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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_3 范小青(当代)
自问有何才与政,
高厅大馆居中央。
白居易就象是站在锦绣路上,他登的那个楼,是这条街上的齐云楼,他说人烟树色无罅隙,也是说锦绣路的,南平古城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年龄,在两千多年的漫长的日子里,变化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古城的基本格局却一直是没有变的,天灾人祸,兵荒马乱,曾经摧毁了历史,但是南平人的先祖他们很快在废墟上重新创造历史,在许许多多的拆拆建建的过程中,古城浓郁的水乡小城风格依然在的,三横四纵的河流依然在的,人家尽枕河、水港小桥多的风貌也依然在的。
这是南平人最最骄傲的内容,他们经常对别人说,我们已经两千几百年了,他们说,比它建得早的城早已经没有了,比它建得晚的城也有好多早已经没有了,我们是中国第一古城。
也有人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古老而美丽的南平城,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二千几百年了,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但是,二千多年不变,可喜乎?可悲乎?这个问题很幼稚。没有人回答他。
关于锦绣路工程的种种传说,早已经在南平的大街小巷漫天飞舞,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
不等大家缓过气来,秦重天又说:“明天,市委召开听取意见会议,请人大政协及各界人士对我们的方案提建议,所以,今天,我们的具体方案一定要最后确定!”秦重天的眼睛尖利地扫了尉敢一眼,说:“尉局长,南平人民很信得过你啊。”
尉敢尴尬地笑笑。
秦重天说:“事实也确实如此,你是专家型的局长,学的建筑,又留过洋,在西方威尼斯呆过的人,回到东方威尼斯,天时地利人和,谁也比不过你,我们不对你寄托希望,还能对谁寄托希望?”
尉敢说:“秦市长,我读过一位作家写的《威尼斯日记》,他说应该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写传。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候却会无意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重温旧日情人。”
秦重天嘲笑地歪了一下嘴,说:“尉局长记性不错啊。”
会场上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有人笑了笑,但总体来说,还是沉重的。
秦重天说:“我的记性也不比你差,我也来给你背一段,记者写的:有人认为,象威尼斯这种封闭式的保护,最后导致了威尼斯的衰落,威尼斯不再可能成为一座变革发展中的城市,她只能是一座没有活力的博物馆。南平也是一座大博物馆,谁都知道,连美国人都知道,走在南平的大街小巷,可能随便一踢,就踢到一块明砖清瓦。我们要提的问题是:南平向何处去?我们的结论是:南平不能象一件古董那样封闭在橱窗里。”
秦重天说了,盯住尉敢看,等着他对答,尉敢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不说话有些窝囊,虽然秦重天的霸道是出了名的,不许别人有反对意见,是人见人怕的,但尉敢好歹也是个刚上任的局长,也得在自己部下面前给自己争点面子啊,于是犹豫了一会说道:“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作为一座世界著名的古城、水城,威尼斯是自始至终以自己独特的姿态立于世界著名城市之林的,她没有变成不伦不类,她也没有变成另一个威尼斯,她是唯一的,是永远的,即使有一天这座城市整个地倒塌了,整个地被历史淹没了,她留存在世人心里的风貌是却始终未曾改变的!”
也许,在尉敢心目中,威尼斯是最后的贵族,而最后的贵族恰恰是一道弥足珍贵的风景线,这是一位悲剧英雄,她的崇高,就在于牺牲了自己的进步,给人类留下一座博物馆。但尉敢毕竟没有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无疑是在和秦重天的会议唱对台戏。他这个规划局长的位子,虽然不是秦重天一人说了算,但是如果没有秦重天,也决不会有他的这个位子,尉敢看重这个位子,更看重秦重天对他的信任和他对秦重天的理解。
但是尉敢心里太清楚,暴风雨将要来临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暴风雨。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尉敢不合时宜的记起,上大学的时候,萤火晚会上,一个中文系的女孩子朗颂高尔基的《海燕之歌》: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席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骄傲的闪电,在自由自在地飞翔……
外系的、一贯嘲笑浪漫、自以为现实的男生,被那个清纯而激情的穿着背带连衣裙的中文系女生打倒了一大片。
那时候男生流行的话题是,什么样的女生追不得,第一就是中文系的女生追不得:一帮整天看浪漫爱情小说的家伙;法律系的女生追不得,离婚诉讼的时候你说不过她;历史系的女生追不得,整天研究历史上的阴谋家,你斗不过她:数学系的女生追不得,计算机的头脑,离婚分财产你算不过她;物理系的女生追不得,什么电线接在马桶上,化学系的女生追不得,什么硫酸毁容――这么说下来,没有女生可追可娶啦?男生真是些嘴不应心的伪君子。
如果有比较有选择的话,这些女生中,难道不还是中文系的更可爱一些吗?读一些爱情小说,只会让她们更天真可爱。但是事实上,最后走得最远的,往往也是当初最浪漫的中文系女生,也许因为她们的想象力太丰富。
秦重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尉敢赶紧收回放出去的思绪,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中文系的女生?

南平市委的征求意见会如期地召开了。
按惯例,闻舒先说话,这是给会议定调的。
闻舒的工作能力是没话说的,但他的口才和文采有时候甚至会给人留下比他的工作能力更强烈的印象,每次南平开干部大会,大会堂总是座无虚席,这和过去开大会三三两两、迟到早退、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的情形大相径庭,许多干部,是冲着听闻舒讲话来的,他们有时候并不知道今天闻舒要讲什么,知道的只有一点,闻舒批评起人来毫不客气,而且多半的干部大会,是以批评为主,谁也不知道今天他会点到谁的头上,但是他们还是愿意来,听闻舒讲话,是一种享受,有一位搞文化的干部说,听闻舒讲话,有点象读余秋雨的散文。尽管有人对余秋雨的散文会说三道四,但是他将历史的高度和深度降到普通人能够在轻松的阅读中不知不觉接受进去的做法,至少得到了许多非专家的读者的认可。
很少有闻舒觉得难以言说的时候,但这个时候终于还是来了,今天的话题,压在闻舒心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越压越重,越压越闷,越压越难说,但是闻舒不得不说。
闻舒的讲话一向是充满激情的,富于煽动性的,但是今天他的口气出奇的平静:“同志们,今天的会议,主要就锦绣路工程发表大家的看法,市委市政府不定调,大家畅所欲语,这是一次讨论研究会,更是市委市政府向大家讨主意、听建议的会议,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主要听大家的。”
会场里很静,因为有禁烟标志,也没有人抽烟,会议还刚刚开始,也没有人动茶怀,洁静的空气和安静的环境,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气闷,这是因为闻舒的话太短太短,短得那么的意料,短到让大家不可思议,更是因为今天的话题太沉重太沉重,沉重到大家的思维都快要凝固了,无法就这个话题想下去。
但是会议得开,事情得做,总得有人说话,这个人当仁不让的就是秦重天。
秦重天一改平时直击主题的做法,说:“我先给大家读一段文章:韶光流逝,沧海桑田。时隔一千多年,如果白居易再次光临南平,看着那拥堵的车龙人流,狭仄的百姓居室,恐怕不会有“平铺井邑宽”的赞叹了……”
人大的一位副主任洪冷杉,咳嗽了一声,笑着说:“我们今天不是开作品讨论会吧?”
秦重天笑了笑,没有接洪副主任的茬,继续自己的思路说:“我作过一个详细的调查统计:我们南平市,交通方面:市区道路弯、断、窄,市内道路网络不健全,人均道路面积低,1995年仅4.2平方米,居民住宅方面,古城区内成套率低于百分之四十,400万平方米的传统民居中百分之七十已经破旧不堪,其中危房达百分之二十三……”
唐朝副市长看了看秦重天,说:“谁都知道,危改不是剃光头,不是连锅端,秦市长这话,这算不算给会议定调呢?”眼睛是看着秦重天,话是说给闻舒听的,但是闻舒没有动声色,在闻舒上任南平市委书记的几年中,几乎还没有敢当面跟他叫阵的人,背后叫阵的很多,但闻舒在自己心里有个原则,只要不是当面叫阵,他只作不知,一概不予理睬。但是今天唐副市长站出来了,唐副市长虽然是排在秦重天后面的分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市长,但是唐副市长的背景,人人皆知。
秦重天今天给自己下的命令,就是决不冲动,为了锦绣路工程,他可以忍受一切,也必须忍受一切,秦重天又朝唐副市长笑了笑,说:“我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些数字,数字是没有感情色彩的……”
市委副书记田常规插嘴说:“数字常常是最有感情色彩的。”田副书记来南平不到一个月时间,是个面目暂时不太清楚的人物。他的话,听起来是在反对秦重天,但细细品味,其中又是有许多内涵的。
秦重天在大家的不断打断中,继续说:“江市长在日本访问,昨天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代他向大家说一句话,锦绣路的工程再不落实,无脸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这句话,也正是我要向大家说的。”
洪副主任一开始尚沉得住气,脸上还带着些笑,但很快就开始变脸色,口气也厉害了:“众所周知,锦绣路是古城的心脏,是古城的灵魂,这条路上文物古迹的密集程度,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比的,这条路,就是一座博物馆。”
一位白发苍苍的高校老教授也忍不住说:“1944年美国空军向日本本土展开了凌厉的大面积轰炸。梁思成教授向国际联盟事务所常驻重庆的美军指挥部要求,不要轰炸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他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梁先生说,我们与日本虽是交战国,但古文化遗产是世界人类的财富,奈良和京都都是日本历史上大和、飞鸟时代的都城,是世界上少有保存完好的历史文物,不能让它在战火中消失。美军参谋部接受了他的建议,请他用铅笔在军用地图上标示了鲜明的符号,使这两大文化古城都完整地保护了下来。”
闻舒微微地点了点头,补充说:“是的,梁思成这一拯救人类文化遗产的壮举,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一位年轻一些的专家也就这个话题加了一句,说:“据说,美国人当年不轰炸米舍洛维奇的办公大楼,是因为他们知道米氏有世界名画……”
洪副主任赶紧接过话题,直指要害:“但是今天,怎么了?战争没有能够破坏的东西,在经济发展中却要走向毁灭了?
