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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_4 范小青(当代)
尉敏说:“古戏研究馆有什么好忙的?”
尉敢说:“平时也可能没什么重要的大事,谢北方可以在那里安心地搞自己的专业,但万一有个什么特殊的任务,比如市领导要接待重要客人,需要组织一台南曲晚会,在他们那里演出,他们就会忙一阵。”
尉敏说:“我去他那里看过,七八个人,守着一个旧戏台,谢北方也是的,书呆子,怎么肯去那样的地方,还博士呢,换了我,两天就得给憋死。”
尉敢说:“没有自己专业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热爱事业是怎么回事。”
尉敏说:“你是说我没有专业?我怎么没有专业,堂堂经济管理系的硕士研究生……”
尉敢说:“你自己看看象吗?”尉敢说了几句,觉得把秦重天和客人们扔在里边时间太长不大好,就赶紧回过去了。
尉敢走后,尉敏和雨庭来到他们自己的包厢,这是尉敏的几个哥们替尉敏压惊的,尉敏刚刚从拘留所里出来,这回倒是没有惊动尉敢,因为事情本身不算很大,就是为了讲义气和人打架,也没打成什么后果。尉敏进去后,态度很好,他对政策吃得很透,主动说,让我哥带钱来赎我。警察知道他哥是尉敢,知道他父亲是老省长,就算了,甚至都没有去惊动尉敢,也没有要他的钱,就把尉敏放了。
这会儿尉敏象个英雄般地坐在主位上,谈笑风生,哥们都围着他,敬酒的敬酒,猜拳的猜拳,闹成一团,这些人的成分五花八门,多半是没有固定的职业的,有画家,房地产商,歌厅老板,围棋高手,建筑中介人,电脑专家,等等,名片上都是大名鼎鼎的,有头有脸,平时走出去,见个人,谈个正经事,一个比一个有气派,人模人样的,但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时,个个乌儿八鬼,什么话也敢说,也有的时候谈着说着嗓门就大起来,就不客气了,这时候,雨庭就是一贴很好的调和剂,他们闹得厉害了,雨庭会说,好啦好啦,男人!
男人们被雨庭一说,就休息下来。
雨庭倒是他们中间唯一的一个有正式固定职业的,她是报社的记者,大学新闻系毕业,工作两年,聪明而刻苦,已经是部门的骨干。
雨庭第一次见到尉敏,是一次报社搞的活动,请一些常替报纸副刊写文章的文人作者聚一聚,表示感谢,先是座谈,后是宴请,座谈的时候尉敏没有来,到吃饭的时候,就冒出来了,报社分管副刊的副老总还特意给大家一介绍,这位是尉敏。
尉敏坐下后,向同桌的人点头,但是写文章的作者却没有谁知道尉敏,以为尉敏是用笔名写稿的,互相间打听了,仍没有人知道,就听得尉敏说:“对不起,我不是写文章的,但是你们也别以为我是走错了餐厅,你们的报纸上,也有我的东西――我替别人做的广告。我念一段大家听听,请多多指教:还不快到灵池山去玩一玩,一万年以后,这座山就没有了。”
有人笑起来。但在场的多是有才华的文人,这点雕虫小技,对他们来说,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精妙的段子满世界,尉敏这几句东西,充其量中等偏下。所以这桌上大部分的人只是礼貌性地微笑一下。
尉敏并不在乎别人看重他还是不看重他,他继续说:“这是本人亲自操刀的,本人情况简介:飞鹰广告公司总经理尉敏。公司概况:人员:一人。办公地址:不确定。公司宗旨:挣钱。”
又有人笑了笑,还是报社副刊的几个女孩子,别人仍然不觉得尉敏有多少智慧。
尉敏还在往下说:“不过么,其实么,醉翁之意不在酒,报社的五朵金花,我已经认识了四朵,这最后的一朵玫瑰,开在哪里呢?”
尉敏说的就是雨庭,雨庭当时在另一桌上,有人往那一桌看了看,对于尉敏这种很廉价的玩笑,大家司空见惯,雨庭听到这边有人喊她,就站起来,大方地向这边笑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尉敏找个借口就坐到那一桌去了,但即便如此,尉敏也没有给雨庭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这个人比较开朗,感受着一些酸溜溜的文人对他的眼光,他毫不在乎,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不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尉敏很固执地追求着雨庭,雨庭也不讨厌他,尉敏毕竟是个有趣味的人,而且尉敏的一些朋友,都特别有意思,都是个性张扬、有光彩的人物,这也是雨庭愿意和尉敏来往的原因之一。一来两去,就形成这么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一般都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但恰恰在尉敏和雨庭的关系中,这情形相反了,别人都糊里糊涂,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相爱着,清醒的却是他们自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尉敏知道雨庭并没有爱上他,雨庭也知道自己并没有爱上尉敏,但两人又都愿意交往。倒是害得一些想动雨庭心思的优秀的男孩子望而止步了。
尉敏的这个圈子以尉敏为首,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很自由自在,这一阵,谁谁谁密切一些,过一阵,另外的谁谁几个密切一些,都无所谓,他们从来不约束自己,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但是尉敏始终在的,他等于是大哥,兄弟们可以经常换,大哥却是不能常换的。
也曾经有新进入他们这个圈子的人,被雨庭吸引了,说实话,见到雨庭能够不动心的男人是不多的,男人就是男人,他们喜欢女人,就是喜欢,这是很美好的事情。
就有人会开玩笑说,小子哎,老大的马子你都敢泡?
这话一说,“小子”立即明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们都是现代青年,都想得开。
尉敏和雨庭坐下不久,雨庭就说:“我只能稍坐一会,一会儿,七点,还有个采访。”
尉敏说:“什么采访,非要晚上去?”
雨庭没有说什么采访,只是笑道:“是呀,命苦啊,哪象你,吃吃喝喝玩玩,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尉敏一脸的痛苦,嚷道:“完了完了,我在雨庭眼里,就这么个形象!”
雨庭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形象啊?”
尉敏说:“我以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文文静静的男人,有点落伍的,不能与时俱进的书呆子,难道不是吗?”
他的那些哥们哄地大笑起来。

豆粉园的消息,被晚报抢了头功去,日报社新闻部的龚主任有点坐不住了,立即吩咐跑文化新闻的记者雨庭,当晚一定要拿出稿子来,第二天要见日报。
雨庭开始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将当天的晚报找来看了看,又向晚报写新闻的老兄打探了一下,才知道,人家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晚报这种抢先登录、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已经遭到强烈的谴贵了,那老兄正忧心忡忡,不知道因此会不会吃个大搁头,这会儿见雨庭也来凑热闹,好心提醒道:“雨庭,豆粉园这事情,有背景的啊。”
本来连夜要赶出稿子来,是个苦差事,这内容雨庭又是所知甚少,怎么个写法?何况尉敏还约了吃晚饭,饭后还有个聚会,雨庭听晚报的同行如此一说,正好推托,赶紧向龚主任汇报,说豆粉园比较敏感,是不是先不忙报导,看一看再说。
龚主任知道雨庭耍滑头,说:“正因为敏感,我们才要掌握主动权,再等一等,再看一看,主动权都被人家给抓走了。”
雨庭知道滑不过去,便给龚主任加点颜色,说:“那我就写啊,写出问题来我可不负责任。”
龚主任说:“写出问题来你怎么可能不负责任?现在都是文责自负,不过你放心,要你负责任的时候,我也跑不了,你是文责自负,我负的是我的领导责任,我们是一根线上栓的蚂蚱,谁也逃不脱。”
雨庭仍然不甘心,又道:“你就不等等今天上上下下对晚报的反应,明天一定要发?”
