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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_10 范小青(当代)
吴一拂说:“当然放了,凭我的策略,凭我的手腕,谁能玩得过我?
其实对于梁思成的评价,确实是吴一拂的肺腑之言,梁思成曾为建筑师设计过这样的标准:知识要广博,要有哲学家的头脑,社会学家的眼光,工程师的精确与实践,心理学家的敏感,文学家的洞察力,最本质的,他应该是一个具有文化修养的综合艺术家。但是许多人认为,在中国的建筑界,真正达到这样的要求的建筑大师,恐怕也只有梁先生本人了。
不过吴一拂并没有因为说过自己不及梁先生一点皮毛而逃过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噩运,而即使是一场连着一场噩运,吴一拂内心深处,也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
不等秦重天和小佟再问什么,吴一拂抢先告起状来:“秦市长,既然你今天来到我这里,我可要向你告一刁状,我多年收藏的木门木窗木雕文物,不下数百件,捐给传统工艺博物馆了,他们答应要替我办一个吴一拂木雕文物馆,我倒相信他们,可是,一等再等,哪里有?把我的东西乱堆乱放,根本不当一回事,秦市长,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我得去讨要回来了,我不给他们了!”
秦重天说:“你一直收集木雕文物?”他看着吴一拂家徒四壁的环境,有点不敢相信。
吴一拂说:“家里地方小,放不下,才捐给他们的,你一个市长,对下情这么不了解,能当好市长啊?”
换了别人这么指着秦重天毫不留情地批评,秦重天是受不了的,但是在吴一拂面前不一样,吴一拂说什么。秦重天都能接受,秦重天听吴一拂说他当不好市长,便笑道:“我当好当不好先不说,你的事情可不能成,南平现有的专业博物馆都陷在发展的低谷,大部分眼看着都要关门倒闭了,不可能再去建一个……”
吴一拂说:“也不是一定要另外建一个,只要他的传统工艺馆里,增加……”
秦重天说:“可能性也很小,现有的这些馆,每年政府都要贴多少钱,再扩大,就得再增加补贴。”
吴一拂生气地说:“这只能说明你们无能,那么多的无价之宝搁在那里,不能让它们产生效益,还要贴钱,这叫什么水平?”
秦重天说:“吴先生,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吴一拂又得意了,道:“那是,你们要是请我担任个什么顾问,听我的意见行事,你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秦重天说:“今天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们开发锦绣路……”
吴一拂摆着手,打断了秦重天的话,说:“你说到锦绣路,我突然想起来……”说着又站起来,到墙角的一个旧柜子里,翻了翻,翻出来一叠纸,拿过来,秦重天以为要给他的,欲伸手接了,不料吴一拂手却一缩,道:“谁说要给你,不给你的,是我的文章。”
小佟差点又要笑了,秦重天说:“什么文章?”
吴一拂朝小佟看看,说:“喂,小伙子,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念念。”
小佟看了一眼秦重天,秦重天点了点头,小佟就接过稿子,念了起来:
“有一天,范仲淹叫人做了一百只馒头,自己先吃了一只,将九十九只交给佣人,说,这里有一百只馒头,我回来时你交给我,他外出回来,佣人要交馒头了,可数来数去只有九十九只,范仲淹说,你偷吃了一只是吧,你说出来,我就不罚你,你不肯承认的话,我要重重地罚你,佣人心想,也就是一只馒,犯不着被家法从事,就承认了吧,于是说,是我偷吃了一只,范仲淹听了,心中感慨万端,这就是冤枉官司,明明是我自己吃了一只,把佣人稍微这么一吓,他就认了,如果做官也是如此,那是要加害于民的呀,所以范仲淹为官时,审理案子,特别细心,一向不肯动刑逼供,也从来不会冤枉好人,这样的好官,是南平人。
范仲淹做官肯为民作主,他的高风亮节,也影响了在他后面做官的南平人,范仲淹死后,南平人民为了纪念他,在南平城里为他造了祠堂,主持这事情的南平地方官,是范仲淹的门生,命人在祠堂前铺了一条精致的石板街,哪知惹了事情出来,却原来这样的石子路,和皇宫里的龙骨街一样,要知道,这样的街,皇宫里只有一条,祭孔圣人的文庙里也只有半条,你范仲淹难道要和皇帝比,难道比孔圣人还了不起?奸臣便把事情加油添醋报到皇帝那儿,皇帝果然生气了,下令拆掉这条街,在圣旨上写道:留头不留街,留街不留头。
地方官说,好吧,我是范仲淹的学生,我要向老师学习,既然范先生一生清白,我也不能沾污了他,街是一定要留的,不留头就不留头罢,于是果然就就留街不留头了,地方官被砍了头,但是那条街却保留下来了,一直到现在还在,街名叫作范前街。”
小佟一口气念到这里,停了下来,问吴一拂:“吴先生,这是你写的?”
吴一拂说:“不是我的文章,我会让你念吗?”
秦重天也问:“发表过吗?”
吴一拂说:“我的文章,太高深,他们看不懂,不会给我发的。”
秦重天说:“你让小佟念这文章给我听,是不是说,我应该宁留锦绣路可以不留头?”
吴一拂说:“错也,我并不是让他念给你听的,我是自己要听,平时,找个有水平、能够念周全了的人,还不太容易呢,隔三差五的,能够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何乐而不为?何况呢,范仲淹那是什么年代,我们这是什么年代,你别以为我是个老保守,你要问我锦绣路,我回答你,开发,是开发的道理,不开发,是不开发的道理,现在既然已经动了,就往开发的道理上走。”
秦重天说:“您能不能具体谈谈?”
吴一拂说:“一句话,新锦绣路要建出老锦绣路的气息,新锦绣路,大了,宽了,繁华了,但是,一定一定,要保留住老锦绣路的历史气息。否则,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准备着有街无头吧!”
秦重天笑了笑,但心里并不轻松,吴一拂说的这些话,提的这些醒,在考虑拆迁开发锦绣路之前,就都已经一一考虑过,专家学者,包括群众百姓也都再三地提到这个问题,南平是一座著名的古城,如果在开发的过程中,破坏了她的古韵,这罪过,他秦重天承担得起?
吴一拂见秦重天一时不说话,先耐不住了,说道:“怎么才能保留住历史的气息呢?我说几点,从建筑的角度,看沿街的建筑高度、建筑形式、建筑的人文精神,一个地方,你造了工厂,就是工业区,你造了住宅楼,就是居民区,你要还历史的本来面目,该干什么,你是学历史的吧,你不知道?”
秦重天看看小佟,小佟今天感觉上特别过瘾,因为平时都是秦重天训他的,他不能回嘴,今天居然也有这么个人能够当着他的面训一训秦重天,而秦重天却不能回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佟心里快活,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秦重天看在眼里,当即想了个主意治他:“小佟,拿出笔,记一记。”
吴一拂情绪更加高昂了,喜形于色,小佟只得拿出笔来,问道:“吴先生,刚才是第一点?”
吴一拂说:“不,刚才只是开头,正文还没有开始呢。”见秦重天要说什么,赶紧摆手道:“还是先听我的,我先说一,这一,就是考虑以人为本,过去南平的建筑都很人性化的,南平的小巷里,常有参天大树,这些树能让人安静,南平小巷里的小院,小天井,正房面南,厢房面东南西,采光好,后院连着小河,生活方便,再看小巷接小巷,街道连街道,南平的路是四四方方的,南平城是棋盘格局,找什么角角落落的地方都不难找,所谓的南平路路通,都是以人为本的基本思想为指导的……”
吴一拂虽然年迈,语速却很快,这些话,大概是烂熟于胸,不假思索就说出来,小佟的速度跟记不下来,赶紧说:“吴先生,说得很精彩,但是能不能说慢一点?”