田常规副书记说:“我说几句,我不是南平人……”
闻舒笑着插嘴介绍说:“我得先介绍一下,田书记虽然来南平时间不长,但田书记是我们常委班子里的专家、来自省建设厅,他本人,还是个环境心理分析专家。”
田常规道:“业余的。”
会场上响起了小小的笑声。
田常规说:“我不是南平人,到南平工作,却是我盼望很久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南平美,人间天堂,但是,我来了之后,说实在话,我多少是有点失望的,当然,一方面,南平的发展有目共睹,南平的四周围,新区开发区,以及各个县市,正大踏步地跑向现代化,但同时,南平古城这个中心呢?历史的包袱太重太重,古城在这个重压下,竟是如此的老了,老态龙钟了,是的,也许对外地游客和艺术家来说,磨得溜光的弹石路面,斑斑驳驳的老墙门,小巷里排成长龙的马桶和飘在头顶的万国旗是一种古韵,是一种风情,但是,我想,对于日日夜夜居住在其中的人来说,他们哪里可能有如此的雅兴……”
秦重天忍不住说:“老百姓向往宽敞的住房,向往有阳光的阳台,向往煤气灶和抽水马桶……”
“是的,”田常规向秦重天点点头,不急不忙地道来:“我来南平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小街小巷去转,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难过的,拥挤,逼仄,危险,一个状元府,从前是一家人家住的,现在房屋已经破旧不堪,却挤着几十户居民……环境心理的研究告诉我们:过度的拥挤必然导致城市生活质量下降:住房缺乏,环境污染,交通阻塞,建筑杂乱,犯罪增加……事实上,我们无论是从宏观上谈城市建设,还是具体的谈某个建筑,都不应该回避人在其中的作用和需求。”
闻舒笑着插了一句:“我说得没错吧。”
会场又有小小的笑声,但真是很小很小,比刚才还小。
田常规的话还在继续:“据科学测试,人的个人空间和人际距离,必须保持在一定范围,为了减少信息过多所产生的压力,人需要在自身周围保持一定的空间范围,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常常会导致人的焦虑和不安,情绪烦燥,争争吵吵,甚至打打闹闹的事情就会经常发生……”
大家频频点头。
历来都说,南平人温文而雅,谦谦君子,不喜欢吵架打架的,是南平人的宽容和宽厚,创造出南平宽松的环境来,南平人在宽松的环境中,他们节省了很多力气,也节省了很多时间,不与人计较,不与人斗争,那么省下来的力气和时间用到哪里去了呢?南平人用更多的力气和时间建设自己的家园呀。
历来,大家知道南平美丽富饶,经济发达,可这美丽富饶和发达的经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自己长出来,是南平人创造出来的,南平人省下了与人争争吵吵动手动脚的时间,辛勤劳动建设出一个繁荣的南平。南平熟,天下足,这是说的南平人种田种得好,农业富足,近炊香稻识江莲,桃花流水鳜鱼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这等等,是南平的农民干出来的,当北方人在焐热坑头的时候,南平的农民已经下地啦,从鸡叫做到鬼叫这么地做出来的呀,他们没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中,而是浇洒在土地上,使得南平这块土地,越来越富饶,越来越肥沃。
南平又是文萃之邦,丰厚的文化遗产,同样出之于南平文人的潜心苦读和专心创造,假如南平人都忙于生气,忙于打架,忙于你争我斗,南平的丝绸、工艺、南平的“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南平的甲天下的园林建筑,又从何而来?
出手就打是豪气?大气?就是英雄好汉?
不与人打架,说话软绵绵的就是小气?
也不见得吧。
真正的英雄好汉,有本事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让家乡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不管你是喜欢打架还是不喜欢打架。
这是田常规说话的大意,他一气说了这么多,虽然意犹未尽,但也觉得该停下,便端起茶怀喝水。但是他的话说到这儿,却似乎有一点走题了,所以田常规喝了水后,又说:“所以,我觉得,如果一个城市真的老了,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让它老去了,一点也不要动,另一个办法呢,保持一部分老的,再建新的。”
田常规来南平后,没有很多话,大家觉得这也正常,新来乍到,少说多听,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今天的会上,田常规几乎成了主角,与他这些天的工作作风,是大相径庭了。他来南平这些日子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今天说得这么多。这实在让人有点意外和不解。
闻舒心里,落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田副书记是省里派来的干部,是市里的三把手,在天平等秤中,他这一块是最具重量的。
闻舒的心情阴转多云,但并没有表露出来,仍然是那样的口气,说:“我们田书记,不仅是心理学专家,还是一位南平通,听田书记这一番高论,我这个已经在南平干了好几年的书记,真是无地自容啊。”
秦重天心里,更是恨不得站起来向田常规鞠几个大躬,行几个大礼,但是他得学着闻舒,不能太露声色,只是沿着田常规的话题再补充了一句:“但是现在我们走在南平的街上,走在南平的小巷里,常常看到、听到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为什么,你的自行车,碰翻了我的菜蓝子,我的摩托车,撞翻了你的晒衣架子,因为生存呀,因为生存空间的局限和紧迫……”
唐副市长早已经憋了一肚子话,但是他不太方便打断田书记,现在秦重天说话了,他就不客气了,说:“秦市长是地道的南平人,难道秦市长不知道,小巧而密集,正是南平千百年来形成的独具特色的个性,是别人所没有的,是别的城市所不可能具备的,也是这个地球上仅存的了,千百年来,南平有没有变化?当然有,我们的老祖宗有没有改造过南平?当然改造过,但是他们最了不起的贡献,也是我们的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不管怎么拆怎么改,始终没有破坏水城南平的浓郁的韵味,使得南平至始至终保持了独特的风格!”
唐副市长的话极有水平,秦重天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对答,更不要说反驳,但若是让唐副市长的意见占了上风,关于锦绣路工程的讨论,又会退回去,退回到几年前,退回到刚开始动议的时候。秦重天有些着急了,正想着怎么说话,发现田常规又要开口,赶紧收住自己,田常规笑道:“前些年我到上海去,看到黄浦江边的长椅上,每张长椅都坐着三对恋人,他们亲亲热热,旁若无人,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在他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用手电筒照来照去,并且边走边喊:公共场所,注意动作……”
有人再次笑起来。
田常规说:“我心里,真是说不清的滋味。”
秦重天的思路受到田书记的启发,说:“没有了人的风格,城市的风格从何谈起?”
事先连闻舒都没有太摸清楚田常规的心思,会前闻舒和他交换过看法,他也是打的太极拳,只说,到会上听听大家的再说。
谁都没有想到,田常规会一改来南平后的内敛的风格,很明显,今天的会上,他的气势盖过了秦重天,也盖过了闻舒。更关键的,他的意见完全一边倒,而且有理有节,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丝丝入扣,使得一些原来右左摇摆的人,渐渐地也倾向过来了。
与秦重天的万分惊喜不同,闻舒十分意外,也有了几分警惕。
不管田常规是否看得出大家的心理活动,他仍然滔滔不绝:“前几天读报纸,有篇文章我觉得写得不错,我记得其中的两句话:南平人何其有幸--有幸接受如此丰厚的历史馈赠;南平人又何其艰辛――加速现代化建设和维护古城风貌与宝藏的重任,同时落在双肩!”
秦重天越来越兴奋,本来努力收敛的气势又出来了,说道:“我们现在,就是面临着两难的境地,我们都看到,越是文明、经济越是发展,往往破坏得越厉害,许多人谈到高速公路,是的,高速公路一开通,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带来了,但是旧的东西就没有了,旧的气息和韵味就没有了,可惜不可惜?可惜的,遗憾不遗憾?遗憾的,但是我们能不能不建高速公路呢?不能!
洪副主任反问道:“秦市长,你说说,如果说,道路开阔了,交通缓解了,住房宽敞了,但是古城风貌没有了,小桥流水抹掉了,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大家能够接受的吗?”
