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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岸

_4 范小青(当代)
  巴豆很难为情,他无地自容,虽然没有谁嘲笑他,但是巴豆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再也不可能跟梁冬抗衡了。巴豆那天回家,一脸的晦气,毛小白癞子见了,问他什么、事,巴豆说了,毛小白癞子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今天夜里你再进去,面子就扳回来了么。
  巴豆当时朝毛小白癞子看看,毛小白癞子说:“你不敢?”
  巴豆说:“你陪我去。”
  毛小白癞子说:“好,我陪你进去。”
  这天夜里,毛小白癞子带着巴豆到财神庙玩了好半天,他们点了一根蜡烛,里面除了有一尊泥塑的财神像,其他什么也没有,毛小白癞子在里面唱了一段京戏,又唱了一段淮剧,还鼓动巴豆大叫了几声,当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巴豆对于财神庙的恐惧心理,就是那时候开始消除的。但一是在好些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事,使三摆渡一带的人、也使巴豆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
  在巴豆读高中的时候,他每天进出三摆渡,每天都看到一大群孩子在财神庙门前的空地上玩闹,巴豆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会想起粱冬。梁冬家也仍然在三摆渡,但是巴豆后来很少见梁冬,只是听说梁冬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
  有一天几个玩闹的孩子突然发现庙里大梁上吊着一个人这人却是梁冬。
  那一年梁冬19岁,巴豆也是19岁。
  梁冬的死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三摆渡的人,偏偏愿意往别的地方想,那时巴豆的母亲还没有过世,她心有余悸地对巴豆说,当初我叫你不要进庙的吧。
  巴豆说,其实我还是进去了的。
  母亲吓了一跳,追问起来,巴豆这时早已经不相信那些鬼话了,他也没有跟母亲解释什么,只是说毛小白癞子一起进去的,巴豆的母亲为此还和毛家闹了一点小意见,弄得巴豆老姜他们很难为情。
  但是巴豆对母亲提的两个问题却一直没有忘记,母亲那时说,为什么别人都活得好好的,梁冬要死,为什么梁冬不到别的地方去,要死在财神庙,母亲的两个为什么,当然可以用迷信两个字概括,连巴豆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对母亲的话会记得这么牢,印象这么深。
  这一年的秋天,巴豆考入了外地的医科大学,出去念书了,毕业以后巴豆到乡下做了赤脚医生,当巴豆再回到三摆渡,已经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这在巴豆的履历中已经交代过丁。
  巴豆再回来,财神庙已经没有了,财神庙已经改成三摆渡居委会的办公室,再也不可能引起某种恐惧感或者别的什么想法了。
  当然,即使庙还是从前的样子,在巴豆来说,也不再会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了。巴豆在乡下做赤脚医生,在一座破庙里待了五年,庙周围都是坟堆和骨甏。那地方的风俗,死了人,先埋入土中,等皮肉烂了,再把骨头挖出来,装进一只小甏,这小甏只能装入小块的骨骼,两块最长的股骨和头盖骨是放不进去的,这样,两块股骨和头盖骨就架在甏口上,无遮无盖地暴露在走道路边。巴豆起初很不习惯,也很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找大一点的骨甏,可以把骨头全部装进去。当地的农民说,人死了,也要让他继续看这个世界,所以要把头盖骨放在外面,如果他看这世界觉得仍然有趣,要出来走走,两根股骨就派了用场。
  巴豆听他们这样说,觉得他们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巴豆是学医的,学过人体解剖,所以巴豆对这些枯骨并没有什么恐惧感。
  现在巴豆关于财神庙的玩笑,大家听过笑过也就过去了根芳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笑,但巴豆似乎觉得根芳有了点心思,巴豆对她说;“开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根芳笑笑说:“没有当真。”
  根芳说过就走开了。
  对于根芳的这种神态,巴豆不知道自已是多疑了,还是根芳确实有些什么想法,当然巴豆并不想去追究什么,这跟他毫无关系,而且巴豆好像有一个预感,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做不长,是别人不要他做,还是他自己不想做下去,现在还很难说。
  下午巴豆又去了火车站,没有什么生意,也没见到张大帅,巴豆很无聊,就早早地踏了车子离开了车站。
  巴豆又到市中心的报栏下看报,等了一会,果真又有人来求助了,巴豆帮忙拉了一台大彩电,又赚了二十块钱。
  过了几天巴豆在巷子里碰到陈主任,陈主任叫住他,问了问他工作的情况,巴豆说好的,陈主任摇摇头,盯住巴豆看了一会,说:“巴豆,你要好自为之的,我们对你都没有别的什么看法想法的,关键是你自己要争气。”
  巴豆说:“是的,我要争气。”
  陈主任说:“本来不想跟你说的,看你很诚心的样子,我跟你说,有人反应,你用了旅馆的黄鱼车在外面拉私活,有没有这事。”
  巴豆笑起来说:“陈主任你消息真是灵通的,我就是在街上帮了人家一个忙,今天你就知道了。”
  陈主任说:“我这也是为你好。”
  巴豆说:“我知道。”
  陈主任说:“我也晓得你的为人,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以后注意一点,你要是手头紧的话,我再跟根芳说说,看能不能再加你一点钱。”
  巴豆说:“不要了,够了。”
  陈主任说:“说够了是假的,你一个人的开支恐怕就不够,还要带一个女儿呢,不过我跟你说,钱这个东西,多也是多用,少也是少用,还是节俭一点的好。”
  巴豆又点头称是。
  陈主任又关照了几句,才走了。
  巴豆回到家,毕先生说:“你才回来呀,刘主任和杨老太太刚走。”
  巴豆说:“哪个刘主任?”