龚主任说:“谁说明天一定要发?”说过这话,才知道雨庭又在玩花样,赶紧加重语气道:“但是稿子今天一定得写出来,我拿着稿子,随时可以发,也可以不发。”
雨庭到此,再无话可说,只嘀咕了一句:“到底你是主任。”
雨庭很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顾家语的助手林冰的电话,奇怪的是,雨庭发现,这既不是宾馆的房间,也不是手机,只是一个普通的南平住宅电话。
这是顾红家里的电话,林冰来南平后,就住在顾红家里。顾红生性开朗,从不拘谨,她反正是一人独住,家里多个人,少个人,都无所谓的。但是林冰住进来以后,顾红却很不习惯林冰,觉得她和许多美国人一样,小气得很,住到顾红这里,别说在家开伙仓或者出去吃饭各付各的账,连买个生活用品卫生纸,都得跟她计算得清清楚楚,你用了多少我用了多少,都得是AA制。顾红自己不是这样小鸡肚肠的人,碰见这样的人,心里就来气。林冰住下后,两人磨擦不断,但却吵不起架来,因为林冰对于顾红的气恼,是一无所知的,这一切的斤斤计较,铢铢较量,对林冰来说,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了,所以她哪里可能体会到顾红生气的心情,有一次,她跟顾红算账,顾红手头没有零钱了,少找她一块钱,说好第二天有了零钱还的,但第二天顾红忘了,林冰便伸出手来向顾红讨要:“你昨天还差我一块钱。”
顾红气得大吼:“那你住我的房子,打我的电话,我跟你算钱了没有?”
林冰惊异地看着顾红,不知道她生的什么气,认真想了想顾红说的话,说:“房子,电话,还有我用的水电费,当然都要算钱的,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的,我都会记下来的。” 林冰住进来的时候,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顾红不会往心里去的,大伯那里的人,来她这里住几天,她难道还能收她的房钱?刚才那也是气不过的时候说的赌气话而已,但是眼看着林冰一边说,一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账本,让顾红看,顾红看了一眼,果然林冰都一一记得清清楚楚,连哪天打电话,打到哪里,打了多长时间都一一记录着,顾红当时就目瞪口呆,呆了一会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你的房钱电话钱……”
林冰更惊讶了:“为什么,我记得不准确?”
顾红简直哑口无言。
林冰是中国人,但早已经是个美式的中国人了。
这天下晚雨庭的电话打过来时,顾红刚好下班回来,电话是她接的,对方说是报社记者,要采访林冰女士,顾红请她稍等,回头和林冰商量说:“记者要采访,是不是回了吧,这些记者,一个个都是钻天打洞的角色,你不小心了说什么,他们抓住一点点空子,又会小题大做,加油加醋,甚至胡编乱造。”
林冰却说:“在美国,顾先生从来不拒绝新闻媒体,顾氏研究所曾经得过新闻界颁发的最佳配合奖。”
顾红说:“你不知道,今天上午谈的东西,到了晚报上,已经变成……”
林冰说:“晚报我看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还是说的意向,跟我们谈的内容大致相同,他们没有编造。”
顾红说:“既然你愿意……”
林冰接过电话,说:“可以采访,只不过,今天晚上,秦市长宴请……”
雨庭说:“那就等宴请结束后?”
林冰冰:“十分抱歉,晚上七点半,馨香厅有南曲演出,一个月只有两个晚上演出,我不想放弃。”
雨庭立即问道:“林女士喜欢南曲?”
林冰说:“是顾先生喜欢,顾先生是个南曲迷。”
顾红在旁边听了,有些不以为然,想,大伯再喜欢南曲,他远在大洋彼岸,你在这里代他听南曲,还能传递感应啊?
电话那边雨庭说:“那这样,您看行不行,我也到馨香厅去,我也想看看南曲演出,我在那里等您?”
这会儿已是晚上七点多了,雨庭出了环秀清嘉楼,打了的往馨香厅去。
她却不知道,刚才在环秀清嘉楼,她是与林冰擦肩而过,两个包厢是紧邻着的,但谁也不知道谁。
雨庭特意早一点出来,她想赶在林冰到之前,先看看馨香厅的情况,这也是在她的工作范畴之内的。
馨香厅原先是专门的南曲演出场所,南平南曲团为了振兴南曲,每月在这里安排两场免费演出。但是为了这两次的演出和另一些难得的小型演出,比如政府方面有喜欢南曲的客人,安排的专场演出,都得到馨香厅来。这就得维持馨香厅的正常开支,馨香厅早已经是危房,即使修修补补,也是一笔很可观的开销,所以干脆将馨香厅变成了一座茶馆,在没有南曲演出的时候,就是茶馆,同时也兼作其他各剧种的演出场所。
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再将馨香厅记作馨香厅了,只道它是一个茶馆。本来是唱戏的地方变成了茶馆,但是后来大家的想法却倒过去了,觉得茶馆是个可以唱戏的地方了。
馨香厅的门上贴着唱戏的规矩:初一、十五晚上,是南曲的免费演出,星期二、星期五是越剧、锡剧、评弹等专业演员专场演出,其他的日子都是老百姓的“大家唱”。
此时此刻,南曲演唱正从舞台上传过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馨香厅今天只有很少的几个听众,本来是个清音雅集的地方,但外面却多了些世俗烟火,少了些清净雅致。小巷里居民来来往往的声音,正月十五小孩子放鞭炮的声响,声声入耳。
雨庭正是在这时候走进馨香厅的。
走进馨香厅的第一印象,就是凄凉。破旧的舞台,破旧的场所,冰冷的空气,场内没有暖气,坐在台下的人,多半是些老人,缩着身子,哆嗦着,但仍然十分投入地跟着节奏,情投意合地摇动着身子。
站在后边的雨庭,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有些心酸。她今天是因为采访林冰,才临时到这里来的,作为报纸跑文化新闻的记者,雨庭平时工作的范围是比较大,南平又是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地区,仅就传统文化怎样发扬光大怎么重点保护,都有很多很多的话题可说。雨庭刚刚调到新闻部时,来过馨香厅,采访一位来观看演出的文化部的领导,那一次来,可能因为工作重点在领导身上,没有十分注意馨香厅的环境,今天一个人,独自地站到这里,心里忽悠了一下,觉得酸酸的,忽然联想到了锦绣路、豆粉园,就有一股意气在胸中翻滚起来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雨庭的眼睛忽然一亮,她意外地看到一个年轻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打扮没有一丝一点的特殊,但奇怪的是,就在那一瞬间,雨庭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种独特的气息。
那个时刻她离他很远,她站在馨香厅的入口处,他坐在靠近舞台的位子上。
雨庭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瞬间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以后将会久久的缠绕着她。

中文系的男生谢北方,有一天在图书馆看书,看了一本《古本戏曲选》里的一个戏剧《称人心》,写一个老裁缝的女儿洛兰藻,除了会裁布缝衣外,十分迷恋诗书。在扇子上题了诗,遭到父亲责备,便把扇子送给隔壁卖零货的蒋少亭。扇子被书生文怀看中,高价从蒋少亭处收买了。洛兰藻听说此事,偏要蒋少亭去要回来。蒋少亭去索要扇子,洛兰藻心情十分复杂,有一大段内心独白:“奴家因前日春倦无聊,偶题一扇,不意被爹爹撞见训诲一番。谁知蒋公公不知就里,竟将这扇儿卖了。我想闺中墨迹,岂可在外彰扬?就是这柄扇儿值得几何?那人就三两银子买了去。嗄!是了,他道题扇的是个女子所作,故此拼着这价钱买了去,必竟是个知音的了。虽然如此也算亏他也。我想那人已知珍惜那扇子,就去讨只怕未必讨得回来,多应是徒然的了――”后面又说到,扇子讨回来了,洛小姐心里很失落,再仔细看时,此扇已经不是彼扇,文怀已在另一扇上和了诗送她,想到与自己心灵相通的文怀,洛小姐心中顿生情愫,后面则更是引发出许多曲折故事。
谢北方读了这个戏剧,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布置写毕业论文,谢北方为自己决定了一个题目:明清时期的南平戏剧。
这一个草率的决定,几乎是决定了谢北方一生的走向。本来就很书呆子气的谢北方,从此一头扎进古戏文堆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谢北方一发而不可收,大学毕业又考研究生,硕士毕业又念博士,他研究的对象很具细,也就是当初在大学教室里未经思索就报给老师的那个论文题目:明清时期的南平戏剧。
读完博士的谢北方,回到南平,这么高的学历和这么偏窄的专业,找遍南平,也没有很合适他去的地方,最后总算落在了南平古戏研究馆,报到那天,馆长说:“谢博士,我们的庙很小啊。”
谢北方并不管庙小庙大,他坐在古戏研究馆旧陋的办公室,窗外眼前就是一座古戏台,他看到戏台上洛兰藻在念唱着,(白):“呀,原来他竟将照样一扇吟成和韵换了去了。果然做得好!字字风流,行行秀丽。若非多情才子,焉能有此机灵。奴家若非爹爹一番警戒,我就再做短章一首,谢君知重,也不为过。好无缘分。(唱)只为着路隔仙凡,他竟化啼鹃泣断鸿。无由跃入东风去,幻作情棕作黛眉。果然做得好,真正做得好!”