唐副市长的话更尖利:“专家和群众,一再对我们的改造提出建议和意见,他们说,土要土到底,旧要旧到家,洋要洋得准,新要新出头,锦绣路工程,能够做到吗?我认为,锦绣路工程,与国务院全面保护古城风貌的精神是不相符合的!”
秦重天针锋相对地说:“国务院的精神,是要我们处理好保护和改造的关系,做到既保护好古城,又搞好市政建设,只保护不改造,是没有出路的!”
唐副市长本来是气势逼人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低调了,声音也降低了许多,甚至长叹了一声,才说:“我们就不怕被人指责,成为历史的罪人?”
与唐副市长忽然低落下去的情绪相比,秦重天的情绪更加高昂了:“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要破旧迎新的,新的东西一定是在撕破旧东西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破旧,就意味着付出代价,作出牺牲、包括被人指责,甚至成为历史罪人!”
洪副主任一生气,站了起来:“那就是说,今天我们明明知道这是在犯罪,
但是明知故犯?”
秦重天也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各位,你们知道我是学什么专业的?我是学历史的!我一直在问自己,秦重天,你要拆除一座博物馆吗?让学历史的人亲手去撕毁历史,这是不是很残忍?为什么偏偏我们赶上这样的时代?为什么偏偏要我们成为历史的罪人?而且是清醒的罪人。我们也可以不做,但是我们不可能不做的,既然我们处于这样一个破旧建新的时代,我们是别无选择的,我们是不可逃避的。历史、时间才是主宰,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什么,我们只能做历史的罪人,但是,为了百姓的生活,为了这一座了不起的历史古城不至于走向衰败直至最后毁灭,我愿意做一个历史的罪人!”
唐副市长嘲笑地歪了歪嘴:“秦市长,今天怎么像是诗歌朗颂会?”
闻舒做了个手势,秦重天坐下来,洪副主任也坐下来,他们努力平静自己,又开始露出一点官场常见的微笑。
秦重天说:“对不起,我确实很激动,但是我无法不激动,闻书记,我向市委建议,组织大家到锦绣路实地考察,到百姓家去看看,是的,锦绣路有许多值得保护的文物古迹,但是也有许多我认为并不值得坚持的,一些老房子的质量差到什么地步?恐怕是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无法想象的,空心墙,墙砖早已经粉化,屋顶的瓦片,小孩子一掰都能掰断……南平人是很怀旧的,但是不建新的哪里来旧的,从前许多旧的东西,已经要塌了,要毁了,今天我们怀旧,不喜欢新的东西,但是新的东西要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又是旧的了,我们这一代,应该留些什么东西给子孙后代,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认真考虑、努力去做的事情。关键在于,我们所建造的新的东西,怎样才能体现出南平传统的风貌,怎样才能体现出南平的浓浓的文化味,或者说独特的南平味,同时,又应该有时代的特点,留一点今天的、现在的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特色给后人,后人说起来,这是二十世纪末的南平风格,这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南平风格!”
政协一位女副主席黄兰也开了口表态:“秦市长这个想法我完全同意,文化的失落,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但是今天的人,有了钱,造的什么东西,沿公路那些所谓的别墅,实在是让人倒胃口,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尴不尬,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在子孙后代面前丢脸!”黄兰是一位医学专家,是以民主党派的身份参加政协的,她是南平市的民进组委、省民进副组委,世家出身,海外关系复杂,七加八加,黄兰也是一个有相当份量的人物。
秦重天说:“所以,我们面临的难题有许多,比如仿古的问题,是大规模的仿古,还是小量的仿古?比如……”
田常规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南平人的祖先,建造了那么多的园林留给今天的南平人,南平人的后代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那么我们今天造什么留给子孙,让他们也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这就是说,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就拿锦绣路来说,现在的锦绣路,也不是最早时候的锦绣路,现在的一切旧的古的东西,也都是古人不断地演变过来的,二十年代的锦绣路,只有三、四米宽,现在的锦绣路是三十年代以后的面貌。那么,我们将要把锦绣路改造成什么样子?我基本同意秦市长和规划局提出的方案,但是我也有些疑惑,也有些想法,或者说想不通的地方,现在到处都在讲恢复本来面目,这里边我有三个想法,一,能不能真的恢复本来面目?二,恢复本来面目的意义何在?三,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今天改造过的部分,有些地方总是让人不太舒服,无法让人与老南平的印象联系在一起,看起来,它们也是粉墙黛瓦,但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反复想,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建筑材料的问题,是设计的问题,是建筑水平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是气息的问题,总之它们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南平的样子。”
秦重天说:“现在是钢筋水泥堆出来的粉墙黛瓦,这是模仿明清建筑,但是这种模仿,是不是就体现了明清特色呢,就算它能体现明清特色,那么我们今天的特色呢,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呢?有人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没有个性的时代。”
黄兰说:“也有人认为,没有个性也是个性。”
虽然会场的气氛和缓了些,但却再也没有人笑了,因为大家明白,锦绣路工程是非上不可了,虽然闻舒对田常规的明白无误的倾向也没有更多的心理准备,但是即使没有田常规的发言,今天的这个方案必须、也必然会得到大部分到会人员的支持。
再往前说,并不是到现在大家才明白这一点,今天到会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人,谁都知道,会议的调子是早已经定了的,听取大家意见,只是走过场而已,当然,如果不是传说中十老的联名信已经到了中央,这个过场也许还会再拖一阵子,也可能准备得再充分一些,做得也许会比今天更周到更妥善一些,但是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没有时间慢慢把事情做圆了,闻舒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做出不是他这种水平的书记会做的事情来。
既然这是一座大家不得不过的桥,那为什么唐朝和洪冷杉他们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和闻舒过不去,和秦重天过不去,不肯过桥,要知道,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早晚得过桥啊。
实在是在他们的内心,不能允许他们随波逐流,他们对南平的爱,太深太深,他们不希望他们的南平,在自己手里,在自己眼里,被变成一个不是南平的南平!
一直怒气冲冲、脸若关公的洪副主任,忽然地淌下两行眼泪来,“在我心里,南平太重太重了。”洪副主任淌着眼泪,竟有些泣不成声。
大家愣住了,意想不到,惊讶。一个职位相当高的干部,一个年龄很大的干部,快将退休了,就算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在官场上熬过这么多年,哪能没有眼泪,又哪能将眼泪流在公众面前,不是都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到头来,却在今天的会上,流下两行清泪,为的是什么啊?
大家都不敢去看洪副主任的脸。
秦重天真是有一种要顿足捶胸的冲动,他在心里大声地吼着:难道我不爱南平?难道不是因为我把南平看得太重太重才会拿出改造锦绣路的方案?难道我不是想建设南平,是想毁掉南平?
他说不出来,闻舒也不会容他说出来的,会议已经到了转折的时刻了,等洪副主任稍稍平静下来,闻舒说:“今天我们还请了一些建筑方面的专家学者,是不是听听你们对这个方案的具体意见和想法?”
注意闻舒的说话,就知道,下面的谈话,已经同上面的话题分离了,上面谈的是该不该改造锦绣路,而下面的话题,已经是怎么改造锦绣路。
这个调子得秦重天来定。但纵使是秦重天,纵使在锦绣路工程问题上,秦重天和闻舒是心心相印的,但此时此刻,秦重天内心的波澜,一时也平复不下去,本来应该在下一个话题作重点发言的秦重天,只说了两句话:“我们是在建设现代化的城市,我们要的是时代特色,所以,需要有勇气突破许多框框。”
立刻有专家接过他的话,这位马南十先生,在中国的建筑领域,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一介书生。但是却享有“古城保护神”的声誉,是一位无冕之王。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法码,马南十的叔叔,就是世界著名的美籍华人建筑师马贝,马贝是美国总统都经常要去拜见和请教的人物,诺贝尔奖得主,多少也因为这个叔叔的关系,马南十才可能凭他一介书生的身份,在推土机下救出一座座的历史名城和古镇,救出一件件无价之宝。
对于自己的家乡南平,马南十更是情有独钟,备加呵护,他原先在北京工作,被南平市政府聘请为南平古城保护区总顾问后,几乎就长住在南平,现在马南十接过秦重天的话,说:“我既然被聘请做顾问,我是不可能不问不顾的,我说话的不好听,是众所周知的,南平的保护和改造,难!谁不知道?居民老太太知道,小学生也知道,如果不难,要我们干什么?”
没有人作声,会议室里很静,大家等着马南十。
南平古城区之内是文化的精华区域,那么多国家级、省级、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老屋旧宅成堆连片,几乎是密不通风的,因此,她的拆拆建建始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曾经有几次,政府改造旧城的整体方案已经拿出来,却终因众口难调而作罢。
现在一下子拿出一个彻彻底底的方案,马南十会说什么?
