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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七柱

_4 劳伦斯(英)
  阿布杜拉与他的友人夏基尔、佛占,还有哈姆查(Hamza)的两个儿子,诸多亲王,以及亚提巴来的沙尔坦、阿布德、何珊(Hoshan),再加上负责接待宾客的梅斯法(Mesfer),他们总是整天待在阿布杜拉的帐篷中,以折磨穆罕默德·哈珊为乐。他们以荆棘的针刺他,以石头丢他,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塞入他背后,拿火烧他。有时候他们会设计耍他,先在地毯上铺一道火药,然后引诱穆罕默德·哈珊坐到上头。有一次阿布杜拉站在二十码外,三度举枪将摆在他头上的咖啡壶射下来,然后给他三个月的薪水当奖赏。
  阿布杜拉有时会去骑马或射击片刻,然后满身疲惫地回来接受按摩;随后召见诗歌朗诵员,吟诗消除他的头痛。他很喜欢阿拉伯的诗歌,也颇有造诣,当地的诗人都乐于向他吟诗求赏。他对历史和文学也很有兴趣,有时会在帐内举行文法修辞辩论会,并提供奖金给赢家。
  阿布杜拉对汉志的情势漠不关心,认为阿拉伯各民族的独立自治是英国与他父亲之间的约定,他也因此有恃无恐。我一直想告诉他,他那个已经老糊涂的父亲并没有获得英国任何具体承诺,他们也会因他的昏庸而亡国;但这么一来,我就出卖了我自己的祖国,我内心也为了该坦诚相告还是该忠于祖国而天人交战不已,在举棋不定许久后,终于决定权宜之计是暂时维持现状。
  阿布杜拉对欧洲的战争表现出高度的兴趣,也仔细研读报上的相关报道。他对西方的政治也略有所窥,并将欧洲各宫廷与部会首长名字都默背下来,甚至连瑞士总统的名字也背得出来。我再度发觉,我们仍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英国国王,使我们在中东地区可以生活得很自在。因为像他们这种以亲王及封建族长为主的旧式社会,认为我们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不是靠战功或个人野心赢得王位,与我们相处时就会颇觉安心。
  举手投足尽是言行不一
  随着时间流逝,我对阿布杜拉良好的第一印象也逐渐消失。他身体虚弱,我一度对此寄予同情,后来却觉得他是自食恶果,因为他的体弱多病是肇因于怠惰与沉迷酒色,而且他也常托病而投闲置散。他偶尔会出现的果断,也由原来的令人赞赏变成变相的独裁专制;他的友善变成喜怒无常,他的笑口常开变成耽于逸乐。他全身上下举手投足都是言行不一。连他的简朴,在深入了解后也变成虚伪做作;他乐于让传统的宗教偏见左右他的思想,因为他觉得这总比漫无头绪好。他的头脑常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茫然无措的思维模式,同时有几种思绪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所以他的怠惰也使他无法有组织地思考。他脑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常因他摸不关心地任其维持原貌而无从解决。然而,这些思绪从来不曾成为完整的意念。他总是若无其事地问我们一些问题,和蔼可亲地望着我们回答,由我们的犹豫、迟疑或坦诚犯错,来揣测其微妙的含意。
  有一天我进入他的帐篷,发现阿布杜拉瞪大眼睛、面红耳赤地端坐着。他的老家庭教师普罗斯特(Sergeant
Prost)刚由布雷蒙上校阵营带来一封信,指出英国正由四面八方包围阿拉伯-在亚丁、加萨、巴格达-并希望阿布杜拉了解自己的处境。阿布杜拉怒不可遏地问我作何感想。我略施小计,化解他的质疑,答道如果我们英国也和法国一样以密函在背后诋毁盟国的话,则我很希望他会怀疑我们的诚信。我措辞华丽的阿拉伯语使他听得很开心,并表示他知道我们很有诚意,否则便不会派威尔森上校协防吉达了。他在此时流露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特色,不明白诚信其实是心怀不轨者的最佳工具;而威尔森其实对他自己的上司是否真有诚信也在存疑。
  威尔森本人不曾说过半句谎言。如果要他委婉地通知胡笙国王,本月份的经济支援无法再追加,他会打电话到麦加,直截了当地说:“大王,大王,没有钱了。”至于撒谎,他不只说不来,也因为很清楚面对一生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打滚,身旁尽是眼光敏锐的老手,说谎是不智之举。阿拉伯的领袖展现过人的本能,全靠直觉判断,精确得使我们为之膛目结舌。他们像女人一样,可以立刻作出判断,不用费心思考,不用理性分析。看来似乎因为东方女性被排除在政治圈外,使她们第六感超强的天分也转移到男性身上。我们有时能出奇制胜,或许要归因于这种罕见的天分,阿拉伯建国运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女性参加,母骆驼除外。
  夏基尔亲王
  阿布杜拉阵营中的大将是夏基尔亲王,现年二十九,与胡笙的四个儿子从小一起长大。他的母亲和他祖母都是切尔卡西亚人。他由她们身上继承了金发白皮肤的外貌;不过脸上因长满天花而破了相。他满脸坑洞的白脸上长着两颗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又大又亮;他的睫毛与眉毛颜色很淡,看人时眼光显得更犀利。他的身材高大修长,由于经常运动,仍像男孩般结实。他的声音尖锐、坚决,但很悦耳,如果高声叫嚷则会岔音。他的态度虽然坦率可爱,但也很粗鲁,事实上应该说是很蛮横;他的脾气和他的笑声一样有点神经质。
  夏基尔亲王直言无讳的放肆行径,似乎除了会对胡笙国王必恭必敬之外,对其他人一概目中无人:胡笙国王要求别人敬畏他,阿布杜拉则总是与身边的人嬉笑玩闹。夏基尔也很热中嬉闹,不过若别人对他失礼,他也会适度地加以惩戒。他衣着简朴,但相当洁净,他也和阿布杜拉一样,常在公共场所拿着牙签猛剔牙。他对书本没兴趣,也从来不沉思,不过他很聪明,也很健谈。他是虔诚的回教徒,可是痛恨麦加,在阿布杜拉读《可兰经》时,他自顾自地玩棋。不过他偶尔也会诚心祷告许久。
  夏基尔一上战场就成了个战将,他的彪炳战功赢得各族人的敬爱。他有时说自己是拜达威人,有时是亚提巴人,并模仿他们的言行。他将长发绑成辫子垂在两侧,还涂上奶油使其更有光泽,并经常以骆驼尿洗头发,以强化发质。他赞扬愚蠢,也将“蓬头乱发者度量必然狭小”这句贝都谚语奉为圭臬。他也穿束腹,那是一种细皮制的腰带,缠在腰部三或四圈,以支撑腹部。他拥有品种优良的骏马与骆驼:他是公认的全阿拉伯最佳骑士,随时可以与人较量。
  夏基尔给我的感觉是,他偏爱全力一搏,不喜欢打持久战;不过,在神经质的脾气背后也有他冷静及精明的一面。战前胡笙亲王任命他为驻开罗大使,负责处理胡笙亲王与埃及总督的私人事宜。一个出身贝都游牧民族的人置身于堂皇的宫殿,看来想必是极为突兀。阿布杜拉对夏基尔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常透过他这种放浪不羁游戏人间的眼光来看世界。他们使我到艾斯河谷的任务变得很棘手。
第三十七章 重返北部
第三十七章 重返北部
  阿布杜拉对战争局势不闻不问,只推说那是费瑟的事。他到艾斯河谷单纯是为了让费瑟这个弟弟高兴一下,他也想继续留在这里。他自己不想带兵打仗,也不鼓励别人出征。我看得出来他嫉妒费瑟,想刻意装作不将打仗当成一回事,借此避免被费瑟的丰功伟绩比下去。要不是夏基尔助一臂之力,我去炸火车这趟任务或许要大费周章才能成行,虽然到最后阿布杜拉还是会批准,只要不用他自己亲自赴汤蹈火。然而,目前有两组人马在铁路附近,有足够人手可以轮班每天炸毁一段铁轨,想让火车动弹不得已绰绰有余,也足以让戍守麦地那的土耳其部队坐困愁城,既无用武之地,也无法撤离,这对英国和阿拉伯都是一大利多。所以我评估自己在艾斯河谷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而且做得不错。
  再度上路
  我渴望再回到北部,远离这个闲散的营地。我想做什么,阿布杜拉都愿意让我做,但他自己就是什么也不肯做,然而我觉得抗暴最珍贵的是由阿拉伯人自动自发,无需我们的支援。费瑟满腔热血要亲手使他历史悠久的民族重获自由与尊严。他的副官纳息尔,或夏拉夫,或阿里·伊宾·胡笙,也都全心全力地拥护他的计划,所以我在他身旁的任务只是统合众人之力。我将他们灵光乍现的松散念头聚集成扎实的火把,将他们一连串互不相关的事件转化成有计划的系列行动。
  我们在四月十日与阿布杜拉亲切告别后出发。我的三名亚格利随从仍跟着我;还有长得像《喷趣杂志》(Punch)中漫画人物的阿尔斯兰,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叙利亚人,对阿拉伯服装和所有贝都人乡巴佬式的言行举止完全看不顺眼。他骑骆驼的姿势不大优雅,对自己的骆驼步履踉跄也只能认命地接受;不过他自我安慰,指出在大马士革有身分的人都不骑骆驼,他也幽默地说,只有像他这种大马士革来的人,骑起骆驼来才会这么荒腔走板。我们的向导是穆罕默德·卡第与六名朱罕纳族人。
  我们循着来时路,沿特雷河谷而行,不过这次往右改走支流,避开熔岩区。我们没带食物,所以到当地居民的帐篷中接受米饭与鲜奶的招待。这春暖花开的时刻,正是阿拉伯人丰收的季节,帐篷内摆满绵羊奶、山羊奶、骆驼奶,人人丰衣足食、容光焕发。饭后我们继续上路,此时的气温已如同英国的夏季,我们连续骑五小时,经过欧斯曼河谷(Wadi
Osman),这是一处被洪水冲刷过的狭窄山谷,河道左弯右拐,路面平坦相当好走。我们最后一段路是摸黑前进的,待停下来时才发现阿尔斯兰不见了。我们开枪打讯号,并生起火把,希望他能循声或望着火把跟过来;不过直到天亮都没他的踪影,朱罕纳族人满肚子纳闷地找了许久,后来发现他只落后一英里路,在一棵树下呼呼大睡。
  不到一小时后,我们在达克希尔-阿拉众妻妾之一的帐篷内叨扰了一顿,穆罕默德洗了个澡,将他满头乌发扎成辫子,并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一顿饭准备了好久,到快中午时总算上桌了:一大碗番红花炒饭,上头还撒上碎羊肉。穆罕默德觉得有义务为我效劳,于是上前接过这道主餐,以铜碗替我和他自己各盛了一碗,然后招呼其他队员共享大餐。穆罕默德的母亲知道她老得可以让我敬老尊贤了,于是不避讳地问了我一些基督教妇女及其生活方式的问题,对我的白皮肤啧啧称奇,并说我可怕的蓝眼眸看来像是透过一具骼髅的眼窟看见的蓝天。
  甘美的池水
  往下的欧斯曼河谷的河道不再那般错综复杂,河面也越走越宽阔。两个半小时后,河道突然右转,穿过一道隘口,随即进入哈姆德河谷,到达一处两侧尽是悬崖绝壁的狭谷。与其他地方一样,河床边缘的沙都浮出河面,中间长了一些如刚毛般的树丛。我们前面有洪水过后留下的一池池甘美的水,最大的一池宽达三百英尺,而且水很深。狭窄的河床被水池群切割成一区区的黏土堆。穆罕默德说这些水到年底都还在,可是不久后水质就会变咸,无法饮用。
  我们饮过水后在水池中洗澡,发现池中有许多像沙丁鱼的银白色小鱼,全都饿坏了。我们洗过澡后四处闲晃,恣意享受这份悠闲。入夜后,我们再度上路,骑了六英里路,在困顿不堪时才转向地势较高处扎营过夜。哈姆德河谷与汉志的其他山谷不同,空气中有刺骨的寒意,入夜后格外明显。当薄雾升起,山谷会弥漫着一层带咸味的水气,这股雾气会浮升至约六英尺高,静止在半空中不动。不过,即使烈日当空,哈姆德河谷仍是一片潮湿阴寒,感觉上很不自然。
  隔天清晨我们一早就上路,经过谷中许多大水池;不过只有几座可供饮用,其余水池的水已变绿而且有咸味,池中也有那种小白鱼,但都已死亡,浮在水面。然后我们穿越河床,往北经过佑吉拉(Ugila)平原,我们由威治调来的空军指挥官罗斯最近才在此地搭建了一座机场。阿拉伯的卫兵坐在飞机用的汽油桶旁,他们拿了一些早餐给我们享用,然后我们沿着梅飒河谷(Wadi
Methar)走到一棵多阴的树下,睡了四个小时。
  午后每个人神清气爽,朱罕纳族人开始骑着骆驼赛跑。一开始是两个两个比,后来其他人也加入,成为六个一起跑。路面甚差,后来有一个少年骑的骆驼撞上一座石堆,骆驼滑了一跤,他也因而摔下来,跌断一只手臂,真是不幸。不过穆罕默德若无其事地以破布和骆驼的缰绳替他包扎,让他在树下休息一阵子,然后骑回佑吉拉过夜。阿拉伯人对骨折不以为意。我在艾斯河谷时,曾在一座帐篷内看见一个年轻人发现自己的手臂已扭曲变形,便取出匕首将手臂划破直到见骨,将骨骼扶正,然后逆来顺受地躺着,任苍蝇在身旁飞舞,手臂敷着厚厚的膏药,等它痊愈。
  第二天清晨我们再往前推进至卡坞序拉(Khauthi-la),此地有一口水井,我们让骆驼喝水。这里水质不净,骆驼喝了后猛拉肚子。我们在入夜后又走了八英里路,打算鼓起余勇,一口气推进到威治。所以我们在半夜后便再度上路,在天亮前已由拉艾尔山的斜坡往下走入平原,此地一直延伸到哈姆德河谷的出海口。地面布满机动车轮的轮痕,朱罕纳族人于是兴奋地加快速度,想赶快回到费瑟营地,看看这些新运来的机器。有了这股冲劲,我们马不停蹄走了八小时,对这些汉志的贝都人而言,一口气走那么久实在难得一见。
  奇特的贝都人
  我们这时已相当疲惫,人和骆驼都累坏了,因为在前一天早餐之后便没再进食。所以当穆罕默德提议赛跑时,有点像是发神经了。他跳下骆驼,脱掉衣服,向我们挑战,谁先跑上前方遍布荆棘的斜坡,便可赢得一英镑。每个人都跃跃欲试,骆驼也因而四处乱窜。这段路程大约四分之三英里,是上坡路,而且路面都是粗沙,显然比穆罕默德预期的还难跑,不过他展现过人的精力,虽然只以些微差距领先,还是赢得比赛;然后他瘫倒在地,嘴巴和鼻子都淌着血。我们有些骆驼可健步如飞,它们在面临竞争时,会遇强则强。
  这时的空气对山区部落的人而言太过闷热,我担心穆罕默德劳累过度会有后遗症,不过我们休息了一个小时,让他喝了一杯咖啡后,他再度起身,又生龙活虎地骑了六小时到达威治;他沿路还一直和队友开玩笑,使我们由阿布马克哈往威治这最后一程走得十分开心。他在默默跟着前头的骆驼前进时,有时会突然拿起一根棍棒戳向前面那头骆驼的臀部,然后发出骆驼的尖嘎叫声,让那头雌骆驼误以为是发情的雄骆驼想对它性骚扰,于是放腿狂奔,骑士就会手忙脚乱一番。他的另一种恶作剧方式是以一头奔驰中的骆驼撞向另一头骆驼,将它挤向附近的树干。结果不是树被撞倒(汉志山谷中的土质松软,树都很容易倾倒),就是骑士被撞得鼻青眼肿;最好的情况是他被摔出坐鞍,如果不是重重跌在地面,就是掉入荆棘丛,被刺得满身包。他们认为这只是无伤大雅的捉弄,除了当事人外,大家都乐不可支。
  贝都人是很奇特的民族。对一个英国人而言,想和他们相处,必须有如大海般的耐心才行。他们做事极为随性,不好思考,嗜喝咖啡、羊奶或水,见到炖肉就狼吞虎咽,向人讨烟抽毫不觉得羞耻。他们在偶尔从事性行为的前后几星期,都会满脑子想入非非,不时以淫秽的故事刺激自己和听者的情欲。如果环境许可,他们会整天耽于酒色之欲。地理因素使他们无从受诱惑:阿拉伯半岛的贫瘠使他们生活简朴,随遇而安,刻苦耐劳。如果他们投入文明世界,很可能会像任何野蛮民族一般,沾染一身恶习;他们也会像野蛮人一样,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更是深蒙其害。
  依阿拉伯的游戏规则行事
  如果怀疑我们想驱遣他们,贝都人的反应不是倔强地不屈从,就是兀自掉头离开。如果我们了解他们,愿意花时间与心力让他们接受诱惑,他们反而会不辞劳苦地争取,让我们皆大欢喜。无论获得的结果是否值得-有关这一点没有人说得上来。英国人习惯于接受更大的回报,不愿意-而且事实上也不会-每天花时间与心力和这些人相处,却只获得微不足道的回报。阿拉伯人做事有条不紊,阿拉伯人的思维与我们一样合逻辑,没有任何难以理解或不同之处,除了懒惰与无知这个前提外,没有借口或理由足以让我们在他们身上冠上“不可思议”或“东方神秘色彩”,或听任他们受到误解。
  他们会跟从我们,如果我们能忍受他们,依他们的游戏规则行事。可怜的是,我们经常一开始是如此,然后愤而将他们甩开,为自己的错误而责怪他们。这种责难,就像一个将军抱怨自己的部队太差劲,事实上是承认我们自己缺乏远见,或是经常借由假谦虚,逛称我们虽然犯错,至少有智慧知道自己的错。
第三十八章 实践新计划
第三十八章 实践新计划
  我为了整洁,在威治城外稍事停留,换掉一身脏臭的衣服。我到达后,费瑟带我到较隐蔽的帐篷谈话。情况似乎一切顺利。由埃及运来更多车辆,延波的驻军物资都已搬运一空。夏拉夫自已也过来了,还带了一支奇兵:一连的机枪手,成军的过程则颇耐人寻味。我们在离开延波时,城内有三十名生病或受伤的人员,还有堆积如山的报废武器,只有两名英国军械士负责维修。两名军械士为了打发时间,便将已修理妥的机枪与痊愈的人员结合,成为一支机枪队,经过一番纸上谈兵的训练后,已经成为一支劲旅。
  先知费瑟与战士奥达