吴一拂说:“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精采,你不用记的,要听什么,我张口就是,再接着说以人为本,现在你们看看我住这个地方,我们那么多邻居住的地方,哪里还有一点阳光照耀?抬头看看,蓝天也被高楼分割了,低头看看,水面也被侵占了,现在的老百姓,只能从电视上看到那些舒适漂亮的房子,觉得离他们很远很远,其实他们不懂,这不是很难的事情,他们不懂我懂,只要建房前,甲方说一句话,建筑师是完全能够让大家住得舒适一点的。”
有个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吴一拂生气地说:“你别来捣乱,我们谈大事呢,你又不懂的。”
邻居嘀咕了一句“老十三点”,笑眯眯地退走了。
吴一拂说:“说二,建筑是有灵性的,过去常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建筑是能与人对话的,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建筑是石头的史书,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现在的人,都不懂、不明白这些道理,粗暴地乱拆乱建,如果一个古城失去史迹,这就等于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就是一个白痴啊!你们想想,一个白痴,穿得越光鲜,越被人笑话!更何况,白痴怎么懂得打扮,他打扮出来的,只能让人笑掉大牙,就象我们现在,到处看到的,不管什么墙,墙面外都贴瓷砖,开什么玩笑,弄得到处象浴室、厕所……”
小佟再次地忍俊不住,吴一拂说:“你还笑得出来?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大笔一挥,大嘴一开,之后带来的惨痛,怎么办?你们可以说,这是交学费,但是,难道丧失历史的责任,用“交学费”三个字就能抹掉的?”
这些吴一拂嘴里“太有道理”的道理,秦重天又何尝不明白,如今,连普通老百姓都关心的历史与现实的统一问题,他怎么可能不去关注,不去了解,不去掌握,但是秦重天还是来到吴一拂这里,听他的唠叨,听他的埋怨,听他的不厌其烦的解释。
五十年代,梁思成听说他曾经勘察过的河北宝坻的一座辽代古庙被拆除,说,我也是辽代的一块木头。
吴一拂曾经套用梁思成的话说:“我是春秋时的一块城墙砖。”
至此,秦重天心里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命不可违,民心不可抗,想在南平古城区内突破一定的高度,无论你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也都是违抗天命、违背民心的,就在吴一拂的这个旧陋狭小的见不到阳光的蜗居里,秦重天彻底打消了借邱政委之力试图突破的侥幸心理,。
一旦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目标锁定,秦重天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再杂乱无章。
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差一点就滑过去了,秦重天出手快,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它。

秦重天紧紧抓住的一闪念,就是将豆粉园移建到新开辟的锦绣路沿线。应该说,是吴一拂的谈话启发了他,吴一拂关于历史气息的提法,让秦重天的思路豁然开朗起来。即将建成的新锦绣路,最缺少的就是这样的带有历史气息的软环境,对锦绣路来说,豆粉园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不用政府出钱出力,就给你在锦绣路沿街建这么好个古典园林,现在秦重天眼睛望着这块馅饼,馋涎欲滴。但是,要想争取到这个大馅饼,又谈何容易?林冰那边,关于移建地址的报告早已经送上来,政府这头,也已经组织一些专家及有关人士反复论证过,豆粉园移建至白林巷,是再适合不过的,就只差秦重天大笔一挥的最后一道程序了。
连秦重天也不得不佩服,林冰的所有工作,都是又快又准又狠。所以,要想让林冰接受秦重天的新建议,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秦重天从吴一拂晓那里回来,迫不及待地在办公室的规划图前看了起来。
规划图上的锦绣路,如一条卧龙,秦重天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块块地段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剜掉哪一块都是剜他的心头肉,秦重天心疼得裂了裂嘴,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嘲笑自己:你以为这锦绣路真是你秦重天的?
秦重天心里清楚,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要想说服顾家语和林冰,你不拿出锦绣路最好的地段,那就免开尊口,秦重天要想将豆粉园移建到新锦绣路,手中唯一的法码,就是地段。
秦重天用手指一一点着这些已经分别标明了号码的地块,点来点去,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一着急,电话将尉敢和向东召来了。
尉敢和向东一听秦重天的想法,两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谁不知道南平的古典园林,要的就是“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的意境,要将豆粉园放到车水马龙的新锦绣路沿街,与当年造园的宗旨相去实在太远了。
更何况,你秦重天向来是要大权在握的,其他单位落实回迁也好,申请地块也好,秦重天从来都是紧紧攥住锦绣路的每一寸每一分不肯轻易松手,这回怎么舍得将十多亩的黄金地段,交给一个私家园林?
也幸亏尉敢和向东都是了解秦重天的,换了别人,不定认为秦重天拿了别人的好处,至少也是犯了一时的糊涂。
秦重天很不满意两位局长的暧昧态度,毫不客气地说:“今天请你们来,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是要你们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说服顾先生,当然,首先是那位林冰女士。”
尉敢犹豫了一下,说:“秦市长,你没有和林冰先接触一下?”
秦重天说:“我要是接触了,还请你们来干什么?”
尉敢和向东又对视一眼,两人都在想:你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先要叫我们来出馊主意,既然你连我们的意见都不征求就决定做这件事,你何必不一人做到底。
秦重天哪能不知道这两人心里的小算盘,他又何尝能够饶过他们,当下笑一一下,说:“两位局长,我这几天够忙的,这事情,是否请你们先与林冰接触一下?”
尉敢和向东都有些发急,向东更直爽一点,当即道:“秦市长,以我的看法,这件事情,林冰是不可能答应的,她也作不了这么大的主吧?!”
尉敢也跟着说:“恐怕得顾家语说了算。”
秦重天说:“那也得先通过林冰向顾家语转告我们的意思,你们说说,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提出这个要求?”
向东说:“这个口很难开啊,守着白林巷那么合适的地方,林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秦重天说:“你们都认为白林巷合适,能说说理由吗?”
向东想,这还用说,你也是明知故问嘛,但想虽这么想,说还是说了:“那个地段,是古城区改造中动作最少的地段,整个街区的格局,几乎没有改动,这样,街道的树还是老的,房屋和街道也都是老格局,整个街区,也就基本保留了老南平的味道,就象、就象动迁之前的锦绣路。”
秦重天道:“老南平的味道,历史气息,过去的一些年,我们做的事情,我们搞的建设,有许多都是在毁坏历史气息,而从今往后,我们在搞建设的同时,更多的恐怕是得考虑怎么保住仅剩无几的历史气息,是不是这样,尉局长?”
虽然秦重天直接问尉敢,但尉敢没有接嘴,以往从秦重天嘴里出来的这一类的用词,常常多少含一些讽刺意味,但今天他的话,却听不出其不意样的意味,这使得尉敢不好轻易判断了。
秦重天又看了看向东,向东说:“将豆粉园移建到白林巷,也是这样的意思,白林巷的大环境,能够使移建的豆粉园维护住自己的原有的信息、至少,也可以保住一部分,不至于破坏殆尽。”
秦重天说:“向局长,你的话太有道理,将豆粉园移至白林巷,是为豆粉园考虑,考虑的方向是对的,但是角度是不是小了一点?移建豆粉园干什么?还不是为向世人说明,南平的优秀的传统文明仍然还在,那么,我们能不能站得再高一点,看得再远一点,不仅仅让一个小小的豆粉园说话,能不能让整个的一条新锦绣路,也能告诉大家这样的事实?”
尉敢说:“秦市长,你的意思,将豆粉园移建到锦绣路,是否能利用豆粉园的气息,去影响整个的锦绣路……”
秦重天说:“你们觉得呢?”
向东说:“这个想法确实很好,如果新建的锦绣路,能够在新鲜的感觉中仍然带给人一些古旧的气息,我个人认为,那应该是旧城改造中最重彩的一笔,也应该是如今我们的城市建设中最辉煌的成就。”
尉敢想了想,又有些疑虑,说:“仅靠一个豆粉园,她能传递多少信息?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秦重天道:“至少我们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你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事情是怎样的?”
尉敢终于把话说到了实质上:“如果是这样,秦市长你打算把哪块地给他们?”
秦重天说:“这正是我要听听你们意见的。”
向东和尉敢又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知道,秦重天在关键的时刻,又犹豫不决了,如果没有犹豫不决的心态,现在他大概也不会再来跟他们罗嗦,恐怕早已经站在林冰面前了。
尉敢是深知秦重天的心思的,所以尽量顺着他的想法去说:“如果我们不拿出有分量的条件,豆粉园的事情希望很小,所以,一定要舍得划出好地段。”
秦重天道:“你倒大方啊。”
尉敢心想明明是你要这么做,又推到我头上,又不是我想大方,不过他早已经习惯秦重天的技俩,笑了笑说:“不是大方,是做事情的诚意嘛。”
秦重天手指了指墙上的规划图:“那你说说,你的诚意在哪里?”
尉敢手上指,说:“盛世坊这块。”
秦重天瞪了瞪他,说:“你是成竹在胸嘛!”回头又问向东:“向局长,你看呢?”