谢北方还有何求?
单位有多么的微不足道,同事不足十人,一年的经费不过十几万元,这些,本来与谢北方是没有关系的。
正月十五的这天晚上,谢北方在南平一条深深的小巷中,找到了已很破败旧陋的馨香厅。
谢北方坐下来了。节奏舒缓、轻灵曼妙的古老的曲调,使他产生了一种魂飞魄散、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离感觉。
第四章
第四章

南平市锦绣路改造工程的规划报告,省政府批下来了,闻舒一接到这个消息,立即抓起电话打给秦重天:“秦市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秦重天马上敏感地猜测到了,兴奋地说:“闻书记,下来了?”
闻舒却将兴奋掩饰着,平和地说:“你来了再说。”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市委办公楼的走廊里不断地有人和秦重天打招呼,秦重天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更机敏的人更是已经猜到锦绣路工程有眉目了。
秦重天一进来,闻舒将一纸公文放到他面前,秦重天看着那个鲜红的印章,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闻舒却说:“秦重天啊,有你哭的时候。”
锦绣路的工程终于批下来了,秦重天万般的辛酸苦辣才刚刚开头呢。秦重天难道心里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做了多少准备的秦重天,在这时刻,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做起的无措,性急地问道:“闻书记,下一步我考虑……”
闻舒说:“明天都要到省里参加人大会议,我们再一起跑一跑刘省长……”
闻舒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那部专用电话,闻舒心里,瞬间略过一丝说不清的预感,刚才他说秦重天有你哭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已经掠过这样一丝感觉了。
电话是市政协闵主席从省里打来的,每年省政协和省人大的全体会议,都是相差两天,政协提前两天先开,两天后,人大开,政协委员列席听取人大的报告。
今天是政协会议的第一天,闻舒一听到闵主席的声音,那种莫名的预感更强烈了。
闵主席说:“闻书记,今年省政协的一号提案,是环秀湖的通海广发银行大厦。”
闻舒一愣,脱口说:“环秀湖?一号提案?”
原先听说的一号提案,是整顿省级各部委办局以培训中心名义办的各类宾馆,现在却成了南平环秀湖的银行大楼了。省政协是全省的政协,不是南平的政协,却把南平的事情作为省政协的头号提案,直接针对南平而来?闻舒心里“格登”了一下。
闵主席说:“闻书记,一号提案是躲避不过的,这您知道,至少是这一年众人关注的典型啊!”
闻舒说:“怎么会?”
闵主席说:“可能有些来头吧,南平的事情,南平在全国和世界的知名度,关心南平的人太多……”
闻舒说:“和十老的联名信有关?”
闵主席顿了顿,说:“我知道得不太多,也仅仅听说一些小道消息,再说了,我是南平的,他们有话也不会跟我直说,现在谁知道谁是谁的立场啊?”
电话挂断以后,闻舒半天没有说话,秦重天虽然听不见那边闵主席的声音,但是已经从闻舒这边的对话中听懂了事情,秦重天心头突地一阵狂跳,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甚至想把一把自己的脉,到底心跳有多快,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甚至没有时间这么做,来不及这么做,闻舒已经说话了。
闻舒说:“通海广发银行的大楼,到底还是没有能站起来。”
两年前,通海广发银行凭着自己远远超越竞争对手的实力,买下环秀湖边的一块宝地,筹建通海广发银行南平分行。由于环秀湖的特殊位置,这么多年,一直是没有人敢动环秀湖的,所以,当初通海银行的想法刚一透露,反对之声已经浪比天高,但是通海银行最后还是能够成功地拿到了批文,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使工程上了马。这其中的关节,老百姓可以一概地称之为腐败,但是身在其中的人,或者是深知实情的人,心中的滋味,恐怕还不是两个字能够说清楚的。
说环秀湖地理位置特殊,是因为它地处南平市中心,面积虽然不大,却实实在在是南平的灵魂。南平是一座水城,从从前到现在,许多的人对南平的看法也不尽一致,但是对环秀湖,以一汪湖水滋活了一座古城,这样的看法,却是许许多多人的共同看法。
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芳草自生茶磨岭,画桥东注越来溪。凉风袅袅青萍末,往事悠悠白日西,依旧江波秋月堕,伤心莫唱夜乌栖。
这首诗并不是写环秀湖的,但却同样是环秀湖以及它周围的景色的写照,可用两个字概括:平,柔。
在平坦的柔软的环秀湖边,竖起了一幢坚硬的钢铁的高楼,所使用的新型的高级的建筑材料,将会在阳光下闪发出耀眼的光环。
“一座楼,破坏了一个城市的风貌!”
“强奸民意!强奸环秀湖!”
尽管批文早已经下达,尽管大楼在一天天地以最快的速度增高,但是百折不挠的反对者和控告者们,仍然百折不挠地反对着和控告着,言词越来越尖利,语气起来越激烈,火气也越来越大。
能做的工作都做到了,能劝的话也都劝到了,但是仍然阻挡不住爆发的趋向,最后终于爆发了,但是这个爆发不是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在不断的大吵大闹中爆发的。
闻舒和秦重天心情沉重,他们不约而同地盯着桌上那台电话,好像还在指望电话铃再次地响起来。但是没有,电话铃一直也没有再响。
两件如此重大的事情,仅仅发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闻舒和秦重天,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受到了一次考验。
秦重天说:“他们的意思,还是炸掉?”
闻舒没有说话。
炸掉一座已经初建成的十五层大楼,谁能干这样的事情,谁能忍心下得了手?但是秦重天知道,如果硬顶着环秀湖的事件,事情闹再下去,很怕拔出罗卜带出泥,连累了锦绣路工程。
现在闻舒心里,恐怕也只能考虑丢卒保车的方案了。而且,要快!

秦重天回家,保姆已经做好了晚饭,王依然和女儿正准备吃饭,看到秦重天回来了,钟钟说:“喔哟,市长与民同乐啊。”
秦重天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这话说得没错,在外应酬吃饭,是苦,回家和老婆女儿吃饭,是乐。”
王依然没有说话,她有心思的时候,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不说话。
秦重天自己重压在身,哪里有心情去关注王依然的情绪,端起饭碗的时候,忽然说:“哎,我记得你有个同学叫什么的,在省里做秘书的,后来跟首长到北京去了,叫胡、胡什么的。”
王依然不冷不热地说:“胡明光。”
秦重天说:“对,对,是胡明光,怎么取这么个没个性的名字啊,他现在跟你、跟你们其他同学有联系吗?”
王依然说:“没有。”
秦重天碰了一个钉子,有些不高兴,但是忍了忍,又问:“他的那位首长,就是后来到了城建部的那位,许部长,你们那个胡明光,他没有重新跟人吧?”
王依然说:“不知道。”
秦重天有些来气了:“人家是惜墨如金,你是惜言如金啊。”
王依然干脆不说话了。
女儿看不过去,批评爸爸了:“老爸,你自私,只顾自己,你根本就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
秦重天说:“我是关心的自己吗?”
女儿说:“至少是你自己的事情,妈妈今天情绪不好,你一点都没有在意!”
秦重天看了看王依然,他了解王依然的脾气,所以也没有直接问她,却问了钟钟一句:“你妈怎么啦?”
钟钟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妈就坐在你面前,你干嘛不直接问她?”
王依然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吧。”站起来就走开了。
秦重天对女儿做了个鬼脸,说:“她不肯说,你告诉老爸,你妈怎么啦?”
秦独钟朝王依然走开的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老爸?你还算个副市长呢,福德学校出了大事,你都不知道?”
秦重天说:“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了?”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就想到了环秀湖边的银行大厦,眼前就出现了电视镜头里看见过的大厦倒塌一瞬间的画面,忽地心里一痛。但是看到王依然闷闷不乐的脸色,赶紧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说:“福德学校?就是那个纪校长的福德学校?”