以马南十的性格和一向的工作作风,他完全可以用字两个就说清楚他的态度,同意或者反对,但是今天马南十的口是那么的难开,因为今天说的是他自己的家乡,是他最了解的地方,最牵心挂肚的地方,也是一个人心里最最脆弱的地方。
所以,马南十没有简单直接地说,他绕起了圈子,说:“顾颉刚先生认为南平的小巷是天下第一的,他的理由有四,一,城址不变,二,城市格局是超前的,水是运输的,巷是走人的,这种城市规划的想法,美国人在二十世初才产生,三,南平小巷的建筑材料是因地制宜的,南平人用本地的材料建造出适合自己居住的城市,四,南平的巷,考虑南采光北通风,其价值的意义是超过北京的。
秦市长刚才说到时代特色,我完全同意,但是,时代的特色并不是同化,不是你造高楼大厦,我也造高楼大厦,比谁造得更高,现在我们许多城市在改造和建设的过程中,正在走向丧失特色而变得千篇一律,即使到了现代化的今天,我们仍然应该坚持自己的东西。大陆的人,在七八十年代到香港,谁不认为那就是现代化的标准模式,但是到了今天,我们都明白了,那不是现代化的唯一模式,现在我们懂得了,现代化也是个性化,现代化不等于香港风格?也不等于纽约风格?或者,也有人认为我们的上海已经称霸世界,那就是上海风格?”
表面上马南十是在反对秦重天的某些想法,实际上,谁都知道,马南十也已经投降,他也已经按照闻舒事先设计好的路在走了,不再谈“该不谈改造锦绣路”,而是在谈“怎么改造锦绣路”。
有人跟着马南十的思路说:“法国是抵制迪斯尼文化最厉害的国家,结果怎么样,抵制得有道理,她至今仍然保持了自己独特的形象,仍然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但是许多国家都被同化了,没有了自己。”
也有持不同意见的专家,说:“我认为,我们今天改造也好,再建设也好,一味模仿恐怕不是出路,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地再现从前的一切,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空气也不是从前的空气了,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气息,我们恐怕注定只能从一些老照片里去感受从前的气息了。”
黄兰副主席说:“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我们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当代人的利益,我们一定得考虑怎么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发展空间?这需要树立现代理念、要有长远目光、不能急功近利,要做出能够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精品,当然,真正做起来,难啊……”
田常规副书记说:“近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象南平这样的小而古老的城市,如果在当初就有一个全面的规划,主要发展旅游,不一定非让工业唱主角,学习欧洲的一些小城市,古老的城市……但是这已经是后话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消费小城变成了经济大市,这一点我同意秦市长的观点,是付出了代价,付出了牺牲的,但是我们能不能考虑今后的代价和牺牲尽可能地小一点,非要把无可挽回的教训留给后人?”
秦重天叹息了一声,说:“即使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恐怕也是不可能的,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我们的观念也是在二十年三十年前的,换句话说,就算那时候就很有眼光,但是更主要的,经济基础仍是在那个年代,没有钱哪,我们不可能有超前的意识和超前的经济。所以说,即使退回去,恐怕也只是从头开始。”
唐朝的气又上来了:“秦市长的意思是说,教训是永远的,教训是化多少代价也买不来的?但是我想问一问,为什么别人可以有超前的想法,而我们就不能有,一切推托给客观,我们自己有什么问题?”
秦重天说:“那是经济基础问题,老祖宗早就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决定人的意识……”话说出来,发现走题了,又差不多要回到前面的话题上,赶紧打住,拉过来说:“我反复考虑过,改造锦绣路,至少有这样一些方面的矛盾,政府决策中的矛盾,专家与政府的矛盾,建筑集团之间落实工程的矛盾,资金的矛盾,居民与政府间因为拆迁带来的矛盾……我们的统计已经出来了,改造锦绣路需要搬迁居民9935户,拆除居住房49.7万平方米,其中私房是40%,个体户1256户,涉及85个企业单位的安置,还有,更重要的……”秦重天向建设局长李棉看了看。
李棉领会秦重天的意思,说道:“我们协同文管会、宗教局等部门调查登记了,情况是这样的,锦绣路共有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一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三处,市级保护单位十八处,大家的想法,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移建……”
园林局长向东“哈”了一声,说:“移建?这么多建筑移建,开玩笑了,这方面的费用,一年才几十万,移一个门楼都不够!”
大家有些不约而同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财政局的吴局长。其实看吴局长根本是看错了,吴局长说:“嘿嘿,看我啊。”
尉敢一直都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也插不上话,秦重天极不满地瞪了瞪他,尉敢知道不得不说,但说出来的话,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锦绣路是个特殊的工程,我想,市委市政府会统盘考虑、会加大投入的。另外,有古井十二口,两百年以上古树七棵,清代以前所造桥十三座……”
要不是因为这么严重的议题,秦重天一定会笑出来,笑骂尉敢:“你个小子,耍什么滑头。”但是现在秦重天笑不出来,甚至想哭。
唐朝说:“豆粉园也是首当其冲的。”
秦重天问总规划设计师:“孙总,按你们的设计,豆粉园在什么位置上?
孙总说:“这个地段,正是甫桥立交桥的回车道部分,豆粉园是保不住了,至少、至少也要被吃掉五分之四。”
闻舒忽然插了一句,这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合的插话:“五分之四?那还能剩下什么?剩下的还算豆粉园吗?”
孙总不好回答,谁也不好回答。
田副书记问道:“孙总,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孙总摇了摇头,但是看着大家的神态,又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们再组织专家重新研究?”
秦重天说:“都研究了七八十回了,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豆粉园的问题上,大家都要等闻舒了,闻舒却说:“豆粉园的问题,我们另找时间个别对待,秦市长,你说说总体的想法。”
秦重天说:“我提几点想法:一,新锦绣路沿线的地块,重点要利用外资,二,城内部分一定要按规划办,要严格执行,城外部分尽管现代化,但交接处要小心处理,三,特殊对象的问题一定要认真对待,革命功臣、老红军、侨房、台房,要严格按政策办,四,个体户的饭碗问题要解决好,五,大宅院、园林等,能保留的尽量保留…….”
秦重天说完话,闻舒就作会议总结了,会议总结也同样的短,闻舒说:“先给同志们透个风,人事问题,常委研究过,考虑建议由秦重天副市长担任锦绣路工程总指挥,由尉敢局长担任副总指挥。”
按常规,建设方面的大工程,如果总指挥是副市长,副总指挥一般会是交通局长或建设局长,但是中国的事情也从来不是绝对的,中国的官场,有时候是七分位置三分人,有时候是三分位置七分人。
散会的时候,天色已将晚,秦重天拍拍尉敢的肩:“走,马上出发。”
尉敢心里明白,但是总觉得有些别扭,便拿其他话来搪塞:“这么急?现在赶到北江,也得八九点钟了,老人家也得睡了。”
北江是省城,尉敢说的老人家,就是尉敢的父亲,前任省长尉从周。秦重天说:“想蒙我?你家老大人,每天不过十二点不睡的。”
尉敢拿他没有办法,又好气又好笑:“你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了解他。”
秦重天说:“老人家喜欢的碧螺春也带上了。”
尉敢终于也抓住一点点可以反击的地方了,带劲地说:“碧螺秦?隔年碧螺春送老省长啊?”
秦重天说:“保鲜的。”
尉敢哼一声:“再保鲜也不能保过年啊,你以为是芦材梗子。”
秦重天说:“我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让碧螺春在正月十五前就出来,就算是福建浙江的假碧螺春也得熬到三月份才敢上市啊。”
尉敢总算是出了一口气,笑起来。
夜色中,奥迪车风驰电掣地向省城北江驶去。
很晚了,闻舒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最后他想,还是等秦重天那里有了消息再说吧。

南平市锦绣路改造工程的规划报告,省政府批下来了,闻舒一接到这个消息,立即抓起电话打给秦重天:“秦市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秦重天马上敏感地猜测到了,兴奋地说:“闻书记,下来了?”
闻舒却将兴奋掩饰着,平和地说:“你来了再说。”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市委办公楼的走廊里不断地有人和秦重天打招呼,秦重天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更机敏的人更是已经猜到锦绣路工程有眉目了。
秦重天一进来,闻舒将一纸公文放到他面前,秦重天看着那个鲜红的印章,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闻舒却说:“秦重天啊,有你哭的时候。”
锦绣路的工程终于批下来了,秦重天万般的辛酸苦辣才刚刚开头呢。秦重天难道心里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做了多少准备的秦重天,在这时刻,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做起的无措,性急地问道:“闻书记,下一步我考虑……”
闻舒说:“明天都要到省里参加人大会议,我们再一起跑一跑刘省长……”
闻舒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那部专用电话,闻舒心里,瞬间略过一丝说不清的预感,刚才他说秦重天有你哭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已经掠过这样一丝感觉了。
电话是市政协闵主席从省里打来的,每年省政协和省人大的全体会议,都是相差两天,政协提前两天先开,两天后,人大开,政协委员列席听取人大的报告。
今天是政协会议的第一天,闻舒一听到闵主席的声音,那种莫名的预感更强烈了。
闵主席说:“闻书记,今年省政协的一号提案,是环秀湖的通海广发银行大厦。”
闻舒一愣,脱口说:“环秀湖?一号提案?”
