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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_9 范小青(当代)
得到偃月青龙刀,就可以去挑战雷电风雪四大战神,此刀轻如鸿毛又锋利无比,所到之处,所向无敌,尉敏想此刀已经想得快疯了,一听对方愿意出售,赶紧道:“何时交易?”
“白发魔女”道:“哈,连个价也不还?”
尉敏道:“愿者上钩。”
半小时后,尉敏如约来到蓝色咖啡店门口,寻找卖主,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上前联系,正觉奇怪,才发现旁边有一黄毛小丫头一直冲他笑眯眯的,尉敏定睛一看,小丫头手里正是握着约定中的那本《电玩新概念》杂志,尉敏说:“小妹妹,谁让你来的?”
小丫头说:“阁下就是‘久攻不下’大侠吧。”说着递上《电玩新概念》杂志道:“密码夹在里边,这本杂志我奉送了,因为你不讨价还价。”同时一只手已经伸出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尉敏心存疑虑,但又不能表现得太猥琐,一边掏钱,一边说:“你就是白发魔女?这真是你自己打下来的?”
小丫头道:“反正你只是买我的偃月青龙刀,你只要刀是真的,你管他是谁打下来的。”
尉敏却不依不饶说:“真是你自己打下来的?”
小丫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拖泥带水,人家叫你‘久攻不下’,也不错啊。”
尉敏哭笑不得,总以为自己的才智天下无双,哪知离一个黄毛小丫头的距离都那么的远,尉敏问道:“你卖了多少把了?”
小丫头说:“七八把吧。”
尉敏说:“生财有道啊。”
小丫头说:“现在这社会,条条大路通罗马,路路有财神哎。”
尉敏回到联合网吧,刚刚输入密码,正要凭借别人的力量上去过把瘾,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回头一看,是一位搞电脑软件的朋友沈智,沈智说:“好家伙,玩疯啦,打你手机也不接。”
尉敏说:“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找我?”
沈智道:“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雨庭让我帮她弄一个什么个人网站……”
尉敏没有完全听进去,说:“网站,什么网站?”
沈智说:“南曲网站,用的名字很奇怪,洛兰藻,这什么意思?”
尉敏听到南曲两字,才明白过来,自语道:“是帮谢北方弄的。”
沈智说:“什么?”
尉敏说:“她还说了什么,要弄成什么样?”
沈智说:“我看她也不太懂,只是要介绍南曲啦,还要建一个聊天室,就是什么洛兰藻聊天室,也不知这洛兰藻是个什么人,或者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尉敏你也不知道?”
尉敏说:“你什么意思?”
沈智说:“我最近正忙,这事情蛮麻烦的,如果不是你的意思……”
尉敏脸一变,说:“谁说不是我的意思,雨庭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倒是帮不帮?”
沈智笑起来:“那还用说。”一边说,就看到尉敢出现在尉敏身后,沈智向尉敏使眼色,尉敏看不明白,说:“你眼睛有毛病啊,乱挤什么?”说话间,才发现身后多了个影子,回头一看,尉敢找来了。
尉敏“哈“地一笑:“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雨庭告诉你的吧。”
尉敢说:“尉敏,你到底要玩到几岁啊?”
尉敏说:“哥,你以为这是玩?这是开发智力,这是事业,这是挣钱……”见尉敢一脸不屑,又说:“现在有许多人,专靠这个吃,干得好,一月万把块不成问题。”
尉敢说:“你也算一个?”
尉敏说:“我算不上,我至多算个业余的,水平差远了。”
尉敢说:“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尉敏说:“雨庭跟你说什么啦?说我什么啦?”
尉敢说:“你希望她说什么?”
尉敏说:“难道我希望她说什么,她就能说什么?”
尉敢没有心思与他耍嘴皮子,问道:“你知道明天拍卖的事情,黎江川那儿,你有没有事先联系好?”
尉敏说:“我哥的事,我敢耽误吗?黎江川可是给我面子……呵,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尉局长面子,本来明天上海有个拍卖,人家重金请他出场,因为我的事情,他把那边推辞了。”
尉敢说:“尉敏,你要替我物色到几件好货!”
尉敏说:“哥啊,我都成了你的小秘啦,你算一算,就你当上局长、当上副总指挥,才几天,我都替你做了多少事了?还都是麻烦事,就说今天这事情,你又不敢直接出面……”见尉敢皱了皱眉,赶紧纠正说:“不是不敢,是不便,你又不便出面,我还得给你找个替死鬼公司去竞拍,要是拍得胃口大了,人家不定被什么税务稽查盯上,不是害人吗?哥,你到底懂不懂现在外面做生意的规矩,有来无回,算什么呀……”
尉敢听出他话中有话,皱了皱眉说:“你什么意思?“
尉敏说:“我跟你提过,我一个哥们,想要锦绣路莲花桥那一段……”
尉敢不假思索断然道:“不可能,莲花桥段已经规划好了!”
尉敏耸了耸肩,说:“哥,别回得那么绝,也别规划得那么快,你应该待价目而沽,人家肯出大价钱……”
尉敢说:“你少说几句吧,你懂多少?”
尉敏说:“好好好,我不懂,你懂,但是有一点,你别忘了啊,秦重天不是急等着你的贡献吗?你难道忍心看着秦重天一个人上窜下跳,你不会是过河拆桥的那种人吧,秦重天帮你当上局长才几天,你已经忘了知遇之恩了?”
尉敢说:“这是你关心的事情吗?”
尉敏指指电脑,说:“当然不是,我关心你和秦重天的关系干嘛,我关心的是这把偃月青龙刀,是不是货真价实。”
尉敢倒拿他没办法了,锦绣路工程的种种重压,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尤其是秦重天。正如尉敏所说,你能忍心看着秦重天一个人上窜下跳吗?不知怎么,在南平上上下下,确实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锦绣路工程是秦重天一个人的,什么事情都堆在他身上,但是这怨得着谁呢,只能怨秦重天自己,一个将自己的能干写在脸上的人。尉敢看得明白,秦重天有时候真是自我感觉太好,尉敢想,秦重天这样的思路和想法,不把自己逼到绝路才怪。
尉敏已经重新坐到电脑前,回头对尉敢说:“哥,我知道你不能代秦重天作主,这样吧,你回去汇报,如实汇报,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说完,两眼紧盯屏幕,哈哈嗬嗬的撕杀声此起彼伏。
尉敢走出网吧,外面的阳光很强,尉敢眯了一下眼睛,就看见雨庭从马路对面飘然而至。

尉敏对拍卖行业的兴趣,是从外国电影上看来的,许多警匪片的故事,都是从拍卖行开始的,尉敏有一阵很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想去争取注册拍卖师的资格,但过了一阵,又觉得还是在下面举牌子的人更神龙活现,更牛,更跩,就自动放弃了当一名注册拍卖师的想法。
但是要想在拍卖场上能够威风凛凛地举牌报价,口袋里得有钱,尉敏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奉行“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的原则,是一个典型的都市“新贫族”。明明经济来源不佳,却出手阔绰,请客吃饭出门干嘛,都是他买单,别人要想意思一回,他还生气,一来两往,哪个朋友不以为他有钱?还常有人开口借钱,尉敏又要面子,只要开了口的,尉敏从不回绝,自己再难,也要替朋友两肋插刀。问题有些朋友是够朋友,借了会还,但也难免有些朋友是酒肉朋友,钱一借去,就再也别想回来啦。尉敏一次两次,帮助了别人,自己倒成了欠债大户,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却也不愁不急,仍然如故,只是苦于没法到拍卖场上尝试一回当标王的感觉了。
尉敏后来发现一个过干瘾的办法:网上拍卖。
头一回进入到一个拍卖的网站,看到不少人正在进行网上交易,有几个上当受骗的网友,正在发贴子相约着追找骗子,也有人大骂网上拍卖站和骗子是连裆码子,有的是刚上去的新手,求教于大家,有的说,网上交易感觉很好,有的说,怎么,我的东东没人要?但更多的大呼小叫喊上当的,“我已报警!”“买手机被骗1000元!”“500元买了件破衣服!”有的则干脆点明了:大家小心,某地的某某是个骗子。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尉敏看着看着,也来了兴致,到卖东西一栏,看人家卖什么的都有,地皮房子进口车,电子玩具擦面油,袜子鲜花宠物狗,尉敏“啊哈”一笑,便点击了“卖东西”,注册后,一时竟想出自己有什么可卖的,想了想,便将自己的手表登记上去了。
欧米茄6针多功能石英表出价:800可购数量:1所在地:南平市卖方:多功能。
在考虑自己的用户名时,尉敏未假思索就写了一个“多功能”。
结果有人来点击,有谈价格的,也有嘲笑他名字的,问:多功能,是妇女用品,还是男士专卖店?
