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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范小青(当代)
城市表情
作者: 范小青
快要过年的时候,大家心里总是有点乱哄哄的,这种乱哄哄,一般是乱得开心的。象普通的老百姓,会盘点一年的收入支出,感叹一番,然后计划年里的活动,到哪里哪里走亲戚,到哪里哪里赶热闹,这都是让人欢喜的事情。或者是外地的打工者,准备着,领取一年的工钱,那该是厚厚的一叠啊,给老婆孩子买些东西,然后打车票回家,也是开心的事情,也都开心得平凡而平静。也有一些领工资有困难甚至无望的人,他们会有些焦虑,会去追讨。但且不要担忧,现在我们正在大踏步地迈向法治社会,也是讲道理的社会,你的老板想赖你的工资?没门。有你申诉的地方。你早晚能拿到属于你的工资。这样想了,焦虑的心情也会缓解一些。所以还是做普通的人好,他们容易满足,也就容易快乐,就算有些艰难和困难,也是能够克服的。那么还有我们的干部呢?在接近年底的时候,干部的心里也是乱哄哄的,他们的乱就比较重大一点,比较深沉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每年的年底,都要干部大调动,重安排,这就到了各级领导搓麻将的时候了。搓麻将是南平一带的老百姓对大规模调整、安排干部的俗称,在北方一点的地方,可能会称作为洗牌吧。干部们既是搓麻将的人,又是被搓的麻将,因为你在搓你的下级,你的上级也在搓你呢。而麻将呢,又张张牌都是变幻莫测的,就说一张三万,这付牌你想它比想什么都厉害,下一付牌到了你的手,就害你害大了。仍然说这张三万,到了张三手里,就清一色糊啦,排到李四那儿,麻烦大了,扔又不能扔,不扔又不成事儿,这叫什么嘛?还说这张三万,它的性情你可捉弄不透,有时候呢,你一想它它就来,有时候呢,你想死了也见不到它个影子,你怨天咒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不就是麻将么。但是干部毕竟不是麻将,老百姓将安排干部比作搓麻将也有许多不当之处,毕竟麻将是暗合在那里,靠一只手摸来的,干部却是明摆着,常委讨论出来的。
据说有时候在常委讨论之前,位置其实都已经排定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毕竟少吧,以后会更少。更何况,在常委排定以后,政府职能部门的正职,局长某长,还得提交人大常委会讨论、再投票通过。有越来越多的局长某长在人大常委会上没有通过,票数不够。人大主任会前向常委们打招呼,说,同志们啊,该投票的就要投啊,该叉掉的也可以叉啊。这话说得,叫人怎么理解都可以嘛。常委们平时也可能是七人八条心,但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却往往心意一致地高度理解主任的意思,就同心同德地叉掉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往往是政绩突出的,口才又好的,出镜率高的,安排到某个位子上也都是大家公认的,呼声很强的,往往又都是重要部门,少不得的,叉掉了他们,市委书记也没面子,给组织部看颜色也真刀真枪地干啦。
所以,市委常委会后,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请列席会议的市人大主任慢走一步,笑容可掬的书记对人大主任说,老人家啊,下面就全看你的啦。老人家就是从前的书记、现在的人大主任,也笑容可掬,说,那是。那是。
虽然民间有顺口溜说,党委挥挥手,人大举举手、政府动动手,政协拍拍手之类的,好像有点瞧不起政协人大的意思,但事实上,人大的这只手,是越来越厉害了。人大的这些人,常委们,多半是被搓了多年的麻将,应该早已经被搓得没脾气了,但是到了人大以后,脾气他老人家又卷土重来了,所谓打出来的媳妇熬成婆啦。
这是过年前的情况,人大的会要过了年以后才开呢。在年头上欣欣向荣的日子里开会,年的喜庆气氛还没有过去呢,这时候开会喜上加喜。
将心比心的体会那几位将要被几十只手举起来或者压下去的正职干部,也就是那几张被摆来摆去还没有最后摆定的麻将,他们这个年过得可是不踏实,心里悬乎乎的,还不如做个副职呢,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很退步很没出息地这么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们都是进取的干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对他们来说,是伴随他们成长的座右铭。
快过年的时候,有一位干部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着急呢。(镜头终于拉近来了,先拍几组乱哄哄毛绒绒的质感的生活场面,这是当下流行的艺术手法。镜头再拉过来就是我们的主角了。)他叫秦重天。情重于天?情比天还重?有那么重吗。连林清玄也只敢说“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是比江湖更大的。”
秦重天并不是这次要被举手的人物,他在一年前的会上已经被举过手,他是南平市的副市长,如果没有重大变故,他至少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四年,四年以后还可能再坐五年,再五年以后就不知道了,因为那时候肯定事过境迁,物是人非,要么是进步,要么是怎么,都难说。
秦重天是南平市委书记闻舒一手提拨起来的干部,在南平,无人不知闻舒是秦重天的坚强后盾。秦重天干事泼辣,说话嘴大,人称秦大嘴。机关里还有个“二嘴”,却是个秘书,按道理,那么多领导在前,秘书怎么轮得上称二嘴几嘴的,但这位秘书与众不同,人称邵二嘴。而秦重天能够当仁不让做他的大嘴,说他的大话,没有闻舒撑他的腰,他休想了。
闻舒和秦重天,本来没有任何先缘关系,闻舒来南平做书记时,秦重天还是市工业局的局长,在南平,乡镇工业和集体经济是占很大比率的,那都有另外的部门管着,秦重天实际上就是管着南平国企这一块。而南平的国企,好多年都是有气无力,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好,八十年代还有自以为不错的三大名旦,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尤其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不说三大名旦一旦不旦,好许多的国企,都有点奄奄一息了。
秦重天陪同闻舒作深入的调查,到当时还有些假象的洗衣机厂听汇报,厂长看到来了机会,大叹苦经,洗衣机厂是个老厂,人多,生产流水线也长,产量很大,但是每生产一台洗衣机,纯利润都不到十块钱,如果要靠这样的利润去还清投入,八十年也还不了,更何况,这还不是销售后的效益,大量的名气不响信誉不足的洗衣机,如果卖不掉……
厂长汇报到这里,闻舒实在忍不住了,他打断了厂长的话,说:“什么叫如果卖不掉?你还能说出‘如果’两个字?你卖掉了吗?你的库存有多少?”
厂长满脸通红。
闻舒说:“你对目前的现状,有什么想法?”
厂长更是尴尬,实在是无言以对。
闻舒耐着性子说:“也就是说,你是不是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如果是,那么你打算怎么改变?”
厂长苦着脸,为了全厂的利益,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豁出去了,说:“请求市委领导帮助,这些年,我们投入的进口生产流水线,从银行贷款……”
闻舒已经听懂了,说:“希望市委市政府替你们还贷款?!”
厂长还没有听出闻舒的愤怒,竟然连连点头,感激涕零地说:“谢谢闻书记,谢谢闻书记,您可是救了我们洗衣机厂,你可是我们的……”
闻舒“忽”地站起来,几乎是拂袖而去。
这是几年前闻舒刚刚到南平的第一次冲动,以后,这样的冲动会越来越少。
秦重天紧紧跟着,也未敢说话。过了好一阵,闻舒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一点,说:“秦局长,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市委书记怎么这么没有风度?”
秦重天说:“闻书记,要是靠风度能够解决问题,我们都到英国贵族学校去培训个一年半载的……”
闻舒笑了,说:“秦局长,对这个厂,你的看法呢?”