向东说:“盛世坊,我认为可以。”
秦重天说:“你们都认为盛世坊合适――”话说到一半,人已经站起来,道:“既然想法一致,那就走!”看尉敢和向东有些发愣,又说:“怎么,真的以为我会让你们去做这个难人?”
向东和尉敢想,当然你是要亲自出马的,这么大的事情,你能放给我们做吗?
三人上车,直奔乱轰轰的锦绣路工地。
豆粉园的园子里,拆迁的工作已经开始。张錞于最后也没有能够从林冰那里争取到这个工程。林冰经过反复考察,将移建的工作交给了南平古建筑集团,眼下,古建筑集团的常工,正带着他的队伍在撬砖挖路,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工人们叽叽哇哇的说话声,使豆粉园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鸟在树上乱鸣着,试探着,最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彻底失望后,飞走了。
常工对古建筑的建筑材料有着格外的偏爱,他总是担心工人们手脚太重,会损坏什么,每一项拆除,他都亲自动手做示范,工程进展非常缓慢,连一向沉稳的林冰也有些着急了,不要说性子本来很急的顾红,常工不便对林冰多说什么,便向顾红解释,说:“顾医生,这可性急不得,这些砖瓦,很金贵的,得小心伺候,就象你手术刀下的病人,来不得半点马虎的。”
不过张錞于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常工负责的移建工作中有关运用石块的工程,由常工再转包给张錞于,林冰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情况,并不反对,使得张錞于对林冰,是越来越摸不透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张錞于既然接了活,他就会认真地去做好,不多久,在他公司的项目业绩栏下,又会增加一顶:豆粉园移建工程的设计并施工。
豆粉园拆旧工程开始后,林冰几乎每天都来现场,这会儿看到秦重天带着尉敢向东突然而至,又突然听到秦重天的建议,要将豆粉园建在新锦绣路沿线,林冰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解地问道:“怎么,政府可以随便出尔反尔?”
秦重天说:“林女士,这不应该算作出尔反尔,这是政府方面经过统盘考虑……”
林冰说:“统盘考虑?为什么?白林巷不合适?”
秦重天说:“林冰女士,问题不在白林巷,问题在在锦绣路,政府方面,希望能在锦绣路沿线搞一些软化环境的建筑……”
林冰听明白了,想了想,语气严谨地说:“各人是各人的角度看问题,你看着你的锦绣路,我看着我的豆粉园,从协议签署那天起,我们就是各干各的了,你不能因为你的锦绣路利益来侵害我的豆粉园利益!”
秦重天笑着说:“林女士,您这话有失公道啊,我们考虑锦绣路的时候,同时也是为豆粉园考虑的,是互利的,是相得益彰的建议嘛。”
林冰说:“当然,我相信秦市长,相信南平政府方面的诚意,但是有一点,也得请政府方面再明白一下我们的意图,或者说,根本没有资格说是我们的意图,这是当年的造园主的意图,顾先生再三跟我说,他要的是‘柴门临水稻花香’的境界。”
秦重天说:“当然,就说豆粉园这个原址,就是在‘远往来之通衢’的小巷深处,从前做过官的人,都喜欢躲在清静的地方啊,不象我们现在,每天都在热闹之中,也都已经习惯了清静丧失的生活了。”
林冰说:“我听顾先生说过豆粉园的许多故事,太平天国打来的时候,本来想拿豆粉园做官府,但就是因为这里弯弯绕绕进来很麻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到别处去了。”
向东觉得一直秦重天在唱独脚戏,自己和尉敢两人在一边看着,有点不够意思,便说道:“但是时代毕竟不同了嘛,从前建一个私家花园,确实为了自己独享清闲,所谓的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说的只是自己的修身养性,是不要与别人共享的,但是现代社会,恐怕很难真正达到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就说这豆粉园,投入这么大的资金,今后难道真的打算永远大门紧闭,她已经深藏闺中多少年?还要让她再藏多少年啊?”
向东的这番话,是击中了林冰的。虽然前不久向东还在大会小会说着相反的意见,一些南平园林为了方便游客,拆除了园林附近的小巷和老屋,搞得园林象一棵被剥光了叶子的老树干,虽然有些决定是向东的前任在任时就作出来的,仍被向东毫不留情的批评下去。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向东的立场不能动摇,他得坚定不移地站在秦重天一边,用商人最关心的利益两字去打动林冰。
向东这一着确实是管用的,说到底,林冰是个商人。当然,作为顾先生的代理,她是个有文化品味的、又是全盘奉行顾家语意愿的商人,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商人,林冰首先考虑的恐怕还是经济效益问题。
如果将豆粉园移建在新锦绣路上,豆粉园对外开放的先天条件就相当优厚了,不管顾家语从购回豆粉园到移建豆粉园的想法中究竟有没有蕴含着经济上的考虑,但是要让林冰经手将几千万甚至更多的资金投进去,然后,剩下的日子,一边再投入资金进行维护管理,一边就死守着四边的围墙和紧闭的大门,等着花开叶落,四季更替,林冰是不能甘心的。虽然林冰不可能是那个守住豆粉园的人,但只要她一想起化了重金和费了心血移建成的豆粉园,从建成那天起就将与世隔绝,林冰心里,总是会泛起一股酸意。
现在,倒是遇上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所以,话说到这儿,从林冰内心,立场也已经开始动摇,但是林冰心里明白,这个关,顾家语那儿恐怕无论如何是过不了的。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在省委参加会议的闻舒,会议结束后,并没有急着回南平,闻舒要等省委周书记有时间,向周书记作一次专门的汇报。
偏偏这几天周书记的日程安排得很满,省委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就要赶到与南平为邻的平湖市开发区去剪彩,周书记建议闻舒,干脆和他同路走,坐上他的车,路上可以先谈谈,谈不完的,到了平湖再继续谈,闻舒略一犹豫,周书记便笑道:“怎么,你这个南平的书记,就不能到平湖去看看?两家邻居,就老死不相往来?”
一个市的市委书记,跟着省委书记到另一个市参加剪彩活动,恐怕是没有这样的惯例的,闻舒也不想做第一个破例的人,但是既然周书记这么说了,闻舒倒不便再推辞,上了周书记的车,就往平湖去。
闻舒汇报的内容,还是锦绣路的问题,周书记说:“这也少见的啊,为了一个城市的一条路,我这个省委一把手,都已经快茶饭不思啦。”
当然,闻舒说是汇报,其实是向省委要政策,有关锦绣路规划的权限,省委专门开过会,最后确定了,南平市方面是无权擅自改动,但现在南平面临锦绣路改造的经济大关,靠闻舒再怎么托,秦重天恐怕也很难闯过这道关。
如果能够放宽一点规划的权限,多争取一点实用的面积,南平市就能一下子从中获得较大的益处,从而彻底解决锦绣路面临的最大难题。
其实,闻舒说的这些情况,周书记是清楚的,但是周书记并没有打断闻舒的说话,一路上,都认真地听着,不时提一两个问题,再深度了解一下。
一直到闻舒汇报完毕,周书记才正式开始说话:“闻书记,你刚才说的实用的面积,我有一点不同的看法,现在锦绣路规划中,难道有许多不实用的面积?”
闻舒刚要回答,周书记却又接着说了:“其实,这个问题我是问自己的,什么叫实用,从实际干工作的角度,确实是要考虑经济效益,投入要产出,才是最实用的,锦绣路开发了,沿锦绣路的地皮,成了黄金地皮,如果多用它来盖高楼、建大厦,当然效益可观。”
闻舒说:“但是在南平,不可能这么干,南平古城闻名遐迩,保护古城风貌,是最至关重要的,别说建筑高度不能突破,就是规划中的绿地,也是一寸都不能减少的。”
周书记笑道:“既然你都把了关,还有什么要向我要的?”
闻舒也笑了笑,说:“政策。”
车速已经慢下来,远远的看见平湖市的几位领导在前边的路口等着,周书记指了指了,说:“到了。”
平湖市湖光开发区,是一个清一色的民营经济开发区,数年前,这里还是平湖最荒凉的地区,短短几年,已经成为全省最大的丝绸生产、贸易基地,一年的利税,已经占到整个平湖市的三分之一。
周书记是来参加湖光开发区成立五周年的庆典活动,如果说闻舒一开始尚有些疑虑,省委一把手,一般是不会参加一个市的某开发区的活动,因为全省这样的开发区,恐怕不下数百处,今天五周年,明天十周年,今天铲土奠基,明天开张典礼,如果都要省委书记参加,省委书记哪里忙得过来?何况以周书记的工作作风和习惯,一般热闹的庆典活动,他参加得很少,那么今天平湖市的这个开发区,吸引了周书记的又是什么呢?