尉敏回道:来者不拒。
就这样,玩心不泯的尉敏,从东玩到西,从西玩到东,无谓地消耗着时间和精力。
就说拍卖这行,南平有好几家拍卖行,哪天拍卖什么,只要得到信息,只要感觉有兴趣,尉敏一般都设法混进去探一探,但是这一回情况有所不同了,尉敏受尉敢重托,请出黎江川,来到江枫拍卖行的拍卖现场,黎江川的到场,使得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振奋,人人都想从黎江川的眼神里,看出货色的真假和优劣。
尉敏是和雨庭一起到拍卖现场的。江枫拍卖行是南平最大的民营企业江博集团的下属机构,也是较早出现的一家股份制拍卖行。江博的总裁王博是搞软件出身的,从2000元起家,现在摊子很大,总部下属,就有好些机构,有房地产公司、软件开发公司、保键品企业、文化传播、拍卖行、投资顾问所、还有一个小型的展览中心等等。
江枫拍卖行在南平现有的几家拍卖行中,算不上老大,也能够得上老二了。老大是官办的南平拍卖行,1994年就成立的国有拍卖企业,雄厚实力,信誉好,两年前取得了国家AAA级资质,王博的江枫拍卖行,主要竞争对手,就是他们。
江枫拍卖行虽然入道晚,但步子大,胆色也大,创业三年来,已经成功地举办了近百场的拍卖会。目前已有五位国家正式注册的拍卖师,并且拥有自己的大中型拍卖场地两处,各为500平米和200平米。
但这一次江枫拍卖行的东方艺术品春拍,没有用自己的现成的拍卖场所,却是租用了南平一家五星宾馆的大型会议室举办的,以示各方对这次拍卖活动的重视。
拍卖行为筹备这次活动,化了大半年的时间征集,历代珍玩、瓷器、明清及现近代书画名字的精品共有305件,引起各界人士的关注和重视,尤其是当大家得知黎江川将到场的消息,显得格外兴奋和重视,现场早早就已经坐满了参加竞拍和看热闹的人。
尉敏和雨庭到的时候,黎江川还没有来,雨庭看了看现场的气氛,问尉敏:“黎江川脾气很古怪的,不会放鸽子吧?你看这些人,今天的情绪,多半是冲他来的呀。”
尉敏说:“黎江川脾气再古怪,他不会跟我古怪的,必定会到。”
雨庭笑道:“今天江枫拍卖行可以稳坐钓鱼台了吧,伯乐要来,还怕马卖不掉?”
尉敏说:“但是只要伯乐一摇头,这马就死啦!”
雨庭说:“也不一定啊,我看到过一个介绍,故宫一位文物鉴定专家,一次到香港出差,在香港文物贩子聚集的地方转了一圈,因这老先生名气大,所以一进去就被认出来了。结果,凡是老先生问过价的古董,无论真伪,卖主第二天不是大大地提高了价格,就是收回去不卖了。”
尉敏说:“那今天这江枫拍卖,我应该向他们收回扣报酬啊!”说着又笑起来道:“早知道,我应该和黎江川私底下串通了,可不是大发了?”
雨庭说:“凭你的聪明才智,到现在也没有大发起来,算不算老天无眼啊?”
尉敏道:“不能怪老天,怪命,命苦哇,”正在表情夸张地挤眉弄眼,就一眼看到黎江川进来了,赶紧迎上去,黎江川是个不拘言笑、一语千金的人,但是看到尉敏总是例外,他向尉敏笑了笑,说:“来啦。”说完便目不斜视地直接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子去坐下了。
有人想去和他套个近乎,却会莫名其妙地被他身上的某种气息阻止在几米之外,上前不得,只能远远地朝他致意,微笑。
受尉敏之托来竞拍的单老板也到了,与尉敏握了握手,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单老板今天的任务不轻,至少要拍到郑板桥的一幅行书、吴昌硕的《桃实》,和一两幅红金扇面。
这一排的坐位是这样的:黎江川、尉敏坐在一起,单老板坐在他们的斜后方,正好能够观察到尉敏的表情。尉敏倒是想拉雨庭坐在过来的,但是单老板不同意,他时时刻刻得小心注意黎江川和尉敏的一举一动,又不能让别人觉察,责任重大,要是有一点差错,他得吃不了兜着走,尉敏这小子,到时候拍拍屁股,你拿他怎么办?
雨庭也不愿意坐定在会场中间,她是带有自己的任务和目的来的,最近一个时期,假文物假古董充斥着市场,雨庭就曾经接到群众来信,揭发这些问题,甚至有人说,目前在拍卖市场上拍卖的书画作品,百分百是假货。雨庭并不懂书画,但是听尉敏说黎江川要去,才突然萌发了去看一看真真假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念头。
其实事情并不象单老板想象的那么紧张,有尉敏这个中间人物在场,单老板大可从从容容地举牌报价。拍卖开始以后,有不少人都试图从黎江川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是正如尉敏一向说的,黎江川的脸上要是写着什么,他还是黎江川吗?
唯一能够看得出来黎江川意思的,当然只有尉敏,尉敏从黎江川那儿得到信息,再用暗号传递给单老板,单老板就根据尉敏的暗示,决定要还是不要,决定举到多少价为止。但是为了迷惑别人,给一些假象,单老板对一些黎江川不表态,甚至明确认为是假货的东西,单老板也要假模假样的竞一下,当然,只能少有几个回合,这个分寸得单老板自己掌握,万一作假作过了头,自己中了标,那可是哑巴吃黄连了。
拍卖进行到一半,黎江川就起身走了,不少人一看黎江川走了,都有些举棋不定了,又都看着尉敏,尉敏却没有马上就走,这期间,单老板又举了几次,最后,以二十万和两个两万的价格,分别拍得了郑板桥和两幅红金扇面,尉敏如愿以偿。
尉敏和单老板说了几句话,单老板完成了使命,轻松而去,尉敏回头找雨庭,雨庭说:“今天的拍品,黎江川怎么说?”
尉敏大嘴一开:“除了单老板拍下的郑板桥,其他都是假的!”
雨庭不怎么相信尉敏的话,道:“是黎江川的看法?”
尉敏说:“你就相信黎江川,你不知道你眼前这个男人也一样优秀啊?”
雨庭笑道:“优秀的男人不一定分辨得出真假啊。”
两人说着,准备往外走,迎面过来一位先生,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迎面过来后,站定在尉敏和雨庭面前,温和地笑了笑,向尉敏伸出手来:“尉敏先生?我是王博。”
尉敏一愣:“王博,哪个王博?是那个王博的王博?”
尉敏从来都是遇事不惊玩世不恭,现在看到王博,却有一点一反常态,虽然表面上看,他仍然是一惯的调侃的表情和口吻,但细心的雨庭却能够感觉到尉敏的激动。
王博笑眯眯地说:“对,就是那个王博的王博。”
尉敏奇道:“王博可是大老板啊,别说在南平是头号大鳄,就是全省,乃至全国,也是大名……”
王博摇摇了手,却没有阻止得了尉敏说话,尉敏继续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啊?”
