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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_2 趙振開 (当代)
  “你可真好客,”我说。
  “我问你,礼貌是什么?”
  “是对别人的尊重。”
  “不对,礼貌只是一种敷衍。”
  “有些敷衍是必要的。”
  “那么,真实是必要的吗?一个人不可能得到很多,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她停下来,微微一笑。“你不累吗?”
  我也笑了,坐了下来。
  她摇摇头。“好吧,懂点礼貌吧。喝水吗?对了,这儿还有点红茶……”她系上围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瓶子,走到墙角,把放在灶台上的煤油炉点着。蓝色的火舌窜了起来,舔着黑色的锅底,火,有时不让你想到它的狂暴不驯,不让你想到它崩溃的情势,却往往显出它那相反的一面:美丽、温暖、热情……
  她用小勺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碰出清脆的声响。她背朝着我,忽然问:“杨讯,我这个人怪吗?”
  “怎么说呢,每次印象都不太一样。”
  “说真的,我本来以为自己老了,该相对稳定了吧,别笑,可还在变,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笑什么?”
  “你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
  “可别奉承我,女人总喜欢被说得年轻些,不是吗?她们是在为别人活着。真的,我觉得自己老了,象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冷漠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我就是一个过路人。”
  “你是例外。”
  “为什么?”
  “你不仅路过,而且闯进来,……把桌子收拾一下,茶好了。”她把红茶倒进两个杯子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请吧。”
  “你客气多了。”
  “是吗?我学乖了一点儿。”她轻轻吹着杯上的热气。“奇怪,咱们怎么一下子就熟了起来?”
  “是呵,咱们很熟了。”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
  她的脸红了,过了好一阵,她说:“杨讯,你去过海边吗?”
  “去过。”
  “在每次涨潮和落潮之间,都有一次相对的平静,渔民们叫做满潮,可惜时间太短了……”
  “还不大了解这种现象。”
  “你应该了解!”她提高了声调,声音中包含着一种深深的痛苦。我凝视着她,我忽然觉得,在阳光下她的头发渐渐地白了。
  沉默。
  “够甜吗?”她忽然问。
  “有碉苦。”
  她把糖罐推了过来,“自己加糖吧。”
  “不用了,还是苦点儿好。”我说。
  [肖凌]
  我多么喜欢一个人散步,无拘无束地走在大街上,看暮色怎样淹没大地。他走了,和来一样突然,我没有挽留他,可我多希望他再坐一会儿,再讲讲短暂的满潮,讲讲海水为什么是咸的……你挖苦他,冷言冷语地回答他,却又盼他多坐一会儿,怎么解释呢?我不喜欢暗示,可是又不得不用暗示来回答暗示,因为真实有时太沉重了,沉重得可怕……
  “别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凌凌,听见没看。”
  “妈妈,你看冰花,怎么变成这样的呀?”
  “因为寒冷。”
  “可是,瞧,多漂亮呵。”
  “凌凌,你非把鼻子冻在玻璃上才老实,怎么不听话?”
  十字路口,向哪拐?选择,选择,我还是朝前走了。一群背书包的小学生,喧闹地跑过去。路边停着辆摩托三轮车,穿红背心的司机靠在车门上,一边抽烟一边死死盯着我。挎篮子的母亲拉着个又哭又闹的男孩子,不停地说:“万万,别闹,妈给你买糖……”
  我离开这个世界很远了,我默默地走出去,我不知道哪是归宿。有时,当我回头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内心感到一种快乐。这不是幸灾乐祸,不是的,更不是留恋和向往,而似乎仅仅是由于距离,由于距离的分隔和连结而产生的一种发现的快乐。
  暮色正在改变着什么,阳光爬上了家家户户的房顶,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每个人在这一瞬间构成了你生活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不断地变化着,你却还是你。长久一些的东西,长久一些的……又是那双专注的眼睛,这是第几次了?是的,我渴望别人的爱和帮助,哪怕几句体贴的话也好。我曾有过爸爸、妈妈和朋友……
  天黑了。路灯那么暗,像排萤火虫缓缓地飞。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一弯新月,长着副艺术家的下巴,它在沉思,远处,昏暗的光伞下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不久,又在近些的光伞下出现了……
  “是你,白华。”
  “噢,肖凌……”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凡是我想知道的就准能知道,信不?”