秦重天说:“第一,厂长先撤了,第二……”
闻舒说:“既然你早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要拖到今天,你是局长,早可以向市委建议啊。”
一向快人快语的秦重天忽然犹豫了一下,说:“王厂长的哥哥,在省计划委员会,是副厅级的处长,给我们提供过很多方便……”
闻舒说:“幸亏是个处长,要是个省长呢,”停了停,又说:“那就给他挪个好一点的位置。”
秦重天说:“我早想过了,提半级,到人防办做副主任。”
闻舒说:“这是组织部的事情,你越俎代庖了,不过,我同意。”
闻舒和秦重天就是这样相识的。
过后,秦重天担任副市长,也是闻舒提的名,闻舒还建议政府方面重新安排分管工作,让秦重天分管城建,并且在八位副市长中位置升到第一位,当时就有人私下对秦重天说,你以为闻书记是爱你,他这是害你啊。
且不管闻书记到底是害秦重天还是爱秦重天,至少在去年人大、政府换届的紧张时刻,闻书记的面子还是挺大的,秦重天通过了考验,顺利地当上了副市长。
所以,今年的人大举手,按理是与秦重天无关了的。既然是与己无关,要他着的什么急呢,他在为谁着急呢?为尉敢。尉敢,三十八岁,将被放在市规划局长的位子上。未来的规划局长比秦重天年轻一些,倒比秦重天沉稳,他不象秦重天那么猴急。他安慰秦重天说:“秦市长,别杞人忧天啦,我又没有什么劣迹,没道理叉掉我。”
受到尉敢的安慰的秦重天更急了:“你什么话,难道往年被叉掉的局长都是有劣迹的?”
尉敢说:“真要叉掉也就只好叉掉了,我有心理准备。”
秦重天不讲理地说:“你有心理准备,我没有!”他见尉敢又要说什么,赶紧挥手挡住他:“你算是安慰我?老实告诉你,这位子非你坐不可!”
尉敢笑起来,说:“秦市长啊,你到底是看重我,还是看重我老爹啊?”
秦重天说:“废话,当然是看重你老爹,你有什么本事?”
尉敢又笑:“可是我老爹早已是明日黄花。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秦重天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酸不拉叽的,你怎么不念中文系?什么明日黄花,你不知道有句俗语……“
尉敢说:“知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
秦重天说:“知道就好。这事情不用你出马,我会替你摆平的。”
尉敢说:“贿选啊?”
秦重天:“那么愚蠢的事情,是我秦重天干的?”
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秦重天和尉敢躲在秦重天的办公室里密谋。

农历年二十九这天下午,南平市委书记闻舒的车被堵在路上了。冬日的太阳落得早,才四点多钟,天色却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根据工作日程的安排,闻舒这会儿是要去一些农贸市场和副食品商场检查节日食品卫生的问题,市政府分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唐朝副市长也在闻书记的车上。本来唐副市长和闻书记应该坐着各自的车,在花桥农贸市场碰头,市卫生部门、防疫部门的领导都在那边等着他们,但是唐副市长的秘书邵伟带着唐副市长的车出去办事,也被堵在路上了。
时间不等人,闻舒过来接上唐朝,直接往花桥农贸市场去。
虽然事小,说起来也算是唐副市长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但唐朝这个人,向来不怎么拘小节,即使是一把手的事情,他有时候也是可以掉以轻心的,这在市级的领导干部中,也真是独一无二的。也有人提醒过唐朝,要注意这些方面的关系,唐朝却不买账,他的口头禅是:我怕什么,我又不要当这个官。这是不是唐朝的心里话,难说,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唐朝和别的干部相比,确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至少他有一个叔叔,叫唐景之,当代最著名的国画大师,全国政协常委,唐先生博古通今、虽是国画大师,却精通几门外语,又生性豁达,中央一些领导同志,在会见外宾时,不仅以唐先生的作品作为礼品相赠,还常常请出唐景之作陪,也有的时候,领导同志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却又感觉还了解得不够深入,也会请上唐先生,听唐先生发表一点见解,这就是唐朝副市长的亲叔叔。而唐朝自己,则是从科研单位选拨出来的以民主党派的身份进入市政府的,这一个原因,也使得唐朝和其他的干部出身的干部有了不一样的前提。
唐朝常以“我又不要当这个官”作挡透箭牌,我行我素,别人倒也拿他没办法。按道理,人人都会有一怕,做干部的,也是各有各怕,和老百姓一样,他们会怕老婆,也会怕自己身体不好,会怕群众指责,怕工作做不好等等,但有一点,恐怕是他们最根本也是共同的怕,那就是仕途的阻碍。如果唐朝真的连这个都不怕,那么唐朝真可算得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了。
不过,今天的事情,要说是唐朝有意不给闻书记面子,那也有失公道。且不管唐朝是不是照顾闻书记的面子,至少唐朝对工作一向是认真负责的,今天的事情,出在他的秘书邵伟身上。
在市委市府大院里,邵伟是个有名的“浪荡公子”,绰号“邵二嘴”,虽然是个“二”,但是要知道比他排名在先的唯一一位,那可是秦重天啊!邵伟呢,也确实够得上这个称号,平时是早晨迟到,中午打牌,晚上更是丰富多彩,常常只要一看到唐朝屁股坐定在办公椅上,他立即开溜,可以长时间不知所向。别的秘书都是时时伺候在首长身边,但又不能让首长感觉到身边老是盯着个人,就是说,该出现的时候,要立刻能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连影子都不能出现,这也是做秘书的基本功啊。但是我们的唐朝副市长可好,要找秘书办事,得亲自打他的手机,还得看他老人家有没有时间接电话。
刚才市委袁秘书长打电话过来,根据事先排定的工作程序,请唐副市长直接到花桥农贸市场。唐朝这才发现邵伟又不见了影子,打他的手机都不接,唐朝只得再打电话给袁秘书长说明情况,袁秘书长再请示闻舒,闻舒说:“那就我的车带上他吧。”
这其实也不难看出,唐朝虽然对上级或者对同事有很强的个性,对下级却有点放任自流,至少,他的一个秘书邵伟,一个司机小李,都是机关大院里最自由的人物,有时候,他们自己的事情,可以重过唐副市长的工作,让唐副市长等一等,这是家常便饭的。大家都说,要是把邵伟放到秦重天那里,看他还是个什么样子。一样的副市长秘书,秦重天的秘书小佟,可是得处处留神小心、时时鉴貌辨色的。
却不料,现在闻舒的车也被堵住了,闻舒和唐朝坐在车上,眼见着车外拥挤的街道上,人流车流混乱不堪,喇叭声、抱怨声一片,幸亏是快过年了,大家的心情好,抱怨里都带着了宽容和忍让。
唐朝看着车窗外,象是在对闻舒说,又象是自言自语地感叹:“从前是小城故事多,现在是小城车辆多啊。”
闻舒接过他的话题,说:“是啊,现在大家都在谈城市病,高速发展的城市,人口、交通、环境污染,其中交通的问题,确实是相当突出相当尖锐。”
唐朝说:“我们现在,都可以把我们的解决不好的问题,归到人口多这个原因上,因为我们人多嘛,没有办法,欧洲的城市,如果放进我们这样的人口,看他们还怎么弄?但我认为,这是一种推托客观不负责任的说法,就说我们的私家车,昨天大文章又出来了,南平今天下半年,以每星期1100辆的速度增加着,看看现在这街上的车牌,私车占了多大的比率?”
闻舒微微地笑了笑,说:“这也是一个城市经济发展的一个标志嘛,唐市长,你说是不是?”
唐朝说:“是当然是,老百姓口袋里有钱了,政策又放宽了,可以贷款买车,这都是经济繁荣的现象,谁看了心里不喜欢?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切合实际一点,也得根据自己这个城市的特点,这么一窝蜂地鼓励上私家车,南平本来是个不大的古城,塞得下多少车啊?”
闻舒说:“国际经验表明:如果放任私人汽车发展,那么道路的增长永远也跟不上汽车数量的增长。最近经济学家得出一个戏剧性的结论,伦敦即使把整个中心区拆掉修建道路,也仍然存在道路拥挤的问题,我们的北京也一样……”
唐朝接过去说:“南平恐怕更是如此。”
闻舒点点头,继续说:“有些专家已经开始提出关注道路产权的问题,作为缓解交通拥堵的手段之一,也就是说,当私车拥有者们在享受到汽车带来的收益时,也必须考虑相应的成本……”
唐朝说:“要增加私家车的税费?”