闻舒其实已经明白。他不仅明白周书记为什么而来,同时也明白了周书记并不是随随便便邀请他过来参加兄弟市的活动,周书记是有用意的,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周书记已经用今天的行动,告诉闻舒,在锦绣路开发的过程中,更应该广开思路,广辟财源,筑巢引凤、借鸡生蛋。
你不是说资金缺口大吗,资金是可以引进的;你不是说效益不理想吗,效益也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除了突破规划局限之外,一切的事情,你可以大胆地放手去做。
闻舒知道,这就是周书记的政策,周书记决不会掏钱出来给他,但是周书记正在启发他,可以怎么样去争取资金,怎么样利用资金。
闻舒这天下晚离开平湖市的时候,周书记和他握了握手,说:“下面的工作,就辛苦你啦。”
下面的工作,首当其冲的是秦重天,闻舒很清楚,秦重天的工作,不是容易做得通的,他是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的,要他放权,要他让出锦绣路的地段给别人干,他能接受到多大的程度?能让出多少权来?
同时,闻舒心里明白,无论锦绣路将引进什么样的改革,锦绣路仍然是少不了秦重天的。
闻舒回到自己车上,小惠告诉他,建设局李棉局长打过电话,说新加坡的李先生希望和闻书记接触一下,因为那时闻舒在周书记车上,不方便联系,小惠让李棉过一会再打。
李先生是南平最大的投资外商之一,几年来,已经先后在南平投资了许多实业,有五星宾馆、大规模的餐饮、高尔夫球场等,闻舒前不久又听到有关方面介绍,李氏今后的主营方向,可能会转向体育运动场馆的投资建设和项目开发。
这会儿,忽然听到李先生的名字,闻舒心里不由一动,问道:“李棉有没有说什么事?”
小惠说:“没有具体说,只说是和锦绣路有关的。”
闻舒不由脱口道:“人家都抢在前面了。”
小惠说:“闻书记,是不是……”正要询问闻舒的意见,李棉的电话又来了,小惠等着闻舒的下文。
闻舒说:“你告诉他,大约一小时后,我一回南平就见他们。”
很晚了,秦重天已经睡下,闻舒的电话却追来了,秦重天有些惊讶,闻舒直接打电话给他,而且是深更半夜,心里一抽,就感觉心跳有些异常,捶了一下胸口,骂道:“紧张什么,有病啊!”
王依然也已经睡下,听到电话声,又听到秦重天骂自己,便道:“真是有病。”
秦重天说:“闻书记……”
闻舒说:“秦市长,这么晚了打扰你。”
秦重天说:“被闻书记打扰必是好事啊。”
闻舒笑道:“你这么肯定?”
秦重天说:“当然肯定。”
闻舒说:“这回被你蒙对了,你看看,为了你这个锦绣路,省委周书记说他都快茶饭不思了,我呢,更是夜夜不眠了。”
秦重天“啊哈”了一声,想说什么,但心里却更慌了,慌得得停下来喘气。
那边闻舒也没有容他说什么,又接着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替你拉来一笔大投资,能撑起你锦绣路小半天下……”
秦重天心里“格登”了一下,还没有说话,闻舒就已经知道他想的什么,接着道:“你别担心,肯定是好事,我可是雁过拨毛拨来的,新加坡的李先生,人家明天下午就得走,明天上午八点,一起谈一谈?”
秦重天说:“好,八点。”
放下电话,秦重天还盯着电话发愣,天上掉陷饼?在秦重天这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童话。

第二天一早,秦重天七点半到办公室,坐下来不到半分钟,闻舒的电话已经来了,他建议将原定八点的会谈推迟一小时,秦重天刚要问为什么,小佟已经进来了,将厚厚的一份材料交到秦重天手边,秦重天捂着电话问:“什么?”
小佟指指首页,秦重天看了一下,上面写着:锦绣路综合运动健身中心投资意向书。
闻舒在电话里问道:“秦市长,新加坡方面有一份意向书,是不是已经给你送过去了?”
秦重天说:“已经看到了,动作好快啊。”
闻舒说:“既然他们动作快,我们也别慢,推迟这一小时,是为了更快地决定这个项目,也就是说,将普通的会谈变成实质性的谈判,秦市长,你看如何?”
秦重天心想,这是请君入瓮啊,嘴上说:“好。”挂了电话,看小佟盯着他,说:“看我干什么?”
小佟有些犹豫地又看了看他,但是没有将要说的话说出来
李氏实业公司的投资方向,开始向体育运动方向转移,这一次李先生来南平,了解到正在进行中的锦绣路开发,引起了极大的兴趣。
就在短短的一个晚上,李先生的助手已经拿出了十分周全而详细的方案,一大早,就交到秦重天的手里。
投资方考虑在这块黄金地段,建一个大型综合运动健身中心,二十道的保龄球馆、50×5的标准游泳池、健身房、健美房、台球房、乒乓球房、羽毛球房、飞镖、攀岩、射击、冰上运动、滑板等等,建筑面积约3万平方米……秦重天翻看着几乎滴水不漏的意向书,第一个跳出来的反应是,:我们的场馆怎么办?
秦重天首先想到的是南平市自己正在建设中的体育场馆,因为古城中心地皮太紧,当初选定馆址的时候,只能放在远离市中心的新城区,如果让外商在南平的黄金中心地段建成这样的场所,无疑是拱手让出了这一大块的正在走上坡路的前景美好的朝阳产业。
秦重天不得不佩服李先生的胆识眼光和聪明才智,锦绣路的投入,有一个先天的也是致命的条件限制:新锦绣路两边的建筑,不得高于四层,也就是说,投资商住楼、写字楼这样的实体,恐怕投入太大,得不偿失,但是守着这样的好地段,有实力却不投入,也是李先生这样精明的商人所不能容忍的。这样的两难可以难倒他秦重天,却难不倒李先生。
无论是资金还是信心,我们都不如人家,秦重天想,还有什么可说可比的?
秦重天抓起电话打给闻舒,闻舒一听秦重天的声音,便道:“已经看完了?”
秦重天说:“闻书记,南平新建的体育场馆,是您自己亲自抓的实事工程,又是江市长……”
闻舒道:“是实事工程,就更应该参与竞争,秦市长,你说对不对?在市场经济的前提下,不参与竞争的实事,能实得起来吗?”
秦重天说:“话是这么说,但是,事实上,如果李先生的中心建成了,我们的场馆,只能喝西北风。”
闻舒说:“你这么悲观?我的想法和你恰好相反,只有李先生的中心也建起来,我们的场馆才有饭吃。”
秦重天说:“闻书记,从理论上说,我一千个一万个赞成你的说法,但是闻书记你也清楚,这不是纸上谈兵,我们不具备足够的参与竞争的条件,我们竞争不过的。”
闻舒说:“竞争的条件,也不是爹妈给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再说了,秦市长,你代表着一个政府啊,人家仅是一个个体户而已,你就这么没有自信?”
秦重天苦笑了一笑,说:“个体户也是外国个体户啊,闻书记,你替我想想,地点、设施、经营理念,后备资金,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闻舒并不着急,这个话题谈不下,再换一个方向,说:“秦市长,你锦绣路,那么长的地带,以你这样的速度,恐怕……秦市长,这和你一向的作风,似乎有些背道而驰了啊。”
秦重天说:“闻书记,我们是带着镣铐跳舞,能跳得好跳得快吗……”
闻舒说:“难道我们一直以来,不都是带着镣铐跳舞的吗?为什么这一次就跳得特别的难?”