雨庭笑着插嘴道:“说明你是也一头鳄、至少是一头小鳄吧。”
尉敏说:“我哪里能和王博比,王博是谁,我是谁啊?”
尉敏的口吻,以调侃的表象夹着认真和敬重,如果说在南平确实还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让尉敏心服口服的,恐怕王博要算上一个。
关于王博的传说,近乎神话,而从不信神的尉敏,偏偏愿意相信这样的神话。1988年,王博身揣2000元和一个化了一年多时间研制出来的理财软件,从南平去深圳闯天下,他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他的2000元只能在计算机杂志上做半个推销软件的广告,王博第一次玩起了空手道,他和一个开公司的朋友串通了,借用朋友公司的几间办公室做他的“首场演出”舞台,请来一位计算机杂志的广告业务员,就在业务员进来后的几分钟内,王博就在朋友的办公桌上,接了十几个业务电话,都是要替王博做广告的,显得公司业务相当兴旺,墙上还挂着一张精心制作的公司联络图表,上面是一些重要广告杂志的名字,还有一些重要的策略,但是具体内容被遮掩了,当王博欲和这位杂志业务员开始谈判的时候,又被叫到另外的办公室听美国来的电话,如此折腾了一阵,等王博再次坐定下来,还没有开口,杂志业务员就已经迫切地提出,先收一半广告费。这正是王博能够支付得起的费用。
就是凭这一则广告,半年后,王博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人不可貌相,王博就是一个典型。看起来象个文弱书生的王博,却有着惊人的毅力和胆识,从2000元起家后,一路发展,十多年以后,已经拥有数亿资产,近十个实体,摊子是越来越大,口子也越来越多,这完全因为王博的个性所致,他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人,常常看到什么,就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就要越做越大,有一种上去了就下不来的趋势、越来越控制不住强大的欲望。王博身边,也不乏有识之士,曾经多次劝他,能收就收一点,能下就下一点,其实王博自己就是有见识的人,有眼光的人,他又何尝不知自己骑虎难下的现状,但是惯性使他收不住脚步,降不下高度,这样,王博也只能顺势而上,去越来越深刻地体会着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但是在尉敏的眼中,王博依然是当年那个孤注一掷倾其所有做广告的血气方刚的闯将,现在这位心目中的英雄就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尉敏心里,怎么能不奇怪。传说中的王博是一个爱笑的老总,不管压力有多大,不管顺利还是挫折,他的笑容是永远挂着的。曾经有人说,史泰龙是没有笑的神经,而王博却是没有不笑的神经。
雨庭看出王博想借一步和尉敏说话,就知趣地先走了,果然,王博请尉敏就到江枫拍卖行的总经理办公室一坐,尉敏坐下之前,和王博比了一下高矮,说:“好像不如电视上看的那么高嘛。”
王博说:“现在还原了。”
尉敏说:“好像和我差不多,就是比我多了一付眼镜。”笑了笑,又说:“称呼您什么呢?王总,王董?现在是叫董事局主席,应该称王主席?还有什么,首席执行官?”
王博说:“尉敏,我就叫你尉敏,你就叫我王博,怎么样?”
尉敏说:“你可是我心目中的……”
王博笑道:“你这话说错了,这可和我了解的尉敏不一样。”
尉敏说:“怎么,你对我感兴趣?专门了解我的背景,有没有查过档案,我在大学,被记过一次,是因为谈恋爱。”
王博说:“我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档案的人,我看重的是大家以后怎么给自己写档案。”
尉敏说:“好,英雄所见略同,你我是有共同语言的。”
三言两语一交谈,那种英雄崇拜心理已经降落不少,尉敏的本性又回归了。
王博要的就是这样的交往,说:“尉敏,我直话直说了,我们江枫拍卖行,缺一位总经理……”
尉敏一向快嘴,说话从不假思索,道:“不会是请我出山吧?”
王博说:“假如是呢?”
尉敏“啊哈”了一声,道:“怎么会?”
王博说:“尉敏,你不会认为你不合适,或者能力不够吧?”
尉敏笑道:“想不到王博也会用激将法。”
王博说:“那你能想到我会用什么法,隐身法?遁土术?”
尉敏说:“是呀,听说有许多商场上的成功人士,就是捧着一本《孙子兵法》在那里战斗的。”
尉敏虽然口无遮拦,但心里不糊涂,他知道王博今天来找他,谈江枫拍卖行的职务的事情,决不是一时冲动,恐怕早已酝酿成熟,以王博的做事习惯,看准了目标是志在必得的,尉敏想,啊哈,今天我就是尉总啦。当然尉敏心里也清楚,王博可不是冲他来的,他是冲尉敢去的,更具体地说,是冲锦绣路去的,这一点尉敏毫不怀疑。如果精明的尉敏也还有不太清楚的地方,那就是他不太清楚王博如果有求于尉敢,为什么要请他做拍卖行的老总,这里边的必须联系,尉敏暂时还没有想明白。因为没有其他位置?因为知道他对拍卖这行有兴趣,那王博可就大错特错了,可以说,在尉敏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他的兴趣维持半年以上的。尉敏想不清楚的事情,他才不会委屈着自己苦苦思索,不明白的,就问,于是他便直接地问道:“王博,你聘请我聘任江枫拍卖行的老总,我能给你什么呢?”
既然尉敏是个明白人,王博也明人面前不做暗事,直接地告诉他:“这一阵,锦绣路的地皮,可是见风长啊,无论谁,要是能争取到锦绣路稍好地段一块地,那可是咸鱼翻身的大好机会……”
尉敏说:“王博,你可能犯了一个错,尉局长,可不是我,我,也不是尉局长。”
王博说:“尉敏,你可能也误解了我的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向你哥哥要地皮?不是的,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我要帮助你哥哥卖地皮……”
尉敏任是脑瓜子好使,这会儿也有点转不过弯来。
但是尉敏知道王博所说的“卖地皮”,是指的国有土地使用权的拍卖,不仅南平没有开始,在全省范围也没有先例,在全国,也才仅有一两家搞过试点,但行情并不看好,有一次是流拍了,第二次,拍得地块的受买方事后后悔不已,以这样的价格盘下土地,只能造豪华高级住宅别墅才能保本,如果按照政府的愿望,造普通公寓,恐怕赔得都不认得东西南北。买主借新闻媒体替自己大叫冤枉,承担不起,两次拍卖闹得沸沸扬扬,多少引起一些想涉猎的人士望而生畏。
王博确实是胆识过人的,在前景不明的情况下,他已经一厢情愿地打起了锦绣路的主意。锦绣路是一个特殊的情况,锦绣路的地皮能否进入市场参与拍卖,这尚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点。当然,以王博的能力,很可能他已经得到某些高层方面的关于土地使用权拍卖大趋势的确切的消息,所以,王博是想替自己的江枫拍卖行拉一宗拍卖土地的大生意?为了这一桩生意,就可以封尉敏一个总经理?那么生意做完,他这个总经理不也就可以下台了吗?尉敏觉得这不是王博的方式和习惯,更何况,如果锦绣路的某些地块真的进入拍卖市场,如果在这之前,政府还有可能在南平拍卖行和江枫拍卖行这两家实力相当的拍卖行里选择其中一家委托进行土地使用权的拍卖的话,那么,王博在这个时候用了尉敏做江枫拍卖行的老总,尉敢和秦重天还可能将这次拍卖交给江枫承办吗?
王博到底要干什么呢?