  拉贝格已完全弃守了。原本驻防该地的军机已全部飞到威治,建立新基地。他们的埃及部队随后也搭船过来,同行的有乔埃斯和高斯列特,还有原本在拉贝格的幕僚团,他们如今在威治负责一切事宜。纽坎贝与宏毕整天在外头炸铁路,由于人手不足,几乎事必躬亲;在各部落间的宣传也继续进行。万事如意,我正打算休个假时,负责接待宾客的苏莱曼突然跑进来,在费瑟耳畔低语,费瑟闻讯后转向我,眼露异采,力求镇定地说:“奥达来了。”我叫道:“奥达·阿布·塔伊!”这时帐篷的门帘掀起,然后传来颂赞真神的低沉声音。接着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走进来,满脸的桀骜不驯,感情强烈,表情悲壮。这就是奥达,跟在身后的是他儿子穆罕默德,看来还只是个孩子,实际年龄才十一岁。
  费瑟一跃而起。奥达握住他的手亲吻,然后两人后退一两步,彼此端详-截然不同的典型,也是阿拉伯最杰出的两种极端,先知费瑟与战士奥达,两人在各自的领域都是人中之龙,如今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他们坐了下来。费瑟一个个替我们介绍,奥达慎重地复诵,似乎在将每个人名深印脑海。
  我们久仰奥达的大名,也寄望他能鼎力襄助,打通阿卡巴的门户;过了一阵子我研判,以他的气魄与血性男儿的个性,我们可望如愿以偿。他像是中古的游侠,下山来找我们,要替天行道,对我们在威治停滞不前急得直跳脚,恨不得立刻亲自替阿拉伯争取自由。只要他的表现能有这股冲劲的一半,我们便可高枕无忧、所向披靡了。大家都卸下心头重担,前去吃晚餐。
  在座者莫不欢天喜地:纳斯比、费兹、奥达的表弟穆罕默德·戴兰(Mohammed el
Dheilan)和侄儿查阿尔,还有在威治暂留几天的纳息尔亲王。我告诉费瑟在阿布杜拉营区内一些奇闻轶事,以及炸毁铁路时的兴高采烈。这时奥达忽然站起来,大声说道:“真神不容!”然后旋风似地离开帐篷。我们面面相觑,外头也传来一阵撞击声。我跟出去察看怎么回事,发现奥达趴在一个岩石上,将他的假牙取下来以一颗石块敲得粉碎。“我忘了,”他说,“这是贾玛尔帕夏给我的,我竟然用土耳其的假牙吃真神的面包!”不幸,他自己的牙齿所剩无几,想吃他爱吃的肉不但困难而且还会痛,所以此后他一直营养不良,直到我们占领阿卡巴,温盖特爵士才特别由埃及召来一位牙医,替他打造一组“协约国”的假牙。
  人生是一则英雄传记
  奥达衣着简朴,穿戴着北方式样的白色棉袍与红色莫苏尔头巾。他或许已逾五十岁,尽管黑发中夹杂若干银丝,不过依旧高大英挺、精壮结实,活力不亚于小伙子。他的脸相庄严,棱角分明。由他的脸上也看出,他最偏爱的儿子安那德(Annad)的阵亡是如何使他痛不欲生,使他想让子孙传承家族荣光的梦想幻灭。他的眼睛大而灵活,像黑色的天鹅绒;他的前额低而饱满,鹰钩鼻又高又挺;他的嘴宽阔而表情丰富;他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典型的豪威塔特族风格,下巴刮得很干净。
  几个世纪前豪威塔特族由汉志前来,他们成为游牧民族的子孙,以身为正统贝都人为荣。奥达则是该族之光。他非常爽朗好客,而乐善好施也使他虽曾由几百次掠劫中获利,却仍一贫如洗。他结过二十八次婚,曾在战场上负伤十三次,他所发动的战斗使他的族人和家人死伤无数。至今已有七十五名阿拉伯人成为他刀下亡魂,都是在战场上亲手杀的:除非上战场,否则他绝不开杀戒。至于被杀的土耳其人,奥达数都懒得数。在他领导之下,桃伟拉地区的战士已成为沙漠中最剽悍的战士,胆识过人,只要一息尚存,而且有仗可打,他们便自觉高人一等;不过也因穷兵黩武,使他们的人口在三十年间由一千两百人降至不到五百人。
  奥达一有机会就打家劫舍,而且走到哪里抢到哪里。他曾远征阿勒坡、巴斯拉、威治、达瓦瑟河谷;他刻意与沙漠中几乎所有部落维持不睦关系,如此才有借口劫掠。这种强梁作风,使他的个性既固执又性急,在战斗时极没耐性;对别人的建议、批评都一笑置之。他一旦发怒,马上变脸,而且立刻激动难抑,只有在大打一场后才会平息;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变成一头野兽,这时众人对他敬而远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改变心意,或接受命令,或执行他不同意的计划;他一旦变脸,便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奥达将人生视为一则英雄传记。人生的一切事件都是意义深远:他周遭所有的人都是英勇雄壮的。他脑中有无数的古代掠劫故事和战斗史诗,他也常向身旁的人转述这些故事。如果身旁没有人可以聆听,他就以低沉雄浑的嗓音,大声唱给自己听。他经常口不择言,因而常使自己陷于不利,也不断地伤害朋友。他谈自己时都用第三人称,而且对自己的英名深具信心,所以喜欢畅谈一些让自己难堪的故事。有时他似乎被喜欢恶作剧的恶魔附身,在公开聚会时编扯些他的主人或客人骇人听闻的私生活故事;尽管如此,他谦虚质朴,不失赤子之心,坦率,真诚,亲切,连常被他消遣的朋友也热爱他。
  我的新理论
  乔埃斯住在海滩附近,在埃及部队以大小帐篷排列而成的防线旁,我与他聊起已办妥及待办事项。所有目标还是全指向铁路,纽坎贝与加兰都在慕阿达罕(Muadhdham),与夏拉夫亲王和茂路德并肩作战。他们手下有许多比黎族人,还有骑骡步兵和许多巨炮与机枪,他们希望能占领当地的碉堡与火车站。纽坎贝打算将费瑟的兵马全部移师至麦丹沙里(Medain
Sal-ih),然后占领一段铁路,封锁麦地那,迫使城内守军提早投降。威尔森也将前来协助这一役,达文波则尽他所能地运送埃及陆军来支援阿拉伯的攻势。
  我在我们占领威治时,认为这一套计划对阿拉伯抗暴的往后发展有其必要。其中有部分计划还是我亲自研拟的。可是如今,由于在阿布杜拉营区的一场高烧与赤痢,使我有闲暇省思非正规战争的战略与战术,使这套计划如今看来不只在细节方面,连本质上都是错的。因此我有必要将修正过的观点向众人解释,并设法说服我的上司采纳我的新理论。
  于是我以三项论点展开游说。第一,非正规部队不愿攻击特定地点,所以一直无法作出最后决定。第二,他们既无法攻击一个阵线,也无法防守。第三,他们的价值在深度不在表面。
  阿拉伯战争是地理上的,土耳其部队是个意外。我们的目标是找出敌方补给线中最脆弱的一环,对此做重点攻击,假以时日便可以瘫痪整条补给线。我们最庞大的资源是贝都人,这场战争也必须仰赖他们。他们不习惯正规作战,但是有机动性高、强悍、自信、熟悉地形、胆识等优点。将他们分散开来便是强大的兵力。所以我们必须将战线扩展到最极限,使土耳其防不胜防,因为那是最能使他们消耗国本的战争模式。
  我们的职责是将人员伤亡减到最低来获取战果,因为对我们而言,生命比财物或时间都珍贵。只要我们有耐心及高超的技术,便可以遵循萨克斯的理论,借着我们在数目上和心理上的优点,不战而屈人之兵。幸好我们在物质上的弱点不会影响这套策略。我们在运输、机枪、车轮、炸药等方面比土耳其还充裕。我们可以培养出一支人数最少,但机动性高、装备精良的精兵,在土耳其铁路沿线各处从事破坏,使他们不得不加派人手戍守各据点。这是成功的捷径。
  我们绝对不能占领麦地那。土耳其留在该地无妨。要是将该地守军俘虏后运往埃及,我们还得耗费粮食和防守人手。我们要他们留在麦地那及其他各个偏远地区,人数越多越好。我们的理想是使他们的铁路勉强可以运作,但也只是勉强,却要让他们损失惨重,而且随时提心吊胆。他们为了粮食势必留在铁路沿线,不过很欢迎他们在战争期间前往汉志铁路、横越约旦的铁路,还有巴勒斯坦和叙利亚的铁路,只要他们将阿拉伯世界的其他(百万分之九十九)的土地留给我们。如果他们打算及早撤离,以便将重兵集结于一地做最有效的运用,我们便应该暂时收敛攻势,让他们恢复信心。他们的愚昧将是我们最大的助力,因为他们会想尽可能地固守-或认为他们固守着-他们原有的地盘。这种对他们帝国遗产的自豪,会使他们留在目前的尴尬处境-全是侧翼,没有前线。
  我举证历历地抨击目前正在采行的计划。要占领铁路中央的据点,必须耗费高昂的代价,因为戍守这个据点的部队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将埃及部队与阿拉伯原住民混杂成军,会犯了忌讳。如果有职业军人在场,贝都人便会袖手旁观,乐于退居第二线。结果将是效率不彰,再加上彼此猜忌。再者,比黎地区极为干旱,要在当地的铁路旁维持一支庞大的部队,有技术上的困难。
  转进阿卡巴
  然而,我的理性分析与坚决反对都是人微言轻。计划已经定案,筹备工作也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每个人都忙于做自己分内的工作,无暇授权让我进行我的构想。我顶多只能争取到他们听我表达的机会,以及认同我这套逆袭计划或许是个有效的牵制。我正计划与奥达·阿布·塔伊一起前往豪威塔特族在叙利亚沙漠中的春季牧场。我们或许可以在此召募一支机动骆驼部队,由东进军阿卡巴,无需巨炮或机枪。
  东边是不设防地带,是最没有阻力的战线,也是我们最容易得手之处。我们由此进军将是转进的极端范例,因为我们要在无枪炮或船舰的支援下,穿越六百英里沙漠去攻占一座战壕;不过已别无选择。由于这是我在缠绵病榻时深思冥想出来的,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极有助益。奥达认为只要有金钱与炸药,这套计划相当可行,他还认为阿卡巴的那些小部落会投效我们。费瑟已经与这些小部落取得联系,他也相信只要我们在马安取得初步胜利,然后朝港口推进,这些部落便会望风归顺。我们正在筹划时,英国海军已在马安展开突袭,他们掳获的土耳其战俘所招出的口供,令我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出发。
  前往阿卡巴的沙漠之旅既漫长又难行,因此我们既不携重炮,也不带机枪,连物资与正规军都不带。所以我从原来那套旧计划中抽调出来的,只有我本人;这对当时的情况无足轻重,我已极力反对那套计划,即使必须配合,也只会敷衍了事。此刻,我决定自作主张,不管有没有命令。我写了封信向克莱顿道歉,告诉他我是为了大局着想,然后便出发了。
☆卷四 远征阿卡巴
☆远征阿卡巴
第三十九章至第五十四章
  阿卡巴港扼有天险,惟有内陆奇袭才能拿下;而奥达适时归附,使我们想要在东部沙漠募集足够部落族人,得以俯攻海峡。
  纳息尔、奥达,还有我,一起踏上这趟远征之旅。这时费瑟已成为公认的领袖,不过他仍留在威治,使得北伐的重责大任落到我肩上。我扛了下来,也认定惟有借此欺敌才能奏功。我们骗过了土耳其人,幸运地直捣阿卡巴。
第三十九章 踏上征途
第三十九章 踏上征途
  五月九日一切就绪,我们在午后的炎阳下离开费瑟的帐篷,离去时,他的祝福声仍由山头传来。纳息尔亲王领军:他德高望重,一呼百喏,由他担任这趟艰巨任务的领袖不做第二人想(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向他表明希望他领军时,他轻声叹了口气,因为几个月来他四处征战,身体已疲惫不堪,随着年岁增长,心理也有倦怠感。岁月使他心智成熟、技巧炉火纯青,但他也担心会年迈力衰,而且丧失如诗般的少年情怀。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但善变的心老得比他的身体快-心会先死,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
  随行物质与人员
  我们的第一站路程很近,位于威治内陆的塞贝尔(Sebeil)的一处碉堡,以前埃及的朝圣团都在此汲水。我们在砖砌的大水槽旁扎营,借着碉堡的墙壁或棕榈树阴遮阳。奥达和他的亲戚与我们同行;另外还有大马士革来的政治家奈西布·贝克里,他将代表费瑟会见叙利亚的村民。奈西布英明睿智,位高权重,也有成功横越沙漠的经历。他热爱冒险,这在叙利亚人中十分罕见,再加上政治智慧、才干、雄辩长才及爱国情操,使他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的成员。奈西布挑选一名叙利亚军官柴基(Zeki)当他的随从。我们的护卫队是三十五名亚格利人,队长是伊宾·狄黑席尔(lbnDgheithir),他险清孤僻,冷漠疏离,孤芳自赏。费瑟提供两万镑金币-他最多只能出这么多,也已远超过我们的要求-用来当招募新兵的军饷,这可促使豪威塔特族更勇于投入。
  这么笨重的金币,我们分由几个人运送,借以分摊沿途出意外的风险。尤萨夫亲王这时再度负责补给工作,他分给我们每人半袋面粉,这四十五磅的面粉要充当一个人六个星期的粮食。面粉由每人各自绑在坐鞍上,纳息尔另外在驮载用骆驼的背上带了备用面粉,待我们走了两星期后,面粉袋有了足够空间,每个人则再发十四磅。
  我们目前尚有备用的弹药与步枪,另有六只骆驼驮着到北方炸铁轨或火车、桥梁用的火药。纳息尔地位特殊,因此自备一座精美的帐篷,用来接待宾客,另有一只骆驼驮负招待客人用的米;不过这些米后来都被我们用来打牙祭,因为日复一日地吃配给面粉和水,早就腻了。由于我们是首次以这种方式远征,不知道面粉这种最轻便的粮食,其实最适合远行。六个月后,纳息尔与我都已不再带米这种奢侈品上路了。
  我的亚格利族随从--穆克海莫(Mukheymer)、梅简(Merjan)、阿里(Ali)-是由穆罕默德提供的,他们都是衣衫褴褛、相当乖巧的乡下孩子,来自豪兰的村落。还有一个来自马安的盖辛(Gasim),他是个脸色苍黄、长着虎牙的逃犯,在与一个土耳其官员因为牛只的课税起冲突时,他举刀杀了对方,之后只好逃到豪威塔特族的沙漠中。我们对因为对抗收税官而触法的人都特别同情,盖辛也因而以讹传讹地被说成个性温顺,其实是名不副实。
  我们看来像是小兵想立大功,别人显然也这么想:队伍那么小,要占领的面积却那么大。我们上路没多久,代表布雷蒙在费瑟身旁当参谋的拉莫帖(Lamotte)赶上来,替我们拍了一帧照片留念。稍后尤萨夫也带了个医生赶过来,还有薛费克和奈西布的兄弟们,都来祝我们一路顺风。我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一餐是尤萨夫带来的:他或许有先见之明,担心他自己要吃面包当晚餐;或者他是一番好意,想在我们消失在蛮荒野地之前,让我们痛快地吃一餐?
  纳息尔亲王
  他们离去后,我们打包妥当,于午夜前朝第二站喀尔(Kurr)绿洲出发。我们的领队纳息尔对这地区了若指掌。
  我们在星月争辉的夜色中赶路,纳息尔不由得思念起他的故乡。他告诉我,他以石头砌成的老家,有着圆拱状屋顶以避暑气,以及种了各类果树的果园,他们可在浓阴中散步,不用担心烈日。他说他家里有一口大水井,上头有一副转轴,可用牛将皮制水桶拉上来,然后将水拖到路旁的贮水池中。他还提起庭院里游泳池旁的一座人工喷泉,周围砌上光滑的水泥,还种着爬藤植物,他和兄弟们小时候常在烈日下跃入水中嬉戏。
  纳息尔平时虽然看来笑容可掬,却也只是强颜欢笑,他今晚就在纳闷,自己身为麦地那总督的家人,有钱有势,坐拥花园宫殿,何苦一头栽进来,当起什么沙漠冒险队的玩命队长。他两年来一直到处流浪,跟着费瑟东征西讨,越危险的地方他越要去,也是每次进军时的急先锋;而这期间土耳其则占据了他的家园,毁损他的果树与棕榈树。他说,连那口大水井,以及吱嘎声已经响了六百多年的井上轮轴,如今也归于沉寂;至于庭园,早在烈日曝晒下变成一片荒芜,宛如我们如今经过的荒山野地。
  总算不用赶路
  我们走了四小时后,睡了两小时,然后在天亮时起身。驮行李的骆驼因为在威治感染了癣,走得很慢,整天遇到青草就吃个不停。我们原本可以轻易地超越这些驮辎重的队伍,但负责掌控行程的奥达要我们稍安勿躁,因为前头路况更险恶,我们的骆驼必须保留体力才能应付。所以我们在火伞下一步一踱地走了六小时。威治后方这片沙漠的烈日,可以晒得人两眼昏花,两旁的岩石散放出的热气使我们头痛欲裂,汗如雨下。所以,到了中午十一点奥达还想继续推进时,我们纷纷抗议。于是大伙在路旁的树下休憩至下午两点半,每个人都利用两层毛毯张挂在枝头上,替自己搭个克难遮阴处。
  午休后再度上路,我们在平坦的路面轻松地走了三小时,到达一座大山谷的山壁;再往前不远处就是草木扶疏的喀尔绿洲。棕榈树林间有许多白色的帐篷。我们跨下坐骑后,拉希姆、阿布杜拉、军医马赫慕德(Mahmud),连老骑兵茂路德都前来迎接我们。他们告诉我们,我们想在下一站阿布喇加(Abu
Raga)会见的夏拉夫亲王已离去,要几天后才会回来。这表示我们不用赶路,所以索性在喀尔休假两天。
  那使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艾斯河谷使我病倒的疗和高烧再度旧病复发,而且病况更为严重,一上路就苦不堪言,休息时才能松口气,-以免跟不上队伍。所以我静静躺着,感受那股宁静,以及使沙漠中得以绿意盎然的潺潺流水,觉得此地似曾相识。或者只是因为距离上回目睹春天的嫩草已经好一段时间?
