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老岸

范小青(当代)
老岸
[作者名] 范小青 [类别] 最新畅销 [最后更新时间] 2009-04-16 14:24:21.0
正文
引子 1 [本章字数:5003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5 11:36:11.0]
----------------------------------------------------
  毕润泽的小名叫作巴豆。
  巴豆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味中药,确切地说巴豆是一种剧烈的泻药,中医认为凡属虚寒征的某些重症,比如寒结便秘,腹水肿胀,痰阻喉痹这样的病症,可用些巴豆破积、逐水、缓解病情,当然对巴豆是要慎用的,因为巴豆很剧烈,有大毒。如果榨去油份做成巴豆霜,则性缓也。
  那么把一个人的名字叫做巴豆,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在社会或生活的某些方面会起一些导泻疏利的作用呢,这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名字多半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取出来的,虽然从前有三岁看到老,七岁定终生这样的说法,但如果真的这样去看待人生,那显然是很不切实际的,何况巴豆这个名字是在巴豆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取了的,那时候巴豆`疑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婴儿,当然谁也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是一味泻药还是一帖甘缓剂,说到底一个人的名字和这个人的一生不见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根据《易经》的“象”、“数”理论建立的天格、地格、人格、外格、总格五格剖象法,运用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可以根据一个人的姓名,测算他的命运,比如性格、健康、婚姻、事业等等。这种起源于日本、流行于台湾、又热到大陆的“科学”测字法,确实使很多人入痴入迷,可惜却并未深入寻常百姓家,老百姓中的为父为母者为新生的孩子取名,翻《新华字典》无疑是有的,但求教于《易经》的恐怕不多。
  巴豆这个名字是巴豆的祖父取的,还有巴豆的哥哥叫作老姜,也是祖父的意思。巴豆的祖父是一位中医。其实这从巴豆和老姜这样的名字中多少能传递出一些信息来。
  如果从头说起,那么巴豆祖父的祖父以及巴豆家再上辈的先人都是中医,而且是吴门医派的重要一脉,毕氏内科,曾经享誉吴中,百年不衰,由于种种原因这事显然不能从头说起。
  巴豆家可说是一个中医世家,但到了巴豆的父亲毕逸群这一辈,毕氏内科就转向西医了。毕逸群出身于1915年,幼年时由于家庭的影响,自然也是从读儒书、通经史开始,而后习儒医的,但在毕逸群的年轻时代,东渡日本留学西医,后来就成为这座儒风浓郁、自古独尚中医的小城中最早的西医医师,有关这件事,有关毕逸群的转向,毕老太爷当时是怎么样的1种看法和心情,这都是旧话了。
  从巴豆和老姜来说,虽然巴豆和老姜这样的名字始终散发着纯浓的中药味土腥味,但巴豆和老姜,却都是堂堂的西医科大学生。
  年近五十的毕老姜毕润身,是市第三人民医院的胸外科主治大夫,人称毕一刀,目前正在为晋升一级教授努力。
  和老姜相比,巴豆的经历要曲折一些,这倒合了五格剖象法的推测,五格剖象法给予“老姜”和“巴豆”这两个名字的命运推算分别如下:老姜:成功顺调,顺利达到目的。此为吉。
  巴豆:表面吉祥,但成功困难,虽用尽苦心,要达到目的则较迟缓,易患肠胃病。此为凶。
  巴豆的曲折经历算起来是从巴豆1965年进入医科大学那时候开始的。如果从那时候说起,巴豆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巴豆现在不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关于巴豆曲折经历巴豆现在绝对没有重提旧话的想法。关于巴豆的曲折经历,巴豆的离了婚的妻子曾经用一句话概括,她说巴豆这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其实说到底许多人的曲折经历都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
  不过巴豆本人也许不这么想。
  从65年开始的巴豆的个人经历,恰巧是另一幅五格剖象图:第一格:65年??70年,医科大学学生。
  第二格:70年??75年,农村赤脚医生。
  第三格:75年??80年,街道医院医生。
  第四格:80年??85年,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生。
  第五格:85年??90年,劳改农场狱医。
  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里边的因为所以,笨一些的人也不难从中推想出一连串的故事情节,但这都不是巴豆想做的事情,巴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面对现实。
  巴豆的现实是什么呢?巴豆的现实就是这一天巴豆刑满释放。
  在管教干部送巴豆的时候,他们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巴豆曾经帮他们处理过一些棘手的事故,主要是犯人的自残自杀,巴豆的医术令他们难忘。所以他们在送巴豆的时候,真心诚意地祝巴豆开始新的生活。
  巴豆知道他们是真心的,因为巴豆和他们遒别时说“再见”,他们立即沉下脸来说不和你再见,这使巴豆感动。
  但是要说刑满释放这一天,就是新生活的开始,就是新的人生的开始,从此以后就可以再塑一个我,即再塑一个巴豆,这种看法未免过于乐观。
  最最渴望再塑一个我的当然是巴豆他自己,但是巴豆在刑满释放这一天,并没有急不可待地扑向新生活。
  劳改农场在太湖中的鱼腥岛上,从鱼腥岛出来,可以先摆渡到对岸半岛,再坐长途车进城,或者还有另一种走法,即直接从鱼腥岛坐内河小客轮进城,小客轮早上七点开船,下午五点左右到。从时间上看,后一种走法要比前一种走法多花将近五倍的时间,巴豆选择了后一种走法。
  这是不是意味着巴豆并不急于扑向新生活呢。
  现在在水网密布的南方城乡之间,公路早已经四通八达,乡村长途汽车,披着很厚的尘土,背着沉重的包袱,在柏油的、水泥的、或者是沙石的路面上奔波,给农民进城和城里人下乡带来方便。从前人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舟,当然是有事实根据的。从前南方城乡的人出门都是一叶小舟,现在大家都改为乘车。汽车比船要快得多,现在的人都很忙,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和来不及做的事情。虽然坐车拥挤喧闹,少一点小船的悠然之情,但毕竟换回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时间。时间是什么,当然可以说时间就是一切,也可以说时间什么也不是。
  那么对巴豆来说,时间是什么呢?现在长途车的线路已经延伸到各个乡镇,但是小客轮的经营没有停止,还是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乘坐小客轮,比如乡间的菜农,比如往返子城乡间的小贩。比如太湖中的果农,他们大都随身携带着许多东西,所以才走水路,还有就是巴豆这样的人。
  下晚的时候,小客轮进埠,这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所以船也懒得鸣笛报信号,只是将它的身体笨拙地靠向石驳岸。乘客们也都有些沉闷,多少跟阴沉的天气有关,或者跟漫长单调的水上旅程有关,没有什么人发出喧嚣之声,也没有什么骚动,大家带着淡漠的神色,默默地跨过跳板,穿过码头上那一片城市中少见的空旷,四散在这座被秋雨笼罩的小城之中。
  现在天色将黑,巴豆背着行李走出轮埠。现在巴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也许并不重要,各种各样的心情巴豆大概都经历过了,现在巴豆只是要回家。巴豆也和许多正常人一样有一个正常的家,他的老父亲,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巴豆在这个家里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四年前有一张薄纸轻而易举地剥夺了巴豆做丈夫的权利。
  一个人判刑入狱,多半是罪该如此,如果他的妻子因此提出离婚,也当是无可非议。不可能要求一个女人承担拯救一个男人的灵魂的重任。从道义上讲,女人也许有这样的责任。但是女人没有这样的能力,况且女人她还有抚养和教育孩子的任务。因此不应该把和入了狱的丈夫离婚的女人一概看作不负责任和落井下石。同样对于一个判刑入狱的人来说,又加上妻子离婚,无疑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遭连夜雨,但这样是不是就意味着一条黑道走到底,永无回头之日呢,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其实说到底,夫妻之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多一些谅解,事情的发展也许会好一些。