原先听说的一号提案,是整顿省级各部委办局以培训中心名义办的各类宾馆,现在却成了南平环秀湖的银行大楼了。省政协是全省的政协,不是南平的政协,却把南平的事情作为省政协的头号提案,直接针对南平而来?闻舒心里“格登”了一下。
闵主席说:“闻书记,一号提案是躲避不过的,这您知道,至少是这一年众人关注的典型啊!”
闻舒说:“怎么会?”
闵主席说:“可能有些来头吧,南平的事情,南平在全国和世界的知名度,关心南平的人太多……”
闻舒说:“和十老的联名信有关?”
闵主席顿了顿,说:“我知道得不太多,也仅仅听说一些小道消息,再说了,我是南平的,他们有话也不会跟我直说,现在谁知道谁是谁的立场啊?”
电话挂断以后,闻舒半天没有说话,秦重天虽然听不见那边闵主席的声音,但是已经从闻舒这边的对话中听懂了事情,秦重天心头突地一阵狂跳,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甚至想把一把自己的脉,到底心跳有多快,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甚至没有时间这么做,来不及这么做,闻舒已经说话了。
闻舒说:“通海广发银行的大楼,到底还是没有能站起来。”
两年前,通海广发银行凭着自己远远超越竞争对手的实力,买下环秀湖边的一块宝地,筹建通海广发银行南平分行。由于环秀湖的特殊位置,这么多年,一直是没有人敢动环秀湖的,所以,当初通海银行的想法刚一透露,反对之声已经浪比天高,但是通海银行最后还是能够成功地拿到了批文,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使工程上了马。这其中的关节,老百姓可以一概地称之为腐败,但是身在其中的人,或者是深知实情的人,心中的滋味,恐怕还不是两个字能够说清楚的。
说环秀湖地理位置特殊,是因为它地处南平市中心,面积虽然不大,却实实在在是南平的灵魂。南平是一座水城,从从前到现在,许多的人对南平的看法也不尽一致,但是对环秀湖,以一汪湖水滋活了一座古城,这样的看法,却是许许多多人的共同看法。
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芳草自生茶磨岭,画桥东注越来溪。凉风袅袅青萍末,往事悠悠白日西,依旧江波秋月堕,伤心莫唱夜乌栖。
这首诗并不是写环秀湖的,但却同样是环秀湖以及它周围的景色的写照,可用两个字概括:平,柔。
在平坦的柔软的环秀湖边,竖起了一幢坚硬的钢铁的高楼,所使用的新型的高级的建筑材料,将会在阳光下闪发出耀眼的光环。
“一座楼,破坏了一个城市的风貌!”
“强奸民意!强奸环秀湖!”
尽管批文早已经下达,尽管大楼在一天天地以最快的速度增高,但是百折不挠的反对者和控告者们,仍然百折不挠地反对着和控告着,言词越来越尖利,语气起来越激烈,火气也越来越大。
能做的工作都做到了,能劝的话也都劝到了,但是仍然阻挡不住爆发的趋向,最后终于爆发了,但是这个爆发不是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在不断的大吵大闹中爆发的。
闻舒和秦重天心情沉重,他们不约而同地盯着桌上那台电话,好像还在指望电话铃再次地响起来。但是没有,电话铃一直也没有再响。
两件如此重大的事情,仅仅发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闻舒和秦重天,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受到了一次考验。
秦重天说:“他们的意思,还是炸掉?”
闻舒没有说话。
炸掉一座已经初建成的十五层大楼,谁能干这样的事情,谁能忍心下得了手?但是秦重天知道,如果硬顶着环秀湖的事件,事情闹再下去,很怕拔出罗卜带出泥,连累了锦绣路工程。
现在闻舒心里,恐怕也只能考虑丢卒保车的方案了。而且,要快!

秦重天回家,保姆已经做好了晚饭,王依然和女儿正准备吃饭,看到秦重天回来了,钟钟说:“喔哟,市长与民同乐啊。”
秦重天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这话说得没错,在外应酬吃饭,是苦,回家和老婆女儿吃饭,是乐。”
王依然没有说话,她有心思的时候,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不说话。
秦重天自己重压在身,哪里有心情去关注王依然的情绪,端起饭碗的时候,忽然说:“哎,我记得你有个同学叫什么的,在省里做秘书的,后来跟首长到北京去了,叫胡、胡什么的。”
王依然不冷不热地说:“胡明光。”
秦重天说:“对,对,是胡明光,怎么取这么个没个性的名字啊,他现在跟你、跟你们其他同学有联系吗?”
王依然说:“没有。”
秦重天碰了一个钉子,有些不高兴,但是忍了忍,又问:“他的那位首长,就是后来到了城建部的那位,许部长,你们那个胡明光,他没有重新跟人吧?”
王依然说:“不知道。”
秦重天有些来气了:“人家是惜墨如金,你是惜言如金啊。”
王依然干脆不说话了。
女儿看不过去,批评爸爸了:“老爸,你自私,只顾自己,你根本就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
秦重天说:“我是关心的自己吗?”
女儿说:“至少是你自己的事情,妈妈今天情绪不好,你一点都没有在意!”
秦重天看了看王依然,他了解王依然的脾气,所以也没有直接问她,却问了钟钟一句:“你妈怎么啦?”
钟钟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妈就坐在你面前,你干嘛不直接问她?”
王依然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吧。”站起来就走开了。
秦重天对女儿做了个鬼脸,说:“她不肯说,你告诉老爸,你妈怎么啦?”
秦独钟朝王依然走开的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老爸?你还算个副市长呢,福德学校出了大事,你都不知道?”
秦重天说:“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了?”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就想到了环秀湖边的银行大厦,眼前就出现了电视镜头里看见过的大厦倒塌一瞬间的画面,忽地心里一痛。但是看到王依然闷闷不乐的脸色,赶紧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说:“福德学校?就是那个纪校长的福德学校?”
秦独钟说:“他们学校惨啦,寒假开学,一下子有六七十名学生家长联名要求退学,退还入学时交的钱……”
秦重天说:“为什么?”
秦独钟说:“他们说是上当受骗,福德学校教育质量徒有虚名,老师么,老的老,小的小……”
王依然忽然地走过来,对着女儿说:“你不要乱说。”
秦独钟吐了吐舌头,又吸了口气,暂时地住了嘴。
秦重天对王依然说:“这种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民办私立的,公有民办的,中外合资的,外国人来办的,还有其他各种类型的学校,会越来越多,麻烦也会越来越大,矛盾也会越来越突出。”
王依然说:“听你的口气,是在等着看好戏。”
秦独钟自以为一语中的地说:“我老爸又不分管教育,教育上有问题,说明分管教育的市长没水平,这才能体现出我老爸有水平……”
秦重天倒没有怎么在意女儿的话,倒是王依然十分生气:“钟钟,你小小年纪,什么话?!”
秦重天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实话而已,只是早熟了一点。”
秦独钟说:“还早熟呀,人家小孩六岁就写长篇小说了,七八岁写情书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我都觉得自己是老太太了。”
见做父母的哭笑不得,秦独钟开心地笑了,推开了饭碗,到自己屋里去了。
秦重天有些不解,福德学校出点什么事情,与王依然与什么关系,她又不在人家那里做老师,这么想着,便想起一件事,有一天秦重天刚刚上班,小佟进来提醒他,马上要赶一个剪彩的场子,正说着,电话响了,响的是与小佟办公室相通的那台电话,小佟便接了,说:“谁,纪宏扬?”又捂着电话对秦重天说:“是纪宏扬的电话,找你的。”
秦重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纪宏扬,哪个纪宏扬?有没有搞错,我不认得什么纪宏扬啊。”
小佟说:“就是那所新办的外资学校,董事长是个美国人,化重金从外省聘来一位专家当校长的,这位专家,留过美,就是曾经引起过‘为什么读书’的全国性大讨论的纪宏扬。”
秦重天“噢”了一声:“纪宏扬?听说八十万年薪,一辆车,一幢房?”笑了一下,:“请我我也去啦。”
小佟继续用手捂住话筒,一边说:“不可能八十万吧,听说是三十万。”一边用眼睛问秦重天接不接。
秦重天呢,一边说:“找我?找错人了吧,我又不分管教育。”一边还是伸手过去,接了电话:“对,我是秦重天,纪宏扬,知道知道,你的大名,报纸上天天见,连我家女儿都天天念叨你,说他们被关在教室里苦读的时候,你带着学生在外面玩呢。”
纪宏扬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秦市长,我新来乍到,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秦重天反感这样没来由的套近乎,便毫不客气地说:“纪校长,我不是分管教育的,你是不是……”
纪宏扬却一点也没有在意秦重天的态度,道:“秦市长,我找您,是为了学校地皮的事情……”
秦重天仍然不给面子,说“地皮的事情,找规划局,土地局,建设局……”
纪宏扬仍然笑着说:“秦市长,听说过您不少故事,您是个极富个性的领导……”
秦重天还是不给他面子,说:“对,我也觉得我是个极有个性的领导,你对我倒是有所了解,我对你却不怎么了解啊,我原来以为你也是位极有个性的校长,却不料……”
纪宏扬说:“不料是俗物一个。”
纪宏扬这一说,秦重天倒笑起来,心里的那点疙瘩也消失了:“自称俗物一个的,倒未必是俗物了。”
纪宏扬说:“是啊,现在自认为聪明的人,都懂得眨自己,作贱自己,越是作贱自己……”
秦重天觉得此人也许可谈可交,又急着地打断他:“英雄所见略同,我早就有这么个观点,第一,所有的人,都是一类人,这是说在内心深处,全都一样,都是希望抬高自己的,但人又分成两类,这是说行为上,有两类,一类人,是通过抬高自己的办法来抬高自己,另一类人,是通过贬低自己抬高来自己。”
小佟忍不住“扑赤”一笑,秦重天瞪了瞪他,小佟被秦重天一瞪,方才想起了时间,扬着手表对秦重天指了指,秦重天这才换了口气,又对纪宏扬说:“纪校长,言归正传,我一会儿得去剪彩。”
纪宏扬说:“好,改日等您有时间,我专程去汇报吧。”
就是这个意气风发的纪宏扬,这么快就碰到麻烦了?只不过,这与王依然又有何关呢。秦重天疑虑地看了看王依然。
王依然跟秦重天赌气,不想和他说话了,但是为了帮到纪宏扬,她也不得不忍着一点,她看出秦重天的疑虑,解释说:“心理学会和福德学校合作办了一所青少年心理卫生学校……”
秦重天“噢”了一声,说:“怪不得……”
王依然看了看他:“什么?”