  喀尔的居民戴夫-阿拉(Dhaif-Allah)是贝路威族(Belluwi)中,惟一不以游牧为生的,他和他几个女儿夜以继日地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土地上耕作。他们的梯田耕地位于山谷南端,外围有防洪用的大石墙。田中有一口水质清凉的井,井上架着悬梁和绳索。戴夫-阿拉每天在清晨和傍晚阳光较温和时,由井中汲水,倒入园中的水道灌溉作物。他种棕榈树,利用这些树的阔叶替他的作物遮阴,否则所有作物都会被烈日晒焦。他也种烟草(这也是他获利最丰的作物),另有几块小菜圃视季节栽种豆类与瓜类、茄子等。
  贝路威族惟一的农人
  年迈的戴夫-阿拉与妻子住在水井旁的茅屋中,他对我们的政治诉求嗤之以鼻,还质问我们:这么流血流汗地牺牲卖命,又能多吃些什么、多喝些什么?我们随口与他聊些自由的理念;谈起阿拉伯人建立自己的国家,享受自由。“戴夫-阿拉,这片农园,不是应该归你所有吗?”然而,他无法理解,只站起来自豪地拍着胸脯大叫道:“我-我是喀尔人。”戴夫-阿拉说他很自由,也不想向别人要求什么,只想拥有这座农园。他觉得要是别人和他一样克勤克俭,自然也能致富。他自夸他那顶已被汗渍染成铅灰色的无边毛帽是祖父留给他的,一个世纪前买的,当时伊布拉辛帕夏还在威治。他的其他必要衣物是一件衬衫,他每年在烟草收成后都会替自己买一件新衬衫过新年;女儿们也各一件,老婆一件。
  不过我们还是很感激他,因为他除了让我们的奴隶了解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外,还卖了些蔬菜给我们;我们就靠这些蔬菜,以及拉希姆、阿布杜拉、马赫慕德等人赞助的食品打牙祭。每天晚上他们在营火旁唱歌助兴,不是像部落民族扯开喉咙单调地嘶喊,也不像亚格利人激动地合音,而是叙利亚都会区流行的四部合唱。茂路德的部队里有乐师;不少腼腆的士兵也被拉上场弹吉他,吟唱大马士革餐馆中的流行歌或自己家乡的情歌。我暂住在阿布杜拉稍远的帐篷中,水声潺潺,叶声瑟瑟,使歌声听来更是悦耳怡人。
  奈西布·贝克里也常常拿出他的歌谱,那是激进的革命分子塞林姆·杰柴里(Selim el
Jezairi)利用战争闲暇编写的,歌词是用通俗词句描述他们族人即将获得的自由。奈西布和他的朋友摇晃着身体打节拍,合唱这些歌,将满腔热忱与期望寄托在旋律中,他们苍白的大马士革脸庞在火光中像月亮一般大,满头大汗。营地一片肃静,直到他们唱完,而就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每个人都同声发出了感叹、向往的合音。只有老戴夫-阿拉仍继续洒水灌溉。当然,在我们做完傻事后,还是会有人需要而且想购买他的蔬菜。
第四十章 扎营吉济尔河谷
第四十章 扎营吉济尔河谷
  对都市人而言,这座农园是我们尚未疯狂投入战争、将自己逼入沙漠之前的生活回忆。对奥达而言,靠种菜致富太丢脸了,而且他渴望能有一望无际的景观,所以我们第二天晚上在度假乐园的行程提早结束,于凌晨两点沿山谷出发。当时一片漆黑,微弱的星光也无法照亮我们的路途。今晚由奥达带队,为了让我们能跟住他,他扯开喉咙,以没完没了的“呵、呵、呵”哼着豪威塔族的山歌;那是以三个低音不断反复组成的史诗,歌声嘹亮,却听不清歌词。过了一阵子,我们不由得感谢他的歌声,因为路忽然转向左方,我们绵长的队伍也只有倾听他的歌声在山壁间的回音,才得以循声前行。
  恶补阿拉伯语
  在这趟漫长的路程中,纳息尔亲王与奥达那位老是满脸苦笑的表弟穆罕默德·戴兰,不辞辛劳地教我阿拉伯语,两人轮流教我正统的麦地那口音及生动的沙漠口语。一开始我学的阿拉伯语是幼发拉底河中部的部落方言,不过,如今我的口音已混杂了汉志俚语和北方部落的诗歌与日常用语,还有内志地区的语汇,以及叙利亚的书籍用语,说得很流利却毫无文法可言,使得听我说话的人总是头痛不已。纽坎贝曾消遣我说我一定是某个文盲地区来的原住民,满口拼拼凑凑的阿拉伯语。
  然而,我还是听不懂奥达那三个音是什么意思,半个小时后他的歌声也令我心烦了,这时月亮缓缓东升,浮出山头,洒下朦胧的微光,使山谷中勉强可以辨识出路来。我们一直走到天亮,整夜赶路,苦不堪
  言。
  早餐是吃各自的面粉,在几天来接受招待后,这样至少可以让骆驼减轻些负担。夏拉夫尚未回阿布喇加,我们除了要找水源的时候,否则不再急着赶路;在用过餐后,便再度挂起我们的毛毯当遮阴棚,直睡到下午,并懊恼地随着日影的移动不断变换位置,满身大汗,苍蝇赶也赶不走。
  最后纳息尔下令拔营,我们沿两旁都是巍峨山岭的隘道走了四个小时,然后众人同意在山谷的河床再度扎营。谷中有充裕的树枝可当柴薪;右方峭壁上的岩石间有座水池,水质清澈,让我们饱饮了一顿。纳息尔很开心,下令以米饭当晚餐,并叫来朋友们和我们一起享用。
  我们行军的规矩奇特而复杂。纳息尔、奥达、奈西布三人各自为政,纳息尔之所以被视为最高指挥官,只是因为我借住在他帐篷内,而且我对他的尊敬使他们也认同他。可是我们何时出发,在何处及何时歇息等细节,必须这三个人都点头同意才能定案。对奥达而言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从可以自己骑骆驼的孩提时代起便南征北讨,从来不知主人为何物;对奈西布而言,这倒是合理的,他是个猜忌心重的叙利亚人,善妒,对位高权重者怀有敌意。
  这样的人民需要由外来的战争和旗帜来团结他们,需要一个陌生人来领导他们,其权威建立在一个抽象的观念上:不合逻辑、不可抗拒、不能平等,直觉可以接受而理性却找不到赞成或反对的基础。而令这支部队自负的是费瑟这位麦加的总督、先知的后代。他是个超凡入圣的贵人,亚当的子孙向他致敬可以不用觉得羞愧。这是阿拉伯建国运动应该遵守的假设;正因为如此,才使这场运动能有效地-也可能是愚蠢地-一呼百应。
  山穷水尽疑无路
  隔天清晨我们五点出发。山谷已无路可通,所以我们绕过一座陡峭的山脊往上爬。山径变成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左弯右拐地绕上一座绝壁,除非手脚并用,否则难以攀爬。我们跨上骆驼,牵着它们的缰绳前进。不久我们得互相支援:一个人在骆驼前面拉,另一个在后头推,或是卸下若干行李使它们轻松些,设法穿越最艰辛的路段。
  有若干路段危机重重,岩石由山壁间突起,使路面更狭窄,骆驼背上的行李也摩擦着岩壁,它们就沿着悬崖边缘前进,险象环生。我们必须将粮食与火药的包裹重新调整才得以穿越,而且虽然已小心谨慎,仍然损失了两头虚弱的骆驼。豪威塔特族人在它们扭断脚处杀死它们:头往后拉,让脖子绷紧,再以匕首刺入喉咙靠近胸腔处。它们马上被肢解当食物。
  我们走到山径尽头,欣然发现前面不是山脉,而是一片广阔的台地,由我们面前缓缓往东下降。开始一小段路布满石块,也长满像石南花的荆棘丛,不过随后便进入一座白色砂砾山谷。河床上有个贝都族妇人拿着铜杯,由一个约一英尺宽的小洞舀乳白色的水到水袋内。这里就是水质纯净甘美的阿布沙阿德(Abu
Saad)。由于已久仰此地大名,也因为坐鞍上挂着刚宰杀的骆驼肉,所以我们决定在此扎营一宿;夏拉夫前往破坏铁路尚未回来,我们可以好整以暇地打发时间。
  因此我们往前走四英里,挑了一片树林扎营,这片灌木林枝叶浓密,在树下有如置身棚架下。白天时这些枝叶可让我们挂毛毯遮阳光,晚上则是夜宿时的凉亭。我们已习惯露天而睡,头顶上除了月亮与星辰外空无一物,两旁也没有任何足以遮风或隔离杂音之物;相较之下,在这片有如墙壁与屋顶的树林间过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虽然这些墙壁与屋顶只是纠杂的树枝,仍可阻隔满天繁星。
  至于我,又病倒了;我再度发高烧,长疔与不断在汗湿的坐鞍摩擦,使我全身酸痛。当纳息尔决定在此地扎营时,我不禁由衷地向他道谢,也谢得他满头雾水。我们这时位于雪法(Shefa)山的峰顶石炭岩上,面前有一大片深色熔岩区,此外还有一片红黑相间的沙岩峭壁,壁顶呈圆锥形。台地上的空气不会那么温热了,早晨与傍晚还会有习习凉风吹来,在久经无风的山谷后,感觉更是舒畅。
  赏心悦目的多彩谷地
  我们以骆驼肉当早餐,第二天早晨满面春风地由一道缓降坡,走入一座红色沙岩质的台地。然后我们到达第一个隘口,直通往灌木杂生的沙质山谷,两侧则是沙岩质的悬崖绝壁,越往下走就越高耸,映照着晴天显得格外醒目。山脚下没有日照,空气中有股潮湿腐败的味道,好像是树汁都蒸发出来了似的。身旁的绝壁边缘形状奇特,有如被修剪成围墙一般。我们继续盘旋而下,大约半小时后,绕过一个大弯进入吉济尔河谷,也就是这些沙岩地区的主要河道,我们在海狄亚附近曾见过它的尽头。
  吉济尔是一座深峡谷,宽约两百码,沙质河床上与二十英尺高的软质河岸上,都长满柽柳树的幼苗,这种河岸是洪水或强风将较重的尘土聚在山壁侧面下方形成的。两侧山壁都是常见的条状沙岩,有各种层次的红色条纹。深色山壁、粉红色河床、淡绿色灌木,几个月来看腻了阳光与黑影之后,这种景致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夜幕低垂,夕阳余辉将山谷的一侧染得通红,另一侧则呈暗紫色。
  我们的营地在山谷转弯处隆起的沙丘上,此地的隘口极狭窄,使水回留,将河床冲成一片洼地,上个冬季洪水留下的咸水就留在这些洼地中。我们派了一个人沿山谷到一座夹竹桃树林中打听消息,刚才在路上时我们看到该处有多座白顶帐篷,正代表夏拉夫的部队。他们说他明天会回来,所以我们在这处颜色瑰丽、有回音的山谷待了两夜。带咸味的那洼水池骆驼还喝得惯,我们中午时就在水池内洗澡,然后大吃大睡,在附近山谷漫步,欣赏山壁上的粉红色、褐色、乳白色、红色水平条纹,对质朴的岩石上竟有色泽深浅不一的彩色细纹颇觉惊讶。其中一天下午,我在一座以沙岩堆成的羊栏后方,享受暖洋洋的空气与阳光,偶有微风拂过我头顶粗糙的山壁。山谷中一片静谧,风声萧瑟,仿佛在考验山谷的耐性。
  我闭上眼,任心思翱翔,这时一个年轻的亚格利人焦急地唤醒我,是很面生的道伍德(Daud),他蹲在我身旁,要我可怜可怜他。他的朋友法拉吉(Farraj)在嬉闹时将他们的帐篷烧毁了,夏拉夫的亚格利队长沙阿德(Saad)要鞭打他当作惩戒。如果我出面求情,他就可以免于一顿毒打了。这时沙阿德正好来找我,于是我向他说项,道伍德则在一旁看着我们,他的嘴巴焦急地微微张开,大而黑的眼睛上眉头深锁。道伍德的瞳孔在眼球中央处略往内凹,使他看来很机灵敏锐。
  一对同性恋人
  沙阿德不肯卖这个面子。这两个难兄难弟老是惹麻烦,最近闹得更过火了,夏拉夫要求严办以杀鸡儆猴。他说他看我的面子所能做的,也只是让原本要鞭打法拉吉的鞭数让道伍德分摊。道伍德一听,立刻一跃而起,亲吻我和沙阿德的手,然后往山谷跑开;这时沙阿德才笑着告诉我这一对宝的故事。他们两个是东方男同性恋的范例,女性进不了他们的生活圈。这种情谊常会发展成既深刻又强烈的男性情爱,超脱我们耽于肉体的情欲。他们在纯纯之爱的时期,会打得火热而且毫不引以为耻。如果发生性行为,他们的关系便成为给与取,不再只是精神层面,也变得情同夫妻。
  第二天夏拉夫仍未现身。我们早上以听奥达谈论往前推进的事宜打发时间,这期间纳息尔一直以拇指和食指将点燃的火柴朝我们弹过来。就这么笑闹着时,两个弯着腰的身影踉跄着前来向我们敬礼,他们的眼神充满痛苦,嘴角带着苦笑。他们就是冒冒失失的道伍德和他的爱人同志法拉吉;法拉吉有一张漂亮、秀气、女性化、纯真而光滑的脸蛋,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他们说要替我效劳。我用不上他们,于是我抗议说,他们被这么一打,就无法骑骆驼了。他们回答,他们如今已可不用坐鞍骑骆驼。我说我生活单纯,不喜欢仆人在一旁侍候。道伍德又怒又恼地转身离去;不过法拉吉苦苦哀求,说我们一定很缺人手,而他们出于感恩愿意陪伴我。脾气较硬的道伍德已掉头而去,法拉吉则又去跪在纳息尔面前求情,他苦苦哀求时,女性特质溢于言表。最后,在纳息尔的建议下,我接纳了两人,主要是因为他们看来这么年轻又干净。
第四十一章 火山迷宫
第四十一章 火山迷宫
  夏拉夫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回来,不过一回来就惊天动地,因为他的阿拉伯游击队对空鸣了几枪,枪声在山谷中盘桓许久,连群山也加入鸣礼炮的行列似的。我们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去会见他。奥达穿着他在威治买的华丽新装:灰色的高级呢绒外套,天鹅绒的衣领,黄色马靴,两旁有松紧带;他头上是热得冒气的头发,脸上是像悲剧演员的苦瓜脸,身上竟穿着这些衣服!夏拉夫亲切地接待我们,他此行掳获若干战俘,并炸毁铁轨与埋电报线的涵洞。他提供的一则消息是,我们即将经过的笛拉河谷(Wadi
Diraa)有雨水贮成的水池,刚下不久,水质甘美。这可使我们在前往菲哲(Fej
r)的路上减少五十英里没水的路程,也免于干渴之虞;这是一大利多,因为我们的携水量最多只有约二十加仑,要供五十人使用,太过冒险了。
  迂回在摇摇欲坠的岩柱间
  第二天我们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开阿布喇加,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片美景对我们的健康不利,我们在这不通风的河床待了三天,许多人都发高烧了。奥达带我们沿一条支流走了不久,旋即进入雪格(Shegg)平原,这是一片平坦的沙地,散布着一堆堆红色沙岩柱,看来像冰柱,底部已被风化,看来摇摇欲坠,随时会塌下来堵住路面;道路就在这些岩柱间左弯右拐,穿过窄得像无法穿越的隘口,不过总是能柳暗花明,再转人另一座山谷中。奥达不慌不忙地带我们穿越这座迷宫;他骑着骆驼缓缓前行,双肘往外张,双手晃来荡去。
  地面没有任何足迹,因为强风像把大刷子划过沙面,拭去所有足迹,使沙面还原成无数微小的浪形。只有干掉的骆驼粪,因为比沙还轻,又圆滚滚的像胡桃,得以浮出沙面。
  这些粪粒四处滚动,被强风刮到转角处聚成一堆。奥达或许就是借着这些粪堆,也可能是藉着他独到的方向感,才能认得路。至于我们,沿路的岩石外形令我们目不暇给;它们粗糙的表面及被风化的刻痕,使阳光看来不会那么刺眼,让热得冒气的眼睛舒服了些。
  我们在途中发现有五或六个骑士由铁路的方向前来。我与奥达上前,心中怀着在沙漠中遇到陌生人时,紧张刺激的“是敌抑友”狐疑,也如临大敌地以有利的角度接近他们,空出抽枪的手,以便随时开枪;不过待他们接近时,我们发现是由阿拉伯部队来的。前头那个精神涣散地骑着只笨重的骆驼,坐的是英国骆驼部队的曼彻斯特木制庞大坐鞍,一头金发,满脸胡碴子,制服破旧不堪,是个英国人。我们猜这个人一定是宏毕:纽坎贝的徒弟,他爆破铁路的能力与纽坎贝难分轩轾。我们是初次碰面,在相互寒暄后,他告诉我,纽坎贝刚前往威治,与费瑟讨论他面临的困难,并设法解决这些难题。
  师徒联袂,铁路尽毁
  纽坎贝由于过度热忱,总是会遇上困难,他的工作量是一般英国人的四倍,是阿拉伯人的十倍。宏毕不太会说阿拉伯语;纽坎贝说得不太灵光,下命令倒还可以,不过在内陆命令派不上用场。他们两个老顽固会待在铁路旁数星期,几乎都没有帮手,经常断粮,直到炸药用光或骆驼被他们累坏了,才会回营地。荒凉的山区使他们亟需骆驼代步,他们也一再将费瑟最好的骆驼累垮。就这一点而言,纽坎贝的恶行比较重大,因为他总是来去如风,再加上他身为勘察人员,忍不住会想登上沿路的各座高山,使他的护卫气得直跳脚,不知该让他自己走(抛下同伴是很难抹灭的耻辱),或该快马加鞭赶上他,而使他们珍贵又无从替换的骆驼累垮。“纽坎贝像一把火,”他们老是这么抱怨,“他会把朋友和敌人都烧掉。”他们敬佩他过人的精力,但也敬而远之,以免成为他下一个受害的朋友。
  阿拉伯人告诉我,纽坎贝除非头靠在铁轨上,否则不肯睡觉,而宏毕则是在炸药失灵时,会用他的牙齿咬断铁轨。这些描述是太夸张了,不过那也证明他们想联手摧毁铁路,直至没铁路可摧毁的傻劲。他们使土耳其的四个工兵营忙得焦头烂额,补涵管,铺枕木,焊铁轨;数以吨计的火药源源不断运到威治,以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需求。他们表现杰出,但抢眼得使我们较弱的队伍自惭形秽:所以纽坎贝与宏毕一直单打独斗,缺乏志同道合的后起之辈效尤。
  我们在日落时到达沙岩区的北面尽头,骑上另一处高地,比原来高了六十英尺,蓝黑色,有火山口,遍地是约人的手掌般大的玄武岩块,整齐地铺在地面,像是细密而坚硬的黑色火山渣地面上铺着一层鹅卵石。这些多石的地面似乎是经年累月的雨造成的,雨水将较轻的尘土冲走,直到石头排列得像地毯般平整,盖满整座平原,使底下的熔岩裂隙间的含盐泥土免于受到风雨的侵蚀。路越来越好走,奥达在入夜后还借着北极星引路,冒险往前走了一段路。
  极黑的暗夜,极暖的火堆
  天色漆黑,是个典型的暗夜,连星光也被地面的黑石吞噬了,直到我们终于停下来时,全队只剩四个人跟上来。我们到达一处平缓的山谷,沙质地面极湿软,长满荆棘丛,可惜不适合供骆驼食用。我们将这种有苦味的树丛连根拔起,堆在一起,奥达将这堆柴点燃。火生起后,一条黑色的长蛇缓缓爬入队伍中;我们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把它连同那些树丛一起带回来。火光照亮黑暗的平原,对落后的队伍是个指标,脱队最久的在两小时后才到达,他们高声唱着歌,一则是因为与骆驼走过这阴森森的平原,唱歌可以壮胆,再来也让我们知道他们是朋友。我们希望他们脱队更久一些,因为这堆火实在太温暖了。