  那么巴豆和巴豆的妻子之间是否也需要有一些谅解,如果是,那么究竟是巴豆谅解妻子,还是妻子谅解巴豆呢?巴豆的妻子在和巴豆的关系中,似乎从一开始就扮演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有许多事实或者说巴豆的妻子和巴豆的六年的婚姻史加上四年的婿后史可以证明巴豆的妻子不是那样过河拆桥的势利人。
  巴豆和巴豆的妻子相遇在他们结婚前四年,也就是说他们在结婚前四年就都已经知道对方的存在。那时候巴豆的妻子是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姑娘,她从卫校毕业后分配到打浦桥街道医院药房工作的时候,也正是巴豆从乡下回城,安排到这里做推拿医生的时候,那一天他们在医院狭窄阴湿的过道里相遇,他们礼貌地打过招呼,她称他为“毕医生”,巴豆说“你好”,巴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巴豆和妻子以及他们的同事谁也没有想到以后的事情。那时候巴豆看上去有点老苍,巴豆的妻子那时候还是一个刚刚脱离学校的小丫头。巴豆比他的妻子大八岁。
  街道医院很小,一般的科只有两三个医生,推拿科只有巴豆一个人,好像只是为了巴豆才开出这个科来的,而事实却正好相反,恰恰是因为医院要开设一个推拿科,才接受了巴豆,这就可以想象当年巴豆在做了多年赤脚医生之后要想穿上一双鞋,也是很不容易的。
  街道医院的病人大多是老人,老人的腰腿病痛这是常见病,而且大都相当顽固,如果外科和伤科没有好的效果,就交给推拿科,这也是治病的惯例。街道医院,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巴豆自己的专长是内科心血管系统,但是巴豆始终没有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如果相信五格剖象法的推测,“达到目的较迟缓”,或许巴豆在晚年会有所发达,但这个希望似乎太遥远了一点因而也就有些渺茫。巴豆并不认为做推拿医生就低人一等,既然都是给人治病,就没有科口的贵贱,只有医术的高低,这样的想法,和巴豆的家教是有关系的。巴豆的推拿术是在农村跟一位老中医学的,当时巴豆是有一些感触的,父亲从中医转向西医,父亲在当时也许觉得中医的前途出路未必乐观才这样做的,但父亲的儿子巴豆又从西医转向中医,这确实使巴豆有一些想法,巴豆可以说是一边学一边工作,他的推拿术不断地提高,这并不证明巴豆对推拿这门医科有很大的兴趣。只是巴豆在推拿科的工作是尽心尽力的。说到底像巴豆这样经过曲折的人,对于自己的工作以及对于自己的人生都不会很拆烂污的。
  自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巴豆和他未来的妻子他们在过道里相遇,巴豆对那张冻得红扑扑的讨人喜欢的脸早已经淡漠了,几年来,巴豆无数次从配药的小窗口走过,从外面看进去,只能看到一件白大褂的前胸部位。巴豆并不知道是谁值班,巴豆只知道两个药剂员一个姓李一个姓刘。巴豆的推拿科和药房较少发生联系,病人倘若要用狗皮膏药,一般都找外科或伤科大夫开。当然五年之中巴豆和他未来的妻子肯定打过无数次照面,可是巴豆并没有印象,在五年中巴豆谈过好几次对象,阴差阳错或者高不成低不就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巴豆始终没有成功。
  一直到那一天,巴豆看见她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哭泣,有两个女医生和一个女护士在劝她,巴豆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完全是真实的,巴豆当时有点感动。后来巴豆找了个机会向理疗科的叶医生打听,叶医生告诉他小李几次恋爱的挫折,叶医生认为这都是因为小李太老实。叶医生当时甚至有些激动,她认为现在外面均小姑娘都是很厉害的,像小李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巴豆听叶医生这样说,觉得小李在恋爱上多次受挫,和他倒是有点相似的。
  巴豆记得那是十月中的一天,那一天下班的时候,巴豆推着自行车出医院大门,就看见那个伤心欲绝的姑娘走在他的前面,巴豆没有上车,他推着车子跟在后面走了一段,拐过弯,巴豆就在后面喊:“小刘,小刘。”
  巴豆的声音十分急切,使前面的姑娘停了下来,她回头看他。
  巴豆看到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
  她说:“毕医生,你是叫我吗?”
  巴豆说:“是呀。”
  她笑了,说:“我是小李呀。”
  巴豆说:“你是小李呀。”
  小李说:“那你怎么叫我小刘呢?”
  巴豆说:“我没有叫你小刘,我知道你是小李,我怎么会nLi你小刘呢。”
  小李又笑了,她说:“你叫错了还不承认。”
  巴豆发现小李带哭的笑很有特色,巴豆说:“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
  已经说过这是十月初的一个夜晚,天气不错,小李同意由巴豆请她吃一顿饭。
  巴豆还记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暗红格子的衬衣,衬衣是巴豆的嫂嫂买的,大家都觉得巴豆穿这件衬衣显得年轻一些。
  巴豆和巴豆的妻子的恋爱是一场速决战。这一年,大家在收到新年贺卡的同时也收到了巴豆结婚的请柬。许多同事在大吃一惊之后,迅速地回味过来,他们感叹这种明摆着的天般地配怎么在五年之后才被发现。
  街道医院这样的单位是不可能给巴豆他们提供一个温暖的小巢的。巴豆家的住房因为巴豆的侄儿侄女长大成人而显得不那么宽敞了,而正在这时,老姜分到了一套新房子,老姜举家迁走,这不能不说是巴豆的运气。
  一年以后,巴豆的女儿毕业出世,这个家看起来是比较完整的了。
引子 2 [本章字数:6301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5 11:36:43.0]
----------------------------------------------------
  巴豆是否觉得一切都很顺利。巴豆记得当时有一句时髦的话,叫作赶上了末班车,巴豆是否应该庆幸。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要说巴豆是赶上了末班车,那么巴豆上车的地方却不是一个起点,而是一个终点。巴豆后来曾经想过,给这段人生打上句号的并不是别人,只能是他自己。巴豆这样想,是否有些后悔的意味,但不管怎么说,巴豆在人生的上升时期跌落下来,也许命运早有安排了。
  巴豆的妻子小李在巴豆患难之中,提出离婚要求,经多方做工作无效,法院判离。女人的心胸是一个伸缩性很大的容器,女人的心胸宽广的时候,可以容下一个天和一个地,女人的心胸狭窄的时候,就容不下一粒芥菜籽,而这粒芥菜籽,常常是另一个女人。说到底,巴豆的妻子认为巴豆犯案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为了另一个女人不惜以身试法,这使巴豆的妻子永远无法原谅巴豆。面对妻子这样的看法,巴豆无言以对,事实正是这样。这是不是说故事又落入一个古老而蹩脚的圈套:红颜是祸。或者这样就可以为巴豆开脱些许,因为一切应该由一个叫章华的女人来承担。但是如果把一切归咎于一个叫章华的女人,未免不够公允。
  章华出现在巴豆的生活中,完全是一个偶然的因素,由一个偶然的因素,引起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这只能说是命中注定。章华只是章华她自己。章华并不为任何别人而存在,或者说章华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和任何别人过不去,既然五格剖象法认为巴豆成功困难,那么巴豆也许应该早有准备。
  那是一个星期天,巴豆在街道医院值班,快要下班的时候,一辆三轮车拉着章华和一个外国人到街道医院求救。巴豆当时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即给生命垂危的外国人诊断、治疗,一直到他病情缓解,巴豆才喘了口气。
  这时候章华说:“我叫章华,在南洲宾馆工作。”
  巴豆这才有空看了她一眼,章华不能算很漂亮,但她有一种让人动心的气质,巴豆注意到了。
  巴豆看看那个外国人,说:“很危险,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小医院来的,万一出事,怎么办,我们这里条件设备都很差的。”
  章华说:“他叫威廉,是英国人,他们是英国政府的一个代表团,代表团出去参观游览,威廉要一个人出来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转转,只好由我陪他了。”
  巴豆说:“你是翻译。”
  章华说:“我不是翻译,我是临时抽出来帮助搞外事的,我是做服务工作的。”
  巴豆说:“你懂英语?”
  章华说:“我也不大懂,我只是自己学学,口语不行的,和威廉说话,很勉强的。”
  巴豆又给威廉作了一次检查,看他情况稳定多了,巴豆说:“他有心脏病,他自己知不知道?”
  章华说:“我不清楚,他没有跟我说起过,不过我想他可能不知道,他一直说他身体很好,陪他出来,他都是要步行的,很少要车,最多就是叫一辆三轮车。”
  巴豆说:“这就更危险,以后要叫他当心这种病,说发就发的。”
  章华说:“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巴豆说:“他怎么转到打浦桥这边来了,这边有什么看的。”
  章华说:“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古里古董的东西,他好像对他们这里的许多情况都了解的,他知道打浦桥有一座什么古建筑,所以要来看。”
  巴豆问:“他是搞古建筑的?”
  章华说:“我也不大清楚。”她说话时看到巴豆桌子上有一本英语书,章华拿起来翻了一下。
  这时候威廉醒了,睁开眼睛说;“我在什么地方?”
  章华说:“你病了,这是在医院。”
  威廉说:“我怎么会病了,什么病?”