闻舒说:“一些发达国家的经历是,从鼓励小汽车发展再回归到公共交通建设,也就是说,从追求个人行动自由的倾向,调整到可持续发展的正确方向。”
一个干部出身的干部,经验丰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见多识广,这么谈着,其实两人都明白,闻舒说这些话,至少此时此刻并不完全是在为城市交通和建设考虑,他更多的是想让唐朝知道,他闻舒可能不及唐朝眼界高,看得远,但是对于更先进的理念也不是一无所知和闭眼塞听的。
这会儿,他们的车终于开始走了,闻舒和唐朝脸上都露出希望,也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闻舒才侧过脸看了唐朝一眼,说:“唐市长,你觉得我们已经走到了那一步?”
果然不出唐朝的所料。唐朝知道闻舒问的什么,闻舒说的“那一步”是哪一步,唐朝也很明白,所以唐朝说:“当然没有,还差得远呢,我们还仍然是在起步阶段……”
闻舒想:你还比较实事求是,我正是要听你这样的话,便抓住机会问道:“唐市长,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想法,有关南平城市建设方面的一些问题,今天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们就争取将坏事变成好一点的事,堵车给我们造成这么个机会。”
唐朝笑了笑,说:“我很难说我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但是有一点,我想说的,光拆,决不是个办法,前不久,世界古迹遗址协会的秘书长发表的讲话认为,中国之所以能够吸引起世界的注意,一是因为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流传数千年的文化遗产给人的深刻印象,如果这些遗产在经济发展中逐渐消失,世界对中国的关注,将会大打折扣。”
闻舒也笑了笑,说:“是瑞安先生吧,我见过,几年前来过南平……”
唐朝说:“其实,后来他又来过南平好几次,每来一次,他的忧虑就增加一份,他曾经是对南平寄于了很大的希望的,瑞安曾在南平的古罗汉寺提字说:我们从祖宗手里继承了这笔财富,并且有责任将它原封不动地传给子子孙孙……”
闻舒说:“我听说,在保护古城方面,瑞安主动提出,要替我们去争取联合国的援助?”
唐朝说:“是相当大的援助。但瑞安的前提是,南平一定要保持住古城的基本风貌,瑞安的观点是,历史城市的城市文化形象,其风貌越陈越香,原汁原味更能代表先进性,如果用‘现代’去摧毁城市的历史文化格局,也许居民和外来者能享受到现代生活服务,却可能失去大量资本和进入城市的文化理由……”
他们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因为花桥农贸市场已经到了,市卫生局常局长正在路边向他们的车招手致意。
袁秘书长和闻舒的秘书小惠坐在袁秘书长的车上,本来小惠应该是跟闻舒的车,但是唐副市长上了闻舒的车,小惠就到了后面的车上,他们的车到达的时候,邵伟也赶到了,两位秘书见了面,相视一笑,就站定在农贸市场外。这时候一般用不着跟进去,里边有局里的干部陪同,还有记者追着,秘书得远离电视镜头,这也是规矩。也幸好邵伟没有很强的表现欲和上镜欲,要不然,他恐怕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追到人家摄像镜头前,你倒也不好赶他走。
邵伟给小惠扔了一根烟,小惠平时没有烟瘾,但要是他不接邵伟给的烟,邵伟一张嘴,又不肯饶过他,小惠便接了点起来,心想,弄得你象“一秘”似的。
“一秘”是机关大院的人对小惠的专称,当然要说是小惠的专称,也对也不对。这段时间是对的,上一段时间就不对,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又会变化,所以这样的说法不够准确,确切的应该说是市委一把手的秘书的称呼,目前这个位子是小惠坐着,“一秘”当然就是小惠了。“一秘”的身份,可是人见人敬人见人惧的呀,但是以小惠的感觉,却老是要在邵伟的“照顾”之下,邵伟的气场之大,由此也可见一斑。如果小惠现在是一秘,那么按秩序排下去,邵伟至少也得排到个十几秘。
做首长的秘书,有时候就象嫁人,嫁对人嫁错人,这一对一错,进出可大了。但秘书的决定,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不是现代的自由恋爱和结婚,更象是过去的包办婚姻,派你给谁做秘书你就得做,还有你挑的?这嫁人要是嫁得好,那可是天大的福气,首长有的好处,你都有,首长没有的方便,你也有,甚至首长不能做的事情你能做,就象邵伟这样。但要是嫁错了人,可有你苦的。曾经有一位领导,对人对己都十分严厉,哪天不训秘书哪天日子就过不去,工作又是事无巨细地样样要管,结果把个年轻的不到三十的秘书,弄得满头白发,弯腰驼背,别人看了都心有余悸。
小惠抽着烟,问邵伟道:“又野到哪里去了?把你们老板丢在办公室不管?”
邵伟说:“大老板不高兴了?”
小惠说:“那倒不至于,我们老板不象你们老板,那么容易翻脸。”
邵伟说:“小李小姨子的店,要拖点东西,不差我们差谁?”
小李是唐朝的司机,本来老实头一个,在邵伟的“言传身教”下,也快成为机关大院司机班里的邵伟了。
小惠对邵伟说:“所以说你是个多事精,连小李小姨子的事情,你都要去插一脚,搬东西?你还兼做搬运工?”
邵伟说:“所以嘛,一切对我的不实之词,应该坚决地予以抨击和驳斥,我什么浪荡公子?我是真正的人民的公仆,一切为人民的事情,我都做,忙都忙不过来。”
小惠说:“你能者多劳嘛。”
邵伟说:“你别说,倒还真是的,今天什么事嘛,派出所那边,收了人家的娱乐用具,马上大过年了,你叫人家怎么办?”
小惠说:“开赌场的?”
邵伟说:“你别乱说啊,居委会委托代办的居民茶社……”
小惠说:“就你,还怕谁乱说什么,你们老板对你可是……别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老板对你呀,两只眼都闭上啦。”
邵伟说:“这你真是不明白我们老板了,我告诉你,我头一天到我们老板那儿报到,老板跟我说一句话,邵伟,只要你敢去一次桑拿,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只要我知道了,你立即给我走路,我决不多留你一秒钟。”
小惠坏笑了一下。“桑拿”当然是他们的一个专用名词,可不是到澡堂子里洗澡这么简单。
小惠说:“你真相信你们老板说的?你就没去试试?”
邵伟说:“不试,决不试,我可不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何况这只饭碗这么好。”
小惠又道:“平时看你嘴大浪头大,对你们老板还是很忠的啊。”
邵伟说:“在南平谁不知道,唐老板不讨人喜欢,不过我还是蛮喜欢他的,我不是吹牛,凭唐老板的关系,到省里弄个副省长做做也是小事一桩,唐老板还偏不,就守在南平了。”
小惠心想,你嘴又大了吧,嘴上问道:“这为什么呢?”
邵伟想说“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但人家小惠毕竟是“一秘”,邵伟多少还知道点轻重,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正说着,那边一行人已经步出农贸市场,摄影的记者,倒退着拍着,邵伟和小惠也迎了过去,市场里有一些市民也从里边跟了出来,议论着,指着闻舒和唐朝,他们都认得这两位在电视上出镜率很高的南平的电视明星。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一座石牌坊高高地竖立着,象一道关卡,卡住了进出市场的运输车辆,跟在后面的摩托车、自行车,行人乱成一团,有人喊了一声:“书记,这个牌坊要拆掉它了。”
另一个也说:“不拆掉这里的路实在走不通了。”
闻舒和唐朝互相看了一眼,就听得第三个人说:“这不能拆的,这是文物,要保护好的。”
“不拆不行了,天天堵车,上班时候经过,人都要急出毛病来的。”
“怎么不是?从前大家都晓得,南平城里是路路通,随便你走进哪条弄堂,都能走得出去,现在倒好,变成路路不通了,你走哪条路不堵?大街小巷,哪条路能够顺顺畅畅走到底?”