  深夜时有几只骆驼走失了,我们的队员外出找了许久,所以等烘好面包用过早餐再度上路时,已经快八点了。路上有更多熔岩区,不过我们早上体力较好,感觉上石头似乎少了些,沙层平滑地覆盖在石头上,使这段路像走在网球场上。我们奔驰了六或七英里,然后向西转到一座低火山口,穿越将吉济尔与铁路经过的盆地分隔开的分水岭,这是一段平坦、阴暗、多石的路段。此处的水道是浅沙质河床,形成横越蓝黑色平原的黄线。由我们的高度看来,这片平原的地势绵延数英里,各主要地形的颜色层次分明,有如地图一般。
  我们不疾不徐地走到中午,然后在不毛的空地上坐到三点;这次午休是因为担心那些无精打采的骆驼原已习惯沿岸平原的沙路,如今踩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石头路面会烫伤脚蹄以致跛脚。再度上路时,越来越难行,我们必须不断地避开大片的玄武岩堆,或流过地壳的黄色深水道。过一阵子,红色沙岩柱再度拔地而起,像奇形怪状的烟囱,较坚硬的岩层如刀刃般突出形成岩棚,矗立在碎石堆外。最后放眼望去全是这种已风化的沙岩柱,看来与昨天差不多,也同样地堆聚成柱,花纹也类似。对奥达带我们走过这迷宫般石路的功夫,我们又一次叹为观止。
  到处是火山口
  走过这段路,我们再度进入火山地带。到处都是火山口,通常是两或三个聚在一起,隆起的玄武岩碎片就由这些火山口往外延伸,像断断续续的石堤,通往不毛的山脊;不过这些火山口看来年代久远,不像艾斯河谷附近的加拉角(Ras
Gara)般棱角分明又外貌完整,而是已残缺风化,有时几乎腐蚀到接近地面,只有中央部分有个凹口。由火山口往外延伸的玄武岩是一种粗糙的圆形石头,像叙利亚的火成岩。风沙将岩面磨得像柳橙一样光滑,阳光也将它原本的蓝色晒成一片灰蒙。
  玄武岩遍布在火山口间,棱角都已磨圆,一颗颗紧密地排在一起,像是镶在粉红带黄的泥床上一般。不断被骆驼踩过的路面,留有明显的足迹,因为骆驼经过处的石头都被推挤到两侧,中央空出来的路面因雨而形成一层薄薄的泥面。较少人经过的路段有数百码,看来像狭窄的石梯,因为脚一踩下去,会踏入黄土面,没踩到的部分则石头仍留在原处。这段石路之后是一片漆黑的玄武岩火山渣,被阳光烤得坚硬无比,随后到达一座有黑色软沙床的山谷,谷中有更多耸立的沙岩柱由黑色沙床上冒升出来,这些沙岩柱经风蚀后,柱底下堆积许多掉落的红色和黄色沙粒。
  一路上没有什么是正常或令人放心的。我们觉得自己走在一处险恶的凶地,没有任何生物,对路过的生物也怀有敌意,只偶尔出现几处硕果仅存的稀疏草木。我们被迫排成一纵队前进,骆驼累坏了,踩在这些大圆石上,每一步都踌躇再三才敢踏出去。如此走了许久,最后奥达指向一座五十英尺高的山脊,由奇形怪状的巨石块堆成,彼此交叠着,好像是缩在一起取暖。熔岩区到此结束;他和我一起往前勘察,看到我们前方有一大片平原-艾虚河谷(Wadi
Aish),河床布满金黄色的细沙,到处是绿油油的树丛。谷内的坑洞中水很少,三星期前下的雨所贮积成的水,已有人先舀光了。我们在谷中扎营,卸下骆驼的行李,让它们去吃草直到日落,这是它们在阿布喇加之后首度大嚼青草。
  骆驼正四处吃草时,东方地平线上有人骑骆驼出现,朝水池处前来。他们的速度很快,来意不善,而且朝我们照顾骆驼的队员开枪,不过我们其他人已各自跳上石块或土堆,开枪还击,并高声叫嚷。他们一听到我们人多势众,赶忙掉头落荒而逃;在暮色中我们由山脊上遥望,他们大约有十来个,朝铁路的方向逃窜。我们很高兴他们知难而退。奥达认为他们是珊马来的巡逻队。
  左弯右拐穿石林
  天亮时我们朝路途不远的笛拉出发,夏拉夫说此处有水池。一开始的几英里路经过艾虚河谷平缓的河床与树丛,接着穿越一片单纯的熔岩平地,然后到达一座浅谷,谷中的沙岩柱比昨天还多。这是个疯狂的地带,像保龄球般的沙岩柱高度由十至六十英尺不等。沙岩柱之间的沙路宽度只容一人经过,我们的队伍便排成一纵列左弯右拐地穿越其间,很少能一次看到十二个人。这片曲折的石林宽约三分之一英里,有如一座红色的树丛般在我们左右延伸。
  走过这段路,经过一段黑色岩棚上的坡道,我们到达一座铺满绿黑色玄武岩碎片的台地。不久我们就进入笛拉河谷,沿河床走了一个多小时,有时地面是松散的灰石,有时是岩岸间的沙路。一处废弃的营地中有沙丁鱼罐头,显然纽坎贝与宏毕曾来过此地。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座座清可见底的水池,我们在此休息到下午;我们已经相当接近铁路了,必须饱饮一顿,并将水袋装满水,准备长途赶路前往菲哲。
  午休期间,奥达过来探视,看到法拉吉与道伍德正以奶油抹我的骆驼,使它脸上因长癣而破皮的地方不会太痒。比黎地区的干草地及威治流行的癣,使我们的牲口深受其害。费瑟提供的那些坐骑如今没有一只是健康的;这一趟走来,每只骆驼都一天比一天虚弱。纳息尔很担心这么赶路,会有许多骆驼不支倒地,使它们的主人在沙漠中一筹莫展。
  我们没有药可以治癣,况且自顾不暇,也帮不上忙。然而,涂上奶油后,确实使我的骆驼好过一些,于是只要法拉吉与道伍德能找到奶油,就不断替它涂抹。这两个少年让我很满意,他们很勇敢开朗,不像一般的阿拉伯仆人。他们挨打的疼痛已消退,再度活跃起来,骑术精湛,干活勤快。我喜欢他们和我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模样,也很欣赏他们不顾外界眼光,彼此心有灵犀,默契十足。
第四十二章 炸了就跑
第四十二章 炸了就跑
  我们在三点四十五分上路,沿笛拉河谷走上陡峭的山脊,路面是会滑动的沙,偶尔有红色岩石突出沙面。走了一段路后,我们这几个走在队伍前面的人,手脚并用地攀上沙丘顶,窥视铁路。没有风,我们也正需要这么运动一下。不过我们立刻有了收获,因为铁路位于一片绿油油的平原上,平静无人迹,平原的入口正是我们刚才走的这座深谷,队上其他人员正荷枪实弹步步为营地前进。
  畅行无阻炸铁路
  我们叫山下的队员暂勿前进,然后仔细观察铁路。看来很平静,空荡荡的,我们与铁路之间长满青草,连废弃的碉堡都已杂草丛生。我们跑到岩棚边缘,跃进细沙堆,沿着一道斜坡滚下山。之后跨上骆驼,快速骑入平原的绿草地,让骆驼留在此地吃草,再跑向铁轨,吆喝其他人也跟上来。
  能这么畅行无阻真是万幸,因为夏拉夫曾严重警告我们,要提防敌人的骑骡步兵与骆驼部队的巡逻队,另外还有架在台车上的机枪支援。我们将骑乘用骆驼赶入草原中吃草,驮辎重的骆驼则继续穿越山谷、铁轨,到铁轨另一侧的平原入口处,在那边找地方掩蔽。这期间亚格利人忙着在铁轨上安置炸药,大伙相当开心,之后我们将正在吃草的骆驼也拉到铁轨另一侧安全地点,开始点燃引信,使整座山谷充满轰隆作响的回声。
  奥达以前没见识过炸药,像小孩玩新玩具般欣喜若狂,并有感而发地吟诗歌颂它的强大威力。我们切断三条电报线,并将断落的电报线分别绑在六只豪威塔特族骆驼的坐鞍上。几只骆驼惊慌地往东方山谷逃窜,电报线被绷得老紧,然后电线杆被扯断,由骆驼拖着跑。最后它们被卡住跑不动了,我们才笑着将它们身上的电报线切断。
  我们在渐浓的暮色中走了五英里路,穿越前头看起来像指关节的丘陵。最后这些起伏不断的丘陵已太过陡峭,我们虚弱的骆驼在黑暗中无法前进,只好停下来歇息。驮行李的骆驼及其他大部分队员在炸铁路时先出发,目前仍在我们前头。我们在暗夜中找不到他们,而土耳其部队正在后方的车站胡乱放枪,并大吼大叫。所以我们认为最好是不要出声,也不要点火把或发出任何信号,以免引起注意。
  不过,率领其他队员先出发的伊宾·狄黑席尔留下一小队接应,我们正要就寝时,有两名队员找到我们,并回报其他人已在前头不远的沙堤后方隐蔽处安全扎营。我们于是再度将坐鞍甩上骆驼背,跟着他们在一片漆黑(今晚已近月底,高挂天空的应是最后一道下弦月)中,到达他们的营地,没多费唇舌便在他们旁边就寝。
  清晨四点一路上山
  隔天清晨四点,奥达就将我们叫醒,一路上山,直到登上一道丘陵,翻过山头后沿沙质斜坡下山。我们的骆驼一踏步,脚就陷入沙中及膝高,费力地撑直身体才能将脚抽出,勉强前进。到山下,我们发现已进入一座山谷,它的走向正通往铁路。我们又走了半小时,到达山谷的源头,然后爬上一座台地,这里是汉志与席勒汉河谷的分水岭。再往前十码,便越过阿拉伯半岛的红海斜坡,投入其中央排水区的神秘中。
  它看起来像是平原,往东一望无际地延伸,远处的色泽是较柔和的蓝色,也更多雾。旭日照得这座平原灿烂耀眼,丘陵长长的阴影投射在平原上,随着朝阳高升,阴影也不断移动,直到最后消失在河岸间。日上三竿了,有如长河般的阳光照在脸上,也洒在我们必须经过的沙漠里的每颗石头上。
  奥达往东北走,朝一处山坳前进,该地连接佑古拉(Ugula)的丘陵与另一座分水岭高耸的山岳,在我们左方或北方约三英里处。我们走了四英里路穿过这处山坳,发现山脚下有小河道。奥达指着这些河道,说它们流向席勒汉河谷的那布克(Nebk),沿着这逐渐变宽的河床往北或往东,可以到达豪威塔特族夏季的营地。
  不久我们便行经一座丘陵,其间银白色沙岩宛如石板,有的很小,有的则是高与宽各达十英尺的石碑,或许还厚达四英寸。奥达骑到我身旁,以马鞭指着各个地点,并要我在地图上标记它们的地名,我们左边的山谷是塞雅阿布阿拉德(Seyal
abu
Arad),在塞尔胡伯(Selhub)隆起,由这座分水岭的各个支流注人后,再往北沿着帖布克延伸至鲁菲雅山(JebelRufeiya)。我们右边的山谷是席犹勒喀布(Siyul
elKelb),发源地是佑古拉、阿吉达简梅连(Agidat
elJemelein)、黎布达(Lebda),以及像弓弦般环绕我们身旁、或东方或东北走向的其他丘陵。这两大水道在我们前方五十英里的菲哲合而为一,菲哲是个族名,也是井名、谷名。我向奥达求饶,要他别再讲一大串地名了,我说我既不是未开垦地带的记录员,也不是地理勘察员。奥达很开心,开始谈我们部队中及前头沿路各族长的个人事迹。听他谈话,帮我消磨掉这经过蛮荒野地的漫长路段。
  挺身征服狂风沙
  我们经过的这片平原是菲哲境内贝都人的地盘,他们称此地为豪尔(El
Houl),意思是荒凉孤立之地;我们路过时也没见到任何生物:没有瞪羚,没有蜥蜴,没有老鼠洞,连鸟也没有。我们置身其间,觉得很渺小。我们在这广袤大地费劲地赶路,但感觉上好像还在原地没动,惟一能听到的声音是空洞的回音,以及西向的热风吹过时,沙面传来细微但刺耳的瑟瑟声。
  那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风,有点像埃及的干热南风,令人如置身火炉中;随着太阳逐渐高升,热风也更强,夹带着更多内夫德沙漠的沙,我们就在这座阿拉伯半岛北部的大沙漠旁,但在风沙中又无法看见。到中午风势已接近强风,干燥得令我们枯皱的嘴唇无法合拢,脸部皮肤也已皲裂,我们已沾满沙粒的眼睑似往后涩缩,盖不住眼睛。阿拉伯人将他们的头巾紧紧裹住鼻子,并将遮眉折充当帽舌,只留下个小细缝看路。
  他们就这么设法使皮肉不致破裂,因为他们担心沙粒的扑打会使皲裂处恶化成严重伤口。但对我而言,我一向喜欢狂风沙,因为这种飞沙走石的热风,像是大自然刻意恶毒地要打击人类,勇敢地挺身面对它、挑战它、征服它,也是快事一桩。任凭汗珠沿额前发梢淌下,在颊间像冰水般流过,也是赏心乐事。起初,我以让汗水滴入口中为戏,但随着越深入沙漠地带,风势越来越强,扬起的沙尘也渐厚,更为酷热难熬。我的骆驼顶着狂风与热浪,举步维艰。这种热浪使我喉咙干裂,随后三天我痛得连吃面包都只能浅尝即止。待夜幕终于降临,发烫的脸颊总算还能感受得到夜风的徐徐吹拂,令我心满意足。
  我们这一整天全在赶路(就算没有受到热风阻拦,顶多只能在毛毯下遮阴,到达菲哲必已累得不成人形),压根懒得张开眼睛或想任何事,就这样到了下午三点。这时我们翻过两座沙丘,到达一座总算隆起成山岳的丘陵。奥达又叽哩呱啦地告诉我一堆地名。
  六亲不认的掠劫地
  翻过这座山后,山另一侧的长斜坡往西延伸。奥达与我不耐烦大队人马的牛步蜗行,两人结伴先走。落日余辉照在山的这一面,使我们往北走的路上像隔着一道光墙。不久塞雅阿布阿拉德山谷的走势转向东,在我们面前的河床迤逦达一英里宽;河床遍布如枯木般的灌木丛,我们将这些枯枝拔起,打算聚成一堆起火,告诉其他队员我们在何处歇息。我们费了一番功夫聚了好大一堆,准备生火,这时才发现两人都没带火柴。
  大队人马在一小时后才到,这时热风已消散,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奥达整夜都派人站哨,因为此地是掠劫队出没地,在夜色中的阿拉伯半岛是六亲不认的。我们今天已经走了将近五十英里,完全没休息,已达每个人体力的极限;不过,也已符合我们的计划。所以我们整夜尽情休息,一则是因为骆驼都又弱又病,很需要吃草,一则是因为豪威塔特族对这地区不熟,如果在视线不佳时勉强上路,可能会迷路。
第四十三章 行行复行行
第四十三章 行行复行行
  第二天黎明前我们再度上路,沿塞雅阿布阿拉德的河床直走到太阳由济布利雅特(Zibliyat)山头升起。我们休息半小时,等大队人马到达。然后奥达、纳息尔,还有我,再也忍受不了顶头烈日,于是加速疾驰。隔着平原上翻腾的热气,我们几乎立刻就看不到其他队员;不过路很明显,沿着菲哲河谷长满灌木丛的河床而行。
  大啖面包与羚羊肉
  我们在日正当中时到达预期中的水井。这口井大约有三十英尺深,有石头砌成的护栏,似已年代久远。水量很充沛,有点咸味,不过生饮还不难喝-虽然一装入皮水袋就会产生恶臭。这座山谷去年曾豪雨成灾,所以有不少牧草,我们将骆驼松绑后放任它们吃草。其他人陆续跟上来了,他们也汲水饮用并烤面包吃。我们让骆驼吃个痛快,直到入夜,然后让它们再喝一次水,再拴在离水井半英里处的河岸下过夜;如此要是有劫掠队在夜间想使用水井,也不用与我们起冲突。不过,我们的卫兵没听到任何动静。
  虽然已经不用赶路,我们照常在天未亮便起程,不过,沙漠中的烈日令人难熬,所以我们计划在中午时找地方遮阴。走了两英里路,山谷豁然开朗,稍后我们到达一座位于东岸的残破绝壁,与协尔劳加(SeilRaugha)的出口遥遥相对。这里绿意盎然,我们要求奥达打些猎物。他派查阿尔往一条路走,自己往西走,穿越一望无际的平原,我们则转入绝壁间,发现岩棚下有很多阴凉的洞穴,足以避开炎阳,让眼睛休息一下。
  两位猎人还不到中午就回来了,各猎得一只瞪羚。我们在菲哲带了些水,现在可以放心用光,因为卡布阿贾(Khabr
Ajaj)的水源很近,所以我们就在石洞内大啖面包与羚羊肉。在长途跋涉后,这么惬意的享受对我们这些城市人而言真是天大福气:对我,还有柴基,以及奈西布的叙利亚仆人,奈西布自己多少也觉得欣慰。纳息尔身为领导人,一直彬彬有礼,一路上也对我们相当照顾。在他的耐心教导下,我后来总算学会如何与阿拉伯部落民族结伴而行,又不会影响他们的行程与速度。
  我们休息到下午两点又动身启程,穿过一座平淡无奇的平原,由菲哲河谷往东延伸数英里路,在夕阳即将西下前到达下一站卡布阿贾。这里的水池是今年的雨水,已有点混浊,也有咸味;不过可以供骆驼饮用,人也勉强可以饮用。此地位于菲哲河谷的洼地中,菲哲河谷的洪水涌进来,形成一座两英尺深、两百码宽的水池。它的北端是一座沙岩丘。我们原本希望在此地找到豪威塔特族人;不过这里的牧草已被啮光,水质也已遭牲口污染,他们已搬离了。奥达找寻他们的足迹,但一无所获:狂风沙已将沙面还原成新的细浪纹。然而,既然他们已由图拜克(Tubaik)移居此地,接下来必定是迁往席勒汉河谷;所以,我们只要往北走,便可以找到他们。
  玻璃路面
  第二天,虽然感觉上已经过好久了,却只是我们离开威治的第十四天,上路时依旧是火伞高张。我们在下午终于走出菲哲河谷,转入席勒汉河谷中北方偏东的阿法加(Arfaja)。接着我们向右走过一片平坦的石灰石与沙地,望见大内夫德沙漠遥远的一角,闻名的沙丘带切断了叙利亚沙漠延伸过来的珊马山脉。派尔格雷夫(Palgrave)、布兰特(Blunt)、葛楚德·贝尔等人都曾到此一游。我要求奥达稍微改变行程,让我们全体前往探访。只见他横眉怒目地说,人只在有必要时才会去内夫德,去抢劫,而他父亲的儿子不会抢劫步伐蹒跚又长癣的骆驼。我们的任务是活着抵达阿法加。
  所以我们识趣地继续上路,穿越一成不变、刺眼的沙漠;也穿越若干被称为“吉兰”(Giaan)的更难行路段-路面为光滑泥地,几乎像条纹纸般洁白平滑,而且通常宽达数平方英里。这种路面像玻璃一样,会将阳光反射到我们脸上,所以头顶有如箭般的光束射下,脚底又有反光射入眼睑。那可不好玩,而是接踵而来的痛苦;有时我们痛苦得几欲昏厥。然后热气消失变凉了,一片乌云掠过,像一片黑网扫过视网膜,这使我们暂时得以喘口气,储备继续苟活残喘的精力,就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出水面。
  我们变得懒得答腔。不过在快六点时总算松了口气,我们停下来用餐,自行烘焙面包。我把口粮分给我的骆驼,因为那可怜的动物一路走来又累又饿。它是血统纯正的优良品种,是内志的伊宾·绍德送给胡笙国王的,再由胡笙转送给费瑟;相当优秀的牲口,吃苦耐劳,走山路的步履稳健,也很勇敢。阿拉伯的富人只骑雌骆驼,因为它们比雄骆驼光滑,而且更温驯,也比较不吵人:此外,它们耐性十足,即使已累坏了也能持续走上好长一段路,真的是走到累死而后已。雄骆驼则会变得脾气暴躁,累了就猛然躺下来,而且会就这么躺在那里毫无必要地活活气死。