  章华说:“这位大夫给你检查了,是心、心……”她捉摸不准心血管疾病应该怎么翻译,一时有点尴尬。
  巴豆接过去说了,把详细病情告诉了威廉,威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不,不,我没有心血管系统的疾病,你一定是误诊了。”
  章华有些发急,说:“威廉先生,你不能掉以轻心的,最好住院彻底检查一下。”
  威廉又笑了起来,说:“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是你看我,壮得像头牛,你们放心,我不会有病的。”
  章华也不好再跟他争辩,她朝巴豆看看,巴豆没有说话。
  临走时,章华说:“对了,麻烦你半天,还不知你姓什么呢。”
  巴豆说:“我姓毕。”
  章华说:“你是这里内科的吧。”
  巴豆说:“我是推拿医生。”
  章华有点惊奇,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威廉在一边说:“这位先生,英语说得很好。”
  巴豆笑笑。
  巴豆从窗口看出去,看见章华和威廉一起上了那辆三轮车,很快走远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巴豆以后也许不再会记得这个章华和这个威廉。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几天以后,章华陪着威廉又来了,威廉是来感谢巴豆的,那天回去以后,威廉又有些不适,到大医院作了全面检查,果真确诊是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而且还是比较严重的。章华跟威廉说:“你看,那天那位大夫说得不错吧。”
  威廉说:“是的,那天我还笑了他,真是失礼了。”
  章华说:“既然失礼,就去赔礼呀。”
  不知道章华是玩笑话还是别有什么用心,威廉听丁章华的话,真的到打浦桥医院来了,这一次他们见了面就好像已经是老朋友了,巴豆一边帮病人推拿,一边和威廉章华说话,威廉看巴豆的推拿,很有兴趣,不住地说:“好,好。”
  他们一直等到巴豆下班,威廉提出来一起去吃饭,巴豆同意了。他们的交往正式开始了。
  奇怪的是,当初巴豆和妻子的接触是从一顿晚饭开始,现在他和章华的接触也是从一顿晚饭开始。
  如果那个星期天不是巴豆值班,如果那天威廉没有发病,如果那天不是由章华陪同威廉,如果巴豆没有很快诊断出威廉有心血管系统的疾病,如果……事实上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因为一切已经发生,已经开始。
  开始接触章华,开始对妻子之外的别的女人有兴趣,巴豆这样做是正常的,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以后巴豆对章华的了解渐渐地多起来,章华对于巴豆的吸引力也渐渐地大起来。
  章华在南洲宾馆大堂上做一个大堂管事,因为能力比较强,又能说说外语,所以常常抽在外事上帮忙。其实章华并没有很高的学历,她毕业于一所旅游职业学校。在刚刚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候,人才开发还在萌芽状态,像章华这样的人才还不多,所以章华就特别显眼突出,章华的家庭,确切地说章华的父母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章华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不错,所以巴豆和她开玩笑,说她是天时地利人和。、威廉对于章华有没有什么工作之外的念头,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章华对于威廉好像并没有别的想法,所以后来威廉回国以后,章华也就不再提起他了。
  章华常常来找巴豆请教外语,章华其实大可不必舍近而求远,在章华工作的环境中,不可能没有比巴豆强的外语人才,可是章华还是要来找巴豆,这也是巴豆所希望的。
  巴豆的外语很快就不够章华请教的了,于是巴豆也认真起来,其实学习外语只是他们交往中的一个内容,时间长了,巴豆发现章华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只是一个表象而已。
  巴豆和章华来往,妻子不可能不知道,妻子也不可能没有想法,但是她忙于工作,忙于家务孩子,不再有更多的精神来干涉巴豆的事情,这和她比较信任巴豆也是分不开的。巴豆在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对于自己业务的进步越来越重视,这也使他的妻子感到欣慰。
  可是在一个小小的街道医院,想要在心血管专业上有所发展,是很困难的,章华在半年时间里,帮助巴豆跳出了街道医院,进了市里一家最大的医院市第一人民医院。
  可是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巴豆在专业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长进,在云集着全市许多高手的地方,巴豆的资历、资格,巴豆的水平以及巴豆临床经验都显得很稚嫩,稚嫩得有些上不了台面。巴豆在那里,似乎永远只能做一个一般的门诊医生。但不管怎么说,巴豆的工作调动是从低处往高处走,所以巴豆以及巴豆的家人都为此高兴,也为此骄傲。
  在巴豆的休息口,有时章华来找他帮忙,主要是翻译方面的工作,起先只是作为章华个人的请求,后来章华拿来一张聘请书,说是外事部门翻译力量缺乏,宾馆请巴豆作他们的业余翻译,这就成了公事了。所以章华拿来的报酬也是公事公办。
  报酬是比较丰厚的,巴豆以及巴豆的家也确实是需要一些外快钱来补贴家用,就这样巴豆在他的人生的另一条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这期间威廉又来过好几次,这么频繁地往一个小小的城市跑,这不能不使人对他的企图有所想法,但当时章华以及巴豆都从另一方面去考虑问题,以为威廉对章华放不下。
  这样他们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是由误会引起的。
  有一天,巴豆章华陪同威廉去文物商店参观,谈起文物,巴豆跟威廉也能说一些,威廉很感兴趣,问巴豆怎么对文物这么内行。巴豆说:“内行是谈不上的,只是稍懂一些皮毛。”因为巴豆的祖上有一些东西留下来的,巴豆的父亲毕逸群也收藏了一些。其实毕老先生在这方面的兴趣并不很大,所以平时也不多说,巴豆所懂当然更少了。
  威廉提出来要到巴豆家去看看,巴豆回去问过父亲,毕老先生不大欢迎,但还是同意了,巴豆就领了威廉回家看古董。
  毕家的古董数量并不很多,但质很高,这和毕老先生的品味当然是有关系的。威廉看了一只明朝的白茶盏,这只茶盏,光莹如玉,内有绝细龙风暗花,底有大明宣德年制作暗款,隐隐起纹,实可称为一代佳品。威廉就此爱不释手了。
  威廉的意思要用重金购买这只明器,毕老先生当然不会同意,老先生自然是“贫不卖书留子读,老犹栽竹与人看”的老思想,其实不要说毕老先生不肯卖,即使巴豆,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威廉自知无望,也不强求,只是拜托巴豆替他留心,巴豆嘴上答应,心里却想,叫他留心古董文物,真是找错了人,他一天到晚和病人打交道,药倒是不少,古董却是没有的。
  这一天威廉走了以后,巴豆在天井里和邻居说话,他们看见一个老外到巴豆家来,都很奇怪,问起来,巴豆说是来看他家的古董的,又说外国人要古董,老先生不肯卖,大家说笑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此话就不再提了。
  巴豆虽然不把威廉的事放在心上,威廉却常常通过章华来催问,有时威廉自己来找巴豆,有一次就说到威廉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威廉说,并不是他自己要,是他的父亲喜欢,他的父亲在抗战期间来过中国,当时他是英军飞行员,一次在沦陷区上海执行侦察任务,不幸飞机被击中,他跳伞落在苏州城西石湖边一家农民家门口,是那户农人救了他。以后他一直在那里养伤,到抗战胜利后,他还在苏州呆了一段时间。在苏州的这段时间,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特别是苏州的古老的文化特色使他赞叹不已,回国以后,他一直想念这一段时光。可惜再也没有机会重来苏州,威廉在懂事以后,就经常听父亲讲这段往事,使威廉对苏州也有了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现在威廉的父亲已经八十多岁,并且重病染身,可能于世不久了,但他的收藏爱好却丝毫不减当年,尤其是对于来自苏州的东西,老人总是特别的喜欢,所以威廉要尽力为老父亲办一点事情,以了却老人最后的愿望。
  巴豆听威廉这样说了,倒觉得自己不应该了。
  一日巴豆到南洲宾馆去找章华,出来的时候被一个三轮车工人拦住了,那人大约三十来岁,瘦瘦的,脸上长满红疙瘩,自我介绍他是在南洲路上做生意的,巴豆问他什么事,他说毛小白癞子托他帮助巴豆打听古董的事情,现在打听到了,问老外要不要。
  巴豆听了有些奇怪,但没有追究。为了帮助威廉了却心愿,巴豆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三轮车工人带着威廉和巴豆到了石湖。他们在石湖边的一家人家,看到了许多古董,巴豆发现威廉眼睛都红了,当时巴豆也曾经有过一丝怀疑,但他没有往深里想。威廉在那买了好几件东西,有明清的,还有一件唐朝的高足碗和一件宋朝的花青碗。
  卖主开出的天文数字和威廉一掷千金的行为,使巴豆突然清醒过来,巴豆这时候才想到“走私”两个字。巴豆再看卖主和这个地方,卖主的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来的,但这个地方却很可疑,房子很破旧,也没有什么家具,看上去像个临时的住所,巴豆不由脱口说:“这恐怕不行。”
  威廉和卖主都看着他,巴豆说:“你出不了海关的。”
  威廉笑起来,拍拍巴豆的肩说:“你放心,我是知法的,我会报关的,出不了关,我就不带走。”
  巴豆回头问卖主:“你这些东西,哪里弄来的?”
