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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七柱

_3 劳伦斯(英)
Bey)协助他照料军需品。不幸的是,军需品如何定义难有定论。那天早上他们为了几口装武器的空箱子归谁管而起摩擦。阿贝德·卡达将仓库的门一锁,径自去吃午餐。特乌费克则率领四名手下到码头,还带着一把机枪和一支长柄大锤,硬将门撬开。阿贝德·卡达见苗头不对,跳上一艘小船,划向英国的护航舰-相当袖珍的“艾斯皮格号”(Espiegle)-告诉那位立场尴尬但相当热忱的舰长,他想在舰上待一阵子。他的仆人由岸上送食物给他,他当晚就睡在甲板的行军床上。
  我决定快刀斩乱麻,于是叫阿贝德·卡达写信给费瑟,请他裁示,同时叫特乌费克将仓库先交由我管理。我们派了艘拖网船“亚雷苏沙号”(Arethusa)到护航舰旁边,让阿贝德·卡达指挥,将那些引发争议的空箱子运上船,最后再带特乌费克到“艾斯皮格号”上,设法居间斡旋,解开这死结。这次调解行动因一件小插曲而轻易化解,因为,当特乌费克在舷道向仪仗队回礼时(这支仪仗队平常备而不用,此时只是策略上的运用),他眉开眼笑地说:“这艘船在喀纳(Kurna)俘虏过我。”并指向一块写着“马马利斯号”(Marmaris)的战利品标示牌,“马马利斯号”是艘土耳其炮艇,在底格里斯河与“艾斯皮格号”交火后被击沉。阿贝德·卡达对这则轶事也听得津津有味。两人于是化干戈为玉帛。
  打包补给品
  夏拉夫第二天到延波来,代理费瑟的职务。他位高权重,或许也是费瑟阵营中最干练的大将,但缺乏积极进取的企图心:一切依命行事,而非自动自发。他家财万贯,曾担任费瑟的法院首席法官多年。他比其他人都了解部落民族,也更善于排解他们的纷争,他们也很敬畏他,因为他铁面无私,而且面貌凶恶,左眉角往下垂(旧伤造成的),使他看来冷峻不苟。“苏伐号”的军医曾替他的眼部开刀,受伤部位大致已治愈,但一副尊容仍像个铁面判官。我与他共事过后,觉得他其实很好相处,头脑很清醒,睿智而善解人意,笑容很亲切-他笑起来时嘴角变得比较柔和,但眼睛仍是副怒目金刚的骇人模样-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总是一丝不苟。
  我们都认为在朝威治进军时,延波被攻占的风险极大,也认为将所有军需品先运走方为上策。波义耳适时地向我表示,“达佛林号”或“哈丁吉号”都可以协助运送补给品。我回答,此行任务艰巨,我宁可选“哈丁吉号”!“哈丁吉号”截听到这则电文,舰长华伦(Warren)上尉认为我说得太夸大溢美了,不过这封电文也使“哈丁吉号”在两天后心花怒放地驶来支援。这是一艘印度运兵舰,最底层的运兵甲板在水面的高度有宽敞的秘门。林柏里帮我们将这些秘门打开,我们便将八千支步枪、三百万发子弹、数千发炮弹、大量的米与面粉、无数的军服、两吨强力炸药,以及我们的整支巡逻队,七手八脚地全塞进这艘船。
  波义耳心急如焚地赶过来打听消息。他答应要让“哈丁吉号”一直充当我们的补给舰,随时提供食物与饮水,这也解决了主要难题。英国海军已经集结就绪,“红海舰队”(Red
Sea Fleet)的半数可投入战场。海军上将即将莅临,每艘船舰的登陆部队都在训练中,官兵个个摩拳擦掌,积极备战。
  我默默祈盼,虽然有这支生力军支援,仍希望不要发生战事。费瑟已拥有近万名人马,足以填满整个比黎族地区,而且只要是不太严重或棘手的状况都已足以应付。比黎族人对这一点也心里有数,因此对费瑟言听计从,全心投入阿拉伯建国运动。
  我们攻下威治当可如探囊取物,令我忧心的是费瑟的部众沿途会大量饿死或渴死。补给是我的职责,也是桩重责大任。不过,中途通往恩列治的地域属于友好地区:只要能保持友好关系就不会发生悲剧。因此,我们向费瑟禀报,一切已准备就绪,于是他在阿布杜拉传来欢迎艾斯计划并答应立刻响应的回音后,当天便朝欧威斯出发。我也在当天收到一则令我心情笃定的消息:奉调前来汉志担任军事代表团指挥官的英国正规军上校纽坎贝已到达埃及,他的两位参谋官寇克斯(Cox)与维克里(Vickery)正在前往红海途中,也将加入我们的远征军行列。
  摧毁碉堡的好心船长
  波义耳以“苏伐号”送我到恩列治后,我们上岸打听消息。当地族长告诉我们,费瑟今天可以到达瓦黑地井(Bir el
Waheidi):往内陆四英里处的水源地。我们于是派人送信给他,然后前往波义耳在数月前由“福克斯号”(Fox)开炮炸毁的碉堡探视。如今这些营房已成为荒凉的瓦砾堆,波义耳看着这废墟说:“我对自己居然把这么个小地方也夷成平地,觉得很羞愧。”他是个非常专业的军官,机警,实事求是,也很官僚;有时候,无法容忍比较不拘小节的人与事。满头红发的人很少有耐性的。他们称他为“红毛波义耳”,听来很亲切。
  我们在凭吊废墟时,村中四名穿着灰衣的长者前来,要求借一步说话。他们说,几个月前,一艘有两支烟囱的船忽然过来,摧毁了他们的碉堡。他们要求在原地重建一座营舍,供阿拉伯政府的警察使用。他们要求我们这艘只有一支烟囱的船的好心船长,能否借他们一些木料,或其他建材,协助他们重建。波义耳听他们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紧张地直问我:“怎么了?他们想怎样?”我说:“没事,他们只是在描述‘福克斯号’炮轰造成的惨状。”波义耳转身环顾四周,然后苦笑着说:“的确是惨不忍睹。”第二天,维克里到达。他是个炮兵官,在苏丹服役十年期间已学会流利的阿拉伯语,能读能讲,不需要请翻译,我们于是和波义耳到费瑟的阵地,与他研讨攻击的行程表。用过午餐后,英国人与阿拉伯人再度研商进军威治的行程。
  充满希望的战术
  我们决定将整支部队打散成若干分队,并决定让这些分队自行前往位于哈姆德河谷的阿布杰雷贝特(Abu
Zereibat),这是我们的集结地点,此后到威治沿路都没有水源。不过波义耳同意让“哈丁吉号”在雪姆哈班(Sherm
Habban)停泊一个晚上-听说当地有个港口-并运送二十吨的水上岸。就这么拍板定案。
  为了攻击威治,我们提供波义耳一支阿拉伯登陆部队,由数百名哈伯族与朱罕纳族的农民和自由人组成,指挥官是沙里·伊宾·薛费亚(Saleh ibn
Shefia),他是一个胆识过人、也相当友善的黑人少年,对属下恩威并济,领导有方,对他们或我们伤了他的尊严也不以为意。波义耳接纳了他们,并决定将他们安置在有多层甲板的“哈丁吉号”的其中一层。他们与海军将在威治的北方登陆,再由此朝威治进军;土耳其人在当地未设哨站,无法防堵登陆部队。
  波义耳至少会调来六艘船舰,共有五十挺巨炮,足以轰得土耳其人晕头转向,还有一艘载送水上飞机的船只,用来指引巨炮的轰击方向。我们预定在当月二十日到达阿布杰雷贝特:二十二日在哈班等“哈丁吉号”提供的水;登陆部队则在二十三日拂晓抢滩,这时我们的骑兵也已封锁由城内往外逃窜的所有通
  路。
  岂止收复大马士革?
  拉贝格传来的情况不错,土耳其人也没有因为延波唱空城计趁虚而入。这原本是我们的心头大患,波义耳以无线电通知他们,让他们松了口气,我们也大获鼓舞。阿布杜拉即将到达艾斯,而我们正在去威治半路上:阿拉伯部队已掌握主动权。我得意忘形,一时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一年后我们将踏破大马士革的城门。这时帐篷内突然静默下来,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我的乐观也被浇了一头冷水。后来,我听说维克里去找波义耳,严词抨击我夸大其词,爱做大梦;不过,虽然我一时失态,那却也不见得是个无法完成的大梦,因为五个月后我真的就置身于大马士革,再隔一年后我更成为这座城市有实无名的总督。
  维克里让我很失望,我也令他很不满。他知道我并非军事专才,也认为我是政治智障。我知道他是阿拉伯独立运动亟需的专业军人,然而他对这场运动的内涵似乎浑然不知。欧洲顾问缺乏的这种认知,差点使阿拉伯人因问道于盲而搞得建国运动胎死腹中。这些欧洲顾问不了解,抗暴其实不是战争;事实上,在本质上更倾向于是争取和平-或许可称为全国性的罢工。所有闪族人团结一致,拥抱同一种理念、同一位有武装的先知,掌握无限的可能性;若能交由高人指点,它的战功将不只是收复大马士革,而是一九一八年所达成的攻占君士坦丁堡。
第二十四章 两百英里跋涉
第二十四章 两百英里跋涉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哈丁吉号”已在顺利卸货,于是上岸找尤萨夫(Yusuf)亲王,发现他正协助比沙的警察、惊慌失措的村民,以及一群茂路德的手下,在大街的尽头堆筑路障。他告诉我,五十头没有缰绳与坐鞍的野骡,当天早上由一艘船上放出来,逃窜入市集,目前已被围堵在该处,仍在横冲直撞,他们正在等货主茂路德前来替它们配坐鞍,处理善后。这是骑骡步兵队的第二批骡,所幸我们在延波时已预备了些缰绳与马勒,随着“哈丁吉号”载运过来,足够供它们使用。到中午时,商家已再度开门营业,我们也赔偿所造成的损失。
  形形色色的干部
  我前往费瑟的营地,营中正忙得不可开交。有些部落领了一个月的薪饷;每个部落都可领取八天的粮食;帐篷与笨重的行李都已打包妥当,进军的最后准备已经完成。我坐着听那些干部的交谈:贝都族的亲王费兹·古赛因曾任土耳其官员,以及亚美尼亚大屠杀的文献记录员,如今担任费瑟的秘书;大马士革的地主奈西布·贝克里(Nesib
el
Bekri),曾是费瑟在叙利亚时的东道主,如今被他的国家判死刑后驱逐出境;奈西布的弟弟沙米(Sami)是法律学院毕业生,如今担任费瑟的助理军需官;助理秘书薛费克·艾尔(Shefik
el Eyr)之前是记者,瘦小苍白,行动鬼鬼祟祟,老是在窃窃私语,精忠爱国,但在生活上脾气很别扭,所以是个很惹人厌的同事。
  营中的军医哈珊·夏拉夫(Hassan
Sharal)出钱出力响应阿拉伯抗暴,是个志洁高尚的君子。他刚才发现他的药瓶子撞碎了,散落的药丸在他的药箱底层乱成一团,令他气急败坏。薛费克谴责他道:“你以为抗暴那么好玩啊?”他们两个都脸色苍白,一个是平常就脸色苍白,另一个是急得脸色发白,我们看了不禁莞尔。在困境中,稀松平常的小趣味远胜于伶牙俐齿的机智。
  另一波进军行动
  傍晚时分我们与费瑟讨论即将展开的进军行动。第一站路程很短:前往塞姆纳(Semna),当地有棕榈树林与水量充沛的水井。之后有多条路可以走,要等我们的侦察队回报何处蓄雨水的池塘数量较多再作决定。若走海岸线这条笔直的道路,到达下一座水井前要走上六十英里。我们步兵多,这路程太远。
  瓦黑地井的大军多达五千一百名骆驼兵与五千三百名步兵,有四尊克鲁普(APP)炮及十挺机枪,另有三百八十只驮行李的骆驼。每件事都已极力撙节,远低于土耳其的标准。我们预定的出发时刻是一月十八日中午过后,费瑟在午餐前已准时地将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是快乐的一群:费瑟本人该办的都已办妥,无事一身轻,阿贝德·凯林一向是嬉皮笑脸,还有贾霸(Jabar)亲王、奈西布、沙米、薛费克、哈珊·夏拉夫,以及我。午餐后,帐篷便拆掉了。我们走向骆驼,它们跪伏着围成一个半圆圈,佩妥坐鞍并驮上日用品,每只骆驼跪伏着的脚前各站着一个奴隶,正用力按压住它们。站在侍卫队长伊宾·达克希尔身旁等着的定音鼓手,将鼓敲了七八回,全场肃静。我们望着费瑟。他正在向阿贝德·凯林做最后的叮嘱,这时他由地毯上起身,将缰绳接过来,膝盖靠在骆驼身侧,大声说道:“愿神与你们同在。”他的奴隶将骆驼放开,让它站起来,这时费瑟也举腿跨过它背上,将长袍与斗篷的裾摆塞在臀下,端坐于坐鞍中。
  亚格利骆驼部队
  费瑟的骆驼出发后,我们也各自跃上骆驼,整群骆驼同时站起来,有些还嘶鸣不已,但大部分训练有素的骆驼都默不作声。只有较年幼的骆驼,公的或没教养的,才会在路上撒野;自视甚高的贝都人不愿骑这种骆驼,因为它发出的噪音在夜里或突袭时或许会暴露行踪。骆驼刚迈开步伐的前几步走得都很踉跄突然,骑士必须迅速用腿夹住坐鞍前头弓起部分,并挽住缰绳,以控制步伐。然后我们看看费瑟目前的位置,再将骆驼的头掉转至那个方向,接着将脚贴在它们肩头,往前走到费瑟身旁。伊宾·达克希尔跟上来,他望了地形与行军方向一眼后,向亚格利人下达简洁的命令,要他们排成侧翼,分列我们左右两侧两三百码处,骆驼则排成一列,以不互相碰撞为原则一头紧跟着一头。移防行动干脆利落地完成。
  这些亚格利人是散居在安内札(Aneyza)、波雷达(Boreida)、兰斯(Russ)等地的内志都市人,他们签约入伍,担任骆驼部队的正规军,役期数年。他们都很年轻,十六到二十五岁不等,人都不错,眼睛很大,相当开朗,受过一点教育,信奉天主教,领悟力强,是路上的好同伴。他们之中很少见到胖子。这些少年即使在休息时(大部分东方人的面孔在此时都毫无生机),看来仍满脸聪慧俊俏。他们说得一口优雅的阿拉伯语,彬彬有礼,生活习性较奢华。他们在都市中长大,乖顺明理,不需要别人再三叮咛便懂得照顾自己及服侍主人。他们的父亲是骆驼贩子,从小就接触这一行,结果也变得像贝都人一样四处游牧;颓废柔弱的本性使他们很顺从,对东方人习惯用来维持纪律的体罚也很能忍受。基本上他们都很谦卑恭敬,然而也有军人的天性,若指挥得宜,他们也一样智勇双全。
  他们如今已不再是部落民族,因此没有世仇,可以在沙漠中畅行无阻,任由他们在内陆贸易经商。在沙漠中做生意利润微薄,但已足以吸引他们投入,因为他们家居的环境也不怎么舒适。瓦哈比(Wahabis)族人是狂热的回教异端教徒,他们在安逸而文明的卡锡姆市施行严格的戒律。在卡锡姆市内,很少用咖啡待客,经常祈祷与斋戒,不准抽烟,不得与女人打情骂俏,不准穿丝质衣服,不得系金或银质的头巾或饰品。一切生活作息都极度虔诚,极度严谨。
  此种苦行僧的信仰每隔约一个多世纪后,便会在阿拉伯半岛中部周而复始地出现,这已成为自然现象。这些信徒发现他们邻人的信仰中充斥着世俗的浮华,依他们的教主狂热的标准看来太不虔诚。他们曾一次又一次蹿起,掌握那些部落民族的精神与躯体,然后在对抗都市中的闪族人、商人、好色的凡夫俗子时,又铩羽而归。这种新教派掌握大权,然后衰退消逝,像潮起潮落或季节的变换,每次运动都因矫枉过正而种下夭折的潜因。无疑地他们必须如自然现象--太阳、月亮、风--一般周而复始地出现,在广袤的旷野中逞威,将他们的教义灌输在无优无虑的沙漠居民脑中。
  洋溢鼓声与歌声的行军过程
  然而,这个下午亚格利人脑中想的不是神,而是我们,在伊宾·达克希尔将他们分成左右两列时,他们急忙列队排好。鼓声咚咚响起,右列一位诗人高亢地吟出一首诗,对费瑟歌功颂德。右列部队仔细聆听后,也附和着他,带着自豪、满足、炫耀的神情,连续吟唱了一次、两次、三次。然而,他们正要再唱第四次时,左列部队中的诗人也不甘示弱地即兴创作,以相同的音步,相对应的韵脚,同样地歌颂费瑟。左列部队得意洋洋地欢声雷动,鼓声也再度咚咚响起,掌旗官挥舞着大旗,全体卫队,左列、右列及中央队
  伍,意气风发地同声合唱:
  “我已失去英国,我已失去高卢(Gaul),
  我已失去罗马,还有,最惨的是
  我已失去拉拉吉(Lalage)-”只不过他们失去的其实是内志,以及马阿布达(Maabda)的妇女,他们的未来就在由吉达通往苏伊士运河的路上。不过这是首好歌,骆驼也很喜欢它的节奏:它们将头压低,脖子往前伸,若有所思似地在歌声中迤逦前行。
  费瑟与纽坎贝相见欢
  今天的路对骆驼而言很好走,因为是坚实的沙质坡,长而缓升的波浪形沙丘,丘顶寸草不生,只在丘底凹处长了些灌木,低洼处有几株干枯的棕榈树。再往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地,有两个人骑着马缓缓由左方前来迎接费瑟。我认得第一个人,是朱罕纳族的总督,卑鄙短视的老穆罕默德·阿里·拜达威;第二个人看来很陌生。他靠近后,我看出他穿着卡其制服,外头披着斗篷,系着丝质头巾,头巾已歪曲变形。他将头抬起来,我才看出是脸部已晒得通红脱皮的纽坎贝,他眯着眼,抿着嘴,带着一丝笑意。他今天早晨刚到达恩列治,听说我们才刚出发,便跨上尤萨夫亲王最快的马,马不停蹄地追上来。
  我将我的备用骆驼给纽坎贝骑,并引介费瑟,两人一见如故,不久便热烈地讨论起来。纽坎贝很快就进入状况,加上天气爽朗,整个部队和乐融融,使得行军的士气高昂,也使我们对未来充满期盼。
  我们通过哥瓦细亚(Ghowashia)遍地杂乱无章的棕榈树园,然后轻松地穿越一片熔岩,它崎岖不平的表层已被细沙覆盖,沙层厚度刚好可使地面平坦,而又不会太深太软。熔岩的最高处露在沙层外头。一小时后,我们不经意地到达一座山头,下坡路像是一道沙坡,极为陡峭,几乎可以称为沙崖,山下是一座广阔的壮丽山谷,遍地小圆石。这里是塞姆纳,我们经过种满棕榈树的梯田,走下这道陡坡。
  我们一路都是迎风走来,所以到山谷风吹不到处,便觉得暖和起来,这是我们的水源地,我们要在此歇息,直到侦察队回报前面何处有蓄雨池;这是首席向导阿贝德·凯林的建议。我们穿越四百码宽的山谷,往另一头的山坡前进,直到已达可以避开洪水的高度,费瑟才轻轻拍着骆驼的颈部,让它跪坐在砂砾地上。赫吉里斯替我们铺上地毯,我们和其他亲王坐着闲聊,等着喝热咖啡。
  我觉得费瑟的排场远不如北美索不达米亚的米里库德族(Milli-Kurds)领袖伊布拉辛帕夏(IbrahimPasha)。伊布拉辛行军时,族中的妇女在天亮前便得起身,蹑手蹑足地爬上帐篷顶端,将帐篷布拆掉,男人则拆帐篷架并加以打包后驮在骆驼背上。然后他们先出发,所以伊布拉辛醒来时,是独自躺在露天的睡毯上,前一天晚上他躺的地方仍是他那宫廷式帐篷最豪华的寝宫。