秦重天说:“怪不得那天电话直接打到我办公室,我说呢,这么个纪宏扬不应该是个冒失的人嘛,原来是有背景的。”
这话一说,王依然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又不想说话了。
秦重天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赶紧打招呼,找话说:“纪校长给你们学会提供多少经费?”
话一出口,知道又错了,果然,王依然说:“你总是以你的想法去理解别人……”
秦重天又赶紧自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王依然气消了一点,又想打岔,问道:“福德学校,福德,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钟钟从自己屋里探出来头来说:“福德是译音嘛,英语中田野、原野的意思,这都不懂,老土。”
王依然等保姆将碗筷收拾了,对秦重天说:“既然你问到了,我想求你件事,纪校长现在很狼狈,因为当时他来南平当这个校长,是辞去了公职,没有退路的,情况你都清楚……”
秦重天的手不由主自地挥了一下,但意识到对面是自己的太太,不是下级或同事,赶紧自嘲地一笑,手收回来,话却没有收回来,说:“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上帝也做不到。”
王依然说:“你不就是一个只知道前进,决不后退的人吗,怎么到了不是自己事情的时候,就变得这么通达呢?”
秦重天说:“平时我不通达吗?”
王依然说:“你自己最清楚。”
秦重天说:“纪宏扬这个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仅是开会时见过,也通过电话,也看过介绍和宣传,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你是不是想要帮纪宏扬一把,我也想这样做,但是怎么帮呢,更何况,唐市长分管教育,唐市长和我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唐市长的背景,你也是清楚的,我能去淌这浑水吗?”
王依然说:“也不必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现在只是家长在闹腾,而且是无理由的,因为录取的时候,学校与家长方面都是有合同的,再说了,学校才办了这么短的时候,没有理由怀疑学校的教育质量。”
秦重天说:“要上级领导,教育局长,干预这件事情?你们的思路是不是有问题,外资学校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得跟着市场经济走……”
王依然说:“但是办学校是政府批的,学校不是仍归政府教育部门管吗。”
秦重天果断地否决,说:“不行,这种没有原则的事情,是我做的吗?我做过吗?!”
王依然脸色有些发白,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呆了一会,说:“既然你从来不做违反原则的事,那就算了。”
秦重天说:“好,这才是我的贤内助,现在人家都怎么说贪官,你听说过吗?都是老婆惹的祸……”
王依然站起来就走,使得秦重天半裂着的嘴和略带的笑意僵了似地停在那里,收也收不拢,挥也挥不去,很没面子,想问她要到哪里去,偏没有问,随她去了。
王依然拉开门走了出来,本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冷风一吹,心里倒平静了一些,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她不用担心秦重天会为她担心,更不会去想,秦重天会不会来找她,就连女儿钟钟也不会来找她,因为她这半辈的日子过得是那么的克制,那么的平稳,要是有人问秦重天或秦独钟,这么晚了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有什么事情,父亲和女儿会同声地笑起来,说,她会有什么事?
他们是对的,她不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任何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刚刚结婚的时候,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她和秦重天吵了嘴,一气之下,跑出去,她的娘家不在南平,她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不会半夜跑到朋友家去哭诉丈夫的不是。到哪里去呢,只能在街上转悠,夜深人静的,心里又怕,但更放心不下的,却是怕秦重天出来追她,如果找不着她,他会急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她心疼得不行,赶紧往家去里,但是回到家里一看,秦重天正在床上睡得香,打着呼呢,王依然气得将他踢醒,秦重天醒过来,茫然地看看她,干什么,他说,你怎么不睡觉?
王依然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了。
秦重天实在抗不住瞌睡,迷迷糊糊地说:“我困死了。”又睡着了。
年轻时我们不懂生活,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年轻时我们不懂人生,现在大家都拿年轻时不懂什么来解释从前的傻。婚后这么多年的争争吵吵,磨磨合合,也早已经将脾气、将个性、将自我磨得差不多了,王依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好多年了,是在秦重天正式步入官场、尤其是当上副市长以后,她基本上不再和秦重天争吵,不要说争吵,连说话的态度都是平平和和,安安静静的,王依然当然深知秦重天心里和身上的压力,真是重于天,锦绣路工程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王依然知道,无论工程上马或不上马,秦重天都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冲着这一点,王依然只能一次次压下心里的不痛快。
她的心情越来越平静,走着走着,就到了夏同的书店,透过玻璃厨窗,她看见仍然是夏同一个人坐在里边。

王依然和夏同说了说,她最近看到的两个伊朗片,都是写孩子的,一部叫《何处是我朋友家》,另一部是《谁能带我回家》,王依然说:“我实在想不明白,伊朗电影怎么能够拍得那么的静,尤其是《谁能带我回家》那部片子,满画面的,从头至尾的,都是大街、汽车,汽车、大街,噪杂得不能再噪杂,但却是那么的静。”
夏同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裹着一阵寒风进来,是顾红,进来就嚷嚷:“夏同,出大事啦!”不等夏同问什么,又嚷道:“林冰说,大伯伯被送进医院了!”
王依然听她说话,就知道这个进来的人是顾红,是夏同的表妹.夏同曾经向王依然简单地说起过她,却已经给了王依然一个比较深的印象。
王依然看他们有话说,就对夏同道:“那我先走了,过天来看看你的新书。”
王依然一出去,顾红就探究似地盯着夏同:“这个人,我好像在你店里就撞见过几回了,她年纪比你大多了。”
夏同说:“她看上去很老吗?
顾红说:“说实话,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她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但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她至少比你大十岁。”
夏同说:“你们做外科大夫的,是不是连人的年龄也总想解剖出来,看个一清二楚?”
顾红说:“这恰恰不是解剖,是感觉。”
夏同说:“这就是说,你有两把刀,一手是物质的刀,一把是精神的刀?”
顾红说:“你别老拿我调侃,你看那个人的目光,怎么就那么的温柔,真的赶时尚啦?姐弟恋?”
夏同正色起来:“顾红,这话可别乱说,她叫王依然,你应该知道。”
顾红想了想:“王依然?好熟的名字,是那个电台主持心理热线的主持人哎。”
夏同说:“早就不是了。”
顾红说:“这个不用你介绍,满南平谁不知道,她老公当了副市长,不许她干主持人了。”
夏同说:“也不能用这么简单的话就……”
顾红说:“哼,这样的老公,当副市长,当副省长又怎……”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愣了半天,说:“就是秦重天啊!”
夏同说:“怎么啦,不是秦重天是谁?”
顾红说:“秦重天,大伯伯就是……”摇了摇头:“唉,当然也不能说是秦重天一个人的事情,锦绣路工程的方案批下来了,豆粉园首当其冲,一定要拆,你想想,大伯伯让林冰过来,就是冲着重修豆粉园来的,你再想想,大伯伯那边,本来根本是离不开林冰的,他却把林冰派过来,可见大伯伯对豆粉园的事情有多重视。本来事情都已经谈得八九不离十了,听说闻书记都亲自关心了这件事,对大伯伯那边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连豆粉园周围的建筑重拆重建的方案也通过了,大伯伯喜出望外,却突然……”
夏同:“锦绣路工程批下来了?你哪里来的消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顾红说:“半小时前。”
夏同说:“不可能,锦绣路工程怎么可能批下来?能批下来,就说明他们决心不要南平了!”