  卖主说:“也是向别人买来的。”
  巴豆问:“向谁买的,在什么地方?”
  卖主说:“这我怎么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这点规矩还是懂的,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就像我和你,你也不会告诉我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叫什么,对不对。”
  巴豆没有话说,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事情办成之后,威廉给巴豆的报酬巴豆没有要。
  隔日威廉就走了,巴豆把这件事告诉了章华,章华听了也有些担心,他们一起找到石湖边那家人家,却已经人去屋空了。
  巴豆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妻子说有人送了一包东西,她还没有来得及拆开来看,巴豆拆了,一看是一大包钱,巴豆知道是威廉叫人送来的,他把钱放好,没有告诉妻子。
  威廉果真出了海关,他当然不可能是走正路出去的,不管威廉是怎么出去的,他一走,巴豆和章华才松了一口气,那笔钱巴豆也开始用了。
  后来有一个机会,巴豆和毛小白癞子说起这件事,毛小白癞子莫名其妙,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情,也从来没有拜托过什么人。巴豆向他描述了那个三轮车工人的模样,毛小白癞子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是谁。
  当时他们俩都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但是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巴豆是相信毛小白癞子的,也许那个三轮车夫是从别的地方,别的人那里听来的,为了不使巴豆怀疑才说了毛小白癞子的。
  谁料到一年以后威廉在另一个地方失踪,牵出一连串的人和事,其中当然有巴豆。
  巴豆出事,那个拉他们去石湖的三轮车工人,还有那个卖主都不知去向,事已如此,巴豆也没有再说出毛小白癞子,当然即使说出毛小白癞子,毛小白癞子也没有责任,他根本与这件事无关。章华是有一定的责任的,但因为她并没有牵涉到走私中去,再加上她父亲的关系,章华就摆脱了干系。
  到最后,被判刑的只有巴豆一个人。
  巴豆被判了五年。
  巴豆在被判了刑以后,才知道威廉关于他父亲的那一番话全是谎言。
  威廉是个骗子、走私犯,这不用怀疑,可是介绍威廉的章华呢,她虽然没有承担什么责任,但是除了巴豆,其他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认为章华也是个骗子。
  巴豆是怎么想的,只有巴豆自己清楚。
  巴豆被送劳改农场之前,允许家属再见一次,那一天巴豆的妻子去见巴豆,一进接待室,她看到章华哭着扑到巴豆怀里,她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
  巴豆的妻子看到巴豆搂着章华,巴豆的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她转身走了。
  巴豆和章华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门口了,章华追出去喊住了她,章华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可是巴豆的妻子并没有回头。
  以后巴豆到了鱼腥岛的劳改农场,劳改农场规定隔一段时间家属可以去探望,巴豆的妻子去探望巴豆时,又碰上了章华,每次都见章华哭得眼睛红红的,巴豆的妻子对巴豆说:“她要是再来,我就不再来了。”
  章华也一再跟巴豆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可是下一次她还是来,总是和巴豆的妻子碰上,这样过了一年,巴豆的妻子果真不再来了。
  最后的结果是,巴豆接到两个女人的来信。
  章华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不能再来看你了。
  妻子的信,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这就是过去。
  现在巴豆身背行李站在轮埠外面。马路对面是一路车站,乘一路车就可以到达三摆渡。
  但那是五年前的线路。
  现在呢?巴豆朝马路对面走去.
第一章 1 [本章字数:5265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6 14:00:13.0]
----------------------------------------------------
  苏城如掌大。
  苏州地方的小而精巧,这是世人皆知的。
  小而精巧,民间说城东放一个屁,城西能闻到臭味,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
  这座小城基本上是一座四方城,从城南的盘门走到城北的平门,或者从城东的相门走到城西的胥门,倘是步行,恐怕也得走上老半天的,并不是一个屁的时间就能横穿或者竖贯的。
  其实,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真正用自己的两只脚,横穿东西,竖贯南北的人,恐怕也是极少的。古人坐轿,今人乘车,名正言顺。或者因为养尊处优不愿意以自己的脚行走,或者世事繁纷,不及以自己的脚行走,也或者年老体弱,不能劳累自己的脚,凡此等等,就有了代步的工具,从轿子始,又有了马和马车,又有了黄包车,又有三轮车,再有汽车和火车。
  但是在苏州。车子的发展是比较慢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从前苏州的街道,多是石子路,为路面的结实计,石子常是竖砌,自是不能十分的平服,石子街上行车,难免颠簸,坐车的人就要受颠簸之苦,若是坐轿,也就无碍,石子的高低不平,只是触着抬轿人的脚底板,与坐轿人并无什么影响,故在这地方轿子的历史是比较长的,此为一。再说苏州的街道,大多狭窄,行车亦是诸多不便,要两车并行或是交叉而过,更是困难,轿子比起车子来,要狭小一些,穿大街走小巷自是方便一些,此为二。苏州虽是一座城市,却是处在水网之中,即使在城内,也是水网密布,河道纵横交错,古称“三横四直”,只是指的城内主要河道,另有诸多大小河流并不在其中,有河就有桥,唐人说苏州“红栏三百六十桥”。有桥就有石级,有了石级车子就不好过,还是轿子方便,此为三。再则,苏州地方有闲阶级比较多,这些人等,出门讲究一个雅,坐着轿子,晃荡晃荡,多少悠闲雅致,此为四。还有,苏州城四四方方,十分坚固,外来的风,比较难吹进来,而祖传的东西,却能延之长久,这是否也算是一个原因。
  在火车汽车之前,先有三轮车,再前有黄包车,再前就叫做东洋车。东洋车顾名思义是从东洋来的。据说这种东洋车车身很高,双轮用铁皮包住,行路隆隆作响。1874年,法国人米拉从日本引进300辆东洋车到上海,中国的人力车大体上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但这样的车,不大能在小城里发展盛行,因为许多饱食终日的有闲阶级,是要嫌车声嘈杂的。他们平时三五一淘,饮茶闲聊,或好友对弈,凝神静心,抑或用小嗓子尖尖地唱一段昆曲,凡此种种都要有一个“雅”字,倘若雅兴正浓,突然间有一东洋车滚滚而过,隆隆车声,惊天动地,必是大煞风景,绅士人等必是讨厌之至,那时的地方,并没有市政府这样的管事单位,大小事情,均由绅士商量决定,若是他们不喜欢东洋车,东洋车是不会有什么招势的。正如从前苏州的骑马,也是有人支持倡议的,或者以为坐轿是人抬人,用别人的脚,代替自己的脚,是不平等的,而以畜代轿则无此种顾虑,因为人与畜是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的。但是苏州地方,车既不能盛行,马也是不大好招摇过市的,街道既已狭小,加之店肆林立,店主们对于店招,又是十分讲究,大都请名人书写,烫金做匾,弄得十分华丽气派,竖于店门上方,横在街头。骑高头大马者,一不小心就会撞得头破血流,所以说到底还是轿子为好。
  以至到了清末前后一段时间,一直到民国初期,上海的人力车迅速发展,总数已达数万辆,而在苏州,却仍是以轿代步的为多,当时城中私宅停轿就有二、三千顶。这些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出门必是坐轿无疑,即使老爷少爷们也都是以轿代步的多。至于轿夫,则有两种,一种是大户人家的轿夫,还有一种是临时雇用,临时召唤的。
  虽然有以上诸多原因,苏州的车子发展比较缓慢,但轿子的逐渐衰落,各种车子的盛行,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大趋势。