  然后伊布拉辛悠哉地起床,在地毯上喝咖啡;随后马匹牵过来,他们再骑马到下一个扎营地。在路上如果口渴了,他会朝仆人弹一下手指头,负责侍候咖啡的仆人便立刻端着咖啡壶骑到他身旁,仆人的马鞍上还架着铜制的火炉以供加热,如此可以边喝咖啡,边马不停蹄地赶路;到了日落时分,他们便可以找到已架好的帐篷,妇女们列队等着他,就跟前一天一模
  一样。
  下达行军指令
  今天天色阴暗,与几天来的阳光普照相较显得有点奇特。纽坎贝和我聊着我的希望及他的期盼,我们也不时俯身探视地面,想知道影子哪里去了。我们的愿望如出一辙,所以乐得轻松,有闲情逸致欣赏塞姆纳的乡林野趣,以及荆棘树丛间悉心照料过的棕榈树园;几座以芦苇和棕榈叶搭盖的小茅屋散布在谷中,供树园主人及其家人在施肥和收成期间歇息。水井就在地势最低洼的谷底河床中,据说此地的水质甘甜,沁人心脾,可惜水量太小,花了一个晚上才让所有骆驼都喝到水。
  费瑟由塞姆纳写信给比黎族、豪威塔特族(Howeitat)、班尼阿提耶族(Beni
Atiyeh)的族长,表示他与他的部队即将进军威治,并要他们待命。穆罕默德·阿里极为振奋,因为我们的士兵几乎都是他的族人,所以在编队及分派明天路线时,他居功厥伟。我们的水源侦察队已经回来,他们报告在滨海路线上有两处浅池塘。我们反复问了他们许久后,决定派四支分队走这条路,其他五支分队走山路,如此我们可望既快又安全地到达阿布杰雷贝特。
  至于详细路线则很难决定,因为我们的向导-慕沙(Musa)地区的朱罕纳族人-缺乏时间概念,他们似乎没有比半天还短的时间单位,或是由一站到下一站的距离单位;而到下一站所花的时间,由六小时到十六小时都有可能,端视个人与骆驼的意志力而定。我们各单位之间的联络,屡屡因为没有人能读或写而窒碍难行。延误、混乱、饥饿、口渴,致使这次远征元气大伤。如果我们有充分的时间预先审视路线,这些缺失都是可以避免的。牲畜曾有将近三天时间没东西吃的纪录,人员也空着肚子,以半加仑水撑了五十英里路。不过,这并没有使他们士气消沉,进入威治时,他们仍是欢天喜地唱着歌,装出要冲锋的模样。但费瑟说,如果再这么又热又渴地走上一天,将使他们难以支撑下去。
  牺牲奉献的男子汉
  待一切处理妥当,纽坎贝与我睡在费瑟特别借我们的专用帐篷中。由于行李辎重很难运送,而且对部队而言极为重要,因此我们与其他官兵一样,非绝对必要的东西完全不带,对此我们也颇为自豪;我也从来不曾自己拥有过一座帐篷。我们将这座帐篷架在小丘上的断崖旁,断崖不比帐篷宽多少,所以将帐篷门帘一掀开,底下就是往下的山坡。年轻的拜达威族亲王阿贝德·凯林到帐篷来找我们,他用头巾和斗篷将全身裹得紧紧的,只剩下眼睛露出来,因为当天傍晚寒意袭人,有山雨欲来的迹象。他来向我要一头有坐鞍与缰绳的骡子。茂路德那支穿马裤打绑腿的劲旅,以及恩列治市集中那些良种骡子,使他也跃跃欲试。
  我看阿贝德·凯林迫不及待的模样,故意逗他,暂时没答应,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们顺利到达威治,他可以再来找我要;他对这种安排也觉得很满意。我们急着想睡觉,最后他总算起身告辞,不过,他不经意地瞄了山谷一眼,看到散布谷中的营火随风摇曳。他叫我出去看,挥手比着营地,略带感伤地说:“我们已经不再是阿拉伯人,而是一个民族。”阿贝德·凯林语气中同时带着一丝自豪,因为进军威治是他们最大的成就;这是他们有记忆以来,首度有部落民族的男子汉带着枪械食物跋涉两百英里,离开自己的地盘进入别人的领土,不是为了掠劫财物,也不是为了报血海世仇。阿贝德·凯林很欣慰他的族人能展现这种牺牲奉献的精神,但也有点遗憾;因为对他而言,人生的乐趣在于一只健步如飞的骆驼、精良的武器,以及神出鬼没地掠取邻人的牲口:随着费瑟的企图心逐渐获得成就,也使这些乐趣因身负重任而无福享受。
第二十五章 进军阿布杰雷贝特
第二十五章 进军阿布杰雷贝特
  早上雨势滂沱,我们很欣慰水源无虞了。也因为太过悠闲,在塞姆纳河谷的帐篷中直待到下午太阳再度露脸才拔营,而延误了出发时间。我们就在阳光中往西沿山谷而行。紧跟在身后的是亚格利人;之后是阿贝德·凯林与他的部属,其中约有七百多人骑骆驼,另七百多人徒步,他们穿着白袍,绑着红黑条纹相间的宽大棉质头巾,手中挥舞的是绿色的棕榈枝叶,而不是旗帜。
  再度开拔
  他们之后是穆罕默德·阿里·阿布·夏拉因(Mo-hammed Ail abu
Sharrain)亲王,他是个蓄着灰胡子的老族长,坐着自己的专用马车。他的三百名手下是朱罕纳族阿伊艾须(Aiaishi)支系的亚须拉夫人(Ashrao,全是公认的亲王,但是只在群众中获得承认,在文献记载的族谱中没有列名。他们穿着以指甲花染色的红褐色上衣,外头披上黑色斗篷,佩着长剑。每个人都有一个奴隶蹲伏在他身后的鞍座上,在打仗时帮他拿步枪与匕首,在路上则帮他照料骆驼与张罗饭菜。这些奴隶因为主人本身很穷,所以穿得衣不蔽体。他们结实的黑腿像虎头钳般,紧紧夹着骆驼毛茸茸的腹部,借此减少震动的幅度。塞姆纳的水质颇有“疗效”,那天我们的牲口排的粪便像绿色浓汤般,沿着它们的膝关节直往下流。
  尾随亚须拉夫人的是举着红旗的最后一支分队,由欧狄·伊宾·祖威德(Owdi ibn
Zuweid)领军的里法族人,他是个油嘴滑舌的老海盗,曾抢劫德国的史托金简军事代表团(Stotzingen
Mission),并将他们的无线电和印度仆人丢进延波港的海中。鳖鱼或许不喜欢吃无线电,不过我们在港中打捞许久都一无所获。欧狄仍穿着一件德国军官的毛皮衬里豪华长外套,在这种天气穿有点不适合,不过,就如他所强调的,是很够气派的战利品。他拥有大约一千人马,其中四分之三徒步,他身后跟着的是炮兵指挥官拉希姆,以及他那四尊由骡子拉曳的老式克鲁普炮。
  拉希姆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大马士革人,每当遇上危机便会开怀大笑,在一切顺利时则绷着脸胡乱发脾气。这一天他嘀咕着抱怨个不停,因为与他并肩而行的是负责管理机枪的阿布杜拉·德列米;德列米是个反应敏捷、肤浅但迷人的职业军官,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惹拉希姆生气,直到闹得太过火了,每每惹得费瑟或我出面制止。今天我帮拉希姆解围,笑着告诉他说,我们今天要将各部落分成若干小队,排成梯形队伍分批行进,每队间隔四分之一天出发。拉希姆望着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树丛,阳光透过云层,射出红色光芒照得叶面的雨珠涓洁莹净,然后他望向正在到处跑着追赶路旁野鸟、野兔、大蜥蜴、跳鼠的贝都族步兵;他尖酸刻薄地赞同,说道他希望自成一个小队,将自己与其他队伍距离四分之一天行程,远离苍蝇。
  开心的骚动
  一开始队伍中有个人在坐鞍上朝野兔开枪,由于胡乱开枪太危险,因此费瑟禁止他们再开枪,后来那些跑到我们的骆驼脚边的野兔都被棍棒追赶。我们都因行军队伍中出现这种突如其来的骚动而开怀大笑:人群尖声高叫,骆驼横冲直撞,骑士跳下骆驼背,拿着棍子追杀野兔。费瑟看到部队猎到这么多野味觉得很开心,但看到朱罕纳族连蜥蜴与跳鼠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大感反胃。
  我们穿越平坦沙地间的荆棘树林,此地树木浓密高大,穿过树林后便到达海滩,再往北经过一条宽广、久经践踏的路,也就是埃及人朝圣之旅的道路。这条路离海岸线五十码,我们可以三十至四十人排成横列并肩而行。在内陆四或五英里处有一片古老的熔岩由山岭间凸出来,形成一座海岬。这条路经过这座海岬,不过靠我们走的这一侧有几段平坦的泥地,地上有些浅水池,夕阳残红在池中的水面粼粼生辉。这是我们预定停留的第一站,费瑟下令扎营。我们跨下骆驼舒展筋骨,坐下来休息,或在晚餐前走到海边,与几百个叫闹着打水仗,像鱼一般赤裸着身体的土黄色官兵一起洗海水澡。
  晚餐令人垂涎,因为朱罕纳族下午猎到一头瞪羚献给费瑟。我们发现瞪羚肉比沙漠中其他动物的肉都可口,因为无论土地如何贫瘠,水源如何枯竭,这种动物似乎都长得圆润润的。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因为吃太撑了,我们很早就休息。不过纽坎贝和我才刚回帐篷内躺下后不久,立刻被营区内的骚动声吵醒;骆驼狂奔、枪声、吃喝声。一个喘着气的奴隶将头探入门帘叫道:“号外!号外!我们抓到贝伊亲王了!”我一跃而起,冲过一圈圈的人群,到达费瑟的帐篷、里面早已挤满他的亲友与仆人。坐在费瑟身旁的是负责送信到艾斯河谷给阿布杜拉的拉贾,神情在喧闹声中显得异常肃穆。费瑟神采飞扬,眉开眼笑,他跳起来朝我大叫:“阿布杜拉逮到艾须雷夫·贝伊(Eshref
Bey)了。”这下子我才知道这则捷报真是天大喜讯。
  恶名昭彰的艾须雷夫
  艾须雷夫是土耳其政界一个层次较低、恶名昭彰的投机分子,年轻时只是一个在他家乡士麦纳附近打家劫舍的土匪,不过时来运转,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分子,后来他被逮捕,阿贝德·哈米德(Abd
el
Hamid)将他放逐到麦地那整整五年。起初他在当地被严格看管,有一天他打破厕所窗户,越狱到阿瓦里郊外找那位嗜酒如命的总督夏哈德(Shahad)。夏哈德一向与土耳其不睦,因此提供他庇护;不过艾须雷夫觉得日子过得太沉闷,最后借了一匹骏马,骑到土耳其的军营中。将他逮捕入狱的死对头阿贝德·哈米德的儿子是土耳其军官,那时正在营区广场上训练一连警官。艾须雷夫单枪匹马冲上去攫住他,将他甩到马鞍上,在那群警官仍愣立当场时已逃逸无踪。
  艾须雷夫逃到渺无人烟的欧赫德山(Jebel
Ohod),将人质绑在面前,骂他是驴子,叫他驮他们过日子用的三十条面包与水袋。阿贝德·哈米德为了赎回儿子,只得宣布艾须雷夫无罪开释,外加五百镑的赎金。艾须雷夫用这笔钱买骆驼、帐篷、一个老婆,从此在部落间游荡,直到土耳其新生代发动革命。这时他再度在君士坦丁堡出现,成为职业刺客,安佛的谋杀案就是他干的。他的贡献使他被任命为马瑟东尼亚(Mace-donia)难民救济物资的督察,一年后他由这油水丰厚的肥缺退休时,已拥有大笔地产。
  战争爆发时,艾须雷夫带着大笔资金到麦地那,另外还带着土耳其国王写给阿拉伯中立人士的信函;他奉命打通和也门的土耳其部队之联络管道,行程与正要前往艾斯河谷的阿布杜拉在凯拔附近正巧交会。阿布杜拉的先遣部队被艾须雷夫的手下拦下来盘问。他们说自己是黑帖姆族人(Heteym),并逛称阿布杜拉的大军只是要到麦地那经商的商队。艾须雷夫放走其中一人,要他回去叫其他人前去接受盘查,这个人便回去告诉阿布杜拉,山上有军队驻扎。
  喜上加喜
  阿布杜拉觉得疑惑,于是派手下骑马前往侦察。不久他便被机枪的扫射声吓一跳,他认定必是土耳其派一支机动部队来拦截他,因此下令要手下奋不顾身地冲锋前进。他们朝那挺机枪冲杀过去,只有几个人受伤,却已将土耳其部队杀得抱头逃窜。艾须雷夫徒步逃向山顶。阿布杜拉提供一千镑赏金缉捕他;到了薄暮时分,他形迹败露,与佛占·哈里施(Fauzan
elHarith)亲王搏斗后挂彩被捕。
  艾须雷夫的行李内有两万镑的硬币、代表尊贵地位的长袍、昂贵的礼物、若干令人玩味的文件,以及许多步枪与手枪。阿布杜拉志得意满地写一封信给法赫里帕夏(告诉他艾须雷夫被掳了),并在隔天晚上长驱直入艾斯河谷的途中,将这封信钉在一根被连根拔起的电报线杆上。他们当晚轻松而平静地在当地扎营,拉贾这才回来报喜讯。这则佳音对我们而言真的是喜上加喜。
  神色肃穆的祭司进入手舞足蹈的人群间,举起手来。全场立刻寂然无声。“听我说,”他说着,然后开始吟诵一首颂歌,歌颂阿布杜拉的功绩,并祝福费瑟赢得最后胜利的荣耀。这首令人赞赏的诗吟了十六分钟,那位诗人也获得黄金当奖赏。然后费瑟一眼瞄到拉贾腰带间插着一把镶有绚丽钻石的匕首。拉贾支支吾吾地说那是艾须雷夫的。费瑟把自己的匕首丢给他,将艾须雷夫那把抽掉,最后送给威尔森上校。他又问:“我的哥哥跟艾须雷夫说了些什么?”拉贾回答:“这是你对我们的热忱的回报吗?”而艾须雷夫则像个尚未断奶的乳儿般回答:“我可以打仗,不管替哪一边打,我都可以效命!”“我们抢到了几百万?”贪婪的穆罕默德·阿里在听到阿布杜拉伸手到抢来的箱子内,抓出一把一把的金子抛给族人时,忍不住问。拉贾大受欢迎,也获得不少赏赐,这理当重赏,因为阿布杜拉进军艾斯河谷而使麦地那的局势更为明朗了。亚奇巴·穆瑞爵士兵临西奈,费瑟也进逼威治,阿布杜拉又掌控了威治与麦地那之间,在阿拉伯半岛的土耳其人至此只能困守。风水轮流转,我们的劣势已经转向了;我们开心地笑闹,直至天亮。
  同食、同衣、同铺的领袖
  第二天我们步履轻快地上路。我们在一座由苏克赫(El
Sukhur)延伸过来的贫瘠山谷中找到更多小水池,三座连在一起的山岭由地面隆起,像花岗石泡泡般。我们在此用早餐。这趟旅程相当心旷神怡,因为气候清凉舒爽;我们人很多;两个英国人拥有一座帐篷,可以图个清静。住在沙漠中最烦人的一点,就是饮食起居都是团体生活,每个人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及看到其他人在做什么。然而渴望独处似乎是缘木求鱼,也会引来旁人的侧目。能拥有隐私,像纽坎贝和我这样,比起住在大通铺中实在安静一万倍,不过如此将领导阶层与官兵区隔开来,会使工作窒碍难行。阿拉伯人彼此之间不分你我,除了名气较大的族长因为较有成就,所以权势较大;他们也教我:要当他们的领袖,必须和他们吃同样食物,穿同样衣服,与他们住大通铺,而且还要表现得有如鹤立鸡群。
  我们在早上朝阿布杰雷贝特进军,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由沙粒或石块反射的刺眼光芒也再度出现。我们的路径在一座石灰岩山脊处略微隆起,山侧饱受风雨的侵蚀,我们俯瞰一道黑色碎石下坡路,这条路直通往海岸。海如今在我们西方八英里处,不过还看不见。
  进入哈姆德河谷
  一停下来,便发觉前头有一大片洼地;不过直到下午两点,在我们通过一块露出地表的玄武岩后,才看到山岭间迸出长达十五英里的山坳,那就是哈姆德河谷。一片三角洲在西北方摊展开来,哈姆德河谷有二十个河口流入这三角洲;我们看到一条黑线,那是曾有洪水流过的干涸河床上的灌木丛,在我们底下的山脚蜿蜒迂回,一直延伸到左方二十英里外接近海岸处才不见踪迹。哈姆德河谷后方,由平原上矗立起一座双峰-拉艾尔山(Jebel
Raal),山脊险峻拱起,但在中央有一道缺口将其一分为二。从这一端看这条比底格里斯河还长的干床,对我们看惯微琐事物的眼底而言,真是美丽景观;它是全阿拉伯最伟大的山谷,最早由道谛(Doughty)③窥其堂奥,但仍未被探勘。拉艾尔是一座雄伟的山,陡峭挺拔,为哈姆德河谷增添光彩。
  我们充满期盼地走下这段碎石坡,沿路的草丛越来越密,到三点时我们进入哈姆德河谷。整个河床约一英里宽,树丛密布,环绕在这些树丛旁的是数英尺高的沙丘。这些沙质地并不纯,而是被一条条干而易碎的泥土粘合在一起,这是上次洪水高度的痕迹。这些条状泥土使沙丘分成好几层,与含盐的泥土一起腐朽,所以我们的骆驼一踩过去,表面薄片立刻破碎,陷了进去,深及蹄部,吱咯吱咯的声音像在把饼干捏碎。尘土扬起像一团浓云,在阳光照射下看来更浓;因为无风的洼地中空气是静止不动的。
  沙丘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河床也分割成错综复杂的浅水道,这是年复一年局部地区洪水造成的。后头的士兵无法看见他们要走向何处,因而举步维艰。在到达山谷中央前,已遍地长满树丛,由小丘往侧边发芽,各树枝交缠在一起,盘根错节,与老骨头一样干燥,多尘,易碎。我们将鞍袋的系带塞妥,以免被树丛勾走,也将斗篷紧紧包在衣服外头,低垂着头,以保护眼睛,像一阵暴风雨般地横扫过芦苇丛。尘土飞扬,令人喘不过气来;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骆驼的咕噜声,官兵的笑闹声,形成一次难得的奇遇。
  注释
  ①道谛:全名Charles Montagu
Doughty,一八四三-一九二六年,英国作家和旅行家,曾到阿拉伯西北部旅行,进行地理、地质和人类学观察,著有《古沙国游记》等书。
第二十六章 与海军会合
第二十六章 与海军会合
  快到达对岸时,地面忽然又摊展成广阔的泥土地,其中有一座褐色深水池,八十码长,大约十五码宽。这是阿布杰雷贝特的洪水留下的,也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再往前走了几码,穿越最后一座灌木丛,到达宽阔的北岸,费瑟下令在此扎营。这是一片广袤的沙石平原,直达拉艾尔山脚,空间足可容纳全阿拉伯半岛的部队。所以我们让骆驼停下来,奴隶将它们驮载的辎重卸下来,再去搭帐篷。我们回头去探视那些骡子,它们走了一整天早已舌干口渴,此时跟着那些步兵冲进池塘中,开心地在水里踢得水花四溅。柴薪充裕也令人觉得欣慰,官兵各自呼朋引伴聚成一圈生起营火-营火很受欢迎,因为夜间潮湿的雾气会由地面浮升八英尺高,我们的羊毛斗篷上会因凝结银色水珠而变得又硬又冷。
  那是个暗夜,没有月亮,不过透过雾气仍可看到皎洁的星光。我们聚集在帐篷附近的一座小丘上,看着丘下翻腾如云海的雾气。帐篷的尖顶自雾气中浮现,有如烟雾缭绕的尖塔,当营火的火舌像是被底下那支看不见的部队的鼓噪声拱扶而蹿高时,底层的雾气被映照得熠熠生辉。我将这种想法告诉身旁的奥达·伊宾·祖威德(Audai
bn
Zuweid),他严肃地纠正我说:“那不是一支部队,那是一个正要前往威治的民族。”我很欣慰他这么强调这一点,因为我们就是希望建立这种感觉,才会自讨苦吃地带着这么庞大的人群进行如此艰巨的行军。
