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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七柱

_7 劳伦斯(英)
  硬着头皮炸火车
  炸火车需要精密筹划,有足够的人手,还要有机枪待命,草率从事,后果堪虑。这次的困难在于机枪手是印度兵,他们虽然在吃饱时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在饥寒交迫时,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丁;我不打算要求他们一个星期没饭吃,还得去冒险。让阿拉伯人挨饿并不算残忍,断食几天饿不死他们,况且他们即使饥肠辘辘仍是斗志高昂,如果真的饿得受不了,他们还可以吃骆驼肉:可是那些印度兵虽然也是回教徒,却基于原则问题,不肯吃骆驼肉。
  我向众人解释食物短缺的问题。阿里立刻说,炸火车由我来就够了,收拾出轨车厢的事情交给他和手下的阿拉伯人,不需要机枪支援。由于没有人会料想到我们会在这个地区出现,所以我们很可能会遇上运补给品的火车,车上或许只有老百姓或少数的护送士兵,我于是答应碰碰运气。这个决定又博得彩声连连。我们于是披着斗篷,围坐在雨中,一一将剩下的冷口粮吃完(雨水浸湿了柴薪,无法举炊),想到还有希望扳回一成,心头才宽慰了些。
  天亮后,印度兵由于无法像阿拉伯人一样饿肚子,只得垂头丧气地折返阿兹拉克。他们与我深入不毛,原本打算建功立勋,结果先是炸桥功败垂成,如今连炸火车也与他们绝缘,真是情何以堪;我们为避免他们太没面子,因此要求伍德陪他们回去,他与我争了许久后,终于为了顾及他们的颜面而勉强同意。后来证明这对他而言也是明智之举,因为他前一阵子老是病痛缠身,此时已出现肺炎的早期症状。
  剩余的人员约有六十名,这时再回头朝铁路出发。他们对这地区全然不熟,于是我带他们前往密尼菲尔,我和查阿尔在春季时曾在此地大肆破坏;这里的山头对瞪望、扎营、放牧及撤退而言都是绝佳地点。我们就在当初扎营的老地方坐到黄昏,在冷雨中打着哆嗦眺望那片像地图般层次分明的平原,以及远方的德鲁兹山脉,恩杰摩(Um
el jemal)与其邻近的村落在雨中看来像是地图上的墨渍。
  我们在薄暮时分下山埋地雷,在一七二公里处重新铺设的涵洞似乎仍是最佳地点。正站在这地点旁时,突然传来一阵隆隆声响,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我们发现北方的弯道忽然有一部火车出现,距我们只有两百码。众人于是赶忙躲入涵洞内,听着火车由头顶轰隆驶过。这让我们捏了把冷汗,不过我们在火车远去后仍开始着手埋地雷。当晚冷得要命,偶尔还风雨交加。
  这座坚固的涵洞是水泥砌造的,直径达四米,铺设在砂砾河床上,河的源头就是我们刚才藏身的山顶。冬季的雨水使这条河流深达四英尺,河道则狭窄曲折,很适合我们在朝铁路欺近时藏身,不过,到了距铁路三百码处时,河道突然变宽,然后直朝涵洞流去,这段路就无法藏身了。
  我们将炸药小心翼翼地埋在涵洞的圆顶上,埋得比平常深,而且是埋在枕木下,就算巡逻队员踩过去也不会发觉。电线拉到河道内的砂砾河床中,很容易便掩藏得天衣无缝;电线有多长我们就拉到多远。不幸,这条电线只有六十码长,因为埃及最近绝缘电线缺货,我们此行出发时仍未能补货。六十码要炸桥绰绰有余,但炸火车则稍嫌不足;然而,电线刚好可拉到河边一处十英寸高的矮树丛内,我们将电线埋在这很容易辨识的地标间。我们无法像往常一样将电线先与引爆器接妥,否则巡逻队员一眼就会发现。
  由于满地泥泞,我们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待完成后已将破晓。我在涵洞中等着,全身湿透,意气消沉,待天亮后,我再回到凌乱不堪的现场,又花了半小时清除留下的痕迹,撒些树叶与枯草在上头,并由附近的水池中取水冲掉泥地上的足迹。这时其他队员朝我挥手,示意第一班巡逻队已经上路,我于是赶去与其他队员会合。
  错过一列火车
  还没跑到他们身边,他们已纷纷跑到原本分配好的地点各就各位了。一部火车由北方驶来。跟在费瑟身边多年的奴隶哈慕德(Hamud)拿着引爆器,可是他来不及将引爆器交给我,已有一部火车高速飞驰而过。雨水与清晨的浓雾使能见度不佳,我们的隙望员看见火车时为时已晚。这第二次的失手使我们更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中,阿里还说这趟行程万事不如意。说这种话不是好兆头,所以,我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建议在更远的地方设潦望点,一处在北方的废墟间,一处在南方山头的石堆。
  其他人由于没饭可充饥,只好装做不饿。他们都安于挨饿,我们就这么苦中作乐,坐在以湿流捷的骆驼围成的肉墙后面,在雨中开心地互相紧挨着取暖。骆驼的毛湿透了,纠结成一团团,看来蓬头乱发,模样甚是古怪。雨时下时停,雨停时,刺骨寒风便会朝我们没衣物遮蔽的部位刮过来。每个人的衬衫都又湿又黏,毫无遮风避雨之效。我们没东西吃,没事做,也没地方坐,只能坐湿石头、湿草地或泥泞的地面。然而,这风雨交加的天气也提醒我,此次失手将会延误艾伦比朝耶路撒冷进军的计划,使他攻势受挫。我们的雄狮受到如此严重的拖累,正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应该发愤图强的时候。明年我们仍将并肩作战。
  在情况良好时,发动攻势前的等待已经很难熬了,今天,这种日子更不是人过的,连敌军的巡逻队在雨中都走得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快到中午时,天气突然放晴,南方山顶的瞭望员疯狂地挥舞着斗篷,示意有火车来了。我们快速地各就各位,因为我们担心再度错过机会,一直蹲踞在附近的水沟里。阿拉伯人都已找妥隐蔽位置。我由我引爆的地点观看他们的埋伏处,除了灰色的山腰外,什么也看不到。
  再错过第二列
  我无法听到火车声,但相信不会有错,于是跪下等着,过了大约半小时,等得不耐烦了,我发出讯号想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回报说这部火车走得很慢,而且非常长。这更令我们垂涎不已,车厢拉得越长,战利品就越多。然后他们又回报,火车停下来了。后来又启动了。
  最后,到将近一点时,我终于听到它的蒸汽声。火车头显然已不堪使用(这些燃煤的火车头都有点故障),拖着重货走上这段上坡路,使它力不从心。我藏身矮树丛间,火车如牛步般由南边出现,沿着河岸经过我头顶驶向涵洞。前十节车厢中挤满士兵。由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在火车头驶过地雷时,我将引爆器的把手压下。没有动静。我连压了四次。
  还是毫无动静;这时我知道安装上出了问题,也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一处没有遮蔽物的河岸,五十码外有一列火车拖着土耳其部队缓缓驶过。那座矮树丛看来虽然有一英尺高,但如今简直比一片无花果叶还微不足道;我发觉自己已成为该地段最醒目的一个活靶。我身后是空荡荡的平地,我的阿拉伯同伴在两百码外,想必正纳闷我在搞什么鬼。这时就算引爆也来不及了,土耳其部队必会冲下火车,将我们解决掉。如果我端坐着不动,或许他们会以为我只是个平凡的贝都人,如此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我正襟危坐,一切听天由命,眼睁睁望着十八节车厢、三节货车厢,及三节军官车厢慢条斯理地经过。火车头喘着大气,越走越慢,我深恐它会抛锚。车上的士兵没人在乎我,倒是那些军官似乎颇感兴趣,他们走到车厢后的小平台上,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朝他们挥手,胆颤心惊地挤出笑容来,觉得自己穿着这身麦加王族服饰,头上还有金色头箍,实在不像是牧羊人。或许因为全身泥垢,再加上他们没刻意端详,所以我才没被看出破绽。最后一节车厢总算缓缓消失在北方。
  火车一离开,我立刻跃身而起,将电线埋起来,抱着那可恨的引爆器,像兔子般飞奔到山上的安全地点。我在山上喘着大气,回头看到那部火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它在距离地雷约五百码外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让蒸汽车头休息。这段时间有一队军官沿着铁轨走回来,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仔细搜索。不过,电线都已埋妥,他们什么也没找到,火车头再度喷出蒸汽,他们终于离去。
第七十八章 小有斩获
第七十八章 小有斩获
  米夫列欲哭无泪,他以为我是故意让火车通过的。塞拉因族人听到我说明实际原因后,说了句:“我们霉运当头。”就我们此行所经历的波折来看,他们言之成理,但他们说得像要一语成谶,于是我语带讥讽地提起他们上星期在炸桥时的英勇表现,暗示他们族人只适合看顾骆驼。他们立刻鼓噪抗议,怒不可遏地对我反唇相讥;班尼沙赫族人则与我同一阵线。阿里听到我们这边的骚动,赶忙跑过来。
  先知后裔果然不凡
  待双方言归于好,连日来的低迷气氛也一扫而空。
  阿里很够朋友,虽然他的身体已被冻得发青,而且因发烧而全身打颤,仍挺身替我仗义执言。他仗着自己是先知的嫡系后裔,身为亲王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信誓旦旦地说他知道我们已时来运转。这句话颇能安抚人心;我也立刻鸿运当头,在雨中除了匕首外没用任何工具,便将引爆器撬开了,检查后也相信电力设备安然无恙,可再度运作。
  我们再回到电线旁继续守候,但没任何动静,入夜后仍是凄风苦雨,搞得人人心烦意乱,怨声载道。没有火车的踪影,放眼望去湿淋淋的一片,无法举炊;我们惟一能吃的也只有骆驼。当晚没有人有胃口吃生肉,我们的牲口也就得以幸存。
  阿里趴着睡,这种睡姿可以减轻饥饿引起的腹痛,他打算一觉将发烧睡掉。阿里的仆人卡禅(khazen)将斗篷脱下供他御寒。我为防卡禅冻坏了,因此让他共用我的斗篷,但不久便发现太挤了。所以我将斗篷留给他用,下山去将引爆器与电线连接起来。接妥后我独自留在原地,听着电报线在风中凄厉的咆哮声,根本没有睡意,冻得苦不堪言。漫漫长夜毫无动静,雨丝风片中的曙色与往日相较,看来更是其丑无比。这时我们被密尼菲尔、铁路、等火车、炸火车这些事烦透了。清晨的巡逻队沿着铁轨走来时,我爬上山回到大队人马藏身处。然后天色稍微放晴,阿里醒了,气色好了些,看到他精神抖擞也使我们的士气为之一振。哈慕德拿出他放在衣服里、整晚抱在怀中的树枝,几乎被他的体温烘干了。我们取来若干火药,用火药燃起的烈焰生起火来,班尼沙赫族人赶忙将一只长癣的骆驼宰了,以克难的工具将它支解。
  一声巨响,飞沙走石
  就在这节骨眼上,北方的晾望员高叫有火车。我们立刻离开火堆,三步并两步奔到六百码外的山下,各就各位。火车绕过弯道,尖声鸣着汽笛前来,总共有两部火车头,拖着十二节车厢,高速爬上坡道。我在第一部火车头的第一个轮子驶过地雷时,压下引爆器把手。这次爆炸威力惊人,飞沙走石扑上我的脸庞,使我头晕目眩,上衣破裂,左手臂淌着血。引爆器在我两膝之间,被一截扭曲的铁轨撞碎了。我前方躺着半具仍冒着气的上半身尸体。我由爆炸引起的飞扬尘土中望过去时,只见第一部火车头的整部锅炉似乎已不翼而飞。
  我浑浑噩噩地觉得应该快点离开,才一移动,便觉得右腿一阵剧痛,因此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大脑里也回荡着爆炸引起的晕眩。走动之后,神智清醒了点,我躇珊着走向峡谷上方,我们的人员正在那边朝载满敌军的车厢发动攻击。我昏沉沉地以英文说道“噢,我希望这件事没发生过”,以借此提神。
  当敌军开始还击时,我发现自己被两股火力夹击。阿里看到我倒地,以为我已受重创,故而带着特尔基与他的仆人及班尼沙赫族人,总共大约二十个人赶过来救我。土耳其兵发现他们,没一下子就射倒了其中七人。其他人冲过来,围在我身旁——他们这一刻的模样真适合当雕刻家的模特儿。纯白棉衬裤像腰带般紧缠在他们的细腰及脚跺上,褐色的身躯光溜溜的;额旁的垂辫有如长角,使他们看来像是俄国舞蹈家。
  我们连滚带爬地一起回到藏身处,这时我偷偷自我检查一番,发现满身瘀血擦伤,一只脚趾也扭伤了,还有五处被子弹擦破皮(有几处伤口还满深的),衣服也已残破不堪,但倒是没什么严重伤势。
  一场混战
  我们由河道往外张望。这次爆炸摧毁了涵洞的圆顶,第一部火车头的外壳滚倒在涵洞旁的路基,第二部火车头掉进破裂的涵洞中,压在第一部火车头毁损的贮煤室上,基座扭曲。我判断两部都已无法修复。第二部火车头的贮煤室已无影无踪,前三节车厢挤在一起,已四分五裂。
  其他车厢都已出轨,横七竖八地倒在铁轨旁。其中一节车厢是餐车,插满旗帜。土耳其第八军团司令梅赫梅德·杰梅尔帕夏(Mehmed Jemel
Pasha)也在车上,正要赶赴耶路撒冷抵御艾伦比的攻势。他的专用战马在已毁的第一节货厢中;而他放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机动车,也被我们射毁。我们在他的幕僚中发现一个肥胖的宗教人士,我们猜这必是他的专属祭司阿萨德·苏凯尔(Assad
Shukair),一个恶名昭彰的亲土耳其混账。所以我们朝他猛烈开火,直到他颓然倒下。
  火车距离我们相当远。我们看得出来,想占领这部火车的机会十分渺茫。车上原本共有四百余官兵,此时生还者都已由惊吓中恢复神智,各自找地方掩护,并朝我们猛烈还击。一开始我们埋伏在北方的队伍已围攻过去,差点就击溃他们。米夫列骑着马将餐车上的军官一路追赶到下游的水沟里。他太激动了,只顾穷追猛赶,忘了要停下来射击,所以他们全毫发无伤地躲入水沟中。他身后的阿拉伯人则转身去捡拾步枪与散落在地面上的勋章,然后由车厢中拖出一些袋子、箱子。如果我们有机枪在另一侧扫射,依照我炸火车的经验,这部火车上的土耳其官兵将无人可幸免。
  米夫列和阿得赫布在山上与我们会合,并问起法哈德的下落。一个塞拉因族人说,他在我瘫倒于引爆器旁时,率先冲出去,当场惨死。他们拿他的皮带与步枪给我们看,证明他确实已阵亡,而且他们也曾试图去救他。阿得赫布闷不吭声地由藏身处跃出来,朝山下冲过去。我们屏气凝神望着他,因大气都不敢喘而使肺部隐隐作痛;不过土耳其人似乎没察觉。一分钟后,他拖着一具尸体到河道的左岸。
  阿得赫布浑身是胆
  米夫列跃上马,冲刺下山。他们将那具软趴趴的躯体扛上马鞍运回我们藏身处。一颗子弹贯穿法哈德脸部,打断四颗牙齿,划破舌头。他被击中后昏迷不醒,但在阿得赫布去找他前已恢复意识,眼睛沾满血而无法看见,只能手脚并用地试着爬离现场。他这时元气已稍恢复,可以坐稳在坐鞍上,所以他们让他改骑他们找到的第一只骆驼,立刻带他离开。
  土耳其兵看我们没动静,开始朝山坡逼进。我们让他们上了半山腰,然后狠狠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至少打死二十名,其他人则抱头鼠窜。铁路上死伤枕藉,血流成河,土耳其兵都挤在已支离破碎的车厢内:不过他们仍在他们的军团司令督阵下继续奋战,开始沿山脊包抄,朝我们反扑。
  我们这时只剩约四十人,与土耳其兵顽抗显然无济于事,所以分批往河床撤退,每到可以掩蔽处便立刻转身朝他们扫射,借此阻挠他们的追逐。特尔基年纪轻轻却处变不惊,不过他拿的那把土耳其卡宾枪太醒目,使他头巾上被射穿四个洞。阿里因我撤退速度太慢而发火,事实上我是因皮肉之伤而举步维艰,但为了不让他知道这一点,我故作轻松,装成是为了研究土耳其兵。