  苏州的人力车大致是在1900年前后开始萌芽的,在此后的一二十年问,一直规定人力车不能进城,到了1914年又规定凡每车向警察局捐洋五角者,能在火车站一带的城区活动,1923年正式批准人力车可以在城内行驶,之前还经过1921年到1923年两年时间的试行。由此可见,苏州人力车的发展是比较缓慢的。
  人力车发展起来,也和轿子一样,有几种不同的情况,有长年包车,短期包车,更多的车夫则是在大街上等客。
  那时候,车子的所属则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归属车行的,第二种是富有人家,自己购买车子,雇车夫,还有是车夫自己买车,接受用户包用或出去拉生意。
  稍许有些身份有些财产的人家,总是要包一辆车的,即使不常用,也是要包下来的。
  当时毕仁达毕氏中医内科就包了一辆车。
  已经知道毕仁达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中医,主治内科。从前毕氏无疑是有比较大的房屋和比较厚的家产,从前毕氏在挂牌行医之外,还开有“养生堂”药店,货栈,工场和店堂都有相当的规模。在三十年代初期,药店职工有二十多人,经营中药上千种,信誉甚好,业务鼎盛。可惜在1937年底,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
  在1937年冬天的时候,巴豆的祖父毕仁达先生带着劫余的一些钱,在城西北角的三摆渡买上一幢独门独户的住宅,三楼三底两隔厢,另有一方天井。这住宅同毕氏从前的阵势相比是不可同目而语了,其实那时候毕家人口不多,在家住的只有毕仁达老夫妇,再有一二仆佣。药店及制药工场炸毁,药店职工已经四散。毕仁达的长子早逝,次子毕逸群从日本留学回来,经同学介绍,在设于上海的铁路中心医院就职,只三年时间,就升为主任医生,似是不思归了。所以若从经济角度计,毕仁达似乎没有必要买下整幢的住宅,但在劫余之后,毕氏内科的牌子要重新竖起来,这份脸面还是要的,毕仁达也许是要给人一种“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印象罢。
  那时候毕仁达的年纪已经在六十的门槛上了,进进出出腿脚不如以前利索。毕氏中医内科虽然以坐诊为主,但若有重症病人,也时有出诊,一切以病家为重,一切为病家着想,这是毕氏医科的宗旨。
  毕仁达既知出门是少不了的,就租了一辆黄包车作包车。这包车夫姓毛,大家叫他毛白癞子。毛白癞子肯定是有大名的,但谁也记不起来了。毛白癞子是从苏北乡下逃难来的农民。为什么大家要叫他毛白癞子,这也没有什么依据可查,毛白癞子并没有生过癞疮之类的疮疖,到后来毛白癞子的儿子被叫做毛小白癞子,毛小白癞子也没有生过什么疮疖,他们一家人的皮肤都很健康,身体也很健康,此是后话。
  毛白癞子拉车十分尽心,深得毕先生喜欢,这是当初的事实。在毛白癞子给毕先生拉包车之前,是住在车行的小阁楼里,三四十人挤在一起,很肮脏。自从毛白癞子给毕先生拉了包车,毕先生就叫毛白癞子住下来,毕先生专门空出一间房子给毛白癞子住。至于后来毛白癞子怎么又把在乡下的老婆孩子接上来,是毕先生善人善心主动提出来,还是毛白癞子得寸进尺硬挤进来,是毕先生白给他们住,还是毛白癞子出了钱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再追本溯源,已经没有什么必要。
  再到以后,这幢房子里又搬进两户人家,空间就显得十分狭小了。现在三摆渡11号的住房格局是这样的,毕家住楼上两间加楼下一隔厢,毛家住楼下两间,另外有后来进来的李家和丁家各住楼下楼上一问,再有一问小隔厢,是四家合用的厨房。
  造成这样的格局,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格局既然已经造成,就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了。
  从毕仁达先生当年买下三摆渡11号这幢独门独户的住宅,到现在成为四家人家合住的杂院,时间已经走过了半个世纪,毕仁达老先生早已作古,现在被大家叫作毕老先生的,是毕仁达的儿子毕逸群。毕仁达的儿子也已被叫作老先生了,世事的苍凉更是可以想系的了。
  毕逸群第一次回到三摆渡的家,是在1938年初,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上海的医院被日本人接管,一切为日本伤兵让路,毕逸群辞去职务,回到故乡,面对一片‘残砖碎瓦,毕逸群长叹一声。曾经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中的家,毕氏内科,养生堂药店,制药工场等等一切,只能永远作为记忆了。
  当时苏州已经有了西医院,几位西医同道听说毕逸群回来了,上门相邀。毕逸群应邀前往。但因毕逸群是东洋留学生,在西医界有些声望,日本人三番五次上门,要他出来主事,毕逸群当然不肯,被闹得很不安宁,所以只在医院呆了几个月,就下乡躲避,到乡下小镇交通最不方便的地方挂牌行医。到抗战胜利后,毕逸群又回到上海的医院。以后毕逸群回故乡创业的想法终因种种原因不能实现,一直到退了休,他才重回家乡,在家里闷了一年,耐不住寂寞,重新申请挂牌行医。
  如果现在就说纵观毕逸群一生这样的话,未免为时过早,但对一个七十有五的老人来说,他的人生主要阶段大概基本上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毕先生在他的青年时代、壮年时代,无疑有过许多建树,西医学界有一些较为有名的成就,都和毕逸群先生有关系。但是现在毕先生老了,一个人老了,对于他的光辉的过去,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老了,他会把自己的过去看得十分珍贵,十分重要,或者时时挂在嘴上,或者每日思想之。这样也许可以弥补“老”的空虚,也有另一些人在他们老了之后,对于他们的过去却看得很淡,好像那是一段不值一提的索然无味的极为平常的人生。毕逸群先生,看起来是属于后一种老人。
  毕逸群先生在退休以后重新申请行医也有十年了,可惜的是,到毕先生这里来看病的人并不多,这和毕先生住的地方不在闹市是有关系的,三摆渡,作为住家选择这里是不错的,但要开门营业,就稍嫌偏僻一些了,当年毕仁达先生选择三摆渡时,三摆渡还是一处相当热闹的地方,后来逐渐冷落了。
  三摆渡只是苏州城里一个普通的地名,自从二十年代初,在这里建立了精神病医院,所以时间长了,三摆渡这个地名也就带上了某种色彩,平常时候,比如什么人的言行有悖常理,旁人开玩笑,就说这个人是三摆渡的。到后来,弄得有些住在三摆渡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三摆渡的了。
  现在的三摆渡比起从前要冷落一些,但说到底,到毕先生这里来看病的人不多,还是因为现在多数人没有看私人医生的习惯。
  当然,说私人医生的病人不多,也不是绝对的,有些病科还是有人相信的,有的也会出现门庭若市的情形,比如牙科,比如针灸科,等等。毕先生是西医内科,私人医生开西医内科的为数很少,现在的西医内科,对一些重大病症或疑难杂症,说到底主要是靠化验,这和现代人的物质崇拜心理和科学崇拜心理是相符合的。而个人行医的西医内科,不可能有这些设备,只能靠经验,经验这东西却很难说,它或者比化验更可靠,也或者就是一句空话。
  在早些时候,对于吴中毕氏内科,当然是有许多人相信的,但大家信服的是中医科的毕氏内科,而不是毕氏后代毕逸群的西内科,如今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许还能记起毕仁达先生的一些神医妙方,但对于转学了西医的毕逸群则所知甚少。对于毕氏中医内科的传人毕逸群来说,他既然没有能够继承祖业,自然也就不可能作一些光大毕氏中医科传统的努力。毕逸群先生如今是否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呢?其实,如果说毕逸群作为毕氏传人没有继承和发扬祖传医术,但毕逸群作为一名杰出的西医内科医生,以他的技术,以他的成就,决不至于辱没毕氏门楣的。可惜毕逸群先生的名只是出在上海,几十年中他也多次想回故乡办医创业,但都未如愿,以致他在故乡反倒默默无闻。花开墙外。
  毕先生开业十年,病人虽然不多,但毕先生多少还是有一些作为的,毕先生有几次为病人作了排除癌变的判断。少数被大医院的化验结果宣判了的病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如果他撞到毕先生这里上诉,也许会有改判的可能,但这种希望实在是太少了,要在坚如磐石的不可动摇的科学的世界里,挑剔出失误,并且不是一般的失误,而是根本性的失误,毕先生的工作显然十分的艰难,甚至可以说毕先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回天无术。毕先生的病人大都是这些走投无路的人,因为现在一般在伤风感冒小毛小病以致一些较为严重的过去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比如伤寒、肺炎之类,只要不是绝症,多半是没有人来求私人医生的。