  不断涌入的拥护者
  那天晚上,比黎族人怯生生地加入我们的阵营,并矢志效忠,因为哈姆德河谷是他们的领土。哈米德·里法达(Hamid el
Rifada)率领一支大军前来向费瑟致敬。他告诉我们,他的表兄苏莱曼帕夏,也就是他们的大族长,目前正在距我们北方十五英里的阿布阿贾(Abu
Ajaj),仍在犹豫不决;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向来惟利是图。接着,麦地那的纳息尔(Nasir)亲王出人意表地走进来。费瑟匆忙起身与他拥抱,带他来见我们。
  纳息尔让人印象深刻;名不虚传,与我们预期的一样。他是个开路先锋,费瑟建国运动的开国元老,在麦地那开第一枪的人就是他,土耳其要求停战当天,在阿勒坡城外朝慕斯里米耶(Muslimieh)开出最后一枪的也是他,从头到尾他都是有功无过。
  纳息尔是麦地那总督夏哈德的弟弟。他们的家族是胡笙的后裔,阿里的子女中的晚辈,他们也是胡笙后裔中惟一被视为亚须拉夫支系,而不是沙阿达(Saada)支系。他们是席亚族(Shia)族人。在卡尔巴腊一带活动,在汉志也广受景仰,地位仅次于麦加总督。纳息尔是个骁勇善战的猛将,从孩提时代起他的命运就一直与战争结缘。他此时年约二十七岁,宽广的前额与敏锐的眼睛很搭配,修剪整齐的黑胡子露出他虚弱而带着笑意的嘴以及瘦小的下巴。
  纳息尔到此地已经两个月,一直在牵制威治的敌军。他的最新情报是,在我们此行途中的土耳其骆驼部队前哨站已在早上撤哨,移师回他们的主要阵地。
  第二天我们睡到很晚才起床,养精蓄锐以待随后的冗长会议。我们在讨论时大都由费瑟主导,纳息尔以副指挥官的身分附和他,拜达威族的弟兄们也围坐着助阵。天色明亮温暖,稍后恐怕会相当酷热,纽坎贝和我四处闲逛,看着牲口饮水、探视官兵及不断涌入的拥护者。日上三竿时,东方扬起一团尘土,显然有一大队人马接近,我们于是回到帐篷中,也看到獐头鼠目的米祖克·提凯米率队前来。他与他的朱罕纳族人骑着马小跑步经过费瑟面前,炫耀军威。他们扬起的尘土令我们透不过气来,因为他手下十二个族长挥舞着一面大红旗和一面大白旗,拔出剑来绕着我们帐篷不断冲刺。我们既不欣赏他们的骑术,也不欣赏他们的马匹,或许是因为他们很令我们厌烦。
  快中午时,乌尔德穆罕默德(Wuld
Mohammed)地区的哈伯族及薛费亚的骑兵营也来了:由沙里亲王和穆罕默德·薛费亚领军,共三百名。薛费亚是个肥胖粗野的矮子,五十四岁,深谙人情世故,精力充沛。他在阿拉伯部队中很快就闯出名气,因为他什么苦差事都愿意做。他的手下都是延波河谷中无家可归的人,或延波城内的劳工,没什么尊严可言,他们是我们部队中除了亚格利人之外最温驯的队伍,而亚格利人太过秀气,不适合做粗重的工作。
  确定联合作战计划
  我们已经落后与海军约好的会师日期两天了,纽坎贝决定当晚先自行前往哈班(Habban)。他打算与波义耳会面,向他解释我们已经无法与“哈丁吉号”会师,不过如果这艘船能在二十四日傍晚再折返,解决我们的饮水问题,我们将乐于配合。他也想了解海军的攻击行动能否延缓到二十五日再展开,使联合作战计划得以照样进行。
  人夜后苏莱曼·里法达派人捎口信来,并送一头骆驼给费瑟当礼物;如果费瑟留下礼物便表示愿与他为友,若将礼物退回便反目相向。费瑟深感苦恼,并表示对这种没头没脑的人实在不知如何应付。纳息尔说:“噢,那是因为他吃鱼。鱼会使头脑浑沌,行为也会显得幼稚。”叙利亚人与美索不达米亚人,还有吉达与延波来的人闻言都窃笑不已,借此显示他们不认同这种山区人的看法,住山区的阿拉伯人认为吃三种食物是很没面子的事-鸡肉、蛋、鱼。费瑟正色说道:“你这么说就侮辱到大家了,我们都喜欢吃鱼。”其他人抗议道:“我们都已戒鱼了,而且已经得到神的谅解。”米祖克将话题引开,说:“苏莱曼是个怪胎,既不是早产,也不是怀胎十月。”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动身,沿哈姆德河谷走了三个小时。随后山谷弯向左方,通往一处低洼、荒芜、毫不起眼的区域。今天很冷:一道凛烈的北风沿着海岸直扑我们。一路上我们听到由威治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枪炮声,也担心海军已不耐久等,自行开战。然而,我们已延误好几天,想弥补也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兼程赶路走完这趟枯燥的行程,穿越资源丰富的哈姆德河谷。前方的平原被这些河谷分割成无数的带状地形,像树叶的叶脉般错综复杂。最后我们在喀纳再度进入哈姆德河谷,虽然这里的泥质河床中只有烂泥巴,我们还是决定在此扎营。
  问题丛生
  正在扎营时,突然发生一阵骚动。有人发现我们东方有一群骆驼在吃草,活力充沛的朱罕纳族人立刻冲出去围捕。费瑟大为震怒,高声叫他们住手,但他们太激动了,充耳不闻。费瑟于是抓起步枪,朝距他最近的一个开枪,那个朱罕纳族人吓得掉下坐鞍,其他人见状才纷纷折返。费瑟叫他们到他面前来,狠狠训了他们一顿,并将那些偷来的骆驼归还它们的原主比黎族人。如果他不这么做,朱罕纳族很可能会因而与比黎族结怨,比黎族是我们期望拉拢的盟友,若萌生嫌隙,或许会使威治计划功败垂成。我们的成功,端视能否化解这些芝麻琐事而定。
  隔天早上我们朝海滩推进,在下午四点到达哈班。“哈丁吉号”准时出现,并运水上岸,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海湾很浅,却浪涛汹涌,使船只作业险象环生。我们让骆驼先喝水,接着是比较劳累口渴的步兵;不过这个晚上很不好过,众多口渴难耐的弟兄挤在水槽旁,在探照灯下排成好长的队伍,期待那些船员能再冒险送水上岸,让他们再喝一口。
  我上船去,听他们提起海军不顾陆军是否到达,已经发动攻击,因为波义耳担心他再等下去,会让土耳其部队脱困。事实上,我们到达阿布杰雷贝特当天,土耳其的总督阿梅德·特乌费克·贝伊(AhmedTeak
Bey)便已昭告当地守军,表示务必死守威治。他自己则在夜幕低垂时骑上骆驼,带领几个有坐骑的手下往铁路方向溜之大吉。城中两百名步兵决定执行他所抛下的烫手山芋,对抗登陆部队;不过他们寡不敌众,兵力为三比一,而且海军炮火威猛,使他们无法善用阵地。据“哈丁吉号”上的人了解,目前战火仍未停歇,不过海军与沙里率领的阿拉伯部队已占领了威治城。
第二十七章 攻占威治
第二十七章 攻占威治
  捷报频传,军心振奋,我们在午夜后不久便朝北推进。天亮时我们已在距威治南方十二英里的米亚河谷(Wadi
Miya)集结大军,朝城内逼进,沿途只遇到几名土耳其残兵,遭遇短暂的抵抗。亚格利族人都跨下坐骑,脱下斗篷、头巾、上衣,打着赤膊准备奋战,他们说这样如果挨子弹,伤口会比较干净,而且宝贵的衣服也不会毁损。伊宾·达克希尔领导有方,军纪严明,他们采取轮流替换的队形前进,每队间隔四至五码,单数队负责掩护,隔一阵子单数队与双数队替换,充分利用沿途少得可怜的掩护体。
  失策的攻击
  看着阳光下沙质山谷中这支矫健的队伍,河床中央天蓝色的咸水池,两名带头的掌旗兵高举深红色军旗出发,真是一幅美景。他们跑步前进,一小时推进将近六英里路,无声无息,没发一枪便登上山顶。我们得知威治城内的攻坚任务已经结束,因此加快步伐,结果发现沙里·薛费亚的儿子已经占领了威治。他告诉我们,他的伤亡名单有二十名阵亡;后来我们听说一名英国空军中尉做空中侦察时受了重伤,另有一名英国海军脚部受伤。
  负责指挥这场战役的维克里显得志得意满,但我不能苟同。对我而言,没有必要的军事行动,或开枪,或伤亡,不只是浪费,而是罪过。我无法认同职业军人的观点,认定所有成功的军事行动都是有收获的。我们的阿拉伯抗暴军并不是物质,也不像军人,而是我们的朋友,信任我们的领导。我们并不是来指挥这个国家,而是获邀前来;阿拉伯的部队都是志愿军、个人、当地人、亲朋好友,所以任何一人阵亡,都会造成军中许多人的悲恸。即使纯粹由军事观点来看,这次攻击行动对我而言都是种失策。
  困守威治的两百名土耳其士兵既没有运输工具,也没有食物,只要围住他们几天,必会弃守,就算他们逃脱了,也不会影响到阿拉伯人的生命安全。我们打算将威治当成打击铁路的基地,并借此延长我们的战线;这次进城烧杀掳掠实在太没道理。
  整座城满目疮痍。费瑟先前已向城内居民示警,表示将要攻城,并建议他们不妨自行揭竿起义,不然便先离城避风头。不过居民大都是科塞尔(Kosseir)来的埃及人,立场较偏向土耳其,决定静观其变,所以薛费亚的手下与毕亚夏族人发现家家户户都是油水丰厚的肥羊,便大肆搜刮掳掠。他们打家劫舍,闯入民房搜查每个房间,翻箱倒柜,连床垫都撕成碎片,以防其间藏有金银财宝;而舰队的炮火也轰得各栋建筑物弹痕累累。
  冷血的明智之举?
  我们最大的困难在于将补给品运上岸。“福克斯号”已击沉了当地的驳船与小船,这座港也没有可供军舰停泊的码头;不过应变能力较强的“哈丁吉号”强行进港(港湾够宽,但是太短),并以它自己的小汽艇将我们的人员运送上岸。我们召集了一批薛费亚手下疲惫不堪的人马,在他们笨手笨脚或无精打采的协助下,将暂时可应急的食物搬进城内。离城避风头的居民回来后,看到家园被蹂躏劫掠,不禁又饿又怒,也开始窃取我们没派人看管的物资,甚至将暂放在海滩上的米袋割破,用他们的长袍据摆包米回去。费瑟派冷血无情的茂路德当镇长,才遏阻了这股歪风。茂路德率领他那支骑骡步兵,在一天内大肆展开逮捕和严刑峻罚,使居民不敢造次。此后威治笼罩在恐怖的死寂中。
  在我前往开罗之前几天,我们这次进军的效益便已不断涌现。阿拉伯抗暴运动如今正如燎原烈焰在西阿拉伯半岛蔓烧,也已经度过冰消瓦解的危险期。恼人的拉贝格问题已消弭于无形:我们也学会贝都人战争的大原则。我们在频频奏捷时回头审视,那二十名横尸在威治街上的枉死战士,似乎变得不那么严重了。或许,维克里的草率攻城已被冷血无情地视为是明智之举。
☆卷三 铁路攻防
☆卷三 铁路攻防
第二十八章至第三十八章
  我们占领威治,对土耳其人造成预期的效果,他们放弃朝麦加进军的企图,转而退守麦地那及铁路。我们的专家于是开始研拟攻击他们的计划。
  德国人看出有被围困之虞,因此说服安佛下令立刻由麦地那撤兵。亚奇巴·穆瑞爵士要求我们继续攻击,粉碎败逃的敌军。
  费瑟不久便已准备就绪,我则前往阿布杜拉的阵营,要他同时进兵。我在途中病倒,独自躺着无事可做,不由得思索这场战役。我深思后确定,我们最近的行动优于我们的理论。
  故而我痊愈后,对铁路没采取什么行动,而是带着新构想回威治。我打算要其他人认同我的想法,并将延长战线当成我们的主要原则;而且甚至要将宣传战摆在实战之上。其他人宁可选择麦地那这个有限而直接的目标。所以我决定独自潜往阿卡巴,以印证我自己的理论。
第二十八章 智斗布雷蒙
第二十八章 智斗布雷蒙
  正在兴头上的开罗当局答应提供黄金、步枪、骡子,还有更多的机枪与大炮;不过枪炮我们当然一直没收到。枪炮问题一直是个挥之不去的苦恼。由于置身于无路可通的山区,野战炮对我们而言根本派不上用场;英国陆军也没有适合在山区使用的大炮,只有印度制的十磅炮,但只能用来与拿弓箭的敌人对抗。布雷蒙在苏伊士运河有精良的辛奈德(Schneider)六十五磅炮,还配备有阿尔及利亚的炮手,不过他将这些充当迫使联军进入阿拉伯半岛的手段。在我们要求他将这些巨炮运给我们,有无炮手都无所谓时,他不是回答阿拉伯人不懂得善待他的部属,便是说他们不懂得保养那些巨炮。他要求的回报是英国派一旅部队进驻拉贝格;我们不愿这么做。
  布雷蒙很担心阿拉伯部队会日益茁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过英国政府的动向则很令人费解。既不是恶意,因为我们在其他方面的要求他们都能提供;英国也不是吝啬,因为它提供阿拉伯人物资与金钱的协助,总数逾千万镑。我相信那纯粹是出于愚蠢。不过在许多次行动中,我们因装备比不上敌军而多次挫败,实在令人恼火,因为我们无法压制土耳其炮兵的火力,他们的射程比我们远三千或四千码。最后,幸好布雷蒙在将他的巨炮闲置在苏伊士运河一年后,总算因为做得太过分而被撤换。继任的寇希少校(Major
Cousse)下令将这些巨炮运给我们,我们也借着这些巨炮之助,顺利攻占大马士革。在这些巨炮闲置的那一年间,对每个进入苏伊士运河的阿拉伯军官而言,它们都是法国对阿拉伯建国运动怀有敌意的铁证。
  贾法尔帕夏投诚
  土耳其陆军的一位巴格达军官贾法尔帕夏(JaafarPasha)投诚,使我们增添一支生力军。贾法尔在德国和土耳其部队中都曾有杰出表现,并获安佛指派筹组盛努西新兵。他搭潜水艇至该地,将一群野蛮人训练成一支劲旅,并在两次与英军交战时展现过人的用兵长才。后来他被俘,与其他战俘被暂时拘禁在开罗。一天晚上,他以毛毯扎成绳子,垂落下护城壕沟中,打算越狱,不过毛毯因承受不了重量而半途撕裂,他也摔伤足踝,无奈地再度回笼。他在医院时宣誓不再替土耳其效命,也赔偿了被他扯坏的毛毯,因而获得假释。有一天他在一份阿拉伯报纸上读到胡笙亲王的抗暴运动,以及若干著名的阿拉伯国家主义者-他的朋友-被土耳其处决的新闻,他体认到自己站错边了。
  费瑟当然听说过贾法尔的大名,也想要请他当正规军的总指挥官;如何提升这支部队的战力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我们知道贾法尔是少数几位有足够声望与才干,能将这支成效不彰的部队训练成劲旅的人。然而,胡笙国王不能容忍此事。胡笙年岁已高,气量又狭隘,也不喜欢美索不达米亚人和叙利亚人:一定要由麦加来解放大马士革。他拒绝贾法尔的效命。费瑟想接纳他,后果须自行负责。
  在开罗与我会面的有霍加斯、劳合·乔治、史铎、狄兹(Deedes),还有许多老朋友。除了他们之外,对阿拉伯人表示支持的人如今竟然也日益增加了。在军方,随着我们的战果逐渐丰硕,支援也源源不绝而来。林登·贝尔是大力支持我们的朋友,并信誓旦旦地表示阿拉伯的战法虽然疯狂,却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亚奇巴·穆瑞爵士忽然发觉,有越来越多的土耳其部队在与阿拉伯人交战,而不是与他交战,他这才开始想起来,原来他自己一向是很赞同阿拉伯抗暴的。威明斯上将仍与当初我们在拉贝格时一样,不遗余力地赞助我们。英国驻埃及最高行政长官温盖特爵士对他自己鼓吹多年的工作终获成果,颇觉欣慰。我对他的沾沾自喜颇为忿忿不平,因为当初冒险举事的是麦克马洪,但他却在即将有收获之前被调职了。然而,那也不能怪温盖特。
  与布雷蒙勾心斗角
  在我与这些老友叙旧之际,突然出现一个不速之客。布雷蒙上校前来致贺我们占领了威治,表示那使他更加深信我有军事天分,并表示他期望我能襄助他协力乘胜追击。他打算以一支英法联军和海军的支援来占领阿卡巴。他指出阿卡巴的重要性,它是土耳其如今在红海硕果仅存的港口,也是距苏伊士运河和汉志铁路最近的港口,就在比沙巴(Beersheba)部队的左翼;他建议由一旅联军加以占领,这支部队随后可以溯伊腾河谷(Wadi
Itm)而上,一举攻占马安(Maan)。他并开始对该地的重要性大加渲染。
  我告诉布雷蒙,我在战前便已对阿卡巴有所认识,并表示他的计划就技术上而言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占领那座海湾的滩头,不过抢滩部队会如在加里坡里抢滩时一样,暴露在沿岸山区的监视与炮火之下:这些高达数千英尺的花岗岩山区,根本不能靠大军攻占,且贯穿其间的山径都是些令人却步的隘路,想攻击或占领,非得付出昂贵代价不可。依我之见,阿卡巴的重要性远超过他所言,但最好是由阿拉伯的非正规部队由内陆奇袭,无需海军援助。
  布雷蒙没告诉我(但我心里有数),他打算借着以一支英法联军抢在阿拉伯部队之前登陆阿卡巴(就如攻占拉贝格),来遏阻阿拉伯建国运动,使他们局限于阿拉伯半岛,并迫使他们将军力耗费在攻打麦地那。基于日后将会被出卖的那些秘密协议,阿拉伯人对胡笙亲王与我们结盟仍有疑惧,要是基督徒领军的部队占领阿卡巴,将使他们的疑惧获得证实,并瓦解他们并肩作战的意愿。就我而言,我没告诉布雷蒙(不过他也心里有数),我打算粉碎他的企图,并计划尽快率领阿拉伯人进军大马士革。我们两人对这种重要的目标竟然如此孩子气地勾心斗角,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他在临走前撂下狠话,表示他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计划告诉此刻在威治的费瑟。
  到此刻为止,我还不曾向费瑟警告过,布雷蒙是个政客。纽坎贝在威治,好意地想协助抗暴运动顺利进展。我们没讨论过阿卡巴的问题。费瑟对该地的地形和部落完全没有概念。想建功的热忱及对该地的无知,会使他听信布雷蒙的提议。看来我最好火速前往,亲自加以防范,因此我在当天下午前往苏伊士运河,当晚便搭船起程。两天后,我赶到威治宣扬我的理念;所以十天后,布雷蒙到威治向费瑟推销他的计划时,费瑟反倒要求他提供装备上的配合。
  布雷蒙一开始表示愿意提供六挺霍奇士(Hotchkiss)自动机枪,并派专人指导。这是颇令人心动的礼物,不过费瑟借机要求他将部署在苏伊士运河的巨炮也一并附赠。费瑟解释,他很遗憾自己必须离开延波地区来到威治,因为威治离他的目标麦地那太远了,他只有英军提供的步枪与旧炮,无力攻打土耳其部队(他们拥有法制重炮)。他的部属能力不足,无法以老旧的装备对抗精良的武器。他只能充分利用仅有的优势:人多且机动性强。除非装备能获得改善,否则很难说他会将战线延长到何处!