顾红说:“这个话题太大,不是我们管得了的,我们现在得保住豆粉园啊!”
夏同说:“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顾红说:“什么时候了,还之乎者也,林冰说,大伯伯在电话那头,听说豆粉园要拆,捶胸顿足,立刻就要飞过来,结果进医院了,林冰在托人找关系,连我都被她用上了,你既然认识王依然,还不赶紧――锦绣路工程,总指挥就是她老公啊!”她见夏同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急道:“你不找我找。”
夏同说:“你是谁啊?”
顾红愣了半天,说:“我是南平一个普通市民,我要写信告他们。”说出来,才觉得自己可笑,又道:“人家十老的信,都已经到了中央,也没有起作用,我……”
话没有说完,手机响起来,顾红接过后,告诉了夏同,是林冰打来的,秦重天市长,明天约林冰谈判。
顾红“哼”了一声,说:“这么急着谈判,必不安好心。”
夏同说:“林冰能代大舅舅作主吗?”
顾红说:“大伯伯说了,林冰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林冰可以百分之百的代表他,但是,这只是先前的说法,是谈购回豆粉园的条件和拆除周围建筑的条件,现在的情况,豆粉园都要连锅端了,不知大伯还能不能放心林冰。”
夏同说:“你是担心林冰让步?”
顾红说:“我不知道,这个人,林冰这个人,实在是叫人……唉,所以说,三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个林冰,就是不说话,没有态度?”
夏同说:“难道正式谈判的时候,她也不说话?”
顾红说:“所以,明天的谈判,我们,我,你,都得去。”
夏同说:“是林冰的意思?”
顾红有些生气,脸都变了,但是不等她说什么,夏同已经说了:“我又没说我不去。”

顾红一进秦重天的办公室,秦重天和顾红握手的时候,就笑着说:“顾红顾医生吧?南平一把刀,当然,心血管外科也还有几位年纪稍大资格老的主刀大夫,也是很厉害的,但年轻一代里,说数顾医生了。”
顾红话中有话地说:“对不起,我动手术的时候是一把刀,说话的时候,也是一把刀。”顾红说话的时候,直视着秦重天,秦重天高大威猛,身体健壮,说话动作幅度都比较大,也颇具感染力。这位“拆”市长,上镜率是相当高的,差不多就是南平的电视明星,但顾红作为一个医生,不在秦市长分管的条线上,没有机会直接面对过,今天是第一次,她直视秦重天时候,秦重天正在讲话,顾红看着他的说话,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地掠过一种想法,虽然很快就闪过去了,但是这个想法使她的心一惊,后来她努力在控制住了,不让脑子里的念头瞎窜。
秦重天说:“我们的社会,正在快速地发展,但是发展中又长了许多瘤子,阻塞了血液的流通,甚至会危及到生命,太需要顾医生这样的快刀啊!”
秦重天这么一说,顾红反倒有此不好意思了,本来她是进攻型的人物,但是进攻型的人物常常有一个基本的弱点:吃软不吃硬。
夏同一直没有说话,林冰欲向秦重天介绍一下,秦重天却已经说了:“这位是顾先生的外孙,夏同,才子啊。”
林冰不动声色地说:“秦市长的工作,做得很细……”
秦重天和林冰的谈判,并没有象顾红预想的那样,单刀直入,刺刀见红,两个人都是东扯西拉,说了许多无关的话题。感觉上秦重天好像是想拖延时间,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拖延。而林冰,好像也不急着谈判,她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也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
这么两个人,在火急火燎的时候,打起太极拳,你轻轻地推过来,我又轻轻地推过去,你圆圆地搬过去,我又圆圆地搬过来,使得急性子的顾红坐立不安,直朝夏同使眼色,偏偏夏同总是假装看不见。
秦重天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仅对林冰的情况、甚至对夏同、对顾红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又不时地把话题引到他们两个身上,这样又可以有一点时间脱离今天的主题。
关于豆粉园的谈判,应该说开了个气氛和谐的头,但是双方心里都明白,再和谐的头,也无法引导谈判走向顺利,因为他们是背道而驰的双方,他们各自的目的相去太远,无论如何也是走不到一起的。
秦重天要拆掉豆粉园。顾家语要修复豆粉园,这里边,难道还有一丁一点的共同的谈判基础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坐下来谈?还有什么必要坐下来谈?
全权代表顾家语的林冰可能还不知道,还有一大群记者守在门外等候消息呢。
当天的晚报上,头版登出这样一条消息,热爱家乡顾家语顾全大局,初步意向豆粉园迁址重建。
顾红是临下班前看到这张报纸的,一看之下,气得一把揉成一团,大喊道:“无耻!无耻!”
她说的“无耻”,无疑是指秦重天,因为当时的谈判,除了顾家的三个人,另外只有秦重天和尉敢两个人在场,连秘书也没有,不是秦重天和尉敢这么告诉记者、这么指示记者,还会有谁?秦重天的用意很明白,先下手为强,给顾家语套上一个爱国爱家乡的大帽子,让你欲辩无语,你反悔不承认吗,你就是不爱自己的家乡,你就会被乡亲父老指着背脊骨说三道四。
迁址重建的方案在谈判中确实是提出来商议过,但是并没有商议得下去,只不过作为谈判中提出的几种方案中的一个,现在到了报纸上,这样的提法,虽然还不能说就是结果了,但至少也已经是代表着一种方向了,顾红气愤骂人,也确实是有足够的理由。
但是骂一个副市长这么骂法,恐怕也是绝无仅有。不过旁人,她的同事,具体的情况不清楚,也就无从猜起她骂的谁,半多以为是骂的记者。现在有些媒体,也确实有些破,某些记者的素质也确实有些差,为了自己报纸的利益,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出卖任何人,可以中伤任何人,可以完全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或者抓住一点,不及其余。
顾红抓起电话,拨了号,打出去,却又立即挂了,毕竟在办公室里,有些话来是不能直说的,她来到医院大厅的磁卡电话那儿,拨通了秦重天的电话:“我顾红。”
因为医院大厅吵闹,秦重天勉强听出来了:“顾医生啊,你好,想不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顾红说:“秦市长,我说话一向不好听。”
秦重天笑着说:“已经领教过了,有话就说吧,是不是见到晚报了?”
顾红说:“秦市长早就一手策划好了吧。”
秦重天说:“你这么看我?”
顾红说:“连一个年高德劭又有经济实力的老人,你们都敢这么唬弄,想想平头百姓,碰到不平的事,他们到哪里去申冤诉苦啊?”
秦重天说:“顾医生,你以为见报的内容是我的意思吗?”
顾红:“除了您,还有别人敢吗?”
秦重天说:“有!”
顾红不相信:“谁?”
秦重天说:“你大伯伯顾家语,记者见报的内容,是他通过越洋电话亲自与记者谈的。”
顾红说:“不可能!”
秦重天说:“你这样说,感觉我是个江湖骗子,而且是个太小太没名气的骗子,连当场能拆穿的谎都也能说?”
顾红噎住了,秦重天说得不错,他再怎么玩手腕,当场能拆穿的谎是不会说的,小骗子是无论如何也爬不到副市长的位子上去的。
顾红实在心里不通,也不服,说:“我大伯怎么会同意……?”
秦重天说:“好事多磨嘛,哪有这样快就能成的,顾先生只是应允谈判,记者也是很忠实顾先生原意的,只是说‘初步意向’嘛,顾医生,是不是?”
顾红有些怀疑,因为下午有手术,她在十一点左右就走了,秦重天曾请林冰和夏同吃午饭,顾红想,就一顿饭,把他们都给收买了?她更不能明白,就算秦重天收买得了林冰,大伯那里,林冰是怎么对付的?
见顾红不说话了,秦重天道:“正好,晚上我代表市政府宴请林女士,顾医生一定作陪了。”
顾红一愣:“怎么,中午没有……”
秦重天开玩笑说:“这样的宴请,可不能没有顾医生参加呀,哪里敢乘顾医生不在先吃了呢?”