秦独钟说:“他们学校惨啦,寒假开学,一下子有六七十名学生家长联名要求退学,退还入学时交的钱……”
秦重天说:“为什么?”
秦独钟说:“他们说是上当受骗,福德学校教育质量徒有虚名,老师么,老的老,小的小……”
王依然忽然地走过来,对着女儿说:“你不要乱说。”
秦独钟吐了吐舌头,又吸了口气,暂时地住了嘴。
秦重天对王依然说:“这种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民办私立的,公有民办的,中外合资的,外国人来办的,还有其他各种类型的学校,会越来越多,麻烦也会越来越大,矛盾也会越来越突出。”
王依然说:“听你的口气,是在等着看好戏。”
秦独钟自以为一语中的地说:“我老爸又不分管教育,教育上有问题,说明分管教育的市长没水平,这才能体现出我老爸有水平……”
秦重天倒没有怎么在意女儿的话,倒是王依然十分生气:“钟钟,你小小年纪,什么话?!”
秦重天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实话而已,只是早熟了一点。”
秦独钟说:“还早熟呀,人家小孩六岁就写长篇小说了,七八岁写情书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我都觉得自己是老太太了。”
见做父母的哭笑不得,秦独钟开心地笑了,推开了饭碗,到自己屋里去了。
秦重天有些不解,福德学校出点什么事情,与王依然与什么关系,她又不在人家那里做老师,这么想着,便想起一件事,有一天秦重天刚刚上班,小佟进来提醒他,马上要赶一个剪彩的场子,正说着,电话响了,响的是与小佟办公室相通的那台电话,小佟便接了,说:“谁,纪宏扬?”又捂着电话对秦重天说:“是纪宏扬的电话,找你的。”
秦重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纪宏扬,哪个纪宏扬?有没有搞错,我不认得什么纪宏扬啊。”
小佟说:“就是那所新办的外资学校,董事长是个美国人,化重金从外省聘来一位专家当校长的,这位专家,留过美,就是曾经引起过‘为什么读书’的全国性大讨论的纪宏扬。”
秦重天“噢”了一声:“纪宏扬?听说八十万年薪,一辆车,一幢房?”笑了一下,:“请我我也去啦。”
小佟继续用手捂住话筒,一边说:“不可能八十万吧,听说是三十万。”一边用眼睛问秦重天接不接。
秦重天呢,一边说:“找我?找错人了吧,我又不分管教育。”一边还是伸手过去,接了电话:“对,我是秦重天,纪宏扬,知道知道,你的大名,报纸上天天见,连我家女儿都天天念叨你,说他们被关在教室里苦读的时候,你带着学生在外面玩呢。”
纪宏扬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秦市长,我新来乍到,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秦重天反感这样没来由的套近乎,便毫不客气地说:“纪校长,我不是分管教育的,你是不是……”
纪宏扬却一点也没有在意秦重天的态度,道:“秦市长,我找您,是为了学校地皮的事情……”
秦重天仍然不给面子,说“地皮的事情,找规划局,土地局,建设局……”
纪宏扬仍然笑着说:“秦市长,听说过您不少故事,您是个极富个性的领导……”
秦重天还是不给他面子,说:“对,我也觉得我是个极有个性的领导,你对我倒是有所了解,我对你却不怎么了解啊,我原来以为你也是位极有个性的校长,却不料……”
纪宏扬说:“不料是俗物一个。”
纪宏扬这一说,秦重天倒笑起来,心里的那点疙瘩也消失了:“自称俗物一个的,倒未必是俗物了。”
纪宏扬说:“是啊,现在自认为聪明的人,都懂得眨自己,作贱自己,越是作贱自己……”
秦重天觉得此人也许可谈可交,又急着地打断他:“英雄所见略同,我早就有这么个观点,第一,所有的人,都是一类人,这是说在内心深处,全都一样,都是希望抬高自己的,但人又分成两类,这是说行为上,有两类,一类人,是通过抬高自己的办法来抬高自己,另一类人,是通过贬低自己抬高来自己。”
小佟忍不住“扑赤”一笑,秦重天瞪了瞪他,小佟被秦重天一瞪,方才想起了时间,扬着手表对秦重天指了指,秦重天这才换了口气,又对纪宏扬说:“纪校长,言归正传,我一会儿得去剪彩。”
纪宏扬说:“好,改日等您有时间,我专程去汇报吧。”
就是这个意气风发的纪宏扬,这么快就碰到麻烦了?只不过,这与王依然又有何关呢。秦重天疑虑地看了看王依然。
王依然跟秦重天赌气,不想和他说话了,但是为了帮到纪宏扬,她也不得不忍着一点,她看出秦重天的疑虑,解释说:“心理学会和福德学校合作办了一所青少年心理卫生学校……”
秦重天“噢”了一声,说:“怪不得……”
王依然看了看他:“什么?”
秦重天说:“怪不得那天电话直接打到我办公室,我说呢,这么个纪宏扬不应该是个冒失的人嘛,原来是有背景的。”
这话一说,王依然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又不想说话了。
秦重天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赶紧打招呼,找话说:“纪校长给你们学会提供多少经费?”
话一出口,知道又错了,果然,王依然说:“你总是以你的想法去理解别人……”
秦重天又赶紧自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王依然气消了一点,又想打岔,问道:“福德学校,福德,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钟钟从自己屋里探出来头来说:“福德是译音嘛,英语中田野、原野的意思,这都不懂,老土。”
王依然等保姆将碗筷收拾了,对秦重天说:“既然你问到了,我想求你件事,纪校长现在很狼狈,因为当时他来南平当这个校长,是辞去了公职,没有退路的,情况你都清楚……”
秦重天的手不由主自地挥了一下,但意识到对面是自己的太太,不是下级或同事,赶紧自嘲地一笑,手收回来,话却没有收回来,说:“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上帝也做不到。”
王依然说:“你不就是一个只知道前进,决不后退的人吗,怎么到了不是自己事情的时候,就变得这么通达呢?”
秦重天说:“平时我不通达吗?”
王依然说:“你自己最清楚。”
秦重天说:“纪宏扬这个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仅是开会时见过,也通过电话,也看过介绍和宣传,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你是不是想要帮纪宏扬一把,我也想这样做,但是怎么帮呢,更何况,唐市长分管教育,唐市长和我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唐市长的背景,你也是清楚的,我能去淌这浑水吗?”
王依然说:“也不必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现在只是家长在闹腾,而且是无理由的,因为录取的时候,学校与家长方面都是有合同的,再说了,学校才办了这么短的时候,没有理由怀疑学校的教育质量。”
秦重天说:“要上级领导,教育局长,干预这件事情?你们的思路是不是有问题,外资学校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得跟着市场经济走……”
王依然说:“但是办学校是政府批的,学校不是仍归政府教育部门管吗。”
秦重天果断地否决,说:“不行,这种没有原则的事情,是我做的吗?我做过吗?!”
王依然脸色有些发白,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呆了一会,说:“既然你从来不做违反原则的事,那就算了。”
秦重天说:“好,这才是我的贤内助,现在人家都怎么说贪官,你听说过吗?都是老婆惹的祸……”
王依然站起来就走,使得秦重天半裂着的嘴和略带的笑意僵了似地停在那里,收也收不拢,挥也挥不去,很没面子,想问她要到哪里去,偏没有问,随她去了。
王依然拉开门走了出来,本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冷风一吹,心里倒平静了一些,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她不用担心秦重天会为她担心,更不会去想,秦重天会不会来找她,就连女儿钟钟也不会来找她,因为她这半辈的日子过得是那么的克制,那么的平稳,要是有人问秦重天或秦独钟,这么晚了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有什么事情,父亲和女儿会同声地笑起来,说,她会有什么事?
他们是对的,她不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任何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刚刚结婚的时候,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她和秦重天吵了嘴,一气之下,跑出去,她的娘家不在南平,她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不会半夜跑到朋友家去哭诉丈夫的不是。到哪里去呢,只能在街上转悠,夜深人静的,心里又怕,但更放心不下的,却是怕秦重天出来追她,如果找不着她,他会急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她心疼得不行,赶紧往家去里,但是回到家里一看,秦重天正在床上睡得香,打着呼呢,王依然气得将他踢醒,秦重天醒过来,茫然地看看她,干什么,他说,你怎么不睡觉?