  费瑟立场坚定
  布雷蒙试图以重炮在汉志战役无用武之地为由(这点倒是事实),回绝费瑟的要求。不过如果费瑟能率领部队像山羊一样翻山越岭,并破坏铁路,必可立刻结束这场战争。费瑟对布雷蒙将他们比喻为山羊(这在阿拉伯是大不敬)气得咬牙切齿,他横眉怒目瞪着昂然六英尺之躯的布雷蒙,问他是否试过学山羊爬山。布雷蒙避开这话题,继续讨论阿卡巴问题,提及仍留在阿卡巴后方的土耳其部队将是阿拉伯的隐忧:他坚持英国有能力派特遣队到该地,故而应该对英国施压,要他们出兵。费瑟的回答则是将阿卡巴后方的地形做个描绘,并解释当地的部落和粮食问题-这一切使得困难重重。他最后说道,在拉贝格历经与英国同时进军拉贝格时多头马车的指挥体系,以及朝令夕改的命令与杂乱无章后,他真的没脸立刻再去找亚奇巴·穆瑞爵士,要求再度出兵。
  布雷蒙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然离去。他临走前还想摆我一道,要求费瑟务必要求英国将驻防在苏伊士运河的装甲车调派到威治来。不过他这一招也是白费唇舌,因为这支装甲部队早已上路!我则一直不屑地面带微笑,冷眼旁观他灰头土脸。他离去后,我眉飞色舞地回到开罗待一星期,向长官提供建言。穆瑞先前下令杜里巴丁(Tullibardine)率领的一旅部队待命进军阿卡巴时,是在很不情愿的状况下作的决定,于是在我表示反对英军旁生枝节时,他大表赞同。然后我便前往威治。
第二十九章 威治扎营二三事
第二十九章 威治扎营二三事
  在威治的日子很有意思。我们的营地已步上正轨。费瑟将他的帐篷(相当壮观的一组:起居帐篷、会客帐篷、幕僚帐篷、宾客帐篷、仆役帐篷)搭在距海边约一英里处,位于珊瑚礁岩棚的边缘,岩棚由海滩缓缓隆升,尾端处则朝东方和南方陡降,俯瞰往外辐射的星条状宽广山谷。士兵与部落族群的帐篷就在这些沙质山谷中,我们则住在冷冽的高处。入夜后一阵阵浪涛的呢喃随着海风拂过,微弱又遥远,像伦敦僻静的巷道中隐隐传来的车马声,令我们这些北方人备感亲切。
  帐间奔波练脚劲
  在我们正下方的是亚格利人,一群参差不齐的帐篷。在他们南边的是拉希姆的炮兵;与之并排的是阿布杜拉的机枪手,帐篷井然有序,他们的牲口圈在以木桩围成的栅栏内,这是仿效职业军官的做法,在空间不够时也很方便。再往外设了一座简单的市集,总是有一大群人挤在那边交换货品。部落族群的帐篷散布在小峡谷中或无风处。在他们之外便是空旷的野地,骆驼队在凌乱散布四处的棕榈树间进出,前往附近稍微过咸的水井饮水。再往外的背景是像城堡废墟般群聚的丘陵、岩礁,在海岸线上巍峨耸立。
  由于依照威治的习俗,扎营得散开,而且要散得非常开,所以我的生活便是不断来回穿梭在费瑟的帐篷、英军的帐篷、埃及部队的帐篷之间,到城内,到港口,或无线电收发站,整天穿着凉鞋或打赤脚在这些珊瑚质通道上进进出出,强化了我的脚力,渐渐地在很尖锐或炙热的地面上行走亦如履平地,将我原已训练有素的身体锻练得更能吃苦耐劳。
  可怜的阿拉伯人搞不懂我为什么没马可骑;我也不愿谈想锻练自己,或为了让牲畜多休息而宁可走路这类难以理解的话来困惑他们:然而这两点都是真的。看到他们那种较低层次的生活,对我的自尊是一种伤害,令我很不自在。他们的存在反映了我们人类的卑微:就如一个神祇在看我们的生活形态。然而利用他们,将他们原可避免的义务强加在他们身上,更令我觉得羞耻。至于那些黑人,每天晚上在山边疯狂地击鼓为乐。他们的脸庞与我们有显著的不同,这点还可以忍受;不过他们身体的各部位竟然都与我们一样,这却令人痛心。
  在营中,费瑟夜以继日地为政务忙得焦头烂额,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营外,群众以胜利游行、开枪庆贺等,吸引我们的注意。此外也常有意外发生。有一次,一群人在我们帐篷后方嬉戏,引爆了一枚飞机的炸弹,那是波义耳轰炸该城时留下的未爆弹,他们被炸得血肉横飞,将帐篷染成鲜红色,后来又褪成暗褐色,然后变成淡白色。费瑟立刻下令更换营地,并将未爆弹摧毁:那些节俭成性的奴隶还在清洗这些未爆弹。另一次是一座帐篷失火,差点将我们的三个客人烧成焦炭。那座帐篷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群众,也不去救火,只是又吼又笑,我们直到火势熄灭后才愧疚万分地替三个客人裹伤。还有一次,一匹马被开枪庆贺的流弹所伤,有许多帐篷也被射穿了。
  有天晚上,亚格利人叛变,攻击他们的指挥官伊宾·达克希尔,因为他对他们的管教太严苛。他们冲入他的帐篷,叫嚣着胡乱开枪,将他帐内的物品摔得支离破碎,并痛殴他的仆人。这仍未能浇熄怒火,他们开始想起延波的旧仇,因此打算前往该地屠杀亚提巴族人。费瑟由我们的山头看到他们的火把,鞋也没穿便赤脚跑进他们队伍内,以刀背朝他们猛挥,一夫当关。他的怒火吓阻了他们,他的奴隶与马夫则边吆喝众人来帮忙,边挥舞着未出鞘的剑冲下山。其中一人牵了一匹马给费瑟,他于是上马扑向带头的主谋者,我们则忙着瞄准那些叛变者的衣服开枪,将他们驱散。只有两人死亡,有三十人受伤。伊宾·达克希尔第二天便挂冠求去。
  交通工具祖孙三代
  穆瑞提供我们两部劳斯莱斯(Rolls-Royces)牌的装甲车,是由东非战场上调来的。两部车的指挥官是吉尔曼(Gilman)与伟德(Wade),他们的手下全是英国人,有的由陆军后勤部队调来担任驾驶,有的由机枪部队调来担任射击。他们调到威治,使我们的心理压力大增,因为我们的食物与饮水通常很不卫生;不过有英国人做伴,心情好过了些,也算是种补偿,而且将那些汽车与机车推过威治周围的沙坑,是难得的体验。开车穿越野地的困难,使这些官兵练就开车过沙地的绝活,在遇到路况差强人意的地面时便可如履平地,在软质地面更能飞速疾驰。拉艾尔山脉前方二十英里的平原,正是属于软质地面。这些装甲车穿越这片平原,只要约半小时,在沙丘堆间跳上跳下,急速转弯,险象环生。阿拉伯人爱死了这新玩具。他们称机车为魔马、汽车的孩子,而汽车又是火车的儿女,所以总共有祖孙三代在当我们的交通工具。
  海军让我们在威治的日子更加有趣。波义耳派“艾斯皮格号”担任我们的补给舰,他所下达令人窝心的命令是“全力配合纽坎贝上校所提的各项计划,并让他们清楚看出本舰深感荣幸”。舰长费兹马里斯(Fitzmaurice,这在土耳其是个好名字)热忱好客,对我们在岸上的工作也很有兴趣。他协助我们不遗余力,其中最重要的是发信号,因为他是无线电专家。有一天中午“北河号”(Northbrook)进港,送给我们一套陆军用无线电,架在一辆小台车上,由于没有人解释要如何使用,我们都茫无头绪;费兹马里斯闻讯,立刻率领他的半数手下飞奔上岸,将那部台车推到适当地点,熟练地架起天线塔,启动机器,效率惊人地完成连线作业,在日落之前他便与“北河号”联络上,使他们大吃一惊,并与他们聊了许久。这个发报站使威治基地办事效率提升不少,也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以三种语言及二十种不同的陆军密码,不断向红海各地发送讯息。
第三十章 各方臣服
第三十章 各方臣服
  法赫里帕夏仍只能听任我们摆布。他困守在麦地那外围的壕沟内,所在位置刚好使阿拉伯部队无法炮轰该城(我们不曾做过这种尝试,也没想过)。其余的土耳其部队都已派到麦地那与帖布克(Tebuk)间的铁路沿线各供水站,以及分布各军营间的前哨站,以便每天巡逻守护铁路。简而言之,他已退至只能困守的窘况。加兰已由威治往东南出发,纽坎贝则往东北,打算将铁路炸出几个缺口来。他们要截断铁轨与桥梁,并安置自动引爆的地雷来炸毁行进中的火车。
  阿拉伯人已由忧心忡忡变成信心满满,也竞相前来效命。费瑟召募了大部分比黎族人与莫亚希布族(Moahib)人,那使他成为阿拉伯半岛在铁路与沿海之间的霸主。然后他派朱罕纳族到艾斯河谷投效阿布杜拉。
  宣传抗暴理念占上风
  费瑟此时可以好整以暇地应付汉志铁路了。不过我设法请他先在威治多待一阵子,并派各部落族人先出发,如此我们的抗暴行动将来可以延长战线,而且对铁路的威胁也可由帖布克(我们当时所能影响的极限)往北延伸至马安。我当时对阿拉伯运动的方针,看法仍相当模糊,我并未看出宣传战可以制胜,而实战是一种错觉。在当时,我将两者系在一起,幸好费瑟宁可改变人的心意而不想破坏铁路,所以以宣传抗暴理念为主的方针占了上风。
  费瑟早已开始对他的北方邻族,也就是沿岸的豪威塔特族,宣扬他的抗暴理念。而我们如今要前往游说的班尼阿提耶族,是东北方较强悍的一族;在族长亚西·伊宾·阿提耶(Asi
ibn
Atiyeh)前来誓死效忠后,我们获益匪浅。他的主要动机是因为嫉妒邻族,所以我们也不期望他真会积极协助;不过在供应他们面包与盐后,我们也获得自由穿越他的地盘当作回报。随后的地区有许多部落,都听命于鲁瓦拉(Ruwalla)总督努里·夏兰,在地位一夕数变的众多沙漠王子间,他的重要性仅次于胡笙亲王、伊宾·绍德(Ibn
Saud)和伊宾·拉希德,排名第四。
  垂垂老矣的努里统治他的安那慈族(Anazeh)人已达三十年。他的家庭是鲁瓦拉地区的望族,不过他出生时并没有地位,也不受宠爱,他也不是勇敢的战士。他获得领导权,纯粹是基于他的性格。他为了争取权位,不惜残杀两个哥哥篡位。后来他也收服了薛拉雷特族(Sherarat)和其他族人,在他们的沙漠中,他的话就是绝对的法律。他没有一般族长那种外交辞令;他只要一句话,便可结束一场纷争,或结束对手的性命。所有人都畏惧他,顺从他;我们想经过他的地盘,必须看他的脸色才行。
  打通席勒汉河谷
  幸好,这不难。费瑟在几年前与努里已有交情,而且在麦地那和延波时都曾交换礼物巩固交谊。如今,费兹·古赛因奉命由威治前去拜会他,在途中遇见鲁瓦拉族的首领之一道格密(Dughmi)带领数百头驮着可观礼物的骆驼队,前来拜会我们。当然,努里与土耳其人仍有交情。大马士革和巴格达都是他的市场,他们如果怀疑他的忠贞,可以在三个月内将他的部落饿个半死;不过我们知道,时机来临时,他会以武力支援我们,到时他自会与土耳其决裂。
  努里的支持,替我们打通了席勒汉河谷(WadiSirhan),这是极为著名的通道,也是扎营区,有接二连三的水井。这条河谷是一系列洼地连接而成,由东南方努里的首都焦夫往北延伸至叙利亚境内靠近德鲁兹山脉的阿兹拉克(Azrak)。我们最渴切期盼的就是能自由进出席勒汉河谷,与东豪威塔特族,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阿布塔伊族(abu
Tayi)接触,他们的族长奥达(Auda)是阿拉伯半岛北方最伟大的虎将。只有靠奥达协助,才能使马安至阿卡巴的各部落转而协助我们,进而由土耳其手中占领阿卡巴及其邻近山岭;只有他大力支持,我们才能冒险由威治长途跋涉往马安进军。我们在延波时,便一直久仰他的大名,并渴望能争取到他加入我们的阵营。
  效忠人潮络绎于途
  我们在威治大有进展;奥达的表弟伊宾·查阿尔(Ibn
Zaal)也是阿布塔伊族的战将,他于二月十七日到达,那天真是我们的幸运日。天一亮,就有五位薛拉雷特族的族长由帖布克东方的沙漠,带着当地盛产的阿拉伯鸵鸟蛋当礼物前来。随后来的是阿布提尤尔族(abu
Tiyur)的戴夫-阿拉(Dhaif-Allah),他是马安高原中豪威塔特族权势最大的哈姆德·伊宾·贾济(Hamdibn
Jazi)的表弟。这都是些人多势众的部落,族人也都是剽悍英勇的猛将;不过由于奥达与哈姆德早年曾发生冲突,因此这些部落与游牧的阿布塔伊族也都是世仇。我们对他们不远千里前来迎接,觉得很自豪,但并不满意,因为与阿布塔伊族相较之下,他们比较不适合担任我们攻击阿卡巴的任务。
  在他们之后前来的是努里·夏兰的长子纳瓦夫(Nawwaf)的表弟,他代表纳瓦夫致赠费瑟一匹马。由于努里·夏兰与哈姆德·伊宾·贾济两方的人马一向不睦,为免他们仇人相见,我们将双方人马隔开于两处,并加搭一座贵宾帐篷。继鲁瓦拉族之后,来晋见费瑟的是定居在沿岸的豪威塔特族阿布塔杰加(abuTageiga)支系的族长。他代表族人来向费瑟致敬,并带来他们抢掠土耳其在红海最后两个据点德哈巴(Dhaba)和莫威列(Moweilleh)的战利品。费瑟在他的专用地毯上挪出位子请他就座,并为他族人的表现向他致谢;他们的效忠使我们得以接近阿卡巴的边界。当地的山径太崎岖,不适合用兵,但很适合宣扬抗暴运动,更适合搜集情报。
  当天下午,伊宾·查阿尔率领奥达的十个心腹到达。他先代表奥达亲吻费瑟的手,接着代表自己再亲一次,然后入座,表明他是奉奥达之命前来致敬,以及请示命令。费瑟设法抑制喜不自胜的雀跃,慎重地向伊宾·查阿尔介绍他的世仇-豪威塔特族的贾济支系人马。伊宾·查阿尔淡漠地向他们致意。稍后,我们与他私下会谈,他离去前我们送他大批礼物,给他更多的承诺,并请他传达费瑟的口信,表示若没亲自见到奥达在威治现身,费瑟无法安心。我们对奥达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但对他仍不了解,在阿卡巴这种重要的战役,我们无法承担任何失误。他必须前来让我们评估,当着他的面叙述我们的计划,并争取他的协助。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圆满顺利。这一天与费瑟的每日作息并无两样。不断涌入的消息使我的日记写个没完。通往威治的路上挤满前来宣誓效忠的特使、自愿军,以及各大部落的族长。这些川流不息的人潮,使原本仍在观望的比黎族人也有心归顺了。费瑟捧着《可兰经》与新加入的效忠者宣誓,在他按兵不动时他们要蛰伏不动,在他冲锋陷阵时他们则要奋勇向前,绝不向土耳其人称臣,而且要善待每个说阿拉伯语的人(无论是巴格达人、阿勒坡人、叙利亚人或纯种阿拉伯人),并将阿拉伯独立的目标置于个人生命、财富及家庭之上。
  放弃世仇,摒除成见
  费瑟也立刻要求各部落当着他面前与世仇尽弃前嫌旧恨。遇到各部落间因为利益摆不平而起冲突,费瑟就出面居间斡旋,而且经常是自己出钱来化解这些纷争,以求尽速息事宁人。在那两年间,费瑟每天忙着在阿拉伯各部落间充当和事佬,替他们排难解纷争,使他们团结一致抵御土耳其。在费瑟经过的地区,血海深仇都暂告平息,他也是阿拉伯半岛西部至高无上、不容争议的最高法院。
  费瑟的表现也使他的成就实至名归。他不曾下达模棱两可的命令,也不曾作出会导致纷争的决定。没有一个阿拉伯人曾对他的判断提出异议,或质疑他排解部落问题的智慧与能力。他借着耐心论断是非,借着他的圆融手腕和过人的记忆力,赢得由麦地那至大马士革甚至更远处的各游牧民族的敬重。他的地位超越部落族长,甚至超越了血海深仇和各部落间之猜忌。阿拉伯建国运动变成举国一致的目标,因为在此目标下,所有阿拉伯人都是一家人,各人的私利都应摆一边;在解放大马士革后欢欣鼓舞的几星期中,以及随后长达数月的理想幻灭期间,费瑟凭借着勤奋与能力,赢得这场运动的领导地位。
第三十一章 抱病出任务
第三十一章 抱病出任务
  在一片兴高采烈声中,克莱顿的紧急命令突然传来,要求我们在威治多待两天,等候埃及巡逻艇“努瑞巴尔号”(Nur el
Bahr)带来最新消息。我身体不适,因此更乐于留下来等它。这艘巡逻艇准时到达,麦克鲁里(MacRury)下船来,递给我一份贾玛尔帕夏拍发给在麦地那的法赫里帕夏的电报指示。这份长电文是安佛与在君士坦丁堡的德国参谋研拟出来的策略,命令法赫里立刻弃守麦地那,并将部队先撤往海狄亚,然后转进乌拉,接着取道帖布克,最后到达马安;他们将在当地建立一座新的铁路起站,以及深沟高垒的阵地。
  完全封锁一五O英里铁路
  此举对阿拉伯人而言是正中下怀。然而我们在埃及的部队则会因为这两万五千名安那托利亚的兵力,以及比一般部队更多的巨炮即将转而投入比沙巴前线,而阵脚大乱。克莱顿在信中告诉我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并要尽一切力量占领麦地那,或在土耳其部队撤离时加以歼灭。纽坎贝正在前线执行一系列的爆破任务,所以当时这重责大任就落在我肩上。我担心恐怕无法及时采取行动,因为这则消息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土耳其的撤军行动恐怕已经展开。
  我们将实情告诉费瑟,并表示在此刻必须牺牲或至少暂缓阿拉伯的利益,以换取盟军的利益。他一如往昔,对这提议展现君子气度,并立刻答应全力配合。我们列出可调度的兵力,并安排他们移师前往攻击铁路。正直、沉默的马斯特(Mastur)亲王,还有拉希姆和他的族人、骑骡步兵,以及一尊巨炮,将由阿布杜拉掌控的地区往北,直接进军艾斯河谷北方第一处水源地法格(Fagair),在当地截断第一段铁路。
  来自杰达(Jeida)的阿里·伊宾·胡笙负责攻击马斯特亲王北方的第二段铁路。我们吩咐伊宾·马哈南(Ibn
Mahanna)逼近乌拉,并监视该地。我们命令纳息尔亲王率他的人马留在卡拉特慕阿达丹(Kalaat
elMuadhadham)附近,待命攻击。我也致函要求纽坎贝回营听取最新情报。老穆罕默德·阿里将由德哈巴移师至帖布克附近的一片绿洲,如此即使土耳其撤军真能走那么远,我们也已有所防备。我们将一百五十英里的铁路完全封锁,而费瑟本人则留在威治,视各部队需要随时提供援军。
  加强突袭,一举歼灭
  我负责前往艾斯河谷找阿布杜拉,以了解他为何两个月来毫无动静,并说服他,如果土耳其人出城来,要与他们正面交锋。我希望我们可以借着在铁路沿线采取无数次小规模突袭的策略,使他们无法通行,也无法在各主要休息站囤积粮秣。驻守麦地那的土耳其部队缺乏运输用牲口,能携带的辎重有限。安佛指示他们要将巨炮与补给品由火车托运,并要他们沿铁路而行,护卫火车。这是首次采行的移防方式,如果我们能有十天时间部署,而他们届时仍试图采行此不智之举,我们就会有机会将他们一举歼灭。
  第二天我离开威治;由于病痛缠身,不适合长途跋涉,费瑟因另有事情要忙,匆匆替我挑了一支由各路人马拼凑而成的护卫队。这支队伍中有四名里法族人与一名朱罕纳族人担任侍卫,还有一位叙利亚仆人阿尔斯兰(Arslan)负责替我准备面包与米食,顺道充当阿拉伯人之间的和事佬;四名亚格利人、一位摩尔人(Moor),还有一个亚特班人苏莱曼(Suleiman)。那些骆驼在这片荒凉干枯的比黎族地区因没草可吃而变得又瘦又弱,势必会走得很慢。