“书记,帮帮忙啦!”
“市长,做做好事啦!”
闻舒和唐朝分别上了自己的车,下一站是市食品大厦,路边的群众都侧身后退一点,给这几辆车牌号很小、都是零零零几的小车让路,车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挤了出去。

南平电视台的记者在市食品大厦前,请闻舒就年前的食品卫生检查向全市人民说几句话,话筒已经伸到面前,摄像机也对准了焦距,一切准备就绪,闻舒正要说话,忽然瞥见袁秘书长手里拿着手机,半举着,急急地跑过来了。这种情形,在闻舒的工作中是常见的,闻舒完全可以等电视拍完以后,再去接手机,电视不过几句话而已,不过一两分钟。袁秘书长应该也是习以为常的,他可以先问一问对方,什么事情,如果不太重要,等一会他可以转告闻舒,如果很重要的,要直接和闻舒说话的,可以等一会再将电话打过去,或是对方会再打过来,一般都是这样处理。但今天不知怎么的,闻舒偏偏对着摄像机摆了摆手,并且脱离了摄像机的镜头,过去接过袁秘书长手里的移动电话,就在接过去的一刻,他听得袁秘书长说:“魏部长。”
闻舒稍稍一愣,没有直接去接听电话,却问袁秘书长:“省委组织部魏部长?”
袁秘书长说:“是。”
闻舒不能再让对方等了,对着电话说:“是魏部长?”
省委组织部分管市级干部的魏副部长已经到了南平,他在电话里说:“闻书记,不是我突然袭击你啊,周书记和吕部长的意思,让我马上过来,现在我已经在市委会议室,请你立即通知常委,开个短会,宣布省委组织部的任命。”
闻舒立即明白了,省委刚刚任命的南平市委三把手、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田常规已经到任了。
任命田常规的事情,闻舒当然是清楚的,事先也征求过闻舒的意见,但是令闻舒意想不到的是来得这么快,组织部任命的文件是和被任命的人一起到达的,这在许多年的干部任免中,也是不多见的。
闻舒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心里略有些乱,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一边上车,一边让袁秘书长立刻通知在家的常委马上开会,上车以后,闻舒的心情渐渐的平静下来,唐朝和袁秘书长都上了自己的车,所以闻舒车上,除了小惠坐在前排,没有别人,闻舒拍拍小惠的肩说:“小惠,田书记来了。”
小惠不好随便表态,田常规要来南平的事情,小惠也知道,但是并没有见到正式任命,干部调动中的传说很多很多,上当受骗跟着瞎起哄、把一些工作超前做了结果白做了的事情也很多,所以,大家都知道,哪天任命的文件不正式下达,哪天就不能相信这事情是真的。
田常规是共青团出身的干部,十几年前离开了团省委以后,先后在省委好几个部委办局担任过副职,后来又到经济发展较落后的江州市担任二把手、正市长,半年前,调回省委,担任建设厅正厅长,半年不到,田常规的工作再次调动,被放到经济发展已经成为全省龙头的南平市,但是却是担任三把手,虽然仍然享受正厅级,级别不下降,但是职务却硬是降了半级。所以田常规来南平的消息一经传出,说什么的都有,说的最多的,是对田常规今后发展趋势的估计。
许多人相信这是省委在为下一届的南平班子作准备了,很可能日后田常规会替代闻舒。但是不相信这种可能的人也有自己的依据,田常规从年龄上讲,只比闻舒小三岁,如果闻舒到年龄下来,田常规恐怕也已经到了不应该提拨的年龄了。
这种种的猜测和议论,不可能不影响闻舒,闻舒见小惠没有回应他,便笑了笑,说:“替我拨个电话。”
小惠十分机敏,猜到闻舒是想拨给秦重天的,但他不会将聪明露出来,还是等着闻舒说出了秦重天的名字才拨电话。小惠跟闻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耳闻目睹,闻舒的作风,小惠学不着本质,也能学象了皮毛。
闻舒坐在后座,满意看着小惠的背影,想,小惠,也慢慢地成熟起来了。
电话通了,闻舒从小惠手里接过电话去,说:“秦市长,是我。”
秦重天说:“闻书记,刚要给你打电话,刚才袁秘书长通知立即开会,又不肯说什么事,怎么了,急人不急?”
闻舒说:“你急什么?是田常规田书记到任了。”
秦重天说:“现在?”
闻舒笑道:“不是现在,叫你们开什么会嘛。”
秦重天脱口说:“怎么是现在,还没过年呢。”
闻舒道:“怎么,不过年,干部就不能上任?”
秦重天更急了,又不经思索地道:“他冲什么来的?!”
闻舒稍停顿了一下,口气重了起来:“秦市长,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跟你通个气,等一会的常委会,很短,是宣布省委组织部的任命,不是讨论会,你最好不要多说什么,田书记冲什么来?我告诉你,冲我们南平的建设和发展来的!”
秦重天笑了一下:“那是,我们这些没日没夜的人,哪个不是冲着南平的建设和发展?”
闻舒说:“那就好,互相理解,就是一个好的开头嘛。”
闻舒的电话挂了后,办公室里的秦重天沉闷了一会,尉敢等了一等,说:“那我,先走了?”
秦重天说:“走,不走怎么办?”
尉敢自嘲地道:“我又不是常委。”
秦重天说:“我还真希望你是常委。”
尉敢说:“得了吧,刚才还提心吊胆,怕个规划局长都弄不上,一会儿又常委了。”
秦重天说:“哎,这倒不一样,常委是委员选举的……”
尉敢说:“委员就那么听你的话?”
秦重天说:“是听党的话……”说了两句,发现心思仍然在田常规的事情上,便改了话题说:“喂,这么大动静,到底有没有什么意思,别象个木头似的,到你老爷子那里打听打听,这个田常规,有什么背景?”
尉敢说:“有什么背景?省里派下来的干部,你说有什么背景。”
秦重天说:“为什么东不派西不派,偏派个建设厅的厅长来,什么意思,还非得赶在这大年前,怕什么,怕我们乘过年的时候干什么嘛?”盯着尉敢看了看,实在觉得放心不下,又道:“尉敢,来者不善哪!”
尉敢没有秦重天这么忧国忧民,还笑了笑,说:“来者善也好,不善也好,都不是你我作得了主的。”
秦重天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尉敢,你说,这是不是暗示什么?”
尉敢说:“什么?”
秦重天说:“暗示闻舒……”
尉敢也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至于吧,闻舒才刚过五十……”
秦重天说:“尉敢,你怎么一点也不象你家老子,政治上一点也不敏感,以后你怎么从政?”
尉敢说:“本来嘛,我是搞业务的……”
秦重天生气地打断他说:“业务个屁,告诉你多少次,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尉敢倒不服气,说:“怎么说搞业务就是没出息呢?”
秦重天道:“你去搞业务,你去搞业务,你搞业务能搞出一个城市建设的整体规划来?”
尉敢说:“规划图纸还不是业务干部画出来的?”
秦重天说:“但是规划的思路和主体调子是政治干部决定和指点的。”
尉敢说:“这是不是我们的悲剧呢?”
秦重天说:“我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反正目前就是这样,只有你坐上了规划局长的位子,我们的设想才可能成为现实!”