  毕先生说:“就是上次来看病的,杨老太太说要帮你找工作的,刚才还问起你的情况,看起来这位老太太真心要帮忙的。”
  巴豆说:“那是最好了。”
  毕先生说:“你好像不大相信。”
  巴豆没有直接回答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只是说:“你开的药,她吃了还好吧。”
  毕先生说:“就是因为吃了好才来的么,所以我说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巴豆说:“好吧,下次什么时候来,我在家里等着。”
  毕先生朝巴豆看看,他好像听不出巴豆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巴豆到楼上,毕业和她的几个同学正在做作业,看见巴豆进去,只有一个同学稍稍地笑了一下,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毕业回到这边老家来住以后,就换了一所学校,这些同学都是新交的,对巴豆家的情况并不很了解,所以毕业也没有什么负担。
  巴豆过去看看她们的作业,是算术题,巴豆说:“难不难。”
  几个小姑娘同声说:“难,难死了。”
  毕业看着父亲,说:“你教教我们。”
  巴豆就坐下来,耐心地给她们讲解,一直到她们都听懂。
  做完了作业,有同学说。“毕业”你爸爸讲的比老师讲的好,是不是?”
  别的同学都说是的。
  又问毕业你爸爸是在哪里工作的。
  毕业愣了一下。
  有一个同学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毕业的爸爸是踏黄鱼车的。”
  另一个同学马上说:“什么呀,踏黄鱼车算什么工作呀,要么是踏三轮车的,毕业,是不是?”
  毕业摇摇头。
  这时有一个同学突然:“噢”了一声,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听人家说过的,毕业的爸爸是山上下来的,对不对,毕业?”
  有同学不懂什么叫山上下来,追着问,自以为懂的同学就_跟她们解释,说到后来,她们发现毕业的眼睛红了,几个人连忙停下米,其中有一个很内行地说:“毕业,这有什么,山上下来有什么,我舅舅就是山上下来的,现在可神气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是呀是呀,山上下来订什么呀。
  那一个又说:“我舅舅,现在进进出出都是小轿车呀,我问他要钱,他大气得不得了,还送给我一根金项链。”
  小丫头们吵吵嚷嚷要看金项链,那同学说:“我妈说我还小,先帮我放起来,等我上了中学就给我戴。”
  大家说,你舅舅真好。
  那同学得意地说:“我舅舅原来是一点花头也没有的,从山上下来,花头就多了,毕业你爸爸肯定也有花头的,是不是?”
  毕业不知怎么回答,尴尬地笑笑。
  小丫头们都拍起手来,说;“毕业笑了,毕业笑了。”
  那一个吹嘘她舅舅的同学更得意,说:“我舅舅说过的,要想做大事,先吃三年苦官司。”她说着回头问巴豆:“伯伯,你说对不对?”
  巴豆被她们说得哭笑不得,他十分的感叹,现在的小孩和从前实在是大不一样了,当然现在的社会和从前也是大不一样了同学走了以后,巴豆叫毕业下楼吃晚饭,吃饭时,毕业说:“爸爸,我要钱。”
  巴豆看看女儿。
  毕业说:“不是我要的,是学校要的,买校服的,是运动衫,我们要开运动会了。”
  巴豆说:“要多少?”
  毕业说:“四十块。”
  巴豆犹豫了一下。
  毕先生说:“毕业,爷爷给你。”
  毕业笑起来,说:“爷爷好,爷爷你真好。”
  巴豆看女儿开心的样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七章 1 [本章字数:5453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6 14:06: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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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三轮车管理处.1979年,三轮车服务公司。
  1983年,“三轮”旅游服务公司。
  1988年,“三轮”实业公司。
  “三轮”实业公司的发展轨迹看起来好像是一段更改名字的路程,当然,谁都知道,改名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从改名这一表面现象中,不难看出整个时代的发展和进步。
  不用怀疑,五十年代成立的三轮车管理处,只是一个合作社性质的部门,形式上和过去的车行大同小异,三轮车工人向管理处租车,除了交一笔押金之外,每月上交一定的租金,还有利润按比率上交,这些都和从前的车行差不多,但是又和从前的车行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的三轮车夫、人力车夫生老病死是无人过问的,现在则不同了,管理处是集体所有制性质的,所以所有归属管理处的工人都有了依靠,再不用为生老病死担忧。
  所有的三轮车是在公私合营时归属于公家的,按理说管理处及后来的公司的规模要比从前的车行大得多,但是因为几十年来,其他各种交通工具的发展进步,三轮车的总数连年锐减,现在归属“三轮”实业公司的,总共大约在二百辆左右,另外还有一部分车是归属于几个街道办事处的,两数相加,不超过三百辆车。
  这个数字,和人力车比较兴旺的1951年前后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那时候苏州的三轮车最高数达到近六千辆,那种阵势,也是一去不复返了。
  在50年代初期,由于当时的公共交通事业还没有开始发展等原因,人力车、三轮车的数量达到了顶峰。以后随着公共交通事业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三轮车、人力车的数量逐渐减少。到1958年,最后一辆人力车,即黄包车也进了博物馆,三轮车的总数从近六千辆减到两千辆左右,这应该说是正常的。但是到了1966年,却出现了一个极不正常的大变化,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三轮车统统被砸光、烧光,被斥之为资产阶级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工具的三轮车从此不许在世面上出现。三轮车工人纷纷转行,各奔前程。一直到70年代以后,又渐渐地恢复起来,但是回头看50年代,那些数字也就像天文数字一样,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三轮车的锐减当然和出租车的发展等都有关系,但是1966年的那场大火是一个直接的也是相当关键的原因,这是不用怀疑的。
  进入了90年代,三轮车似乎又出现了回升的兆头,现在除了有归属的近三百辆车以后,又有了一批没有归属的被称之为“野鸡车”的无证车,这些车的数量上升是比较快的。