  毕先生现在常常回想起敌伪时期他在乡下小镇行医的情形,毕先生有时觉得那一段时间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其实那一段时间恰恰是毕先生几十年中最无所作为的时期。那时候,在30年代,乡下还是相信中医的多,但毕先生的病人并不少,因为那时候乡下的人他们还不太明白中医和西医的区别,他们大概以为凡是挂牌行医的都是一样的医生,病家来找毕先生,对于毕先生望诊不把脉不看苔,却用一副听筒和一只手电筒,大家觉得很奇怪,都来看新鲜,对于毕先生开的西药,几片小白药片,或是一包药粉,就能治好病,有许多人不相信,坚持要开方子到中药房去抓药,毕先生也就给他们开方子。毕先生常常回想那时候他怎么那么迁就,病人不相信西医相信中医,他也不多给他们解释。毕先生的西医是以中医垫底的,他完全可以开出一帖高水平的中药方子,毕先生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在几十年以后,毕先生仍然很向往乡下小镇,他甚至想再到乡下小镇去行医。
  但是毕先生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再到别的任何地方去行医了,这里边也许有许多原因,但解释却只需要一个:毕先生老了。
  毕先生现在老了,看上去他是无所追求了。
第一章 2 [本章字数:4974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6 14:00:53.0]
----------------------------------------------------
  毕先生已经老了,那么他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子女身上,这是很正常的,而且毕先生的儿子老姜和巴豆他们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老姜学西医外科,巴豆学西医内科,毕先生如愿以偿。
  但是以后的事实证明,毕先生不能如愿以偿。在庆贺过毕先生七十大寿之后不久,巴豆出事了。
  毕先生还记得那个中午的情形,巴豆没有准时回来吃饭,后来老姜回来了,老姜面色苍白,他朝老父亲看看,没有说什么,就到巴豆屋里去了。
  毕先生已经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情,但他没有想到是巴豆,他还以为是老姜有什么事情了。
  毕先生等老姜下楼,老姜却一直没有下来,毕先生就自己摸上楼去,老姜看到父亲,就说:“巴豆被抓起来了。”
  然后老姜讲了事情的经过。
  毕先生现在对过去的事情确实已经淡忘,可对这件事却一直是记忆犹新的。一直到五年以后,现在巴豆就要回来了,毕先生又想起那个中午的情形。
  对于毕先生的家来说,巴豆出事,走的却不是巴豆一个人,巴豆的妻子在一年以后也走了,并且带走了女儿毕业,毕先生的家一下子变得空洞而且凄凉。
  老姜为了照顾老父亲,叫儿子毕竟过来住,可是毕竟太年轻,住过来的时候还在读高中,对于老人,他最多也只能在生活上给一点帮助,其他方面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现在巴豆要回来了,老姜和老姜的妻子金林一起来打扫房间,楼上东边的一间原来是巴豆夫妇住的,几年里一直没有动过,现在重新打开,老姜和金林以及毕先生都希望这是一个新的良好的开始。
  毕先生在刚回家乡时,是住在楼上的,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腿脚有些僵硬,就搬到楼下东隔厢住。东隔厢原先是毕先生挂牌问诊的地方,后来就和毕先生的卧室并为一处了。
  东隔厢原先是和楼下的东间相通的,没有别的门,楼下东间是毛家住的。毕毛两家虽然相处不错,但毕竟内外有别,何况毕先生的为人一向比较持重、谨慎,所以尽管毛小白癞子一再叫毕先生只管从他的房间出入,毕先生却是万不能这样做前,于是就封了这扇门,另外开了一扇门直对着街面。这样病家求医,也不必再绕到院子里了。
  在巴豆回来之前,毕先生早就在考虑巴豆回来以后的事了,老姜和金林也都在为巴豆想办法,他们当然希望巴豆能够重操旧业,但这个想法不大容易实现,他们心里也都清楚。
  一天毕先生到外面走走,经过三摆渡居委会门前,他朝里边看看,陈主任看到他,招呼他进去坐坐,毕先生就进去了。
  居委会办公的地方不大,人倒蛮多的,大都是些和毕先生差不多年纪或者比毕先生稍微年轻一点的老人,他们常常在那里说长道短,说着说着一天也就过去了。
  大家看到毕先生,都跟他打招呼,说:“毕先生,长远不见你过来坐了。”
  毕先生说:“来的来的。”
  他们又问他身体怎么样,毕先生说;“就这样,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也没有什么大力气。”
  老人们都说是,人到老了,就是这样的。
  说了一些闲话,陈主任就问毕先生:“是不是巴豆快要回来了?”
  毕先生点点头,叹了口气。
  陈主任说:“好,回来就好。”
  别的老人也说:“是的,回来就好,毕先生你也要熬出头了。”
  毕先生说:“到哪里去出头呵,我是不想了……”
  大家听毕先生这么说,想想巴豆好好的一个做医生的,弄得吃了官司,即使放出来,往后也是不能怎么出头的了,大家都为毕先生家叹息,毕先生这样的人家,出这种事情,是很可惜的。
  他们不再跟毕先生说巴豆的事,免得引起毕先生的愁肠。
  葛老爹摸着自己的胃问毕先生:“毕先生,我这只胃,怎:么老是不安逸。”
  毕先生问他怎么不舒服,葛老爹说:“饱了就胀,空了就痛,难侍候的。”
  毕先生说:“开点药吃吃。”
  葛老爹说:“药是吃了不知多少了,也没有什么用。”
  旁边有人说:“你叫毕先生帮你看看。”
  葛老爹说:“我是要吃中药的,毕先生是开西药的。”
  别人说:“毕先生也会开中药方子的,毕先生的中药方子,拿到药房去,几个老师傅都服帖的。”
  大家都说是,说毕先生中医西医全来事,是有真功夫的。
  说了一会,葛老爹也没有请毕先生开方子。大家又扯到中药的药渣子的事情,说病家把中药的药渣倒在路当中,到底是什么道理,到底是怎么行起来的,各人说各人的道理,争执不下,就问到毕先生,毕先生说:“我也是小时候听大人说的,说从前的郎中对中草药把握不准,常常有药死人的事情,但也有的病人并不是吃了药死的,从前的人水平低,弄不清楚倒是怎么死的,有不讲理的,就怪医生药死的,找医生倒翻帐,所以后来一些郎中就叫病家把中药渣倒在路中央让大家看,有毒无毒,就清楚了,这种风俗慢慢地就传了下来,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家这样做。
  大家听了,又议论了一番,只有陈主任知道毕先生没有心思说闲话,她把毕先生叫到一边,说:“巴豆要回来了,回来以后的事情你有没有帮他考虑考虑。”
  毕先生说:“唉,还是陈主任晓得我的心思,我正在发愁呢,都说出来的人很难的。”
  陈主任说:“是呀,山上下来,是不大好找工作的。”
  毕先生的脸色有点发自,他摇摇头,说:“我这把老骨,头,要害在他手里的。”
  陈主任连忙说;“巴豆回来你可不要这样说啊。”
  毕先生点点头。
  陈主任又说:“其实工作也不是一定找不到的,就要看什么事情了。”
  毕先生说:“他除了看看病,别的还会做什么呢。”
  陈主任说:“那也不一定的,巴豆也不是个笨人,其实现在外面的人也有不大讲究名气而讲实惠的,有的单位,听起来虽然不大好听,但是经济收入高,还是有不少人想去的。”
  毕先生说:“这倒也是的,现在的人,都想得穿的。”
  陈主任说:“其实你不讲,我也一直在帮巴豆留心的,只是不晓得你们的想法,所以也不好跟你说。”
  毕先生说:“我们没有什么想法,到这一步了我们还想什么呢,只要巴豆出来能有个去处,不要让他荡在外面就好。”
  陈主任说:“我倒有一个地方。”
  毕先生连忙问:“什么地方?”
  陈主任说:“叫巴豆到根芳那里做做,怎么样?”
  毕先生说;“根芳那里不是满了吗,那天丁家里的小女儿说想进去也进不去了,是不是满了?”
  陈主任说:“那也要看什么人的,女的是太多了,不好再进了,巴豆这样的,还是要的,再说巴豆我们从小看他长大的,都晓得他的。”
  毕先生连连点头,说:“陈主任,你对我们的关照,我真……我也不知怎么说好了。”
  陈主任笑笑说:“这有什么,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呀。”
  毕先生说:“谢谢陈主任。”
  下雨了。
  雨不大,却是密密的,绵绵的。
  雨飘在巴豆脸上,巴豆有一点陌生的感觉,他把行李背好,朝马路对面走去。
  过马路的时候,巴豆看见有一辆三轮车朝他过来,巴豆让了一下,这时他却听到有人说:“上车吧。”
  巴豆这才发现三轮车工人是毛小白癞子的儿子毛宗伟。
  巴豆一愣之后,有点激动,他说:“你怎么来了?”
  毛宗伟说:“我是来接你的。”
  巴豆说:“你怎么知道?”