秦重天的秘书小佟推门进来了,看了里边一眼,秦重天知道,常委会的时间快到了。
秦重天和尉敢刚刚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秦重天的手机响了,这手机的铃声特别的清脆响亮,是女儿钟钟偷偷给他调的一段爱情乐曲: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这么响亮的铃声,配这么柔情缓慢的歌曲,实在是出洋相,秦重天一直要想调回去,用原来用的一般的铃声,但是忙忙碌碌的竟许多日子也没有顾得上,那天逼着小佟给调,小佟也不大懂,弄了半天,曲子没改得掉,反倒把声音调得更响更刺耳。
尉敢忍不住“扑赤”笑出声来
秦重天瞪了他一眼,一看来电显示,是老婆王依然打来的,便“喂“了一声,听王依然说了一句,秦重天立刻道:“要车?这时候要什么车?不行,马上要开常委会,重要事情……”

魏部长宣布省委组织部的任命,只用了两分钟,接着又由魏部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田常规的履历,然后是惯例,闻舒说几句,最后是田常规自己说几句。
田常规貌不惊人,也没有给人新干部上任时常有的目光炯炯的感觉,尤其不见那种通常的共青团出身的干部身上那种锐气和朝气,比起来,田常规更象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提拨起来的,甚至有些闷头闷脑的样子,说话声音不大,说话的内容也没有很高的水平,都是一般的套话,再怎么细细地品,也品不出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内涵蕴藏着。
这个常委会不知算不算历史上最短的常委会,反正十几分钟后,就宣布散会了。
魏部长站起来就要走,他得立即赶回省里,晚上是部里的部务会议,仍然是搓麻将,安排干部,魏部长不能不到。
看着魏部长的车迅速地消失在黑夜中,田常规忽然说:“肚子好饿哇!”
闻舒笑道:“田书记,你一提醒,我肚里也唱空城计啦。”
田常规指了指魏部长的车消失的方向,也笑着说:“可怜的魏部长,得饿上一晚上了。”
闻舒回头向不远不近地走在自己侧旁的袁秘书长说:“我们就到市委餐厅,搞几个小炒,也算是欢迎田书记。”
袁秘书长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要请谁陪一陪?”
闻舒征求田常规的意见:“田书记,你看……”
田常规摇了摇头:“我初来乍到,再说,南平又不是我老家,我也没几个熟人……”
闻舒点点头,看袁秘书长要走,又说:“袁秘书长,今天晚上你得加加班,看看田书记的秘书人选怎么安排。”
田常规说:“早就听说闻书记雷厉风行,果其不然啊,我还没吃你南平一口饭,已经要给我派活啦。”
袁秘书长去安排了晚餐,闻舒带着田常规在市委大院里转了一圈,就上餐厅去了。
这边,袁秘书长匆匆地回到办公室,一看,今天几位资格较老的机动秘书都挺着乖,都还没走,看到袁秘书长进来,都盯着他,好像等着出什么事情呢。
袁秘书长说:“这省委组织部也是的,突然来这么一下,不是叫下面手忙脚乱吗?”
老资格的办公室柴副主任说:“很着急嘛,也不等过了年,今天都小年夜啦,满大街都是过年的气氛了。”
袁秘书长说:“是呀,闻书记让我们商量一下,整理几份材料,田书记马上就要挑选秘书。”
几个主动留下来的秘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在机关工作时间长了,都有些经验的,既然人家省委组织部能赶在小年夜派下书记来,这个被派下来的书记,可决不是来玩儿的,必定又是一个拼命三郎。说老实话,干部被派往南平,是一种光荣,至少领导上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但是紧紧伴随着这种光荣的,便是一个“苦”字。南平的基数高,就象一个跳高运动员,已经跳到了相当的高度,但是所有的人眼睛仍然都盯着他、甚至只盯着他,希望他再跳,再高,再跳,再高,跳不上去,就要被人说话,苦啊!其实有时候,你换个角度,去看看一些暂时还跳得不太高的,也许他们中间,不久就会产生一个全国冠军甚至世界冠军?但是,这种希望毕竟太眇茫,人的眼睛也总是要往高处走。以南平目前的基数,再往上跨台阶,是相当费劲的,但是没有一个南平的干部会说,不行了,我跳不动了。所以,每个派到南平的干部,也都是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和心理准备的,南平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是富裕地区,但是到这里来的干部,却恰恰是来受苦受累的。
所以,田书记自己脚跟还没有站稳,屁股还没有坐热,秘书的事情倒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会儿,市委办公室里,因为打着暖气,热腾腾的,大家心里也都热腾腾地都打起了鼓,有人跃跃欲试,有人则想往后退一退。
有一点小小野心的人也许会想,这是个机会,我博一下,赌一把,争取给田常规做秘书,熬一阵时间,不定就是小惠的位子了。
虽然同样是办公室秘书,但给谁做秘书,这可是相差不得一点点,给一二把手做秘书,或者做一个普通的秘书,有时候可真是有天壤之别的呀。相传下面的人到北京办事,想要得到一个大秘的电话,起价就是五万,这传说虽然神乎了一点,但恐怕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吧。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赌一把的勇气和想法,或者至少不想给闻书记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给同事留下急吼吼的感觉,还是稳坐钓鱼台,往后靠一靠吧。
也有的人,想从袁秘书长那里了解些什么,试探地问道:“田书记是哪里人啊?”
袁秘书长是老兵油子了,在办公室这么多年,手下这些人,谁屁股一撅,他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听得这样问,便脱口答道:“和省委周书记同乡。”
袁秘书长话一出口,当即愣住了,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明白今天犯的什么浑。但话既已出口,也收不回去,后悔也迟。
果然,大家听了袁秘书长这话,一时都哑口无言了。
一个小时后,闻舒和田常规还没有吃完这第一顿的晚餐,袁秘书长已经将整理好的五份材料交到闻舒手里,闻舒没有接,说:“是田书记的秘书,请田书记看。”
袁秘书长将厚厚的五叠材料交到田常规手里,田常规笑说:“真是南平速度啊。”想去翻一翻材料,又觉得这时候不太妥,便指了指材料,问袁秘书长:“这么厚,是些什么内容?都是个人简历?”
袁秘书长说:“每个人的全面的情况。”袁秘书长是胸有成竹的,完全按惯例办事,滴水不漏的。
田常规笑笑,向袁秘书长说:“袁秘书长,我这又不是组织部选拨干部,要这么多的内容吗?”
袁秘书长有些吃不透田常规的意思,等着他的下文。
田常规说:“能不能暂不看这些全面情况,全面情况可以留到以后慢慢地了解,既然是做秘书,笔头子是很重要的,这几位,有没有什么文章大作,或写过的什么材料,找几篇来我看看?”
袁秘书长稍一犹豫,后来注意到了闻舒肯定的目光,便道:“好,我马上去找几篇来。”
不一会,袁秘书长又回过来了,果然将一些文章交给了田常规,并认真地说明道:“田书记,这是其中四个人的文章,有一个人,刚来机关不久,还没有写出什么文章来,只有他的几首诗,我也放在里边了。”
田常规说:“我只是参考而已。”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和文章,问道:“袁秘书长,你能给我多少时间?”
袁秘书长看了看闻舒,闻舒却换了个话题,说:“明天大年夜了,是个喜庆的日子呀,田书记赶在这时候上任,出出镜,给全市人民拜个年?”
田常规笑着指指自己:“就我,这形象?闻书记哎,你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说整容了,至少也整个精神面貌出来,再与全市人民见面不迟。”
闻舒也笑着说:“也好,那就到时候拜晚年了。”
饭后,袁秘书长陪同田常规到市委南平宾馆住下后,就回去了。没想到,到家不久,田常规的电话已经追来了,说:“袁秘书长,秘书人选我定下来了,就要梁小兵吧。”
袁秘书长没有料到田常规会选梁小兵,一时有些发愣,梁小兵是五个候选人里条件最弱的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分配来才半年时间,还不太适应也不习惯机关工作,满脑子的想法就是做一个诗人,一天到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袁秘书长将他放在五个人中间,完全是为了凑数,作为陪称的,怕闻书记或田书记觉得可选对象太少才这么做的,哪知田书记偏偏选上他,这明明是很不合适的,袁秘书长实在不明白田常规在哪一点上看上了梁小兵,愣了半天,觉得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田书记,是不是,等明天您再见见这几个人的面,再……”
田常规说:“你是让我还要面试?”