  最后总算上了山顶。每个人都跨上距自己最近的骆驼,朝东方的沙漠飞速狂奔一个小时。安全无虞后,我们开始检视牲口。拉海尔真有一套,虽然当时情况危急,逃命时仍没忘了将火车到达前我们刚要烹烤的骆驼肉驮在坐鞍上。我们又往前走了五英里路,发现前方有四个人骑着骆驼与我们同方向而行。那是我们的友人马塔尔,他刚从家里带了些葡萄干与农村佳肴,正要赶回阿兹拉克。这时拉海尔抢救回来的肉,更让我们有了停下来歇息的充分动机。
  蹒跚回朝
  我们立刻在杜列尔河谷的一块巨岩下歇息,在一棵没结果实的无花果树边开伙烹煮三天来的第一餐。我们也在此替法哈德上绑带,他受伤严重,此时昏沉沉的。阿得赫布见状,取来马塔尔刚带来的一条新毛毯,对折后铺在骆驼坐鞍上,再将一端缝合,像一口披在骆驼背上的大袋子。他们让法哈德躺在袋子一边,阿得赫布再钻入另一边,借此使袋子保持平衡:这只骆驼就这么一边驮一个,往南将两人驮回他们部落的营区。
  其他伤者这时也都获得照顾。米夫列集合队中年纪最幼的队员,要他们在伤患的伤口处撒尿,充当天然消毒剂;未受伤的人则借机养精蓄锐。我又买下一只长癣的骆驼替众人加菜,然后发放队员薪饷,并抚恤阵亡者家属,接着为我们掠夺回来的六十或七十把步枪颁发奖金。这些战利品虽然微不足道,但也不容小觑。有些塞拉因族人刚才冲锋陷阵时连枪都没有,只能拿石头乱丢,这时每个人各拥有两把枪了。第二天我们回到阿兹拉克,受到热烈欢迎,我们也大吹大擂——愿神原谅我们——自诩是凯旋荣归。
第七十九章 以阿兹拉克为家
第七十九章 以阿兹拉克为家
  霆雨凄迷,整个地区湿淋淋的。艾伦比被天气打败了,今年无法有突破性的进展。然而,我们为了争取来日的发展,仍决定守住阿兹拉克。部分原因是此地可充当向各部落游说的基地,借此将建国运动推展到北方;另一个原因是此地可充当情报中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此可切断努里·夏兰与土耳其人的往来。努里·夏兰之所以至今仍犹豫着不敢公然起义,只因为他在叙利亚仍拥有巨额财富,以及可能会因此失去叙利亚的市场,使他的族人损失太大。我们栖身于他的封邑内,借此可使他有所顾虑而断绝与敌人的往来。阿兹拉克对我们很有利,只要我们能将那些旧碉堡修整得可供人居住,便可将此当成极为便捷的总部,不用担心寒冬来袭。
  整修旧碉堡
  所以我在南门的城塔中安顿下来,并派六名豪兰族仆从(对他们而言,从事劳动并不丢人)在四周广植灌木丛、棕榈树,并将已剥蚀的露天石椽再以戮泥涂补。阿里挑中的是东南角的城塔,他还将屋顶补得滴水不漏。印度兵将他们在西北角的房舍修整得可遮风避雨。我们将西门城塔的一楼充当仓库,因为这边最坚固也最干燥。毕亚夏人选择住在南门,就在我的下方。所以我们将南门封锁,充当我们的大厅,然后在庭院架起一座大拱门通向棕榈园,并铺了一道斜坡,让骆驼每天晚上可进去过夜。
  我们指派哈珊·夏当总管。他身为虔诚回教徒,上任后的当务之急便是整理广场中的小清真寺,它的屋顶已塌了一半,一些阿拉伯人也在内院养羊。他派二十名手下将寺中杂物清理干净,并将地板洗得一尘不染,这座清真寺顿时成为最吸引人的祈祷场所。原本纯属于神的圣坛,在因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日晒而颓败后,也曾沦为凡夫俗子可擅自进出之地,如今重回原貌,进入其中朝拜者当可体验今昔之异同。
  行事谨慎的哈珊·夏着手的第二个工作是在高塔上架起机枪,在这些制高点,可使任何逼近的部队难逃枪火扫射。然后他安排一个正式的卫兵(这在阿拉伯可是破天荒之举),负责在日落时将后门关上。这扇门是以玄武岩石板制成,有一英尺厚,在门槛与门楣有承窝可固定旋轴,要将它推开得费很大的劲,而将门关上时,会发出轰然巨响,连古堡的西墙都会震动。
  伍德离去
  这时我们也开始研究如何自己觅食。阿卡巴距我们太过遥远,冬季时前往当地的路况极坎坷难行,所以我们组了个采购队,前往中立的德鲁兹山脉,距我们只有一天的路程。马塔尔率队出发,带着一长列骆驼去购回各式各样的食物,供我们这个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的部队食用。除了我那些有什么就吃什么的护卫队外,我们还有印度兵,对他们而言,若用餐时没胡椒佐餐,吃了也等于没吃。阿里·伊宾·胡笙想替他的手下及毕亚夏族人购买绵羊、奶油、干麦。此外,我们在此设立基地的消息一旦在大马士革传开,必会有无数的投效者与难民闻风而至,我们也要准备食物接待他们。在他们抵达之前,我们可以休养生息几天,好好坐下来享受善变的秋季——阴晴不定的天气。我们有绵羊、面粉、鲜奶、柴薪。住在碉堡中,除了看到满地烂泥令人不快之外,倒是过得挺惬意的。
  不过这份闲情逸趣结束得比我们预期的快。原已病体虚弱的伍德因摧患痢疾病倒了;这不是单纯痢疾,而是因他体弱多病,天寒地冻的隆冬使他更是不堪折磨。还有,他也是阿卡巴的基地总工程师,虽然我乐于有他作伴,此时也不能留他了。我们于是组了个护送队送他回阿卡巴,护送人选为阿梅德、阿贝德·拉曼、马赫慕德,还有阿济兹。他们由阿卡巴回阿兹拉克时,要顺道带回补给品,尤其是印度兵的口粮。我的其他手下都闲着没事做,静观局势演变。
  随后访客开始潮涌而来,从早到晚,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潮,有些胡乱开枪,有些高声叫嚷,有些则骑骆驼狂奔,那是贝都人的阅兵仪式,前来的有的是鲁瓦拉族,或者是薛拉雷特族、塞拉因族、瑟狄叶族、班尼沙赫族;大名鼎鼎的族长包括伊宾·祖海尔(ibn
Zuhair)、伊宾·凯比尔(ibn Kaebir)、拉法·柯雷夏(Rafa el
Khoreisha)等,或是一些家庭的户长,向阿里·伊宾·胡笙谄媚示好。有时会出现健马奔腾——德鲁兹族,或是阿拉伯平原中暴躁好战的农民;有时会有缓步前来的骆驼队,走得如临渊履冰,跨下骆驼时也手僵足硬,那便是叙利亚来的政治人物,或是不习惯跋涉的富商巨贾。有一天,来了一百位面黄肌瘦的亚美尼亚难民,刚逃离土耳其人的魔掌。有时则会进来一批仪容整洁的军官,他们是在土耳其部队中服役的阿拉伯军官,通常会带着属下一整队的阿拉伯士兵一齐叛逃。每天都有访客上门,日复一日,直到连原本无垠无涯的沙摸在他们绵延不绝的踩踏下,也走出一条路来。
  得天独厚——阿里
  阿里一开始指派一个人负责接待宾客,后来加派一位,最后又派了第三位,才足以应付这些摩肩接踵的访客。每位访客都想知道费瑟、阿拉伯部队、英军的现况。大马士革来的商贾带着礼物前来:蜜饯、芝麻、牛奶糖、杏仁糊、核果、送我们穿的丝绸衣服、锦缎斗篷、头巾、羊皮、毛毡、波斯地毯;我们回送他们咖啡、糖、米、白棉被单等各种他们因战乱而无福享受的日用品。每个人都听我们说这些日用品由世界各地经海路运送到阿卡巴,堆得满山满谷;阿拉伯建国运动对他们而言原本只是基于民族情怀、本能和意愿,如今也变得有利可图了。我们慢慢地说服了他们,非常慢,这是我们刻意的,希望借细水长流可使他们的立场更为巩固。
  费瑟在北方最大的资产就是阿里·伊宾·胡笙亲王。他原本属于最放荡不羁的部落民族,如今也将他的一身野劲全投入更伟大的功业中;个性复杂而多面,使他的脸与身体看来极为威武而有个性,每个人看过他后,都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尤其当他偶尔咧着嘴眉开眼笑时更耐看。他的美是自己也意识到的武器,他总是穿得极为洁净,不是纯黑便是纯白;他也很留意姿势神情。
  他得天独厚,体格完美,体态高雅出众,不过这些特质只是他贴切表达能力的方式,它们使他宁死不屈、绝不低头的胆识更为明显。他在作战时高喊的口号“我是哈里施族人”,更彰显了他的自豪,他们族人是已有两千年历史的强梁;他的大眼睛使他显得格外尊贵。不过他偶尔也会不自觉地笑得乐不可支;他的年轻,无论他是像男孩或像女孩,以及他的热情与活力,总是会如旭日般照亮他的夜晚。
  虽然如此得天独厚,阿里却经常郁郁寡欢,他心中对简朴的不知名渴望,以及他对抽象思想的追逐,都是旁人无法理解的。他的体能日渐增长,却因为渴望得到更多而无法自足。他的野性奔放不过是他心中无止尽欲望的一项外在表征。这些特质使他拒绝亲密,也使他无可奈何地与随从之间保持疏离。他虽然很容易与人坦诚相处,却没有知心朋友。然而他也无法独处,因为他没有访客时,仆人卡禅必须侍候他进食,奴隶则充当访客与他共餐。
  诡异的哀嚎声
  我们在这些夜晚置身此地相当安全,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只有一件事:当时正值冬季,有些人会在雨夜中冒险走过那有如迷宫的熔岩区或沼泽区——也就是通往我们城堡的两条路。此外,我们还有灵界的守护者。第一个晚上,我们与塞拉因族人共坐闲聊,哈珊·夏已经在屋内外做过例行的巡视,我们正准备煮咖啡,这时塔外忽然传来诡异的哀嚎声。伊宾·班尼(ibn
Beni)抓住我的手臂,抱住我直发抖。我低声问他:“怎么了?”他喘着气说,这座城堡神秘的创建人班尼·希拉尔(Beni
Hillal)的狗群,每天都会在六座城塔外哀狺着,想找它们亡故的主人。
  我们聚精会神聆听,只听到阿里住处的黑色玄武岩窗架外传来瑟瑟声,那是晚风吹过枯萎的棕榈树时发出的声响,就像在英国时雨滴在落叶上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阵哀狺,音量越来越大,直到呜咽声在四面墙壁间回荡,凄凉至极。这时我的手下便会将咖啡磨得叮当作响,阿拉伯人则会扯开喉咙高歌,想盖过那些哀嚎声。没有任何一个贝都人会想到外头去一探究竟;我们由窗户望出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有被我们火光照亮的点点雨滴。所以此事一直成谜;不过无论是野狼、胡狼、土狼或猎狗,由它们的幽魂看守我们的房舍,远比重兵防守还有效。
  入夜后,我们将大门关上,所有宾客便会聚集在我的房间或阿里的房间,大家喝咖啡说故事,直到吃完晚餐,再聊到就寝。在风狂雨暴的夜晚,我们会将树枝与干兽粪摆在地板中间,生起火堆。我们将毛毯或羊皮坐鞍摆在火堆旁围坐着,在火光中谈起各场战役,或听各个部落的风俗民情。摇曳的火光将我们的身影映照在身后的残破墙壁上,形成怪异的影像。在每则故事告一段落时,我们会不自在地移动膝盖或手肘,调整一下坐姿;这时咖啡杯也会叮当作响端到众人面前,一个仆人会以他的斗篷将火堆的蓝烟扇向墙中供瞭望用的堞口,使得烟灰四处飞舞。待说故事者再度开口,我们又再度静下来,听着由屋顶石梁滴落的雨珠掉进火堆中央时发出的短暂嗞嗞声。
  房内泛舟
  后来,下起了倾盆大雨,再也没有人能来投效我们。我们孤伶伶的,也体验到被困在这种连挡雨的灰泥都没有的破旧地方,生活是多么不便。雨水由墙壁间渗出来,从壁缝间涌进房内。我们用棕榈树枝扎成木筏,上头铺上毡垫,身上则披着另一张席子遮雨,就利用这木筏在积水的房内划来划去。天气冰凉透骨,我们窝在房内,一动不动,由灰蒙蒙的白天直到入夜,每个人的思绪似乎也被困在这些墙壁间,雾气由射击用的窗洞间灌进来,像面小白旗。过去与未来有如一道长河涌入脑际。我们梦想着自己与这地方的精神融为一体;围城、飨宴、劫掠、谋杀、在半夜唱情歌。
  我们躯体受困于此,惟有靠想像求解脱。我很痛苦地使自己回到现实,逼使我的思绪想起我必须利用这冬季的天气到德拉附近勘察。
  正在构思该如何上路之际,塔法斯族的族长塔拉尔·哈雷丁忽然在一个下雨天早晨未先通知便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是个鼎鼎有名的逃犯,土耳其悬赏高额奖金要买他的项上人头,不过由于他名气响亮,所以仍能来去自如。他逃亡这两年期间,依照报道,已杀了约二十三个土耳其人。他的六个随扈坐骑都极为华丽耀眼,他自己则是豪兰地区穿着最时髦的人物:羊皮外套是顶级的安哥拉制品,搭衬的是绿色宽幅呢绒,还有丝质穗带当装饰,其他衣服也都是丝绸品;他的高筒靴,他的银色坐鞍,他的剑、匕首,还有步枪,都令人有名不虚传之感。
  塔拉尔神气活现地走向我们的咖啡炉,似乎认定我们必会欢迎他的到来,聒噪地与阿里寒暄(我们与部落民族相处久了之后,觉得所有的农民都很聒噪),爽朗地取笑这种鬼天气、我们的城堡以及敌人。他看来大约三十五岁,矮小结实,有张圆脸,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还有翘起来的八字胡。他满腔热忱地投效我们,我们对此真是乐不可支,因为只要能亮出他的招牌,在豪兰地区便可畅行无阻。我在确定他的意向后,偷偷带他到棕桐园,告诉他我打算去参观他的家乡。这个想法让他很开心,他也兴高采烈地从头到尾亲自陪伴着我,就像个骑在一匹好马上的叙利亚人。我特别挑选哈里姆(Halim)与法里斯(Faris)当我的护卫。
  我们经过恩泰耶(Umtaiye),探勘道路、水井、熔岩区,然后越过铁路到雪以赫沙阿德(Sheikh
Saad),再往南到达塔拉尔的故乡塔法斯(Tafas)。第二天我们继续前进,到达泰勒拉尔(Tell
Arar),此地距离大马士革铁路极近,又可监控德拉,是兵家必争之要冲。然后我们骑过崎岖颠簸的路段,到达巴勒斯坦铁路沿线的梅哲里布;我构思着,下次来,只要有人马、薪饷、枪炮,必可在此地发动全面抗暴,胜利将如探囊取物。或许来年春天,就可看到艾伦比大显神威。
第八十章 德拉历险
第八十章 德拉历险
  要完成这趟豪兰地区的探勘,最大城德拉是非去不可的。我们固然可以借着摧毁这座城的北面、西面、南面铁路,断绝它的对外交通,不过若能先将车站攻下来,再往外推进,效果则是事半功倍。然而,塔拉尔因为遭重金悬赏,不敢贸然陪我进城,所以我们向他再三道谢后,与他分道扬镳,往南沿着铁路直走到德拉附近,然后下来步行。与我同行的少年哈里姆将几匹小马牵到德拉南方的尼西贝(Nisib)。我的计划是与法里斯沿着铁路绕过车站与德拉,在日落后到达尼西贝。找法里斯与我同行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年纪大得足以当我父亲,而且仪表堂堂。
  没有一天免于酸楚疼痛
  是否仪表堂堂得视情况而定,因为我们刚涉过昨夜豪雨后泥泞不堪的地面。我们打着赤脚,长袍的下摆沾满泥巴。我换穿上哈里姆湿漉漉的衣服,外加一件破旧的豪兰夹克,而上次炸火车时扭伤的脚,至今走起路来仍一拐一瘸的。天雨路滑行路难,必须将脚趾尽量向外张开,紧紧抓住地面,这么走上数英里路,持续的剧痛令我苦不堪言。由于我经常得承受皮肉之痛,因此总是尽量略过抗暴期间身体遭受的痛苦;然而我在阿拉伯期间,除了因为成为欺瞒阿拉伯人的从犯而受良心谴责,及因担负指挥的重责大任而压力沉重外,身体更是没有一天能免于酸楚疼痛。
  我们爬上巴勒斯坦铁路的路堤,由这视野辽阔的地点眺望德拉车站;不过此地太过空旷,无法采取突袭。我们决定去探勘东边的防线,所以继续前行,沿路注意到有存放德国补给品的仓库,到处有铁蒺藜及尚在挖掘的战壕。土耳其士兵在他们的帐篷及靠我们这一侧的厕所间来回进出,对我们视若无睹。
  我们由车站南端旁边的小型机场最角落处进入这座城。有几部老旧的信天翁型飞机(Albatros)以帆布盖着,一些士兵在四处闲逛。其中一个叙利亚士兵上前来询问我们来自哪一座村落,以及我们住的地方有没有很多“政府部门”。他可能是有意当逃兵,先打听看看何处适合落脚。我们费了一番唇舌总算蒙混过去,转身离开他。这时有人以土耳其语朝我们吆喝,我们置若罔闻继续走;突然一个士官追上来,粗暴地揪住我的臂膀,说:“我们大人要你。”当时有太多人,无法反抗或开溜,所以我只好干脆地跟他走。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法里斯一眼。
  莫名其妙遭捕
  我跟着他走过高大的围墙,墙内有许多小屋与几栋建筑物。我们到达一间土屋,屋外有一座泥土砌的平台,上头坐着一个臃肿的土耳其军官,一脚盘在臀下。那名士官将我带上前,以土耳其语叽哩呱啦地向他做冗长的回报时,他几乎没以正眼瞧过我一眼。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阿梅德·伊宾·巴格(Abmed