尉敏不是一个放得住话的人,干脆问王博:“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博是早已经对尉敏了如指掌的,而且王博从来都是用人不疑,所以也干脆地说:“是要挑起南平拍卖行的竞争欲望。”
尉敏恍然大悟,如果尉敏此时担任了江枫拍卖行的总经理,南平拍卖行那边必定会慌了手脚,以为江枫是志在必得要承接锦绣路的土地拍卖,他们必定会竭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去与江枫争夺,王博要的就是这个?
尉敏自嘲地道:“却原来,我只不过是你鱼钩上的半截蚯蚓啊。”
王博笑了笑,说:“有些道理,但不太准确,鱼饵最终是要牺牲自己的,你用不着,如果要做个比喻,更象一个马前卒吧。”
尉敏说:“我的妈,马前卒可是最容易被乱马踩死的啊。”
王博说:“但是哪个将军不是从乱马蹄下活着出来的马前卒?”
尉敏说:“那就是说,我当你的拍卖行老总,至少在锦绣路上,不用我亲自出马干什么事?”
王博说:“本来,拍卖行只做拍卖行的工作。”
尉敏说:“我可以考虑接受。”
王博说:“我给你两天时间?”
尉敏说:“不用,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干!”
王博又温和地笑了笑,说:“尉敏,你怎么不问问我,我想要挑起南平拍卖行的激烈竞争,到底是什么目的?”
尉敏说:“我想问的,我会问,不过现在我非常想问的是,你告诉我这么
多,不怕泄露你的机密?”
王博说:“尉敏,你觉得我告诉你的很多吗?”
尉敏知道自己碰上了真正的高手,浑身攒足了劲,自从学校出来以后,尉敏还没有如此振奋过,尉敏感觉到,自己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
他一直在等,边玩边等。所有的人,包括自以为很了解他的尉敢和雨庭,都以为尉敏在荒废时光,只有尉敏自己不这么想,他在玩的过程中,积累的东西,正是别人所无法积累的。这样,他也就是有了他的过人之处。
但是,尉敏的满腔热情,到了尉敢这儿,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尉敢说:“尉敏,你异想天开,这世界上,有人会白送你一个总经理?”
尉敏故意逗尉敢,说:“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你的。”
尉敢果然更急了:“尉敏,不许你乱来啊,现在锦绣路,正是最紧张的关头,中央的调查组已经进驻了……”
尉敏说:“唉呀,我的哥,秦重天不是已经抢先了吗?都已经拆完完了,别说中央调查组,就是联合国维和部队,也没辙了呀。”
尉敢道:“你少胡言乱语,你就不知道我们的压力?少给我添麻烦!”
尉敏道:“哥,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添过什么麻烦,这些日子,还不是你尽找我的麻烦……”
尉敢也看出来了,尉敏虽然依旧一付油滑腔调,但这一次的工作,他恐怕是认定了的,尉敢已经无力拉回,只得将话说在前面:“尉敏,你告诉你,你要是惹上什么麻烦,别来找我,我决不管你!”
尉敏偏偏嘻嘻笑着说:“那哪能呢,你是我哥,你不管我,谁管我啊?”
第十章
第十章

在心理学会举办现场心理咨询活动那天,王依然接待了一位前来求助的名叫许如梅的中年妇女,她告诉王依然,想死的念头已经纠缠了她很长时间,每天晚上,她都替自己设计通向死亡的路线,近期愈演愈烈,她预感自己终有一日真的就会走上自己给自己设计好的其中的一条路,许如梅说,她并不是害怕死亡,但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王依然凭自己的经验,感觉许如梅已经不是一般的心理问题,恐怕确实患有忧郁症或者其他精神方面的疾病,王依然试图向她推荐一位精神方面的专家,但是许如梅拒绝了,她说自己已经看到好多专家,根本无效,就是冲着王依然来的,她觉得自己和王依然年龄相当,文化层次等也差异不大,她还特意借到王依然先前主持心理咨询热节目时的部分谈话录音听过,所以特意来找王依然,她不想治病,她对治病已经失去希望,她觉得自己已经超然物外,只是想和王依然探讨探讨这个问题,许如梅甚至说,也许,哪一天,我不再来找你了,那就说明,我已经走了。
许如梅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死亡,王依然却不能坦然地面对许如梅的死亡,她有些着急,在尽量全面透彻地了解了许如梅的具体情况后,更觉得有些爱莫能助。
许如梅的家庭很正常,丈夫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副总,收入不低,但责任却不算很重大,晚上应酬是有的,但并没有到那种夜夜不归的程度,而且他也是个顾家的人,没事不喜欢在外面呆着,倒是愿意回来做做家务,因为喜欢养花,性情也十分平和,几乎从来不与许如梅争争吵吵;许如梅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在外地读书,情况也不错,从小到大,也基本不给许如梅添什么麻烦;许如梅自己,是从事生物研究的研究人员,事业有成,受到全国同行的认可,即使是在得了忧郁症的日子里,白天的她,仍然在干着自己的事业,前不久,她的研究成果,还得了一个国际的大奖。有着这么一个人人羡慕的现实,却天天想死,许如梅说:“王老师,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在作骨头,闹得鸡犬不宁,但是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
王依然知道,这不是通常意义上说的“作骨头”,这就是病,还是得对症下药。
但是许如梅的病症,却是非常难找到它的根源,找不到根源的病,怎么对症下药呢?从许如梅的心理历程看,从小到大,也没有受到过特别大的刺激,心理应该是健康和正常的,寻找不到心理可能被扭曲、可能被伤害的线索。
如同许如梅自己说的,此后,她果然三天两头来找王依然,王依然每次见到她,都是心存歉意,觉得自己没有能帮助到她,但是许如梅来,却不是为了治病,她早已经说过,对治病不抱希望,她只是和王依然聊聊天。
一来两往的,倒是搞得王依然心神很不定,有时候,许如梅有两天不露面,王依然心里便会打鼓,怕她的真的出事情了,忍不住起电话打过去,许如梅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搞研究,忙得踏踏实实,情绪也是昂扬饱满的,哪里和一个死字沾得上边?有几次,王依然甚至怀疑许如梅是在恶作剧,拿她寻开心,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会被许如梅对死亡的叙述所打破,只要一听许如梅说她的死亡设计,王依然就无法怀疑许如梅的病是装出来的。
这世界上,如果许如梅自己不说,恐怕没有人能够看得出她正被严重的心理疾病折磨着,白天的许如梅,完全能够应付人生的一切,而且应付得十分成功,十分得心应手,但是到了晚上,就是许如梅的地狱。
王依然问:“你感觉夜晚是地狱,在夜晚,你最最强烈的感受上什么?”
许如梅不假思索地道:“孤独,对人生的绝望。”
下一次来,许如梅带来她自己写的一张纸,告诉王依然,夜里思想混乱的时候,实在无法排解,她也会爬起来写一点东西,但多半的东西,第二天就看不懂了,能看得懂的,也是杂乱无章,不成文。
她交给王依然的,就是一篇没头没脑的象文章又不象文章的文字:
“人生,永远的孤独和绝望。
上帝很吝啬。所有的不孤独、心灵的沟通都是暂时的,假象的,只有孤独才是永恒的、真实的。
人永远也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因为那另一半不是你自己。
马尔克斯说百年孤独,其实人生何止是百年孤独,是千年万年、永远永远的孤独。因而,对人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人,追求完美的人,一开始便被注定自己的悲剧人生,悲剧在于:死都不愿意放弃没有希望的希望,失望和绝望就将永远陪伴着你。
问题不在他人,怨不着任何人,问题在自我本身,想要追寻本来不存在的、不可能现实的东西。
并且明明知道人世间根本是没有这东西,但还是苦苦地要想,苦苦地追寻,还会将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的的东西死死抱住不放,就象拉住一根救命稻草。到头来,除了沉溺于大海,除了失去理智,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现实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意义?活着也一样,活着干什么?永远地去追寻绝望吗?问自己肯不肯、能不能放弃这种虚幻的追求,如果不能放弃,那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过于理智过于清醒的世界上?”