袁秘书长说:“至少,您先接触一下本人……”
田常规说:“不用了吧,我这又不是选演员,再说了,我自己长得也不见有多帅,也没有理由非要挑个才貌双全的呀,袁秘书长,面试就免了吧。”
袁秘书长只得实话实说了:“田书记,可是这个梁小兵,刚刚到机关不到半年,还不太适应机关工作,还年轻,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
田常规说:“年轻好嘛,我就是要个年轻的,不懂人情世故,可以慢慢地懂起来,如果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我倒有点吃不透呢。”
大概十几分钟以后,小佟的电话也已经打到秦重天那里:“秦市长,田书记的秘书定了。“
秦重天道:“现代化速度呀,谁?”
“梁小兵。”
秦重天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却没有搜索出这个梁小兵,问道:“你有没有搞错,他们办公室有这么个人吗?”
小佟说:“是新来的,大学生。”
秦重天说:“田书记与众不同的?”
小佟说:“他们那边也在议论……”
秦重天说:“我不要听什么议论,你们这些做秘书的,就知道议论、议论,我问你,这个梁小兵,你熟不熟?”
小佟说:“我不熟的。”停顿一下,又说:“邵伟熟的。”
秦重天没好气道:“为什么你就不能熟个把人?邵伟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你都赶不上吗?”
小佟笑了一下。
秦重天说:“你还有脸笑?不过,你可别以为我眼红唐市长啊,邵伟那张大嘴,没遮拦的……”
小佟又忍不住笑。
秦重天说:“你笑什么,笑我也是大嘴,是呀,所以我不能用他,要用了他,两张大嘴凑在一个办公室里,那还了得了?”
年二十九,俗称小年夜。这一夜,南平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院和家属楼里,关心着这件事情的,恐怕不止一个两个。等到袁秘书长一一向该报告的领导报告完了,才想起该给当事人梁小兵打个电话。
梁小兵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说什么田常规,什么大秘,他甚至连田常规是谁都不知道,但幸好记住了袁秘书长让他明天一大早就赶到办公室去。
梁小兵迷迷糊糊地想,机关又不是战争指挥部,搞得象什么似的,大年夜了还要一大早上班,本来他已经和两个诗友约了,去郊外山上看冬景,这下又去不成了,心里抱怨着,但毕竟年轻,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事后,机关里都传说,第二天一大早,梁小兵来到办公室,田常规已经在等他了,田常规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说:“小梁啊,他们说你是办公室里的小弟弟,我不承认的,小弟弟能写出那么大气派那么感人的诗句吗?”田常规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梁小兵当即说:“田书记,你弄错了,那不是我的诗,是艾青的诗,是我抄录下来的。”
田常规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梁小兵的肩,说:“好,好,小伙子,你经受了第一个考验,你是个诚实的人,我还以为你想蒙我这个外行呢?”
梁小兵想,说不定你真的就不知道,被我戳穿了,你就打哈哈了。
有人问过梁小兵,有没有这回事,梁小兵说,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
第二章
第二章

王依然在电台主持心理咨询的热线节目,每天晚上九点至十一点,有许多人打电话给她,向她谈不可排解的内心痛苦和焦虑,谈目前的处境和从前的往事,王依然疏导他们,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王依然学的中文,后来又进修过心理学,她热情善良,为人端正,做这个节目十分适合。
她的节目很受欢迎,电台史台长在外面开会或者干什么,常有人提起,史台长挺有面子的,甚至因为这档节目,电台的知名度也高了,拉广告也好拉了,史台长一高兴,说,干脆改名叫“依然热线”。
不料“依然热线”却寿命不长,一年多前的某一天,秦重天回到家里,跟王依然说:“跟你说个事情,你别做那个主持人了。”
王依然愣了片刻,说:“你的事情定了?”
秦重天笑了,高兴地说:“嘿嘿,知夫莫如妻也。”
秦重天的“事情”,就是他被定为下一届副市长的候选人,秦重天不无得意地说:“下午常委会刚刚通过。”
王依然差点脱口说:“你倒消息灵通。”但她忍住了没有说,改口道:“党和国家有规定,副市长夫人不能做节目主持人?”
秦重天说:“说话这么逼人啊,跟你柔情万般的主持人形象可不一样。”
正在穿过客厅走向自己房间的女儿秦独钟听到了,头也不回地说:“嗯哼,现在可是流行双重人格三重人格,人格分裂是时尚哎。”很无动于衷地说了,又无动于衷地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秦重天仍然对王依然说:“一个市长夫人,天天去接人家的电话,给人家谈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谈给全市人民听?!”
王依然说:“不是乌七八糟的东西,是心理问题、心理疾病。”
秦重天:“心理疾病?现在这世界上谁没有心理疾病,恐怕连条狗、连只蚂蚁都有心理疾病,你治得了吗?”
王依然停顿了一会,忽然说:“秦重天,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
秦重天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说:“我变了?”他看到女儿秦独钟带着随身听从自己屋里出来,赶紧拦住她,把她的耳塞拨下来:“钟钟,你老爸从前是怎么说话的?”
秦独钟朝他翻了个白眼,说:“你有病啊?”
秦重天说:“我有什么病?”
秦独钟说:“神经病,”说着,忽然停顿下来,认真地看了看秦重天,又道:“象,你现在说话象菜鸟。”
秦重天没有听清楚,追问道:“谁?蔡什么?”
秦独钟又不耐烦了,套上耳塞,说:“算了,白跟你说了,菜鸟都不知道,这么老土。”
秦重天说:“我老土?我可是全市乃至全省有名的开拓型干部啊。”
秦独钟懒得再理他。秦独钟走开后,秦重天对王依然说:“就算为我牺牲一回,其实,不用我多说,你还能不理解?你不适合再出头露面。”
王依然不说话了,她以无声的抗议抗议着秦重天的自私。
秦重天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继续进攻:“不是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王依然笑了一下,说:“还有人说,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总有一个让她伤心的男人。”
“啊哈哈哈,”秦重天大笑起来:“现在这些人,真是能说会编。”
第二天王依然一上班,史台长就亲自来找她了,王依然平静地说:“这么快就来了。”
史台长有些尴尬,只是一味地说:“多理解,多理解。”他当然舍不得放掉“依然热线”这块金字招脾,但是权衡利弊,他也只有丢卒保车,台长力排众议,对王依然的工作重新作了安排,提拨到主任的岗位上,分管新闻。
但是没有想到,过了几天,王依然递上一张辞职书,辞去了电台的工作,立时三刻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
史台长忐忑不安地熬了些日子,但是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对他本人或对电台不好的事情,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在一次会议上,秦重天看到他,笑着跟他打招呼,还找了个旁边没人的机会,递给他一枝烟,问到:“史台长,王依然不闹情绪了吧?”
史台长大惊失色,张大了嘴都合不拢了。
王依然辞职的事情秦重天竟一无所知?史台长愣在那里,一时思绪万千,这个王依然也是够难弄的,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和老公商量,主张也太大,脾气也太坏,她老公还是市领导呢,都不放在眼里?这么想着,就庆幸王依然主动离开了电台,要不然,以后也不知会折腾出些什么事情来呢。但反过去又想想,这个秦重天也是的,对老婆也太不关心了,工作真的就那么忙呀,老婆辞职都一个多月了,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唉唉,史台长想来想去,竟替大家想出些悲哀来了,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秦重天见史台长愣在那里,就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了,脱口道:“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史台长?”
史台长无法不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台词,直接说王依然一个月前就辞职了,而秦重天居然不知道,这也太不考虑秦重天的面子了,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的神态已经引起秦重天的猜疑,瞒是瞒不过去的,退一步说,就算此时秦重天没有猜疑,秦重天也早晚会知道这事情。在这之前,因为史台长没有与秦重天打过照面,也怪罪不到他,今天既然都已经面对面了,再不向秦市长汇报,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所以史台长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说:“秦市长,一个月前,王依然已经离开电台了……”
秦重天头脑里“轰”地一声,脸一下子涨红了:“什么?”