  但是,尽管如此,苏州的三轮车要恢复到从前的状况,那是永远也不可能了。
  纵向的比较,是今不如昔,但是如果作一个横向的比较,则苏州的三轮车又可以说是生命力比较强的,在偌大的上海,如今只剩下三、四十辆三轮车在作最后的努力。
  这种顽强的生命力,是和苏州的地方特色分不开的。
  其实,在“三轮”实业公司的业务中,这二百来辆三轮车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大家心中都明白,不管地方特色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管三轮车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三轮车的锐减,是不可阻挡的,有朝一日,终会少到难以维持一个公司的经营,所以,“三轮”实业公司早已经另辟蹊径,另谋发展了。
  短短几年,“三轮”实业公司迅速地发展起来,成为全市一家有相当实力相当名气的公司,现在的“三轮”公司,已经拥有豪华商场、星级宾馆、出租汽车公司以及一系列配套服务系统,开辟国内旅游长线和市内旅游项目,并可为外宾、外地游客提供食、宿、玩、购等一条龙服务,公司现有职工已达一千一百多人,大型客车二十多辆,中型面包车十多辆,小轿车二十多辆,还有就是二百米辆三轮车,其中机动三轮车十多辆。
  以这样的规模和阵势,已经有人有意向,把“三轮”公司改为“三轮”集团,这个集团,也就是交通旅游业的托拉斯了。
  虽然三轮车出租这一项业务,在“三轮”实业公司来说,已经不是主要的经营项目,但“三轮”公司目前不会停止这一项业务,这不仅仅因为三轮车是他们打天下的根基,还有许多原因,决定了“三轮”公司不可能丢掉三轮车的队伍。
  对一个地方来说,建设新城市,投资新项目,开辟新业务,无疑是最重要、最关键的,而在新建设的同时,保持和充分发挥自己的传统和特色,也是同样重要的,这个道理众所周知。
  那三轮车算不算这个城市的特色呢,回答是肯定的。
  这并不等于说三轮车是苏州独有的,事实上三轮车在中国是相当普遍相当普及的,但是苏州的三轮车,也确实有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排斥人力车,坚持以轿为主的理由,现在恰恰成为三轮车继续存在的有利因素。
  其一,街道狭小,此为小城特色。许多小街小巷汽车进出困难,而三轮车则要方便灵活得多。
  其二,城市小,路程短,即使是人力踩踏的三轮车,从南到北,也用不了很长时间,所以苏州的三轮车绝大部分还是人力踩踏,有许多大中城市,纷纷在人力三轮车上加上一只发动机,使之成为机动三轮车,目的当然是要加快速度。
  其三,三轮车尽管车轮滚滚,却是无声无息,好像唱着一首无声的歌,和小城平和安详的气氛、淅淅沥沥的小雨是十分协调的,一旦装上发动机,“突突突突”的噪音加入城市噪音合唱团,不知又要增加几多分贝,所以苏州的三轮车,至今还没有变人动为机动。
  其四,作为旅游特色的交通工具,三轮车虽然对本土同胞没有什么大的诱惑力,但对于一些外国旅客,尤其是一些回大,陆观光探亲的台胞和港澳同胞以及其他海外侨胞,也许还是在四五十年前坐过三轮车,如今久别重逢,自是有格外的兴趣。
  其五,虽然数量不大,但多少也能解决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
  其六,三轮车的业务虽然不大,但毕竟还有一部分经济收入,“三轮”公司现在养着相当数量的退了休的三轮车工人,他们的费用,就是从公司这两百辆车的管理费中开支的。
  其七……以此说来,三轮车还真是大有继续存在的必要,甚至不妨再加以发展。
  其实不然,三轮车毕竟是一种旧时的落伍的形象,尤其是人力踩踏的三轮车,给人的感觉确实是有些陈旧了。所以现在有关部门是有明文规定的,现有三轮车的总数,不能再增加,在调整方面,只能以旧换新。
  一方面是严格控制,另一方面,大量的农民涌入城市,无数的盲流东奔西窜,山上下来的人要找饭碗,不愿意拿死工资的人要出来寻活钱,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把眼睛盯在为数已经不多的三轮车上,这样就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
  巴豆正是在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中,作出决定的。
  巴豆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他的打算,包括毛小白癞子和毛宗伟。巴豆为什么偏要走这一条路,难道仅仅是南洲宾馆门前的那一点启示和诱惑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或者不仅仅是,一切现在还很难说。
  巴豆到“三轮”公司去,找到公司的三轮车队办公室,巴豆走进去,看到里边有三个人,一男两女年纪都在四十岁出头一点。
  看到巴豆进去,男的问:“你找谁?”
  巴豆说:“我找三轮车队的负责人。”
  那男的说:“你有什么事情?”
  巴豆说:“你就是负责人吧,怎么称呼?”
  旁边一位女同志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巴豆正在犹豫,外面走进几个人来,巴豆看他们像是三轮_车工人,只见他们走到旁边的一位女同志那儿,那女同志拿出一些三轮车的发票给他们,他们拿了,粗粗地数了一下,回头和这边一男一女说话,他们称男的为丁主任,称女的为赵书记,巴豆都一一听在耳朵里。
  几个三轮车工人走了后,办公室的三个人见巴豆还站着,就说:“你有什么事情,说好了。”
  巴豆拿出烟来,两个女的都不抽,丁主任接了,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没有见过你。”
  他们对巴豆的身份猜测了一会,猜不出巴豆是做什么的。
  巴豆说:“我想打听打听,做三轮车的事。”
  丁主任和赵书记交换了一下眼光,赵书记说:“你要做三轮车?”
  巴豆说:“我打听打听。”
  丁主任问:“你原来是哪个单位的?”
  巴豆顿了一下,没有马上说。
  丁主任和赵书记又对视了一眼,他们已经明白巴豆的身份了。
  巴豆说:“其实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的,对不对,像我这样的人,好像只有来找你们帮忙了。”
  丁主任说:“现在要想做三轮车的人很多,可是车子却只有那一些,不能扩展,没有办法的。”
  赵书记也说:“现在外面的野鸡车多起来,没有人管理,出了事情就找到‘三轮’头上,有许多根本不是我们‘三轮’的车。”
  丁主任说:“我上次开会时提出来的,其实这些车子都可以归到我们这里,这样便于管理,乱子也会少一点,其实那些做野鸡生意的人,他们倒也希望有个单位落实下来,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抓被罚的。”
  赵书记说:“你开会时提出来,他们怎么说?”