  我们出发的时刻一拖再拖,直到晚间九点才不得已上路:不过我已下定决心在清晨之前设法离开威治地区。所以我们走了四小时才就寝。第二天,我们走了两站,每站各走五小时,然后在阿布杰雷贝特扎营,这是我们在冬天时留宿过的营地。营地中的大水池这两个月来并未变小,不过水质含盐量显著增高,再过几星期这些水便不适合饮用了。据说附近有口浅水井的水还勉强可以饮用,我没去找这口井,因为背部的疔疮与发高烧,使我无法负荷骑骆驼的颠簸,而且我也累坏了。
  我们在天亮前许久便已上路,通过哈姆德河谷后,在阿甘纳(Agunna)布满小丘陵的崎岖路面间迷失了方向。天亮后我们才摸清方向,翻过了一座分水岭,陡直地往下进入古伯特(El
Kubt)。这是一片四面环山的平原,直通往苏克赫,我们上次由恩列治前来时曾路过此地,这块山区有许多醒目的泡状花岗岩,地面长满药西瓜(colocynth),爬藤与果实在朝阳中显得生机盎然。朱罕纳族人说它的叶与藤都是很好的马饲料,而且吃后几小时都不会口渴;亚格利人说用这种药西瓜的皮当杯子盛骆驼奶喝,是最好的缓泻药;亚提巴族人说只要把这种水果的汁抹在脚跟上就有助排便了;那位摩尔人哈梅德(Named)说,干枯的茎骨是很好的燃料。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大家都同意,就是这种植物不适合当骆驼的饲料,甚至对它们有害。
  怪山中的怪山
  我们边走边开心地聊了三英里路,穿越古伯特,并翻越一座小山岭进入另一处较小的区域。我们这时看见苏克赫山区东北方有两座并肩而立的灰色火山岩,颜色带淡红色,阳光照射不到,风沙也吹不到。第三座巨岩位于稍远处,就是那座令我很好奇的泡状圆石。走近后一瞧,就像是一颗有一半埋进地面的大足球。它的颜色也是红褐色,南面与东面十分平滑完整,圆顶式的山头光泽亮眼,上头有若干细缝隙,像是用线缝合的:这是汉志这个遍布怪山的地区中最怪异的山。我们缓缓走向它,阳光中斜飘下一片美得出奇的雨丝。我们走的路是在沙克哈拉(Sakhara)与苏克赫之间的峡谷,沙质的路面,山旁峭壁千仞。山头险隘,我们必须攀爬过一层层粗糙的岩面,以及山腰处两块倾斜的红色礁岩间的一道大断层。山径的最顶端有如刀刃,我们由此往下经过一条羊肠小径,有一颗巨大的落石几乎堵住整个路面,石面上被几世纪来走过此地的人们凿刻下各部族的标志。随后便是草木丛生的空旷地,冬季时的滂沱大雨会将土石由光滑的苏克赫山腰冲刷下来淤积于此。遍地都是裸露的花岗岩,脚下仍湿润的水道中有质地极细的银白沙粒。这条水道通往海兰(Heiran)。
  接着我们进入一片杂乱的碎岩区,岩片胡乱堆积成小丘,我们在其间盲目摸索出可供裹足不前的骆驼行走的路。午后不久,碎岩区转而成为一片草木扶疏的宽阔山谷,我们沿山谷走了一个小时,再度遇上坎坷难行的路段;我们必须下来牵着牲口走过一道羊肠小径,路面的岩阶由于经年累月的踩踏已经极为光滑,在天雨湿滑时相当危险。这条路穿越一座大山肩,再往下进入较小的山丘和山谷,然后再由另一条蜿蜒迂回的多岩小径进入一道激流的河床。不久这条河床便窄得连驮行李的骆驼也无法通行,我们于是取道山腰一条隘道,上头是绝壁,底下是断崖,险象环生。这么走了十五分钟后,我们总算到达一座山鞍,路旁一堆堆小石标,是许多路过其间的旅人为表达熬过这段坎坷路段的欣慰之情而堆成的。我的第一趟阿拉伯之旅,也就是由拉贝格前去找费瑟时,在马斯土拉便曾见识过这种表达谢天谢地之忱的石堆。
  豁然开朗
  我们也停下来堆了一座,然后沿着一片沙质山谷进入汉巴格河谷(Wadi
Hanbag),那是哈姆德河谷的支流,占地宽广,草木茂盛。在刚才那片残破山区受困数小时之后,进入空旷的汉巴格河谷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它洁白的河床往北经由树林绕过红褐色的崇山峻岭,沿途的视野可广达一两英里。这条支流的沙坡上杂草丛生,我们在此歇脚半小时,让饿坏了的骆驼嚼食那些多汁而鲜嫩的青草。
  骆驼自从瓦黑地井之后便不曾如此大饱口福,所以此刻吃得狼吞虎咽,嚼都不嚼便吞下肚,留待稍后再好好反刍消化。然后我们穿过山谷,到达与我们的入口相对的大支流。这座基坦河谷(Wadi
Kitan)景色也很迷人。它的地表质地是砂砾,没有松散的岩块,沿途树木苍翠荫郁。它的右侧是小丘陵,左侧则是巍峨壮观的层山群峦,名为吉德华(Jidhwa),有无数陡峭峥嵘的花岗岩平行山麓,此时夕阳正要沉入蓄雨的浓密云层,染得山头一片通红。
  最后我们扎营,将行李由骆驼背上卸下,让它们到草地上放牧后,我躺在岩壁下休息。我全身酸痛,头痛欲裂,高烧不退,这是赤痢突发的后遗症;我当天在攀爬过较险峻的地形时,耗费太多体力,两度短暂昏厥。阿拉伯沿海的这种赤痢发作时通常会像被铁锤重击,症状会滞留数小时,随后患者觉得异常疲倦,往后的几星期常会有突然神经崩溃的后遗症。
  发生谋杀事件
  我的随从整天争执不休;我躺在岩边时,枪声响起。我毫不在意,因为山谷中有许多野兔野鸟;可是不久后苏莱曼叫醒我,要我跟他穿越山谷到另一侧的山坳,一个来自波雷达的亚格利人沙列姆(Salem)横尸当场,一颗子弹贯穿他的太阳穴。这一定是近距离开枪,因为伤口周围的皮肤有灼伤痕迹。其余的亚格利人正在疯狂地到处乱跑,我向他们探询怎么回事时,他们的队长阿里说,是那个摩尔人哈梅德干的。我怀疑凶手是苏莱曼,因为亚特班人与亚格利人在延波和威治时就已屡生龃龉;不过阿里向我保证,枪声响起时,苏莱曼与他一起在三百码外捡拾树枝。我于是派众人出去找哈梅德,然后自己有气无力地回到歇息处,心想怎么这么倒楣,偏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遇上这种事。
  我正躺着,突然听到一阵骚动,我缓缓张开眼睛,只看到哈梅德的背影,他俯身在他的鞍袋上。我先举起手枪比着他,然后开口叫他。他自己将步枪放下,以便解开坐鞍。我一直以枪比着他,直到其他人跑过来。我们立刻开庭;哈梅德不久便承认,他和沙列姆起了口角,一时情绪失控,冷不防地将他射杀了。我们的侦讯结束。那些亚格利人都是死者的亲戚,他们要求血债血还,其他人也附和他们;我试图使待人和气的阿里改变心意,但徒劳无功。我的头因高烧而疼痛,无法思考;不过即使健康情况良好,而且口若悬河,我也无法替哈梅德求情。因为沙列姆平日人缘不错,他突然惨死,哈梅德罪无可逭。
  充当刽子手
  这时我心中惶恐万分,深恐没有人能替我执行刽子手的工作;我身为文明人,此刻却一心想避法律如避瘟疫。我们部队中还有其他的摩尔人,如果任由他们的族人被世仇亚格利人杀了,必会引发冤冤相报,危及全队的团结。一定要就地正法,执行正式的处决。最后,我无计可施,只好告诉哈梅德,他必须为杀人而偿命,并由我亲自扛起行刑的重担。或许他们会认为我没资格当他们的世仇,至少不会对我的后辈采取报复行动,因为我是个陌生人,而且没有子嗣。
  我押他到山脊内的峡谷间一处湿冷阴暗、树林阴郁的地点。地面的沙质河床被新近下的雨水沿崖壁流下后滴成坑坑洞洞。这道峡谷在尽头处缩至只有数英寸宽,山壁几乎呈垂直矗立状。我站在入口处,让他滞留片刻,他趴在地上哭。然后我要他站起来,一枪打入他胸膛。他瘫倒在杂草堆间高声呻吟,鲜血迸出,染红他的衣服,他不断地翻滚,直到靠近我脚边。我再补上一枪,不过因为全身颤抖失了准头,只打中他的手腕。他仍不断地叫嚷,声音微弱了些,这时背部贴地躺着,脚朝向我,我倾身向前,瞄准他颚下与脖子间胡子最浓密处,再朝他补上最后一枪。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我召唤那些亚格利人;他们将他埋在他陈尸的峡谷中。随后我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合眼,直到天亮,我叫大家起床上路,急着想远离基坦河谷。他们必须将我抱上坐鞍。
第三十二章 会见阿布杜拉
第三十二章 会见阿布杜拉
  天亮时我们穿越一条短而陡的山径走出基坦河谷,进入这层峦群山间的主要河道。我们转向旁边的一条支流雷米河谷(Wadi
Reimi)取水。此地没有像样的水井,只有在山谷的石质河床中有个会渗出水来的小坑洞;我们几乎是靠嗅觉找到这个水坑的,虽然水喝起来也有恶臭,却和闻起来的臭味不大一样。我们再将水袋汲满水。阿尔斯兰烘焙面包,我们休息了两小时,然后继续上路,穿越安克河谷(Wadi
Amk),这座翠绿的山谷地势平坦,骆驼走来轻松愉快。
  热气与病痛缠身
  当安克河谷弯向西时我们已走出河谷,沿着灰色花岗岩(像冷太妃糖)翻山越岭,这种地形在汉志地区触目皆是。这条隘道的尽头是一座有台阶的陡坡最底层,路面残缺不全,骆驼寸步难行,所幸只有一小段路。随后我们进入一座空旷的山谷走了一小时,右侧是丘陵,左侧是高山。峭壁间有水池,较平坦的岩面有树林,树下有梅拉温(Merawin)族人的帐篷。这些斜坡上物产丰饶,一群群的绵羊与山羊在上头吃草。我们向那些阿拉伯人要了些羊奶:这是我手下的亚格利人经历两年干旱后,首度尝到羊奶的滋味。
  通往山谷外的小径,最顶端的路况真是举步维艰,越过这山头进入马拉克河谷(Wadi
Marrakh)的路段,更是惊险万状;不过山岗上的景致足以令人忘掉一切烦忧。马拉克河谷是一条宽广宁静的林阴道,位于两座拔地而起的峭壁间,往前四英里后到达一处圆形开阔地,四面八方的山谷似乎都在这里交会。未经凿切的原石由人工堆筑在入口处。我们走进去后,看到两岸灰色的山壁以半圆形的弧度往后缩。在我们面前的南方,这往后弓缩的弧度被一片直立的蓝黑色熔岩挡住。我们穿越熔岩下的荆棘树丛,在稀疏的树阴下躺着,溽暑中有这么一片差强人意的遮阴处,也觉得庆幸了。
  此时日正当中,酷热难耐;我越来越虚弱,连头都抬不起来。热风迎面吹来,像灼热的手甩过我们的脸庞,刺痛眼睛。疼痛使我以口喘气,热风使我的嘴唇干裂,喉咙焦烫,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连喝水都引发喉咙阵阵刺痛;然而我还是必须不断地喝水,因为我渴得躺不安稳。苍蝇真是令人不堪其扰。
  这座山谷的地质是细石英砂砾和白沙。由地面反射的阳光使我们睁不开眼来;随着热风来回拂过草叶尖梢,地面也像在热气中上下舞动。骆驼喜爱这种草,一丛一丛的,大约有十六英寸高,灰绿色的茎柄。它们大口大口地吞食下肚,直到我的随从将它们牵回来蹲伏在我身旁。我这时恨透了这些牲畜,因为它们吃得太多,吐出的气有一股恶臭;而且它们每嚼完一口,便不断由胃中再反刍出一口,绿色的唾液由宽大的双唇间淌出,沿着松垂的下巴滴落。
  熔岩崎岖路难行
  我一肚子火地躺着,捡了颗石头丢向距我最近的一只骆驼,它蹒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我后头,最后总算站稳后脚,狠狠地撒了一大泡乌漆抹黑的尿,热气与病痛缠身的我,只能无助地躺着大喊救命。我的随从都去生火烤一只他们刚猎得的瞪羚了。我知道再过一天,就可以舒服地躺着休息了,因为前头的山势峥嵘,颜色鲜明。山麓有久经日晒的暖灰色,山头则是细长的花岗岩,通常会并排出现,像是废弃的观光铁路生锈的铁轨。阿尔斯兰说那些山峰像鸡冠,真是观察入微。
  众人饱餐一顿后,我们再度上路,轻易地登上第一座熔岩峰。第二座山峰路程也很短,峰顶有冲积沙质及碎石质的宽阔台地。此处的熔岩是铁红色火山渣岩,表层洁净,上头散布些石块。第三座山峰及其他山峰往南迤逦而去,越来越高;不过我们往东行,走向加拉河谷(Wadi
Gara)。
  加拉河谷以前或许是一座花岗岩质山谷,熔岩曾流经其间,慢慢将河床填满,使中央部分隆起。我们看到两岸在熔岩与山腰间都有深沟。这条河谷经常雨水泛滥,山岭间则经常受暴风侵袭。流经河床的火山熔浆凝固后,纠结成像绳子般,龟裂残缺,走向迂回曲折。地表松散,支离破碎,世世代代的骆驼队在此走出了一条崎岖难行的路来。
  我们在此挣扎了好几个小时,速度奇慢,骆驼走得畏首畏尾,深恐尖锐的地面刺痛它们柔嫩的脚掌。这条小径只能靠沿途的骆驼粪和稍蓝的石块表层来认路。阿拉伯人说这条路入夜后无法通行,这话相当可信,因为每当我们不耐烦地想催牲口走快点时,都会使它们扭得一跛一跛。不过,在傍晚五点后不久,路面平坦多了。我们似乎已接近山谷源头,河谷渐渐狭窄。右前方有一座锥形火山口,由喷火口到山脚有一道道整齐的凹沟,是岩浆流下的残迹;黑色灰烬的质地,干净得像是特意筛滤出来的,较坚硬的土壤和火山渣则遍布四处。火山口之后是另一处熔岩区,或许年代比山谷还久远,因为上头的石块都很光滑,石块间则是平坦的河谷,杂草蔓生。在这些空旷地表间有许多贝都人的帐篷,这些族人看到我们之后,纷纷跑过来,热络地拉住我们的缰绳,牵我们到他们的营地。
  热情的贝都族族长
  他们是法哈德·汉夏(Fahad el
Hansha)亲王和他的族人;他是个老迈聒噪的战士,他们曾跟着我们进军到威治,加兰首度以自动引爆的炸药在桃伟拉(Toweira)车站附近炸毁一部运兵火车时,他们也曾与他同行。法哈德不肯让我静静地躺在他的帐篷外,以沙漠居民平起平坐的习性,硬将我推进他的帐篷,与帐内无数的虱蚤为伍。然后他殷勤地劝我喝了一碗又一碗利尿的骆驼奶,并如连珠炮般问我关于欧洲、我家乡的“族人”、英国的骆驼牧场、汉志和其他地区的战争、埃及与大马士革、费瑟的近况、我们为何要去找阿布杜拉等问题,以及为什么他们都已敞开心胸与双手等着迎接我皈依真神阿拉,我为何还是那么固执地信奉基督教。
  就这么耗了许久,直到晚上十点,这时迎宾用的绵羊大餐也已上桌,被肢解的绵羊呈大字形趴在一堆涂了奶油的米饭上。我礼貌性地跟着他们进食,然后将自己裹在长袍内呼呼大睡。我整天在险恶地形赶路,早已困顿得快睁不开眼,所以虽然被虱子跳蚤咬得体无完肤,仍然一觉到天亮。然而,我的病刺激了平时迟钝的想像力,当晚梦境不断涌现,我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步入无边的黑暗,走过绵延不绝的熔岩(像炒蛋变蓝了,错得离谱),踩在脚下尖锐得像蚊虫在咬啮;也有噩梦,或许是个摩尔人的鬼魂,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们。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神清气爽,衣服上仍沾满菜渣。在法哈德热情的召唤下,我们盛情难却地再喝了一碗骆驼奶。我已经可以不用人搀扶自行跨上骆驼。我们走过加拉河谷的最后一段路,由一座火山口往南,穿过许多圆锥形火山渣堆后,直达山顶。随后我们转入一座支脉的山谷,牵着骆驼爬上陡峭多岩的火山口。
  越过山头后,进人慕米亚河谷(Wadi
Murrmiya)的下山路走来轻松愉快,这座河床中央覆满白铁皮似的熔岩,两旁则是平滑的沙质河床,很好走。过一阵子,我们到达一处断层,看来像是通往对岸的通道。我们就由此过岸,发现对岸的熔岩间土质显然极为肥沃,因为树林枝浓叶茂,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是我们沿路最好的牧场,在遍地蓝黑色的碎岩衬托下,显得更是绿意盎然。此地的熔岩质地已改变。这里没有其他地方那种松散的石堆,集合头颅或拳头大小的石块聚成一堆;而是一摞摞结晶叶状体的金属质岩质,打赤脚绝对无法通行。
  最后一次扎营
  另一座分水岭通往一片空地,朱罕纳族在浓密的灌木丛下犁出八亩的耕地;据说附近还有其他类似的耕地,阿拉伯人的吃苦耐劳由此可见一斑。此地称为阙夫河谷(Wadi
Chetf),之后又是一条熔岩的崎岖河床,也是到目前为止路况最差的一段。有一条锯齿状很难辨识的小径贯穿其间。我们损失了一只骆驼,它前脚因为踩入坑洞而扭断;由沿路的骆驼尸骨看来,我们不是惟一折损牲口的队伍。然而,依照向导的说法,熔岩路段也到此为止,接下来都是较平坦的谷地。最后有一道缓升坡上升,我们在薄暮时分攻上山顶。这段路走来轻松愉快,加上气候凉爽,使我元气大振,直到夜幕低垂我们都没有像平常般停下来歇息,而是继续赶路,穿越慕米亚河谷,进入艾斯河谷的盆地。我们在特雷(Tleih)河畔空旷的野地上最后一次扎营。
  我很欣慰即将到达,因为高烧仍然未退。我担心自己真会病倒,若我带着这病痛之躯落入那些热情的部落民族手中,后果实在不敢领教。他们治疗各种病症的方式,都是在病患身上与患处对应的若干部位烧个洞来。对这种疗法有信心的人觉得可以忍受,没有信心的人却觉得是种折磨:既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接受这种治疗,当然太傻了,可是却是想躲也躲不掉。因为阿拉伯人的一番好意,和他们的好客一样,自以为是,绝不会搭理患者的抗议。
  第二天早上走得很轻松,路过空旷的谷地进入艾斯河谷。我们到达最近的水源地阿布马克哈(AbuMarkha)时,阿布杜拉也刚到该地不久,他正在指示要将帐篷搭在水井后方相思林旁的空地间。他将旧帐篷留在山谷下方的安里井(Bir
el
Amri),就如他之前也曾在慕拉巴(Murabba)留下一座旧帐篷,因为他那些粗枝大叶的众多手下和牲口将帐篷地面弄脏了。我将费瑟交待的文件转交给他,并解释麦地那的局势,以及我们必须火速封锁铁路。我觉得他反应很冷漠;不过我也没与他争辩,只说我一路走来已经累坏了,如果他许可的话,我想躺下来小睡片刻。他在他的大帐幕旁替我搭了一座帐篷,我总算得以进去休息了。我一整天都在马鞍上和昏厥交战,深怕因此无法完成任务,如今讯息已传达,紧绷的心情为之一松;倘若得再撑上一个小时,我可能就会崩溃。
第三十三章 梳理抗暴原则
第三十三章 梳理抗暴原则
  我在那座帐篷内躺了将近十天,苦于病体虚弱,我的兽性自我也因而悄悄溜走,藏匿到羞耻消失才现身。和往常一样,我置身这种情况时神智很清醒,感触特别敏锐,我终于开始反复思索阿拉伯抗暴的问题,好像这是用来对抗疼痛的一种习惯性特效药。这种事早就该反省的,然而我首度到达汉志时,当务之急是采取军事行动,我们也依本能决定如何处置最适切,不深究理由,也无法明确陈述真正想达到的目标。没有过往的体验和反省做基础,本能如此被滥用后便成为直觉、女性化;此刻我的信心开始动摇。所以,在缠绵病榻、动弹不得时,我试图在书本所学来的知识及我们的行动中寻找平衡点;在辗转反侧、梦境不断的睡眠间,理清我们当时纷乱纠结的头绪。
  为何要夺下麦地那?