  “你又喝酒了。”
  “那又咋样?”他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电线杆。“那又咋样?”
  “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他愣住了,费劲地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住在哪儿?这、这还用说,地底下,哼,一只会打洞的耗、耗子……”
  我打断他的话。“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那儿?我说,不,不害怕?”他有点慌乱了,手插进裤兜,又抽出来,然后擦了下湿滋滋的头发,“唔,这是个好主意,天地良心,我说,姑娘……走,走,迈大步,迈小步,过大山,过小河……”他嗫嚅着。
  黑暗,光明,黑暗,我们沿着路灯下走着,随着他的摇晃,路灯的摇晃,路,不那么结实了,似乎也轻轻摇晃起来。是什么念头驱使我去看看?好奇心?算了吧,岁月老人的戏法还没变够吗?那又是什么?难道是对刚才渴望温情的报复?他那古怪的影子,一会滑到脚下,一会斜在路旁,一会撞到墙上。我为什么要这样看他?在自己眼睛里,自己总是容易躲避的。
  远处有人唱歌,听不清唱什么,白华似乎清醒了一些。“……什么玩意儿在叫?人又没死绝,叫个啥?象滩烂泥巴糊在人身上,伙计们,听咱来一段……”
  他果真唱起来,开始有些暗哑,越唱越浑沉有力。似乎他和歌声一起,穿过灯光和夜的帷幕,飞向另一块天地。
  流浪的小伙儿,
  嘿,真快活!
  踏遍了世界的山河。
  在暴风雨中行进,
  在太阳底下唱歌,
  大地给我自由,
  自由给我快活。
  ……
  我们拐到一座楼房后面的空场上,走进一片黑黝黝的小树林。他俯身推开一块装在滑轨上的水泥板,下面露出防空洞的台阶。我看了他一眼,跳了下去。里面又潮又冷,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嚓嚓,他划亮打火机。我们顺着台阶走下去,推开一扇虚掩的铁门,湿漉漉的拱顶沿着跳动的火光向前伸展着。静极了,什么地方在滴水。
  我们拐进一问小屋,他摸索着,点亮一盏放在旧木桌上的煤油灯。这时我发现,墙角铺着草垫子的床上,坐着个年龄很难判断的女人,她双手支在身后,野猫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去哪儿啦?”她问。
  “小四?”白华抓抓头皮。“谁让你进来的?”
  “你又喝多了,老爹,来呀。”她伸出胳膊。
  “滚,滚蛋。”白华恶狠狠地说。
  “我不走,这是我的窝!”
  华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步步逼过去,我冲过去拦住他。“你怎么不害臊?”
  小四这时才看见我,她慢慢站起来。“噢,我说吃什么药了呢,又找到换班的了。哈、哈。”她怪声笑着,白华推开我,扑过去。小四一闪身溜到门口,“瞅瞅,小脸多嫩呀,啊?哈,哈……”神经质的狂笑变成轰响,渐渐消失了。
  白华朝桌子走过去,他的影子越来越大,在墙壁和屋顶上晃动,砰的一声,他把匕首插在桌上,慢吞吞地坐下,双手抱住头。
  “这就是你歌唱的自由和快活吗?”我问。
  白华擂了下桌子,“少说两句吧。”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歌唱我没有的,谁都是这样!”他从桌底下摸出一瓶白酒,在桌角磕掉瓶盖,给自己斟了一杯。
  “白华,不能再喝了。”我走到他对面,说。
  “陪我喝一杯吧。”他又斟了一杯,推到我面前。他的眼眶里渐渐噙满了泪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肖凌,我不会伤你的,我只巴不得天天看着你,听你说话,谁要碰你,瞧,就这样——”
  他,他拔起匕首,朝自己的手心就是一刀。血涌出来,滴进酒杯里,他又捅了一刀,杯子里的酒变红了。我一把攥住他的腕子,夺过刀子。“你疯了!”
  “没啥关系。”他懒懒地一笑。“我们这儿的血不值钱,天地良心。”
  “少废话,按住这儿,把手抬起来,按住!听见没有?有绷带和药吗?”
  “在箱子上,真正的刀伤药。”
  包扎完毕,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下来。“你经常这样吗?”