秦重天沉默了,闻舒的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秦重天不否认,他自己也早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动作,越来越犹豫,越来越动摇,越来越优柔寡断,果断的敢说敢做的作风已经渐渐地离他而去,他感觉自己是一头困兽,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的力量,只能耗费在方寸之间乱转乱蹦。
闻舒让秦重天停了停,又说了:“秦市长,这件事情,我已经跟江市长通过气……”
秦重天想:你这是让我钻套子,什么雁过拔毛,什么晚上临时准备的意向书,恐怕早已是深思熟虑的。不过秦重天并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窝囊,他的犹豫不决,并不是因为担心闻舒的态度,实在因为他自己要扛的东西太多,却又有了强烈的扛不起来的感觉。
闻舒还等着他呢,秦重天理了理思绪,说:“他想要哪一段的地块?另外,还有些别的什么……”
闻舒心里,又深又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没有叹出声来,他好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事情,说道:“具体的,你们谈吧,我不便再多说了。”
九点钟的谈判进行得非常的顺利,秦重天一看就知道李先生事先是有充分准备的,对于政府方面的政策,了解得很透彻,甚至连他秦重天的脾气,也都摸得很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送走李先生,回到会议室,见尉敢又跟着进来了,要对秦重天说什么,秦重天手一摆,劈头就说:“准备跑宁江啊。”
尉敢问:“跑谁?”
秦重天说:“谁都要跑,我自己手里没有资金,就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人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干什么,却什么也干不起来!”
尉敢小心地说:“你觉得今天谈得不理想?”
秦重天说:“怎么可能,那都是人家的精心准备的,怎么可能不理想,再理想不过了。”
尉敢想,那你犯什么怪,在大会小会上,你口口声声要多方开拓,多方引进,不管是谁,只要他是来帮助我们建设新锦绣路的,不管他是什么目的,我们都欢迎,这会儿又犯了哪根筋?
秦重天虽然不知道尉敢在想什么,但是感觉得到他的暗暗抵抗,便又说:“尉局长,锦绣路工程的副总指挥,你倒永远是一付事不关已的样子啊!”
尉敢知道秦重天在思路上有些问题,面对越来越大的城市建设和城市改造上的缺口,仍然和过去一样,靠银行贷款,靠政府投资,早已经是杯水车薪,越来越抵挡不住。
其实,从观念上讲,甚至从政策上看,无论是党委还是政府一头,各级领导都在大力提倡和鼓励社会资金参与建设和改造的工程,秦重天也决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人们心目中的秦重天,从来都是一位开拓型的干部,但是在锦绣路的问题上,秦重天却越来越陷入被动局面。
按道理,尉敢完全可以直言相告,跑省行?跑央行又能怎么样?就算跑下一点资金来,究竟能抵挡锦绣路上多长的一段?到时候,又拿什么来还贷款?秦重天要在新锦绣路上搞的建筑,究竟有多少有盈利的把握?
但是尉敢无法直说,因为尉敢深深感受到秦重天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沉重和悲哀,尉敢这许多年来,亲眼看着秦重天以一头两臂的血肉之驱、普通之身,干着三头六臂的活儿,要叫秦重天放权、放活下去,尉敢实在于心不忍,对一个干事业的人来说,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事业的艰难,而是被剥夺干事业的权力的痛苦。
尉敢几次欲言又止,秦重天何尝不知,他一点也不盲目,尉敢的苦心,他知道,但他也毫不领情,直指尉敢说:“别吞吞吐吐的,你的意思我还不知道?社会资金,社会资金,你不就是怕跑银行吗?”
尉敢说:“不是我怕银行,是银行怕我啊。”
秦重天说:“以你的意见,我们就别跑银行了,就坐在家里,看看图纸?然后划分一下,这一块地给张三,那一块地给李四,这多省心,省心又省力?我倒要问问你,张三李四都把我们地拿走了,他们去盖房子,他们去搞建设,他们去挣钱赔钱,那我干什么?你干什么?那还要你我这两个总指挥干什么?”
尉敢知道,这就是秦重天的心病所在,尉敢说:“为什么豆粉园的事情,你没有很多的想法,就觉得应该由顾家语买回去重建,而别的……”
秦重天说:“豆粉园,本来是人家的嘛。”
尉敢差一点说“那在中国的大地上,又有什么东西不是人民的呢?”但是尉敢不会说出来,他不想刺激秦重天,人家都以为他有点怕秦重天,尉敢也就随大家保留这样的看法,不仅从来不设法纠正,有时候,还故意推波助澜,让这种看法愈演愈烈。但是,真正尉敢对秦重天的感情,也恐怕只有尉敢自己最清楚。
尉敢一想就想得很远去了,秦重天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提醒尉敢,说:“社会资金归社会资金,另当别论,我们该贷该借该抓在手里的东西,还是得我们抓,尉敢,你答应完成的任务,可是八字还不见一撇啊!”
尉敢说:“答应的事情会完成的。”
秦重天说:“我还不了解你,先是消极态度,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到实在过不去了,还不是往我这儿一堆,我替你擦屁股,我替你完成。”
尉敢想,这样的事情是有发生过,但这一回不可能了,锦绣路,你秦重天一个人是顶不下来的啊!想着,便说:“我也一直在盘算,引进资金的问题……”
秦重天说:“你有什么打算?”
尉敢一张嘴,差一点脱口说出什么,但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强行地咽下去了。

部队回迁、综合运动中心选址等许多未决的矛盾还都一一堆在那里,这边又冒出个豆粉园回迁的事情,当秦重天把困难向闻舒一汇报,闻舒就知道,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前次的移建,秦重天都动用到许部长了,这回看他还能动用谁?
闻舒让小惠去听了听反应,小惠的反应还没有搜集起来,两封群众来信却已经倒了,第一封,写信人说自己是解放战争受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的老同志,流血流汗牺牲生命打下的江山,如今却要被一些不孝子孙拱手奉送了,心里实在是想不通,这共产党的旗帜到底还能打多久?另一封信就直截了当地指责秦重天得了人家的好处,把锦绣路最好的地段给一个私家园林,那以后的锦绣路,到底姓什么?
第二个写信人还在信上注明了,为防止南平市的领导官官相护,此信一式两份,一份给南平市委,另一份直接寄给省委书记。
闻舒对这样的反应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看了看信,想起秦重天自己说的话,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闻舒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秦重天说得一点也不错,顾家语那边,对秦重天的这个主意,想必是十分的不满,这一边,群众、干部,上上下下,又都怀疑秦重天的动机,秦重天何止是风箱里的老鼠,都快成为过街老鼠啦。
秦重天的重负,已经让闻舒感觉到不安,如果这样干工作,怎么干都没有人说好,到底是干工作的人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一想到这一点,闻舒心里就难免有点乱,有点不平衡,他在体会秦重天的重压的时候,自己又何尝没有类似的感觉。只是,目前看起来,秦重天的情况更明确更具体一些,锦绣路,明明白白地摆在大家面前,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瞪得大大的,盯着。而闻舒面临的压力,更多的是隐形的,一般的人看不见。秦重天还可以向他叫叫苦,向下级发发火,他向谁去叫苦?向谁去发火?前次向省委要政策的事情,做得并不漂亮,闻舒心里是很明白的。但是他又怎能不做?他不做,南平怎么向前走啊?
闻舒本来想和秦重天认真谈一谈,时间都已经安排好了,但临时有个接见外宾的任务,一位非洲国家的E总统,从上海过来,要在南平活动半天。
E总统在中国访问了北京西安上海等地,中国特色的内容,也已经看了不少,到南平之前,就知道南平号称东方威尼斯,提出要看看南平的小桥流水。
小桥流水是南平的特色。水,曾经是遍布南平全城的脉络。水多,桥自然就多。桥多,就形成了南平的特别景观。在三横四纵的水网上,曾经有过“红栏三百六十桥”的辉煌,南平的桥,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造型各异,比如玉带桥,可堪称大桥中精品,饮誉中外,是国内现存古代桥梁中最长的多孔石桥,它设计精巧,结构奇特,以平坦宽阔之势,长虹卧波,让人叹为观止。
大桥有大桥的气势,小桥亦有小桥风姿,南平的小桥小巧玲珑,静卧于碧波之间,别具匠心。南平最小的古桥,要数静园中的取静桥,它是园林中建拱桥的成功范例。桥宽不到1米,跨度也只有1米多一点,桥长2.5米,拱顶厚0.2米,石拱栏高0.2米,正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古话。
在这个春天的夕阳西下的傍晚,南平市委和政府主要领导,陪同一位远自非洲而来的客人,站在一座古桥的桥面上,翻译告诉E总统这座桥,叫花桥。
就是白居易在一千多年前写下的诗句里的“花桥”: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花桥的桥面是不对称不一致的,一半是条石,一半是碎石子,E总统觉得挺有意思,他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国家,看过许多桥,却没有见过的这样的桥面。
E总统并不知道白居易,但是他看到这样的桥面,觉得兴致勃勃的,古老的桥,斑驳的路,使总统先生在瞬间产生恍若隔世的飘离感。
在一本叫作《南平表隐》的书上,有这么一段记载:花桥,每日黎明花缎织工群集于此。素缎织工聚白蚬桥。纱缎织聚广化寺桥。绵缎织工聚金狮子桥。名曰立桥,以便延唤,谓之叫早。
老南平人对于南平古桥的历史,大凡能说出个一二来,虽然这样的历史,对于一个来自非洲的总统,也许是难以理解和明白的。但是数千年的历史,到了今日仍然能够闪烁出让人心驰神往的光芒,就凭这一点,E总统就已经觉得不虚此行了。多年前,E总统站在威尼斯著名的叹息桥上,也曾产生过这样的飘离感,
在参观结束后,客人回宾馆稍事休息,接着就是招待晚宴。在晚宴开始前,闻舒田常规和唐朝才有一点时间在餐厅的会客室坐下来,喝口水,说一说话。
会客室的墙上,正是挂着一幅南平画家画的南平小桥流水图,闻舒看了看,问田常规:“田书记,你看看,这幅画,和我们今天看的,小桥流水,有什么不同?”