ibn
Bagr),是库内卓(Kuneitra)来的切尔卡西亚人。“你是逃兵?”“可是我们切尔卡西亚没有军队。”他这才转头盯着我,缓缓地说:“你说谎。哈珊·裘维虚(Hassan
Chowish),把他编入你队上,先做好准备,等我们大人传唤他。”
  他们带我进卫兵室,里头摆满了行军床,有十二个人穿着脏乱的制服或坐或躺在床上。他们取走我的皮带与刀子,要我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叫我进食。我就在这间卫兵室待了一整天。他们不肯放我走,但试着好言安抚我,他们说,当兵的日子其实还满好过的,明天或许就可以放假了——如果我今晚能让大人爽快的话。他们口中的大人似乎是总督纳希(Nahi)。他们说,如果惹得他不高兴,我就会被调到巴贝克(Baalbek)新兵训练中心去接受步兵训。我故意装出一副“那是全世界最惨的遭遇”的表情。
  入夜后有三个人来找我。当时似乎是逃脱的最佳时机,但其中一人一直紧紧抓住我。我只恨自己力气太小。我们走过铁路,这个车站除了旁轨外,共有六条轨道。我们走过一道侧门,经过一条街道,穿越一座广场,抵达一栋独立的二层楼建筑。门外有一个卫兵,还有几个在暗处晃来晃去。他们带我上楼,进入那位大人的房间,或者应该说是他的卧室。他也是个臃肿的胖子,或许他自己就是切尔卡西亚人,他穿着睡衣坐在床缘,像发烧似地颤抖着直冒汗。我被推进房内时,他的头一直低垂着,然后挥手示意卫兵出去。他喘吁吁地叫我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然后默不作声;我望着他硕大的头,他头顶上有几根头发翘了起来,头发看来比脸上的胡子还短。然后他抬眼端详我,要我站起来;接着要我转身。我听命行事,他将身体后仰往床上躺,同时将我搂入他怀中。我搞清楚他的意图后立刻挣扎起身,很欣慰自己的力气不比他小,至少要扭打不会输他。
  土耳其式新兵训练
  他朝我皱眉头,说我看来细皮嫩肉的,还说他一定不会让我去出操及担任勤务,他要我当他的随从,甚至可以付我薪水,只要我肯爱他。
  我抵死不从,他马上换成另一副嘴脸,高声斥喝要我脱掉衣裤。我仍不肯就范,他于是冲过来一把攫住我,我则奋力将他推开。他双掌一拍,卫兵立刻进来,并将我双手反扣住。那个总督撂下狠话威胁我,然后叫卫兵将我衣服脱掉,一件一件脱。他的眼光望向我前一阵子被子弹划过尚未痊愈的伤痕,尔后色迷迷地缓缓朝我走来,并开始对我毛手毛脚。我忍耐了一阵子,但他越来越下流,所以我抬起膝盖朝他顶过去。
  他踉跄跌坐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那名卫兵则召唤一个下士与其他卫兵进来,将我的手脚架住。待我动弹不得后,那个总督又神气活现了,他朝我吐口水,并说我若没道歉他誓不甘休。他拿起拖鞋朝我脸上猛打,那个下士则揪住我头发往后拉,让我仰起脸让他打。他倾身向前,将牙齿卡入我颈部,直咬到我的血淌出来。然后他吻我。吻完后他抽出一支卫兵用刺刀。我以为他要杀死我了,心头一阵酸楚;不过他只将刀子抵在我胸肋处,慢慢加重力道,然后扭转刀口。这种折磨很难受,我紧锁双眉,血已由我肋间淌出,滴在大腿上。他似乎很满意,以手指头蘸我的血抹在我的肚子上。
  皮鞭大餐
  我豁出去了,毅然回绝他。他脸色一变,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极力控制着声调说:“你必须了解,我知道怎么对付你这种人。你如果乖乖听话会好过些。”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默不作声地互望着,那些卫兵没遇过这种情况,不自在地改变一下姿势。不过他显然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把握我会因此就范。我不敢再开口了,因为一遇到危急情况说起话来就结结巴巴,所以我扬起下巴,那在东方是代表“不”;于是他坐下来,低声告诉那个下士带我出去,好好教训我一番。
  他们将我一路踢到楼梯口,然后将我按在一张卫兵用的长椅上,对我拳打脚踢。有两个人将我的足踝反压到膝窝上,另两个人扭扳我的手腕,直到它们发出咔啦的响声,然后又将我的手腕与颈部朝木椅上重重压下去。那名下士下楼去取回一支切尔卡西亚式的鞭子,是黑色兽皮制的软皮带,握把处(还镀了一层银)约有大拇指宽,渐渐变细,在最尾端只有铅笔般粗细。
  我全身抖个不停,或许是因天气冷,他看到后,故意将皮鞭在我耳边甩得噼啪响,向我耀武扬威,并说我被他鞭上十下后,便会大声求饶,鞭二十下,便会恳求接受那位大人的爱抚;说完他开始使尽浑身力气鞭打我,我咬紧牙关,忍受这有如火烫的电线刷过皮肉的痛楚。
  我为了使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刻意去计算鞭数,但数到二十下后便数不清了,只觉得疼痛有如千钧重担,不像我预期的会撕裂皮肉的尖爪,而是由脊椎处如狂涛骇浪般朝脑门冲的剧痛,逐渐将我全身撕成碎片。那时身旁不知什么地方有座时钟,嘀嘀嗒嗒响得如雷鸣,我痛苦地想着,他们鞭打我时怎么不跟着时钟的节拍下手。我奋力地扭动挣扎,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在那名下士住手后,其他人过来接手,每个人爱打几下就打几下,有时候为了抢先彼此会争吵,并以羞辱我为乐。如此一再重复的折磨,为时或许不超过十分钟。在每次换人鞭打我时,他们会将我的头扳转过来,让我看着第一鞭打下去,白色的肌肤先是肿起,看来像铁路一般,然后颜色慢慢变深,成为深红,血也渐渐渗出来。到后来,鞭打的位置会与已皮破肉绽的旧鞭痕重叠,使伤口颜色更深,血肉模糊,我全身肌肉也因剧痛与怕再挨一下鞭而抖动不停。他们不久便鞭碎了我绝不叫出声的决心,但我仍设法自制,只用阿拉伯语求饶。
  体无完肤,灵魂出窍
  最后,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似乎也满意了。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不是被压在长椅上,而是躺在污秽的地板上;我静静躺着,天旋地转,喘着大气,恍惚中觉得这样还满舒服的。我已有被折磨至死的心理准备,也有如置身事外般,不去在乎自己的身体如何抽搐扭动。不过我此刻知道——或许是想像到——我身旁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那名下士用他的钉靴踢我,叫我起来;这不是我想像出来的,因为第二天我身体右侧有瘀青与被钉靴划破的伤口,肋骨也断了一根,使我呼吸时痛苦万分。我记得当时懒洋洋地朝他笑了笑,因为我此刻全身洋溢着一股甜美的暖意,或许是性的快感;然后他手一扬,朝我鼠蹊部又奋力挥了一鞭。这一鞭使我全身扭成一团,大叫出声,或许应该说,想大叫但叫不出来,只张开嘴巴颤栗个不停。一个卫兵乐得直窃笑。有一个叫道:“真可惜,你打死他了。”又是一鞭打了过来。我只听到耳旁喧哗不已,眼前一片昏黑;这重重一击,似乎使我的灵魂离开了遍体鳞伤的躯壳。
  依身上体无完肤的情况看来,他们后来应该又继续毒打我;接下来,我只知道我被两个人拖着,一人扯一只脚,像要将我五马分尸,另一个人则跨骑在我背上。这种折磨比起被鞭笞好多了。这时纳希在叫唤了。他们朝我脸上泼水,擦拭掉我身上的污秽,将一直在干呕与啜泣着求饶的我抬到纳希的卧室;他此刻对我是避之惟恐不及,像是怕我血肉模糊之躯会弄脏他的床铺,他责怪属下太过火,把他的玩伴给糟蹋了。他们显然也只是依平常的手段折磨我,错在于我太细皮嫩肉,与阿拉伯人相较,太容易皮破肉绽了。
  劫后余生
  所以,那个最年轻也最俊俏的下士垂头丧气地被留了下来,其他人则沿着狭窄的楼梯将我抬下楼,走入街道。凉爽的夜风拂过我炙烫的肌肤,再加上历经折磨后看到满天星辰,使我再度痛哭失声。那些士兵此时已可自由交谈,他们警告我,当兵必须对长官的淫威逆来顺受,否则便得付出像我一样的代价,或受到更严重的摧残。他们将我抬过一片空旷无人的暗处,然后进入总督府后方一间木制厢房,房内有许多满布尘垢的被褥。一个亚美尼亚籍医务兵进来,睡眼惺松地胡乱替我清洗及包扎伤处。然后他们全都离去,最后离去的那个士兵走到我身旁,以德鲁兹族的口音悄悄告诉我,隔壁房间的门没上锁。
  我就这么病恹恹地躺着,头痛欲裂,冷得四肢发麻,直到曙光由小屋的缝隙射进来,车站也传来火车头的汽笛声。晨曦与笛鸣,再加上口干舌燥,使我神智渐渐清醒,也发现自己毫无痛感。我从小就很怕痛,莫非我此时已神智失常,麻木不仁?不过我一移动身体,便开始痛彻心扉;我强忍着痛,一丝不挂地踉跄站起身,我步履蹒跚,呻吟不已,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回想起五年前我在卡法堤(Khalfati)还是个怯生生的菜鸟时,也发生过类似的遭遇,但没这么血腥。
  隔壁房间是医务室,门后挂了一套毛衣。我的手腕已肿起,只能笨手笨脚地穿上这套衣服,再由一堆药品中挑出升汞(corrosive
sublimate),心想若有人再来抓我,就用这种有腐蚀性的化学物品防身。窗户坐落在一面很长的空白墙壁上,我全身僵硬地勉强爬出去,跌跌撞撞地沿路走向村中,与几个已起床的人擦肩而过。他们没注意到我;事实上我穿着这件黑色呢绒,戴着红色土耳其便帽及拖鞋,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之处。不过我惊慌得差点自己叫出声来:德拉感觉上极无人性,充满邪恶与残酷,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一个士兵的笑声时,令我吓出一身冷汗来。
  秘密心中藏
  水井在桥边,井边有些男女忙着汲水。旁边一座水槽空着。我以手由水槽尾端舀了些水,抹在脸上;然后喝了些水,觉得如荒摸甘泉。然后我走过山谷,朝南方前进,完全没有人察觉。这座山谷地势隐蔽,我们可以由此对德拉发动突袭,让土耳其人措手不及。所以,我在逃脱时解决了当初使我想来德拉的难题,只是为时已晚。
  我继续往前走,后头一个正要前往尼西贝的瑟狄族(Serdi)人骑着骆驼赶过我。我向他说我要到尼西贝办些事情,而且脚已经酸得走不动了。他同情我,让我与他共骑,我于是一路紧抓着坐鞍,饱尝颠簸之苦。他族人的帐篷就在村子前面,我发现法里斯与哈里姆正在那边焦急地等着我,他们好奇地打听我出了什么事。哈里姆前一天晚上曾潜入德拉,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并没有曝光。我轻描淡写地骗他们说我借着贿赂与略施小技安然脱身了,他们答应不会将此事说出来,并嘲笑土耳其人那么容易受骗。
  我当晚设法去探看尼西贝的大石桥。我如今身心皆受摧残,根本懒得去管什么阿拉伯抗暴(只想疗伤止痛一番,其他什么也不想);然而,因为战争已成为我的嗜好,我基于习惯还是迫使自己走一遭。探视过后,我们牵过马来,小心谨慎地骑往阿兹拉克,没再遇上什么意外,只碰上乌尔德阿里族(Wuld
Ali)的劫掠队,他们在得知我们的身分后,丝毫没有为难我们的人员与马匹,可算是意想不到的宽宏大量。乌尔德阿里族尚未与我们结盟,他们的网开一面(立刻便决定放我们通过,好像我们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大人物),使我暂时决定默默承负这重担,日后也证实那确是我的心头重担:那天晚上在德拉,我坚守完璧之身的最后防线已落入万劫不复。
第八十一章 双骑南下
第八十一章 双骑南下
  就在我回到古堡前不久,索克黑德(Salkhad)地区的德鲁兹族酋长瑟里(Xury)来到古堡,首度拜会阿里亲王。他还告诉我们有关那个阿尔及利亚人阿贝德·卡达叛逃后的情形。他逃走后立刻到他们村里耀武扬威,挥舞着阿拉伯旗帜,他的七个手下骑着马在他身旁开枪庆贺。村民吓坏了,土耳其总督也表示抗议,说这种行为对他是种侮辱。他与阿贝德·卡达会面时,阿贝德·卡达桀骜不恭地坐在躺椅上,大放厥辞,还说费瑟已派他管理德鲁兹山脉,现有的官员都可获得留任。
  狂徒阿贝德·卡达
  第二天阿贝德·卡达再到其他地方逞威作福,土耳其总督也再度提出怨言。阿贝德·卡达抽出他镶金的麦加长剑,誓言要砍下贾玛尔帕夏的头。德鲁兹族人谴责他,表示怎么可以在他们家里当着总督大人的面说这种话。阿贝德·卡达咒骂他们是婊子生的、母狗生的、靠自己老婆卖淫牟利,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个不停。德鲁兹族人被他激怒了。阿贝德·卡达于是和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临走前还高叫,只要他的脚重重踩一下,整个德鲁兹山脉都会山崩地裂。
  他带着七个仆人赶至德拉车站,进城时的排场与进入索克黑德如出一辙。土耳其人早已知道他的疯狂行径,见怪不怪。连他信誓旦旦地说阿里和我当晚将会试图攻占雅勒慕克桥时,他们仍嗤之以鼻。后来我们真的去进行爆破,土耳其人开始审慎评估他的话,并派人护送他到大马士革。阿贝德·卡达渐渐地被他们收买,对他们惟命是从。土耳其人也开始再度利用他当线民,借他来打击叙利亚当地的国家主义者。
  此时气候恶劣,风雪交加;显然往后一个月,在阿兹拉克除了向访客宣扬抗暴与建国理念之外,无事可做。我不热中宣扬这些理念。在有必要时,我已尽责地高声疾呼,全力游说;同时我也一直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异邦人,以异邦人身分来宣导国家自由,是何其名不正言不顺。这场战争使我陷入天人交战,要使阿拉伯人将抗暴视为顺理成章,而且毫不怀疑,我必须先说服自己一点,那就是英国政府会履行承诺。在我又累又病时,这一点尤其困难,遇到这种情况时我总会胡思乱想,使自己不堪其扰。还有,以前与率真的贝都人相处时,他们会单刀直入地叫我“喂,劳伦斯”,然后直言无讳地将他们的需求告诉我,绝不会拍我马屁;而如今访客大都是些拘泥客套的城市人,开口闭口王子、大人、救星地先将人捧上天,然后才提出他们的要求,令人烦不胜烦。这种谄媚手段有如决斗时穿在身上的盔甲,其功效无庸置疑,但令人很不舒服,也觉得很卑贱。
  寒冬中启程
  我不曾妄自尊大;正好相反,我设法平易近人,即使如此会使他们每天都来找我也不打紧。我也以身作则,使生活力求简朴;我没有帐篷、厨师、仆人,只有护卫队。他们是战士,不是仆役,结果却看到那些拜占庭富商巨贾,极尽奢华之能事,败坏我们安贫乐道的风气!所以我愤而离开他们,决定南行,看看在这种冰天雪地中能否在死海附近找点事做;敌人将死海当成我们与巴勒斯坦之间的天然界线。
  我手边剩余的经费悉数移交给阿里亲王,让他维持到春季;那些印度兵也委由他照顾。我们特意为他们买了些骑乘用的新骆驼,以备冬季期间临时必须出勤;虽然土耳其打算进军阿兹拉克的传闻不断,但年轻的阿里却总是不屑地嗤之以鼻。他热情地和我道别,离情依依。阿里将他珍藏衣饰的半数慨赠给我,有衬衫、头巾、皮带、长袍;我也礼尚往来地回赠他等值的衣饰,我们于是穿着对方的衣服吻别。然后我只带着拉海尔,骑着我最出色的两只骆驼,往南出发。
  我们在傍晚满天晚霞中离开阿兹拉克,一群白鹤自我们头顶掠过,迎向夕阳,看来像是抽出箭筒的箭矢。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走得很吃力,入夜后进入布坦河谷(Wadi
Butum),路况更是坎坷。整个平原湿辘辘的一片,我们的骆驼走得跌跌撞撞,一再滑倒;它们一滑倒我们也跟着摔跤,不过我们紧抓着坐鞍,总是比它们轻松些。到午夜时我们已穿越贾达夫(Ghadaf),道路泥泞不堪,实在寸步难行。此外,在德拉饱受折磨后,使我常有晕眩感;我的肌肉软绵绵的,仍在红肿,而且沿路走来提心吊胆。我们只好就地歇息。
  智欺强梁