王依然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了。
秦重天实在抗不住瞌睡,迷迷糊糊地说:“我困死了。”又睡着了。
年轻时我们不懂生活,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年轻时我们不懂人生,现在大家都拿年轻时不懂什么来解释从前的傻。婚后这么多年的争争吵吵,磨磨合合,也早已经将脾气、将个性、将自我磨得差不多了,王依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好多年了,是在秦重天正式步入官场、尤其是当上副市长以后,她基本上不再和秦重天争吵,不要说争吵,连说话的态度都是平平和和,安安静静的,王依然当然深知秦重天心里和身上的压力,真是重于天,锦绣路工程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王依然知道,无论工程上马或不上马,秦重天都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冲着这一点,王依然只能一次次压下心里的不痛快。
她的心情越来越平静,走着走着,就到了夏同的书店,透过玻璃厨窗,她看见仍然是夏同一个人坐在里边。

王依然和夏同说了说,她最近看到的两个伊朗片,都是写孩子的,一部叫《何处是我朋友家》,另一部是《谁能带我回家》,王依然说:“我实在想不明白,伊朗电影怎么能够拍得那么的静,尤其是《谁能带我回家》那部片子,满画面的,从头至尾的,都是大街、汽车,汽车、大街,噪杂得不能再噪杂,但却是那么的静。”
夏同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裹着一阵寒风进来,是顾红,进来就嚷嚷:“夏同,出大事啦!”不等夏同问什么,又嚷道:“林冰说,大伯伯被送进医院了!”
王依然听她说话,就知道这个进来的人是顾红,是夏同的表妹.夏同曾经向王依然简单地说起过她,却已经给了王依然一个比较深的印象。
王依然看他们有话说,就对夏同道:“那我先走了,过天来看看你的新书。”
王依然一出去,顾红就探究似地盯着夏同:“这个人,我好像在你店里就撞见过几回了,她年纪比你大多了。”
夏同说:“她看上去很老吗?
顾红说:“说实话,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她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但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她至少比你大十岁。”
夏同说:“你们做外科大夫的,是不是连人的年龄也总想解剖出来,看个一清二楚?”
顾红说:“这恰恰不是解剖,是感觉。”
夏同说:“这就是说,你有两把刀,一手是物质的刀,一把是精神的刀?”
顾红说:“你别老拿我调侃,你看那个人的目光,怎么就那么的温柔,真的赶时尚啦?姐弟恋?”
夏同正色起来:“顾红,这话可别乱说,她叫王依然,你应该知道。”
顾红想了想:“王依然?好熟的名字,是那个电台主持心理热线的主持人哎。”
夏同说:“早就不是了。”
顾红说:“这个不用你介绍,满南平谁不知道,她老公当了副市长,不许她干主持人了。”
夏同说:“也不能用这么简单的话就……”
顾红说:“哼,这样的老公,当副市长,当副省长又怎……”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愣了半天,说:“就是秦重天啊!”
夏同说:“怎么啦,不是秦重天是谁?”
顾红说:“秦重天,大伯伯就是……”摇了摇头:“唉,当然也不能说是秦重天一个人的事情,锦绣路工程的方案批下来了,豆粉园首当其冲,一定要拆,你想想,大伯伯让林冰过来,就是冲着重修豆粉园来的,你再想想,大伯伯那边,本来根本是离不开林冰的,他却把林冰派过来,可见大伯伯对豆粉园的事情有多重视。本来事情都已经谈得八九不离十了,听说闻书记都亲自关心了这件事,对大伯伯那边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连豆粉园周围的建筑重拆重建的方案也通过了,大伯伯喜出望外,却突然……”
夏同:“锦绣路工程批下来了?你哪里来的消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顾红说:“半小时前。”
夏同说:“不可能,锦绣路工程怎么可能批下来?能批下来,就说明他们决心不要南平了!”
顾红说:“这个话题太大,不是我们管得了的,我们现在得保住豆粉园啊!”
夏同说:“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顾红说:“什么时候了,还之乎者也,林冰说,大伯伯在电话那头,听说豆粉园要拆,捶胸顿足,立刻就要飞过来,结果进医院了,林冰在托人找关系,连我都被她用上了,你既然认识王依然,还不赶紧――锦绣路工程,总指挥就是她老公啊!”她见夏同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急道:“你不找我找。”
夏同说:“你是谁啊?”
顾红愣了半天,说:“我是南平一个普通市民,我要写信告他们。”说出来,才觉得自己可笑,又道:“人家十老的信,都已经到了中央,也没有起作用,我……”
话没有说完,手机响起来,顾红接过后,告诉了夏同,是林冰打来的,秦重天市长,明天约林冰谈判。
顾红“哼”了一声,说:“这么急着谈判,必不安好心。”
夏同说:“林冰能代大舅舅作主吗?”
顾红说:“大伯伯说了,林冰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林冰可以百分之百的代表他,但是,这只是先前的说法,是谈购回豆粉园的条件和拆除周围建筑的条件,现在的情况,豆粉园都要连锅端了,不知大伯还能不能放心林冰。”
夏同说:“你是担心林冰让步?”
顾红说:“我不知道,这个人,林冰这个人,实在是叫人……唉,所以说,三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个林冰,就是不说话,没有态度?”
夏同说:“难道正式谈判的时候,她也不说话?”
顾红说:“所以,明天的谈判,我们,我,你,都得去。”
夏同说:“是林冰的意思?”
顾红有些生气,脸都变了,但是不等她说什么,夏同已经说了:“我又没说我不去。”

顾红一进秦重天的办公室,秦重天和顾红握手的时候,就笑着说:“顾红顾医生吧?南平一把刀,当然,心血管外科也还有几位年纪稍大资格老的主刀大夫,也是很厉害的,但年轻一代里,说数顾医生了。”
顾红话中有话地说:“对不起,我动手术的时候是一把刀,说话的时候,也是一把刀。”顾红说话的时候,直视着秦重天,秦重天高大威猛,身体健壮,说话动作幅度都比较大,也颇具感染力。这位“拆”市长,上镜率是相当高的,差不多就是南平的电视明星,但顾红作为一个医生,不在秦市长分管的条线上,没有机会直接面对过,今天是第一次,她直视秦重天时候,秦重天正在讲话,顾红看着他的说话,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地掠过一种想法,虽然很快就闪过去了,但是这个想法使她的心一惊,后来她努力在控制住了,不让脑子里的念头瞎窜。
秦重天说:“我们的社会,正在快速地发展,但是发展中又长了许多瘤子,阻塞了血液的流通,甚至会危及到生命,太需要顾医生这样的快刀啊!”
秦重天这么一说,顾红反倒有此不好意思了,本来她是进攻型的人物,但是进攻型的人物常常有一个基本的弱点:吃软不吃硬。
夏同一直没有说话,林冰欲向秦重天介绍一下,秦重天却已经说了:“这位是顾先生的外孙,夏同,才子啊。”
林冰不动声色地说:“秦市长的工作,做得很细……”
秦重天和林冰的谈判,并没有象顾红预想的那样,单刀直入,刺刀见红,两个人都是东扯西拉,说了许多无关的话题。感觉上秦重天好像是想拖延时间,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拖延。而林冰,好像也不急着谈判,她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也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
这么两个人,在火急火燎的时候,打起太极拳,你轻轻地推过来,我又轻轻地推过去,你圆圆地搬过去,我又圆圆地搬过来,使得急性子的顾红坐立不安,直朝夏同使眼色,偏偏夏同总是假装看不见。
秦重天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仅对林冰的情况、甚至对夏同、对顾红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又不时地把话题引到他们两个身上,这样又可以有一点时间脱离今天的主题。
关于豆粉园的谈判,应该说开了个气氛和谐的头,但是双方心里都明白,再和谐的头,也无法引导谈判走向顺利,因为他们是背道而驰的双方,他们各自的目的相去太远,无论如何也是走不到一起的。
秦重天要拆掉豆粉园。顾家语要修复豆粉园,这里边,难道还有一丁一点的共同的谈判基础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坐下来谈?还有什么必要坐下来谈?