王依然看了许如梅写的这些东西,有一阵没有说话,她的心被震动了,许如梅的许多想法,王依然难道就没有?王依然在独自一人面对黑夜的时候,没有感觉孤独吗?王依然自己,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一个被公认为追求完美的人,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王依然变了没有,变得现实了吗?许如梅的没有多少逻辑的不规范的文字,象一面镜子,照着了王依然自己。这使王依然突然地感觉到一阵恐惧。
王依然收不拢自己的思绪,直到许如梅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发现自己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许如梅说:“王老师,你别费神了,我自己也看不懂。”
但是王依然看得懂,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到许如梅的问题上,许如梅是个重症的病人,她得对她负责。凭直觉,也凭着许如梅的这篇文字,王依然感觉许如梅是感情上的问题,她便直接地问许如梅:“是不是感情上出了问题?”
许如梅说:“你是说婚外恋,这方面的?”
王依然说:“我看你写的这个,更多是表达对另一半的渴望……”
许如梅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上当的,我的问题,没有根源,你其实不必把我当成通常的病人,去寻找病因,去对症下药,能不能换一个思路?”
王依然有点束手无策了。
话题再换,从许如梅说的孤独出发,王依然考虑过,一般的情况,夫妻分床睡,妻子可能更容易产生一些忧郁的情绪,所以虽然许如梅告诉王依然他们夫妻关系正常,但王依然也仍然曾试探地过她,她问许如梅:“你和你丈夫是分床睡的?”
出乎王依然的意料,许如梅说:“不是的。”
王依然觉得很奇怪,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的情况,你每天晚上给自己设计死亡,你丈夫知道不知道?”
许如梅说:“他知道一点,但不是很清楚,我跟他说过,他也劝过我,说我们今天能够生活得这样,不应该再有什么不满意的,想想那些还在贫困之中或者其他困境中挣扎的人,应该知足了,和所有的人说的话一样,都觉得我是不知足、或者忘本,王老师,你认为呢?”
王依然避开她的这个问题,因为这也是她难以解答的问题,王依然说:“那你转辗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他……”
许如梅说:“开始倒是影响着点他的,但后来两人都习惯了,他睡他的,我想我的,想到兴奋不已、控制不住的时候,我就起来在屋里走,边走边想,又没有很大的动静,思想嘛,没有声音的,他也听不见。”
王依然十分同情许如梅,但是她也觉得自己是爱莫能助的。许如梅一般都在下午下班前来,到王依然这里坐一坐,说:“一想到要回家,想到要进入黑夜,我的心都害怕得发抖。”
王依然说:“你晚上回家以后,到睡觉这一段时间,通常做些什么?”
许如梅说:“做每一个职业妇女会做的事情,做晚饭,洗碗,有力气时拖拖地板。”
王依然说:“不看看电视?”
许如梅说:“电视都乱乱的,浮躁得很,越看心里越烦。”
王依然说:“现在的电视剧是节奏比较快,比较浮,你其实,可以试着去看一点优秀的欧洲电影,你如果没有时间,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DVD碟片,好的欧洲电影,大部分都很慢,真能让人心静下来。”
王依然没有料到,她的话一出口,许如梅就“啊哈”了一声,说:“王老师,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一定要问我,我的这种心理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我看欧洲电影开始的,记得那是一部名叫《白昼美人》的片子,你看过没有?”
王依然摇了摇头,她从夏同那里借过不少欧洲片,但没有听说过这部片子。
许如梅道:“不是什么名片,我也是偶而看到的,是别人借给我的。”
每次许如梅来,她们就这么散漫地谈谈,王依然的目的是很明确的,要帮助许如梅,但是许如梅的目的却不明确,至少王依然一直没有弄明白,许如梅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天下班后,王依然特意绕到夏同那里,想问问夏同有没有《白昼美人》,但是夏同不在书店,刘阿姨在看着店,店里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瘦小、穿得也很少的女孩站在那里看书。
王依然见夏同不在,就简单地和刘阿姨说了几句话,正准备告辞,还没出门,就听得一阵朗朗的笑声进来了:“小夏啊,我来领饷啦!”
夏同曾经跟王依然说起过吴一拂,吴一拂的身世、现状,王依然都了解一些,只是在夏同的谈吐之间,流露出对这位老人特殊的心情,这在夏同来说,是比较少见的,王依然曾经问过夏同,是不是觉得因为老人家挺可惜,或者因为他生存的艰难而富于同情?夏同一概否认,夏同说,这位老人,不是我们常人能够去理解和体会他的,他的内心,是一个极其丰富而奇特的世界。
现在王依然一见之下,就知道是吴一拂来了,她稍微让出一点地方,让吴一拂进来,吴一拂一踏进书店,就说:“啊呀,怪不得我一进来,就眼睛发亮,小小的书店里,竟然有三位美女。”
连那个一直在看书的女孩也抬头笑了一下。
吴一拂说:“怎么,夏同不在?”
刘阿姨说:“您老人家找夏经理?”
吴一拂说:“这位女士,我提个意见,别喊我老人家好不好?也别喊夏同夏经理好不好?”
刘阿姨被他逗笑了,说:“好好,小伙子,找小夏是吧?”
王依然也忍不住笑了,吴一拂看了看王依然,又回头对刘阿姨说:“我来过几次,都没有见到过你,但是我知道有你的存在。”
刘阿姨说:“前一阵,过年,家里比较忙,夏经理就让我……”
吴一拂说:“你叫刘维雅是吧,我一直跟夏同说,刘维雅,刘维雅,好书卷气的名字,我可是一直想一睹你的芳容……”
刘阿姨笑道说:“一见之下,大失所望。”
吴一拂生气地说:“谁失望啦?谁大失所望?你正是我想象中的刘维雅,甚至,还比我想象的更年轻一点。”
刘阿姨说:“唉,拿我们寻什么开心,多年前就是老太婆啦。”
吴一拂更来气,道:“老?我九十多来也不说老,你算什么老,在我眼里,你和那个看书的小妹妹差不多,都是小。”
刘阿姨的性格比较内向,平时话不多,但今天不知怎么的,被吴一拂一咋乎,她的话也多起来:“你的眼光也太不济事了,我都可以做这个小妹妹的奶奶啦。”
吴一拂说:“奶奶怎么啦,奶奶就不能年轻漂亮,刘维雅,你要好好改改你的观点,我的眼睛是很凶的,不信你可以问你们夏同,他都服我的,我看得出,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是不是?”
刘阿姨又忍不住笑,说:“什么呀?”
吴一拂说:“至少是老高中生。”
刘阿姨说:“这算给你懵对了,我是66届的高中生,下过乡,接下来回城,也没赶得上考大学,分到厂里,做了几年,就下岗了,就这么一辈子。”
吴一拂高兴地柱了柱拐棍,说:“我说的吧,我说的吧,我眼光厉害的,66届的老高中生,都能抵得现在一个……”他看了看王依然,说:“你说,能不能抵得上现在一个研究生?”
王依然说:“那是。”
吴一拂又说:“刘维雅,你看你的气质……”
吴一拂絮絮叨叨个没完,刘阿姨一留神,却发现那个看书的女孩不见了,再过去一查,好像书架上少了一本书,刘阿姨说:“哎呀,刚才女孩,好像拿了书走了。”边说,边要追出去,却被吴一拂挡住,说:“刘阿姨,窍书不为贼,再说了,你也没有确定她带了书走,是不是?”
刘阿姨说:“你这就不对了,我是替人家看店的,少了书,我有责任,怎么能这么马马虎虎,要是每天都这样,这书店还怎么开呀?”
