也不再微笑,更不再感谢彼尔让她感受到了这一切。就那么突兀地。青冈沉默了。心怦怦跳着。很久。然后。青冈才轻轻地一声叹息。说,真的很美。但可惜美在沉落。去了哪里?
然后青冈就觉出了彼尔的那只大手就那么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大腿上。那么真切地。那个刹那。她不能拒绝的,因为她已经听到了彼尔的心跳声。青冈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她和西江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尽管他们也曾深深相爱,但她却从未这样心慌意乱。她只是想把西江抢回来。战斗的意志已经淹没了她深情的爱。是的那时候她只有斗志。是夹带着斗志的那种爱,所以她从不紧张,因为她要始终不停地为她的爱情而战。但是这一刻。这一刻青冈的心已经缩成一团。她是那么惶恐地等待着并且全身心地期待着。是的她不会拒绝,不会。她知道无论早来还是迟来,总之会来的。她是作家她能看透这一切。
要不要下去看看?彼尔的请求。
这甚至也是青冈所意料的。要不要下去看看?
原来彼尔仅仅是为了征求青冈的意见。要不要下去看看?就这样把他的手按在了青冈的大腿上。
于是青冈收起了那颗狂乱的心。从彼尔打开的那扇车门走了下去。向前。向着湖水。那无尽的暮山紫色。
青冈说,她从来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郊外还有如此浩瀚的一片水。她用她的披巾更紧地裹住了自己。
是不是很冷?那迎面吹来的湖上的风?
就那样他们面对落日余晖。
彼尔说,是不是觉得我们很渺小?
青冈突然说,其实我更喜欢大海。
是的。彼尔说,我知道。我刚刚在海边买下了一块地。建更大的高尔夫球场。会有最好的住房。其实也是,为了您。
青冈不禁寒战。再度被洞穿的惊恐。你还知道我什么?
您喜欢大海已经不是秘密。您在您的书中反复提到所以……有谁能像这个男人这样地崇拜着她?又有谁能像他那样把她的所有的愿望都当做目标来实现?青冈甚至不敢回头看彼尔。她觉得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快要流出来了。她已经满心悲伤。
专门为您修建的那幢别墅就在海边。您在您的房间里就可以每天看到大海的潮起潮落。在那里您还能听到海浪永不停息的拍击声。那长长的承受着浪花的海岸线。面对大海您可以思考也可以对着大海写作。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大海都会在您的近旁不舍昼夜地波涛汹涌着……青冈不知道世间还有怎样的行为是堪称爱的。是的如果没有爱,一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女人做这所有的一切,哪怕是想这所有的一切吗?
是的,我会把您的海边别墅布置成您书中描写的样子,甚至每一个结构每一个细节……青冈扭转身逃离了湖岸。
彼尔伸出胳膊拦住了她。
青冈不敢看彼尔信誓旦旦的眼睛。因为她自己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已经热泪盈眶。
其实那一刻她真想就靠在彼尔的怀中大哭一场。告诉他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爱过她。是的她的人生也有过很多的坎坷和失意。她不是说彼尔就是那个唯一疼爱她的人,只是,能如彼尔这样把她的梦想当回事的男人实在是太少了,几乎没有!是的她和西江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浪漫。她一直想知道当西江和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是不是浪漫的。
是的青冈就是想靠在彼尔怀中让他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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