  入夜后我们缓缓前行三小时,到达一座沙丘的顶端。经过一天热风和狂风沙的折磨,以及不时刮起的暴风,不但使人看不到眼前的路,连骆驼都会被吹得上下跳动,此时总算可以安心睡个觉了。不过奥达仍在为明天操心,因为再来一场热风,就会使我们在沙漠中的行程延误三天之久,而且我们已断水了。所以他在半夜又把我们叫醒,再度上路,在天亮前进入毕协塔(Biseita)沙漠(取这个名字有嘲讽意味,因为它既宽阔又平坦)。它细致的表层-红褐色的打火石-在日出后幸好不会反光,不过对骆驼而言却热得如踩在火堆上,有几只已经因脚痛而一跋一跛了。
  阿拉伯沿岸沙质平原出身的骆驼,脚底都有软肉趾,如果忽然进入内陆,在打火石或其他热烘烘的地面长途跋涉,它们的脚底会烫伤,至少会起水泡;在肉趾中央会皮破肉绽,宽达两英寸,甚至更宽。它们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在沙面走路,不过如果忽然踩到小圆石,便会绊倒,或走得畏首畏尾,像踩到火一般;若是长途跋涉,除非是特别勇敢的骆驼,否则很可能就此裹足不前。所以我们骑得小心翼翼,刻意挑最柔软的地面,奥达与我走在最前面。
  鸵鸟蛋大餐
  我们正在行进间,地面忽然扬起一道尘土,如一阵风般窜走。奥达说是鸵鸟跑过。有个队员找到两枚象牙色的巨蛋,抱过来交给我们。我们决定用这毕协塔的名产当早餐,于是四处找柴薪,不过找了二十分钟才收集到一小束干草。我们被寸草不生的沙漠打败了。驮行李的队伍走过我们面前,我的眼光落在火药包上。我们抽出了一包,小心翼翼地将火药铺在地面,周围铺上石块,再将鸵鸟蛋架在石块上,点起火烘烤,直到烤熟为止。纳息尔与奈西布也看得兴起,跨下骆驼来取笑我们。奥达抽出他的银柄匕首,削掉第一个蛋的顶部。一股恶臭像瘟疫般传出来,我们纷纷走避。第二个蛋还很烫,我们轻踢着将它滚到一个干净的地点。这个蛋还很新鲜,硬得像石头。我们用匕首将蛋白蛋黄全挖到充当我们餐盘的岩片上,吃着碎屑;连纳息尔这种大人物也看得食指大动,放下身段与我们共享鸟蛋大餐。众人的评价是:又韧又硬,不过在毕协塔算是美食了。
  查阿尔看到一只剑羚,于是徒步欺近,杀了它。我们将精肉绑在驮行李的骆驼背上,留待下一站再享用,然后继续上路。后来贪婪的豪威塔特族人看到远方还有剑羚群,于是追了过去,它们傻傻地跑一阵子,然后停下来望着他们接近,接着,才想再跑开,但已太迟了。雪白的肚子暴露它们的行踪;因为海市蜃楼的倍率作用,使我们在老远就看到它们闪闪发光的肚皮了。
第四十四章 抵达席勒汉
第四十四章 抵达席勒汉
  我太累了,也不大想狩猎,没有跟过去追那些罕见的野兽;所以我往前追赶行李队,我的骆驼步伐大,一下子就赶上了。队伍最后面的是我的手下,正徒步而行。他们担心如果热风再强些,有些骆驼在今晚之前就会累死了,所以下来用牵的办法减轻它们的负担。穆罕默德这个强壮、笨手笨脚的农夫,与柔弱得像世家子弟般优雅的亚格利人,两者鲜明的对比令我大开眼界;法拉吉和道伍德在他们之间打着赤脚蹦蹦跳跳。惟有盖辛不见了;他们以为他和豪威塔特族人在一起,因为他脾气阴沉,与这群爱嬉闹的士兵格格不入,所以经常与性情较接近的贝都人为伍。
  盖辛不知去向
  后头已经没有人了,所以我往前骑过去,想看看他的骆驼情况如何;最后找到了,没有人骑,由一个豪威塔特族人牵着。坐鞍还系在骆驼背上,步枪与食物也都在,惟独他不知去向。后来我们终于意识到,这个老是愁眉苦脸的人失踪了。这下子情况严重,因为有热气与海市蜃楼阻隔,在两英里外无法看见我们队伍,而且在硬石地面上也不会留下任何足迹:他徒步休想追上我们。
  每个人还是继续前行,都认为他只是脱队了;就这么过了许久,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他势必落后在好几英里外了。骆驼背上的行李都还在,可以证明他在前一晚我们休息时仍未脱队。亚格利人猜他可能是在坐鞍上打瞌睡,跌下骆驼,不省人事或摔死了,或者是与队上什么人结怨被害了。反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个脾气乖戾的陌生人,与他们一向很生疏,他们也不大在乎他。
  那是没错;不过穆罕默德是他的族人及乡亲,也算是他在路上的同伴,但碍于对沙漠一无所知,而且骆驼也跛了,无法折回去找他,这点也是事实。
  如果我派他回去,简直是要害死他。这又使重担落到我肩上。豪威塔特族人会乐于帮忙,可是目前在海市蜃楼外打猎及侦察,不见踪影。伊宾·狄黑席尔率领的亚格利人种族观念很强烈,除非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否则不会蹬这浑水的。何况盖辛是我的手下,我必须对他负责。
  我虚弱地望着那些疲惫的同伴,迟疑一下,不知能否和人换骆驼,派别人骑我的骆驼去救他。我若想逃避这责任,可以获得他们谅解,因为我只是个外国人,但也正因如此,使我不敢启齿,我还要协助他们的抗暴。毕竟,一个外国人很难影响其他民族的建国运动,对一个信基督教的文弱书生而言,要影响信回教的游牧民族,更是难上加难。如果我要求逃避责任以享受外国基督徒的权利,又要求他们不将我当外国人看,就不可能协助他们抗暴了。
  一肚子火地回头走
  所以,我一言不发,掉转那只不大甘心的骆驼,它还在鸣叫着想回去与它的骆驼朋友为伍,我催促它上路,然后穿越绵长的人员队伍与行李队,投入身后的一片空无中。我一点也不觉得侠骨豪情,因为我一肚子火;我的其他仆从没看好他,又不主动去找他,我自己又想扮演游牧民族。但最令我生气的还是盖辛,这个爱发牢骚的家伙,沿路一直怨天尤人,脾气急躁,猜忌心重,粗暴,我很遗憾队上有这号人物,也早已决心一到达目的地就摆脱他。我为了这么一个不足取的人,拿自己在阿拉伯抗暴运动的重要性冒风险,似乎很荒谬。
  由我的骆驼咕噜个不停看来,似乎它也有同感;不过骆驼被虐待都会咕噜个不停的。它们从小就习惯群居,有些会依赖性强到无法独自上路,每一只在离开相处惯了的同伴时都会百般不愿地哀鸣,我骑的这一只就是如此。它扭转长脖子,朝同伴鸣叫,走得很慢,焦躁不安,这时就需要谨慎的引导才能使它乖乖上路,于是我每走一步就拿藤棍轻拍它一下,使它继续前行。不过,走了一或两英里后,它心情好过了些,走起来不再那么勉强,可是还是很慢。我这一阵子来一直拿着指南针留意方向,这时也希望借着指南针的帮助,能回到十七英里外刚才出发的地点。
  不到二十分钟,我们的队伍已杳无踪影,我这才深切体认到毕协塔到底有多荒凉。大漠中惟一的地形就是晒野生植物(samh)用的沙坑,我尽可能走过这些沙坑,因为我的骆驼可以在坑中留下足迹,当做回来的标记。这种植物是薛拉雷特人的野生面粉,他们没什么家产,只有骆驼,自诩沙漠可以满足他们各种需求。这种植物与枣椰混合再以奶油调味后,是不错的食物。
  这些沙坑充当小小的晒谷场,是将打火石堆成一个十英尺宽的圆圈做成的。打火石垒在坑的外围,使坑达数英寸深,妇女就将红色的小种子收集在这些坑中捣碎。不断吹过的风,刮不走这些打火石(下了几千场冬季的雨才有可能),只会使淡色的沙粒堆积在石头上,所以这些坑看来像是黑色石面上的灰眼睛。
  找到盖辛
  我骑了一个半小时,相当轻松,因为由后方吹来的微风使我得以拭去发红眼睛上的沙垢,望向前方时几乎不会疼痛。我看到前头有个影像,或许是大树丛,至少是个黑影。千变万化的海市蜃楼会使高度或距离失真,不过这东西似乎在移动,在我们的路上稍微偏东处。我碰碰运气将骆驼的头扯向那个方向,走了几分钟后竟发现是盖辛。我朝他呼唤时,他茫茫然地站着;我骑上前去,看到他已经几乎瞎了,也神智不清,站在那边朝我张开双臂,一张黑嘴张得老大。亚格利人将我们仅剩的水装在我水袋里,他疯狂地将这些水泼在脸上和胸口,仰头狂饮。他喝够了后,开始哀嚎。我扶他坐在坐鞍后的驼峰上,然后自己也坐上坐鞍。
  我们再往回走时,骆驼似乎松了口气,不用我驱策。我以指南针标下精确的地标,精确到几乎是完全循来时路。骆驼虽然驮着我们两人,仍健步如飞,有时候它甚至会将头压低,像最出色的年轻骆驼在骑术精湛的骑师驱策下,快意奔驰一段路。它仍有足够精力,这令我喜不自胜,也很欣慰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盖辛了。
  盖辛一路上不停地呻吟着抱怨他差点渴死的痛苦与恐怖,我叫他闭嘴,但他仍哀嚎个没完,而且坐得软趴趴的;到后来骆驼每跨一步,他就上下颠簸,朝它的驼峰重压一次,使它跑得更快。这样很危险,很可能会害它扭伤。我再度叫他闭嘴,他却叫得更大声,我于是揍了他一拳,并警告说再叫一声就把他丢下去。这么粗声厉气的威胁,总算见效了。此后他臭着脸紧抓着我,不再出声。
  走不到四英里,我又看到一个黑影,在前方的海市蜃楼外晃动。然后黑影变成三个,越来越大。我暗忖着会不会是敌人。一分钟后,幻象突如其来地消失;是奥达以及纳息尔的两个手下来找我。我故意消遣他们竟然将一个同伴弃置在沙漠内。奥达扯了扯胡子,咕哝着说如果当时他在场,一定不会让我走这一趟的。盖辛被臭骂了一顿,再让他与另一个骑术较佳的骑士共骑,然后我们一起前行。
  奥达指着狼狈不堪的盖辛怪罪我。“那东西,不比骆驼值钱……”我打断他说道:“不值几毛钱,奥达。”他听了很开心,骑到盖辛身旁狠狠揍了他一拳,要盖辛像鹦鹉一样复诵他说的价钱。盖辛愤怒地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然后一直生着闷气。又骑了一个小时,我们已赶上行李队,我们经过时他们纷纷打听情况,奥达则每有人问起就将我的玩笑话再说一次,或许共说了四十次,直到我彻底了解自己这个玩笑实在不怎么高明。
  盖辛解释说他是下骆驼解手,事后在黑暗中找不到我们的队伍;不过,他显然是在漫长又酷热的旅途疲惫下,在下骆驼处睡着了。我们赶上最前头的纳息尔与奈西布。奈西布对我这么鲁莽行事,危及奥达和我自己的性命而大感不满。他很清楚,我一定看准他们必会回来找我。纳息尔对奈西布说话这么刻薄极感讶异,奥达则开心地一再述说部落人与城市人的差别;沙漠中的人是休戚相关的生命共同体,城市人则各自孤立又互相竞争。
  安抵世外桃源
  我们这么聊着,也过了几小时,一天剩下的时间似乎也不多了。热气渐升,狂风沙直扑我们脸上,吹过骆驼时有如一道烟般呼啸而过,令人乍觉原来风也是可用眼亲睹的。地面一片平坦,直到五点钟才看到前头有小丘,稍后我们发现已置身于沙丘间,周围有细长的柽柳树环境,一片静谧。这里是席勒汉河谷的卡雪姆(Kaseim)。树丛与沙丘挡住了风,日正西沉,夕阳残红抹在我们身上。所以我在日记上写道:席勒汉美极了。
  对在西奈住了四十年的人而言,巴勒斯坦是个鲜乳与蜂蜜的乐园;对必须跋涉数星期穿越这片北方沙漠才能进城的部落民族而言,大马士革这个名字就等于是人间天堂;对我们这些在风沙滚滚的豪雨地区熬了五天的人而言,当晚夜宿的卡雪姆与阿法加真像是世外桃源。它们只比毕协塔沙漠高出数英尺,山谷群由它们往东延伸进入一片大洼地,我们梦寐以求的水井就在此地;不过如今我们已经穿越沙漠,安全抵达席勒汉,已无口渴之虞,疲惫才是我们最大的隐忧。所以我们决定就地扎营,并生起火堆当指标,让努里·夏兰的奴隶循着火光回来,他当天也像盖辛一样走失了。
  我们并不太担心他。他对这个地区很熟,而且还骑着骆驼。他很可能是故意抄捷径直接走到努里·夏兰管辖的首都焦夫,借此赚取通风报信的奖赏。无论是出了什么状况,反正他当晚没有现身,第二天仍不见人影;几个月后,我向努里打听他的下落,努里说不久前找到他的干尸,就躺在他的骆驼旁边,陈尸于荒漠之中。他一定是在狂风沙中迷路了,在滚滚黄沙中摸索,直至骆驼累垮,然后干渴至死。没有拖很久-就算是最强壮的人,这种夏季再一天就够了-不过死得很痛苦;因为干渴是一种躁急症;满脑子恐惧与惊慌,最勇敢的人在一或两小时内也会变成喋喋不休的疯子。最后太阳杀了他。
第四十五章 行军任务完成
第四十五章 行军任务完成
  连一口水都没得喝,当然什么也没吃:今晚禁食。然而,一想到明天可以畅饮甘泉,就足以让我们安心地大睡一腹部朝下趴着睡,以免因空腹造成胀气。阿拉伯人的习惯是在到达每一口井时一定喝到快吐出来为止,然后再一路干渴直到下一口水开;或者在第一次休息时就将随身带的水大肆挥霍,用来狂饮或做面包。我一直希望避免因自己与众不同而惹来闲言闲语,所以依样画葫芦,也自信他们的体格又没有我好,这么做应该不会对我造成严重伤害。事实上,我只有一次因口渴而生病。
  第二天早上我们沿坡道前进,翻过第一座丘陵,然后第二座,接着第三座;各间隔三英里路。八点时我们到达阿法加的水井,这个地名意指香气四溢的树丛,我们身边的树丛也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发现席勒汉不是座山谷,而是一条长断层,将两侧地区的水排出,河床各低洼地区则蓄积成水池。这里的地面有些是打火石砾,有些是软沙。
  找寻豪威塔特族人
  散布在河床的水井挖了约十八英尺深,水质柔滑,有股异香,略带咸味,我们觉得很可口。由于青草遍野,可供骆驼进食,所以决定白天在此逗留,并派人到席勒汉最南的水井麦圭(Maigua)找寻豪威塔特族的下落。我们可以借此确定他们是否在我们后方;如果不是,往北走就一定找得到他们。
  不过,奉派寻访的人员才刚出发,队中一个豪威塔特族人便发现我们北方有骑骆驼的人躲在树丛间。
  他们立刻取枪备战。穆罕默德·戴兰首先跃身上骆驼,与其他桃伟拉人朝假想敌方向冲过去;纳息尔与我则集合亚格利人(他们如果与贝都人采取贝都族模式并肩作战,将无法发挥战力),将他们部署在各沙丘间守护行李。然而,敌人逃走了。半小时后穆罕默德回来了,他说为了疼惜骆驼的体能,没有穷追猛赶。他只看到三个人,想必是附近珊马地区抢匪的斥候,阿法加经常有此等强梁出没。
  奥达的侄子查阿尔是豪威塔特族中眼力最锐利的,奥达派他去找出敌人的数目与意图。查阿尔身手矫捷,外貌强悍,嘴唇冷峻,不苟言笑,全身散发着游牧的豪威塔特族的狠劲。他出去搜查,发现我们四周的树丛间足迹凌乱;由于柽柳树阻隔使沙面吹不到风,所以很难辨识哪些足迹是今天留下来的。
  莎士比亚上尉的传奇
  下午平安无事,我们也安心了点,不过仍派卫兵在水池后的大沙丘上警戒。日落时我到那会产生些微刺痛感的咸水中洗澡;回来后就待在亚格利人的营地中与他们共享咖啡,听他们说着内志口音的阿拉伯语。他们开始向我述说莎士比亚(Shakespeare)上尉的种种事迹;伊宾·绍德曾在利雅德(Riyadh)接待他,将他视为密友。他后来由波斯湾横越阿拉伯半岛到埃及;后来在珊马战败阵亡,内志地区的战士在这次挫败中损失惨重。
  伊宾·狄黑席尔率领的这些亚格利人,有许多人曾充当莎士比亚的护卫或侍从,他们诉说着他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以及他无论白天夜晚都离群索居的怪异行径。阿拉伯人通常是群居,如果有人太过注重隐私,会使他们认为必有隐情。与他们相处时对此必须谨记在心,并断然放弃想静一下的自私念头,这是参与沙漠战争最令人困扰的一点,也令人觉得很屈辱,因为对英国人而言,能一人独处也是个人尊严的一部分;我们可以闭起门自夸自豪,也没有人与我们竞争。
  我们在聊天时,研钵中丢入了三粒咖啡豆,接着阿布杜拉用内志村民的研棒,吱嘎吱嘎地研磨成粉。穆罕默德·戴兰听到了,默默走过沙地,边像骆驼般鸣叫着,边缓缓坐在我身旁。穆罕默德是个很好相处的同伴,一个强壮、有思想的人,善于讽刺调侃人,诡计多端,常展现出爱捉弄人的个性。他的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至少六英尺高,年约三十八,果决而精力充沛,有张线条粗犷的红脸,以及一双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睛。
  穆罕默德·戴兰是阿布塔伊族的第二号人物;比奥达还富有,拥有更多随从,对美食也更讲究。他在马安有栋小屋,在塔佛烈(Tafileh)有土地,据说还有牛群。在他的影响下,阿布塔伊族的战士出征时也都很讲究,随身携带着遮阳篷,坐鞍内还有瓶装矿泉水,以供旅途提神之用。他是该族议会的智囊,主持该族的政务。我很欣赏他那尖酸刻薄的习性;也常向他请教,而且每在有新构想要提出时,总要设法先拉拢他与我站在同一阵线。
  枪声大作
  这趟长途远征使我们结为至交。我们心中无论日夜都萦绕着这个危险目标,也有意无意地自我磨练,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任务,经常入夜后围绕在营火旁热烈地讨论。咖啡煮好了,煮咖啡的人用棕榈叶的纤维滤掉残渣(杯中有渣很失礼),这时我们东边的阴暗沙丘枪声大作,一个亚格利人高叫着冲入营火圈内。
  穆罕默德立刻举脚踢起一阵沙尘,将火弄熄,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回到岸边取枪,卫兵也已开枪还击,朝出现火花处射击。我们的弹药多的是,也不会吝惜不用。
  敌人的枪声渐渐稀疏,或许被我们的迅速应战吓跑了。最后敌方枪声平息,我们也按兵不动,聆听着是否会有下一波攻势。我们等了半小时,鸦雀无声,只有刚开始枪声大作时中弹者的呻吟声,最后成为垂死的挣扎声。我们不想再等下去,查阿尔出去探查敌方动静。半小时后,他回来说已不见敌人踪影。他们已撤走了,依他的经验研判,他们大约有二十人。