  丁主任说:“不要提了,现在你也知道,几家抢呢,市里也决定不下到底给哪家。”
  搞票务的女同志插嘴说:“三轮车归我们管.理所当然么,有什么为难的。现在的领导,别的不会,搞平衡倒是有本事的。”
  巴豆站在一边听他们谈到自己的事情上去了,但一时又不好打断他们,只好又给丁主任发了一根烟,丁主任接了烟,才想起巴豆还在等下文,丁主任说:“你这位同志,只好抱歉了,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多少人等着车子呢,有的人是派出所介绍来的,也有托了人情的,要来租一辆车,可是实在没有车子了,二百辆车子全部放出去了。”
  巴豆说:“没有其他办法了?”
  丁主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没有了。”
  巴豆问:“既然需要车子,为什么不增加一些呢?”
  丁主任说:“有规定的,在现有基础上,不能再发展了,最多只能以旧换新。”
  赵书记看看巴豆,说:“你再去找找其他门路吧,做三轮车,恐怕比较困难的。”
  女票务说:“除非你去做野鸡车。”
  赵书记看了女票务一眼,说:“你也是的,给人家出这种馊主意。”
  女票务笑起来,说:“你当真啊,他们这种人,根本用不着我来帮他出什么主意的,喂,你说是不是?”
  巴豆笑笑,说:“我是需要帮忙的,只是没有人肯帮我,我运气不好。”
  女票务说:“我们肯帮你的,可惜我们没有能力。”
  丁主任说:“不要多说了,多说也没有用的,现状就是这样,我们没有力量改变的。”
  赵书记看巴豆的样子,说:“或者你把名字地址留下,如果有了车,我们通知你。”
  丁主任说:“哎呀,你不要多此一举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还要叫人家白等,还是说说穿的好,省得人家吊心境。”
  巴豆虽然知道没有希望,但对这几位车队领导倒是有了一点好感,他们虽然没有帮他解决问题,他们的为人巴豆觉得很正直,一点没有因为知道巴豆是山上下来的而歧视他,他们是平等待人的。
  巴豆说:“你们几个人,看上去年纪都差不多。”
  女票务说:“我们都是建设兵团的,老插青了。”
  巴豆也已经猜想到他们一定插过队。
  女票务又说:“你呢,看上去也和我们差不多年纪,是不是也插过队?”
  巴豆点点头,没有详细说。
  女票务高兴起来,说:“你们看,现在,再往后,都是我们老插青的天下了。”
  丁主任和赵书记都笑起来,丁主任说:“你想得美。”
  女票务说:“怎么不是,你算算,我们公司现在有多少老三届的,比率很大的。”
  丁主任说:“这倒是的,我们公司四个头头,有两个是老三届的,不少了。”
  巴豆插嘴说:“你们公司现在外面名气很大了,恐怕三轮车只能算是小小的一部分了。”
  丁主任说:“是的,不过你不要小看这一部分业务,还少不了呢,我们车队每年的管理费,大部分用来开支退休工人的费用。”
  女票务说:“我们这一个大包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甩掉呢,去年一年的医药费就用了十几万,今年下放户旧居动迁,又是三十几万,只好贷了款付钱。”
  巴豆说:“退休的三轮车工人数量不小吧?”
  丁主任说:“说多么也不能算太多,反正现在一个在职的三…轮车工人要养两个退休的,其实工资开支倒是有限的,主要是生病,这些老工人,年纪轻的时候做过了头,一旦歇下来,要么不生病,要生起病来多半是大病,一住院就是几千几千的。”
  巴豆说:“这倒确实是个包袱。”
  丁主任说:“包袱再大再重我们不怕,我们只要上面放得开一点。”
  赵书记说。“现在做点事情真是不容易,比如我们想把野鸡车归到我们公司,这样我们车队的经济效益就更好了,包袱对我们来说也就轻得多了。”
  他们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好像根本不知道巴豆是来求职的,巴豆好像成了上级来的领导了,最后女票务笑了起来,说:“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对象,说给他听,有什么用。”
  丁主任说:“我又不是说给谁听的,我是自己说说的,谁来都可以听听,我又不指望谁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巴豆看看时间不早,就告辞了,临走时,丁主任说:“你要是愿意,可以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
  赵书记笑他:“你这个人,刚才我说要留,你又说我不切实际,现在你怎么又要人家留下呢。”
  丁主任说:“都是插兄,能帮的总要帮帮的,对不对。”
  巴豆心里很感动,他说:“今天碰到你们,虽然办不成,还是很感谢你们的,既然车子这么紧张,我就不留名字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女票务说:“你这个人,那你不是自来一趟么。”
  巴豆说:“没有自来,我今天收获很大的。”
  巴豆说的是真心话。
  巴豆从“三轮”公司碰壁而归,他并没有很失望,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这一次去,他只是去摸一摸底。
第七章 2 [本章字数:5044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6 14:07: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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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豆不动声色仍然在家乐旅馆做事,自从开了财神的玩笑,这几天根芳看巴豆好像点有意回避的样子,巴豆不明白根芳发的什么虚,巴豆只作不知。
  沈美珍现在又跟巴豆一起出车了,巴豆不知道是不是根芳关照的,他问过沈美珍,可是沈美珍不好好回答,只是说:“为什么要她关照,我不见得什么都要听她的。”
  巴豆就没有再提。
  一日巴豆回家,毕先生问问他沈美珍的情况,巴豆说了,毕先生说:“你要注意一点,我听外面有人说闲话。”
  巴豆说:“注意什么?”
  毕先生也不说注意什么,只是说:“她家里的公公婆婆,是出名的剪刀嘴,你不要去惹了他们。”
  巴豆觉得好笑,说:“我连他们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都不知道,我怎么去惹他们。”
  毕先生说:“你跟沈美珍天天一同进一同出,他们看了心里有气,沈美珍这个人,你也要当心,烂污兮兮的。”
  巴豆不想听父亲说这些,但又不好阻止他叫他不要说,幸好后来毕业回来了,才把毕先生一话题打断了。
  毕业到家就说:“爸,明天放元旦假了,你带我到哪里去?”
  巴豆说:“你要到哪里去你自己说。”
  毕业说:“我不知道,你说。”
  巴豆想了想,说:“我们到石湖风景区去,好不好?”