  毛宗伟说:“老姜早就打听好了,老姜也来了,他在汽车站等。”毛宗伟一边说一边接过巴豆的行李,放上三轮车。又说:“你怎么到现在,我们都以为你坐汽车来的,一大早就出来等了,等到下晚也没有接到,末班车都过了,我说肯定是坐了船了,老姜还不相信,还在那边等,说可能还有加班车。”
  巴豆说;“我坐了船。”
  毛宗伟说:“我们过去叫老姜,他还在那边呢。”
  他们一起到汽车站,老姜果真还在等加班车,见毛宗伟领了巴豆过来,老姜上前来,拉住巴豆的手,说了一声:“回来了。”就没有话了。
  巴豆看到老姜的眼睛发红,巴豆笑了一下,说:“好吧。”
  老姜说:“我们都好的,你好吧。,,毛宗伟在一边说:“上车吧,雨大起来了,上了车再说吧,回去有你们说的呢。”
  巴豆上了三轮车,老姜骑着自行车跟在一边,他很想跟巴豆说说,可是隔着一辆车,不好说话。
  巴豆坐在车上,看着毛宗伟奋力地踏车,他也很想跟毛宗伟说说,可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毛宗伟。从前巴豆和大家一样是叫他绰号的,现在有点叫不出口。毛宗伟的绰号叫作“毛估”。毛估,这是方言中的一个词,意思就是“粗略地估计”,比如有一个菜贩子卖菜,他不用称,抓一把菜扔在顾客的菜篮子里,只是估一估大约有几斤几两,就照这估计的收钱,这就可以叫作毛估。如果说一个人的小名比如巴豆这样的名字并不一定能够标志出一个人的某些特征,但一个人的绰号,却常常可以反映出这个人的一些行为特征来。毛估这个俗语,在民间的运用,尤其是作为一个人的绰号的时候,那么它的意思,它的内涵显然要更丰富一些。比如还有着“马而虎之妙,“笼而统之”,“大而化之”,或者“得过且过”,“丢三落四”等等的意思。在毛宗伟的妹妹生小孩的时候,毛宗伟的母亲叫毛宗伟到医院去看看生男还是生女,毛宗伟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母亲说妹妹大概生了个女儿。毛宗伟的母亲说别的事情你可以毛估估的,生小孩的事情你不可以毛估估的。毛宗伟说,我去的时候看见妹妹在哭,我想她大概生了女儿不开心哭的,所以我也没有再问她。毛宗伟的母亲急了,说刚生小孩不能哭的,就赶到医院去,才知道生的是儿子。母亲回来埋怨毛宗伟,可是毛宗伟说,我又没有说肯定是女儿,我只是说大概是女儿,我是毛估估的。
  这就是毛估。
  看起来毛估的绰号和他的脾性十分符合。
  说起来巴豆家和毛宗伟家已经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了,这样的邻居关系是够长的了,不可能他们之间没有疙疙瘩瘩的事情,没有吵吵闹闹的时候,但总的说来他们的相处还是相当不错的。这里边一个重要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两家的职业特性相差较大。
  巴豆家是一个医生世家,而毛宗伟家则是一个车夫世家,从毛白癞子拉黄包车开始,以后毛小白癞子继承了父业,巴豆小的时候,正当毛小白癞子壮年。毛小白癞子一副好身胚,每天在院子里练石担,那时候巴豆和老姜都很崇拜毛小白癞子,他们喜欢听他吹牛,喜欢他身上的汗水味。毛小白癞子那时还没有孩子,他常常带巴豆去兜风,带巴豆到三轮车工人聚头的茶馆酒店去。巴豆那时候有没有跟毛小白癞子说过长大了也要踏三轮车这样的话,现在当然没有人记得了。即使当时巴豆真的说过,也不会有人听进去的,因为巴豆和老姜,注定是要学医的。到后来毛宗伟从苏北建设兵团回来,他的祖父毛白癞子已经踏不动车子了,他把三轮车传给孙子,毛宗伟就接过去了。毛采伟的母亲曾经极力反对,她大概认为一家人已经出了两代车夫了,她的儿子不应该再做这一行了。其实她心里也很明白,她希望子女学学毕先生人家,做大夫,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设想一下毛宗伟家也是医生世家,或者巴豆家也是车夫世家,他们的相邻关系会是什么样呢。
  其实这些都是空话。
  现在巴豆看着毛宗伟的背,他觉得毛宗伟的背不如以前那么挺直了,巴豆说:“毛估你好吧?”
  毛宗伟说:“好啊。”
  巴豆说:“讨老婆了吧?”
  毛宗伟“嘿嘿”一笑,说:“哪里呀。”
  巴豆又说:“有对象了吧?”
  毛宗伟说;“有算是有了一个,不过还没有定。”
  巴豆说:“怎么样?”
  毛宗伟说:“马马虎虎。”
  巴豆笑了起来,毛宗伟还是老样子,这使巴豆觉得一切都好像还是在从前。
  毛宗伟说:“妹妹结婚了,小孩也养好了,是个儿子。”
  妹妹就是毛宗伟的妹妹毛佩珍,大家都叫她毛妹妹。毛妹妹和毛宗伟相差十岁,父母哥哥都很宠她的。
  密密的雨把大家的衣服都打湿了,巴豆回头看看老姜,说:“你们出来没有带雨披?”
  老姜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出来时天气蛮好的。”
  毛宗伟说:“不碍事,马上就要到了。”
  三轮车和老姜的自行车拐进了三摆渡,毕竟已经在巷口张望,远远的看到他们过来,他转身回进去了。
  老姜和巴豆一起走进家门,毕先生坐在墙角在一张椅子上,他朝巴豆看看,说:“回来了,饿了吧,吃饭吧。”
  好像巴豆这一天和每一天一样,下班刚回来。
  老姜的妻子金林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放满了一桌子,巴豆看见其中有一盘酱肉,麦柴黄色的,巴豆知道是陆稿荐的酱肉,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
第二章 [本章字数:5032 最新更新时间:2009-04-16 14:01:47.0]
----------------------------------------------------
  苏州陆稿荐的酱肉是很有名气的,不过巴豆对于陆稿荐的酱肉却是先有理性认识,后有感性认识的,当初毛小白癞子每日拉车回来,总要在熟食摊上买二包熟食,鸡头鸭脚猪耳朵。倘是巴豆在门口玩,毛小白癞子就塞一块在巴豆嘴里,问好吃不好吃,巴豆当然说好吃,毛小白癞子就说,这算什么好吃,下次我买陆稿荐的酱肉给你吃。巴豆对陆稿荐酱肉的印象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金林走过来说:“身上湿了,去换了衣服吃饭吧。”
  巴豆点点头。
  金林说:“房间都收拾好了,还是东边那一间。”
  巴豆上楼经过西边毕竟住的那一间,门开着,巴豆看到里边墙上贴着小虎队,草蜢队以及其他一些港台男女歌星的照片,有一套带卡拉OK的新型音响设备。
  巴豆想起来毕竟已经二十三岁了。巴豆出事那年,毕竟还在念高中,虽然人高马大,但还是个孩子,现在毕竟已经长大成人了。
  巴豆换了衣服下来,老姜说:“吃饭吧。”
  毕竟和毕至都掩在暗处,好像在窥视巴豆,他们好像不好:意思正眼看巴豆,叫他们吃饭,也不肯过来,金林说:“随他们去,我们吃。”
  巴豆在大家的注视下,把那一盘酱肉狼吞虎咽地吃去大半盘,毕先生看看巴豆,他叫毕至把剩下的半盘端走,对此谁也没有说什么。
  毕先生一直看着巴豆吃,他自己没有动筷子,过了好一会,他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老姜和金林都小心翼翼的,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为好。
  吃过饭,金林收拾了碗筷,一家人重又坐下,毕先生说:“这几年,家里也说得过去,只是我的身体不如从前了,天气冷了就有点喘,腿脚也不大好走。”
  巴豆看着老父亲,没有说话。.毕先生又说:“老姜他们很忙,平时毛家相帮我不少。”
  巴豆点点头。
  金林说:“你回来,工作的事,老姜帮你跑了不少单位,好话也不知说了多少,可是??”
  老姜说:“这事不急.以后慢慢说。”
  毕先生说:“巴豆你要有思想准备,找事情恐怕不太好找。”
  巴豆说:“我知道。”
  毕先生说:“本来我想让你做做推拿,你的推拿做得不错,现在又缺这一行。”
  老姜说:“你是说做开业医生?”