全权代表顾家语的林冰可能还不知道,还有一大群记者守在门外等候消息呢。
当天的晚报上,头版登出这样一条消息,热爱家乡顾家语顾全大局,初步意向豆粉园迁址重建。
顾红是临下班前看到这张报纸的,一看之下,气得一把揉成一团,大喊道:“无耻!无耻!”
她说的“无耻”,无疑是指秦重天,因为当时的谈判,除了顾家的三个人,另外只有秦重天和尉敢两个人在场,连秘书也没有,不是秦重天和尉敢这么告诉记者、这么指示记者,还会有谁?秦重天的用意很明白,先下手为强,给顾家语套上一个爱国爱家乡的大帽子,让你欲辩无语,你反悔不承认吗,你就是不爱自己的家乡,你就会被乡亲父老指着背脊骨说三道四。
迁址重建的方案在谈判中确实是提出来商议过,但是并没有商议得下去,只不过作为谈判中提出的几种方案中的一个,现在到了报纸上,这样的提法,虽然还不能说就是结果了,但至少也已经是代表着一种方向了,顾红气愤骂人,也确实是有足够的理由。
但是骂一个副市长这么骂法,恐怕也是绝无仅有。不过旁人,她的同事,具体的情况不清楚,也就无从猜起她骂的谁,半多以为是骂的记者。现在有些媒体,也确实有些破,某些记者的素质也确实有些差,为了自己报纸的利益,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出卖任何人,可以中伤任何人,可以完全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或者抓住一点,不及其余。
顾红抓起电话,拨了号,打出去,却又立即挂了,毕竟在办公室里,有些话来是不能直说的,她来到医院大厅的磁卡电话那儿,拨通了秦重天的电话:“我顾红。”
因为医院大厅吵闹,秦重天勉强听出来了:“顾医生啊,你好,想不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顾红说:“秦市长,我说话一向不好听。”
秦重天笑着说:“已经领教过了,有话就说吧,是不是见到晚报了?”
顾红说:“秦市长早就一手策划好了吧。”
秦重天说:“你这么看我?”
顾红说:“连一个年高德劭又有经济实力的老人,你们都敢这么唬弄,想想平头百姓,碰到不平的事,他们到哪里去申冤诉苦啊?”
秦重天说:“顾医生,你以为见报的内容是我的意思吗?”
顾红:“除了您,还有别人敢吗?”
秦重天说:“有!”
顾红不相信:“谁?”
秦重天说:“你大伯伯顾家语,记者见报的内容,是他通过越洋电话亲自与记者谈的。”
顾红说:“不可能!”
秦重天说:“你这样说,感觉我是个江湖骗子,而且是个太小太没名气的骗子,连当场能拆穿的谎都也能说?”
顾红噎住了,秦重天说得不错,他再怎么玩手腕,当场能拆穿的谎是不会说的,小骗子是无论如何也爬不到副市长的位子上去的。
顾红实在心里不通,也不服,说:“我大伯怎么会同意……?”
秦重天说:“好事多磨嘛,哪有这样快就能成的,顾先生只是应允谈判,记者也是很忠实顾先生原意的,只是说‘初步意向’嘛,顾医生,是不是?”
顾红有些怀疑,因为下午有手术,她在十一点左右就走了,秦重天曾请林冰和夏同吃午饭,顾红想,就一顿饭,把他们都给收买了?她更不能明白,就算秦重天收买得了林冰,大伯那里,林冰是怎么对付的?
见顾红不说话了,秦重天道:“正好,晚上我代表市政府宴请林女士,顾医生一定作陪了。”
顾红一愣:“怎么,中午没有……”
秦重天开玩笑说:“这样的宴请,可不能没有顾医生参加呀,哪里敢乘顾医生不在先吃了呢?”
顾红张口结舌
一个熟悉的同事经过大厅,看到顾红在这里打电话,笑道:“顾医生,有新动向了?躲到这里来说悄悄话。”

今天这顿晚饭,是秦重天提议安排在环秀清嘉楼的。
座落在环秀湖边的环秀清嘉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精致典雅的完全南平古建筑风格的饭店,饭店老板叫马平川,是南平最早出现的私营业主之一,他的起家,靠的就是最早的南平城改造。十多年前,南平大规模地拆除了第一批破旧的小巷,沿街建立新的店面。但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段开什么店比较合适,这个地段从前叫作仓米巷,据记载,在宋、明二代,此巷南侧有府仓,巷以此得名。在所有想投资的人都犹犹豫小心翼翼的时候,马平川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和魄力,果断地买下三开间二层数百平米的门面,开出南平第一家私营的较大规模的饭店,取名清嘉楼。
没有任何人看好马平川的行为。马平川冒的风险太大太大。
南平一向是以小著称,千百年来,南平人沾沾自喜、津津乐道的,似乎就是一个“小”字,小地方,小街,小巷,小日子,生意小做做,周末小吃吃,麻将小来来,你们贪大求全吗,我们南平人,不贪,小小的就足够了,你求全,我不求全,我有个半园就够了,于是在南平小小的城里,竟有两座园林叫作半园,真是够谦虚的。
南平的“小”,是有内涵的小,曲径通幽,咫尺天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小胜大,小,已经成为南平的灵魂。
就是开个饭店,南平人也只开个小饭店,有个三五张小方桌,有个七八个客人,也已经足够。但是现在,这个马平川,一下了开出那么大的饭店,甚至抵得上南平几家老牌国营大饭店了。
但是马平川成功了,他的成功带动了许多南平人,那条街,后来成为新时期南平第一条美食街,连街名都跟着清嘉楼走,改名叫清嘉坊。
马平川一开始就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做大做优做强的想法和说法,在社会上流行也仅仅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而在马平川那里,却是与生俱来的。在清嘉楼的基础上,他在南平城到处扩展地盘,新开饭店,连最最黄金地带的环秀湖边的地皮,也被他攻了下来,造成这么一座三层的饭店。
环秀清嘉楼,是根据《南平考》中的记载,复古重建的,据考察过环秀清嘉楼的专家行家说,这座饭店,基本上重现了《南平考》中对清嘉楼的描述。
坐在环秀清嘉楼位置最好的包厢,能够欣赏到环秀湖的全景和湖四周的景色,虽然才是初春,寒意未消,但是环秀湖无言的温柔,却能让人心头涌起股股暖意。
秦重天在这个地方宴请林冰和顾家的几位后辈,不过秦重天决不是风花雪月、请他们来欣赏风景的。果然,坐下不久,林冰甚至没有来得及欣赏环秀湖,就被正对着环秀清嘉楼的湖北边凭空竖起的庞然大物震住了,这个庞然大物,就是被列入今年省政协一号提案的通海广发银行大楼。
林冰指着庞然大物,毫不掩饰地皱着眉,说:“秦市长……”
秦重天正要说话,尉敢急急地进来了,甚至来不及向林冰等打招呼,直奔秦重天身边,耳语起来。
秦重天却说:“尉局长,这里没有外人。”
尉敢不好意思地向林冰和顾红等笑笑,脸色却很严峻,对秦重天说:“秦市长,炸楼的报告,批下来了。”
“炸楼”两个字,本身就是象一枚炸弹,在在座的每个人心里引起了震撼。
秦重天指了指对面的通海银行大楼,问尉敢:“什么时间?”
尉敢说:“时间很紧,这个月的5号,就是三天以后。”
谁不知道,这幢大楼,建到这个地步,化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甚至,倒下去多少干部,又站起来多少干部……
林冰遥望着已经高高耸立基本完工的大楼,一直无语,过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说:“城市没有整体规划的吗?”