  毕业说:“好。”
  第二天巴豆就带着毕业到石湖去了。
  石湖,已经和前几年大不相同了,自从列为风景开发区以后,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第三产业旅游业的发展,使石湖这一块古静的地方,平添了许多现代色彩,原来的石湖周围,是很冷清的,只是在农历的八月十七、八月十八前后热闹一些。八月十七,是上方山财神生日,上方山紧靠石湖,到上方山烧香拜佛的人,顺带总要游一游石湖。八月十八,则有游石湖看串月的习惯,此夜月光初现时,映入行春桥环洞中,水月相映,光影相接,望如串珠,所以一直有“石湖串月”的说法。也就是在每年的八月半前后,石湖这一带,就有些小生意人,临时过来摆摊设点,做一点临时的生意,过了这几天,石湖又归于冷清。
  现在却不同了,石湖周围已经搭建起一大排的商店、小餐馆、小茶室等,给游人带来方便。但与此同时,过去的那种清静悠然的情调也减色不少,当然这只是发展中的一个小矛盾。
  石湖是太湖的一个相当大的内湖,相传,春秋晚期越伐吴,越军水师就是从石湖进入姑苏的,越来溪和越城遗迹至今犹存。隋末唐初,苏州城曾一度迁到石湖以东,如今也是遗址犹存。石湖之西山峦起伏,上方山濒临湖滨,其间有许多名胜古迹,关于石湖以及上方山的传说是很多的,一路上,巴豆给毕业讲这些传说,毕业听得津津有味。
  到了石湖,巴豆带着毕业将这些传说中的内容一一看过,最后他们看到有一块石碑,石碑上的字是繁体字,毕业多半不认识,她问父亲碑上写的什么,巴豆告诉她,上面写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说是有一年干旱,石湖水退得很浅,西去大约一里地的地方,湖底露出了一座火石桥,还有古时候的田岸。后来水又大了,古桥和田岸就没有了。
  毕业听了笑起来,说:“骗人,骗人,河底下怎么会有桥。”
  巴豆就给她解释,毕业听半天,她相信了,又问:“那座大桥现在还在石湖底下吧。”
  巴豆说:“早就不在了。”
  毕业好像有点失望,问:“为什么?”
  巴豆告诉她,许多年的变化,是非常非常大的。
  毕业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也可能还在呢,你怎么知道没有了呢,说不定有一天又露出来了,爸爸,你说会不会?”
  巴豆点点头。
  巴豆走到那一排小店门口,停下来,朝里边看看,立即有人招呼,巴豆说:“不买什么,看看。”
  店主人说:“看看也可以的。”
  巴豆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出店来的,有几年了?”
  店主人说:“早的有三四年了,迟的也有一两年了。”
  巴豆说:“你们来之前,这里是有人家住的,是吧?”
  店主人说:“有倒是有几家的,不过很少的,从前这里很冷清的。”
  巴豆问:“你们来开了店,那些人家呢,搬走了?”
  店主人说:“是的。”
  巴豆又问:“你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
  店主人朝巴豆看看,好像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回答了,说是好像搬在湖光新村。
  巴豆还想问下去,店主人见有人来买东西,就不再和巴豆多说了。
  巴豆走出来,毕业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要问他这些问题?”
  巴豆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的。”
  毕业看了看父亲,显然是不相信父亲的话,不过她也没有追问。
  从石湖回来,已经是半下午了,巴豆说:“毕业,你有没有兴趣,今天我们索性玩个称心,在外面吃晚饭,再看一场夜市电影。”
  毕业开始有点不相信父亲的话,她一再地看父亲的脸色,最后大概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高兴得拍起手来。
  这一天,父女俩一直到很晚才回去,夜市电影是两部片子,电影结束时已将近十二点了。
  散场以后,他们走了一段路,巴豆指指路边一家咖啡店说;“进去喝一杯。”
  毕业看着店门口的店招,说:“夜来咖啡馆,进去喝咖啡吗,我要喝的。”
  他们走进去,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毕业显得有点兴奋,巴豆要了两杯咖啡和两份蛋糕,很快就端上来了,毕业先抿了一口,说:“苦。”
  巴豆看她把方糖放进去,搅一搅,又抿了一口。
  巴豆问:“还苦不苦?”
  毕业说:“苦。”
  巴豆说:“你嫌苦,换别的饮料吧。”
  毕业说:“不换,我喜欢的,有点苦,也有点甜,我要喝的。”
  他们喝了咖啡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街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巴豆看毕业很疲劳的样子,说:“你走不动了,我来背你。”
  毕业笑起来,说:“难为情死了,这么大了,还要背呀。”
  巴豆也笑了,这时他们看到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过来,巴豆说:“毕业,我们坐三轮车,这不难为情吧。”
  巴豆对那三轮车工人招手,那人好像没有看见,巴豆又喊了一声。
  三轮车工人听见了,在对面问过来:“什么事?”
  巴豆说:“要三轮车。”
  三轮车工人说:“不拉。”
  巴豆还想说什么,三轮车已经过去了,那人都没有正眼看巴豆他们一下。
  毕业问:“爸爸,他为什么不肯拉我们?”
  巴豆说:“也可能时间太晚了,他也要回家睡觉了。”
  毕业说:“噢。”
  可是巴豆心里却想这个人很可能也是拉夜生活的,是要赚大钱的,巴豆父女要车,这样的小生意,人家也许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巴豆一边想,心有所动,他侧过脸来看了女儿一眼,问道:“毕业,踏三轮车能赚许多钱。”
  毕业也朝爸爸看看,说:“是吗?”
  巴豆说:“毕业,如果爸爸也去踏三轮车,你同意吗?”