史台长说:“她辞职了,我想挽留……”
秦重天摆了摆手,没有让史台长再说下去,他已经够没面子了,猛地抽了几口烟,扔掉烟蒂说:“开会了。”拔腿就走。
史台长有些尴尬,脸上挂着讪笑,看着秦重天的背景,事情本来又不怪他,与他根本无关,但是现在倒落的是他的罪过似的,心里象吞了只苍蝇似的不舒服。
秦重天走出几步,又停下了,回头问道:“到哪里去了?”
史台长说:“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心理方面的什么……”话说出口,见秦重天一脸的不高兴,赶紧又补充说:“一直也没见到她,也不太方便多打听。”
秦重天又摆了下手,说:“知道了。”再次大步离去。
秦重天回到会场,虽然是坐在主席台的领导席上,可哪还有心思听会,憋了一会,就出溜了。
溜出会场,掏了手机就打王依然的手机,但是只拨了前面的四位数1370,后面的根本就记不得,只得给秘书小佟打电话:“喂,小佟,我要王依然的手机号码。”
小佟忍不住笑了一下,报出了号码。
秦重天再给王依然拨过去,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王依然却不直接回答,不冷不热慢慢地说:“你有什么事?”
秦重天一肚子的火,大声地重复一遍:“你在哪里?”
王依然说:“不用那么大声,我又不聋,听得见。”
秦重天是急脾气,王依然越是沉得住气,他就越急:“你既然听得见,为什么不说你在哪里?”
王依然依然坚持自己的:“什么事?你不说什么事,就是没有什么事,我正忙着。”
秦重天气得差一点摔了手机,大吼道:“你现在很了不起啊!”
王依然说:“我不觉得。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那么可能有一个答案,我是副市长夫人,自我感觉好。”
路上有人看着秦重天,司机小钱也坐在车里,在不远处等着他,秦重天只得压下火气,尽量好声好气地说:“王依然,你做事情是不是太过份了,你换了工作,都一个多月了,我竟然不知道,你这算什么?”
王依然说:“对不起,但是你也没有问过我。”
秦重天忍气吞声说:“那好,以前我忙,对你关心不够,但是现在我问你了,你可以回答了吧?”
王依然平静地说:“南平市心理卫生学会。”
秦重天“啊哈”一声:“心理卫生学会?这是个什么东西?”
王依然说:“不是什么东西,是个组织机构,你不懂吗?我给你念一念学会的章程:南平心理卫生学会是心理卫生工作者的学术性群众团体,该会的宗旨是团结和组织……”
秦重天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南平有这么个单位吗?”
王依然说:“是合法机构,不是非法组织。”
秦重天说:“归谁管的?这样的学会,还会有编制?”
王依然说:“说实在,本来是没有编制的,但是学会非常需要一个在编的专职秘书长,这个编制是市人事局特批的。”
秦重天说:“特批?是特批的编制,还是特批的人?”
王依然说:“是的,这个编制确实是特批给我的,我不是你秦重天秦市长的夫人吗?人家照顾一点,不应该吗?”
秦重天的气又上来了:“你少来这一套,王依然,我问你,你扪心自问,你有这个资格吗?什么心理卫生,都是精神病专家在捣鼓,你怎么也搞到那里去了,你学过医?研究精神医科?”
王依然说:“参加心理卫生学会确实有严格的条件,要有从事心理卫生工作的学历和一定的工作年限,要有职称,这是主要的组成部分,这样的条件我确实暂不具备,但还有一少部分人,可以是关心和支持心理卫生工作的党政领导干部、企事业管理干部、司法干部、民政干部、工会、共青团、妇联及其他社会团体的干部和社会知名人士……”
秦重天回到办公室,还是越想越生气,但是王依然棉中藏针、柔中带钢的性格,他是深深领教的,别说王依然早已经先斩后奏,就算她还未曾果断地做成了这一切,就算她今天只是来和他商量的,但只要她是铁定了主意的,十八头黄牛也拉不回,他秦重天算几头黄牛,一头也抵不过啊。也罢,秦重天想,还幸亏王依然顾他的大局,同样是别扭,要是她别扭别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死活不肯从“依然热线”撒下来,天天在那里对着全市人民哇啦哇啦地谈什么心理疾病,他又能怎么办。秦重天可以在市长办公室里冲人发火,拍桌子打板凳,但是他对付王依然却没有很好的办法,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秦重天想,今后恐怕也还是无可奈何的。漂亮女人娶不得,有本事的漂亮女人更娶不得,这是众所周知的真理。可是,无论是从前的男人还是当今的男人,哪个不想娶个既漂亮又有才华的老婆?真正头脑清醒心如磐石的有几个?王依然有很优秀的品质,她不会嫌贫爱富,也不随风转舵,但心里主意太大,对于这样一个老婆,秦重天有时候很赞赏,有时候又很无奈。
秦重天闷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市人事局的李局长打了个电话询问,李局长听出了秦重天的意思,赶紧说:“秦市长,您别误会,这个编制是早晚要给的,他们已经申请了很长时间了,和谁担任专职秘书长无关的,您别放在心上。”
秦重天说:“李局长,王依然不是专业人员,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否合适?”
李局长说:“秦市长,据我了解,这个秘书长请王依然做,是学会大家讨论一致的意见,原因您也清楚,先前的“依然热线”,不仅群众喜爱,连专家也都很重视很认可的,再说了,王依然也进修过心理学……“
秦重天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说:“李局长,你倒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啊。”
李局长说:“秦市长,不瞒您说,那次民政局老邱跟我一说,我也和您一样,想到这些问题,所以特意做了些调查研究的,其实,我这是多管闲事了,对吧,邱局长那个人,您也知道的,做事十分把细,从来不出纰漏的。”
秦重天说:“我不太清楚,象这样的学会,是不是都有正式编制?”
李局长说:“不一定,也要看学会的性质、作用、人员的多少、社会的影响,还有,比如一些别的背景……”
秦重天说:“什么背景?”
李局长说:“比如,谁担任顾问或名誉会长之类吧。”
秦重天说:“是吗?”
李局长不等秦重天问,就说了:“心理卫生学会的名誉会长,是唐副市长。”
秦重天说:“那当然,唐市长本来就分管……。”
李局长说:“是的,当时心理卫生学会请唐市长的时候,唐市长一口答应了。所以,这个事情,这个编制,说起来,还是唐市长直接关心和支持的。”
事后,王依然不知从哪里得知秦重天给李局长打电话的事情,又和他憋了一阵子气,说他为了护惜自己的羽毛,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都不能损害到他自己一点点,在官场利害和人的感情的天平上,秦重天从来都是一边倒,或者说是一毛不拨的。
秦重天心底里是极不愿意王依然去搞什么心理卫生的,但是既然大家都认为她合适,她自己也这么认为,秦重天也无法。只是,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认为王依然其实不合适做这个工作,这个人就是秦重天。为什么?秦重天只是直觉,没有细想过,他实在是没有时间细想。
秦重天担任了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这是市委书记闻舒亲自点的将,秦重天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更清楚地知道,在他这一任上,也就是在不远的将来,甚至就是在明天,他要跨上一辆重型的战车,去打一场生死之仗。
打这一仗,或者名垂千古,或者罪当万死,或者两者皆而兼之。
现在,他正在忙着的,就是要驱使这辆战车尽快地上战场。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扯断所有可能束缚住他的绳索,让自己的全部心身无牵无挂地投入进去。
这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是小年夜,学会那边也没有什么事情了,但王依然还是去了一趟,给几位会长打了电话,新年头上的一些活动,事先都是通知到了的,但为了更着实可靠一点,王依然还是再一一落实了一下。然后又打女儿的手机,想早点下班,让女儿陪着上街走走,可是女儿说,你要买什么,我帮你买回来就是了,女儿正和同学在外面疯玩呢,那顾得上陪她老妈。
她这个女儿,个性不象她,象秦重天,大大啦啦的,王依然曾经说,女儿啊,人家的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你呢?女儿说,我就做你的大衣吧。说得王依然挺感动。可女儿哪曾是件大衣啊。
中午出门的时候,感觉天气不太好,怕有雨雪,王依然没有骑她的电瓶车,下班出了门,一时还打不着出租车,幸好时间还早,她干脆走了一段,就到了夏同的书店。
夏同的“夏季风”书店,在一条不繁华的小街上,书店也很小,王依然来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夏同正在低头看一本书,王依然走进去,夏同抬头看到王依然,笑了一下,说:“来了。”
王依然笑着点点头,问道:“刘阿姨呢,放她的假了?”