  就如前面所提,我不幸被赶鸭子上架,成为战场指挥官,而且毫无战争素养。战争理论我是略有涉猎。我在牛津时基于兴趣浏览过拿破仑、克劳塞维兹、席莫勒(Caemmerer)、毛奇(Helmuth
Moltke)①,以及近代法国军事家的兵法;他们谈的似乎都只是片面的。在读过乔米尼与威里森(Willisen)的论述后,我发觉萨克斯(Saxe)②、吉伯特(Guibert),以及十八世纪的兵法较为广博。然而,克劳塞维兹的才智远超过庸碌诸子,他的书条理分明,引人入胜,我不知不觉便接受了他的论调,直到将库恩(Kuhne)与佛区相较后,我才对穷兵黩武深感厌恶,对他们的见解也持批判态度。反正,我的兴趣一直是抽象的,只关心战争的理论与哲学,尤其是形而上的层面。
  如今,在战场上,一切都是具体的,尤其像麦地那这种烦人的问题;为了让自己抛开这个问题,我开始想找些适切的金玉良言运用在现代化、科学化的战争上。不过都不能适用,这使我忧心。至目前为止,麦地那一直萦绕我们的心头;但我此时已病倒,它的形象不大清晰,不知是因为我们距它太近了(人很少喜欢唾手可得之物),或是因为我的眼睛因经常打靶而变模糊了。一天下午,我在睡梦中热醒,全身冒汗,被苍蝇搞得心烦,不禁想道,麦地那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当我们在延波,而麦地那城中的土耳其部队企图进军麦加时,它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不过我们进军威治,已扭转了这一切。如今我们已将铁路封锁,他们只能采取守势。麦地那的兵力已裁缩至无攻击能力的格局,只能困守在壕沟中,宰杀已无力饲养的运输用牲口充饥,而这一点使他们更无法动弹。我们已剥夺了他们伤害我们的能力,又要将他们的城夺下。这座城不像威治般适合当我们的基地,也不像艾斯河谷般会构成威胁。我们到底要它干吗?
  午休后,营地里再度生机勃勃,外头的喧闹声开始透过黄色的帐篷布进入我耳中;帐篷的每个破洞都有一束强光射进来。我听到站在树阴下的马匹以跺脚和喷鼻息驱赶苍蝇的声音、骆驼的咕噜声、研磨咖啡的响声、远方的枪声。我开始在这些烦人的噪音中反复思索战争的目标。书本说得很明白-经由一道程序摧毁敌人的部队-战斗。只有靠血战才能获取胜利。这对我们而言真是一句冷酷的金玉良言。正如阿拉伯人没有正规部队,当年佛区在土耳其打仗时也没有目标。阿拉伯人无法忍受伤亡。我们的克劳塞维兹又是凭什么赢得胜利的?戈尔茨(Von
der Goltz)⑦似乎谈得更为深入,他说重要的不是要歼灭敌人,而是要使其丧胆。只不过我们的表现难以指望会让任何人
  丧胆。
  早已赢得汉志战争
  然而,戈尔茨只是个欺世盗名之徒,那些智者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因为我们确实即将赢得我们的战争;我斟酌再三后,顿时醒悟我们其实早已赢得汉志战争。汉志地区每一千平方英里土地上,有九百九十九平方英里如今已获自由。我故意想激怒维克里而提的玩笑话,说抗暴不像战争而更像和平,虽是信口胡扯,或许也有几分真理?在战争中,采取彻底歼灭的战术或许确实能掌有优势,不过在承平时期,能掌握大多数则更有利。如果我们能控制麦地那以外的其他所有地区,则很欢迎让土耳其占领麦地那的寸土之地,直到和平到来或世界末日来临,好让他们体认到紧贴在我们的窗玻璃上,是多么徒劳无益。
  我沉住气将脸上的苍蝇再度挥走,满意地了解到汉志的战争早已获胜而且结束:我们占领威治那天便已获胜,只不过我们无先见之明,未能体认这一点。这时我打断思绪,再度聆听。远方的枪声渐渐激烈,成为密集的连发乱响。枪声停了。我竖耳倾听,知道接下来会有其他的声响。果然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一阵瑟瑟声,像是长袍的据摆拂过地面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帐篷布传入耳中。暂停片刻,骆驼骑士排好队伍,然后以藤鞭轻拍骆驼的颈背,使它们跪下。
  它们毫无声息地跪下。我依记忆估算时间,首先那些骆驼踌躇着俯瞰地面,以一只脚试探较松软的土地;然后前腿跪下时突然迸出鼻息,闷哼一声,因为这支队伍历经长途跋涉,已经相当疲惫;而后在后腿弓缩起时发出沙瑟声,接着会左右摆动着身躯,将膝盖往外伸,使腹部埋在炙热的石块下较冰凉的地面。这时骑士打着赤脚,像小鸟走过地面般啪哒啪哒地快步疾走,不是到咖啡炉边,便是到阿布杜拉的帐篷,依各人的职权而定。骆驼会就地休息,不自在地在砂砾地上甩动尾巴,直到主人有空可以安顿它们。
  我的理论已经有很好的开始,不过还得为战争的结束的方法找个替代方案。我们的战争与佛区所宣扬的那一套似乎不尽相同;我回想起他,看出他和我们之间的差异。在他的现代战争中-他称之为“绝对战争”(absolute
war)-两个国家声称因彼此意识形态不同而必须借武力解决。冷静想想,这是其蠢无比的行径,因为意见可以加以辩证,信念却需要借枪炮来治疗;这种争斗只有在一方的支持者已无法对抗另一方的支持者时才会结束。这听来像是老调重弹的二十世纪宗教战争,它的必然结局是一种信念的彻底瓦解,它的领导者则相信神的审判终将胜过一切。这种想法或许可以套用在法国和德国,却无法代表英国的态度。我们的部队并不是在佛兰德斯④(Flanders)或苏伊士运河捍卫一种哲学观念。费尽心机想使我们的官兵痛恨敌人,通常只会使他们痛恨战斗。事实上,佛区自相矛盾地说这种战争依赖大量征兵,而且职业军人派不上用场;然而,旧式的部队仍是英国的理想,它的召募方式仍是激起我们官兵的壮志。对我而言,佛区式的战争是赶尽杀绝,并不比其他战争更“绝对”,不妨称之为“杀戮战争”。克劳塞维兹曾列举各种战争……个人战争……为了争夺王位的联合代理决斗(joint-proxy
duel)……发生在政治党派间排除异己的战争……为了贸易目标的商业战争……似乎没有两场战争是相似的。敌对双方经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错误中盲目摸索,直到局势获得控制。胜利通常靠向眼光敏锐的一方,虽然幸运与聪明才智可以将大自然的“铁则”(inexorable
law)搞得一团混乱。
  杀戮战争下下策
  我搞不懂费瑟为什么要对抗土耳其人,为什么阿拉伯人又愿意响应他,然后明白了他们的目标是地理上的,要将土耳其人逐出亚洲所有说阿拉伯语的土地。他们对自由的和平理想也仅止于此。为了追求这个理想,我们可以杀土耳其人,因为我们很不喜欢他们;可是杀戮纯粹是一种非必要的奢侈。如果他们愿意自行离去,这场战争便可结束。如果不然,我们便催他们离去,或设法赶走他们。到逼不得已时,我们便得采取最后手段,以血腥的“杀戮战争”来解决,但我们付出的代价也很庞大,因为阿拉伯人是为了争取自由而战,然而自由的喜悦是只有活人才能享受的。不管一个人多么喜爱他自己或别人的子女,为子孙打拼终究是件很难让人全力投入的事。
  这时一个奴隶拍我的帐篷门帘,问我是否方便与阿布杜拉晤谈。于是我挣扎着起身着装,蹒跚前往他的大帐篷,与他深入晤谈抗暴动机。那是个很惬意的地方,摆设豪华,铺有厚绒地毯,是在拉贝格时由胡笙·马贝里格家中劫掠来的。阿布杜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座帐篷内,与朋友谈笑,与他的宫廷小丑穆罕默德·哈珊(Mohammed
Hassan)嬉闹。我与他及夏基尔(Shakir)畅谈,在座的还有来访的亲王,包括莫特洛格(Motlog)满腔热血的儿子佛汉·艾达(FerhanelAida);我设法让在座者畅所欲言,也收获良多,因为阿布杜拉的话非常明确。他将来访者目前独立自主的情况与他们以往对土耳其效忠时的情况做比对,并信口聊些土耳其的异端,或是“Yeni-Turan”这种不道德的教条,或质疑土耳其国王的身分。这是阿拉伯的土地,土耳其人置身其间:这个议题最富争议。我把我的论点大吹大擂了一番。
  三面思考:战略、战术、心理
  第二天出现长疔的严重并发症,使我无暇顾及已较缓和的高烧,整天趴在臭气熏天的帐篷里动弹不得。在天气热得连打盹都有困难时,我再度审视那纠结的问题,试图加以厘清,由结构性的观点来考虑战争的大局,也就是战略层面,以及战局的部署层面,也就是战术,以及老百姓的感受,也就是心理层面;因为我的职责是领导统御,而指挥官就像建筑师一样,要负全责。
  第一个造成纷乱的是,各种战略、战争目的之论调全然壁垒分明,也都只粗略地以偏概全;还有战术这种达到战略目的之手段,也是循序渐进的战略中特别的步骤。它们似乎只是用来思考战争中各种元素的观点,包括事物的代数元素、生命的生物元素,以及观念的心理元素。
  代数元素对我而言是一种纯粹的科学,依数学的规则行事,无人性。它处理已知的变数、既定的条件、空间、时间等,像山脉、气候、铁路等无生命的事物,人类则是一种类型,因数量太多而无法当个别变数。另外,新机器的发展也使我们的能力大为增强。这些在本质上是可以套公式的。
  这么谈太过学术化了。我不想太过抽象,因此以阿拉伯半岛来做实际例证。若套用在阿拉伯半岛,代数元素首先要将我们希望解放的地区列入估算,我漫不经心地开始计算有多少平方英里:六万?八万?十万?或许十四万平方英里。土耳其要如何防御这么大的面积?如果我们像一支军队般摇旗呐喊而来,无疑地他们是借着深沟高垒防御;不过要是我们是(我们也可以是)一种影响力、一种观念、一种无形的物体,刀枪不入,没有前线后方,像气体般无影无踪?军队可以像植物,固定不动,就地生根,借着长茎供应养分到顶端。我们也可以是一种气体,来去自如。我们的王国在每个人心中;我们既然无需借任何物质维生,也就没有什么物质可供人掠夺。一般的军人如果没有目标或许会茫然无措,变成只拥有他站立的寸土之地,只能征服他奉命举枪瞄准之物。
  抗暴的要素
  然后,我估算土耳其要拥有这些土地必须动用多少人马,才能击退我们的深入攻击,并避免他们未占领的十多万平方英里到处发生动乱。我对土耳其军队了解得很透彻,甚至考虑过他们最近经由飞机巨炮与装甲车(这些使地球这个战场越来越小)而扩大的能力,然而看来他们每四平方英里就需要一座坚固的堡垒,而且每座堡垒的守军不能少于二十人。如此一来,他们将需要六十万大军才能抵御阿拉伯人的虎视眈眈,以及少数狂热分子的强烈敌意。
  我们能有多少狂热分子?目前我们大约拥有五万人:暂时足够了。看来在这种战争要素上我们是占了优势。如果能充分利用我们所能拥有的物资,则气候、铁路、沙漠、精密武器等,也会变得对我们有利。土耳其人很愚蠢;在他们背后支援的德国人则做事一板一眼。他们会认定抗暴和战争一样是绝对的,并以类似对付战争的方式来对付抗暴。反正,将人类的行为分类是一种和稀泥;以战争来对付抗暴,既劳师动众又事倍功半,像拿刀子喝汤。
  具体方面谈这些已经够了;所以我转而审视指挥的生物要素之本质。它的关键似乎就是最极限的生与死,或较低层次的消耗与折损。战争哲学家将之当成一种艺术,并将“洒热血”(effusion
of
blood)提升到不可或缺的层次,使其在战役中人性化,使我们肉体的每个部位都可能为战争而洒热血。一条变异线。人类经由这种洒热血的激励而得以坚持下去,使流血变成随时可出现。它的构成要素很敏感而不合逻辑,将军借着预备部队-他们的战争艺术之重要媒介-来自我防卫。戈尔茨曾说,如果你知道敌方的兵力,而且他们已充分部署,你就可以不需要后备部队了:不过这绝对不会发生。一个将军的心中总是会挂念着意外的可能性,物资的瑕疵,后备部队这时便不知不觉地派上用场了。
  打隔离战而非遭遇战
  部队的“感觉”要素无法以数字表达,必须以相当于柏拉图的真假观念来揣测,最伟大的指挥官是直觉几乎都会成真的人。十分之九的战术确实都可以在学校中传授;然而那不合常情的十分之一则像水鸟点水而过,将军的优劣之判别也全在于此。它只能靠本能反应(经由不断的实战来强化),直到面临危机时成为自然反应,一种反射性动作。有些人的直觉几乎达到完美的境界,所以他们能借此笃定地达到具体成果。希腊人如果曾花时间去分析抗暴,或许会将这种指挥天才称为智者。
  我的思绪游移回来,将这套用在我们身上,立刻知道那不只可用于人类,也可套用在物质上。土耳其部队物资缺乏而珍贵,人的价值比不上装备。我们的秘诀就在于摧毁,不是摧毁土耳其军队,而是其物资。土耳其的桥梁或铁轨被破坏,机器或巨炮或火药毁损,对我们而言都比土耳其人阵亡还有利。在阿拉伯军中,我们目前对人员和物资一样珍惜。政府看人只视为一个大团体;但我们的官兵,身为非正规部队,并不是一个团队,而是个人。一个个人的死亡,像一颗鹅卵石掉入水口,只会溅开小小的水洞;然而哀伤的涟漪却会随之扩散。我们禁不起伤亡。
  物资比较容易汰旧换新。我们的政策显然是要设法在某一方面占有优势:巨炮或机枪,或任何可获得决定性胜果的物资。正统的学说有可套用于人员的金玉良言,教导我们在关键时刻及攻击时刻如何取得优势。我们可以在占上风的时刻在装备方面取得优势;为了轻易获得胜利,我们或许可以将这句金玉良言加以扭曲,使物资与人员除了在某个特定点之外都比敌人弱。什么是关键永远是由我们来决定。大部分的战争是“遭遇战”(war
of contact),敌对双方正面交锋,避免战术突袭。我们的战争应该是“隔离战”(war of
detachment),我们要以广袤不可知的沙漠之潜在威胁将敌方困住,在开始攻击前不暴露位置。我们发动的攻击可能只是有名无实,不是针对人员,而是物资;如此就不需要寻找敌方最强或最弱的部位,只需挑出可破坏的物资。在破坏铁路方面,这通常是一段空旷的铁轨;越空旷,战术上的成效就越大。我们或许可以将这套战法变成一种规则(不是一种法律,因为战争是反法律的),并培养出不与敌军正面交锋的习惯。这和绝对不要成为敌人的目标是一体的两面。许多战场上的土耳其人都没有机会对我们开枪,我们除了偶尔因意外或出差错外,也绝对不会采取守势。
  战术的推论
  这么推论出来的结果,想必是极为“睿智”,所以我们可以笃定地计划。研拟计划主要是靠将军的才智;他的领悟力必须毫无瑕疵,不会碰运气。士气如果建筑在知识上,会因为无知而瓦解。我们对敌方了若指掌时,便可高枕无忧。我们必须花更多心血搜集情报,不只是招兵买马。
  我已快想透彻了。代数要素已被套用在阿拉伯半岛,而且极为贴切,势必可获取胜利。生物要素让我们发展出一条最适合我们的族人天分之战术防线,就剩心理要素有待建立适当的形貌。我转而套用-不妨说是盗用-古希腊名将色诺芬(Xenophon)⑤的名言:“完全武断(diathetics)”,那是居鲁士(Cyrus)⑥在发动攻击前的诀窍。
  关于这点,我们的“宣传”是卑鄙下流的产物。那是战争中的道德层面。有些与群众有关,将其精神调整到在战斗时有益,并预言这精神的改变会导致某种特定之结果。有些与个人有关,如此一来,它又成为一种人类慈悲心的罕见艺术,借着别有用心的情绪,超越心灵的渐进逻辑顺序。那比战术更巧妙,也更值得一做,因为它处理难以控制的、无法直接命令的议题。它考虑到我们官兵的情绪能力、复杂性与灵活度,以及他们的教养中有哪些对我们的意图是有利的。我们必须像其他军官调度他们的身体般,小心谨慎又正式地让他们的心灵准备就绪。而且不只是我们自己官兵的心灵-虽然他们是当然优先-我们也要设法掌握敌军的心灵;然后是在后方支持我们的其他国家之心灵,因为一半以上的战役在后方进行;接着则是在等待结果的敌国;还有那些旁观的中立者;一圈又一圈。
  有很多令人羞愧的物质限制,但在道德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完全武断的行为之范围是无边无际的。我们应依赖它来获取阿拉伯前线的胜利,而它的独创性则是我们的优势。报章媒体,以及各种新发展出来的传播方式,偏爱智性高于身体,文明总是由身体的资金来支付心灵。我们这些幼稚的士兵在二十世纪的气氛中展开战争的艺术,毫无成见地接受我们的武器。对正规军的军官而言,身后有四十代的传统兵学渊源,古老的武器是最光荣的。我们很少关心官兵在做什么,只在乎他们在想什么,完全武断对我们而言几乎像命令。在欧洲,它较受忽视,交由不属于参谋总部的人员负责。在亚洲,正规部队如此薄弱,以致非正规部队无法让武器闲置着生锈。
  范围比武力重要,空间比兵力重要