  毕业想了一想,说:“我随便。”
  巴豆想不到毕业会这样回答,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巴豆拉着毕业的手,毕业说:“我们太晚了,是不是,爷爷要不高兴了。”
  巴豆说:“我们进门时轻一点,爷爷大概已经睡了,听不见的。”
  他们走进了三摆渡。
  这里的路灯比大街上要少,灯光也暗得多,夜深人静,毕业有点害怕,巴豆感觉到她的手拉得很紧。
  他们走到三摆渡和另一条小巷交界的地方,这个拐口正对着家乐旅社,巴豆和毕业在拐口上就看到家乐旅社的灯也都熄了。
  就在这时巴豆和毕业同时愣了一下,他们同时看见有一个人开了家乐旅社的大门,进去了,此时家乐旅社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声息。
  巴豆和毕业确实是看到一个人,并且看见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去的。当然,更确切地说,巴豆也只是看到一条黑影,不过开始巴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巴豆只是想到这个人大概不会是家乐旅社的房客,因为客人是不会有旅馆大门的钥匙的,可能是旅馆的一个服务员,出去有事,回来晚了,巴豆后来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小偷?”
  毕业笑起来,说:“哪里呀,爸爸瞎说,是毛估呀。”
  巴豆说:“你怎么知道是毛宗伟的?”
  毕业说:“我看见的呀。”
  巴豆仍是有点不相信,说:“这么暗,这么黑,你怎么看得清是毛宗伟?”
  毕业说:“我看毛估的背,我就知道是毛估,毛估一只肩胛高,一只肩胛低,一高一低的,嘻嘻……”
  巴豆承认毕业说出了毛宗伟的特征,可是巴豆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毕业一眼就能看清是谁,而他却只看到一条黑影。是不是因为巴豆事先没有想到会是毛宗伟,但是毕业肯定也和他一样,事先是不会想到毛估半夜会跑到家乐旅社去的,那么是不是说,同样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之下,小孩子的认识事物的能力要比大人强一些,因为孩子更单纯一些。
  如果真是毛宗伟,毛宗伟半夜三更跑到家乐旅社去做什么呢,关于这样的问题,巴豆当然是不会用心去想的。
  巴豆和女儿回家,院子里也是一片漆黑,巴豆小声说:“我们今天,真的很晚了。
  毕业偷偷地一笑。
  第二天还有一天假,大家起得都不早,巴豆出来刷牙时,毛宗伟正要出车,这时候毕业从楼上下来,见了毛宗伟,说:“喂,昨天夜里我们看见你的,你到家乐旅社去的,对不对?”
  毛宗伟笑笑说:“小丫头乱说。”
  毕业说:“我没有乱说,我真的看见你的,老半夜了,你拿钥匙开的门,是不是,你还想赖呀。”
  巴豆在毕业说话的时候,就注意看毛宗伟的脸,这里他看到毛宗伟的脸红了,而且越来越红,看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巴豆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由笑了。
  毕业看毛估的脸红了,快活地拍手说:“你脸红了,你脸红了。”
  毛宗伟咧嘴一笑。
  毛小白癞子走过来,说:“小丫头,笑什么?”
  毕业说:“笑你们毛估,难为情。”
  毛宗伟又难为情地朝巴豆一笑,说:“我走了。”
  毛宗伟出车以后,毕业也走开了,毛小白癞子在天井里吃早饭,巴豆也端了早饭出来吃。巴豆说:“毛宗伟一大早又出去了。”
  毛小白癞子说:“他是不怕做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点年纪,怕做还了得,我像他这点年纪,做得还要凶呢。”
  巴豆想毛宗伟真是一个死做的角色,苦了许多年,也苦了许多钱,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半夜里跑到旅馆去,巴豆猜想毛宗伟是和旅馆里哪个女人有点关系,其实像毛宗伟这样,早应该找老婆成家了,毛宗伟虽然做的工作不是很理想.但是收入很好,这也是一个有利的条件,在现在外面的行情中,毛宗伟还是有一定优势的,决不会找不到老婆,但是如果毛宗伟人太老实,容易受骗,他会不会把辛苦钱都用在一些不值得的女人身上。因为像毛宗伟这样的男人,是很容易被人引诱的。
  巴豆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是毛宗伟的事情,巴豆还是愿意问一问的。
  所以巴豆问毛小白癞子:“你们毛估,到底怎么说,有了朋友怎么老不提结婚的事?”
  毛小白癞子说:“我跟你说的,你听他什么朋友不朋友,哪里有啊。”
  巴豆停了一下,他在想要不要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告诉毛小白癞子,毛小白癞子见巴豆这样,倒先说了,他说:“是不是昨天夜里你们看到他到旅馆去了。”
  巴豆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毛小白癞子说:“一大早毕业小丫头不是在说么,看你有话要说又不好说的样子,肯定是的。”
  巴豆说:“你也知道毛估到那边去的,半夜三更的,他跑到那边去做什么?”
  毛小白癞子叹了一口气,说:“他有人,说不听呀。”
  巴豆问:“旅馆里的,是谁?”