秦重天说:“有啊,就我们南平而言,从1949年到1995年,先后产生过八次整体规划方案,其中有最著名的赵陈方案,是1952年提出来的,还有马贝方案,还有……”
大家又沉默了,方案毕竟只是方案。
对于秦重天精心布置的这着棋,开始尉敢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这个林冰,能在顾家语身边做事,能得到顾家语的赏识和重用,岂是一般人物,她的想法和意见,又岂是你秦重天炸掉一座楼就能改变的?更何况,在座的,林冰,夏同,顾红,哪一个不知道这个伎俩这个把戏,尉敢此时使起来,便觉得十分无趣,但既然秦重天都给设计好了,再无趣,再多此一举,也还是得走下去呀。
秦重天第二步是用的马平川,马平川来给大家敬酒,一边介绍一边一一地敬酒,秦重天在一边向林冰介绍说:“马平川的叔公公,就是马贝先生。”
林冰果然有些意外,也很高兴,说:“马先生和顾先生很熟悉的,经常往来。”她看了看马平川,觉得马贝的这位侄孙,与马先生的气质相去甚远,当然林冰不会表露出来。
倒是马平川颇有自知之明,笑道:“人家都怀疑此马非彼马也,无论从长相,从气质,从谈吐,从学问,从做人,从等等等等,我哪里一点点象他们那个马家的人,我想,我大概是小时候被拣到马家来的,有时候,自己照照镜子,越看越象个农业企业家。”
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马平川比较粗糙,又黑,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象个农业企业家。
秦重天说:“马平川的叔叔马南十先生,是我们市政府特聘的南平旧城改造总顾问。”
夏同说:“他有很多专著,《中国古建筑大成》、《中国古城概述》等,有人称他为‘古城守护神’。”
林冰“哦”了一声,但是仍然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马平川已经敬过一圈酒,将该喝的都喝了,最后又走到秦重天旁边,举着杯子,秦重天说:“马老板,已经敬过了嘛。”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笑容可掬的马平川忽然一下子眼泪汪汪了,也不顾在场这么多人有所不便,直说了:“秦市长,求您高抬贵手了。”
秦重天始终笑眯眯的脸色,现在一下子有些翻了,酒杯往桌上一顿:“马老板,你是已经签下了协议的!”可能感觉在林冰面前这么的态度不礼貌,他抱歉地向林冰示意了一下。
马平川说:“秦市长,请求领导上体谅我的难处……”
秦重天说:“又反悔了?马老板,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反悔不反悔,都是没有用的……”
这个当口,尉敢告诉林冰,在炸掉银行大楼的同时,环秀清嘉楼要拆除一层,由三层变为两层,因为环秀湖的绿色环境是有层次有变化的,如果站在湖北边往湖南边看,三层的环秀清嘉楼,恰好当住了背后山坡上的某一个层次的绿。
秦重天继续说:“你的困难和损失,政府会考虑的,但是,环秀清嘉楼要降低一层是不可改变的,三天后炸银行大楼,你这里的事情也不会拖很久,你要早作准备。”
马平川走后,有一阵大家都有些沉闷。虽然这只是秦重天要效果而已,但是看到马平川的样子,谁的心情也不轻松。最最不舒服的是尉敢,他觉得自己象个小丑,做着大家都能看穿的把戏,还一个劲地说,我是真心的啊,我是真心的啊。尉敢跟马平川的私交不错,秦重天却要他拿着马平川的痛苦来做戏,尉敢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一完成秦重天的布置,他如释重负,借口上洗手间就走了出来。
尉敢走出包厢,迎面看到自己的弟弟尉敏带着一个女孩子正往另一个包厢进去,尉敢喊了一声:“尉敏。”
尉敏回头看到哥哥,哈哈地笑起来,对女孩子说:“你看我哥,不也是灯红酒绿的家伙?”
尉敢说:“尉敏,胡说什么!”
尉敏又说:“哥,你今天是重要客人啊,这么严肃,这么紧张?”
尉敢说:“不该你问的,多问什么?”
尉敢看了看弟弟身边的女孩子,又是一张陌生的脸,而且非常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不了多少,尉敢十分生气地说:“尉敏,你以为你还是中学生?!”
尉敏说:“嘘,我是虚报了年龄才追到她的。”
尉敢又好气又笑:“你还能说你十八二十?”
尉敏说:“我说我六十八。”他回头搂了一下女孩子,又说:“雨庭一听说我这个年纪,立刻就爱上我了。”
尉敢差点笑出来,但脸上却很严厉,说:“尉敏,我没时间和你贫嘴,你好自为之吧。”转身走了。
尉敢和尉敏相差八岁,从小尉敏都是在尉敢的呵护下的,有一个年长八岁的哥哥,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可能是桩太好的事情,没有人敢欺负他,但是,缺少了被欺负的经历,只有欺负别人的经历,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尉敏小的时候,可没有少闯祸,每次都是尉敢替他擦屁股,替他收场,连向人家陪礼道歉的事,也是尉敢替他去做,一直到现在,尉敏整整三十了,还在不断地招惹麻烦,尉敢还得不断地替他挡着护着,没完没了,有时候尉敢觉得尉敏是上帝专门派来惩罚他、让他受罪的。尉敢多少次要赶尉敏走,叫他回到省城父亲那里去,尉敏却又偏偏喜欢赖在南平,哥啊,尉敏说,这辈子,我是赖上你啦。
尉敢对这个弟弟,真是又爱又怨又无奈。
尉敢兄弟说话的时候,那个叫雨庭的女孩,始终笑着,尉敢对她印象倒不错,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天真,很单纯,但是想到尉敏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性格,不由又十分担心。这样的担心,使得已经走出去了的尉敢,又不得不回头来,对着尉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负责,你不想负责,命运也非得让你负责。”
尉敏笑着对雨庭说:“我哥是干部,是有哲学深度的干部。”
尉敢到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说:“尉敏,谢北方回来了,你知道吗?”
尉敏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家伙,叫他来吃饭都不肯,说有事情忙呢。”
尉敢说:“他分在古戏研究馆啦?前天我陪客人去参观,看到他了,仍然老样子。”
尉敏说:“古戏研究馆有什么好忙的?”
尉敢说:“平时也可能没什么重要的大事,谢北方可以在那里安心地搞自己的专业,但万一有个什么特殊的任务,比如市领导要接待重要客人,需要组织一台南曲晚会,在他们那里演出,他们就会忙一阵。”
尉敏说:“我去他那里看过,七八个人,守着一个旧戏台,谢北方也是的,书呆子,怎么肯去那样的地方,还博士呢,换了我,两天就得给憋死。”
尉敢说:“没有自己专业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热爱事业是怎么回事。”
尉敏说:“你是说我没有专业?我怎么没有专业,堂堂经济管理系的硕士研究生……”
尉敢说:“你自己看看象吗?”尉敢说了几句,觉得把秦重天和客人们扔在里边时间太长不大好,就赶紧回过去了。
尉敢走后,尉敏和雨庭来到他们自己的包厢,这是尉敏的几个哥们替尉敏压惊的,尉敏刚刚从拘留所里出来,这回倒是没有惊动尉敢,因为事情本身不算很大,就是为了讲义气和人打架,也没打成什么后果。尉敏进去后,态度很好,他对政策吃得很透,主动说,让我哥带钱来赎我。警察知道他哥是尉敢,知道他父亲是老省长,就算了,甚至都没有去惊动尉敢,也没有要他的钱,就把尉敏放了。
这会儿尉敏象个英雄般地坐在主位上,谈笑风生,哥们都围着他,敬酒的敬酒,猜拳的猜拳,闹成一团,这些人的成分五花八门,多半是没有固定的职业的,有画家,房地产商,歌厅老板,围棋高手,建筑中介人,电脑专家,等等,名片上都是大名鼎鼎的,有头有脸,平时走出去,见个人,谈个正经事,一个比一个有气派,人模人样的,但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时,个个乌儿八鬼,什么话也敢说,也有的时候谈着说着嗓门就大起来,就不客气了,这时候,雨庭就是一贴很好的调和剂,他们闹得厉害了,雨庭会说,好啦好啦,男人!