  他摇摇头。“哎,没啥,老一套。”
  “你倒说实话。”
  灯花飞爆,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随即化成一缕缕青烟。
  “白华,你见过星星吗?”我问。
  “那还用说。”
  “你想到过没有?它既是旧的又是新的,在我们这里只看到昨天的光辉,而在它那里正在发出新的光辉……”
  “那咋啦?”
  “我们只是在接受一种既成事实,却不去想想这些和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东西是否还有些价值?”
  “价值?也就是钱喽,那算不了啥。”
  “我突然觉得,人是这样可悲……”
  “可悲,”他赞同地点点头。
  他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和他无关,这纯粹是我自己的内心状态。一种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这崩溃却不同于往常,异样的宁静,宁静得有点悲哀,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流动而慢慢地陷落……
  寂静发出嗡嗡的声响,起初是遥远的,轻柔的,渐渐变成刺耳的喧嚣,仿佛这问小屋再也容纳不下了。
  他举起杯子“来,干一杯吧,我的头都要炸了。”
  杯子在空中闪烁。星星,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它们一定是无所不在的。即使在那些星光不可能达到的地方,也会有别的光芒,而一切就是靠这些光芒连接起来的。昨天和明天,生与死,善与恶……
  “好吧,我不喝了。”他垂下头,说。
  我举起酒杯。“来,干杯。”
  [自华]
  我做了个梦,梦见星星。
  “醒醒,老爹。”有人推我,原来是蛮子。
  “啥事?”
  “一点二十的车快到了。老爹。”
  我掏出怀表,在表蒙上弹了弹。“慌个啥,还有一个钟头呢。”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地咧咧嘴,瞅了眼缠着绷带的左手。我走到水桶前,用右手朝脸上撩了点凉水,抹了一把,然后朝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瞥了一眼。“走,带上家伙。”
  大街上冷落得很,一只老猫在垃圾堆上叫着。我抬着头,星星,忽闪忽闪。唔,这些宝贝疙瘩,不就是这么个样吗?
  “老,你在瞅啥?”蛮子也抬起头来。
  “你见过星星吗?”
  “咳,不这就是?”
  “它们又是旧的又是新的,懂吗?”
  蛮子愣磕磕地盯着我。“不懂。”
  “人是可悲的……”我说。
  “对、对,而且可恨。”蛮子点点头,表示他这回听懂了。“嗬,老爹,又长学问了。”
  到了西站,我俩顺着围墙的阴影走着。前面不远,有人正低声说话。
  “我们就要五块。一点也不多。”一个女孩尖声细气地说。
  “这可是老价钱呀。”有点象兰子的哑嗓。
  “块,够你们吃几天了嘛。”一个操东北腔的老混蛋说。
  我朝蛮子递眼色,走过去。墙根下,兰子和另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姐们靠在墙上,正跟两个四十来岁的家伙讲价钱。
  “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其中那个大下巴的混蛋说着,忽然瞅见我们,用胳膊时碰碰另一个,转身想溜。
  “站住!”我低声喝道;蛮子抄到他们背后。
  “有什么事?”大下巴故作镇静地舔舔嘴唇。
  “把价钱说定了再走。”
  “什么价钱?我不懂。”
  “少装蒜!”我说,“每个拿十块钱。”
  “干嘛?”大下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不是砸明火吗?”
  “砸的就是你!”蛮子拔出刀子,顶住大下巴的腰眼,大下巴哆嗦了一下。
  “大兄弟,抬抬手让我们过去吧。”另一个在苦苦哀求。“初来乍到的,不懂这儿的规矩。”
  “这儿规矩很简单,”我说,“不拿钱的就把命留这儿。”
  “我们拿,拿。”那个家伙哆哆嗦嗦地摸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滚吧。”待他们走远后,我望着兰子她们那煞白的小脸,把钱递过去。“拿着吧。”
  “老爹,”兰子苦笑着,“这两天不顺哪。”
  “蛮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我问。
  “六十。”
  “分给她们三十。”
  蛮子不乐意地掏出钱,递给兰子。
  “谢谢啦,老爹。”
  我们翻过墙,绕过一垛垛货物,溜到调度室,见四周没人,推开了门,老孟正晃着鸡脑袋,哼着小调。他紧张地走到门口看了看,“没人看见?”
  “放心吧。”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给备了点儿啥货?”