  虽然查阿尔说得很笃定,不过我们整夜还是提心吊胆,到隔天清晨,我们将队上首位阵亡者阿萨夫(Assaf)埋葬,接着往北推进,一直沿洼地走,沙丘在我们左侧。我们骑了五小时,然后在由西南方流入席勒汉河谷的激流南岸用早餐。奥达告诉我,这是菲哲山谷的出口,这山谷的源头我们在塞尔胡伯见过,也曾沿着它的河床穿越豪尔。
  这里的牧草比阿法加还青翠,我们让骆驼在中午时分饱餐了四个小时-吃得不怎么痛快,因为它们不大喜欢在炎阳下吃草,而我们倒是在毛毯遮成的阴影下,开心地将昨晚没睡足的觉补个够。在这空旷地形中,不可能有人偷偷欺近,我们不会受到干扰,我们展现的兵力与自信也会吓退潜伏的劫匪。我们的目标是打土耳其人,这种阿拉伯人之间的掠劫缠斗全然是浪费。到下午我们又骑十二英里路抵达一群醒目的沙丘,环绕其间的空地足供我们扎营,也可以掌握四周的动静。我们在此打尖,并做好入夜再度遭袭的准备。
  第二天早晨我们兼程赶了五小时(骆驼经过昨天的养精蓄锐,已精力充沛),到达一处长着矮棕榈树林的绿洲洼地,柽柳树凌乱地左一丛右一簇,水源充裕,约在地下七英尺,水质比阿法加还甘美。不过喝过后发现这也是所谓的“席勒汉之水”,刚喝时还不错,但用来洗涤肥皂无法起泡沫,而且装在密闭容器中两天便会发出恶臭,无论煮咖啡、茶,或做面包都会有异味。
  叙利亚人大吹法螺
  我们真的是已经厌烦这片席勒汉河谷了,虽然奈西布与柴基仍打算在阿拉伯人建立自己的国家后,在这里开辟农园。这种好高鹜远是典型的叙利亚人心态,他们很容易怀抱着各种梦想,同时又将目前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我有一次说:“柴基,你的骆驼长癣了。”他懊恼地回答:“唉,真是的,等一下入夜后,我们会替它的皮肤抹膏药。”隔天我又提起癣的事。“哈,”柴基说,“那使我有了一个完整的构想。我打算在收复大马士革后,替叙利亚建立一个国家兽医部。我们要召募一批医术精良的兽医,开一家医学院,建一家中央医院,甚至有数家医院,专门医治骆驼和马匹,还有驴子及牛只,甚至连绵羊与山羊(有何不可)也可以去看病。这个部门要拥有专门研究动物疾病与病菌的科学化机构。再开设一间外文书的图书馆如何?……还有各地区医院与中央医院配合,还有巡回检验员……”在奈西布也热烈的附和下,他口沫横飞地将叙利亚规划成四大检验区,以及许多的地方性检验区。
  又隔一天,我再度提起癣的事。他们只顾睡觉,根本没想到要替骆驼抹膏药,于是又搬出那套计划来。“然而,亲爱的朋友,这样还不完美;我们的民族性是无法容忍不完美的。我们很遗憾看到你这样就感到满足了。那是英国人的缺陷。”我也忍不住想与他们抬杠了。“噢,奈西布,噢,柴基,如果一切完美,这个世界岂不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吗?我们已经发展到这么成熟的阶段了吗?我生气时,会祈祷上苍将我们地球甩向火红的太阳,以免尚未出世的孩子降临人间受苦;不过在心满意足时,我想躺在阴凉的地方,直到自己也可以让别人遮阴。”他们尴尬地转移话题谈养马场。到第六天,那只可怜的骆驼死了。柴基竟然指责我:“都是因为你没有医治它。”奥达、纳息尔还有其他人,都借着细心照料让我们的牲口得以持续上路。我们或许可以让那些癣饿扁,直到我们到达生活条件较佳的部落,取得医药,再来全心医治。
  圆满达成行军任务
  有个人骑着骆驼朝我们这方向前来。气氛一时紧张起来,不过随后豪威塔特族人便与他打招呼。这人是他们族里的牧人,他们悠闲地彼此寒暄。
  他告诉我们,豪威塔特族人在前头扎营,营地由伊沙威拉(Isawiya)直延伸到那布克;他们也焦急地在等着我们的消息。他们的帐篷一切完好。奥达的焦虑消除了,但也更心急了。我们疾驰一小时到达伊沙威拉,进入奥达属下一个族长阿里·阿布·费特纳(Alfa
bu
Fitna)的帐篷。老阿里眼角有眼屎,蓬头垢面,长鼻子悬垂在满脸的大胡子上,他热忱地上前邀我们到他帐篷内做客。我们以人数太多婉谢他的好意,转而在附近树丛下扎营;他与其他族人则估算着我们的人数,替我们筹备晚上的大餐,让各个帐篷负责招待若干访客。等了几小时菜才上桌,入夜后许久他们才招呼我们进餐。我被叫醒,步履蹒跚地去用餐,然后再回去睡觉。
  我们的行军已顺利完成。我们已经找到豪威塔特族人;我们的人员体能状况极佳;我们的黄金与火药仍完好无损。隔天清晨我们召开了一场严肃的作战会议。我们同意先付六千镑给努里·夏兰,当作请他允许我们经过席勒汉河谷的买路钱。我们要求他让我们自由地留在此地招兵买马,也要求他在我们离去时照顾这些投效我们的族人的家属、帐篷及牲口。
  这些事攸关重大。我们决定由奥达亲自去与努里会谈,因为他们是朋友。努里与奥达的部落距离太近,势力也太大,所以奥达虽然好战成性,却不曾和努里发生冲突。因此,两人基于个人利益而结盟,彼此容忍,相安无事。奥达将代表我们去向努里解释我们要求他怎么配合,以及费瑟期望他公开表态支持土耳其。惟有如此他才能掩护我们,同时仍能让土耳其满意。
第四十六章 豪威塔特族飨宴
第四十六章 豪威塔特族飨宴
  这期间我们与阿里·阿布·费特纳同行,缓缓向北推进,前往那布克。奥达先通知所有的阿布塔伊人在当地集合,他会在他们集合完毕前由努里处回来。这是我们的方案,我们在奥达的坐鞍袋内摆了六袋金币,他于是启程。随后费特纳的族人接待我们,说在同行期间,他们很荣幸一天请我们两餐,中午前与日落时;他们也真的说到做到。豪威塔特族的好客是无止境的-依他们游牧民族的沙漠法则,不是只持续三天的小气鬼-而且是再三邀约,想推都推不掉。
  无止境的好客
  每天早晨八点至十点间,他们会派一小群系着各种奇形怪状马鞍的马到我们营中来,纳息尔、奈西布、柴基还有我便上马,带着十来个徒步的部属浩浩荡荡地由树丛间的沙路穿越山谷。我们的马由仆人牵着,因为骑得太快会被认为失礼。我们就这么前往宴会场;每户人家都争相邀请我们,如果负责决定由谁做东的查阿尔未按排名顺序挑选,他们还会大表不满。
  我们到达时,狗会扑上来,然后旁观者会将它们赶走-被选上做东的帐篷旁总聚了一群人围观-我们进入由绳子圈起的宽敞来宾席,在向阳面还挂着布帘当墙,为我们遮阳。羞怯的主人低声寒暄几句便不见人影。他们的毯子是贝鲁特的艳红地毯,沿着当作墙与隔间的黑毯而铺,所以我们就坐在三面设隔间的空地上。我们总共约有五十人。
  然后宴会主人会再度出现,站在杆子旁;陪我们做客的当地人,戴兰、查阿尔还有其他族长,很勉为其难地被安排在我们中间的毯子上,我们背后有铺着厚毯的坐鞍让我们靠着。帐篷前面清理干净了,狗群也被那些激动的儿童赶走,较大的儿童拉着更小的孩子在空地中四处跑。年纪越小,穿的衣服就越少,圆滚滚的肚子则越大。最小的幼儿则会瞪着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众人,张开双腿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一丝不挂,吸吮着拇指,挺着个大肚子面向我们。
  这时会有一段尴尬的空当,我们的友人会试着使气氛热络,向我们展示他们养的猎鹰(在雏鸟时由红海沿岸设法捕来的),或报晓的公鸡,或灰色猎犬。有一次有人牵了一头温驯的高地山羊进场接受我们的赞赏,还有一次是一只剑羚。等这些招式都用完,他们便找些话题闲聊,以免我们太注意周围的嘈杂声,以及隔间帘幕另一侧的做菜声与阵阵油脂香。
  “黑的或是白的?”
  过一阵子,主人或他的助手会上前来低声问道:“黑的或是白的?”让我们选择喝咖啡或茶。纳息尔总是回答“黑的”,仆人便会一手提着咖啡壶,另一手端着三或四只叮当作响的杯子上前。他会先倒一杯给纳息尔,接着倒第二杯给我,第三杯给奈西布;然后他们便在一旁侍立,等着我们在手中转动杯子,仔细轻啜,品尝它的美味。
  我们一喝完,他便将这些杯子收起,再分发给下一组宾客使用,依序轮流,直到每个人都已喝过,再轮回纳息尔。这第二杯会比第一杯更香浓,一则因为接着倒出来的更接近壶底,再者也因为这么多人喝过后,杯子里留着一层残渍;如果上菜时间拖得太久,还会上第三杯与第四杯,那就更香馥扑鼻了。
  终于,总算有两个人扛着一个宽达五英尺,像烤肉炉般的巨大铜盆,里面盛着米饭与肉,由激动的群众间挤过来。他们族中这么大的餐具只此一个,盘子边缘还以龙飞凤舞的阿拉伯文雕刻着:“向真神的荣耀致敬,恳求在末日时施恩,此盘为它可怜的子民奥达·阿布·塔伊的财产。”这是做东的主人向奥达借来招待我们的;我心念一转,想到这个餐盘必是由远方抢回来的战利品。
  这时盘内已盛满白饭,还高出盘缘形成一个一英尺宽六英寸深的小丘,上头摆满羊腿与羊排,直到摆不下而滑落。要堆出这么一座肉造的金字塔,至少需要三只牺牲品。摆在盘子最中央的是连着颈部的羊头,脸朝天,所以像枯叶的棕色耳朵紧贴在米饭的表层上。下巴被扳开朝上,露出嘴巴内的喉咙与舌头,仍呈粉红色,粘在下排牙齿上;最上头是白苍苍的前齿,突出在由鼻孔露出来的鼻毛,以及张开像在冷笑的黑色嘴唇之上。
  一大盘,数小锅
  这道主餐摆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仍冒着热气,这时一排帮厨又端出几小锅刚煮好的料理。他们用已凹凸不平的铁碗,从锅内舀出羊的内脏与各部分的肉;有切成小段的黄色肠子,尾部的白色脂肪球,棕色的肉与带着毛的皮,全都泡在滚烫的奶油与油汤中。旁观者垂涎三尺地望着,每当有一块肥滋滋的肉捞出来时,他们便暗自赞叹不已。
  油很烫。每隔一阵子,总会有人高叫一声甩掉碗,然后将烫伤的手指头塞入口中冷却,也趁机吮舔一番:不过他们还是会忍着痛,直到舀得锅底嘎嘎响;之后则摆出胜利的手势,再将完好无缺的一副肝捞出来,铺在像在打呵欠的羊嘴上。
  接着由两个人抬起锅子,将汤汁淋在肉上,直到已满到盘缘,一些散落的饭粒在汤中浮动;不过他们仍继续倒,直到已溢出来,我们惊叫出声才停止,有些肉汁已溅落地面。那是这幕精彩画面的最后一笔,这时主人会招呼我们前来大打牙祭。
  我们装作没听见,这是必要的礼仪;最后我们总算听到了,而且讶异地面面相觑,互相催促要别人先上前,直到纳息尔不胜害羞地站起身,我们才跟着他上前,围着那个餐盘单膝下跪,又塞又挤地总共围了二十二个,再也挤不下了。我们将右手的袖子卷到肘上,在纳息尔的带领下低声说着“感谢神的恩赐与慈爱”,然后一起用手抓来吃。
  抓饭有窍门
  这第一抓,至少对我而言,总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油还很烫,手指头会受不了,所以我总是先将一块已暴露在外的肉翻翻弄弄加以冷却,然后再取食别人翻开的饭粒。我们用手指头(不沾到掌心)将米饭及油和肉、内脏全揉成一个饭团,再利用杠杆原理,以拇指由弯曲的食指间将饭团弹入嘴中。若抓到窍门,便可让小饭团完整地离开手指头;不过如果油太多或没捏紧,便会粘在手指头上,那就只好小心舔掉,使下次能弹得更顺手。
  铺在上层的肉吃完时(没有人真的想吃米饭,肉是奢侈品),当陪客的一位豪威塔特族的族长会抽出他的银柄匕首-上头镶饰绿宝石,是由焦夫的穆罕默德·伊宾·查利(Mohammed
ibn Zari)打造的精品①-在较大的带肉排骨上将肉块交叉切成钻石形,供我们取用;这些肉骨都已煮得稀烂,因为进餐时只用右手才算合礼仪。
  我们的主人站在圆圈旁,热心劝我们多吃。我们埋头猛吃,一语不发,因为聊天会影响用餐的品质,不过若有熟人特意替你挑了一份菜肴,或穆罕默德·戴兰递来一块无骨精肉并向你祝福时,带笑道谢是得体的。遇到这种情况,我就礼尚往来地挑些大得吓人的内脏回报,这种轻率的举止会让豪威塔特族很开心,但优雅高贵的纳息尔则不以为然地猛蹙眉头。
  最后我们当中有人差不多吃饱了,开始剔牙;望着身旁的人,直到其他人的速度也慢下来,最后不再吃了,手肘靠在膝上,手腕在餐盘上悬空,让手上的油汁滴下,此时脂肪、奶油、米粒等都已冷却,凝结成一层白色油膜,将手指头粘在一起。待众人都用毕后,纳息尔刻意清清喉咙,我们同时匆匆起身,高声颂赞:“愿神报答你,噢,东道主”。然后到圈起的绳索外集合,这时第二批的另外二十个宾客再上前进食。
  帘幕当手帕
  我们这些已大饱口福的人会走到最后头,这里挂着一片帐篷顶的布帘,充当宴会场的终点帘幕;我们拿这帘幕当手帕(这片粗糙的羊毛料因经常使用而泛着光泽)将油腻腻的手擦干净。然后走回座位,赞叹不已地坐下来;这时那些奴隶会放下留给他们享用的羊头,用木碗端着水,并用一个咖啡杯当杓子,舀水淋我们的手指头,我们则用部落民族的肥皂块搓洗双手。
  这时吃第二轮与第三轮的人也陆续在餐盘边进食。我们可以再喝一杯咖啡,或喝像糖浆般的茶。最后仆人会再将那些马牵来,我们走上前跨上马,在经过做东的主人时,轻声祝福他们。我们一离去,那些儿童便冲向那盘已狼藉不堪的菜肴,争夺我们吃过的骨头残渣,再带着战利品躲到树丛后大快朵颐;营地中所有的看门犬都会围着他们狺吠,帐篷的主人则会
  拿精挑细选的内脏喂他的灰色猎犬。
  注释
  ①在我那时代最负盛名的铸剑家是伊宾·班尼(Ibn
Bani),他是伊宾·拉希德王朝时来自黑尔(Hail)的名匠。他有一次与珊马人一起去掠劫鲁瓦拉族,结果被俘。努里认出他来,并将他与努里自己的铸剑师伊宾·查利关在一起,宣称除非他们铸出来的剑能难分轩轾,否则别想获释。伊宾·班尼因此在铸剑技术上突飞猛进,在设
  计上则仍技高一筹。-原注
第四十七章 各方投效
第四十七章 各方投效
  在伊沙威拉,我们第一天吃了一顿,第二天吃两顿,第三天又是吃两顿;然后,在五月十三日,我们轻松地骑了三小时,越过一片覆着沙的熔岩区,到达一座山谷,谷中到处可见那种带咸味的七英尺深水井。阿布塔伊族人与我们一起拔营,并和我们同行,在我们旁边扎营,所以今天我首度成为置身于一个阿拉伯部落的观察者,观察他们拔营的程序。
  满山遍野尽是蛇
  那一幕迥异于平常所见一成不变的沙漠景象。徒步者、骑马者、骑骆驼者,驮着羊毛帐篷布的骆驼,左摇右摆如蝴蝶飞舞般驮着轿坐供妇女乘坐的骆驼,驮着白杨木制银白帐篷柱的骆驼,柱子往前后凸出,像长着牙的巨象,也像长着尾巴的小鸟。随着这支队伍的移动,浩瀚的灰绿色石面与树丛整天都像海市蜃楼般晃动不已。行进间没有命令、管制或程序,只有最前方那些自给自足的队伍,几乎同时出发,历经几世纪来的磨练,已成为本能。这一幕的差别在于,平时罕见人烟的沙漠,今天涌入这么多人,忽然生气蓬勃了起来。
  行进的速度很悠缓;我们几星期来沿路提心吊胆,如今发现有那么多人随行,安全无虞,紧绷的心头终于松弛下来。连最严肃的队员也略微放松心情了,至于原本就活蹦乱跳的如今更是放浪不羁,其中尤以我的两个小淘气法拉吉与道伍德为最,他们一路胡闹,不曾歇息。队伍中总是会以他们的所在位置为核心,不断出现两个骚动或意外的漩涡,原因总不外是他们找到新的恶作剧花招。
  我不耐烦地要他们收敛些,因为在进入席勒汉河谷后便一直跟着我们的蛇患,到今天达到最高峰,造成恐慌。阿拉伯人说,平时这里的蛇不会比沙漠中水源边的蛇恐怖,不过今年山谷中似乎爬满了长角的毒蛇与鼓腹巨蝮,以及眼镜蛇与黑蛇。人夜后活动很危险;后来我们发现必须随身携带棍子,先挥打两侧的草丛,再小心翼翼地走过。
  我们在入夜后不随意舀水,因为蛇会在池中游泳,或盘绕在池边。曾有两条鼓腹巨蝮在我们讨论时溜入我们圈内。有三名队员死于蛇吻;有四名历经惊骇与痛苦后复原,但被蛇毒所伤的肢体仍未消肿。豪威塔特族人的治疗方式是用蛇皮包扎伤口,然后对着伤者读一章《可兰经》,直到他死亡。他们在夜晚外出时,也会在粗硬的脚上穿上大马士革制的厚马靴,大红色,还系着蓝色流苏,有马蹄形鞋跟。
  蛇有个怪癖,入夜后喜欢躺在我们身旁,钻入毛毯内或睡在毯子上,或许是为了取暖。我们一发现,起身时便如临大敌,第一个起身的会拿根棍子查看他的同伴,以确定他们没受到蛇的骚扰。我们队上成员五十人,一天或许要杀死二十只蛇;到后来它们让我们神经兮兮,连最勇敢的人都不敢踩在地上;至于像我这种遇上所有爬虫类都会毛骨悚然的人,只能眼巴巴地期盼能早日脱离席勒汉河谷了。
  众人皆喊打
  法拉吉与道伍德就不然了。对他们而言,这是个新鲜而且精彩的游戏。他们不断以假警报吓我们,朝看来像蛇的枝头挥打,搞得我们草木皆兵。我在午休时声色俱厉地要他们不准再大叫有蛇。之后我们坐在沙地上的行李边,总算得到片刻安宁。我坐定后便懒散得不想起身活动,而且有太多事要思考,所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才留意到那两个挨骂的小鬼笑着彼此挤眉弄眼。我的眼光循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附近草丛内有一条棕色的蛇盘成一团,正朝我吐蛇信。
  我拔腿就跑,并朝阿里高声大叫,他拿着藤棍一跃而上,两三下就把它解决了。我要他打那两个小鬼每人六鞭,教他们不许再拿我开玩笑。纳息尔原本在我身后打盹,被这场骚动吵醒,笑着说他也要再加六鞭。奈西布也跟进,然后柴基,接着是伊宾·狄黑席尔,全队有半数人叫嚣着要教训他们报仇。两个小鬼被吓得手足无措,眼看全队的藤鞭木棍都打烂了也打不完,于是,我免了他们的皮肉之痛,改采道德惩罚,派他们做妇女做的事:收集柴薪及打水。
  我们在阿布塔菲雅特(Abu