男人们被雨庭一说,就休息下来。
雨庭倒是他们中间唯一的一个有正式固定职业的,她是报社的记者,大学新闻系毕业,工作两年,聪明而刻苦,已经是部门的骨干。
雨庭第一次见到尉敏,是一次报社搞的活动,请一些常替报纸副刊写文章的文人作者聚一聚,表示感谢,先是座谈,后是宴请,座谈的时候尉敏没有来,到吃饭的时候,就冒出来了,报社分管副刊的副老总还特意给大家一介绍,这位是尉敏。
尉敏坐下后,向同桌的人点头,但是写文章的作者却没有谁知道尉敏,以为尉敏是用笔名写稿的,互相间打听了,仍没有人知道,就听得尉敏说:“对不起,我不是写文章的,但是你们也别以为我是走错了餐厅,你们的报纸上,也有我的东西――我替别人做的广告。我念一段大家听听,请多多指教:还不快到灵池山去玩一玩,一万年以后,这座山就没有了。”
有人笑起来。但在场的多是有才华的文人,这点雕虫小技,对他们来说,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精妙的段子满世界,尉敏这几句东西,充其量中等偏下。所以这桌上大部分的人只是礼貌性地微笑一下。
尉敏并不在乎别人看重他还是不看重他,他继续说:“这是本人亲自操刀的,本人情况简介:飞鹰广告公司总经理尉敏。公司概况:人员:一人。办公地址:不确定。公司宗旨:挣钱。”
又有人笑了笑,还是报社副刊的几个女孩子,别人仍然不觉得尉敏有多少智慧。
尉敏还在往下说:“不过么,其实么,醉翁之意不在酒,报社的五朵金花,我已经认识了四朵,这最后的一朵玫瑰,开在哪里呢?”
尉敏说的就是雨庭,雨庭当时在另一桌上,有人往那一桌看了看,对于尉敏这种很廉价的玩笑,大家司空见惯,雨庭听到这边有人喊她,就站起来,大方地向这边笑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尉敏找个借口就坐到那一桌去了,但即便如此,尉敏也没有给雨庭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这个人比较开朗,感受着一些酸溜溜的文人对他的眼光,他毫不在乎,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不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尉敏很固执地追求着雨庭,雨庭也不讨厌他,尉敏毕竟是个有趣味的人,而且尉敏的一些朋友,都特别有意思,都是个性张扬、有光彩的人物,这也是雨庭愿意和尉敏来往的原因之一。一来两去,就形成这么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一般都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但恰恰在尉敏和雨庭的关系中,这情形相反了,别人都糊里糊涂,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相爱着,清醒的却是他们自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尉敏知道雨庭并没有爱上他,雨庭也知道自己并没有爱上尉敏,但两人又都愿意交往。倒是害得一些想动雨庭心思的优秀的男孩子望而止步了。
尉敏的这个圈子以尉敏为首,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很自由自在,这一阵,谁谁谁密切一些,过一阵,另外的谁谁几个密切一些,都无所谓,他们从来不约束自己,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但是尉敏始终在的,他等于是大哥,兄弟们可以经常换,大哥却是不能常换的。
也曾经有新进入他们这个圈子的人,被雨庭吸引了,说实话,见到雨庭能够不动心的男人是不多的,男人就是男人,他们喜欢女人,就是喜欢,这是很美好的事情。
就有人会开玩笑说,小子哎,老大的马子你都敢泡?
这话一说,“小子”立即明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们都是现代青年,都想得开。
尉敏和雨庭坐下不久,雨庭就说:“我只能稍坐一会,一会儿,七点,还有个采访。”
尉敏说:“什么采访,非要晚上去?”
雨庭没有说什么采访,只是笑道:“是呀,命苦啊,哪象你,吃吃喝喝玩玩,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尉敏一脸的痛苦,嚷道:“完了完了,我在雨庭眼里,就这么个形象!”
雨庭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形象啊?”
尉敏说:“我以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文文静静的男人,有点落伍的,不能与时俱进的书呆子,难道不是吗?”
他的那些哥们哄地大笑起来。

豆粉园的消息,被晚报抢了头功去,日报社新闻部的龚主任有点坐不住了,立即吩咐跑文化新闻的记者雨庭,当晚一定要拿出稿子来,第二天要见日报。
雨庭开始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将当天的晚报找来看了看,又向晚报写新闻的老兄打探了一下,才知道,人家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晚报这种抢先登录、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已经遭到强烈的谴贵了,那老兄正忧心忡忡,不知道因此会不会吃个大搁头,这会儿见雨庭也来凑热闹,好心提醒道:“雨庭,豆粉园这事情,有背景的啊。”
本来连夜要赶出稿子来,是个苦差事,这内容雨庭又是所知甚少,怎么个写法?何况尉敏还约了吃晚饭,饭后还有个聚会,雨庭听晚报的同行如此一说,正好推托,赶紧向龚主任汇报,说豆粉园比较敏感,是不是先不忙报导,看一看再说。
龚主任知道雨庭耍滑头,说:“正因为敏感,我们才要掌握主动权,再等一等,再看一看,主动权都被人家给抓走了。”
雨庭知道滑不过去,便给龚主任加点颜色,说:“那我就写啊,写出问题来我可不负责任。”
龚主任说:“写出问题来你怎么可能不负责任?现在都是文责自负,不过你放心,要你负责任的时候,我也跑不了,你是文责自负,我负的是我的领导责任,我们是一根线上栓的蚂蚱,谁也逃不脱。”
雨庭仍然不甘心,又道:“你就不等等今天上上下下对晚报的反应,明天一定要发?”
龚主任说:“谁说明天一定要发?”说过这话,才知道雨庭又在玩花样,赶紧加重语气道:“但是稿子今天一定得写出来,我拿着稿子,随时可以发,也可以不发。”
雨庭到此,再无话可说,只嘀咕了一句:“到底你是主任。”
雨庭很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顾家语的助手林冰的电话,奇怪的是,雨庭发现,这既不是宾馆的房间,也不是手机,只是一个普通的南平住宅电话。
这是顾红家里的电话,林冰来南平后,就住在顾红家里。顾红生性开朗,从不拘谨,她反正是一人独住,家里多个人,少个人,都无所谓的。但是林冰住进来以后,顾红却很不习惯林冰,觉得她和许多美国人一样,小气得很,住到顾红这里,别说在家开伙仓或者出去吃饭各付各的账,连买个生活用品卫生纸,都得跟她计算得清清楚楚,你用了多少我用了多少,都得是AA制。顾红自己不是这样小鸡肚肠的人,碰见这样的人,心里就来气。林冰住下后,两人磨擦不断,但却吵不起架来,因为林冰对于顾红的气恼,是一无所知的,这一切的斤斤计较,铢铢较量,对林冰来说,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了,所以她哪里可能体会到顾红生气的心情,有一次,她跟顾红算账,顾红手头没有零钱了,少找她一块钱,说好第二天有了零钱还的,但第二天顾红忘了,林冰便伸出手来向顾红讨要:“你昨天还差我一块钱。”
顾红气得大吼:“那你住我的房子,打我的电话,我跟你算钱了没有?”
林冰惊异地看着顾红,不知道她生的什么气,认真想了想顾红说的话,说:“房子,电话,还有我用的水电费,当然都要算钱的,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的,我都会记下来的。” 林冰住进来的时候,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顾红不会往心里去的,大伯那里的人,来她这里住几天,她难道还能收她的房钱?刚才那也是气不过的时候说的赌气话而已,但是眼看着林冰一边说,一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账本,让顾红看,顾红看了一眼,果然林冰都一一记得清清楚楚,连哪天打电话,打到哪里,打了多长时间都一一记录着,顾红当时就目瞪口呆,呆了一会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你的房钱电话钱……”
林冰更惊讶了:“为什么,我记得不准确?”
顾红简直哑口无言。
林冰是中国人,但早已经是个美式的中国人了。
这天下晚雨庭的电话打过来时,顾红刚好下班回来,电话是她接的,对方说是报社记者,要采访林冰女士,顾红请她稍等,回头和林冰商量说:“记者要采访,是不是回了吧,这些记者,一个个都是钻天打洞的角色,你不小心了说什么,他们抓住一点点空子,又会小题大做,加油加醋,甚至胡编乱造。”
林冰却说:“在美国,顾先生从来不拒绝新闻媒体,顾氏研究所曾经得过新闻界颁发的最佳配合奖。”
顾红说:“你不知道,今天上午谈的东西,到了晚报上,已经变成……”
林冰说:“晚报我看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还是说的意向,跟我们谈的内容大致相同,他们没有编造。”
顾红说:“既然你愿意……”
林冰接过电话,说:“可以采访,只不过,今天晚上,秦市长宴请……”
雨庭说:“那就等宴请结束后?”
林冰冰:“十分抱歉,晚上七点半,馨香厅有南曲演出,一个月只有两个晚上演出,我不想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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