  我们就睡在泥泞的地上;待天亮醒来,全身沾满泥巴,两人互望着不禁莞尔失笑。朔风凛冽,地面也渐渐干了。这很重要,因为我打算在护送伍德到阿卡巴的人员返回之前赶到阿卡巴,他们比我们早八天出发,我们必须兼程赶路才来得及。我的身体很不想骑得太辛苦,这也是我偏想强迫自己赶路的另一个原因(反其道而行)。我们在中午前走得不大顺利,因为骆驼踩过松软的打火石地面时步履维艰,脚常会陷入泥沼中。过了中午,我们走到地势较高的地区,路面好走多了,趁势加快步伐朝白雪皑皑的施来苏克瓦特山接近。
  突然附近传来枪响,四个人骑着骆驼由一道斜坡朝我们冲过来。我平静地勒住骆驼。他们看到我无意反抗,于是跃下骆驼,挥舞着臂膀朝我们跑来。他们问我是谁:他们先自动表明是加济(Jazi)地区的豪威塔特族人。这是公然撒谎,因为他们的骆驼上烙有费兹族(Faiz)的标记。他们在四码外以步枪比着我们,喝令我们下来。我朝他们大笑,这在面临危机时是应付贝都人的绝招。他们满头雾水。我问刚才开口时声音最大的那一个,他可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瞪着我,以为我疯了。他走近了些,手指头摆在扳机上。
  我俯身朝向他,低声说,他一定叫特拉斯(Teras),因为其他商人不可能这么无礼。我边说着,边偷偷取出藏在斗篷下的手枪比着他。
  这等于是公然侮辱,不过他没料到竟有人胆敢挑衅一个持枪战士,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后退了一步,四下张望,提防着我们还有人在后头接应,所以才会这么处变不惊。我立刻缓缓骑开。只觉得背脊发凉,寒毛直竖,我硬起头皮招呼拉海尔跟上来。他们也让他走了,毫发无伤。待我们走到一百码外后,他们后悔了,并开始开枪,不过我们已翻越分水岭,进入另一座洼地,穿过这片洼地后,也脱离了险境。
  与拉海尔较劲
  我们在日落时在山岗上回头俯瞰北方的平原,此时已灰蒙蒙的一片,只看到零星几处有些微光或一片火红,那是落日照在雨水积成的水池形成的反射。这些亮处极为抢眼,隔着雾霭距离几英里外都还看得见,而且看来像高挂在远天,有如海市蜃楼。
  我们在入夜后许久才穿越拜尔,只看到当地的营火摇曳。后来我们看到山谷中出现星辰的倒影,知道有水池,于是让喘吁吁的骆驼前往饱饮一顿。它们喝过水后,我们让它们休息半小时。这种夜行对人与动物都很辛苦。骆驼在白天可以看见路况,就算路面崎岖不平也可以随之起伏,骑士则可以晃动着身体减少颠簸;然而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一路走来总是跌跌撞撞。我这时正在发高烧,这令我火气很大,所以在拉海尔要求休息时,我充耳不闻。这个小伙子几个月来因为精力旺盛,常径自疾驰,还嘲笑我们太虚弱,惹得我们一肚子火;所以这回我打算遥遥领先他,毫不留情。天亮前已见他嘀咕着自艾自怜了,不过很小声,怕我听到。
  杰佛的曙色在浓雾中几乎无法察觉,阳光似乎都没照到地面,只能用肉眼看到转瞬即逝的光芒。各种物体都只能隐约看到顶部,底部则与地面融为一体。
  我们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不禁怀疑地面上隐隐约约的黑影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影子。我们在上午到达奥达的营地,在此歇脚接受他的欢迎,也享用了几粒焦夫产的椰枣。奥达无法提供骆驼供我们替换,我们于是再度上路,打算在刚入夜时越过铁路。拉海尔这时已经懒得抗议了。他绷着脸,默不作声,他的好胜心也被激了起来,此时一心一意想撑得比我久。
  愉快的恍惚状态
  就算我们公平竞争,他也可以轻易胜过我,更何况我此刻身体状况奇差。我仍在发烧,又单调地骑骆驼走个不停,几乎快神智不清了;不过这种感觉相当愉快,因为人被包在这具臭皮囊中,除了处于恍惚状态,否则精神无法解脱。我发觉此刻自己分裂成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仍自顾自地继续骑下去,还体恤地协助疲惫的骆驼;另一个盘旋在右上方,好奇地俯身问臭皮囊在做什么。臭皮囊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只知道必须继续走下去;第三个很枯噪,在一旁叽哩呱啦地批评臭皮囊自讨苦吃,并且不屑地责问如此卖命所为何来。
  这个晚上就在这么自问自答中熬过去。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黎明这个目标就在前头;在这条山径的源头处,就是有如世外桃源的兰姆,我的几个自我仍热烈争辩着这么熬下去是否值得,到头来是否白忙一场。臭皮囊径自走着,没去搭理其他自我,这么做很正确,因为那些分裂的自我所说的都是我在冷酷无情时所想的;它们全都是我的本性。特雷休士(Telesius)曾经因为类似经验导致精神分裂。他如果继续下去,让自己筋疲力竭,或许会发现自己想像出来的各种思绪、行为、感觉,全都会变成有血有肉的生物环绕在他身旁;他会像秃鹰般望着它们鱼贯经过赋予它们生命的臭皮囊。
  拉海尔将我昏沉沉的思绪唤回,他拉起我的疆绳打我,大叫道我们走错路了,这时正在朝阿巴里森的土耳其铁路走去。他说对了,我们必须回头绕一趟远路,才能安全到达巴特拉。我们先走下这条山径较陡峭的路段,然后沿着哈菲拉河谷踉跄前行。在谷中遇上一个英勇的豪威塔特族少年,年约十四岁,冲出来举枪比着我们,要求我们不要动并解释来意;我们笑着照做了。稍后那少年知道我们的身分,满脸通红,辩解说他一直留在谷中替他父亲放牧骆驼群,所以既没见过我们,也没听人说过我们的样貌;他希望我们不要说出去,免得他丢脸。这件小插曲化解了拉海尔与我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于是边聊着边骑到加阿。我们就在此地的柽柳树下午休,反正已经走错路,再折返巴特拉,绝对赶不及在三天内由阿兹拉克到达阿卡巴了。我们心照不宣地重归于好。兰姆的胜景不容人因赌气而错过。
  最光荣的一刻
  我们在下午骑过这山谷,气氛已较轻松了,我们互相开着玩笑,夜幕也逐渐低垂。我们沿着斜坡翻越古柴尔山时,看到西天的低层云朵遮住太阳,也因而享受了一幕英国式的黄昏景致。伊腾河谷的雾气由土壤中冒出来,在每处洼地都会凝结成羊毛般的白色雾团。我们于半夜到达阿卡巴,在营地外一直睡到早餐时刻,我才去拜访乔埃斯,这才发现那支护送队此刻尚未启程;事实上伍德也才刚回来没几天。
  不久突然传来紧急命令,要我搭飞机火速前往巴勒斯坦。克罗伊尔(Croil)驾驶飞机送我到苏伊士,我再由此转往艾伦比位于加萨后方的总部。他连战皆捷,所以对我无法破坏雅勒慕克桥一事也不以为意,我于是轻描淡写地交代过去,没再详述失败的细节。
  我仍在与艾伦比商谈时,阙特伍德突然传话过来,说已经占领耶路撒冷了;艾伦比于是依马克·赛克斯所规划的天主教模式,筹备正式进城事宜。他真是大人大量,虽然我对这场胜仗毫无贡献,他仍让克莱顿带领我与他的幕僚一起参加这场盛会。他的幕僚将他们多余的衣服借我穿,使我摇身一变,看来像个正常的英国少校,达梅尼(Dalmeny)还借我垂饰,伊凡斯(Evans)借我高级军官用的穗带,使我得以盛装赴会,然后我参与了在贾法(Jaffa)城门的一项仪式,这是我参战以来最光荣的一刻。
☆卷七 死海战役
卷七 死海战役
  第八十二章至第九十一章
  攻占耶路撒冷后,艾伦比为了减轻右翼的威胁,指派我们从事一件较小规模的任务。我们一开始进展顺利,但到达死海时,恶劣的天气加上人员脾气暴躁、意见分歧,使我们士气低迷,军力涣散。
  我与柴伊德发生误解后挂冠求去,回到巴勒斯坦回报任务失败,并请求调职。艾伦比正为来年春天一项重大计划而满怀期望,他赋予我新的权力与职务,派我立刻回去找费瑟。
第八十二章 局势大好
第八十二章 局势大好
  对胜利觉得羞愧——与其说是胜利,不如说是艾伦比向当地的主要精神致敬——我们驱车回到位于许亚(Shea)的总部。助理们忙进忙出,替我们张罗了一顿午餐,菜色丰富,精致可口。原本祥和的气氛,被法国的政治代表皮柯(Picot)先生破坏无遗;艾伦比允许他与克莱顿一起进入耶路撒冷,他以悦耳的声音致词时说道:“明天,亲爱的将军,我会采取必要的步骤,在这座城市建立文人政府。”
 建立文人政府?
  那是有史以来最勇敢的一席话。随后现场一阵沉寂,有如天国开启了第七封印。我们面面相觑,转头望向艾伦比,沙拉、鸡肉美乃滋、鹅肝三明治全都留在口中,忘了咀嚼;连他也一脸错愕。我们担心我们的偶像会示弱;只见他脸涨得通红,咽了下口水,下巴抬得老高(我们就喜欢他这种调调),脸色凝重地说:“在战区,惟一的当局就是总司令——就是我本人。”“可是,葛雷爵士(Sir
Edward
Grey),爱德华·葛雷爵士……”皮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艾伦比打断他的话:“爱德华·葛雷爵士所提的文人政府,在我认为军事情势允许时便可以成立。”我们再度驱车,在难得露脸的阳光下,沿着向我们致敬的层山群峦,进入营地。
  随后艾伦比与唐奈告诉我,英军在险峻的山区遇到顽强的抵抗,双方炮火猛烈,战况胶着,他们与土耳其的战线由拉姆列直拉至耶路撒冷,所以要求我们往北推进到死海,如果可能,就守住死海南端,打破胶着的僵局。幸好我早已和费瑟讨论过这问题,他也早已准备朝塔佛烈大举进军,这是必要的第一步。
  我趁机向艾伦比打听他接下来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他表示暂时他会按兵不动,到二月中旬过后再进军杰里科(Jericho)。敌军已用驳船运送许多粮食到死海,他要我留意这条补给线,如果顺利攻下塔佛烈,就将它当成下一个目标。
 拟定新计划
  我希望能使这计划更完善,于是回答,要是能使土耳其一再受挫,我们或许可以与他在死海北端会师;如果他可以每天运送五十吨的补给品、军火到杰里科给费瑟,我们便可以放弃阿卡巴,将总部移师至约旦山谷。阿拉伯正规军如今有三千余人,足以防卫约旦河东岸的安全。
  艾伦比与唐奈对这个提议都欣然同意。只要一月底通到耶路撒冷的铁路可畅通,他们便可以保证能提供补给与军火的支援,我们也可以在铁路畅通后两个月移防。
  这次商谈使我们对行动方向有更明确的认知。阿拉伯部队要尽快到达死海,在二月中旬前迫使敌军无法再经死海运送粮食至杰里科,然后在三月底前转移基地至约旦。由于第一项行动要一个月后才能展开,而且所有准备行动皆已就绪,我可以放个假。所以我前往开罗,在那边待了一个星期,实验绝缘电线与炸药。
  一个星期后,我觉得还是回阿卡巴比较自在,于是在圣诞节当天回去,正好遇上“汉柏号”舰长史涅格以驻阿卡巴最资深军官的身分,招待英国同胞圣诞晚餐。他将后甲板围起来,摆上餐桌,足以容纳主人与二十余名宾客。史涅格舰长是陆军的教父,热忱好客,不仅提供舰上的军医协助我们,还让我们借用舰上的工作室,而且乐此不疲。
  在抗暴初期,负责协助我们的是“哈丁吉号”。有一次冬天在延波,费瑟冒雨由山区骑进城,又冷又湿又累。林柏里舰长派了艘汽艇靠岸,邀请费瑟上船,提供他一间温暖的舱房、丰盛的一餐,并让他痛快地洗了个澡。后来费瑟坐在安乐椅上,抽着他常抽的烟,如梦似幻地告诉我,他终于知道天堂的设备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乔埃斯告诉我一切顺利。在茂路德获胜后,情况已经好转。土耳其部队原本已集结在阿巴里森,而我们不断突袭马安南方的铁路,使他们防不胜防。阿布杜拉与阿里也在麦地那附近突袭铁路;土耳其为了防卫铁路,只得由阿巴里森抽调人马去增援势单力薄的区域。
 团团围住马安
  茂路德大胆地将我们的哨站设在高原上,并开始掠夺由马安前来的补给队。由于高原地区气候严寒,再加上雨雪不断,使他的行动窒碍难行,若干衣不蔽体的手下还真的活活给冻死了。不过土耳其在人员与运输方面也元气大伤,因为他们原已体弱多病的骆驼在风雪与泥泞地中奔波,损失惨重,因而在补给上严重受阻,不得不将阿巴里森的驻军大举撤走。
  最后土耳其终于无力防卫这宽广的据点,在一月初,茂路德一番强攻猛打,更迫使他们节节败退至姆雷加。贝都人一发现土耳其军队正在撤退,便拦截落在最后头的部队加以歼灭。土耳其人只得再度败逃至佑黑达(Uheida),距离马安只六英里之遥,而在我们持续的进逼之下,此地旋即弃守,他们逃窜至马安三英里外的据点塞姆纳。所以到一月七日,茂路德已经将马安团团围住。
  情势一片大好,让我们得以享有十天的悠闲;由于乔埃斯与我很少有机会偷闲散心,所以我们决定借机驱车沿一片土质平原前往慕达瓦拉,兜风庆祝。
  机动车辆如今已在圭威拉成立一个固定营地。吉尔曼与道偕特(Dowsett)率领他们手下与五十名埃及士兵,花了数个月在伊腾河谷大兴土木,在峡谷间辟建一条可供机动车行驶的道路。这项浩大的工程如今已可通达圭威拉,所以我们开着劳斯莱斯汽车,车上塞满备用轮胎、汽油,以及四天份粮食,展开探勘之旅。
  这片土质平原相当干硬,走来极为顺畅。我们在这片广袤的开阔地高速奔驰,绕过柽柳树林,在沙岩峭壁间呼啸而过,轮胎只在路面上留下不起眼的白色胎痕。驾驶兵闷了九个月,如今总算可以首度快意驰骋,因而开始疯狂地追求极速的快感。他们的时速高达六十五英里;这些车辆几个月来一直在沙漠中饱受折腾,驾驶兵既没时间也没工具修理,能跑出这种速度算是值得欣慰的了。
  我们的工兵在第一片平原与第二片平原间的沙质狭路上,以灌木的树干铺了一条木头路。这条路铺设完成后,车辆驶过这些木头时总会加快速度,以免被卡住,所以看来险象环生。然而,我们知道劳斯莱斯是不可能抛锚的,因此就苦了汤马斯(Thomas)、罗尔斯(Rolls)、山德森(Sanderson)几位驾驶兵,他们在这种起伏不平的圆木道路上颠簸而行,总会震得抓不住方向盘。所以驶过这条路后,气喘如牛,手心也磨破了皮。
 软沙为床,谈笑风生
  我们停下来午餐并稍事休息,然后再度奔驰上路,其间曾看到一只瞪羚,还不自量力地驱车追了一阵子。
  到达第二片平原的终点加阿后,我们在一条颠簸难行的路面走了约一英里路,到达第三片平原阿布沙瓦纳,我们在这片土质与打火石质的坚硬平原上,做最后十五英里的冲刺。之后,停车过夜,痛快地饱餐了一顿牛肉罐头、茶和饼干,围着炽烈的营火以英语谈笑风生。聊过瘾了,我们便以软沙为床,裹上两层毛毯席地而卧。对我而言这有如在度假,附近没有阿拉伯人,不用劳心费神。
  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上路,几乎到达慕达瓦拉,也发现通往分水岭的路面极佳,所以这次探勘算是成果丰硕。我们立刻折返,打算率领装甲车,在拥有塔布兹(Talbots)牌载重车的炮兵部队协助下,发动攻势。
  这支炮兵队原本在埃及闲置着,克莱顿将军发现后调他们来支援我们,他们的六辆塔布兹车是专门为载重而设计,上头载着两挺十磅炮,由英国炮手操控。让这么优秀的人操作这么破旧的武器,真是大材小用;不过他们似乎不以为忤,仍然斗志高昂。他们的指挥官布罗狄(Brodie)是个沉默寡言的苏格兰人,做事谨慎,不畏艰难,军纪森严。他们无论担任何种艰巨任务,都会以无比的毅力完成使命。在每趟任务与每次危机中,他们都严守岗位,吃苦耐劳,无怨无悔。
  装甲部队耀武扬威第二天,八部车浩浩荡荡地由圭威拉出发,在日落前到达我们以前在慕达瓦拉后方扎营的营地,这让我们省了不少事,我们在此扎营,打算明晨再出发找出可通往铁路的道路。隔天一早,我们便开着劳斯莱斯四处探勘,到入夜时已到达距离泰尔夏姆车站(TellShahm)最近的一座山头后方,这是慕达瓦拉车站往北的第二座车站。
  我们曾约略谈起要埋地雷炸火车,但此地太过开阔,而且敌军的碉堡林立,我们决定改挑藏身地点对面的一座小据点动手。所以在元旦的上午,一个天气与英国的夏天一样凉爽的日子,我们愉快地吃过早餐后,随即驱车越过多石的平原,到达一座可以俯瞰土耳其阵地的小丘下。乔埃斯与我下车,爬上山顶观察。