  毛小白癞子说:“你大概想不到的,是根芳。”
  是根芳,巴豆确实是没有想到的。
  毛小白癞子见巴豆不作声,说:“根芳么,你也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看上去是蛮稳重蛮得体的,可是我总是有一种想法,觉得这个女人不大可靠,你要叫我说出什么事情不可靠,我又说不出来。”
  巴豆问:“毛宗伟和根芳不是长远之计吧。”
  毛小白癞子说:“谁知道他呀,这小子,一句着实的话也没有的,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巴豆说:“毛估太老实了,不要吃人家的亏呵。”
  毛小白癞子说:“他跟根芳,他老娘还没有数呢,他老娘要是知道了,要跳脚的,说起来,大姑娘不要,找个二婚头,总归不大好听的。”
  巴豆说:“根芳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毛小白癞子说:“也不大清楚,起先只是听说没有身份证的,后来又说她的男人从前也是踏三轮车的。”
  巴豆“哦”了一声。
  毛小白癞子说:“死了。”
  巴豆问怎么死的,毛小白癞子不晓得。
  后来他们又扯了一会别的话,毛小白癞子就出车去了。
第八章 1 [本章字数:4979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6 14:07: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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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万买金,千万买邻。
  远亲不如近邻。
  这些老话,对巴豆家、尤其是对毕先生来说,确实是深有体会的,多少年来,毕家和同院的几家邻居相处,总算是和和睦睦,太太平平的。后来搬进来的李家和丁家,都是属于安分守己约人家,所以许多年来,虽然不能给巴豆家多大的帮助,但也极少讨气,极少惹是生非,和这样的人相处,是比较合毕先生的胃口的。
  另外就是毛家,已经说过毛家和巴豆家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在巴豆出事后的几年,毛家老老少少给毕家的帮助是无法说清楚的。
  奇怪的是,毕先生骨子里却是不大喜欢毛家的风格,这和毕先生的为人,和毕先生的性格等等无疑都是有关系的。
  巴豆则不同,巴豆从小就对毛家有一种特殊的亲切的感觉,现在巴豆经历了许多人间沧桑,更是觉得有毛家这样的邻居是一种幸运。
  巴豆下晚回来,不进大门,老远就能听见毛小白癞子唱戏。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入心中似箭穿,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谁知道韶关有阻拦……这是京戏《文昭关》中的唱段。
  毛小白癞子开唱的时候,大家知道他已经有了三分酒意。
  毛小白癞子十五岁开始拉车,就从十五岁开始喝酒,拉了五十年车,喝了五十年酒,从前三两酒量,现在还是三两酒量,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
  毛小白癞子现在每天下晚回来,照例二两烧酒,好像是小学生的功课,不能不做的。老太婆倘是情绪好,帮他炒两只鸡蛋,毛小白癞子就很高兴,老太婆倘是不炒鸡蛋,毛小白癞子也没有意见,中午的或者隔夜的菜都行,再没有菜,酱黄瓜也能下酒,谁要是说他没有菜下酒,他就告诉谁,真正喝酒的人是不在乎菜的,从前他吮大拇指还下了三两酒呢。
  走廊上有一张很旧很矮的小方桌,毛小白癞子就伏在这张小桌子上,一边抿酒,一边说话。天井里有谁,他就跟谁说话,如果没有人,他自己和自己说话,因为有一点酒气,自己和自己说话竟也十分的有趣。待到二两酒下肚,毛小白癞子就开唱。
  毛小白癞子,喜欢唱的有京戏和淮剧两种,但他能唱全的段落却是很少的,大都只是含含糊糊地哼哼而已。
  老太婆哪一日要是心中有气,就会说:“吃吃喝喝,你倒像个浪荡公子了。”
  毛小白癞子从来不和老太婆斗嘴,毛小白癞子是相信好男不和女斗的道理的。而且毛小白癞子认为,吃吃喝喝,吃的是自己的,喝的是自己的,理直气壮。
  其实到了毛小白癞子这样的年纪,做做歇歇,吃吃喝喝,完全是应该的了。
  巴豆回家时,毛小白癞子正唱在兴头上,巴豆站在一边等他唱尽兴了。
  毛小白癞子见巴豆在一边听他唱,问道:“怎么样,中气还足吧。”
  巴豆笑笑,说:“像毛头小伙子呢。”
  毛小白癞子哈哈笑,立起身拿了酒杯往屋里去,很快屋里老太婆就骂出声来了。
  毛小白癞子端了空杯子出来,见巴豆还站在那里,就朝他笑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巴豆点点头,但是没有说出口。
  毛小白癞子看看他,说:“说呀。”
  巴豆说了:“我想做三轮车。”
  毛小白癞子先是一愣,他又仔细地看看巴豆的脸,然后毛小白癞子一拍巴掌,说:“哈哈,四十年前你就说过这句话的。”
  毛小白癞子的话,是否引起了巴豆关于童年往事的回忆和联想?已经说过,巴豆关于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有许多回忆是和毛小白癞子以及他的三轮车联系在一起的。
  在巴豆小的时候,苏州地方的庙会节会还是很多的,过去留传下来的一些节会仪式,到了巴豆懂事时候,虽然已不如从前那么重视那么讲究,但还是有一些活动的,比如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清明时节的清明节,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八月十五的中秋节等等,还都有不同程度的纪念形式和活动。这些活动,大都十分热闹,小孩子们是最喜欢热闹的,但是家里大人并不?-定有时间有兴趣带他们去,那时巴豆他们一群孩子就盯住毛小白癞子,毛小白癞子好说话,也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闹,但是他是踏三轮车的,凡是热闹的节日,他是要去做生意的,他靠这个生活,靠踏三轮车养活一家老小。所以常常是无可奈何的,小孩子们无可奈何,毛小白癞子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有一年的虎丘山塘庙会,毛小白癞子终于下了决心,把巴豆他们几个人带了去。
  从前山塘庙会的主要目的,当然不外乎是祈求安康、祥和,这和老百姓的心愿是相符合的,加之庙会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娱乐活动,很受大家的欢迎。
  现在巴豆回想起来,毛小白癞子带着他们走在山塘街上,巴豆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现在是不可能再回忆起来了,巴豆也不再可能想起那些逗人的娱乐活动的细节,巴豆记得是他们玩过庙会就到了虎丘。
  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剑池。
  剑池是一个很小的水池,两边山石很陡峭,几乎是笔直的,把小小的剑池夹在中间,给小孩子们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和印象。
  巴豆想起来当时毛小白癞子站在千人石上,指着剑池说:“这下面,有三千把金剑,三千把银剑。”
  巴豆说:“你怎么知道?”
  毛小白癞子没有回答巴豆的问题,他说:“是很久以前干将炼的剑。”
  老姜那时是四年级的小学生,老姜说:“书上写的。”
  毛小白癞子说:“我不是书上看来的,我也不认识几个字,我是听江大咬子说的。”
  巴豆问:“谁是江大咬子?”
  毛小白癞子说:“江大咬子就是江大咬子,和我们一起做的。”
  巴豆现在还能从记忆中搜索出一些当时他对江大咬子的景仰,当然这种情绪经过近四十年的时光的消磨,已经依稀得不能再依稀了,当时巴豆说:“江大咬子是不是都知道?”