夏同说:“大家都要忙过年了。”
王依然说:“你好像不用忙过年的,”她看到夏同手里的那本书,是一本《茅盾日记》。”
夏同说:“茅盾有一阵时间,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吃安眠药,睡到天未亮,醒了,睡不着,再吃一次安眠药。”
王依然说:“你也失眠吗?”
夏同没有回答他是不是也失眠,却说:“有一次夜里坐出租车,的哥正在听电台的心理咨询节日,都听得入痴入迷了,还一路开车一路用手机往电台那里打热线,我心里想,这个害人的热线,都把人家弄得热昏了,要是出了车祸,她就是祸首……”
王依然笑了,说:“你不是挖苦我吧?”
夏同说:“不是不是,你不是早不做那个了?我想挖苦也没有对象。”
王依然说:“现在做节目的汤教授,是广安医院的精神科专家……”
夏同说:“前几天看到报纸上说,有一个心理医生,他的特点就是专门向病人倾诉自己的苦恼,据说,真管用,病人的心理问题就被他治好了。”
王依然说:“你不了解这门科学。”
夏同说:“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说的。”
王依然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最近有没有买什么新片子?”
夏同拿出几张碟子,王依然看了看,有一些欧洲的艺术片、一部韩国的《八月照相馆》,还有一个国产的《那山那人那狗》,王依然说:“都好看?”
夏同说:“你看看再说吧。”
王依然说:“你急不急着要?”
夏同说:“我都看过了,送给你了。”
王依然说:“你不保留一些好片子?”
夏同说:“保留在哪里也不比保留在心里好。”
王依然说:“时间长了会忘记的。”
夏同说:“忘记的就是不值得保留的。”
夏同说了这句话,他们两个一同笑起来,夏同说:“我是不是象个哲学家。”
王依然:“你这哲学,也太普通了。”
夏同说:“那我象个诗人?”
王依然说:“诗人也不是你这样子的。”
夏同说:“头发太短?”
王依然说:“我不知道的。”她又翻了翻其他的片子,挑了一些,说:“多拿几张,过年看看。”
夏同说:“过年也不出去游一游,新马泰,港澳。”
王依然反问道:“你去?”
夏同说:“你知道我的,懒,哪里也不会去的。”
王依然说:“你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在这里。”
夏同笑说:“静坐参众妙,清淡适我情。”
话在别人嘴里出来,可能会让人觉得酸溜溜,做作,但是由夏同说,王依然却不觉得有这样有感觉,不知是因为夏同的缘故,还是因为王依然的缘故,或者双方都有某种原因。
“你才几岁啊?“王依然说。
夏同说:“这和年纪没有关系的,有的人,到七老八十,仍然贼骨牵牵,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象菩萨,风吹雨打都不动。”
王依然想说你觉得你象个菩萨吗,但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一时顿住了。夏同又说:“一些老人,晚年身体都很差。”
王依然想他说的可能是茅盾,没头没脑的说一句,这是夏同的习惯,王依然也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她拿了片子,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拿走了。”
夏同笑了笑:“祝新年快乐。”
王依然说:“还没到新年呢。”
夏同说:“那就预祝吧。”
王依然说:“你新年里,也一直在这里?”
夏同说:“基本上在。”
王依然走出书店的时候,天色将晚,街上行人挤挤攘攘,都是大包小包的,满载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风驰而去,路边站满了招手欲打的的乘客,王依然等了半天,根本没有一点点的机会和希望,她拿出手机,给秦重天打电话,办公室电话没有人接,只好再打手机,秦重天接了,王依然一听秦重天压抑着的声音,就知道那边正有什么事情,果然秦重天一听王依然说要车,毫不客气地道:“要车?这时候要什么车?不行,马上要开常委会,重要事情……”
王依然心里一气,欲挂断电话,又听秦重天说:“慢慢等一等吧,也算体验体验老百姓的生活嘛。”
王依然差点说“你们天天坐在办公室会议室开会,又几时体验过老百姓的生活?”但是话到口边,又不想说了,挂断了手机,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的冷风里发愣。
一辆轻摩无声地停在她身边,王依然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夏同。
夏同说:“上车吧。”
王依然一愣,说:“没有帽子?”
夏同说:“警察也挺辛苦,希望他们都回去过年了。”
王依然刚要坐上去的时候,夏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年初二不在。”
王依然没有听明白,说:“什么?”
夏同又说了一遍:“年初二我不在店里,顾家语回来了,要去看豆粉园。”
王依然先是一愣,但随即想起来了,顾家语是夏同的舅舅,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家,美籍华人。在南平城里有不少顾家的旧宅旧园,夏同说的这个豆粉园,王依然不是很了解,可能也是其中之一,王依然还没有来得及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夏同已经发动了车子,说:“坐好啊。”
王依然很少坐在别人的摩托后面,有些紧张,夏同说:“我开得很慢,也很稳,你放心。”
王依然仍然是不踏实的,有一种无处着落的空虚的感受,在她的心里,忽然就有一种抱住夏同的想法。平时在街上,看到女孩子抱着男孩的腰坐在后座上,王依然心里都会滋生出弥漫出一种情怀,很美好,很温馨,有一次她和秦重天也谈起过,秦重天说:“你可别当着钟钟的面说,你要是看见钟钟搂着男孩子的腰坐在那里,你会怎么想?还有好的情怀吗?”
王依然当时非常沮丧。
快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王依然忽然“嗯”了一声。她这一声非常非常的轻,几乎就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夏同还是听到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在喧闹的大街上,在轰鸣的摩托声中,他听到了。
夏同停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
王依然下车后,说了一声“谢谢”,却没有马上走开,她想也许夏同会说些什么,但是夏同只是等着她走,并不说什么,王依然便回了头,走出一段,她回头看看,夏同的车已经开远了。王依然稍有些遗憾,但也松了一口气。
秦独钟已经在家了,看到母亲带回来一些碟子,抢了过去,先检查一遍,又扔了回来,说:“没什么好东西。”
王依然觉得奇怪:“你都看过?”
钟钟说:“不看也知道,都是老宿笃。这个《八月照相馆》我知道的,一个男人死都快要死了,还这么虚伪,不好玩,没意思。哎,老妈,告诉你个好玩的事情,我们一个哥们,可惨了,交了一个野蛮女友。”
王依然大约知道有个韩国片叫作《我的野蛮女友》,媒体炒作得很厉害的,但是王依然不曾用心地注意过,总觉得那是少男少女乱疯乱闹的事情。现在听女儿这么说,有些紧张,生怕女儿也来这一套,连忙问道:“什么野蛮女友?”
钟钟说:“老妈你别紧张,不是我的事情啊,是我的哥们,他的女友,看了《我的野蛮女友》,觉得还不够刺激,想出个新花招,咬住我哥们的舌头,就是不放……”
王依然心里一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钟钟却是眉飞色舞:“就这么咬着,啊哈,她走到哪里,我那哥们只好跟到哪里,那可叫乖啊,哈哈哈。”
王依然说:“钟钟,不要这么胡闹。”
钟钟说:“又不是我,我才希望是我呢,可是我不敢呀。”
王依然说:“你也有不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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