  乔埃斯负责指挥,我首度以旁观者身分参战,这种新奇的经验挺有意思。派装甲车上战场似乎满奢侈的,因为我们的士兵置身于钢甲内,不会受伤,所以我们把这次战斗当成演习,我们也像正规军最出色的将军般,坐在山头开会,以望远镜专注地观察战情。
  驾着塔布兹车的炮兵率先出动,英勇地开到我们藏身的山下;三部装甲车则由土耳其碉堡的侧翼像大狗般逼进。土耳其士兵纷纷探头观望,对这种新奇的装备充满好奇,也毫无戒心,直到装甲车调转车上的机枪开始朝他们扫射,才知道大事不妙,匆匆躲入掩体,胡乱地朝装甲车还击,有如蚊子叮牛角;过了一阵子他们发现布罗狄的炮兵队也已逼近,于是开始朝他们射击。
  他们显然无意投降,看来我们一时也无法逼他们投降,所以我们见好就收,对能在铁路旁耀武扬威已经相当满意,也证明这条路可供机动车辆高速推进。
  然而,我们的手下意犹未尽,为了让他们过过瘾,我们带他们往南走,直到与泰尔夏姆遥遥相对。布罗狄挑了个距车站两千码的地点当大炮阵地,开始朝敌军猛轰。
 牛刀小试
  土耳其部队被炸得咬牙切齿,纷纷进入碉堡应战,我们的装甲车则悠哉地朝车站的门窗扫射。如果我们想攻下这座车站,将有如探囊取物,然而我们还是下令撤兵,回到藏身的山后。此番出马只是一心希望能以机动车辆到达铁路,真的到了之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对于该采何种战术根本毫无头绪;然而我们仍获益良多。
  如今我们已可确定,由圭威拉可以在一天内朝铁路发动攻势,意即要截断他们的交通有如反掌折枝。即使集结驻防在阿拉伯的土耳其全部兵力,也无法在空旷地带对抗一部装甲车。所以他们在麦地那原就岌岌可危,如今更是朝不保夕了。德国参谋已看出这种危机,所以在法肯海因将军前往马安视察后,便一再敦促土耳其弃守马安以南的各个据点;然而土耳其冥顽不灵,将麦地那这座圣城视为他们统治阿拉伯的象征,将军事观点置之脑后,仍坚持要死守。
  英军在麦地那糜集重兵,扬言要夺下此城,而且不惜耗费巨资与无数炸药,供阿里与阿布杜拉由延波基地朝麦地那展开攻势。我提议反其道而行时,他们将我的观点视为似是而非之论。所以,为了替我们在北方按兵不动找个借口,我们便得装做力不从心,让他们认为阿拉伯人无力截断马安附近的铁路,并使之瘫痪。这种想法可以让他们满意,因为英军一向认定阿拉伯人的战力不值一提,也觉得阿拉伯部队无力截断铁路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们顺水推舟,故作无能,那是最迫不得已的下策,但也是最便捷的。英军的参谋由于自恃熟谙兵法,非我这门外汉所能望其项背,所以不愿接受我所提出依阿拉伯非正规部队的特色而采行的战法;而我也实在懒得多费唇舌去对他们谆谆教诲。
第八十三章 强化护卫队
第八十三章 强化护卫队
  我们回到阿卡巴后,好几天都在忙着处理营内琐事。我主要是忙着筹组一支私人护卫队,我已因谣言而浪得虚名,悬赏身价也水涨船高。我们首次由拉贝格前往延波时,土耳其人只觉得好奇;后来他们感到很恼火,甚至于认为都是英国在推波助澜,才会发生阿拉伯抗暴,就如我们认为土耳其之所以做事效率提高,是受了德国的影响。
  土耳其的头号要犯
  然而土耳其人言之凿凿,到后来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甚至还悬赏一百镑要缉捕一名英国军官,死活不拘。后来,他们不只赏金提高,也指名道姓地悬赏要我的项上人头。在我们攻占阿卡巴后,赏金更是可观;我们炮轰贾玛尔帕夏后,他们更将阿里与我列为头号要犯:活捉值两万镑,尸体也值一万镑。
  当然,这笔赏金只是充场面的,也没指明是金币或纸钞,或是否真会付赏金。然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开始将自己的护卫队扩充成一支小部队,每遇到在别处因案而逃亡在外者,便将之网罗到旗下。我需要强悍的骑士与能吃苦耐劳者,自豪而且没有家累的壮丁。也算万幸,我一开始便招募到三四个这种狠角色,也使后进者有个依循的标准。
  有一天下午,我在马歇尔的帐篷内(我待在阿卡巴营地时,大都借宿在苏格兰籍军医马歇尔的帐中)静静地阅读,这时一个黑瘦矮小但穿着体面的亚格利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我所见过最豪华的哈萨(Hasa)①制坐鞍,羊毛毡颜色鲜艳,两侧各有五条缨饰,上头还绣有妍丽的图案并镶着繸饰。
  他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意,将这副坐鞍抛在我的地毯上,说“你的”,然后掉头就走,来去如风。第二天,他再度拿了一副同样艳丽的坐鞍登门拜访,鞍尾的铜扣处还有精致的叶门雕板。第三天,他空手而来,穿着简陋的棉质衬衫,趴在我面前,说他希望能为我效命。他没穿丝绸,看来容貌怪异,脸因长天花而枯皱成一团,也没蓄胡子,看不出年纪;不过他的身体像少年般灵活,举止也像小伙子般鲁莽。
  阿布杜拉·那哈比
  他的黑色长发扎成六条亮丽的小辫子分垂于脸颊两侧。他的眼睛无神,眯成一条小缝隙。他的嘴唇性感,柔软湿润;他朝我笑了笑,表情有点愤世嫉俗。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名叫阿布杜拉,姓氏则是那哈比(Nahabi),绰号叫强盗,是承袭他的大盗父亲而来。他自己的盗贼生涯则不大顺利。他出生于波雷达,从小即因离经叛道的行径而与文明社会格格不人。他少年时有一次因意图染指一位已婚妇人,失风后被迫匆匆离开故乡,投效内志的总督伊宾·绍德。
  这期间阿布杜拉由于桀骜不驯,饱尝鞭笞与监禁。后来他转往科威特另谋发展,再度因偷香窃玉被捕。他出狱后前往海尔(Hail),成为当地总督伊宾·拉希德的随从。不幸,在此期间由于与上司不睦,竟公然以马棍暴行犯上,结果也挨了一顿毒打。他在狱中伤势逐渐痊影,出狱后再度投入茫茫世间。
  当时正在建筑汉志铁路,他于是前往应征,以出卖劳力谋生;然而一个工头因为他在中午时打盹而扣他薪水,他愤而一刀砍下工头的头。土耳其政府将他逮捕入狱,他发觉在麦地那狱中的日子很不好过,于是越狱逃到麦加,由于善于骑骆驼,因此觅得在麦加与吉达间担任跑腿的工作。他至此终于安顿下来,也挥别年少轻狂的荒诞生活,将父母接到麦加定居,并利用替商人与强盗跑腿赚来的佣金当资本,开了一家店让父母帮忙照料。
  阿布杜拉发迹后一年,有一次在跑腿时遭劫,骆驼与托运的物品全被抢走。货主以他的店抵债。他遭此变故,只得投身行伍,在骆驼警察队中任职。他屡建奇功,蹿升成一个小警官,但也屡因持匕首与人格斗或口出脏话而引人侧目。有一次,他与一个亚提巴人一言不合,竟当着夏拉夫亲王的面拿刀刺杀他。
  立刻录用
  夏拉夫盛怒之下,严惩阿布杜拉,差点将他给折磨死。他痊愈后,再度投效夏拉夫。在战争爆发后,他成为费瑟阵营中的亚格利人带队官伊宾·达克希尔的勤务兵,渐渐闯出点名气;但伊宾·达克希尔因为在威治的那场兵变而被剥夺兵权,成为使节。阿布杜拉仍怀念军旅生活,所以伊宾·达克希尔写了封推荐函,举荐他来投效我。
  推荐函中说,阿布杜拉两年来忠心耿耿,但目无尊长,寡廉鲜耻。他是经验最丰富的亚格利人,几乎每位阿拉伯王子他都服侍过,也总是因犯上而被每个王子鞭笞与监禁后解雇。伊宾·达克希尔说,那哈比的骑术只略逊他一筹,是个骆驼专家,而且勇猛强悍,不知危险为何物。事实上,这正是我想寻觅的随从,所以我立刻雇用他。
  阿布杜拉在投效我期间只被监禁过一次。那次是发生在艾伦比的总部,一个宪兵司令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野蛮人拿着武器,坐在总司令的门前台阶上,毫不反抗地被带到警卫室,他在警卫室内猛吃橘子,像在参加吃橘子比赛,还声称是我儿子,也是供费瑟差遣的狗儿之一。当时橘子正缺货。
  阿布杜拉就这么首次体验到以电话交谈是何种感觉。获释后他告诉宪兵司令,如果所有的监狱都有他们这么好的设备,住起来一定很舒服,然后扬长而去。他坚持必须随身携带枪械,后来也获得合法携带刀、匕首、手枪、步枪的许可证。他拿到许可证后,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香烟到警卫室请那些宪兵。
  杀手大队
  阿布杜拉替我审核前来应征者,也多亏他以及我旗下的另一位带队官查基(Zaagi,一个中规中矩的军官),我身旁得以聚集了各路英雄豪杰。驻阿卡巴的英国军官称他们为杀手大队,但他们只听我的命令才会开杀戒。或许别人以为他们都只听命于我,目无他人;然而我不在营中时,他们其实也对马歇尔少校相当友善,还常拉着他大谈骆驼经、它们的血统与疾病,从早谈到晚,让马歇尔听得昏头转向。马歇尔耐性十足,所以他们之中总有两三个天一亮便聚精会神地坐在他床边,等他一醒来就与他大谈骆驼经。
  这支队伍有一大半(九十人中有将近五十人)是来自内志乡村的亚格利人,以善于照顾骆驼闻名。亚格利人向来惟利是图,若嫌薪饷太低便会怠工,因此声名狼藉;然而阿拉伯抗暴期间最英勇的行为,却也是一个亚格利人所缔造,他曾两度由下水道游入麦地那,调查过该城之虚实后,再回来向我们做完整的报告。
  我付给他们的薪饷是一个月六镑,这是军中付给人连同骆驼的标准薪饷,但我让他们骑我自己的骆驼,所以他们算是赚到了,使这份差事成为令人艳羡的肥缺,我在招兵买马时自然有更多机会可以精挑细选。由于我的工作安排,我比大部分的人忙,老是在长途跋涉兼程赶路。通常阿拉伯人都将自己的骆驼视为财富,不愿像我这样赶路以免累坏骆驼,这种赶路方式也会将人累垮。
  所以,我必须挑选最善骑的骑士,骑我自己的骆驼。我们高价收购腿力最强、最健壮的骆驼。在它们太疲惫时,我就将它们送入营中的骆驼医院调养生息,骑士也可顺便休养。查基负责评估每个人的体能状况是否适合上路。
  众人都以加入我的护卫队为荣,后来也几乎像是一支灿烂夺目的专业部队。他们打扮得像一整园的郁金香,万紫千红,色彩缤纷,除了白色外什么颜色都有——因为我一向穿白色,他们不想与我抢风采。他们可以在半小时内准备就绪,一口气骑上六个星期,那是我们带粮食所能行走的上限;他们认为带着行李队同行太丢脸了。他们可以在我一声令下日夜兼程赶路,而且以不喊累为荣。如果有新进人员在嘀咕,老鸟会立刻施以严词喝斥。
  奇特的主仆关系
  如果我要他们冲锋陷阵,尤其是对付土耳其人或外人时,他们一定会像拼命三郎,有时我不希望他们做得太过火,他们却也收煞不住。若有人违规,便由他们互相鞭笞当惩处,他们也都有接受重赏与重罚的心理准备,还会在营中大肆吹嘘自己的赏金与惩罚。也由于这种玩命的狠劲,使他们足以应付任何行动、任何风险。
  阿布杜拉与查基担任我的左右手,负责管理他们,我们的要求严格,但只有一个因吃不消而打退堂鼓,其他人虽然都仍只是青少年,但被这种出生入死、吃得好、高薪的生活吸引,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甚至以吃苦为乐。在重心灵轻躯体的东方人心目中,替人卖命与从事其他行为一样正当。这些少年以供人驱遣为乐,不在乎肉体受到折磨,认为如此可以使他们的心灵得到更大的解脱;他们几乎觉得当奴隶的体验胜过当主人,而且也省得每天劳神费心。
  所以阿拉伯人的主仆关系,比起我在别处见识到的更自由,但也更有拘束力。仆人担心受到法律的刀剑制裁及主人的鞭笞处罚,不是因为刀剑会夺走他们的性命,或鞭答会使他们遍体鳞伤,而是因为那是他们曾矢志效忠的象征。他们自甘卑贱,乐于为主人抛头颅洒热血,因为他们在精神上可与主人平起平坐,而且他们的主仆关系也是你情我愿,毫无勉强。这种似有若无的主仆关系绝不会发生羞辱、牢骚与后悔等情况。
  在双方维持主仆关系期间,若仆从因懦弱而无法履行职务,将会因而蒙羞。他们若在事后得以幸存,往往会借由体罚来排解心头的羞愧。在我们队上,没有恐惧,因为他们都基于爱国情操,认同我们的目标——或认同费瑟。由于有这个目标,他们不那么强调体罚,而且效忠也是有崇高理想而不是自甘为奴。我们的队员为了这个目标全心奉献,无暇顾及个人荣辱,为了这目标也愿意牺牲性命,甚至愿意牺牲战友的性命——这对他们而言,比牺牲自己性命难上数倍。
  理想与现实
  在我们眼中,理想超越了个人,成为新的行事准则;然而,这种超越个人的特性,也使理想变得无法持久,它的原则成为一切以行动为依归,为了实践理想不眠不休。所以理想最后终会幻灭,使奉行者筋疲力竭,追求的目标转眼成空。
  然而,我这支队上的阿拉伯人仍坚持着这个理想,并借着严格管理使他们的行为合于规范。何况,队上成员来自三十个不同的种族,各有各的血海世仇,若非我从旁监督,恐怕每天都会彼此残杀。彼此之间的嫌隙,使他们无法联合起来杯葛我;而他们不同的背景则让我触角宽广,由阿卡巴到大马士革,由比沙巴到巴格达,都可以深入进行了解。在我服役期间,这支部队共有六十人死亡。
  我为求公正,迫使自己的身体与我的护卫队站在同一阵地,要求它忍受同样的劳苦。情况对我不利,气候也会夺走人命。我在冬天比他们耐寒,不畏霜雪;在酷暑时,他们则比我耐热。在耐力上,我与他们难分高下。我在战前便常自我磨练,我曾试过大吃一顿,然后两天或三四天不进食,之后再暴饮暴食。
  我以不按常规进食当作我的常规,也借着一再不按常理出牌使自己习惯不墨守成规。
  所以,基本上我颇能适应沙漠生活,既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饮食过度,更不会为食物而烦心。我在行军时可以在两口井间滴水不沽,也像阿拉伯人一样,在有水可喝时,一口气将昨天与明天该喝的水一口气喝光。
  摒绝自我
  同样地,虽然睡眠对我而言仍是世上最大的乐事,我却仍能以在坐鞍上左摇右晃的夜行军来取代睡眠,或在并未过度操劳的情况下赖床贪睡。这种几年来养成的率性而行的习惯,使我特别适合这种生活;不过,当然,对我而言这种习惯一半是出于自我磨练,一半则是情势使然,和阿拉伯人一样,也是苦过来的,并非得来毫不费功夫。不过我的意志力比他们强。他们在我意气消沉前便已心灰意冷,相较之下,使我看来似乎比他们更吃苦耐劳,而且精力充沛。
  我不敢探究自己的意志力极限为何。精神与物质相对立这种观念,也就是阿拉伯人“摒绝自我”
  (self-surrender)的基本理念,对我毫无帮助。我达成摒绝自我的方式与他们正好反其道而行,我认为身心是不可分的:我们的身体、宇宙、我们的思维与五官,都是同一种元素的不同外观。我的价值观使我认为,抽象与具体对立的情况,并不比英国的自由党与保守党间之对立来得严重。
  参与抗暴行列,更强化了我的虚无主义(nihilist)理念。我们在抗暴期间,经常看到人们自愿或被迫面临残酷的耐力极限;然而从来不曾出现过体能的崩溃。崩溃总是肇因于道德的脆弱,侵蚀了肉体,而肉体则无法控制意志。我们在骑骆驼时,已由形体中抽离,对肉体与触觉都已失去意识;每隔一段时间,这种兴奋感消退,我们又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感觉,却因为认为我们的身体达到最高境界,不是为了充当精神的媒介,而是要以排泄物对大地施肥,因而带着一丝敌意,深觉不齿。
  注释
  ①哈萨:拉于今沙乌地阿拉伯东部的绿洲城市,一九三○年代发现原油矿藏,因而发展成工业大城。
第八十四章 占领塔佛烈
第八十四章 占领塔佛烈
  这段备战期间,我们在远离战线的阿卡巴也看到抗暴腐败的一面,基地中的道德状况令人不敢恭维。后来我们总算可以遁入圭威拉附近洁净清新的山林,也因而略感欣慰。初冬的天气温热,晴时多云,九英里外的高原上浓云密布,茂路德仍在当地风雨无阻地守护着。入夜后凉意袭人,裹着厚斗篷烤火取暖格外过瘾。
  摧枯拉朽
  我们在圭威拉等待我军对死海南端的塔佛烈带状村落展开攻击的消息。我们打算由西、南、东三路同时进兵;首先由东翼发难,攻击该地距汉志铁路最近的火车站哲夫。这次攻坚行动由福星高照的纳息尔主导,同行的还有贾法尔的参谋长努里·萨伊德,他率领若干正规军、一尊大炮,以及几挺机枪。他们要求杰佛发动攻势。三天后,他们的据点已准备就绪。