  阿拉伯半岛上的战斗是个错误,因为我们只借着敌方发射的弹药获利。拿破仑曾说,很难找到愿意战斗的将军;然而这场战争最令人诅咒的是,很少人愿意做别的事。萨克斯曾告诉我们,非理性的战争是愚人的避难所;我反倒认为它们加诸于自认较弱的一方,因缺乏土地或需要捍卫比士兵的生命更珍贵的物资,而使风险无法避免。我们没什么物资可以损失,所以最好的战线就是什么都不要捍卫,也不要对任何人与物开枪。我们的王牌是速度与时间,不是火力。罐头牛肉的发明,比火药的发明对我们更有助益,但提供我们的是战略上而不是战术上的力量,因为在阿拉伯半岛,范围比武力更重要,空间比兵力更重要。
  我躺在这远方的帐篷内已经八天了,广泛地思考考⑦,直到我的头脑已厌烦于漫无头绪的思维,必须借着意志力将它拉回来,而意志力一松弛下来,便会开始打盹。高烧已退,我的赤痢已消失,体能一恢复,眼前这一刻再度活生生浮现在我面前。明确而贴切的事实闯入我的幻想中,我杂乱无章的思绪也被搁置一边。所以我将模糊的原则匆匆写成白纸黑字,以免事过境迁无法回想。
  我们的抗暴已有扎实的基础,这点我觉得已获得证实,不只禁得起攻击,也不担心遭到攻击。它有一个世故的外国敌人,部署成一支军队占领一个比堡垒所能有效控制更宽广的土地。它有一个友善的人民,其中百分之二很积极,其他人则默默支持,不会违背大多数人的活动。积极的抗暴者有守秘与自制的美德,并有敏捷、耐力、自给自足的特质;他们有足以瘫痪敌方交通的技术装备。在我们教导一个省的人民为我们的自由理想而牺牲后,便可解放那个省。敌人的存在是次要的。如果战争持续得够久,让我们想出解决之道,最后的胜利似乎已成囊中物。
  注释
  ①毛奇:全名Count Helmuth
Moltke,一八00-一八九一年,德国陆军元帅、普鲁士和德国军事家、总参谋长,组建新型总参谋部,确立新的参谋体系,击败丹麦、奥地利和法国,因其战功而被封为伯爵。②萨克斯:全名Hermann
Maurice
Saxe,一六九六-一七五0年,法国元帅、军事理论家,曾参加奥地利皇位继承战争,统率法军获丰特诺瓦战役大捷,后又入侵荷兰,击败联军。③戈尔茨:全名Baron
Kolmar von der
Goltz,一八四三-一九一六年,德国陆军元帅,曾任德国驻土耳其军事使团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任土耳其集团军司令,指挥土耳其军抗击英印联军,著有军事著作《全民皆兵》等。④佛兰德斯:欧洲西部一地区,滨北海,包括比利时的东、西佛兰德斯省,以及法国北部和荷兰西南部的部分地区。⑤色诺芬:公元前四三一-约前三五五年,古希腊将领、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率一万希腊佣军参加波斯王子小居鲁士(Cyrus
the
Younger)反对其兄阿塔泽克西兹二世(Artaxerxes)的战争,远征到达黑海。著有《远征记》、《希腊史》、《回忆苏格拉底》等书。⑥居普士:指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公元前五九九-前五三0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开国君主。据《圣经》记载,曾释放巴比伦犹太人俘虏,并能向被征服者学习。在与游牧民族马萨格泰人作战中被杀。⑦在此或许没那么成功。我主要是由汉志的观点来思考问题,以我所认识的官兵及地理环境当实例。这些如果写下来太冗长了;而且论点已压缩成一个抽象的形式,感觉上像闭门造车而不是基于
  实战经验。更不幸的是,所有的军事作品都是如此。-原注
第三十四章 破坏汉志铁路
第三十四章 破坏汉志铁路
  我显然已痊愈,也想起自己来艾斯河谷的目的。土耳其打算撤离麦地那,亚奇巴·穆瑞爵士则希望我们围剿他们。他远在埃及却想遥控我们作战,要求我们配合,这实在令人心烦。然而英国还是较为强盛,阿拉伯人只能在他们的阴影下生活。我们与亚奇巴·穆瑞爵士唇齿相依,必须与他并肩作战,如果双方的利益不一致时,我们甚至必须为他的利益而牺牲我们较不重要的利益。偏偏双方步调又难以相同:费瑟来去如风,而亚奇巴·穆瑞爵士的部队或许是全世界最笨拙的一支,只能缓缓牛步蜗行。若是认为他那支部队有办法跟上像阿拉伯建国运动这么日新月异的观念,实在太荒谬-能否理解都有问题。然而,我们或许可以借着妨碍铁路交通,达到吓阻土耳其人撤离麦地那的目的,也让他们有理由困守城内;这种结局对阿拉伯与英国都很有利,虽然双方都还无法看出其中奥妙。
  亲自披挂上阵
  因此,我信步走到阿布杜拉的帐篷,表明我已康复,以及想破坏汉志铁路的企图心。此地有人马、巨炮、机枪、火药与自动引爆弹,足以大展身手。不过阿布杜拉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想和我聊聊欧洲的皇室家族,或法国的索姆河之役;他自己这场战争陷入胶着,令他心烦。然而,他的表弟-副指挥官夏基尔亲王-却跃跃欲试,并允许我们放手去做。夏基尔喜欢亚提巴族,并声称他们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部落,我们因此决定以亚提巴族人为主力。然后我们想到或许可以再带一尊由埃及陆军调来的老旧克鲁普炮,那是费瑟由威治运来送给阿布杜拉的礼物。
  夏基尔答应替我们招兵买马,我们也同意我应该亲自披挂上阵(循序渐进,以适应我的病体),前往寻找目标。离我们最近也最大的目标是阿布南车站(Abu el Naam
station)。服役于法国陆军的阿尔及利亚军官拉荷(Raho)与我同行,他是布雷蒙的军事代表团成员之一,勤奋踏实。我们的向导是穆罕默德·卡第(Mohammed
el
Kadhi),他父亲达克希尔-阿拉是朱罕纳族世袭的执法者,去年十二月曾将土耳其人诱引至延波。穆罕默德十八岁,身体结实,沉默寡言。护送我们的是佛占·哈里施亲王,他是大名鼎鼎的战士,曾在占比拉(Janbila)掳获艾须雷夫,随行的尚有二十名亚提巴族人与五六个朱罕纳族战士。
  我们在三月二十六日起程,亚奇巴·穆瑞爵士此时正在进攻加萨(Gaza)。我们沿艾斯河谷前进,但三小时后我已无法承受酷热的煎熬,于是我们在一棵大枣树(不过没什么果实)旁停下,在树下午休。枣树的树阴浓密,阵阵凉爽的东风吹拂,还有几只苍蝇。艾斯河谷长满荆棘树与青草,白蝴蝶在空中飞舞,空气中飘着野花的香馥;所以我们流连到午后许久才再度上路,走一小段路后,经过谷中一处梯丘与水池,右转走出艾斯河谷。以前此处有村落,地下水可供他们灌溉,不过如今已荒芜。
  隔天一早,我们沿着瑟得山脉(Jebel Serd)的山脊走了两小时险隘的山路,进入在历史上享有大名的图拉河谷(Wadi
Turaa),此地与延波河谷有一条小径相通。这天中午我们在一棵树下歇息,距几座朱罕纳族人的帐篷很近,我们午睡时,穆罕默德就到这几户朱罕纳族人家中做客。然后我们继续上路,左弯右拐地走了两小时,在天黑后扎营。我运气欠佳,在睡梦中被一只冬眠乍醒的蝎子严重螫伤左手,伤处肿胀,我的手臂也变得僵硬酸痛。
  眺望攻击目标
  第二天清晨五点,经过漫长的夜晚后,我们再度出发,穿越最后的几道山岭,进入哲夫(Jurf),这是一处起伏不平的空地,往南延伸至分岔如城堡状火山口的安塔山(Jebel
Antar),形成一处地标。我们转向右方四十五度进入这片平原,在平原与哈姆德河谷间的丘陵寻找掩蔽,铁路就在哈姆德河谷的河床间。我们绕过这些山岭往南,直到面对阿布南。我们在此地扎营,与敌人近在咫尺,但相当安全。在山顶可以一览地形全貌,我们在日落前上山首次眺望车站。
  那座山大约有六百英尺高,十分陡峭,我沿路歇息了好几次,不过峰顶的视野极佳。铁路约在三英里外。车站有两间玄武岩搭盖的双层仓库、一座圆形水塔及其他建筑,几座钟形帐篷、小屋,还有战壕;不过没看见机枪大炮。我们总共可以看到大约三百名敌军。
  我们听说土耳其人夜间在邻近地区巡视得很勤快。这是个坏习惯,所以我们派遣两个人潜伏在两间仓库旁,入夜后并开了几枪。土耳其人认为这是攻击的前奏,因此彻夜未眠守在战壕内,我们则安然入睡。不过一道由哲夫横扫而过的冷风一早便在营地旁的树梢间狂啸,将我们冻醒。我们爬上瞭望点时,朝阳破云而出,一小时后已是热气逼人。
  我们像蜥蜴般趴在山顶最前端的石标旁草丛间,看到敌军正在阅兵。共有三百九十九名步兵,像小玩具人,号角响起时纷纷跑出来,在黑色建筑物下集合排成整齐的队伍,然后号角再度响起,队伍随之解散,几分钟后炊烟袅袅上升。一个衣衫槛褛的小男孩赶着一群绵羊与山羊朝我们走过来。他快走到山脚时,山谷北方传来尖锐的鸣笛声,一列小得像幅图画的火车穿过桥梁,缓缓映入我们眼帘,驶入车站,喷出大股大股的白烟。
  小牧童步伐稳定地往前走,高声驱赶他的羊群爬上我们这座山来吃西麓的嫩草。我们派了两名朱罕纳族人下山,沿着敌人看不到的山脊,两边包抄抓住小牧童。他是被放逐的黑帖姆族子弟,是沙漠中的贱民;该族可怜的年少子弟通常都被邻近的部落雇为牧羊人。小牧童看到他的羊群因无人看管而在山间乱窜,于是高声叫嚷,挣扎着想脱身。两个朱罕纳族人最后终于失去耐性,将他五花大绑,他这时又因担心被宰了而尖叫出声。佛占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安静下来,然后向他询问他的土耳其主人。不过他一心想着自己的羊群,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它们,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脏兮兮的眼角滑落。
  霉运当头的牧童
  牧羊人是另一种阶级。对一般的阿拉伯人而言,火炉就是一所大学,他们在火炉旁生活,与族人闲聊,听他们部落的新鲜事、诗歌、历史、爱情故事、争讼、交易。他们从小在火炉旁闲聊,使他们长大后勇于表达意见,辩才无碍,可以在各种聚会中侃侃而谈。牧羊人则无缘享受这种训练。他们从小就得认命,无论春夏秋冬、寒暑晴雨,不论白天黑夜,都要孤独地守在深山野地间。他们在自然界长大,对人类与世间事毫无所知,简单的交谈也语无伦次;但对植物、野生动物,以及他们的羊群很有一套。他们的主食也就是羊奶。他们长大后个性孤僻,有些变得极为凶残危险,不像人而像动物,猎食羊群,并用羊来满足他们的欲望,甚至排除正常的男欢女爱。
  在控制住小牧童后几小时,我们视线中会移动的只有太阳。日渐高升,我们跟着不断更换长袍位置来遮阳,浑身热烘烘。宁静的山顶使我重拾生病期间无心追求的情趣。我再度留意到典型的山景、坚硬的石质山峰、寸草不生的石壁,以及山坡间的碎石堆,到达山脚时,一层干硬的薄土将碎石凝成一片。这些石头都闪闪发光,久经日晒而带黄色。荆棘丛从每处较软的地面冒出;常见的青草也不少,一团根通常长出十多株嫩芽,高可及膝,淡黄色,草梢在两枝像箭般的银白色冠毛之间有空穗。这些草,还有高仅及足踝的珍珠色短草,使山腰间变成白茫茫一片;每当微风拂过,这些草便缓缓向我们俯首致意。
  这种草虽然称不上绿油油,却很适合当牧草;山谷间有更大丛的草地,质地较粗糙,高度及腰,新鲜时呈亮绿色,但不久便枯萎成焦黄色。它们遍布在所有的沙质和石砾河床上,长在零星出现的荆棘树丛间。有些树高可达四十英尺,果实甜美的枣树很罕见,不过一丛丛褐色柽柳树、高大的金雀花、各式各样的粗草、若干花卉,以及众多有刺灌木,都在我们营地旁蔓生,使此地成为汉志地区的高原植物展示区。只有一种有肥厚心形叶的植物对我们有用,它酸中带甘的汁液可供我们解渴。
  夏基尔到来
  我们在薄暮时分再度带着掳获的牧童下山,至于他的羊群则是能抓几只就带几只。我们今晚要全员出动,所以佛占与我摸黑到平原中搜索,后来找到一处可架设巨炮的山脊,距离车站不到两千码。我们回营地时已疲惫不堪,树林中目起了营火。夏基尔刚到,他的人马与我们的人马正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羊肉美食。牧童绑在我的寝处后方,当他看到他的牲口被屠宰时又开始发狂。他不肯吃晚餐;我们威胁若他不愿接受我们的一番好意,就要施以严惩,这才勉强逼他吃了些面包与米饭。他们试图让他明白,我们隔天占领车站及杀死他的主人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不为所动,后来,惟恐他逃脱,只得再将他捆绑在树干上。
  晚餐后夏基尔告诉我,他只带了三百人,而不是原本说好的八百至九百人。然而,这是他的战争,因此也只好依他,所以我们匆匆变更计划:不占领车站,只靠前方的巨炮吓唬他们,并趁机在南北两面的铁轨各埋一份炸药,希望能困住那部停在车站中的火车。于是我们挑选一批加兰训练出来的爆破兵,打算由他们在黎明时炸毁桥梁北方的铁轨,堵住路的这一头。我则带着强力炸药、机枪、机枪手,到车站南方埋设炸药;土耳其部队在面临危机时,很可能由这个方向寻求协助或派援兵过来。
  穆罕默德·卡第在午夜前带我们到一处偏僻的轨道。我跨下坐骑,参战以来首次以手指抚摸冷冰冰的铁轨。然后,忙了一个小时,我们将炸药埋妥,一旦火车头的重量压过引爆器,二十磅的火药便会自动爆炸。接着我们将机枪安置在有树丛遮蔽的水道旁,距铁轨四百码,可以全盘控制火车被炸出轨后的位置。然后,安排机枪手藏身该处;我们则继续上路,切断电报线,借此逼他们将火车开出阿布南车站求援。这是我们的主要攻击计划。
  我们又骑了半小时路程,然后转向铁轨,幸运地找到一处无人看守的地方下手。只可惜我留在身边的四名朱罕纳族人试了几次都没法顺利爬上电线杆,我只好亲自出马。我病体初愈,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种事;在切断第三条电报线后,脆弱的电线杆摇晃不已,我一失手由十六英尺高的杆上滑了下来,压在穆罕默德结实的肩膀上,他原是想冲上前来抢救我,结果自己差点被压伤。我们喘息了几分钟,总算可以再跨上骆驼。待我们终于回到营地时,其他人也正好跨上坐骑准备出发。
  埋设炸药花费的时间比预期多出四小时,使我们陷入两难,不知是该放弃休息继续赶路,还是让主力部队自行出发,而我们留下来。最后夏基尔决定让他们先行出发,我们则在树下小睡一个小时;若没这么补个眠,我恐怕会彻底崩溃。这时曙光乍现,四周树木与动物开始骚动,人也睡不安稳。穆罕默德想目睹这场战斗,醒了过来。他过来在我耳畔高声念晨祷文,那刺耳的声音在我睡梦中听来像战斗、屠戮及横死沙场。我坐起身,拂掉红肿刺痛的眼睛上的沙粒。我们为了要起床晨祷还是要睡觉,而争辩得面红耳赤。他说不是每天都会有战斗,说着并展示前一天晚上为了协助我而满身的伤痕与瘀青。我自己也青一块紫一块,对他的伤势感同身受,于是我们将那位仍然闷闷不乐的牧童松绑,建议他待在原地等我们回来,然后出发追赶主力部队。
  机枪手临阵开溜
  我们循着沙路上乱七八槽的足迹跟过去,刚好在巨炮开炮时赶到。炮兵表现杰出,将一栋建筑物的屋顶炸得四分五裂,第二栋也严重受损,炸毁了交谊厅,并将水槽炸了个大洞。有一颗炮弹幸运地命中停在一旁的火车第一节车厢,引发冲天烈焰。土耳其人赶忙将火车头与车厢的链结解开,往南逃逸。我们焦急地望着火车头驶近埋设炸药处,在它驶过炸药时,顿时掀起一阵尘土并传来爆炸声,但火车头还好端端站着。受创部位在前头,因为当时火车头是倒着走,而且我们的火药引爆太慢。在司机下车检修前轮时,我们枯等了许久都没听到机枪开火,后来才知道,那些机枪手由于担心孤立无援,于是在我们开始炮轰车站时便已悄悄溜走,正赶来与我们会合中。半小时后,修理好的火车头已往安塔山的方向驶去,速度缓慢,而且嘎吱作响,不过还是上路了。
  阿拉伯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朝车站挺进,我们则对那些机枪手咬牙切齿。起火的车厢挡住阿拉伯部队的攻势,目前的战果是炸毁一个敌军据点,并占领另一个哨站。土耳其兵弃守小据点,撤回主阵地,在战壕内严阵以待,他们士气低迷,我们也提不起劲。要是我们能拥有费瑟的若干人马可以冲锋陷阵,加上此次占了地利之便,如天赐良机,原可占领此地的。
  这时车站内的木材、帐篷、车厢都已起火,烟雾弥漫,能见度不佳无法射击,所以我们决定鸣金收兵。我们掳获了三十名战俘、一匹马、两头骆驼,以及几只绵羊;土耳其守军的伤亡人数为七十人,我方只有一人轻伤。交通受阻三天才修复。这样看来,我们并不算完全失败。