吴一拂说:“大不了,这本书我来赔啦。”
刘阿姨说:“你要是看书店,赔得你倾家荡产啊。”
吴一拂说:“好在我这人,本来也没有什么家产,想倾也倾不出多少,想荡也荡不起来。”
王依然平时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却和刘阿姨一样,被吴一拂逗乐了,话也多起来,平时不会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她逗着吴一拂:“你这么吹捧刘阿姨,是不是想追她啊,刘阿姨可是有丈夫的啊。”
刘阿姨有些不好意思,说:“王老师,你也开我的玩笑?”
吴一拂说:“她有丈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永远有权追求我的幸福和自由!”说着竟被自己感动了,脱口念起了古诗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一边背诵,一边看到刘阿姨又要笑,赶紧说:“还有,也是苏轼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弱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吴一拂一口气背完了,看定刘阿姨,说:“刘维雅,你是不是在想,这个老头子,蛮会卖弄的。”
刘阿姨忽然抿嘴一笑,这一笑,被王依然看在眼里,王依然心里,不由地一动,在一个下岗女士的内心,也一样有着孩童般、少女般的快乐。在这一瞬间,王依然突然又想到了许如梅,想到这时候,天渐渐地黑了,地狱正在向她逼近,王依然心里一阵疼痛。
吴一拂仍然没完没了,又说:“刘维雅,哪天你有兴趣,我唱歌给你听,不过,我可是得声明,没有好的扩音设备,我是不唱的。”
刘阿姨见他越说越离谱,有些不在自了,把话支开去说:“你要找夏经理,我替你打电话找找他?”
吴一拂说:“是呀,他答应我替我办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没有个分晓,他不是在唬弄我吧?”
刘阿姨有些为难地说:“经理走的时候,也没有说到哪里去,也可能就是为了你的什么事情……”
吴一拂说:“我的那些宝贝,在工艺博物馆,都堆不下了,我怕最后被他们当柴烧了,夏同说……”
秦独钟突然出现在书店门口,对着王依然说:“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走吧走吧,我都饿扁了。”拖着王依然就往外走。
吴一拂一看到钟钟,忍不住又说了:“啊哈,今天什么好日子,又见一位美女。”
王依然母女已经走出去,但是能够听到这话,秦独钟“哼”了一声,道:“老十三点。”
王依然一声喝斥:“钟钟,你说什么呢?!”
秦独钟没心没肺地说:“什么呀,他又听不见。”
王依然说:“听不见也不许你说!”
秦独钟一飞身跨上自己的自行车,说:“那我就在你也听不见的地方说,拼命说,老十三点,老十三点,老……”车骑得飞快,王依然开着电瓶车都已经追不上了。

林冰临时聘来的两个助手,小金和小叶,一个在电脑上查找资料,一个在打电话,显得十分忙乱紧张。
小金打了一通电话,回头对在电脑上忙着的小叶说:“这两个人,一个也找不到。”
“你急什么,”小叶说:“都约好时间的,你怕他们不来?”
小金说:“真的,我们这里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停顿一下,说:“不过,你也别指望夏同,他恐怕不会来的。”
小叶说:“这个夏同,蛮怪怪的。”
小金说:“你不是爱上他了吧,不是说,男人不怪女人不爱吗。”
小叶说:“去你的,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小金说:“听起来也差不多,夏同可确实是未婚啊。”
小叶说:“你的情报很准啊,是不是要替什么人做介绍啦?”
小金说:“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合适。”
小叶说:“别乱说啊,哎,那天我经过他的书店,进去看看,你知道他看的什么书?”
小金说:“什么书?”
小叶说:“我原先以为至少和古建筑或者园林有点关联的吧,后来才发现,是一本《白石老人自述》。”
小金说:“白石老人?齐白石?”停顿一下,又说:“本来嘛,开个书店的人嘛,看什么书不都是个看。”
小叶说:“你这叫什么话?开书店的,也不见得是个个喜欢看书的,文盲书店老板也有啊。”
小金说:“文盲书商恐怕是有,文盲书店老板倒是没听说过。”
小叶说了几句,手头的活紧张,赶紧又在电脑上忙乎了一阵,后来忽然说:“哎,你觉得夏同有多大了?”
小金说:“不知道,你看不出来?有人说,男人的年纪应该女人看,你们女人都看不出来,我们怎么看?”
小叶说:“我有时候觉得他已经很老了,有时候看看,又觉得还蛮年轻的,说不准。”
小金道:“听这口气,果然是有想法啦”
小叶说:“去你的,对你有想法。”
小金下面的话,被顾红的声音打断了,顾红进来一看夏同不在,抓起电话就打,但是书店那边说夏同出去了,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顾红还没有放下电话,就看到玻璃窗外,夏同正在进来,顾红“哎嘿”了一声,说:“奇怪。”
夏正好进门,听顾红说“奇怪”,自己说的是他,便说:“你肯定以为我不会来的,现在看到我来了,就觉得奇怪,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吧。”
顾红说:“是圆就是圆,是扁就是扁,圆的扁不了,扁的圆不了。”
夏同对小金和小叶说:“你们听听,顾医生还是个哲学家啊,当然,幸亏事实证明,我是圆的。”
小金和小叶都笑了笑,但是他们心里都在想,这两个人,正宗的顾家后辈,真不知怎么回事,放着豆粉园移建的这么多棘手的困难,一件也不去处理,连林冰替他们考虑好的方案,也是一拖再拖。小金和小叶,都是林冰聘来的,也都眼看着林冰的工作能力和激情,再看看顾红和夏同,顾红是有嘴无心,光会说说,每次来,叭啦叭啦发表一大通,却没有什么着实的主意,另一个夏同,更是沉默是金,恐怕想说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小金和小叶甚至觉得,林冰更应该姓顾才对,他们的这种想法,有时候竟是写在脸上的。
林冰今天请夏同和顾红来,是要最后征得他们的同意,将豆粉园移建的地址确定下来,选中的地址,夏同和顾红都已经看过,是在城东的白林巷,地点和环境都不错,是个理想的地段。
林冰知道夏同和顾红来了,将他们请到张錞于的后院,坐下来,林冰就说:“顾先生坚持,豆粉园的移建地址必定要选在“远离车马喧”的小巷深处,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反复考察,最后选定了白林巷。”
顾家语并没有想得太深太远,故乡南平,虽然经历了无数风雨,但是在顾家语的心目中,故乡恐怕永远会是小巷纵横深几许的南平,老先生是否就没有想一想,在开拓了锦绣路,在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以后,南平还会有多少“远离车马喧”的小巷?
林冰又接着道:“昨天,我专门请风水先生测了风水,城东方向是福地,适宜移建土木。”
顾红毫不顾忌地“啊哈”了一声。
林冰说:“也许你们不看重这个,但这无所谓,为了慎重起见,今天请你们过来,我们再作一个最后的确认。”
夏同说:“这取决于我们吗?”
顾红也说:“白林巷,可是古城南平最后的黄金地块啊!”
林冰说:“我们拿出最后的意见,再向秦市长报告,这也是秦市长答应我们的条件之一,我们的合同上都写明了,如果没有重大的原则问题,南平市方面,不能随意阻挠和反对我们的选择。”
顾红说:“那就是说,豆粉园的移建,基本确定了。”
林冰说:“今天请你们来,再正式宣布一下,我聘请张錞于先生,做我的顾问,你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建议,可以跟我说,也可以跟张先生谈。”
几句话说完,林冰就站起来了:“今天就这些事情。”
顾红说:“就这么两句话,有必要把我们大老远地叫来?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行了,夏同那里,不问也不要紧的,夏同是不是?”