  纳息尔一如往昔,用起兵来仍是老谋深算。他们的目标哲夫防御力强,有三座石造建筑,外围还有掩体与战壕,车站后方有座小丘,四周也有掩体与战壕,土耳其兵在这座小丘上架了两挺机枪与一尊大炮。小丘后方有座陡峭的山岭,也是分隔杰佛与拜尔的山系中最后一座高山。
  这个车站的防御漏洞就在这座山岭,因为土耳其兵力不足,无法同时据守山岭与小丘或车站,而且此山岗可俯瞰铁路。有一天晚上纳息尔出其不意地占领整座山头,然后将车站两方的铁路完全截断。几分钟后,曙光初露,努里·萨伊德将大炮架在山边,才三发炮弹便摆平了土耳其的大炮。
  纳息尔兴奋难抑,班尼沙赫族人跃上骆驼,决定冲锋陷阵。努里·萨伊德认为土耳其的战壕内仍有机枪防御,就这么冲出去太疯狂了,但贝都人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他不得已,只好对土耳其阵地猛烈轰击,班尼沙赫族人则如一阵旋风由山脚冲到小丘。土耳其兵看到骆驼群潮涌而来,纷纷丢盔弃甲往车站逃窜。只有两名阿拉伯人受重伤。
  尽情搜刮掳掠
  努里·萨伊德到小丘察看,发现土耳其的大炮并未受损。他将炮口掉头,炸毁了车站的售票口。班尼沙赫族人看到车站的木片石屑齐飞,莫不欢欣雀跃,也再度骑着骆驼由小丘往车站猛冲。土耳其兵看苗头不对,赶忙投降,有将近两百名土耳其人,包括七名军官,成为我们的战俘。
  贝都人赚翻了,除了枪械外,还有二十五头骡子,停在车站内的七节火车车厢中还装着要运给麦地那、供军官聚餐用的精致餐点。有些餐点是这些部落民族只曾听闻从没缘见过,有些则是连听都没听过。
  他们乐得手舞足蹈,连那些一向与战利品无缘的正规军也分到一杯羹,终于有机会尝到橄榄、芝麻糊、杏仁果,以及若干他们几乎都已淡忘了的叙利亚土产蜜饯。
  努里·萨伊德的品味较高,他从那些野人手中抢救下罐头肉品及酒类。有一节车厢中塞满香烟。因为豪威塔特族不抽烟,所以由班尼沙赫族与正规军二一添作五。这次掠劫使麦地那守军因香烟缺货而受尽煎熬;费瑟也是个老烟枪,所以听闻此事后,还特意派骆驼队加送一批廉价香烟到帖布克以示嘉许。
  经过一番搜刮掳掠后,工兵在两部火车头下引爆两枚炸弹,同时也将水塔、抽水帮浦、分轨点等设备悉数炸毁。他们烧毁那些车厢,破坏一座桥梁;但都只是敷衍了事,因为众人还是陋习难改,只顾着抢夺战利品,无暇因公而忘私。他们满载而归,在车站后方扎营夜宿。到半夜时卫兵突然发出警报,只见一部火车由南方开来,在远处停下,显然已知悉车站遭袭。奥达派斥候去一探究竟。
  侦察兵尚未回报,已有一名土耳其士官单枪匹马前来,到纳息尔营内表示愿意投诚。他奉命前来打听这座车站目前的状况,他提供的情报是,刚才停下的那部火车上有六十名士兵、一尊大炮,如果他回去逛骗他们一切平安,使他们松懈警觉心,或许可以不发一枪便全部束手就擒。纳息尔火速召来奥达,奥达再次集合豪威塔特族,准备悄悄前去设下圈套,演练一场瓮中捉鳖;可是他们尚未到达,侦察兵已因想要抢头功,擅自朝那部火车开火。敌军惊慌之余,火速倒车,安然无恙地开回马安。这是哲夫之役惟一的憾事。
  天寒地冻,咬牙挺进
  这次突袭后,天气再度转坏,连续三天风雪不断。纳息尔的部队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杰佛的营地。
  这座高原位于海拔三千至五千英尺高,无论是北风或东风都可畅行无阻地一路灌进来。这些风都是由中亚或高加索刮过来的,沿途经过的尽是无垠大漠,到此地才首度遇到山岭阻碍,所以风势格外凶猛,使此地的冬季比朱迪亚(Judaea)①及西奈(Sinai)都要冷冽。
  英军觉得比沙巴及耶路撒冷外围已经很冷了,但阿拉伯人却跑去那边避寒。补给官这才无奈地发现,我们简直像在小阿尔卑斯山区打仗,但为时已晚。他们提供的帐篷只能供四分之一官兵遮风雪,也无法提供厚重的哗叽布外套,没有长靴,更没有足够的毛毯供驻守山区的守军一人两条御寒。我们的士兵如果没有叛逃或亡故,幸存者在冰天雪地中也会被冻得灰心丧志。
  依照我们的计划,在哲夫传来捷报后,便应该让阿贝德·马因(Abd el
Mayin)亲王率领佩特拉地区的阿拉伯部队立刻翻山越岭前往修北克。这些打着赤脚的农民裹着羊皮,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攀过险峻的山岭,穿越覆着厚雪的杜松树又粗又硬的枝干。这种行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天寒地冻,已有不少牲口及人员被冻死;然而这些强悍的高地人已习惯在严冬讨生活,所以仍冒着漫天袭地的风雪咬牙挺进。
  土耳其部队听说他们已逐渐逼近,即刻闻风而逃,由树林中的碉堡逃往邻近的铁路总站,沿路都是他们慌忙逃命时丢下的行李与装备。
  探囊取物
  森林铁路的总站只有临时搭建的房舍,阿拉伯部队居高临下,炮火可以全盘掌控整座车站,简直像探囊取物。土耳其部队在房舍墙壁被炸毁或起火后,纷纷夺门而出,被部落民族如风卷残云般打得溃不成军。一支训练有素的土耳其正规军,由阿尔巴尼亚军官领军,一路死战到铁路主线旁,方得以逃逸;不过其余的部队全被阿拉伯人格杀或俘虏,修北克的补给品仓库,以及十字军东征时留下的蒙里尔(Monreale)古堡,也被阿拉伯人占领。阿贝德·马因就将这座古堡当成总部,派人去向纳息尔报佳音。马斯特也获悉这则捷报,立刻召集正在阿拉伯半岛享受冬阳的莫塔加族人马,攀过山径往东朝塔佛烈进军。
  然而,纳息尔终究捷足先登,他由杰佛出发,才一天便已抵达,在拂晓时刻出现在塔佛烈所在的峡谷绝壁上,并展开一阵猛攻,想迫使土耳其守军投降,徒奈构不成威胁,因为努里·萨伊德已携带大炮回圭威拉了。山谷中只有一百八十名土耳其兵,但他们有慕海辛族人(Muhaisin)支援,这些农民支援他们并不是为了热爱土耳其,而是因为与他们不同派系的族长狄阿布(Dhiab)已表明要效忠费瑟,所以他们故意唱反调,朝纳息尔的部队乱枪扫射。
  豪威塔特族在绝壁间散开,与这些农民对峙,双方僵持不下。这可惹火了奥达这头老雄狮,他没料到区区村夫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抗拒起他们的主人阿布塔伊族来了。他于是策马下山,直达可以看见村落最东边的房舍处,然后勒住马,朝他们招手,以他雄浑的声音吼道:“龟孙子,你们可认得奥达?”他们发现战神现身,顿时手脚发软,不战自败。一小时后,纳息尔亲王已在城内品茗,并请惊魂未定的土耳其总督当他的座上客。
  入夜后马斯特才到达。他率领的莫塔加族人眼看世仇阿布塔伊族人抢了头功,还盘据了城内最好的房舍,气得咬牙切齿。两个族长将当地分隔成楚河汉界,让剑拔弩张的两派人马各据一边。他们根本无力居间斡旋,因为几年来纳息尔几乎已被同化成阿布塔伊人了,而马斯特则成为加济人。
  谁都不服谁
  天亮后,两派人马又相互叫骂,一整天就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度过;因为除了这两派是形同水火的宿仇之外,慕海辛族人也想争取当村落间的老大。另外还有两个更离奇的因素,使情势益发错综复杂:一个是由北非来的盛努西流寇之聚落,他们在土耳其的威逼下,沦落到一处土壤还算肥沃但早已荒芜的耕地;另一个是在市郊有一千名亚美尼亚人聚集的穷困却活跃的村落,他们是在一九一五年土耳其新生代运动时遭流放至此。
  塔佛烈的居民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与往常一样,既缺粮也缺运输工具,而这两样他们都无法提供。他们有小麦或大麦,但都藏在密室里;他们有许多载货用的骆驼、驴子、骡子,但早就赶到安全地点藏匿。
  他们原本也有能力将我们赶走,不过,算我们运气好,他们没兴起这种念头。当地居民对政务漠不关心,这帮了我们大忙;因为东方人的政府所以能掌握政权,不是靠着高压或人民的认同,而是社会大众普遍懒得过问,不在乎由谁掌权。
  费瑟指派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柴伊德全权指挥朝死海进军事宜。这是柴伊德首度在北方用兵,新官上任,积极地想力求表现。他延揽我们的将军贾法尔帕夏当顾问,他的步兵、炮兵、机枪兵则因缺粮而在佩特拉动弹不得;不过柴伊德本人与贾法尔还是先行前往塔佛烈。
  这时几乎出现血腥场面,所幸奥达表现出长者风范,宽恕了梅塔阿布(Metaab)与安那德(Annad)这两名莫塔加族兄弟。他们的父亲阿布坦当年被奥达的儿子所杀,两位少年弱不禁风,却不自量力地撂狠话要报父仇——初生之犊不怕虎,有如以卵击石。奥达说如果他们敢再如此撒野,就要将他们抓到市场公开鞭笞一顿。他以斥责了事,算是宽宏大量,因为两个小伙子只有两名随从,奥达手下则战将如云,如果双方开战,整个村落都会沦入腥风血雨中。两个小伙子逞过口舌之快且全身而退,得意洋洋地与我的手下拉海尔到各巷道游街炫耀一番。
  柴伊德向奥达致谢并犒赏他,然后请他回沙漠待命。慕海辛族的族长则百般不愿地被请到费瑟的营中做客。他们的死对头狄阿布是我们的盟友,我们遗憾地想起一句谚语:一个无往不利的新政府最好的盟友不是它的党员,而是它的死对头。在柴伊德的金钱挹注下,当地的经济状况已转危为安。我们指派一位军官管理并组织当地五个村落,以备进一步进军。
  注释
  ①朱迪亚:古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和约旦的西南部地区。
第八十五章 土耳其反扑
第八十五章 土耳其反扑
  然而,这些计划不久便泡汤了。我们还来不及将这些计划与众人商议,土耳其竟发动奇兵,企图由我们手中夺回塔佛烈。这大大出乎我们意料,因为他们似乎没有理由硬想占领塔佛烈。艾伦比刚入主耶路撒冷,对土耳其而言,他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全力防御约旦,免得又被艾伦比攻陷。除非杰里科也失守了,否则塔佛烈根本称不上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本身也不很在意是否要占领此地;我们的目标只是要铲除这个障碍,以便继续顺利推进。土耳其在兵源已日渐短缺之际,居然浪掷如许众多兵力想夺回此城,更彰显了其愚昧。
  土耳其出奇兵
  土耳其的第四十八师师长哈米德·法赫里帕夏(Hamid Fakhri
Pasha)显然另有看法,不然就是奉命行事。他派遣九百名步兵,组成三个营(在一九一八年一月,土耳其一个营的兵力根本微不足道),外加一百名骑兵、两尊大炮及二十七挺机枪,分由铁路与公路集结于肯拉克(Kerak)。他在当地征召所有运输工具,并募集大批文职幕僚准备接掌塔佛烈政务,然后往南出奇兵袭击我们。
  我们的确猝不及防,直到他的骑兵侦察队偷袭我们在赫萨河谷(Wadi Hesa)的哨站时,我们才知道他们已兵临城下。
  贾法尔帕夏在塔佛烈的南方大峡谷摆开阵势,如果土耳其人真的继续朝我们挺进,他打算将村落拱手让出,然后到村落后方的高地上坚守。我对此计颇觉得不以为然。那些坡道出入不便,于攻于守都同样困难,他们可能转由东边攻过来;另外,我们若由村中撤离,也等于是让村民投入土耳其的阵营。
  然而,当时众人都已采纳此计——柴伊德也别无良策——所以他在午夜时下令撤守,仆役与随从开始打包行李。我们的兵力全移师至南边的山头,行李则先送至安全地点。这项举动造成全城恐慌,那些农民认为我们在逃命(我也有同感),所以也赶忙抢救自己的财物自行逃命。当时仍天寒地冻,地面结了层厚厚的冰雪。居民在暗夜中于狭窄的巷弄间胡乱冲撞,哀声震天。
  一触即发
  狄阿布族长告诉我们,城内居民都已见风转舵,众叛亲离,他想借此彰显他对我们的忠诚;不过我倒觉得居民都相当强悍,若善加运用,潜力无穷。为了一探虚实,我坐在自己的屋顶上,或在黑暗的巷弄间来回走动,将斗篷紧裹着以防被认出,我的护卫队在四周随时待命。我们因而得以了解当时情势。居民个个惊慌失措,只顾逃命,简直是见人就抢;但并没有人认同土耳其,他们也怕土耳其人会再回来,并且愿意支持一个有心对抗土耳其的领袖。这令我相当满意,因为这与我在此坚守的构想不谋而合。
  后来,我遇见梅塔阿布与安那德这两位加济族的年轻族长,他们衣着光鲜亮丽,一身刀枪戎装金光熠熠,我派他们去找他们的叔叔哈姆德·阿拉尔(Hamdel
Arar)。哈姆德来了后,我要求他到峡谷北方,告诉当地仍在与土耳其人交战的农民,我们会立刻前往支援。晓勇的哈姆德于是在兵荒马乱之际火速召集二十名族人,率领他们衔命出发。
  他们快马加鞭穿越街道,使慌乱的情况更为恶化。家庭主妇纷纷将行李家当由门窗往外抛,但家中的男丁也没有在外头接应。儿童被推挤得哭闹不停,他们的母亲则大声嘶嚎着。莫塔加族人边往城外奔驰边对空鸣枪壮声势,这时敌军的枪火已依稀可辨,北方的绝壁间火光遍天。我到另一面的高原上与柴伊德亲王商议对策。
  柴伊德脸色凝重地坐在石头上,拿着望远镜搜寻敌军。情势逐渐告急,但柴伊德却似乎置身事外,漠不关心。我气得七窍生烟。如果照正常的用兵之道,土耳其人根本不该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夺回塔佛烈,他们纯粹是出于贪婪,基于不拿白不拿的心理,而这也正是土耳其人的标准作风。如此卑贱的对手,要我们如何尊重他们?他们的愚昧也使我们的士气低迷不振,因为我们的士兵无法佩服他们的勇气,我们的军官也无法佩服他们的智慧。此外,当时已是冷冽的清晨,我一夜没睡,气恼之余决定要让他们为了破坏我的计划而付出代价。
  荒唐之战
  由他们推进的速度看来,兵力想必不多。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诸多有利因素,可以轻易击退他们;不过在盛怒之余,我认为光是击退他们还不足以消气。我们可以牛刀小试,陪他们玩一段,他们想对我们宣战,我们就与他们正式两军对垒,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可以将以前读过但已快忘光的兵法拿出来,在实际战役中印证一番。
  这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因为依目前局势看来,协约国胜券在握,实在可以不用展开此种屠戮的;胜负显而易见,打这种仗实在荒唐。我们在以前与后来至少有二十场战役原本都可以借着欺敌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然而这次由于火气被激上了,再加上自恃深谙用兵之道,使我决定要好好让敌军与世人知道我的厉害。柴伊德这时已经明白退守高原实属下策,于是乐于听我献策,转守为攻。
  首先,我建议先由阿布杜拉带着两挺霍奇士自动机枪去试探敌军兵力的虚实。他率兵出发后,我再继续与柴伊德讨论下一步;我们的商议颇有成果,因为柴伊德也是个冷静英勇的战士,颇有职业军官的架势。我们看着阿布杜拉越过另一面的河岸,双方猛烈交战一阵子,然后枪声逐渐朝远方消逝。阿布杜拉的出现,激励了莫塔加族人与村民,他们朝土耳其的骑兵侦察队迎头痛击,将他们赶过一个山岭,再一路追过两英里宽的平原,翻过第二座山岭,由斜坡进入赫萨盆地。
  土耳其的主力部队就在盆地外,他们也因严寒而整夜不得安枕,这时正要再度上路。他们立刻摆开阵势还击,阿布杜拉的攻势因之受挫。接下来我们只听到远方传来机枪嗒嗒怒吼声,我们借声音想像战况,有如身历其境,接着捷报频传。我催柴伊德立刻亲自披挂上阵,但他这时又不敢躁进了,坚持等到他的急先锋阿布杜拉传回实际战况再作决定。
  亲自出马
  依兵书所述,其实无此必要,但他们都知道我充其量不过是个投笔从戎的冒牌军人,所以在我献策时,他们认为可以不用言听计从。然而,我已打定主意要打这一仗,所以决定亲自出马,借此证明他们的决策失当。我在路上看到我的护卫队,他们正在街道上捡拾居民逃难时抛到户外的物品,个个收获丰硕。我吩咐他们去将我们的骆驼牵来,然后带着霍奇士机枪立刻赶往峡谷北岸。
  我们走过一道遍布无花果树的斜坡,后来这条路转往东方,要绕行许久才会到达山头。我于是跨下骆驼,直接攀爬岩壁上山顶。我已很习惯打赤脚走崎岖路面,脚底也磨硬了,也可能是因为太冷使脚底麻木,因此走在岩石上健步如飞,丝毫不觉得疼痛。直攻山顶大大缩短了我的路程,不久我已登上山头,俯瞰高原。