第三十五章 二度埋雷
第三十五章 二度埋雷
  我们在四月一日前往阿布杜拉的营地,只留下两支队伍于第二天和第三天在附近破坏铁路。夏基尔习惯摆排场,所以在队伍进营时举行了一场壮观的阅兵,并发射数千发子弹以庆贺他的局部胜利。原本就日夜笙歌的营地此时更是狂欢作乐。
  到晚上,我在帐篷后的荆棘丛漫步,透过浓密的枝枒看到火光;随着火光与烟雾而来的是鼓乐节奏声,伴随着拍手声以及部落民族的低沉合唱声。我悄悄靠近,看到一个大火堆,数百名亚提巴族人并肩环绕着席地而坐,专注地注视着夏基尔,他独自站在场中央,随着他们的歌声起舞。他已脱下斗篷,仅穿着白色头巾与长袍:熊熊烈火映照在他的白袍及苍白的、饱经风霜的脸上。他边唱边将头往后仰,在每个音节结束时都会抬起手,让宽大的水袖滑到肩头,裸露着双臂狂挥乱舞。身旁的族人用手打节拍,或随着他的舞动吼出合音。在这火堆的外围与我站立的树丛间,早已挤满其他部落的族人,交头接耳地看着这个亚特班族人的表演。
  再度攻击铁路
  隔天早上我们决定再度攻击铁路,以进一步试验在阿布南车站之役功败垂成的自动引爆地雷。老达克希尔-阿拉说他要亲自陪我走这一趟,掠夺火车的计划使他跃跃欲试。与我们同行的有大约四十名朱罕纳族人,我觉得他们比出身高贵的亚提巴族人更强悍。然而,一位经常和阿布杜拉与夏基尔一起吃喝玩乐的亚提巴族族长沙尔坦·阿布德(Sultan
el
Abbud)拒绝作壁上观。这个脾气温和但鲁莽急躁的仁兄是一个贫穷地区的族长,他的马匹在战场上阵亡的数目远比其他亚提巴族战士多。他时年二十六,骑术精湛,妙语连珠,喜爱恶作剧,非常聒噪;身材高大强壮,头大脸四方,额头满是皱纹,眼眸亮而深。一把大胡子遮住他冷峻的下巴及宽阔的嘴巴,白森森的利齿有如野狼。
  我们带着一部机枪和十三名机枪手同行,以便在困住火车时加以扫射。夏基尔在阿布杜拉处做客,他要我们先出发,半小时后他会追上来。这次我们沿着艾斯河谷与哈姆德河谷交界处前进,发现绿草如茵,牧草遍野,因为这个冬天此地已经历两次洪汛。最后我们右转越过一道沟壑进入一处平地,当晚在沙地中过夜,半夜时一场骤雨淋得满地是水,极为扫兴。不过第三天一早又是阳光普照,热得人头晕目眩。我们进入图布贾(Tubja)、艾斯、吉济尔(Jizil)三河流经的平原,三大河谷与哈姆德河谷在此合而为一。主流的河道正如阿布杰雷贝特附近一般长满树木,河床上像长瘤般隆起一丘丘的沙堆,但是灌木林只有两百码宽,林外的平原上则有错综复杂的浅激流绵延数英里长。中午时我们在一处像野花园般的地方歇息,多汁的花草及腰高,骆驼乐得大快朵颐,饱餐一个小时才坐下休息。
  白天似乎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近,烤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洁净的沙质地面烫得我无法赤脚走过,必须穿凉鞋,这让朱罕纳族看笑话了,他们的厚脚底甚至连小火烧都不怕。午后阳光稍有收敛,但热气仍不断上升,闷热得令我大感意外。我不断回头看是否身后聚集了一堆人,才会使空气吹不进来。
  整天山头都有雷声隆隆作响,瑟得与贾辛(Jasim)两座山峰笼罩在深蓝色与黄色的氰氯中,岚雾闻风不动,凝结了似的。最后我看到瑟得山头有若干黄色云雾缓缓随风飘向我们这边,山脚也扬起一片风沙。
  云层几乎与山峰同高。在云层接近时,有两道像对称的坚固烟囱般的龙卷风朝我们逼近,一道在云层左侧,一道在右。达克希尔-阿拉尽职地四处找地方掩蔽,但一无所获。他警告我,暴风即将来袭。
  暴风来袭
  在风沙接近时,原本快将我们的脸烤焦的热风,转瞬间变成又湿又冷的阴风扑打我们背部。风力也急剧增强,太阳被我们头顶的黄色云层遮住,失去踪影。周遭笼罩在一股骇人的赭色光影里。由山间飘来的褐色云块已经非常接近,嘎嘎作响地朝我们扑来。三分钟后龙卷风将我们卷入一团尘土与刺痛的沙粒中,不断打转,同时仍急速往东前进。
  我们原本让骆驼的尾部朝向龙卷风,走在它前头:不过这时斗篷已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风灌入我们眼中,将骆驼吹得左旋右转,使我们搞不清方向。有时它们被吹得在原地打转。这期间有道旋风直扑而来,令我们束手无策,只看到矮树丛、灌木,甚至一些树被连根拔起,朝我们冲撞过来,或以惊人的劲道飞过头顶。我们的视线不曾被遮蔽-一直都可以看见两旁七至八英尺的景物-但探视周遭太过危险,因为除了风沙之外,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树木、鹅卵石或长着草的土块迎面飞来。
  这场暴风持续了十八分钟,来匆匆,去也匆匆。我们的队伍被吹散,分布达一平方英里,或许还更远,我们身上衣服及骆驼身上都裹满尘土,从头到脚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土黄色。正要重新集合时却下起滂沱大雨,淋得一身泥泞。山谷中开始有水流的激溅声,达克希尔-阿拉催我们快点离开。这时狂风再度来袭,这次是往北吹,风助雨势,放眼望去但见雨暴风狂。雨水不久便浸透斗篷,使我们的衣服与皮肤都粘在一起,也使我们冰寒透骨。
  我们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山麓,但发现山中不但无处遮风避雨,而且更冷。我们往上骑了三或四英里后停下来,登上一座危崖,眺望位于另一头的铁路。山上的风强劲得令我们攀不住滑溜的岩石,斗篷与衬衫也被风刮得直拍打我们的身体。我脱下斗篷与衬衫,打着赤膊爬完剩下的路程,如此一来反倒走得更轻松,而且也不会比刚才冷。不过依然白忙一场,雾气太浓,能见度不佳。所以我再爬下山与其他人会合,此时早已遍体鳞伤;我全身冻僵地着装。在我们折返途中,闹出了这趟行程惟一的人命:沙尔坦坚持要与我们同行,他的亚提巴族仆从因不善于走山路,不慎坠落四十英尺的断崖,头先着地撞上石块。
  我先行回到营地时,几乎已经体无完肤,躺着浑身打颤近一小时,其他人则留在山谷掩埋死者。他们回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不知名的骆驼骑士朝他们开枪,他们于是开枪还击,双方在雨中展开枪战,然后他消失在暗夜中。这令我们忐忑不安,因为我们原本是打算出奇制胜,不希望有人警告土耳其这个地区有游击队出没。
  在驮着炸药的骆驼也跟上来后,我们再度上路,往铁路逼近;不过才刚出发,仍山雨凄蒙的谷中便传来土耳其部队开饭的号角声。达克希尔-阿拉竖起耳朵朝声源方向倾听,发现号角声来自马达里兹(Madahrij),也就是我们打算突袭的小车站。所以我们朝那可恨的声音前进,可恨是因为那代表晚餐与帐篷,而我们如今无处栖身,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也无从举炊做饭,只能落得饥寒交迫。
  饥寒交迫埋地雷
  我们在晚上十点后才到达铁路,能见度极差,因此无从选择机枪的摆设位置。我随意挑中距离大马士革一一二一公里处埋设地雷。那是个很复杂的炸弹,有一个中央引爆器,可以同时引爆三十英尺外的数颗地雷:我们希望借此可以将往南或往北的火车都炸出轨。雨水使地面泥泞不堪,埋设地雷因而耗费了四个小时。我们在地面及河岸都留下了明显的足迹,有如一群大象在此地起舞。想消除这些足迹是不可能的,只好采行障眼法,又胡乱踩了几百码,甚至牵骆驼来帮忙践踏,使足迹看来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过山谷,埋地雷的地方也因而看不出异状。然后我们回到安全距离外,藏身于几座泥泞的土丘后,静待天亮。寒意袭人。我们的牙齿打着寒颤,全身发抖,不自主地嘘着气,手指则往内弓缩,有如动物的爪子。
  天亮时云层已消散,火红的太阳可望马上由铁轨外的山头浮现。这时由我们的向导与夜袭的领队老达克希尔-阿拉全权负责,他将我们一人或两人一组分派到各藏身处。他自己爬上前方的山脊,以望远镜观察铁路动静。我暗自默祷,希望在旭日高升,使我全身暖和前不要有状况,因为我仍全身颤抖个不停。不过,太阳不久就浮出山头,情况也有了改善。我的衣服快晒干了。到中午时,已和往常一样热,我们气喘吁吁地找阴凉处,并披上更多衣物来遮阳。
  首先,在清晨六点时,达克希尔-阿拉高叫有一部台车由南边接近,我们望着那部车安然度过-正合我们意,因为我们费尽苦心埋设的地雷,可不是只想对付那部车上的四名小兵和一个班长。然后有六十个人由马达里兹出发。这时我们一阵慌乱,后来才发现他们只是要去修理被飓风吹倒的五根电报线杆。七点半时有一支十一人巡逻队沿铁轨而来,两边各有两人仔细检查铁轨,三人在河岸边搜寻,另一个显然是带队官,威风凛凛地沿铁轨而行,没什么事做。
  不过,今天他们有事做了,他们在一一二一公里处发现我们的足迹。他们专注地研究那些践踏过的地面,来来回回好几趟,拨弄铁轨路基的碎石,详加检视。他们的搜查行动使我们如坐针毡;还好地雷埋设得宜,所以最后他们总算满意地再往南行,与另一支由海狄亚车站过来的巡逻队会合,两队人马坐在拱桥的阴凉处休息。这时一部火车,很笨重的火车,由南方驶过来。车上的九节车厢中满载麦地那来的妇孺,他们都是被驱逐到叙利亚的难民,带着全部家当逃难。火车驶过埋设地雷处,没有引爆。身为埋设人员,我对此大为光火;身为指挥官,我又对此暗自庆幸:妇孺不应成为牺牲品。
  藏身处曝光
  朱罕纳族人听到火车驶近时,赶忙冲上我和达克希尔-阿拉藏身的山头,想看火车炸个粉碎。我们藏身的石块只能遮住两个人,所以山头一下子人满为患,极为醒目,与那些巡逻队遥遥相对。土耳其的巡逻队大惊失色,立刻拔腿狂奔逃回马达里兹车站,然后在大约五千码外,朝我们劈哩叭啦地开了几枪。他们一定也通知海狄亚车站了,这个车站内不久也传来骚动,不过因为距此最近的哨站也在六英里外,所以守军并没有开枪,只整天吹着号角。双方在号角声中遥遥相对,有一股庄严与美感。
  马达里兹车站虽然朝我们开枪,但并不会造成伤害;然而我们曝光的后果相当严重。马达里兹车站有两百名守军,海狄亚车站则有一千一百名,我们要撤退时必须经过海狄亚车站所在的哈姆德河谷。他们的骑兵或许会倾巢而出,截断我们的退路。朱罕纳族人有健步如飞的骆驼,所以安全无虞;不过机枪是由德军处掳来的鎯头马辛(sledge-Maxim),骡子拖起来极为吃力。机枪手全是徒步或骑骡子,时速最高也不过六英里,再加上他们只有一部机枪,战斗力也不高。待我们紧急协商后,决定带他们绕过山区,再派十五名朱罕纳族人送他们前往艾斯河谷。
  如此一来我们的机动性就高了,达克希尔-阿拉、沙尔坦、穆罕默德,还有我,伙同其他队员再到铁轨旁探视。此时火伞高张,热风不断由南方朝我们扑来。我们在几棵大树下遮阴,并烘焙面包吃午餐,可以监视铁轨动静,也可以避开炎阳。随着树枝在风中摇曳,树叶间筛下来的光圈也在我们身边的碎石上来回舞动着,像是灰色的小虫子。我们在树下野餐,令土耳其守军极为光火,他们不断地朝我们开枪或吹号角直到入夜,我们则轮班睡觉。
  到傍晚五点他们静了下来,于是我们跨上骆驼穿越空旷的山谷朝铁轨出发。马达里兹那边再度枪声大作,海狄亚那端也号角喧天。满地凌乱足迹的障眼法,这时使我们自己也找不出埋设地雷的地点了。所以我们到达铁轨旁后,让骆驼跪下,由达克希尔-阿拉充当祭司,在铁轨间举行晚祷。那或许是朱罕纳族人几年来首次祈祷,我则是破天荒第一遭,不过由远处看来还算是有模有样,所以土耳其人也不再对我们胡乱放枪。这是我在阿拉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回教徒的身分祈祷。
  在漆黑的夜色中玩命。
  晚祷后,天色仍太明亮,无法掩饰我们的行动,所以我们围坐在堤防边抽烟,直到夜幕低垂,然后我打算独自去将地雷挖出来,了解一下为何没引爆,当作下次的参考。然而,朱罕纳族人和我一样满心好奇,他们簇拥而来,跟着我一起沿铁轨搜寻。他们的围观令我心惊肉跳,因为我花了一小时才找出埋设位置。要将加兰设计的地雷安置好已够令人提心吊胆了,如今居然还得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沿铁轨来回摸索上百码,将埋在路基碎石下的引爆器找出来,简直是在玩命。与引爆器连接的两个地雷足以将我们炸飞到七十码外,我每一刻都想像着地雷突然引爆,不只我一人,整支队伍都因此血肉横飞。土耳其人如果知道我们敢这么玩命,必定大惊失色!
  最后我总算找到了,以手触碰后发现,引爆器往下陷了十六分之一英寸,或许是我安置不当,也可能是雨后地面松软造成的。我将引爆器调整好再埋回原位。然后,为了使敌军误判我们此行的目的,于是我们开始在埋地雷处的北边执行爆破工作。我们发现一座小拱桥,并将它炸得支离破碎。然后回到铁轨,截断约两百码的轨道。当队员在安置炸药时,我叫穆罕默德爬上一根摇摇欲坠的电线杆;我要他切断电报线,然后紧拉着电报线,将电线杆也扯倒。我们动作很快,因为担心土耳其人会追过来。待爆破工作完成后,我们像野兔般矫捷地跑回骆驼处,飞身跨上坐鞍,头也不回地沿着风声飒飒的山谷疾驰,再度回到哈姆德河谷的平原中。
  我们已脱离险境,老达克希尔-阿拉对我们的爆破乐不可支,无法平静下来。我们到达平坦的沙地时,他鞭策他的骆驼放腿狂奔,我们也跟着他在朦胧的月色下疯狂地奔驰。一路畅行无阻,我们连赶三小时的路都没勒过缰绳,直到赶上机枪队,他们正在路旁扎营过夜。那些队员听到我们在暗夜中传来的吆喝声,以为是敌军来袭,于是架起那挺鎯头马辛重机枪朝我们扫射;不过在打完一排子弹后卡弹,他们也只是麦加征募来的裁缝师,无法排除故障。所以没有人受伤,我们也装模作样地笑闹着将他们俘虏。
  重创火车的最佳利器
  第二天早上,我们赖床睡了个饱觉,然后在艾斯河谷的第一处水井鲁比安(Rubiaan)吃早餐。随后我们抽烟聊天,正准备去牵骆驼时,突然听到远方铁轨处传来强烈的爆炸声。我们猜不透是地雷被发现而引爆,或如我们所愿炸毁了火车。我们派两名斥候前去侦察,然后慢慢上路:一来是等两名斥候,二来因为两天前的豪雨已使艾斯河谷泛滥成灾,河床上到处都是浅水池,满地烂泥。阳光的热度使泥地变成强力胶一般,我们的骆驼举步维艰,走得跌跌撞撞极为狼狈,模样令人发噱;这种外貌庄严的动物很少有如此走样的表现。我们不断地开怀畅笑,使它们似乎更为懊恼了。
  雨过天晴,也不用赶路,再加上期待着斥候的回报,使我们心情开朗,大伙儿和乐融融,闲话家常;不过我们经过一晚的劳累,全身僵硬,再加上食物充裕,所以决定提前打尖,在阿布马克哈过夜。日渐西沉时,我们在谷中选了处地势高而干燥的位置扎营。我先骑上去,当回头看着身后的其他队员时,笼罩在落日余辉中的他们,像极了一尊尊骑在骆驼上的铜像:他们的体内宛如燃烧着熊熊烈焰。
  在面包烘好前,斥候便已回来,他们说在黎明时土耳其人忙着处理我们先前爆破的善后,稍后一部火车由海狄亚驶过来,前后车轮都被我们埋设的地雷炸毁了。我们总算如愿以偿,于是在春光明媚的隔天清晨,全队高歌着赶回阿布杜拉营地。我们已证实埋设妥当的地雷可以自动引爆,也证明埋设妥当的地雷会使埋设的人也找不到。这些都是重点,因为纽坎贝、加兰、宏毕等人如今都在沿着铁路大肆破坏,而地雷是截至目前为止使土耳其的火车损失惨重、寸步难行的最佳利器。
第三十六章 阿布杜拉
第三十六章 阿布杜拉
  虽然阿布杜拉亲切又迷人,但我实在不喜欢他或他的营地:或许因为我比较孤僻,偏偏这些人又毫无个人独处的观念;或许因为他们亲切随和,使我了解自己忙着找事做似乎徒劳无益,为我自己好,也为别人好,最好别再自讨苦吃。反观费瑟的营地中却充满使命感与责任感,每件事都有一定的贡献,绝对不会白忙。阿布杜拉在他那座只有亲友可进入的凉爽大帐幕内,天天自得其乐,限制请愿者、新归附者、提诉讼者只能在下午进帐参见。其他时间他读报纸,尝美食,睡大觉。他尤其喜欢玩游戏,不是和幕僚玩棋就是和穆罕默德·哈珊胡闹为乐。穆罕默德,虽然和回教教主同名,其实却是个宫廷傻瓜。我觉得他是个令人厌烦的老傻瓜。我在生病之后,更没有心情嬉笑怒骂。
  嬉笑怒骂大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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