林冰说:“那不行,我们还是得按照规矩办事,可以打电话的,我决不叫你们来,必须来的,就得来。”
顾红笑道:“林冰,你比我大伯还严厉啊,我大伯对我,也不能呼来唤去啊。”
林冰说:“这不是呼来唤去,这是工作,严格地说,我们现在,还都不能适应豆粉园移建工作的要求,”她看了看张錞于,说:“也包括你,张先生。”
张錞于虽然点了点头,但面子上毕竟有点下不来,脸上有点尴尬,顾红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便向他笑了笑,说:“你知道林冰女士是怎么得到顾家语重视的吗?”
张錞于知道顾红心肠好,心里也很感激她,但是他不能因为一点点的面子问题,因小失大,他答应做林冰的顾问,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最终目的,还是想承接下豆粉园的移建,虽然林冰在头一天就已经断然否决,但是不经过努力,谁知道事情会不会发生变化呢。张錞于现在,只要感觉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会去努力的。所以,无论对林冰的说话方式和工作方式有多么的不习惯,他也得接受,也得忍耐着。
顾家语从年轻时就奉行多思少说的座右铭,这么一辈子过下来,待到年老,思维是越来越活跃,但是语言的功能却日渐退化,尤其是过了八十以后,竟开始有些语焉不清了,有时候急于要表达什么,思维是清楚的,可是话却说不连贯,到最后,老先生口中,只剩下一个“好”字,无论表达什么意见,他只说一个“好”。这可苦了他的小辈、下属和学生们,要从老先生的这一个“好”中,去准确地揣摩出他的意思,这是一个比研究老先生布置的课题更难的课题。
因为大家常常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顾家语有时候喜欢独自行动,大家越是不放心,老先生越是有一种孩童般的恶作剧心理,每每偷偷地溜出去,然后知道大家惊慌失措地到处找他,老先生便乐得说:“好,好!”
一日,顾家语想吃中国菜,独自来到一家中国餐馆,那时候,林冰正在这家餐馆做领班,那天餐馆服务员苦着脸来报告,说来了一位老人,问什么也只肯说一个“好”字,搞不清楚他要什么。
林冰鉴貌辨色,大概已经猜到老人的身份,便主动推荐了几种南北风格各异的中国菜。
“雪菜烧小黄鱼,苏帮菜。”
老先生说:“好。”
“老鸭煲,广东菜。”
老先生说:“好。”
“辣子鸡丁,川菜。”
老先生仍然说:“好。”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一脸的茫然,但是林冰却能够从这些相同的“好”字中,听出不同的意思,她回头对苦着脸的服务员说:“老先生是苏南人,告诉厨师,要清淡一点。”
服务员目瞪口呆说:“他说的都是‘好’呀?”
顾家语笑眯眯地说:“好,好。”
可能这就是缘份,林冰从此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她受顾家语的邀请,来顾氏经济研究事务所,做顾家语的工作助理,在众多高学历、有资历的同僚中,林冰的唯一长处就是能够“明白”顾家语的想法,对于一位常常只肯用一个字来表达满脑子思想的老人,还有什么比“明白”更重要的呢。
林冰见夏同一直不吭声,忽然说:“夏同,你其实很象你大舅,多思少说,我来南平,听你说话,好像都不满十句?”
顾红说:“那要看有没有共同语言,有共同语言的,他话可不少。”
林冰说:“那是和我没有共同语言?但是我不明白,你难道对豆粉园也没有一点想法?”
夏同说:“怎么会呢,你们真的以为我这个人没心没肺啊?”
顾红幸灾乐祸地笑了:“夏同终于急了。”
夏同说:“怎么不急,豆粉园都要搬家了,这时候还不急,那到什么时候才急啊?”
林冰说:“夏同,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夏同说:“我到豆粉园去看过,拆除的古建筑材料,已经堆放了不少,尤其是一些木门木窗木制品,早已经腐朽不堪……”说着忽然又停顿下来。
林冰说:“是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了,得赶紧运走!”
夏同摇了摇头,说:“其中的一大部分,恐怕是不能再使用了。”
林冰说:“但是移建豆粉园的重要前提,就是做旧象旧,不用旧材料,哪可能产生那样的效果?”
夏同说:“旧材料也有可以继续使用和不可以继续使用的区别,不能只要是个旧,就拿来用,那样做,移建后的豆粉园,能撑得住几年?”
林冰皱了皱眉,说:“我知道,旧材料我们可以有办法收集,但是现在这些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奇货可居,其贵无比!那天我到文物市场看了看,一扇雕花的木窗,就要价两千,人家是用来点缀新居的,一扇窗足够,我这豆粉园,需要的数量,可不是小数目啊!再说,同样的问题,不仅局限于木门木窗木制品,我们的砖、石……”
夏同说:“我有个朋友,多年来,一直在收集旧木门木窗……”
顾红恍然道:“夏同,我说今天你怎么这么爽快就到场了,原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冰却立即来了精神,问道:“他要价怎么样?”
夏同摇了摇头,说:“也不一定所有的人都是冲钱来的,这位老先生,已经将收集的几百件门窗及木饰品无偿捐给国家了。”
顾红说:“是吴一拂啊?”
林冰说:“你能不能马上带我去看?”
夏同说:“今天来不及了,博物馆下班了,我们再约时间。”
林冰干脆地说:“明天,上午八点,我和张先生在这里等你。”
夏同说:“博物馆九点开门。”
林冰更不假思索:“那就八点半。”
夏同和顾红一起出来的时候,顾红问夏同:“你自作主张,还是征得吴一拂同意了?”
夏同道:“这些都可以再商量,吴一拂是想让他们再建一个传统木雕饰博物馆,这种可能性太小,小到几乎没有,不如用于移建,也是一个贡献,我相信吴一拂会同意的。”
顾红道:“你倒会算账啊,根据林冰的习惯和办事准则,她会给你一笔可观的回扣的。”
夏同说:“这就是林冰对中国的事情的简单了解法。”
顾红说:“你知道吗,我替她介绍租下张錞于的房子,她给我多少钱?”
夏同说:“多少钱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拿了没有。”
顾红说:“去你的,还是打你自己的如意算盘吧,我问你,就算吴一拂同意了,人家传统工艺博物馆会怎么说?”
夏同说:“确实,博物馆方面,恐怕难度比较大一点,他们的想法,吴一拂已经捐了,就是他们的了,要想再从他们手里挖出来,难,但是他们目前也没有能力顾及这些东西。”
顾红说:“既然你知道很难挖出来,那你的想法呢,再从博物馆手里买回来?”他们怎能三钱不值两钱卖给你?”
夏同说:“可能得作一点补偿,但不可能很多,这件事情,到最后还得靠政府解决。”
顾红的手机响了,顾红一看来电显示,是夏同店里打来的,说:“找你的,你也可以自己办个手机了,老用我的……”
夏同说:“什么时候老用你的?一年才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接过手机一听,是刘阿姨打来的,告诉他,吴一拂已经等了他好一会了。
夏同说:“我马上回来。”

王依然回到家,和钟钟一起吃过晚饭,钟钟关了门做作业,她坐下来想看电视,但脑子里老是响着许如梅的话,心里重重的,知道自己是在替许如梅担忧,觉得有点坐不住,想了想,便和钟钟说了一下,就走了出来。
王依然寻找到夏同告诉他的小齐的音响店,小齐热情地问她要买什么,王依然知道小齐并不认得她,便问:“有没有一部《白昼美人》,欧洲片。”
小齐说:“《白昼美人》?有的,您稍等,我找一找。”
一会儿,小齐果然找出了那部片子,交给王依然,王依然略有些不自在,其实她也知道,在音响店买碟片,什么样的人没有,小齐也不会特意地注意到她是什么人,但是王依然总觉得小齐要想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好像想要遮掩什么,躲躲闪闪的。
小齐要推销碟片,追着说:“您喜欢看欧洲片?欧洲片是很有品味的,我这里,有许多非常好的欧洲片……”
王依然有些慌张地说:“今天我还有事,过几天再来挑。”
小齐一边收钱一边指指王依然手上的碟片说:“这个片子,我还没有看过,是不是别人推荐你看的?”