  此地似乎颇适合充当塔佛烈的预备防线或最后防线,这时我看到柴伊德的亚格利随从都躲在一个洼地中。要催他们上战场,与要他们将发辫解开一样困难,不过我总算连哄带骗使他们坐在山棱线上。他们共有二十人,由远处看来像是一支军容壮盛的部队。
  我将我的图章交给他们充当证物,要他们去召集人员,尤其是我直属的手下,带枪到该处集合。
  然后我再往北朝战场走,遇上阿布杜拉,他正要回去向柴伊德报告战况。他的弹药已用罄,有五名属下被炮弹炸死,一部机枪被炸毁。他认为土耳其部队应该拥有两尊大炮,他并且认为应该叫柴伊德召集全部人员奋力一搏。这番话已说得够明白,由他去回报,也不用我再加油添醋,便可以让柴伊德知道是否该出兵了。
  土耳其兵逐渐逼近
  我于是借此空当先研究即将开打的战场。这座小平原大约两英里宽,位于青翠的丘陵之间,约略成三角形,我所处的山岭是三角形的底线。由这座平原可通往肯拉克,再进入赫萨河谷,土耳其部队正沿这条路打过来。阿布杜拉刚才已攻下西面,也就是左侧的山岭,那是我们目前的战线。
  我走过平原时,炮弹已开始朝平原猛轰,他们准头不够精确,大都打到山后才爆炸。有一枚炮弹落在我身旁,我由热呼呼的弹头知道那是什么口径的炮。
  我一路走,弹着点也离我越来越近,到达山边时,炮弹碎片已四处飞舞了。显然土耳其部队不知在何处设了个观测点,我回头观望,看到他们沿着肯拉克路的峡谷东侧爬上山。不久他们就会由侧翼包抄我们的西边山麓了。
第八十六章 空泛的胜利
第八十六章 空泛的胜利
  “我军”——结果只有大约六十名,分成两队聚集在山后,一队在山脚,一队在山头。山脚那一队是农民组成的,徒步,看来很狼狈,然而却是当天惟一令我觉得窝心的一幕。他们说子弹已打光,这下子没指望了。我向他们保证,战争才刚要开始,并指向我刚才选定的那最后防线,说我们的援军都在那座山头。我要他们立刻回营地,重新补充弹药,然后去坚守那座山头;我们则会在目前这个位置设法掩护,替他们争取几分钟的撤退时间。
  兵法理论家、他们闻言开心地跑回去,我接着再去探视山头那一队,引经据典地告诉他们,在准备妥要转移到另一个据点之前,必须在原据点不断地射击。他们的队长是年轻的梅塔阿布,奋战后已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血迹。他懊恼地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因为他原本打算在这场他为我们打的第一仗好好表现一番的。
  我在土耳其正要攻破他们防线时出现,来得很不是时候;他在我表示我只是来观察地形时,更觉得火冒三丈。他觉得我太轻率了,还大叫我这个基督徒竟然赤手空拳就上战场。我反唇相讥,引述克劳塞维兹的名言,说担任后卫者,出现比出战还重要。这引来他一顿冷笑,或许也笑得有理,因为此时我们的藏身处已陷入枪林弹雨中。土耳其兵知道我们藏身于此,二十挺机枪全指向我们扫射。显然我们必须立刻撤离,由于我没骑马,所以先走,梅塔阿布承诺会设法苦守十分钟,替我断后。
  我竭力狂奔,使身体也暖和了起来。我数着步伐,顺便测量距离,此地只有这么一个据点能供他们使用,而且无法抵御由南边来的攻击,我们以退为进,或许可以赢得这场战役。那些莫塔加族死守了十分钟,然后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梅塔阿布让我与他共骑,我们一路奔驰,直到与亚格利人会师。当时日正当中,我们可以休息片刻,借机思考。
  援军到来
  我们所处的丘陵约四十英尺高,地形易守难攻。此刻我们共有八十名人员,其他人员也陆续到达。我的护卫队已携枪上阵;负责爆破的路特菲(Lutfi)也来了,身后跟着一百名亚格利人。整个场面看来像是在举行野餐,而且我们不断说着“好极了”,并装出欢欣鼓舞的模样,以免手下惊慌。我们将机枪架在棱线上,并下令对土耳其部队断断续续地扫射,要压制他们,但火力不要太猛烈,这也是依循马塞纳(Massena)①的兵书所指示:拖延敌军部署的时间。除此之外,我们便暂时按兵不动;我躺在一处掩体中,稍微享受日晒,没有风,我在此酣睡了一个小时,这时土耳其部队占据了我们原来那个山头,像一群鹅般地在山上摆开阵势。我们没搭理他们,让他们自顾自去展现兵力。
  到下午三点柴伊德来了,同行的还有马斯特、拉希姆、阿布杜拉。他们率领我们的主力部队,共有二十名骑骡步兵、三十名莫塔加族骑马战士、两百名村民、五挺自动步枪、四挺机枪,还有由埃及陆军支援,曾转战麦地那、佩特拉、哲夫等地的大炮。这可谓军容壮盛,我醒来趋前迎接他们。
  土耳其部队看到我们集结大批人马,于是以大炮与机枪朝我们攻击,但他们的枪炮射程都不够远,根本打不中我们。我们开始出动。拉希姆担任骑兵指挥官,率领八十名骑兵绕过东边山岭,由敌军左翼包抄,因为兵书上说,不要攻击一条战线,要攻击一个点,只要绕到侧翼,便有机会各个击破。拉希姆很喜欢我替他安排的这个目标。
  拉希姆笑着说一定会将敌军斩尽杀绝。哈姆德·阿拉尔则表现得更令人嘉许,他在出发前誓言要为阿拉伯抗暴牺牲奉献,死而后已,接着庄重地抽出剑宣誓,并豪气干云地发表一场演说。拉希姆携带五挺机枪上阵;这很好。
  三面进攻
  我们故意让中央队伍四处走动,以掩饰这支侧翼部队的出发,敌军则不断将机枪搬出来,像在展示一般。他们采用的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兵法,他们占据的山头质地是打火石,连蜥蜴也无法藏身。我们已见识过子弹打在上头时,会如何激起碎石四溅。我们将大炮架妥并调整好射程,一旦拉希姆的侧翼部队就定位,就可以立刻朝敌军猛轰。
  正在待命攻击时,又有一百名艾麻(Aima)来的援兵到达。他们在前一天与柴伊德因为薪饷问题没谈拢而拆伙,不过在此危急时刻很够意思地决定不讨价还价。他们的加入,使我们决定放弃佛区元帅的兵法,立刻展开三面进攻:这批艾麻人携带三挺机枪攻打右翼,我们则由中央朝敌军正面发动攻势,以机枪重炮迎头痛击。
  敌军发现再拖下去对他们不利。太阳即将下山,日落后对守方比较有利。土耳其的老将军哈米德·法赫里帕夏于是召集他的幕僚,要他们也携枪上阵。
  “我纵横沙场四十年了,但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你们也跟小兵一起上阵……”不过为时已晚,拉希姆的五挺机枪已展开攻势,每挺机枪有两名机枪手,他们速度奇快,迅雷不及掩耳地瘫痪了土耳其的左翼。
  艾麻人长年在此地放牧,对地形了若指掌,他们左躲右闪,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至距离土耳其部队仅三百码处。敌军被我们中央部队的炮火牵制住,在艾麻人展开攻势后才知道他们已逼近,右翼因此也被我们打得四处奔散。我们见状立刻朝骆驼部队与身旁的小兵大喊冲锋。
  柴伊德的家务总管穆罕默德·加希布(Mohammedel
Ghasib)此时奋不顾身地率先骑上骆驼冲出去,亮丽的长袍在风中摇曳,亚格利人的鲜红色旗帜也在他头顶飘扬。留在中央部队的所有人员、我们的仆人、炮手、机枪手,全都跟在他身后杀声震天地冲了出去。
  不实的大捷
  这一天漫长得令我觉得难熬,此刻巴不得能立刻结束;不过我身旁的柴伊德则兴高采烈地鼓掌,为我们在火红夕阳下的壮盛军容喝彩。拉希姆的骑兵已将敌军左翼驱赶至山后,艾麻人心狠手辣地将右翼的败军赶尽杀绝。敌军正面部队朝峡谷中逃窜,我们的人员或徒步、或骑马、或骑骆驼,在他们后面扑杀。亚美尼亚人今天一整天全畏首畏尾地躲在我们身后,这时也壮起胆来,抽出刀子,嘶声呐喊着往前冲。
  我想到由此到肯拉克仍有漫漫长路,而且道路崎岖难行,溃逃的土耳其兵将会沿路惨遭屠戮,我本该为那些敌军感到遗憾的;可是当时正在气头上,而且经过一天征战已疲惫不堪,无心再去为那些敌军请命。由于我决定放手一搏,使我方六百名人员中折损二三十人,受伤者可能三倍于此数。我们以兵力六分之一的伤亡,换来一场空泛不实的胜利,因为这一千名可怜的土耳其兵,对大局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最后,我们掳获两尊榴弹炮(是史柯达[
Skoda]型的,对我们很有用)、二十七挺机枪、两百匹马与骡子、两百五十名战俘。我们的人员说,敌军只有五十人逃脱,逃往铁路方向。他们在逃命时遇到当地的阿拉伯人,因而惨遭二度杀戮。我们的人员不久便放弃追杀他们,因为自己也已疲惫不堪,而且饥寒交迫。对将军而言,战胜的这一刻或许很令人兴奋,但今晚毫无胜利的光彩,只有残肢断臂的骇人场面,那是我们的人员,被抬着回家。
  战果无人问
  我们班师回城时,开始飘雪,到深夜之后,才费尽千辛万苦地将我方的伤兵抬进城。土耳其伤兵就躺在战场上,第二天必然魂归西天。这种事不容我们狡辩,但也没有人为此谴责我们。我们冒生命危险在风雪中救回自己的同胞,如果我们的原则是不要为了杀土耳其人而造成阿拉伯人的伤亡,就更不该为了救土耳其人而危害到阿拉伯人的生命安全。
  第二天与第三天,雪越下越大。我们被困在风雪中,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原来应该乘胜追击,打回肯拉克,让当地的土耳其部队胆颤心惊地逃回安曼(Amman);事实上,除了我写了份报告送至英军在巴勒斯坦的总部供参谋人员参考外,我们的战果与伤亡无人闻问。我那份报告是刻意为制造效果而写的,引经据典,故意佯装一知半解,让他们认为我是个中规中矩的业余军人,想尽办法依照兵法用兵;不是一个小丑,而是与他们一样遵循着佛区等兵法家的脚步,靠着血流成渠建立战功,成为克劳塞维兹的信徒。总部爱死它了,而且不明就里地建议颁发勋章表扬我为此战役所做的贡献。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在没有人目睹的情况下撰写自己的英勇事迹,我们的部队中将会出现更多闪亮耀眼的勋章。第二天与第三天,雪越下越大。我们被困在风雪中,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原本应该乘胜追击,打回肯拉克,注释
  ①马塞纳:全名André2 Massena,一七五八一八一七年,法国大革命暨拿破仑发动战役中的著名统帅。
第八十七章 地冻天寒
第八十七章 地冻天寒
  赫萨之役惟一的收获,就是让我学到了教训,再也不敢如此轻率地逞勇斗狠。事实上,三天后我们便扳回颜面。我们与阿布杜拉·菲尔联络上,他的营地设在死海南岸一处有甜美溪水与茂盛草木的世外桃源。我们将捷报告诉他,并通知他我们打算突袭肯拉克的一座内港,摧毁港中的土耳其军舰。
  突袭土耳其海军
  阿布杜拉·菲尔挑了七十名来自比沙巴的贝都族骑兵,在夜间骑马沿着毛柏(Moab)山脉与海岸间的沙洲前进,直达土耳其的哨站;在曙光初露、能见度足以奔驰时,他们便由灌木丛间飞奔出来,冲向碇泊在海湾北方的汽艇与驳船,土耳其守军毫无警觉,仍在海滩或附近的茅屋中酣然入睡。
  他们是土耳其的海军,根本无法打陆战,更难以招架骑兵的攻击;他们在我军冲锋的马蹄已响彻云霄时才被吵醒,战事也随即结束。那些茅屋全部付之一炬,补给品也被抢掠一空,船只则驶到外海凿沉。我方无任何伤亡,掳获六十名战俘;我们的人员凯旋荣归。一月二十八日,我们已达成第二个目标——截断死海的交通——比我们与艾伦比约定的日期提前十四天。
  第三个目标是杰里科旁的约旦河口,要在三月底前攻下;这原本并不困难,但由于气候恶劣,再加上赫萨之役的血腥场面使我们裹足不前。塔佛烈的局势已稳定下来,费瑟替我们送来弹药与食物。城内的居民逐渐信任我们的战力,物价也不再上扬。肯拉克附近的部落民族天天与柴伊德接头,打算在他继续推进时投入阵营。
  然而,此刻我们却无法推进,酷寒的严冬令我们全都躲入村里,慵懒地窝着取暖,根本无法上路。我曾两度到冰天雪地的高原上巡视,土耳其士兵的尸体仍在雪地中,僵硬的衣物碎片四处散置。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很难熬。白天时雪会稍微融化,到晚上再度积雪;冷风会使皮肤皲裂,手指头使不出力,麻木无知觉,两颊会像枯叶般抖个不停,直到已冻僵抖不动了;肌肉紧绷得发痛。
  坐困风雪中
  若想骑骆驼冒风雪经过滑泞的路面,必会招致众人的反对。塔佛烈地区的大麦已开始短缺,我们的骆驼原本已因气候恶劣而无法出去嚼食天然牧草,如今连人工饲料也已断粮,必须驱赶它们到距营地一天路程外的哥尔(Ghor)去吃草。
  如果沿着曲折蜿蜒的路而行,哥尔距离相当远,其实直线距离仅有六英里,而且由我们的营地便可以望见,就在下方五千英尺处。看到寒冬中的山下还有这么一片青草地,令人更觉沮丧。我们被困在长满虱蚤的冰冷屋内,没有柴薪,没有粮食,风雪漫天袭地,使街道全被封锁;然而山谷中竟然有阳光与青草地,繁花似锦,牲口的鲜奶充裕,空气暖和得令人想将斗篷脱掉。
  我的私人护卫队的境遇比大多数人稍微好些,因为查基帮我们找到一栋空屋,有两间坚固的房间与一个庭院。我的经费还买得起柴薪,甚至可以买谷物喂食骆驼,我们将骆驼关在院子中可避风雪的角落里,爱骆驼成痴的阿布杜拉可在此替它们梳理毛发,并教它们认自己的名字;他先叫唤它们名字,再让被叫到的骆驼由他口中取食面包当奖品,有如接吻。然而,住在这房子内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若要生火,必会使室内弥漫呛人的浓烟,而且通气口只有我们自己的木工拼凑成的克难窗板。土质的屋顶整天都在漏水,石头地板间的跳蚤则每天晚上都会为了又有鲜肉送上门来而群集欢唱。两个小房间挤了二十八个壮汉,汗臭味浓得刺鼻。
  小屋拥挤,关系紧张
  我的鞍袋中有一本《亚瑟王之死》(Morte
d‘Arthur)①,使我暂时忘却难受的处境。我手下则没有这种精神慰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火气不久就爆发了,连我也被他们挤得怒火中烧,再加上我臀部有一处皮肉之伤被冻得旧伤复发,更是痛得一肚子火。随着住处日渐污秽,越来越像兽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后来,狂野的薛拉雷特人阿瓦德与年少的马赫马斯(Mahmas)起了争执,不久便拔刀相向。其他人将他们架开,所以两人都只受轻伤,但是已经违反了当我护卫的大忌,由于犯行明确,故而由查基对他们用刑。然而查基的鞭笞声听起来太过残酷,所以他打没几下我便要他住手。阿瓦德挨了几鞭,毫无怨言,勉强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回他的睡铺。
  接下来轮到马赫马斯受罚了,他其实称不上是我的正式护卫,只是帮忙照料骆驼;他的自尊心很强,因而与人相处时常会忽然翻脸,对同伴造成危害。如果他与人斗嘴时被抢白得词穷了,或被嘲笑,必会立刻亮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捅向他的同伴。如今他畏缩在房内一角,哭着求饶。阿拉伯人通常以忍受痛苦来显示男子气概,马赫马斯的哭泣被视为懦弱,所以在我放过他之后,他无地自容,溜到外头躲藏。
  我为阿瓦德感到抱歉,他的坚强令我汗颜。尤其在第二天清晨,我听到院子里有一跛一跛的脚步声,发现是他试着做照料骆驼的例行工作,更令我自愧不如。我将他叫进来,打算送他一条华丽的头巾,充当尽忠职守的奖励。他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有点畏缩,也有再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我不罚反而奖赏,使他受宠若惊。到中午,他已经又唱又叫,乐不可支,因为他在塔佛烈城内找到一个呆子,花了四镑买下我送他的丝绸头巾。
  外出寻温暖