田常规说:“具体的我说不清楚,只是感觉色彩不一样,空泛的说,就是时代不同。”
唐朝插上来说:“正是现在流行的说法,气息不同,气场不同。”
闻舒笑着点了点头。
田常规走近几步,又退后几步,认真地看了看画,回头说:“我们的锦绣路搞好了,画家应当用一幅长卷来表现它。”
唐朝说:“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田常规道:“清明锦绣图。”
闻舒又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小惠进来了,向闻舒耳语说:“秦市长电话。”
闻舒说:“打在哪里?”
小惠指指会客室的电话机,闻舒说:“倒会跟踪追击。”过去抓起电话,听得秦重天说:“闻书记,豆粉园拆旧的建筑材料,堆在露天,经不起风吹雨打……”
闻舒说:“秦市长,你这个电话,是不是打错了人啊?你要我帮你搬建筑材料吗?”
秦重天哇啦哇啦的声音,连坐在一边的田常规和唐朝都能听见:“闻书记,您可不是帮我,是帮豆粉园,是帮顾家语,他们不能确定豆粉园的移建的地址,这些材料,无处可去,可真是经不起日晒雨露,林冰恐怕会直接来找您,我怕您……”
闻舒说:“你是给我提个醒,还是想怎么?豆粉园的事情,难道不是你总指挥的事情,不应该你自己解决?”
秦重天又一改着急的声音,笑起来,说:“您不是书记嘛,您书记水平总比我们下面的人高一点吧,我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您一出马,什么问题不能迎刃而解呀!”
闻舒说:“你自己把事情弄僵了,就要我出马,我算是你的马前卒呢,还是马后炮啊?”
放下电话,看田常规和唐朝都注意着,便说:“豆粉园移建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
田常规和唐朝当然都听说了,田常规点了下头,一时觉得不太好表态,就没有先说话,倒是唐朝,说话从来就没有很多顾忌,直言道:“不光我们听说了,下面都闹翻了。”
闻舒说:“唐市长,能不能说说你的想法?”
唐朝不假思索道:“尽管我对秦市长的有些做法,始终保留我自己的看法,但是我完全赞同秦市长提出的将豆粉园移建在新锦绣路沿线的想法,我认为,秦市长这个决定,应该得到各方面的支持。”
闻舒说:“唐市长,你说的各方面,恐怕主要是市委市政府方面啊?”
唐朝说:“没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事情能干得起来吗?”
闻舒说:“唐市长是这方面的专家,说说你的理论依据呢。”
唐朝说:“我很赞同这样一种观点:建筑有着强烈的暗示作用,如果我们想要有一群文明的居民,首先就要有文明的建筑,什么是文明的建筑?豆粉园当然就是文明的建筑。”
田常规也接上来说:“是呀,建筑和人的关系,不仅仅是遮风挡雨,建筑无时不刻不在改变着人的性情,当然,这种改变,是相当隐秘的。”
闻舒说:“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潜移默化。”
唐朝说:“那种对高度的盲目崇拜,认为现代化等于高楼大厦的观点……”
田常规说:“这恐怕已不是个人的观点,这种观点实际上是被集体认同了。”
唐朝说:“一点不错,在中国,在东亚,所谓“从稻田中拔地而起”,竞相比高,你有88层,我一定要来个89层,好像这方可证明我的经济比你发达。我们每一个城市的领导,总是怕自己动作慢了,变化小了,唯恐显示不出自己在这一任上的政绩,所以总是拼命抢时间,抓速度……”
闻舒向田常规看看,笑道:“田书记,唐市长是在批评我们啊,我们的南平速度,可是很著名的啊。”
唐朝说:“我不是专指南平,但是,别处有的问题,南平也有,甚至,别处没有的问题,南平都有……毕竟,南平是全国所剩不多的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古城,在世界范围,也是屈指可当数的。南平的城市建设和改造中面临的问题,是非同小可的。所以,我认为,南平的经济建设速度之快,是令人振奋的,无可指责的,但是在南平城市建设的速度上,是否可以相对放慢一些,我们难道不应该留下必要的时间,来保护我们的珍贵的历史吗?”
闻舒和田常规都微微点头。
唐朝接着往下说:“说实话,如果在新锦绣路沿线,建起一排排的高楼,那确实是既壮观,又受开发商的欢迎,要是那样做,建这新锦绣路,可是要简单得多,秦市长也大可不必熬白了头发,闻书记您也不要老是替秦市长做马前卒马后炮了,到那时候,大家车到锦绣路,都会感叹,啊,发展真快啊!”
田常规笑道:“但很可能马上就发出疑问,这是到了哪里啊,是香港吗,还是深圳?”
闻舒说:“是的,也有人认为,在土地资源短缺的情况下,大规模解决住房的必由之路,就是建高楼,是为解决人们的生存而作的努力,当然,我们也不能一概否认,建高楼自然有建高楼的理由,但是高楼多了,造成很多阳光贫困户,损害的是普通的老百姓,高楼造价高,要承担的也还是普通老百姓。”
唐朝说:“退一步说,即使造高楼是发展中不可避免的阵痛的过程,但是我们至多也只让它们流行一时,不能让它害几代人!”
田常规说:“唐市长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现在大家都在谈个性化,尤其是南平这座的从来都是独具个性的城市,在今天的建设和改造中,怎么保护和发展个性化,恐怕是我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之一。”
闻舒说:“唐市长,刚才我们谈到锦绣路和豆粉园,豆粉园移建至新锦绣路,你是持支持态度的,你觉得,顾先生那里,通过的可能性大不大,把握有多少?”
唐朝说:“这不太好说,要看我们怎么做说服工作,我个人认为,如果能够请顾先生回故乡看看,也许事情会有些转机。”
闻舒说:“我正是这么考虑的,我们的南曲节,定在五月中旬举办,顾先生是位南曲迷,可以由市政府出面正式邀请他参加南曲节……”
外办主任进来了,看到闻舒正在说话,停在一边,闻舒一看手表,说:“时间到了。”
他们往餐厅走的时候,唐朝和田常规同时在想,五月中旬?秦重天等得及吗?

尉敏一当上江枫拍卖行的总经理,就出了一趟差,到广州走了一圈,一个星期后回来。人还在广州白云机场,心已经先飞回南平的兄弟姐妹们中间了,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通知大家:我回来啦。
这边已经安排了给尉敏接风冼尘的午宴,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了,雨庭因为上午正闲着,来得早了一点,又觉得这么早早地钻到包厢去没有意思,便在一楼大厅的咖啡座等着,不一会,另一个朋友姜洪也早到了,说是到哪儿办事,回来正好路过饭店,本来以为要一个人独等一阵,不料雨庭也早来了,姜洪很高兴,叫了两杯咖啡。
咖啡还没有上来,雨庭的眼睛忽然滑到饭店外马路对面,一看之下,雨庭“啊呀”了一声,当即站起来,说:“姜洪,你先坐坐。”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了咖啡座。
姜洪有些莫名其妙,往外面看看,发现尉敏正和谢北方在马路对面说话,姜洪心里就掠过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雨庭已经奔到了他们面前,虽然隔着一条马路,还隔着咖啡馆的玻璃,姜洪还是能够感觉得到雨庭的激动。
咖啡上来了,两杯,姜洪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说:“够我喝的。”
马路对面,尉敏看到雨庭,上前就热烈拥抱,站在一边的谢北方,脸忽然就红了,雨庭说:“谢北方,尉敏和我拥抱,你脸红什么?”