顾红张口结舌
一个熟悉的同事经过大厅,看到顾红在这里打电话,笑道:“顾医生,有新动向了?躲到这里来说悄悄话。”

今天这顿晚饭,是秦重天提议安排在环秀清嘉楼的。
座落在环秀湖边的环秀清嘉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精致典雅的完全南平古建筑风格的饭店,饭店老板叫马平川,是南平最早出现的私营业主之一,他的起家,靠的就是最早的南平城改造。十多年前,南平大规模地拆除了第一批破旧的小巷,沿街建立新的店面。但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段开什么店比较合适,这个地段从前叫作仓米巷,据记载,在宋、明二代,此巷南侧有府仓,巷以此得名。在所有想投资的人都犹犹豫小心翼翼的时候,马平川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和魄力,果断地买下三开间二层数百平米的门面,开出南平第一家私营的较大规模的饭店,取名清嘉楼。
没有任何人看好马平川的行为。马平川冒的风险太大太大。
南平一向是以小著称,千百年来,南平人沾沾自喜、津津乐道的,似乎就是一个“小”字,小地方,小街,小巷,小日子,生意小做做,周末小吃吃,麻将小来来,你们贪大求全吗,我们南平人,不贪,小小的就足够了,你求全,我不求全,我有个半园就够了,于是在南平小小的城里,竟有两座园林叫作半园,真是够谦虚的。
南平的“小”,是有内涵的小,曲径通幽,咫尺天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小胜大,小,已经成为南平的灵魂。
就是开个饭店,南平人也只开个小饭店,有个三五张小方桌,有个七八个客人,也已经足够。但是现在,这个马平川,一下了开出那么大的饭店,甚至抵得上南平几家老牌国营大饭店了。
但是马平川成功了,他的成功带动了许多南平人,那条街,后来成为新时期南平第一条美食街,连街名都跟着清嘉楼走,改名叫清嘉坊。
马平川一开始就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做大做优做强的想法和说法,在社会上流行也仅仅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而在马平川那里,却是与生俱来的。在清嘉楼的基础上,他在南平城到处扩展地盘,新开饭店,连最最黄金地带的环秀湖边的地皮,也被他攻了下来,造成这么一座三层的饭店。
环秀清嘉楼,是根据《南平考》中的记载,复古重建的,据考察过环秀清嘉楼的专家行家说,这座饭店,基本上重现了《南平考》中对清嘉楼的描述。
坐在环秀清嘉楼位置最好的包厢,能够欣赏到环秀湖的全景和湖四周的景色,虽然才是初春,寒意未消,但是环秀湖无言的温柔,却能让人心头涌起股股暖意。
秦重天在这个地方宴请林冰和顾家的几位后辈,不过秦重天决不是风花雪月、请他们来欣赏风景的。果然,坐下不久,林冰甚至没有来得及欣赏环秀湖,就被正对着环秀清嘉楼的湖北边凭空竖起的庞然大物震住了,这个庞然大物,就是被列入今年省政协一号提案的通海广发银行大楼。
林冰指着庞然大物,毫不掩饰地皱着眉,说:“秦市长……”
秦重天正要说话,尉敢急急地进来了,甚至来不及向林冰等打招呼,直奔秦重天身边,耳语起来。
秦重天却说:“尉局长,这里没有外人。”
尉敢不好意思地向林冰和顾红等笑笑,脸色却很严峻,对秦重天说:“秦市长,炸楼的报告,批下来了。”
“炸楼”两个字,本身就是象一枚炸弹,在在座的每个人心里引起了震撼。
秦重天指了指对面的通海银行大楼,问尉敢:“什么时间?”
尉敢说:“时间很紧,这个月的5号,就是三天以后。”
谁不知道,这幢大楼,建到这个地步,化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甚至,倒下去多少干部,又站起来多少干部……
林冰遥望着已经高高耸立基本完工的大楼,一直无语,过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说:“城市没有整体规划的吗?”
秦重天说:“有啊,就我们南平而言,从1949年到1995年,先后产生过八次整体规划方案,其中有最著名的赵陈方案,是1952年提出来的,还有马贝方案,还有……”
大家又沉默了,方案毕竟只是方案。
对于秦重天精心布置的这着棋,开始尉敢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这个林冰,能在顾家语身边做事,能得到顾家语的赏识和重用,岂是一般人物,她的想法和意见,又岂是你秦重天炸掉一座楼就能改变的?更何况,在座的,林冰,夏同,顾红,哪一个不知道这个伎俩这个把戏,尉敢此时使起来,便觉得十分无趣,但既然秦重天都给设计好了,再无趣,再多此一举,也还是得走下去呀。
秦重天第二步是用的马平川,马平川来给大家敬酒,一边介绍一边一一地敬酒,秦重天在一边向林冰介绍说:“马平川的叔公公,就是马贝先生。”
林冰果然有些意外,也很高兴,说:“马先生和顾先生很熟悉的,经常往来。”她看了看马平川,觉得马贝的这位侄孙,与马先生的气质相去甚远,当然林冰不会表露出来。
倒是马平川颇有自知之明,笑道:“人家都怀疑此马非彼马也,无论从长相,从气质,从谈吐,从学问,从做人,从等等等等,我哪里一点点象他们那个马家的人,我想,我大概是小时候被拣到马家来的,有时候,自己照照镜子,越看越象个农业企业家。”
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马平川比较粗糙,又黑,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象个农业企业家。
秦重天说:“马平川的叔叔马南十先生,是我们市政府特聘的南平旧城改造总顾问。”
夏同说:“他有很多专著,《中国古建筑大成》、《中国古城概述》等,有人称他为‘古城守护神’。”
林冰“哦”了一声,但是仍然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马平川已经敬过一圈酒,将该喝的都喝了,最后又走到秦重天旁边,举着杯子,秦重天说:“马老板,已经敬过了嘛。”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笑容可掬的马平川忽然一下子眼泪汪汪了,也不顾在场这么多人有所不便,直说了:“秦市长,求您高抬贵手了。”
秦重天始终笑眯眯的脸色,现在一下子有些翻了,酒杯往桌上一顿:“马老板,你是已经签下了协议的!”可能感觉在林冰面前这么的态度不礼貌,他抱歉地向林冰示意了一下。
马平川说:“秦市长,请求领导上体谅我的难处……”
秦重天说:“又反悔了?马老板,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反悔不反悔,都是没有用的……”
这个当口,尉敢告诉林冰,在炸掉银行大楼的同时,环秀清嘉楼要拆除一层,由三层变为两层,因为环秀湖的绿色环境是有层次有变化的,如果站在湖北边往湖南边看,三层的环秀清嘉楼,恰好当住了背后山坡上的某一个层次的绿。
秦重天继续说:“你的困难和损失,政府会考虑的,但是,环秀清嘉楼要降低一层是不可改变的,三天后炸银行大楼,你这里的事情也不会拖很久,你要早作准备。”
马平川走后,有一阵大家都有些沉闷。虽然这只是秦重天要效果而已,但是看到马平川的样子,谁的心情也不轻松。最最不舒服的是尉敢,他觉得自己象个小丑,做着大家都能看穿的把戏,还一个劲地说,我是真心的啊,我是真心的啊。尉敢跟马平川的私交不错,秦重天却要他拿着马平川的痛苦来做戏,尉敢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一完成秦重天的布置,他如释重负,借口上洗手间就走了出来。
尉敢走出包厢,迎面看到自己的弟弟尉敏带着一个女孩子正往另一个包厢进去,尉敢喊了一声:“尉敏。”
尉敏回头看到哥哥,哈哈地笑起来,对女孩子说:“你看我哥,不也是灯红酒绿的家伙?”
尉敢说:“尉敏,胡说什么!”
尉敏又说:“哥,你今天是重要客人啊,这么严肃,这么紧张?”
尉敢说:“不该你问的,多问什么?”
尉敢看了看弟弟身边的女孩子,又是一张陌生的脸,而且非常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不了多少,尉敢十分生气地说:“尉敏,你以为你还是中学生?!”
尉敏说:“嘘,我是虚报了年龄才追到她的。”
尉敢又好气又笑:“你还能说你十八二十?”
尉敏说:“我说我六十八。”他回头搂了一下女孩子,又说:“雨庭一听说我这个年纪,立刻就爱上我了。”
尉敢差点笑出来,但脸上却很严厉,说:“尉敏,我没时间和你贫嘴,你好自为之吧。”转身走了。
尉敢和尉敏相差八岁,从小尉敏都是在尉敢的呵护下的,有一个年长八岁的哥哥,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可能是桩太好的事情,没有人敢欺负他,但是,缺少了被欺负的经历,只有欺负别人的经历,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尉敏小的时候,可没有少闯祸,每次都是尉敢替他擦屁股,替他收场,连向人家陪礼道歉的事,也是尉敢替他去做,一直到现在,尉敏整整三十了,还在不断地招惹麻烦,尉敢还得不断地替他挡着护着,没完没了,有时候尉敢觉得尉敏是上帝专门派来惩罚他、让他受罪的。尉敢多少次要赶尉敏走,叫他回到省城父亲那里去,尉敏却又偏偏喜欢赖在南平,哥啊,尉敏说,这辈子,我是赖上你啦。
尉敢对这个弟弟,真是又爱又怨又无奈。
尉敢兄弟说话的时候,那个叫雨庭的女孩,始终笑着,尉敢对她印象倒不错,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天真,很单纯,但是想到尉敏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性格,不由又十分担心。这样的担心,使得已经走出去了的尉敢,又不得不回头来,对着尉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负责,你不想负责,命运也非得让你负责。”
尉敏笑着对雨庭说:“我哥是干部,是有哲学深度的干部。”
尉敢到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说:“尉敏,谢北方回来了,你知道吗?”
尉敏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家伙,叫他来吃饭都不肯,说有事情忙呢。”
尉敢说:“他分在古戏研究馆啦?前天我陪客人去参观,看到他了,仍然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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