Tarfeiyat)休息期间,他们就这么无地自容地干了两天活。我们在此第一天享受了两顿飨宴,第二天又是两顿。奈西布终于消受不了,装病躲入纳息尔的帐篷内避难,谢天谢地啃干面包。柴基一路上原本已有微恙,他首度在豪威塔特族吃泡油大肉与卤油饭后病倒了;他也躺在帐篷内,诉说他的厌恶及痢疾缠身之苦。纳息尔的胃肠已久经部落生活的磨练,所以安之若素。他身为领队,为了向主人示敬,有义务有请必到;而他为了表示隆重,总是拉我一起共襄盛举。所以我们两个领导人每天代表全营,另外再轮番带些饥饿的亚格利人,前去赴宴。
  过程当然是千篇一律的;不过主人欢天喜地的模样,看在我们眼里也觉得很欣慰,深觉若忤逆他们的好意,将问心有愧。牛津或麦地那曾试着使纳息尔与我免于迷信的偏见,方式却难解地令我们决定返璞归真。这些人经由我们的配合,已满足了游牧民族最大的企图心:羊肉炉流水席。我的天堂或许是一张遗世而独立的软皮安乐椅、一个阅书架,以及一本诗选全集,以卡斯隆(Caslon)字体排版,以最坚韧的纸张印刷;但二十八年来我都是营养充足,如果阿拉伯人的想像力要靠杯盘狼藉来达成,那他们要获得满足容易多了。他们为了我们,已筹备许久。我们到达前几天,有个羊贩曾去拜访他们;在奥达的示意下,他们向他买了五十头羊,要用来好好招待我们。我们在十五餐(一星期)内将它们吃光,宾主尽欢。
  奥达带来大好消息
  肉足饭饱了,我们抗暴的力量也随之加强。我们对席勒汉河谷已生腻。它的地貌看来比我们所经过的任何广阔沙漠都来得绝望悲凉。沙,或打火石,或一整片大漠的岩石,有时也满让人兴奋的,在特殊光线下看来有股诡异的苍凉美感。但在这座蛇群盘据的席勒汉河谷,却有股凶煞之气,谷中全是盐水、光秃秃的棕榈树,以及既不适合放牧也不适合当柴烧的草丛。
  我们就这么走了一天,又一天,路过古提(Ghutti),此地水量稀微,但水质甜美。当我们靠近阿杰拉(Ageila)时,看到其间有许多帐篷,不久有一支部队迎上前来。那是奥达,他安然由努里·夏兰的部落回来了;与奥达同行的还有独眼的杜济·伊宾·道格密(Durzi
ibn
Dugmi),他是我们在威治的老客人。他的出现与他们身旁骑着鲁瓦拉族马的卫队,皆证明了努里已决定投效我们;这些骑兵没扎头巾,在滚滚黄沙中全速奔驰,举矛高声呐喊着,并对空胡乱鸣枪,隆重地迎接我们进入努里的住处。
  这座简朴的庄园有若干结实累累的棕榈树,围在果园内,他们在果园外搭了一座白色篷布的美索不达米亚帐篷。奥达的帐篷也搭在这里,大厅达七根柱子长,三根柱子宽;查阿尔与其他人的帐篷也在附近。我们整个下午接待川流不息的访客,他们向我们致敬,送我们鸵鸟蛋、大马士革珍馐、骆驼或瘦弱羸马当礼物,四周喧嚷不止。奥达的自愿军争先恐后要入伍,立刻从戎对抗土耳其人。
  看来一切顺利,我们派三个人去煮咖啡请访客喝,他们一个接一个,或一群接一群地前来拜会纳息尔,依威治的模式宣誓效忠费瑟及阿拉伯抗暴;他们也愿意服从纳息尔的指挥,并率领他们的部属接受他的领导。除了他们正式的礼物外,每个新来的队伍都会在我们的地毯上暗自献上他们私藏的虱子,所以还没到日落,纳息尔和我已经被咬得奇痒难耐了。奥达有只手臂僵硬,是肘关节的旧伤后遗症,所以无法自己搔痒;不过他也是久经历练的老江湖,早有防备,他从左手袖子插入一支十字头马棍,然后朝胸肋处左撩右拨,看来比我们徒手搔得还过瘾。
第四十八章 蓄势待发
第四十八章 蓄势待发
  下一站是那布克,水源充裕,也有些牧草。奥达指定此地为我们的集合地点,因为距离布莱达特(Blaidat)-或所谓的“盐村”-很近。他与纳息尔亲王在此地待了两天,考虑该录用哪些人,并为我们的前进路线预做准备,先与住在沿线附近的部落和族长搭上线。奈西布、柴基和我都闲来无事,于是他们那种叙利亚人反复无常的个性又出现了。他们被众人的热忱冲昏了头,将阿卡巴置之度外,也将我们此行明确的目的弃若敝屣。奈西布认得夏兰族人与德鲁兹(Druse)族人,他打算邀请他们加入,而不是邀豪威塔特族人;他想攻击德拉(Deraa),而不是马安;想占领大马士革,而不是阿卡巴。他指出,土耳其人毫无防备,我们必可出其不意地达成第一个目标,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最高的目标。大马士革因此无可避免地被指定为目标。
  奈西布又冲昏头
  我向奈西布说明,费瑟仍在威治,也向他表示英军仍在加萨的另一侧,还指出土耳其有一支生力军在阿勒坡集结,打算收复美索不达米亚,但他丝毫不为所动。我告诉他,我们在大马士革会如何孤立无援:没有物资或组织,没有基地,甚至没有补给线。但是奈西布对各种地理因素和战术皆不屑一顾,惟有采取铁腕手段才能遏止他的气焰。所以我去找奥达,表示如果采行奈西布的新目标,军饷将交给努里·夏兰,而不是给他;我再去找纳息尔,动用影响力与我们的交情,使他与我站在同一阵线。我轻易地在一个亲王与一个大马士革人之间点起妒火,使回教教祖和壮烈成仁的胡笙嫡传子孙,与“继任者”阿布·贝克尔(Abu
Bekr)⑦的一个仍大有疑问的后代,互别苗头。
  这一刻对我们的抗暴运动等于是生死关头。如果我们占领了大马士革,肯定守不住六星期,因为穆瑞无法立刻攻击土耳其人,海军一时也来不及运送英国部队到贝鲁特;大马士革一旦失守,我们的支持者将打退堂鼓(只有让他们初尝胜利滋味才能使他们继续支持这场抗暴,停滞不前或不进反退的抗暴将无法成事),以致无法占领阿卡巴这个拥有安全水源的最后基地。依我之见,阿卡巴也是除了经由幼发拉底中部之外,我们得以安然进入叙利亚的惟一门户。阿卡巴对土耳其的特殊价值在于,他们可随时对英军右翼造成威胁。在一九一四年底,土耳其的高级将领曾打算将此地当成通往运河的主要途径,后因发觉食物与饮水的补给困难而改走比沙巴。然而,如今英军已撤离运河阵地,朝加萨与比沙巴推进,这使土耳其部队可借由缩短战线来减轻补给的负担。结果,土耳其的运输将绰绰有余。阿卡巴如今的地理价值亦非昔日可比,因为如今它位于英军右后方,若由此出动一支精兵,当可有效地威胁阿里士(El
Arish)或苏
  伊士运河。
  阿卡巴第一
  阿拉伯人需要阿卡巴:第一,要延长战线,这是他们的战术方针;第二,与英国部队合而为一。占领阿卡巴将使他们得以掌握西奈,并与亚奇巴·穆瑞爵士完成连线。这将如虎添翼,他们可以获得物资的支援。惟有我们成功的实战经验,才能克服穆瑞的幕僚人员的人性弱点,让他们体认到我们的重要性。穆瑞为人友善,如果我们成为他的右翼,他便会主动提供我们必要的装备,无需费唇舌要求。所以,对阿拉伯而言,阿卡巴代表不虞匮乏的粮食、金钱、枪炮、顾问。我要与英国保持接触,要在征服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时担任盟军的右翼,并极力维护阿拉伯民族所期望或应享有的自由与自治。依我之见,如果抗暴未能到达与土耳其短兵相接的主战场,便得宣告失败,成为微不足道的枝节中的枝节。我打从与费瑟初次会面以来,就一再向他谆谆告诫,自由是争取来的,不是靠人施舍的。
  所幸纳息尔与奥达都附和我的意见;在一番舌枪唇剑后,奈西布拂袖而去,与柴基前往德鲁兹山,为他伟大的进军大马士革计划进行必要的筹备工作。我知道他搞不出什么名堂,可是也不能坐视他到那边去煽风点火,破坏我们日后的大事,所以我采取釜底抽薪之计,在他未出发前便将费瑟拨给他的经费扣押下来。那笨蛋没让我大费周章,因为他也知道以后还有油水可捞,他以自己小人之心度英国人之腹,来找我谈条件,要求如果他能发动独立于费瑟的行动之外的叙利亚抗暴,由他亲自领军,我则要答应提供他更多的经费。我看得出这只是异想天开,所以,没骂他是鼠辈,反倒一口答应,并表示他目前若能先协助我们占领阿卡巴,我可以在阿卡巴筹募所需经费。他极不情愿地答应我提的条件;纳息尔则开心地多领到两袋意外之财。
  然而奈西布的乐观也对我造成影响;我仍认为叙利亚的解放是一步步循序渐进的,阿卡巴则是必要的第一步。不过此时我发现这些步骤可以紧密连结;一旦奈西布不横加阻拦,我们打算采取相当类似他的模式,亲自到北方游说各部落。我觉得,只要再看叙利亚一眼,便可以导正我受十字军东征与阿拉伯首度被征服而抱持的战略思想,并依两个新因素调整战略:铁路,以及在西奈的穆瑞。
  此外,不顾一切地冒个险,也很适合我此时自暴自弃的心境。与人同心协力争取自由,这原本应该是件快意事,但是我因为知道其后暗藏玄机,因而心乱
  如麻。
  英方的两手策略
  阿拉伯抗暴是在别有所图之下展开的。英国内阁为了争取胡笙亲王的协助,决定由亨利·麦克马洪爵士出面,赞助叙利亚与美索不达米亚若干地区独立建国,“以维护我们盟邦法国的利益”。最后这一句暗指一份条约(麦克马洪一直被蒙在鼓里,待他得悉时为时已晚,所以胡笙亲王也毫无所悉)。依此密约,法国、英国、俄国同意瓜分上述这些地区,并在其余的全部地区各自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种两手策略的谣言在土耳其的宣传下传入阿拉伯人耳中。在东方,人们信任的是人,而不是机构。所以,阿拉伯人已在营火旁体验我的友善与真诚,要求我以独立代表人的身分为英国政府的承诺背书。麦克马洪曾对他们做过什么承诺,以及“赛克斯皮柯条约”的拟定过程与内情,都是由外交部在战时的一个分支机构负责,我皆不得而知。但我也不是白痴,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们赢了战争,对阿拉伯人的那些承诺将沦为废纸一张。假如我是阿拉伯人诚实的顾问,就应该奉劝他们收拾回家,别为这种空话出生入死。然而阿拉伯人的参与是我们赢得东线战争的主要利器,所以我向他们保证,英国会信守书面与口头的承诺。他们于是安心地力求表现;可是,可想而知,我不但无法为与他们共同达成的成果自豪,反倒一直觉得无地自容。
  一天晚上,我对自己的立场有了明确的认识,当时努里·夏兰在他的帐篷中,拿出一叠文件问我应该相信哪一份英国盟约。费瑟的成败全视我的回答与努里的意向。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建议他如果有前后矛盾者,就应该相信日期最近的那一份。这种老奸巨滑的回答,使我在六个月内跃升为诈欺集团的头目。在汉志地区,那些亲王一言九鼎,我为了消弭良心的不安,也曾告诉费瑟,他的基础是如何空洞不实。然而在叙利亚,费瑟的声名不扬,而英国则威名远播,所以我成为主谋。
  我为了报复,于是誓愿要使阿拉伯抗暴运动不但成为他们成功建国的原动力,也要成为我们的埃及战役之重要助力;我并矢志要奋不顾身率领他们赢得最后胜利,使列强不得不重视阿拉伯人的道德诉求,并协商出一套公平合理的解决之道。这必须先假设我能苟活到战后,以求在谈判桌上赢得另一场战役-极自负的假设,但在履行后得到弥补②。然而此等瞒骗
  的行径不是我要谈的重点。
  痛苦的弥天大谎
  显然我将不知情的阿拉伯人卷入一场生与死的豪赌,又无法庇护他们。无可避免地,也罪有应得地,我们将自食苦果。所以我基于对自己虚伪立场的憎恶(可有任何少尉曾替他的长官在国外撒过如此弥天大谎?),决定投入这趟漫长的危险之旅,借机与费瑟更有分量的秘密友人会面,并研究我们未来战役的兵家必争之地;但所获得的结果与所冒的风险却不成比例,行为与动机也都无法自圆其说。我曾暗忖“让我冒个险,趁现在,我们开始之前”,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而且在顺利占领阿卡巴后,我将再也无法自由自在地拥有自己,毫无瓜葛,安全地藏身于他们庇护的模糊阴影下。
  摆在我面前的是责任与领导,那使我偏爱思考的本性深觉嫌恶。我为了自己必须去担任一个行动者而深觉自己卑鄙。因为我的价值标准与他们相较,是一种率性而行的反应,我也鄙视他们的幸福。我的心灵总是渴望的少而实际拥有的多,因为我的感官比别人迟钝,需要直接的接触才能获得知觉;它们只能辨别种类,无法区分程度。
  我六月十六日回去,纳息尔仍在他的帐篷里忙。他和奥达见面次数太过频繁,最近起了摩擦,不过情况不严重,很轻易就化解了。一天后,老奥达再度与我们往来频仍,也与往常一样亲切又难侍候。我们在他进来时总会全体起立致意,不是因为他贵为族长,因为我们经常都坐着迎接资历更深的族长,而是因为他是奥达-身为奥达可不能等闲视之。这老先生很喜欢摆这一套排场,而且无论我们怎么和他争吵,大家都知道其实我们都是他的朋友。
  我们离开威治已经五星期,已花光所带来的钱,吃光豪威塔特族的羊,骆驼也已休养够或汰换成新的了-没有什么可以妨碍我们出发。即将展开的行动之新鲜感使我们对一切都安之若素。奥达又买进更多羊肉,举行一场饯别宴,是规模最盛大的一餐,我们出发前夕在他的大帐篷举行;宾客多达数百人,五大
  盘的大餐轮番扛出来,也立刻被一扫而光。
  奥达取笑穆罕默德
  夕阳西沉,霞光漫天,众人在饱餐后环绕在咖啡炉旁,躺在星空下流连不去;奥达与其他人则轮流说着故事。在一个空当,我不经意地提起当天下午曾到穆罕默德·戴兰的帐篷找他,向他送我一只骆驼的事道谢,但找不到他。奥达开心地大叫出声,大家都望着他,全场一片肃静,料想着他应该会说个笑话,他这才指着愁眉苦
  脸坐在咖啡炉旁的穆罕默德,扯开喉咙说:
  “哈!我是不是该告诉大家,穆罕默德这十五天来为什么没睡在他自己的帐篷内?”众人都开心地笑着,也都不再与邻座交谈,人人手托着下巴,准备听他们或许早已听过不下二十次的故事。妇女们-奥达的三个妻子、查阿尔的妻子及穆罕默德的几个妻妾-原本在厨房里帮忙,这时也挺着圆胖的身躯匆匆跑过来,站在隔间用的帘子旁边聆听。奥达这才说,穆罕默德在威治的商店中买了一条昂贵的珍珠项链,却没有给他任何一个老婆,所以她们彼此吵得天翻地覆,惟一的共识是不让他进帐篷。
  当然,这个故事是瞎瓣的-奥达插科打诨的本事被抗暴给激发了-倒楣的穆罕默德,他在威治十四天期间一直都与其他族人在一起,他向上天祈祷求救,并要求我证明奥达说谎。我面色凝重地清了清喉咙。奥达要大家肃静,并要求我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我于是依他们说故事的习惯开场:“奉慈爱的神的名义。我们在威治时共有六个人,包括奥达、穆罕默德、查阿尔、盖辛、穆发第(Mufaddhi),还有那个可怜虫(我自己);有天晚上,在天将亮前,奥达说:‘我们来抢劫市场。’我们就说:‘奉主的名义。’然后我们便上路了。奥达穿着白色长袍,绑着红头巾;卡锡姆穿皮制凉鞋;穆罕默德穿豪华的丝质上衣,打赤脚;查阿尔……我忘了查阿尔穿什么。盖辛穿棉袍;穆发第穿着蓝色条纹的丝袍,绑着有花边的头巾。当仆人的就改不了这种习性。”我说到此暂时打住,众人目瞪口呆。这是模仿奥达说故事的风格瞎掰出来的;我也模仿他说故事时挥手的习惯动作,他的浑厚声音,以及他要强调那没有重点的故事的重点时,音调的抑扬顿挫。豪威塔特族人呆若木鸡地坐着,然后醒悟过来,开始捧腹大笑,并看好戏地望向奥达,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在模仿谁,而模仿秀对他们及他而言都是前所未见的。负责煮咖啡的穆发第是珊马族的难民,他也被我掰入故事里,
  听得入神,忘了在火堆中添柴薪。
  轮到我瞎掰
  我接着描述我们如何离开帐篷,并列举了是谁的帐篷,以及我们如何朝村落走去;我还将沿途所见到的骆驼与马匹、路人,都描绘得活龙活现,还说山岭“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因为那里根本就是个荒地。我们就这么上路,走了约一根烟的路程后听到声响,奥达停下来说:‘孩子们,我听到声音了。’查阿尔说:‘老天,你说的没错。’于是我们都停下来倾听,但没听到什么,因此我这个可怜虫说:‘老天,我什么都没听到。’查阿尔说:‘老天,我什么都没听到。’穆罕默德说:‘老天,我什么都没听到。’奥达说:‘老天,你们说对了。’”于是我们继续走了又走,眼前一片荒凉,我们什么都没听到。这时有人从我们右边出现,是个黑人,骑着驴子。那驴子是灰色的,长着黑耳朵,黑蹄,它肩上有个像这样的烙印(我在空中胡乱比画了一番),它的尾巴甩动着,脚也开始移动。奥达看到了,说道:‘天啊,一头驴子。’穆罕默德说:‘我的天啊,一头驴子和一个奴隶。’我们于是继续上路。那边有一座丘陵,不是很高的丘陵,它的高度大约和由这里看过去远方那座‘你们叫什么来着’(lilbiliyeh
el hok)的丘陵差不多:我们往那座丘陵前进,那是一座荒山。那个地方一片荒凉,荒凉,荒凉。
  “我们一直前进,在越过那座‘你们叫什么来着’那座丘陵后,又出现另一座丘陵;我们于是再走向那座丘陵,并登上丘陵。那是一座荒山,整个地区一片荒凉。我们登上丘陵,到达山顶,登上最顶端,天啊,我的天啊,我的老天啊,太阳升起来了。”第一回合到此结束。以太阳升起来暂时打住,每个人都听过不下二十次,已是陈腔滥调;奥达习惯以这种一再重复的词句,激动地堆砌出长达数小时的掠劫事迹,其实是什么也没说。我模仿他这种风格,其余的细节则加油添醋地夸张渲染一番,使得听来像是奥达说的故事。另外,我们当中有很多人确实到过威治的市场。那些部落人都笑翻了,在地上打滚。
  奥达笑声最响亮,也笑最久,因为他喜欢开自己的玩笑;我模仿他而掰出来的这部史诗,也让他如照镜子般了解自己的叙述手法。他拥抱穆罕默德,并承认买项链的事是瞎掰的。穆罕默德感激之余,邀请众人在第二天我们出发前的一个小时,到他的帐篷吃早餐。我们到时可以吃到他妻妾亲手料理的酸乳炖未断奶的小骆驼;她们手艺出色,而且这一道菜名闻遐迩。