谢北方更加窘了,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雨庭笑道:“还说没有,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尉敏说:“雨庭,你跟谁过不去都可以,可别跟谢北方过不去。”
雨庭说:“为什么?”
尉敏说:“谢北方太老实,他可受不了你无尽的折磨。”
雨庭又要笑,但笑意还没到脸上,却已经凝固了,情绪也低落下去,竟轻轻叹息一声说:“折磨?谁知道谁折磨谁。”
尉敏说:“谢北方,是吗?”
谢北方含混不清地笑着:“嘿嘿,嘿嘿。”
雨庭盯着谢北方镜片后面的眼睛,一股柔情又油然而升,她拉了拉谢北方的胳膊,说:“谢北方,一会儿吃过饭,请你去看电影。”
谢北方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胳膊更是象根棍子,语无伦次地说:“看,看电影,白天看电影?”
雨庭立即道:“你想晚上看?太好了!”
谢北方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看、从来不看电影的。”
雨庭说:“从来不看也不是以后一直都不看的理由啊。”
谢北方想将胳膊从雨庭的掌握中抽出来,雨庭不仅牢牢地吊住他,而且直指内心地说:“谢北方,难道从来没有女孩子挽过你的胳膊吗?”
尉敏实在看不过去,拉过雨庭的手,塞到自己胳膊下,说:“你挽错了,放到这里来吧。”
雨庭偏不,又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还是要去挽谢北方的胳膊,谢北方脸通红地往后退开了,一边对尉敏说:“尉敏,林女士还等着我,我今天要把馨香厅的方案交给她,我先去一去。”
尉敏说:“你自己掌握吧,要是那边时间不长,就过来吃饭,不过,我们不等你。”
谢北方说:“好的,我走了。”
雨庭赶紧说:“我正好要找林女士,我陪你一起去。”
谢北方不知如何是好了,看着尉敏,好像等他救驾了,尉敏笑道:“谢北方啊谢北方,怕什么嘛,雨庭跟你玩玩的。”
雨庭正在兴头上,冷不防尉敏这一说,象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又象被击中了内心深处的什么隐患,顿时觉得有些没趣和难过,情绪一落千丈,但是心底里,却还是指望着什么。
只是她的这种指望是没有指望的,谢北方一看到雨庭不再缠他,赶紧对尉敏说:“我走了啊。”迅速地去穿马路。
马路上车来车往,雨庭不由担心地喊了一声:“小心车。”
谢北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尉敏感受着雨庭的难受,都有些不敢看雨庭的脸,小心地说:“雨庭,下午我陪你看电影去?”
雨庭说:“不去。”
尉敏呆了呆,一向能说会道的尉敏,此时竟也不知说什么了,过了好一会, 竟问出一句不应该是尉敏嘴里出来的话:“雨庭,你到底觉得谢北方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雨庭一愣,想了半天,慢慢地吐出一个字:“静。”
“静?”尉敏不解地说:“静是什么?不说话?不笑不哭?不开玩笑?”
雨庭说:“你说的是表面的现象。”
尉敏道:“你和我们这些说说笑笑的人在一起,看你也很高兴的呀,你不也跟我们一起说说笑笑的吗?是不是呆得太长了,有点腻了,想换换口味?”
雨庭说:“随你怎么想。”
尉敏说:“我们身上,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雨庭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才说:“现代社会的男人,总是给人比较浮燥的感觉,东奔西走,忙得很……”
尉敏笑道:“是呀,首先一个,忙着赴宴,是不是?”
雨庭说:“是的。”
尉敏道:“你这不是骂我吗?”
雨庭没有理睬他的调侃,却是沿着自己一厢情愿的思路往前走:“我们同事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已经不再习惯回家吃晚饭,哪一天,如果到下午了,还没有约定饭局,心里就不踏实……”
尉敏大姆指一竖,说:“有的还互相关心,今天晚饭有没有地方吃?没有约?跟我走!”
雨庭被尉敏的神态逗笑了,说:“有面子。”
尉敏说:“忙赴宴,这是之一吧,再说说呢。”
雨庭知道尉敏有想法,但并不理会他,果真又说:“忙着高谈阔论,忙着传递黄段子,忙着挑逗女人……”
尉敏作出痛苦状,说:“唉呀,雨庭,你今天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对我的印象这么恶劣。”
雨庭说:“不是的,我对你的印象不坏,我说的这些,并不完全是说这些是不好的,我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你们说黄段子,说得好,我也欣赏,但是有时候,我不觉得通过黄段子比智商是一个了不起的行为……”
尉敏说:“那在你的眼里,我们这批人,就都是无所事事、荒废青春的浪荡子?”
雨庭说:“不全是,有一部分是这样的,但是另外也有一些人,又十分急迫地忙着做出显赫的事情,那么的急功近利,那沉不住气……”
尉敏说:“天哪,这太难了,高谈阔论又不好,热衷于事业又不好……”
雨庭说:“你这样理解,是你的权力,反正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是听得懂的,前些日子,我读过一本书,《人有病,天知否》……”
尉敏抢着说:“我知道,是写文坛一些遭遇坎坷的著名文人的经历的。”
雨庭说:“你也看过?”
尉敏说:“你看,不了解我吧,你以为我真是不学无术?就谢北方有学问?”这句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有点丢脸,怎么变得酸溜溜的,尉敏其实是个很大度的人,基本上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酸,哪知今日,自己身体里,也开始往外泛酸了。
雨庭不理他的进攻,说:“其中有一篇,写俞平伯的,说这些老先生,生活节奏舒缓,酷爱昆曲,用蝇头小楷抄曲谱,抄错一字,就重来,心多么的静,俞振飞曾经评价说,在北京,只有这几位老人心里有东西,我看了这一段,确实想了很多,也只有在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身上,还保留有这样内敛的东西,现在的男人,喜欢炫耀的多,炫耀本事、炫耀才华和学问、炫耀金钱、甚至炫耀嘴皮子,唯恐别人不知道。”
尉敏道:“你这么解释了,我倒听懂了一些,你现在是喜欢出土文物了。”
雨庭平时,可是容不得尉敏这么放肆地嘲笑她的,但是今天,无论尉敏说什么,她都不与以反驳不与以迎头痛击,差不多可以照单全收,实在是今天尉敏给她提供了一个渲泄内心的机会,她紧紧抓住,就象她见到谢北方,就有一种要紧紧抓住的冲动和欲望。
他们已经站在饭店的门口说着,姜洪在里边隔着玻璃窗向他们招手,他们也视而不见。
雨庭意犹未尽,继续说:“现在的人,内心深处真正安静的,已经很少很少,就连医生,过去是我们心目中最安静的形象,是轻轻的用心去呵护病人的形象,现在也变得浮燥不定,尉敏,真的,你到医院去,注意一下医生看病人的目光,和病人看医生的目光,病人看医生,是当成救命菩萨的,求助的,尊敬的,小心翼翼的,而有的医生呢,他们看病人时,是那么的不耐烦,那么的急躁,别说给病一点心理上的安慰,就是起码的关照也没有,多说半句话也不肯,刷刷刷天书一写,往你手边一堆,你想多问一句,对不起,嫌烦的眼光,皱眉,都来了。”
尉敏见雨庭不可控制地一气说下去,心里暗叫不妙,雨庭玩真的了?看到雨庭如此投入的神情,尉敏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雨庭停了一会,忽然问道:“尉敏,谢北方受过什么打击?”
尉敏说:“瞎说,他能有什么事?”
雨庭说:“他一直在读书?”
尉敏点头笑道:“除了读书,他还能做什么?”
雨庭疑虑的目光游离着,恍惚着。尉敏说:“好啦好啦,一会我催他来就是了,我的话,他会听的。”
雨庭说:“你怎么联系他?他又没有手机。”
尉敏说:“这难不倒我,他不是去找林女士吗,你不是有林女士的电话吗,到差不多的时间,我往林女士电话上去找他,还不一找一个准,这点小事,难倒我,我还叫尉敏吗?”
雨庭说:“怎么搞的,书呆子,现在人家民工都用手机了,他就不能……”
尉敏说:“我说要送他一个的,他说用不着,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又没有什么必通的电话……”说着发现雨庭脸色又有些不对,赶紧打住,说:“雨庭,现在你可以陪陪我啦。”
雨庭相信谢北方一会儿还会来,心情果然好些了,说:“陪你干什么?”