王依然没有回答他,已经先道了再见,走出来的时候直觉得小齐的目光盯在她的身后,不由回头一看,小齐根本就没有看着她,又忙着去接待别的顾客了。王依然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别说小齐不知道她是谁,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她不是为了帮助许如梅才急于要了解为部片子的吗?又不是她自己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如果是她得了心理疾病,人家说起来,秦市长的夫人,心理有问题――这么想着,不明白自己的思路,怎么想着想着,又到了秦重天身上。平时她是最不能容忍秦重天说这样的话,要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别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秦重天一说,她就急,就给脸色他看,但是现在自己又自寻烦恼地去替秦重天考虑了。
秦重天说过:“你犟不过我的,我气场比你大。”
王依然对付秦重天这种不讲理的、霸权主义的办法,就是冷战,但是冷着冷着,自己也冷不下去,冷下去也毫无意义,只是自找没趣。因为秦重天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冷战。他的战场不在家里,在外面,如今则是集中在锦绣路,他从来没有把家看成是一个战场,而王依然象不象唐吉柯德,在没有对手的战场上撕杀,常常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王依然借着路灯光,看了看碟片的封面,是女主角的剧照,旁边写着:电影史上公认的一部经典杰作。再想看看反面的剧情介绍,但是字太小,灯光太暗,看不清楚,她将碟片放好,骑上电瓶车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正好秦重天的小车在往外开,司机小钱在车里看到她,还向她扬了扬手。
本来王依然是急于回去看这个片子的,但是秦重天已经到家,王依然不知怎么的,刚才在小齐店里,已经就有一种不自在的心情,现在更不想让秦重天看到她买的这部片子,真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莫名其妙。
王依然开门进去,随手将片子往门口的鞋柜上一放,秦重天在里边书房里看什么,听到王依然的声音,也只当没听到,也不回头。
钟钟大概已经完成了作业,浑身骨头轻松地出了自己的房间,看到秦重天这样,不满地过去拉他的耳朵,又抽他手里的报纸,说:“老妈回来啦!”
秦重天着急地抢回报纸,说:“钟钟,别闹……”回头看了看王依然,说:“钟钟说你散步去了,怎么,心情不好?”
王依然说:“心情不好才散步吗?”
秦重天说:“那就是心情太好。无非这两种情况吧。”
王依然说:“你总是有怪论的,散步跟心情,有时候有必然的联系,也有的时候并没有,散步是为了健身。”,
秦重天不再和她争论了,却对钟钟说:“钟钟,你老爸是不是很老了,怎么看报纸都看不懂了?”
钟钟说:“有什么不懂的,请教我。”
秦重天指了指报纸,钟钟念了出来:“天际线,你在哪里迷失了?天际线,什么意思?”
秦重天说:“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
钟钟说:“毛病?我怎么知道什么叫天际线,听都没听说过。”想了想,抽出秦重天手里的报纸,跑到王依然跟前:“老妈,你懂吗?”
王依然看了看,没有说话,秦重天对钟钟说:“你妈也不是学建筑的,跟我是半斤八两,也懂不到哪里哪里去。”
说完话,又闷头去研究报纸上的文章,钟钟一眼瞥见鞋柜上的碟片,也不说什么,拿了就进自己房间看去了。
很晚了,王依然看秦重天还在翻书,走过去替他的杯子加了点热水,说:“你说起学建筑,我倒想起一个人。”
秦重天说:“谁?”
王依然说:“吴一拂。”
秦重天不由重复了一遍:“吴一拂?”

秦重天叫上小佟,到了离吴一拂住的那条街稍远的地方,两人就下了车,照夏同给他们提供的地址找到吴一拂的家,门隙开着,秦重天推了一下,推开了,但是里边没有人,秦重天正觉得奇怪,一个邻居过来了,朝秦重天和小佟看了看,说:“找老吴吗?”
秦重天说:“找吴一拂先生。”
邻居说:“那不就是老吴。”
正说着话,另一个邻居也过来了,也朝秦重天和小佟看看,却认出来了:“咦,咦咦,你是电视上的,那个……”
前一个邻居听他这么说,也认真盯着秦重天看看,没有看出来,疑道:“你说他是电视上的,演员吗?是谁?我怎么认不出来?一般的演员,我都认得出来,张国立,张铁林,皇帝专业户,我个个都认得。”
后一个邻居说:“怎么是演员呢,是市长,好像是秦?对,就是姓秦,秦市长,专门管拆房子的,天天上电视的。”
前一邻居这才想了起来,道:“啊,对对对,就是你,天天拆房子,所以天天上电视。”
秦重天有些哭笑不得,赶紧问道:“吴老先生出去了?”
两个邻居同时道;“老吴呀,说不准的,他自己称自己猢狲屁股,坐不定。”
小佟“扑赤“一笑,秦重天也差一点笑出来,大家正说着,吴一拂就出现了,不客气地说:“秦重天,你还嘲笑我,你难道不是猢狲屁股?”
秦重天笑道:“对,对,我也是猢狲屁股,但愿我们两只屁股能够坐到一条板凳上。”
吴一拂道:“你倒蛮会套近乎的啊。”
秦重天说:“我们特意跑来拜访您,您也不让我们进屋坐坐?”
吴一拂说:“当然要坐坐,不光要坐,我还要煮咖啡请君品尝。”
两个邻居都笑起来,其中一个说:“秦市长,你别上他们挡,他的咖啡,是中药啊。”
吴一拂道:“你看看,露馅了不是,你们不懂就不要乱说,你们就知道咖啡是糖开水,甜的。”
秦重天和小佟被请进吴一拂的屋子,一看之下,两人心里不免触动,吴一拂却抢在他们前面一摆手,道:“你们可别对我的居所发表看法,我不接受的,你们眼里,这老头,穷瘪三一个,其实,你们不了解啊,我富有得很哪!”
秦重天道:“吴先生,我是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意来……”
吴一拂一听,更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凡有点才学的人,谁不知道我的大名,只不过,你这个当市长的,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晚了一点?幸亏我福大命大,到现在也不死,你才赶上看我一眼的机会,说起来,也是你福份。”
秦重天又想忍住了,但是小佟忍不住,只得假装咳嗽,弯下腰去使劲地笑一下。
吴一拂说:“小伙子,弯腰低头的干嘛,要笑,就直起腰来笑,我这一辈子,哭的时候都没有低过头,你要笑一笑,还要低个头,也太惨啦。”
小佟赶紧憋住笑说:“吴先生,您别误会……”
吴一拂说:“我说话,听的人没有不笑的,你要是不笑,我就不理你,因为你不正常。”
这下子,秦重天和小佟干脆一齐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够,才停下来,秦重天说:“吴先生,听说,当年批判梁思成的风暴刮到南平,大家把你也当作了南平的梁思成来肃清……”
吴一拂一向是自称英雄,即使是听到梁思成的名字,也仍然自我感觉良好,春风满面地说:“那是,当年,梁先生对北京古都提出的一些看法,和我对南平古城提出的看法,如出一辙,好像我们商量好的,他们后来也认定我和梁先生是南北呼应反对共产党,其实,嘿嘿,我并没有见过梁先生,”他看了看秦重天和小佟的脸色,又说:“不过,没见过面更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英雄所见略同!”
秦重天和他开玩笑,说:“但是我也听到过你的另外一段传说,人家批判你,你说,我及不来梁先生一点皮毛啊,梁先生是谁?我是谁?”
吴一拂的人生中竟然也有这么一段谦虚的故事,现在回头又提起,吴一拂觉得有点没面子,赶紧说:“那是我困了,实在不想听他们罗嗦,这么说了,叫他们放过我,让我回去睡觉拉倒了……”
小佟说:“那他们有没有放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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