  由于大家神经都绷得太紧,很容易发生冲突,所以我决定将队伍分散开,我则打算出去筹募天气转晴后需要用到的经费。柴伊德已将进军塔佛烈与死海的经费花光了:一部分用来当薪饷,一部分用在购买补给品及犒赏赫萨之役的有功人员。无论我们下一个战场在何处,都必须花钱在当地招募生力军,因为当地人最了解地形,为了捍卫家园也会打得最卖力。
  乔埃斯应该已安排好要送经费过来给我,不过在这种季节运送困难,我势得亲自走一趟——总比闷在塔佛烈强。所以我们一行五人,挑了个天气稍微放晴的日子出发。我们顺利到达雷希狄雅(Reshidiya),继续前行途中,也短暂地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下午又变天了,刮起北风与东风,风势逐渐增强,使我们后悔贸然到这不毛之地来。我们涉过修北克的河水时,开始下雨,起先只是阵雨,随后倾盆而至,由我们左肩扑打下来,雨势强得令我们感受不出风势。雨水滴落地面,溅起白色的水花。我们没停下歇息,继续催策颤抖不已的骆驼赶路,沿途跌了几跤,在入夜后许久才穿越滑泞的谷地。虽然路况泥泞难行,我们的时速仍将近两英里;我们越走越顺,也兴奋难抑地借着赶路取暖。
  我原本打算整夜赶路;不过在接近欧德罗(Odroh)时,我们笼罩在一片浓雾中,雾的上方则是飘动的流云。景观看来似乎变了,远山看来更小,附近的小丘则变大了。我们走得太靠右。
  这片空旷平原虽然看来地面坚硬,但骆驼每踩一步,脚便陷入地里四至五英寸深。可怜的骆驼冻了一整天,再加上不断陷入泥地中,使它们肌肉僵硬,满腿瘀青,所以,它们裹足不前。它们会匆匆走上几步,然后忽然停下来,左顾右盼,或试图往路边逃窜。
  泥泞与寒冷
  我们设法防止它们脱逃,驱赶它们往前走,直到进入一处石质山谷,山棱线参差不齐;左右两侧一片漆黑,面前原本不该有山,却出现了一座山脉。地面再度结冰,山谷中的石头也都覆上一层冰雪。已经迷路了,又是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继续赶路实在不智。我们找到一块较大的岩石,其后可遮风避雪,于是将骆驼赶在一起紧紧靠着,尾部朝风;如果面朝风,它们或许会冻死。我们挤在它们身侧,希望能取暖就寝。
  我根本无法取暖,也难以入眠。我曾短暂打了个盹,但不久就发现仿佛有手指头在缓缓抚弄我的脸,因而惊醒。环顾四周,发现飘下了软绵绵的大片雪花。这场雪持续了一两分钟,接着便下起雨,接下来又结霜,我缩成一团,全身酸痛,冷得无法动弹,就这么熬到天亮。黎明姗姗来迟,不过总算是来了;我挣扎着由泥地里起身探视手下,他们裹在斗篷里,蜷缩在骆驼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痛苦万分。
  他们四个都是南方人,原本就很怕冷,到了塔佛烈更是悲惨,他们必须到圭威拉疗养,直到天气回暖。不过他们此时似乎觉得命在旦夕了,虽然他们太高傲,不愿开口抱怨,不过还是默默地让我感受到他们这么做是为我做了多大的牺牲。我叫他们,但他们没有开口,也静止不动。若有骆驼冻倒了,最好是点把火,慢慢替它取暖:不过我扯动他们其中一人的头发,向他证明他仍有感觉。其他人见状也自己起来了,我们再用脚踢踹那些冻僵的骆驼,迫使它们站起来。惟一的损失是一只水袋,被冰冻凝结在地上拿不出来。
  在白天地平线看起来很近,我们也看出正确的路线原来是在左边四分之一英里处。我们徒步蹒跚上路。骆驼已累得驮不动我们的重量(这趟旅程走下来,除了我的骆驼之外,其他的都死了),地面泥泞湿滑,我们也和骆驼一样边走边摔跤。这会儿,在德拉时那一套又派上用场了,每走一步就将脚趾张开,再紧抓住泥地;借着这种方式,我们手牵着手连成一队,勉强继续前行。
  遥遥在望
  空气似乎冷得什么都会结冰,但其实并没结冰;风在夜间曾转向,此时由西方夹带着雪花朝我们扫过来。斗篷鼓起像风帆般,使我们走得倍感吃力;后来我们将斗篷脱掉,走来轻松了些,我们的衬衫紧贴在身上,袍尾在风中拍打着。我们由暴风雪卷起的白雾,可以看出它们行进的方向。我们的手已冻得失去知觉,所以只有在发现地上有血迹时,才知道手割伤了;不过身体并没有冻僵。每场暴风雪刮过来时,我们便在冰雹下猛打寒颤。我们扭曲身体,让刺骨的冰雹打在未被打伤的一侧,也将衬衫拉离肌肤,借此暂时遮挡住冰雹。
  到午后,我们走了十英里路到达阿巴里森。茂路德的人马已带往平原,所以没有人来迎接我们。这样也好,因为我们全身脏兮兮,狼狈不堪;青筋暴突,像是毛被剪光的猫。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通往席塔山的最后两英里路,路面冻得像铁一般硬。我们再度骑上骆驼,它们由鼻孔吐出白茫茫的气息。我们加快步伐,终于由云隙间看到圭威拉平原,看来温暖,红色,舒服。云层在我们所在的山头间笼罩着洼地,像一层凝乳将天空从中一分为二,我们心满意足地观赏了几分钟。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小缕如棉絮般的碎云被吹散,扑到我们身上,站在峭壁上就会有云轻轻吹拂过我们的脸庞。一转身,则可望见一团白絮飘过崎岖的山头,在撞上山壁后碎裂成粗糙的颗粒状或凝结成水珠。
  在观赏过天空奇景后,我们下山,开心地在和煦的空气中沿山径走到干燥的沙地,不过一路走来不如我们预期的顺利:冻破皮后淌出的血流过肌肤时产生的疼痛,远比血流出时还难受,我们逐渐感觉得出来脚已磨破皮,也被石头擦撞得瘀痕累累。在冰天雪地时我们麻木得不觉得痛;然而到了这种暖和地点,含盐的沙却使伤口痛得难以消受。我们不得已只好再跨上那些苦命的骆驼,僵硬地鞭策它们走向圭威拉。温度的转变使它们开心了些,它们平静地将我们安然送抵目的地。
  注释
  《亚瑟王之死》:英国作家马洛礼(Sir Thomas
Malory,-1471)所著,描写半带传奇色彩的不列颠国王亚瑟。此书可能是最后一本有关于亚瑟的中世纪作品,后来的许多重述大多以此书为范本。
第八十八章 运送金币
第八十八章 运送金币
  慵懒的夜。在圭威拉的装甲车营地度过三个悠闲的夜晚,与亚伦·唐奈(Alan
Dawnay)、乔埃斯及其他人闲聊,也吹嘘些在塔佛烈的事迹。这些友人对我运气这么好显得有点黯然,因为他们在两星期前与费瑟出兵攻打慕达瓦拉,结果徐羽而归。挫败的原因之一是正规军与非正规军无法合作的老问题;另一个原因是出在穆罕默德·阿里·拜达威,这位老先生奉命率领班尼阿提耶族人,居然因为有水就乐不思蜀,在到达水井边时喊了声“午休”,而且一待就是两个月。在阿拉伯半岛,食物向来短缺,人们总会受到口腹之欲的诱惑。他们如果不加以节制,每吃一小口食物,都可能成为一种享受。连水或枝叶浓密的树这种稀松平常的物品,也会成为奢侈品,由于稀罕又遭到滥用,常使它们成为一种令人期盼的珍品。他们的故事使我想起希腊诗人阿波罗尼奥斯①(Apollonius)的诗句:“塔萨斯(Tarsus)②的居民啊,别再像鹅一样坐在河上,如痴如醉地畅饮清澈的河水了!”
  金币三万镑
  随后由阿卡巴运来三万镑金币给我与我的乳白色骆驼伍德黑哈(Wodheiha),它是我现有的骆驼中最好的一头。它属于亚提巴种,曾替原来的主人赢得许多竞赛,现况极佳,有点胖但不会太胖;它的脚底板因常年在北部的打火石地面走动而变硬,毛皮浓密。它长得不高,看来很庞大,不过温驯,很容易驾御,只要在坐鞍一侧轻拍一下,它便会转向指定方向,所以我骑它时不用拿棍棒,如果路况许可,还能悠哉地骑在坐鞍上看书。
  由于手下不是在塔佛烈或阿兹拉克,就是在出任务,所以我向费瑟调借随从。费瑟将他手下的两名亚提巴骑兵索吉(Serj)与拉梅德(Rameid)借我;另外为了协助我载送金币,又加派了莫特洛格,我们当初驾驶装甲车在慕达瓦拉与帖布克的平原探勘时,莫特洛格贡献良多。
  莫特洛格当时出力襄助,坐在福特牌货车的行李堆上,向我们介绍当地情况。我们高速奔驰过沙丘之间,福特车有如乘风破浪的小船上下颠簸。在一个急转弯处,还会疯狂地只剩侧面两轮着地,险象环生。莫特洛格被抛出车外,头部着地。马歇尔懊悔不迭地停下车,跑回去查探,准备因开得太猛向他道歉;不料莫特洛格竟愁眉苦脸地抚着头,轻声说:“请别生我的气,我没学过要如何坐车。”
  那些金币每一千镑一袋,我让莫特洛格的二十名手下中的十四名各带两袋,最后两袋我自己携带;每一袋重二十二磅,在那种恶劣的路况下,驮两袋对骆驼而言已经极为吃力,走起路来也会东摇西晃。我们在中午出发,希望能在进入崎岖山区前先赶一段路;不幸半小时后就变天了,雨下个不停,将我们淋得浑身湿漉漉,骆驼的毛也有如落水狗般纠结在一起。
  这时莫特洛格看见沙岩尖峰旁有一座帐篷,是法哈德亲王。我虽然急着赶路,但他仍力邀我留下过夜,欣赏明天的山景。我知道这么做会浪费宝贵时间,所以向他道别,与我自己的两个手下及六个要前往修北克的豪威塔特族人一起上路。
  “Cheyf ent?”来回五十次
  刚才的一阵耽搁已延误了行程,所以我们在入夜时才抵达山径的起点处。我们在凄风苦雨中不禁懊悔自己太尽忠职守,也羡慕起在法哈德处做客的莫特洛格,这时我们忽然看到左边火光摇曳,这才发现沙里·薛费亚带着一百名由延波来的自由人战士在三个洞穴间扎营。沙里是我们的宫廷小丑穆罕默德的儿子,他是个少年英雄,曾与维克里协力攻克威治。
  “Cheyf ent?”(你好吗?)我热忱地说了两三次。沙里因为我采用朱罕纳族特有的寒暄风格而眼睛一亮。他走近我,低下头来隆重地一口气说了二十声“Cheyf
ent?”我不喜欢被比下去,所以也同样隆重地回答了他十几声;他随后又一口气说了至少二十次。
  我终于放弃,不想去研究延波河谷的寒暄方式到底要重复几次才算合乎礼数。
  我虽然全身湿淋淋的,沙里仍邀我到他自己帐篷内的地毯坐下,并在我们等着热呼呼的饭与肉端出来时,拿出他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让我更换。饱餐一顿后,我们心满意足地睡了一整夜,耳边回响着雨水打在他的麦加制帐篷双层帆布上的声音。
  第二天我们天一亮就上路,边走边吃沙里送的面包。我们开始走上坡时,索吉抬头观望着说道:“这座山戴着帽子。”山头上白雪皑皑;那些亚提巴人加快脚步走上山径,想亲手摸一下积雪的奇景。他们的骆驼似乎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伸长脖子好奇地对地面的积雪闻闻嗅嗅,不过嗅过两三次后便腻了,不再感兴趣。
  勇哉五百壮士
  一路无事,但不久情况就有所改观:刚走过最后一座山头时,一道凛冽的东北风狂扫而过,刺骨的寒意使我们赶忙折回头找地方避风。感觉上若迎着这股阴风挺进,搞不好会一命呜呼;不过我们知道这种想法太荒唐,所以还是打起精神,冒着冷飕飕的寒风走到山谷中第一个可栖身处。索吉与拉梅德连呼吸时肺部都会刺痛,他们吓坏了,以为自己即将窒息;为了避免他们在经过友人营区时又要为是否留下来做客而天人交战,所以我带着队伍绕到茂路德驻扎的山区后方,如此就不会与他们那支饱受风吹雨打的部队打照面。
  茂路德这支部队在这处海拔四千英尺的高地已戍守两个月,不曾有人来换防。他们必须住在山边的掩体内,没有可以生火的柴薪,只能用潮湿的苦艾每隔一天勉强烘焙一次面包。他们除了类似英军夏季制服的那种卡其服之外,没有其他取暖的衣物。一群人住在泡水又长满虱蚤的掩体内,睡在由六至八个空面粉袋扎成的克难睡袋上,权充毛毯取暖。
  他们当中有半数被冻死或冻伤;然而幸存者仍坚守岗位,每天与土耳其哨站相互射击,也因气候恶劣而没有展开大战。他们的贡献令人肃然起敬,多亏茂路德的孤忠高节,才能使他们得以历霜雪而弥坚。
  这位浑身伤痕的老战士基于强烈的爱国情操,与土耳其部队连番征战,功勋彪炳,并曾三四次因公牺牲自己的前途。也惟有强烈的爱国情怀,才能使茂路德在严寒的隆冬于马安前线死守三个月,且甘之如怡,并使麾下五百战士能同仇敌忾,不屈不挠地与他出生人死。
  我们才出来一天就难受得吃不消了。在阿巴里森的山上,路面都已结霜,冷风刺得我们眼睛张不开。不过麻烦才刚开始;骆驼僵立在二十英尺高的河岸下的湿滑雪泥中,似乎在告诉我们,它们无法驮我们上河岸。我们下来推它们,然后再骑上去,但它们仍裹足不前。最后我们脱下用来御寒的珍贵新长靴,打着赤脚一路将骆驼推上河岸。
  凛冽北风阵阵吹
  我们从此饱受折腾,在日落前至少跨下骆驼二十次。有时是非下来不可,因为骆驼已滑倒,酒桶似的腹部翻滚过地面。它们仍有力气时,这么摔上一跤会极为恼火;后来它们会变得小心翼翼,最后则是胆战心惊。我们的情绪也变得很急躁,因为刺骨狂风不曾歇息。在阿拉伯,就数马安的北风最凛冽了,今天尤其刺骨猛烈。劲风穿透我们的衣服,使我们的手指头蜷缩成一团,握不住缓绳与马棍,腿也冻僵了,无法夹住坐鞍。结果,在骆驼滑倒后,我们便被抛出坐鞍,重重地摔在地面,跌下时仍然保持着盘腿坐骆驼的僵硬姿势。
  然而,此时并没下雨,风也很干燥,所以我们还是继续往北推进。入夜后我们已经到达了巴斯塔(Basta)的河边,这表示我们的时速在一英里以上。我因为担心明天人员与骆驼会因太过疲惫而无法保持这种速度,所以在夜色中仍涉水而过,继续前进。水势高涨,骆驼驻足不前,我们只得下来牵它们走过三英尺深的冰凉河水。
  过河后,高地上的冷风像与我们有仇似地继续折磨我们;到了九点钟,其他人都哭着躺在地上,赖着不肯再往前走。我也几乎要哭出来,事实上,只因看到他们这么公然哀叹使我嫌恶,所以我才强忍着没哭,然后半推半就地顺着他们的意扎营。我们将九头骆驼聚集成一个方阵,然后安然躺在它们中间,听着身旁的萧瑟阴风,有如在茫茫大海中置身于船上倾听波声浪语。明亮的群星在飞驰而过的流云间忽隐忽现,似乎不断地在更换位置。我们各有两条军毯,还有一包烘熟的面包,所以算是有备而来,也能在冰凉的泥地上酣然入睡。
  ①阿波罗尼奥斯:会元前三世纪希腊学者和史诗诗人。写过许多语法书,以及一首有关寻找金羊毛的长诗《阿尔戈船英雄记》(Argnnauica),此诗极受罗马人推崇。
  ②塔萨斯:位于土耳其中南部的城市.滨塔萨斯河。
第八十九章 独自上路
第八十九章 独自上路
  天亮后我们神采奕奕地再度上路,不过已有点在变天,灰扑扑的云层笼罩着长满苦艾的山岭。这片年代久远的地层中,已风化的石灰石矿壁浮现在通往山顶的斜坡上,路面坑坑洞洞,走起来更为艰辛。融雪缓缓流过山谷,最后较大块的雪片也开始崩落。我们到达欧德罗的荒芜废墟时正值中午,但看来像薄暮时分;风时吹时停,缓缓移动的云团与细雨也不断飘过我们身旁。
  一人单驼踏雪行
  我往右走,避免经过位于我们和修北克间的贝都人营地;不过我们的豪威塔特族同伴却带着我们直朝他们的营地走去。我们在七小时内走了六英里路,他们都累坏了。两位亚提巴人不只累坏,简直是豁出去了,他们扬言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到那些部落民族的帐篷中休息一番。我们为此在路边僵持不下。
  我个人觉得精神饱满,心情开朗,不希望因为无谓地接受部落民族招待而延误行程。柴伊德营内正缺薪饷,这是我急着赶路的最好借口。修北克距我们只有十英里,距离入夜还有五小时,所以我决定自行上路。这段路程应该是没有安全顾虑,因为在这种鬼天气,土耳其人与阿拉伯人都懒得出门,一路上只会出现我一个人。我接过索吉与拉梅德携带的四千镑,并对着山谷咒骂他们是懦夫:其实他们并不是。拉梅德几乎喘不过气来,索吉则痛得连骆驼都骑不稳。他们在我抛下他们自行离去时,都又气又恼。
  事实上主要是因为我拥有最健壮的骆驼,伍德黑哈虽然又多驮了几袋金币,仍健步如飞。经过平地时我会骑它前行,遇到上坡与下坡我们则并肩同行,有时会滑稽地同时摔一跤,它似乎也玩得不亦乐乎。
  日落时雪停了;我们已到达修北克的河边,也可以看到对面山岭间褐色的道路迤逦通向村落。我试着走一条捷径,但地面已结冰使我分不出路面,结果一个不慎踏破冰层(边缘很尖锐,像刀一般),深深陷入泥沼,我真担心要一整夜待在这泥沼里载沉载浮;或者全部陷进去,这种死法或许更干脆。
  身陷冰冷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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