尉敏牵起雨庭的手,不再说话,只是拉着她往前走,过马路,车辆穿梭中,尉敏小心地呵护着雨庭,雨庭也没有再说什么,就乖乖地跟着尉敏,象个既听话又依恋的小妹妹。
果然,尉敏说得不错,他电话一催,谢北方过了一会就到了,尉敏事先特意将雨庭另一边的座位留着,有几个人想坐也没有坐成,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伟大人物,现在看到是谢北方,都不有些服气,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北方坐到那个令人羡慕的位子上。
谢北方被大家注视着,很窘,坐下去的时候,含湖不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雨庭捂着嘴直笑,大家也不知道她笑的什么,谢北方这个话,一点也不好笑,谢北方是个拘谨过分的人,说话和思维都是一板三眼,正儿八经,不会拐弯,有时候,别人说个笑话,大家都已经笑翻了,他还得琢磨半天,最后甚至提出让人哭笑不得问题,把笑话的内涵和意味全部破坏了。最典型的一次,尉敏说了一个段子:先生和太太在电梯见到一漂亮女孩,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太太很不高兴。过了一会,女孩满脸恼怒地回身给了先生一个耳光,说:看你下次还敢偷捏女孩的屁股?下电梯后,先生对太太说,冤枉,我没有捏她呀。太太一脸地不屑,说,我知道谁捏了她。
大家笑过后,谢北方忽然问道:“你没有说清楚,电梯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谢北方的问题,把大家问得差点闷过去。但是事情却也因此出现了另外的转机,过了片刻,大家回过神来,因为谢北方的迂腐,又狠狠地大笑了一场。
谢北方不停地扶着眼镜,惊讶地看着大家。
这就是朋友中的谢北方,其他人都想不明白尉敏怎么会结交谢北方这样的与他的个性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朋友,其实,这个问题,连尉敏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为什么每次聚会,他都会想到谢北方?朋友聚会,如果都象谢北方那样认真和无趣,还聚个什么呢?幸亏谢北方只有一个。
雨庭替谢北方夹了许多菜,堆在谢北方面前的盆子里,说:“你饿了吧,快吃一点,他们一个个,都是灾区来的,如狼似虎……”
姜洪说:“雨庭你说的,我们又不少吃,肚子有的是油水,不至于吧。”
雨庭说:“还不承认,就你们,天天吃,还这么馋,眼睛象射箭,筷子象雨点……”
大家笑起来,有的人伸出去的筷子不由得缩了回去,闭嘴不动,也有的人偏偏做出更夸张的动作,大嚼大咽,谢北方可不管别人怎么,仍然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好像都不敢随便动一动,雨庭用胳膊推了他一下,说:“吃呀,也说点什么呀。”
谢北方说:“好。”便机械地吃了一口,又机械地说:“大家吃。”
雨庭又忍不住笑了,心里的甜蜜,在脸上流露无遗,笑了一会,又忍不住侧过脸过盯住谢北方,说:“哎,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谢北方想往后缩退,但坐在那里,无法挪动位子,被雨庭这么近地侧目注视,又因为雨庭的注视而被大家注视,谢北方十分尴尬,根本就没有听清雨庭在对他说什么。
姜洪替他回答说:“喜欢吃辣的。”
另一个朋友也笑道:“不识相,要吃辣糊酱。”
大家笑,谢北方也跟着一起笑,说:“我不大能吃辣,吃了辣的,受了刺激,会淌鼻涕。”
姜洪说:“淌鼻涕不要紧,雨庭替你擦。”
大家又哄堂大笑,雨庭瞪了他们一眼,但没有谁受她的限制,他们继续拿谢北方寻开心。
倒是尉敏看不过去,阻止他们道:“行啦行啦,今天是我出差回来,又不是谢北方出差回来,老是说谢北方干什么,说说我吧。”
大家想,你这个猪头三,眼睁睁地看着雨庭被谢北方勾跑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实在也是无可救药了,再这么下去,我们可是爱莫能助啦。
尉敏何尝不知道大家的心思,但是要他当着大伙的面去和谢北方争抢雨庭,也太没面子了,只得岔开话题说道:“饭后泡澡,今天该谁买单?”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该你。”
谢北方赶紧声明:“尉敏,我等一会还有事情。”
尉敏还没来得及作声,雨庭已经抢着问了:“你干什么?”
谢北方说:“我去图书馆借书。”
雨庭说:“又去图书馆?图书馆几点关门?”
谢北方说:“晚上九点。”
雨庭说:“现在几点?”
谢北方看了看表,说:“现在两点差十分。”
雨庭再也憋不住,又喷地笑出来,笑了半天,谢北方也不明白她笑的什么,愣愣地坐在一边,也不敢看她,也不敢问。
雨庭不好容易笑够了,才说:“九点关门,现在两点,还有七个小时,早着呢,为什么非现在去?”
谢北方说:“为什么?不为什么,我原先就想好两点钟去借书的。”说着,似乎有些胆心起来,赶紧问道:“是不是今天下午图书馆不开门?”
雨庭说:“开门的。”
谢北方不明白了:“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去?”
雨庭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改了口道:“谁说现在不能去?不过,你的自行车上,得带上一个人。”
谢北方问:“谁?”
雨庭说:“我。”
谢北方愣了一愣。
雨庭又说:“我坐在你自行车后面,省下出租车费,哎,对了,你骑慢一点啊,我胆小的,我要勾住你的腰,你怕不怕痒?”
谢北方说:“你也要借书?去看书?”
雨庭说:“我不看书,你看书,我看你,然后你把书和我一起再带回来。”
谢北方想了想,说:“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你要是借书,或者要去那里看书,我就带你去,你如果不要借书看书,你是特意要陪我去?那是不是太浪费时间了……”
雨庭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了,但仍然强作欢笑地说:“只要不浪费你的时间,你就别多管了,我不怕浪费时间,我浪费了的时间也能再补回来、赶回来。”
谢北方说:“不管是谁的时间,浪费了都不好的,我要的那些书,还不太好找,要到仓库里去翻起来,我抓紧时间要走了。”
雨庭急了:“你真的?”
谢北方没有明白雨庭的意思,不解地说:“什么?”
两颗眼泪在雨庭的眼眶里打着转,尉敏看到雨庭在大家面前这么失态,实在于心不忍,将谢北方和雨庭拉了出来,谢北方正好站在电动扶梯前,一脚就跨了上去,往楼下去,雨庭和尉敏都没有想到,只得也跟了下去。
尉敏和雨庭站定在饭店的大堂里,谢北方却没有站定,直往外走,一边说:“尉敏,我就先走了。”
雨庭的声音都变了,尉敏听得出她在发抖,都不敢看她的脸,雨庭说:“谢北方,你真的不带我去?”
谢北方笑了笑,说:“你喜欢开玩笑。”
雨庭说:“我不开玩笑。”
谢北方说:“你又不借书,到图书馆去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走到马路中间,回头说:“我的自行车在对面。”
雨庭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差一点冲上大街追过去。
尉敏去拉雨庭,心疼地说:“雨庭,随他去,我们不理他!”
雨庭愣了愣,看着马路对面谢北方开了车锁,推下人行道,上了慢车道,骑上了车,就一直往前去了……忽然间,雨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他要是有一点点喜欢我,他就不会这样,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雨庭就站在饭店门口大马路边大哭。尉敏和雨庭认识以来,雨庭从来都是一个快快乐乐的女孩,别说大哭,连小小的哭鼻子也没有过,现在看着雨庭痛哭失声,尉敏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边拉雨庭边说:“雨庭,别哭,别哭,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如果觉得我不好,还有那么多的好人喜欢你,你别难过,你别难过……”
一听尉敏这话,雨庭哭得更厉害,嚷道:“我不要你喜欢我,我要他喜欢我,我要他喜欢我……”
有路人过来围观了,有笑的,有认真打听什么事情的,还有一个是雨庭的同事,见雨庭在饭店门口出洋相,赶紧过来问:“喝多了?”
雨庭被他一问,才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一顿,抹了一把眼泪,从包里取一叠纸,交给尉敏,说:“你帮我给他。”
尉敏说:“给谁?”问出口,才知道即使到这时候,自己还是不能了解雨庭内心世界,抱歉地说:“是给谢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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