  随后我们坐在努里庭院内的水井旁,看到妇女在拆那座大帐篷,比奥达的还大,共用二十四根柱子隔成八间,长、宽、高都远超过族内各座帐篷,而且和穆罕默德的其他东西一样,是崭新的。阿布塔伊族为了确保他们的战士出征时族人的安全,正在重新调整营地,整个下午都有帐篷抬进来,搭在我们旁边。搭帐篷时长方形的帐幕先平铺在地面;绳索摆在最末端及四周的柱套旁,拉紧后绑在桩上。然后妇人会将柱子一根根插入柱套内,将柱子撑起来直到一切就定位;无论风多大,一个柔弱的妇人也可以独自搭起一座帐篷。
  如果下雨,会在帐底多竖一排柱子,将帐顶撑成斜面,借此防止雨水渗入。夏季时,阿拉伯人的帐篷不像我们的帆布帐篷那么闷热,因为这种宽松的毛织
  品有足够的空隙可以透气,不会吸收阳光的热气。
  注释
  ①阿布·贝克尔:五七三-六三四年,穆罕默德的挚友和岳父,创立回教的主要支持者,穆罕默德死后,被推选为第一任哈里发。②不过两年后,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先生受我们忧心仲忡的内阁之托,出面排解中东问题;在几星期内,他在开罗会议时便已化解所有纷争,找出(我认为)可以履行我们书面与口头承诺(很有可能)的解决之道,而且又不会栖牲大英帝国或任何相关民族的利益。所以我们总算摆脱战时与中东的纠葛,不过已迟了三年,
  无法赢得各民族或国家的感激。-一九一九年作者注
第四十九章 进军阿卡巴
第四十九章 进军阿卡巴
  我们在中午前一小时出发。纳息尔领军,骑着他的加查拉(Ghazala)-只块头大得像艘古船舰的骆驼,比其他骆驼高出一英尺有余,身材匀称,但步伐像鸵鸟-豪威塔特族的骆驼中最高贵优雅的一只,是九只小骆驼的母亲。奥达与他并肩而骑,我骑着健步如飞的南玛(Naama)-我刚买的骆驼,人称“母鸵鸟”-在他们身旁。在我身后的是我的亚格利随从,还有笨手笨脚的穆罕默德。与穆罕默德同行的是另一个农人阿梅德(Ahmed),他靠着体力与机智,在豪威塔特族待了六年-个颇懂钻营的无赖。
  断粮在即
  爬上六十英尺高的丘陵后,我们便走出席勒汉河谷,进入阿德苏万(Ard el
Suwan)的第一座台地-一处石灰石上覆着黑色打火石的地区;地面不顶结实,但经过几世纪来骆驼的踩踏,路面陷入两英寸,已相当坚硬。我们的目标是拜尔(Bair),位于汉志铁路东方三四十英里的沙漠中,有一群历史悠久的贾山族(Ghassan)水井与废墟。此地距我们前方约六十英里,我们要在此扎营数日,侦察队则会到红海上方的村落中替我们带面粉回来。我们由威治带来的粮食已决用罄(只剩纳息尔用来招待贵宾用的米),而且无法预估到达阿卡巴的日期。
  我们目前的队伍总共超过五百人;看着这么一大群强悍的北方民族在大漠中疯狂地追捕瞪羚,会使我们暂时将抗暴的所有辛酸都抛诸脑后。我们觉得当晚应当吃米饭庆贺,阿布塔伊族的各长老也来与我们共享。饭后,我们围着煮咖啡的炉火,在这座凉爽的北方高原上天南地北地闲聊。
  纳息尔拿着我的望远镜躺下来,观赏着星空,大声叫着看到一群星,接着又是一群,惊讶地说这些星座以肉眼都看不见。奥达要我们聊聊望远镜-那种大型的-关于人们如何经过三百年的发展,至今日已可做出比帐篷还长的望远镜。“那些星星-它们是什么星?”我们开始聊起各个恒星、大小与距离等。“这种关于星星的知识,如今发展成什么样子了?”穆罕默德问。“我们的望远镜比伽利略的还要好,有许多学识渊博及一些聪明绝顶的人也都在研究,以后会做出比我们这一副更好的望远镜;而且有更多的天文学家会辨识出数以千计的新星,将它们标上方位,替每一颗星取名字。一旦我们看过所有的星星,天上也就没有夜晚了。”“为什么西方人老是什么都要?”奥达突然挑衅地冒出这么一句。“我们能看到的星星虽然少,却可以看到星星后面的神,它不在你们看的那几百万颗星后面。”“我们想穷究天地的尽头,奥达。”“可是,那就是神了。”查阿尔有点不悦地抱怨。穆罕默德仍想追根究柢。“这些星星上可有人?”他问。“天知道。”“每颗星都有先知、天堂与地狱?”奥达打断他的问话。“孩子,我们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们的骆驼,我们的女人。其他的荣耀都归神。如果智慧的最终目标是不断找出新星,那也未免傻得太可笑了。”然后他转口谈钱,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大家也开始聊起这话题。然后他低声跟我说,等他夺下阿卡巴,我一定要替他向费瑟争取一份贵重的礼物。
  缺水之虞
  我们在黎明起程,一小时后登上威格夫(Wagf)这座分水岭的顶端,然后由另一侧下山。这座山丘只有一两百英尺高,质地是白垩,表层是打火石。我们这时在一座洼地中,南方是史奈尼拉特(Snainirat),北方是施来苏克瓦特(Thlaithukhwat)山脉的一座白色圆锥形山头,在阳光照射下像皑皑白雪。不久我们便进入拜尔河谷,沿河床走了四小时。春季时此地曾有洪水,使灌木丛间长满青草,看来青葱翠绿,更适合骆驼在吃腻了席勒汉河谷的干草后,在此饱餐一顿。
  不久奥达告诉我,他要先到拜尔去,问我可想同行。我们速度很快,居然在两小时后便到达该地。奥达急着赶路,要去探视他儿子安那德的墓。安那德曾在一次搏斗中杀死了莫塔加(Motalga)族的斗士阿布坦(Abtan),后来阿布坦的五个表兄弟替他报仇,杀死了安那德。奥达告诉我,安那德毫无惧色,以一敌五,虽死犹荣;不过他也因而只剩下小儿子穆罕默德。他带我来此,听他哀悼安那德的早逝。
  当我们往墓地前进时,赫然发现水井旁的地面冒着烟。我们立刻掉转方向,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废墟。似乎没有人,不过水井边缘一片焦黑,井口也已残破。地表看来像被炸得黑泥四溅;我们到井口往下探,只见汲水用的转轴已粉碎,许多石块被丢入井中,堵住井底。我嗅出空气中有火药味。
  奥达跑到位于墓地下方山谷的另一口井;结果也一样,井口被炸碎,井底被石块堵塞。“这是加济族(Jazi)干的。”他说。我们穿过山谷到达第三座井-班尼沙赫族(Beni
Sakhr)的井。井底也塞满白垩石。查阿尔来了,看到这幅惨状不禁蹙眉。我们巡视这片满目疮痍的营地,发现有大约一百匹马在此夜宿的足迹。在这片废墟北边的空地上还有一口井,我们不敢抱希望地上前探视,心想着如果拜尔的水井全被毁了,我们该如何是好。所幸这口井安然无恙。
  土耳其人炸井
  这是加济族的井,它的完好无损也使奥达的揣测极为可信。我们发现土耳其人已经有所防备,不禁忐忑不安,开始担心他们也已经去破坏马安东方的杰佛(El
Jefer)了,那是我们打算在攻击阿卡巴前集结的地点,要是当地的水井也被塞住,我们就真的傻眼了。这时,所幸还有第四口井,我们的情况虽然棘手,倒还不至于有危险。可是它的水量不丰,不足以供五百只骆驼饮用,所以我们只好将那些井口还在冒烟、已成废墟的井中,挑出受创较轻的挖凿开来。奥达和我与纳息尔一起前往探查。
  一个亚格利人拿了个硝化甘油的空箱子过来给我们,显然是土耳其人用的炸药。我们由地面炸出的痕迹研判,必是在井口一次引爆好几箱的炸药。我们往下探视,在眼睛能适应黑暗后,忽然看到在不到二十英尺深的井壁间,凿了好几个凹洞,有些仍塞着火药,引线往下垂着。
  显然原本还要再炸一次,结果因引线不够而作罢。我们急忙拿出自己携来的绳索,全部绑在一起,系在一根结实的棍子上,悬垂至井中,下去探视。井壁已松动不稳,稍一触碰便有石块滑落。我发现那些炸药包很小,每包不超过三磅,以电话线绑在一起。不过似乎出了情况。土耳其人若不是在安装时出了差错,便是他们在安装妥前侦察队已经发现我们的行踪。
  所以我们不久便有了两座可供使用的水井,外加三十磅敌人留下的硝化甘油。我们决定在拜尔这处幸运的地点逗留一个星期。在原本需要粮食及打听马安与阿卡巴间虚实的目标外,我们加上第三个目标-查出杰佛的水井状况。我们派一个人去杰佛,然后另外挑了三四个不起眼的族人,没有人会将他们和我们联想在一起,由他们组成一支小商队,骑着有豪威塔特族烙印的骆驼,到铁路另一边的塔佛烈,待个五至六天,尽可能地替我们买面粉。
  至于往阿卡巴沿路的各部落,我们要他们积极协助我们在威治拟定的攻击土耳其计划。我们的构想是突袭杰佛,横越铁路再循那格布席塔(Nagb el
Shtar)这条著名的山径往下,由马安高原直达红色的圭威拉(Guwiera)平原。要守住这条山径,我们必须先占领源头的大泉井-距马安十六英里的阿巴里森(Aba
elLissan);此地守军人少势孤,我们可望一举攻下。然后我们将沿路挺进,一星期后他们各哨站就会因缺水断粮而弃守;不过很可能在他们弃守前,各山地部落在耳闻我们的捷报后,会抢先将他们击溃。
  我们的计划关键在于阿巴里森之役,若此役无法速战速决,戍守马安的部队将会前往驰援,将我们逐出席塔山。要是他们维持如目前般只有一营的兵力,他们将不敢擅动;要是他们坐视阿巴里森沦陷,静待援军的到来,阿卡巴便会落人我们手中,我们将可掌握海路,并借伊腾峡谷这座天然屏障而占有地利。所以我们若想奏功,就必须使马安在我们攻击阿巴里森时袖手旁观,并且不会因为怀疑我们在附近集结大兵而增调援军。
  欺敌战术轻易奏效
  我们很难使自己的行动不被察觉,因为我们沿路都在大力鼓吹当地区民抗暴,其中不想投效者必会向土耳其人告密。敌军已经知道我们远征至席勒汉河谷之事,再愚蠢的人也看得出来,我们的目标是阿卡巴。拜尔的水井遭破坏(后来我们也证实杰佛的七口水井也皆被摧毁),显示土耳其人已早有戒备。
  不过土耳其军队愚蠢之至,这点经常帮我们大忙,也常会危害到我们,因为我们忍不住会因此而鄙视他们(阿拉伯人天生反应敏捷,也因而过分自我膨胀);轻敌的军队难免会尝到苦果。不过此时我们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愚蠢。所以我们决定采取欺敌战术,让他们误以为我们的目标在大马士革附近。
  土耳其人很可能会因此在该地区严加防范,因为大马士革的铁路往北开往德拉,往南开往安曼,不只是汉志的铁路干线,也是巴勒斯坦的交通枢纽;如果我们攻击此地,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我在北征途中,散布我们将前往德鲁兹山脉的风声;我也刻意让奈西布大张旗鼓地前往该地,但其实只带了些许兵马及物资。努里·夏兰也配合我们的要求,向土耳其提供这则假情报;纽坎贝则故意遗失一份官方文件(早就知会过我们),内容包括我们将由威治取道杰佛与席勒汉河谷,到达塔德穆尔,准备以此为据点攻击大马士革与阿勒坡的计划。土耳其人信以为真,于是派重兵防守塔德穆尔,这支劲旅到战争结束都困在当地动弹不得,使我们占尽先机。
第五十章 欺敌突击队
第五十章 欺敌突击队
  为了误导敌人,我们应该在逗留于拜尔那星期采取相关的具体行动,奥达于是决定由查阿尔与我率领一支突击队,前往攻击德拉附近的铁路。查阿尔精挑细选了一百一十人,我们快马加鞭,每跑六小时休息一至两小时,日夜兼程赶路。对我而言,这一趟事关重大,但对阿拉伯人而言则是稀松平常;他们认为我们只是很平常的突击队,要去攻击很平常的铁路,而且攻击模式与他们几世纪来所采行的劫掠没什么两样。
  误导敌人的具体行动
  我们在第二天下午到达杰尔加(Zerga)上方的铁路,此地是位于安曼北方的切尔卡西亚族村落。在烈日下奔驰,累坏了我们的骆驼,查阿尔决定让它们在一处罗马人留下的废墟中饮水,前一阵子的豪雨已在地面积成许多水池。此地距离铁路不到一英里,我们必须格外留神,因为切尔卡西亚人痛恨阿拉伯人,见到我们一定会满怀敌意。此外在铁路沿线的一座高桥上也有两座哨站。土耳其人似乎在忙进忙出。后来我们才听说有一个将军可能要前来视察。
  喝过水后我们又骑了六英里路,在薄暮时分转向杜列尔(Dhuleil)桥,查阿尔说这座桥很大,适合破坏。查阿尔和我前往探视桥梁,其余人员与骆驼则留在铁路东方的高地上,若出了情况可以掩护我们撤退。在桥外两百码处有土耳其部队,帐篷与火堆相当多。我们对他们在此聚集这么多兵力觉得很困惑,待到达桥梁后才发现此桥正在重建中;春雨泛滥,冲毁四座桥墩,铁路因而暂时中断。其中一座桥墩已完成,另一座正在搭建中,第三座桥墩的支柱也已架起。
  炸毁这么一座已支离破碎的桥当然是多余的。所以我们立刻撤离(未惊动那些工人),打着赤脚走过一片松滑的石地,担心会扭伤脚踝。有一次我踩到不知什么东西,会移动,软绵绵,冰冰的,我于是使劲踩下去,以防脚下是条蛇;不过只是虚惊一场。明亮的繁星在我们身旁洒下微光,但不足以照亮路面,只在石头上留下长长的微影,地面一片灰蒙。
  我们决定再往北推进,前往密尼菲尔(Minifir),查阿尔认为此地很适合埋设地雷炸火车。炸火车比炸桥梁好多了,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欺敌,让土耳其人认为我们的主力部队在席勒汉河谷内的阿兹拉克绿洲,位于我们真正位置东方五十英里。我们进入一片平原,走过一道细砂砾的浅河床。我们轻松地穿越此地时,突然听到隆隆声响。我们竖耳倾听,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然后北方出现一缕浓烟,随着逐渐前行而被风往后吹低飞舞。这缕由我们头顶飘过的浓烟,似乎是想让我们知道距离铁路有多近;火车呼啸而过,我们赶忙找地方掩蔽。要是能提早两分钟知道,我就可以将火车头炸成碎片。
  伏击的绝佳地点
  此后我们默默地走到天亮,这时发现我们正走入一座峡谷。它的源头处有道急转弯往左延伸,四周的岩石往上如阶梯般叠升,使整座山谷像是座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山顶有一座由石头堆成的巨大路标。查阿尔说由山上可以眺望铁路,果真如此,此地便是伏击的绝佳地点,因为骆驼可以不用人看管,任它们在山谷中的青翠草地上放牧。
  我立刻爬上山顶,这是阿拉伯人在十字军入侵期间的瞭望塔,视野辽阔,可远眺山坡下五英里外的铁路。我们左下方有些四方形的“咖啡屋”,那是铁路休息站,有几个小小的士兵身影正在周围悠闲地走动。我们轮流守望与睡觉,持续了数小时,这期间有一部火车驶入车站内。我们决定当晚下山到铁轨处找适宜地点埋地雷。
  到了半夜,突然有一团黑鸦鸦的巨影由北方逼近。我们后来才辨识出那是约一百五十名骑兵正朝我们这座山疾驰而来。看来我们已暴露行迹;这很有可能,因为这地区都是贝尔加族(Belga)放牧的地盘,他们的牧羊人如果看到我们偷偷摸摸地爬上山头,必会将我们当成抢地盘的敌人,向上呈报示警。
  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好面对铁路,若有机动部队包抄过来将如瓮中捉鳖,所以我们立刻发出警报,匆匆跨上骆驼穿越刚才的山谷,越过东边的丘陵进入一座小平原,在此骆驼可以加快脚步奔驰。我们火速骑到另一侧的小丘,在敌军能看见我们之前躲入小丘后。
  这里的地形对我们有利,于是我们静待他们前来。不过他们接到的密报或许搞错了地点,因为他们迅速经过我们刚才的藏身处,继续往南前进,令我们摸不着头绪。他们队上没有阿拉伯人-全是土耳其正规军-所以我们不用担心会被寻足迹追过来,不过看来土耳其人还是已经有所防范。这对我而言是正中下怀,所以觉得欣慰,但查阿尔身为带队官,难免提心吊胆。他与其他熟悉此地的族人开了一次会议,最后决定再度上路,前往另一座山,在我们原来位置更北方,不过也是个差强人意的地方,因为该地没有部落间争地盘的复杂因素。
  转换山头
  这地点就是密尼菲尔,一座有圆形山顶、两座山肩、长满青草的高山。东面的山颈相当宽阔,可让我们同时掩护北面、南面与西面,借以安然撤回沙漠中。山颈的顶端略凹成杯状,所以聚积了充裕的雨水,使土壤肥沃、牧草鲜美;不过骆驼在此放牧必须有人一直看守着,因为如果它们往前走上两百步,便会暴露行迹,再往前四百步,便已走入西面的山下。
  两侧的山肩都有支脉往前凸出,形成参差不齐的棱线。路面的中央凹陷,两旁成堤状,最中央处有道排水沟,供蓄积的雨水由山颈往下流至山谷外的河床。
  往北的棱线极为高耸,与南边的豪兰山同高,绵延开来像一片灰色的天空,其间布满乌云般的黑团,那是叙利亚的拜占庭式玄武岩质城市废墟。往南的山顶是一座石标,我们可以由此俯瞰六英里外的铁路。
  面对我们的西方高地是贝尔加,由星罗棋布的黑色帐篷围成的村落,农夫夏耕期间在此居住。我们位于这杯状地带,他们看得到,所以我们派人传话,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此后他们便守口如瓶,直到我们离去,他们才煞有介事地向土耳其人谎报我们是往东逃走,进入阿兹拉克绿洲。信差回来时,我们有面包可吃了-相当充裕;我们从拜尔就开始缺粮,之后众人都只能吃干豆,而且因为没机会开伙,只能生嚼。我的牙齿无法承受这种折磨,所以一路上都未进食。
  查阿尔与我当晚在涵洞内埋设加兰设计的强力地雷,可由一条引线自动连续引爆三包炸药;然后我们安然入睡,深信火车经过引爆炸药后,必会将我们吵醒。然而,一夜无事,我在天亮后将雷管拆掉。之后我们一整天都在守候,吃得饱,睡得好,山风迎面吹
  来,感觉一阵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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