  巴豆当时不会意识到自己语法上用词上的失当,他要问江大咬子都知道什么,是关于剑池的,还是关于宝剑的,是关于虎丘的,还是关于其他什么,事实上巴豆到底要问什么,恐怕连巴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后来毛小白癞子带小孩子们到山塘街上的一家小饭店去吃阳春面,在门口他们看见另一辆三轮车停着。
  走进店堂,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三轮车工人一个人在喝酒,他看见毛小白癞子,就说:“毛小,拉几个小活狲啊。”
  他管毛小白癞子叫毛小,又把巴豆他们叫作小活狲,这就显示出他的气势。
  毛小白癞子说:“不是客人,是隔壁相邻人家的小孩子,我拉他们出来见见世面。”
  这个人不再说话,自顾喝酒。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江大咬子,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如果他是,毛小白癞子就会说:“看,这就是江大咬子。”可是毛小白癞子没有说,这说明这个人基本上不是江大咬子。
  但是在巴豆心里却认为这个人就是江大咬子。
  因为这个人后来对他们说:“虎丘有什么好玩的,虎丘是一个坟堆么。”
  巴豆当然不相信虎丘会是一个坟堆,巴豆当时有点气愤,他说:“你瞎说。”
  这个人大笑起来,说:“这是事实,虎丘是吴王的墓,一个大坟堆。”他看了看巴豆他们一批小孩子,又说:“其实这个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大坟堆。”
  巴豆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定这个人就是江大咬子。
  巴豆说:“你就是江大咬子吧。”
  这个人朝巴豆看看,拍拍巴豆的头,说:“你管我什么江大咬子还是王大咬子,我是一个三轮车夫。”
  这时候巴豆说了一句话,巴豆是不是说长大了我也要做三轮车夫,现在对这样的话已经很难重新确认,但巴豆的意思总在里面。
  然后巴豆问老姜:“你呢?”
  老姜想了想,说:“我也是。”
  毛小白癞子和江大咬子(巴豆自己认定的)哈哈大笑。
  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毛小白癞子拍着巴掌说巴豆你在四十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毛小白癞子回忆的是不是山塘庙会这一件事,亦或是别的一次,也许巴豆小的时候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那都是从前的事情。
  而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巴豆似乎要实现他小时候说过的或者并没有说过但肯定是想过的事情。
  毛小白癞子大概看出巴豆不是在开玩笑,他认真起来,说:“你真的想好了?”
  巴豆点点头。
  毛小白癞子朝毕先生屋里看看,问道:“你跟你们老爷子说过?”
  巴豆说:“暂时还没有说。”
  毛小白癞子摇了摇头,说:“毕先生不会赞成你的。”
  巴豆说:“现在不是从前了,有许多事情,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我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要挤进这个行当,也是很不容易的。”
  毛小白癞子想了想说:“你已经去过三伦公司了,是不是?”
  巴豆说:“是的。”
  毛小白癞子说:“你是下了决心的。”
  巴豆笑笑,不置可否。
  毛小白癞子说:“你这样去三伦公司,肯定不行的。”
  巴豆说:“我是去打听打听的。”
  毛小白癞子沉默了一会,说:“你要是真的下了决心,我来帮你想办法,我在这行里混了这许多年了,这点面子总会给的。”
  巴豆说:“所以我没求你了。”
  毛小白癞子正要再说什么,门口进来了一个人,毛小白癞子一见,“哈”地叫了起来。
  巴豆回头一看,是张大帅。
  张大帅进院子就嗅嗅鼻子,说:“好香,是好酒。”
  毛小白癞子笑了,回头朝屋里喊:“老太婆,来客人了。”
  毛师母大概以为毛小白癞子要喝酒说谎,在屋里喊出来:“日你的大头昏,这时候来鬼啊。’’张大帅一听,大笑,朝里屋喊:“老妹子哎,是我这个老鬼来了。”
  毛师母在里面听见了,这才出来,笑着说:“你来了,我还以为死老头子瞎说呢。”
  毛小白癞子说:“好了,这一来可以去拿酒做菜了吧。”
  毛师母没有再?嗦,进去准备酒菜。
  张大帅就在一张小矮凳上坐下,毛小白癞子说:“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我还以为你早忘记了呢。”
  张大帅说:“忘记是不会忘记的,只是这一阵家里的事情弄得气入,也没有心思出来串门了。”
  毛小白癞子问:“什么事情能把你张大帅弄皱起眉头来,真是不容易的。”
  张大帅说:“正要来找你们帮忙呢。”
  这时毛师母已经端出酒菜来,张大帅不客气地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把事情告诉他们。
  张大帅祖上有一位先人,曾经做明朝的内阁大学士,在历史和文学史上都有相当的地位。一年前,张大帅家乡的地方政府筹建这位大学士的纪念馆,花了很大的精力,搜集到一部分张家祖传之宝,这事情被张大帅的几个子女知道了,瞒着张大帅,以张家继承人的身份去交涉,居然也给他们弄到了一些稀世之宝。可是纪念馆很需要这些东西,于是专门派了人来请求张大帅作一点贡献。张大帅至此才知道东西已落入几个子女手中,跟他们怎么商量也没有用,最后只好法庭上见了。张大帅说的气人的事情就是指的这件事。
  官司是张大帅打赢了,几件稀世之宝由张大帅交家乡政府代管,放在纪念馆中,可是张大帅的几个子子女却和张大帅翻了脸。
  张大帅说到这里,毛小白癞子忍不住说:“你的儿子跟你翻脸,只能怪你自己。”
  张大帅承认:“是怪我自己,可是人家上门来,真是一片真心要给我们的祖宗办纪念馆,这些东西我怎么能不给人家。”
  毛小白癞子说:“这倒也是的,不过你要叫我帮什么忙呢,照你说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张大帅说:“那件事情算是解决了,又生出来一件事情了。”
  地方政府可能是为张大帅的行动所感动,来了一封信,邀请张大帅回去到纪念馆担任职务,并且保证把张大帅转办成国家干部编制。
  毛小白癞子听了,说:“啊哈,张大帅临到老了,出头了。”
  张大帅说:“出什么头呀,他们要我去帮他们做事情的。”
  毛小白癞子说:“做什么事情呀,说不定叫你做什么纪念馆的馆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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