  毕先生说:“我想是这样想的,可是开业医生恐怕也做不成,我打听过,许可证恐怕批不下来。”
  老姜说:“批不下来也好,不做开业医生,巴豆还年轻,做开业医生没有什么前途。”
  毕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前途,到这样子了,还什么前途不前途呵。”
  一直没有说话的毕竟突然插嘴说:“那不一定,现在外面混得好的,多数是山上下来的,我们单位一个户头,从前一点花头也没有的,进了趟宫,放出来,不到两年功夫,私人轿车已经买起来了,市长也没有他小子混得好,过得舒服。”
  金林说。“你少开口。”
  毕竟说:“为什么要我少开口,我说得不对?我告诉你,现在外面,只有两样东西是有道理的,一是权,还有就是钱,弄不到权的人,就去弄钱,不弄钱你就死蟹一只了。”
  毕至在旁边笑,金林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毕竟的话就:是真理啊。”
  毕竟还要说什么,大家就看到毛小白癞子走了进来,说:“巴豆更衣来了,过来坐坐。”
  巴豆起身,毛小白癞子说:“你坐你坐。”
  巴豆看毛小白癞子还是捧着那把积满茶垢的茶壶,头上已有了不少白发,巴豆说:“你身体好吧。”
  毛小白癞子说了一个“好”字,突然把茶壶朝桌上一顿,“砰”的一声响,吓了大家一跳,毛小白癞子说:“巴豆,你:说,那个坑害你的小子,叫什么?”
  巴豆一愣。
  大家都有点发愣。
  毛小白癞子说:“我们这道里,居然有这种败类。”
  毕竟说:“我以为你们这道里好货多着呢。”
  毛小白癞子说:“别人我不管,吃到巴豆头上,我是不客气的,巴豆,你说,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巴豆说:“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瘦瘦高高的,面孔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毛小白癞子追问:“车号呢?”
  巴豆说:“我没有留意,当时也想不到要去记他的车号。”
  毕竟对毛小白癞子说:“你真是白问,要是知道车号,不是早就找到了,还等到现在你来问。”
  毛小白癞子“嘿”了一声。
  毕竟又说:“你嘿什么,你想做侦探啊,人家警察查了几年也没有查出来。”
  毕先生说:“查出来又怎么样,巴豆这几年是吃他自己的官司。”
  毛小白癞子说:“你倒想得通。”
  .毕先生说:“想不通又有什么办法,自己闯的祸,只有自己承担。”
  金林说:“从前的事情少讲吧,还是说说正经事,往后……”
  老姜说:“你急什么。”
  金林说:“我急什么,我有什么好急的。”
  这时巴豆站起来,说:“我吃多了,我出去走走。”
  毕先生说:“时间不早了。”
  巴豆说:“我不会走远的。”
  巴豆出门之前,听见毕竟说:“我有一件事,跟你们讲一讲,单位车队缺人,要选几个人学驾驶员,我要去。”
  金林说:“学驾驶员,我不同意。”
  毕竟笑了一下,说:“你不同意有什么用,我已经报了名,上面已经批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金林又说什么,巴豆没有再往下听,他走了出去。
  巴豆走出来,天井里黑乎乎的,天井的一角,停着一辆三轮车,这是毛小白癞子的车,毛宗伟的车不在,他大概去拉夜车了。
  巴豆走近毛小白癞子的车,伸手摸摸,对于三轮车,巴豆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如果因为和毛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巴豆对于三轮车有一种特殊的情绪,那么后来巴豆一个跟斗栽下来,虽然多半是他自己的责任,但正如毛小白癞子所’说,和一个三轮车工人的坑害也多少有一点关系,所以巴豆对于三轮车似乎就有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想法。
  巴豆只在天井里站了一会,毛小白癞子就跟了出来,对他:说:“你要出去走走,我陪你去。”
  巴豆说:“你不休息?”、毛小白癞子说:“习惯了,早睡也睡不着,在家里听老太婆烦人,不如出来转转。”
  巴豆笑笑。
  毛小白癞子说:’“你还不知道吧,前边巷口,原先的破庙,现在做旅馆了,走,我们到那边去吹吹牛,解解闷气。”
  巴豆说:“你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毛小白癞子看了巴豆一眼说:“好吧,不过巴豆我跟你说,我看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希望你还是从前的样子。”
  巴豆说:“是的。”
  毛小白癞子出去后,巴豆一个人沿着小巷慢慢地走,三摆渡现在是比较冷清的,入夜就没有什么人在外面活动,巴豆走到拐角上,这里有一盏路灯,在黑黑的细雨中,路灯的灯光十分昏暗,巴豆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穿着深色的风衣,打着一把深色的伞,头上用深色的方巾包着。
  巴豆走过去,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伞荫严实地遮盖着她,别人无法看清她的脸以及她脸上的表情。
  巴豆看到这个人的身影,心里突然地有些紧张.前妻小李和章华都是这样的身材。
  是小李?是章华?不是小李。
  也不是章华。
  巴豆的心松了下来,他从她身边走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也没有一点声音。
  巴豆拐上大街,雨还在下着,巴豆没有带伞,一会儿身上就有点湿了,巴豆正犹豫要不要回去,老姜拿着伞追了上来,他把伞给了巴豆,说:“你早点回去吧,我们也要走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巴豆说:“我就回去。”
  老姜说:“你回来,毕竟就住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来叫我们。”
  巴豆说:“好的。”
  老姜说:“你工作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我总要想办法,爸爸说他给你找了一处,也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你回去问一问,要是不合适,就不要去。”
  巴豆说:“好的。”
  老姜说:“爸爸他是想你尽快安定下来.他的心情,你也要体谅他。”
  巴豆点点头。
  老姜走了以后,巴豆撑着伞在雨中站了一会,也不知要往哪去,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的,他又慢慢地往回走。
  巴豆和毛小白癞子前后脚进了天井,毛小白癞子说:“你也回来啦,刚才你没有看到,从精神病院逃出来一个病人,居然到家乐旅社登记住了下来,开始谁也看不出是个疯子,住下来以后就不对头了,和服务员讲话,用外语讲的,还叫服务员代买到美国去的飞机票。他们连忙到医院去问了,医院正在寻找呢,马上来人要想捉回去,谁知道过来一看,人已经溜走了。”
  巴豆想起路灯底下的那个人,问:“是不是女的。”
  毛小白癞子朝巴豆看看,说:“不是女的,是个男的,四十几岁的样子。”
  巴豆说:“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事情多吗?”
  毛小白癞子说:“哪里多呀,很少的,那里边很严的,一般根本是逃不出来的,这个人,有本事的,偷了医生的工作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门房见他面孔陌生,以为他是新来的医生,问了几句,他对答如流,门房哪里还会怀疑。”
  巴豆笑了一下。
  毛小白癞子说:“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要是个武痴就不好了,出去要闯祸的。”
  巴豆没有说什么,他在想路灯底下的那个女人。
  停了一会,毛小白癞子说:“巴豆,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真的,这几年我没有忘记,你回来就好,我一定帮你找到那个家伙。”
  巴豆听毛小白癞子又提起这事,他知道毛小白癞子心里不痛快,并不一定次于巴豆家里的人,从巴豆和毛小白癞子的年纪和辈份来看,他们既不是同辈人,也不是两代人的关系,他们之间好像是半辈之差,这种半辈之差的关系有时会比同辈人或者隔代人的关系更为融洽。
  巴豆很清楚毛小白癞子心里的疙瘩,但是巴豆不愿意毛小白癞子卷到他的事情中来,即使有必要寻找那个三轮车工人,也该由巴豆自己来办。何况巴豆现在,并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必要。
  巴豆就把话题扯了开去,他说:“毛估夜里还出车啊。毛小白癞子说;“他呀,只晓得死做,自己的事情,一点也不在心上,老太婆天天给我敲木鱼,好像找对象是我的事情,你看看他的样子,衣衫没有衣衫样子,人没有人样子,说起来做了这一行,脸面上少一点光彩,自己再不好好修作,到哪里去弄女人。”
  巴豆说:“我路上问过他,他说有了一个。”
  毛小白癞子大笑起来,说:“你听他的,谁问他他都说有一个了。”
  巴豆也笑了。
  毛小白癞子说:“弄不懂他的心思,苦了这么多年,钱多少也积了一点,讨个老婆也足够了,不晓得他在钻什么牛角尖,毛四十的人了,什么事情还是毛估估,讨女人的事情也是毛估估的。”
  他们在门前说了一会,毛小白癞子说:“你回去吧,老先生等你回去的。”
下一页 尾页 共9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