  “都是称心的。”他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进站,进第三轨,停车十分钟。上等货挂在第三节,不过要小心,有押车的……”他的喉头上下滚着,象颗咽不下去的大枣。
  “这是烟钱,”我递给他几张钞票,“酒钱下回送来。”
  “没的说,算老爹看得起我。”
  我们悄悄地穿过铁轨,在一个水泥垛的阴影里蹲下。蛐蛐在草丛里吱吱地叫个不停。
  远处呜的一声,铁轨颤着,铮铮直响,妈的,火车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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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白华]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货色:吊灯、桌布、酒瓶、吉他、头巾、军装,外加一个挺水灵的鲜花篮子。怪事,这大冷天里打哪儿弄的鲜花?那位媛媛正忙进忙出。她还认识我吗?听杨讯说,今儿是她生日,老天爷,我是啥时候落地的?肖凌独个儿坐在墙角,离那帮崽子们远远的。不行,杨讯总在色迷迷地瞅她,得跟他把话说在头里。
  我往窗前凑了凑。景儿全换了:圆圆的月亮;一棵柏树戳在月光下,象个半死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颗也没有。
  “安静点,谁先唱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崩崩地响起来,有人跟着嚎叫,还他妈的跺地板,可真够喝一壶的。真见鬼,我干吗受这份不花钱的洋罪?
  我后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飞走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巴,脸煞白煞白,白得象张纸,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了上来。哎,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初冬的早上,风停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我象往常那样,踏着吱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候车室,跟扫地的贾老头打过招呼,就到椅子后面去取那根戳烟屁的棍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里,裹着件绽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开了。
  晚上,我照例溜进候车室,炉火呼呼直响,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一愣:她照旧靠在那张椅子后面,有气无力地朝我笑着。
  “没?”我问。
  她摇摇头。
  “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我问你话呢,傻笑个啥?是哑巴?”我有点生气了。
  “俺不是哑巴,”她咬着字轻轻说。
  “那你干嘛不吭声?”
  她瞅了我好一阵,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她双手抱着碗,牙齿碰在碗口上哒哒地响。我摸了摸她的脑门,吃了一惊。“哎呀,咋这烫,你在发烧哩。”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进碗里。
  “咋回事?你说呀。”
  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后娘,带俺来看病,……坐火车到这儿,大夫说,好不了,还得白花好几百……后娘,她,她就把俺带到这儿,说是给俺买好吃的,就没,没影儿了……”
  “这个老混蛋!”我把牙咬得咯崩响。“瞧我非揍扁她!”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不老也一个样。”
  “埤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那我用砖头把她砸扁,你信不。”
  “信。”她笑了,腮帮上现出圆圆的酒窝。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伙伴凑了点钱,给她捎回些药和吃的。我用开水把馒头泡软了,一点点喂她,她很听话,每天晚上,我都给她讲故事,她总在问:“后来呢?后来呢?”
  有一回,她梳着小辫对我说:“俺有个哥哥,可好哩。”
  “那又咋样?”
  “他象你,真的。”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听见吗?”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几天过去了,她的病竟好转起来,我找来个“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走出候车室,把递给他的钱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药太贵了,老弟,得这个整数。”
  “你开吧,我买得起,买得起!”
  我在冷风里转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来。为了她,我啥都肯干,哪怕是死!
  夜深了,我回到候车室,她睁着眼在等我。“哥哥,回来这么晚?”
  “嗯,有点儿事。”
  “你在发抖……”
  “外边冷。”
  “来,坐过来,让俺暖暖你。”炉火照在她的小脸上。她紧紧搂住我,可我颤得更厉害了,“还冷吗?”
  “不,不冷了。”
  “等病一好,俺给你唱支歌。俺们山里人都喜欢听俺唱,连家里那头牛犊子也眨巴着眼,听个没够……”
  我忍不住哭起来。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乱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下来……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来,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一双热呼呼的小手,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动了动,我才溜开了。
  开头挺顺,可我心里头一个劲地嚷:多点儿,再多点儿,她会唱支好听的歌……突然,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揉进派出所。一个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转着串钥匙,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儿。“关五天,算便宜了你!”
  我疯了似地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您咋罚法儿都行,打我吧,打断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别关我,叔叔,啊?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快死了……”
  “快死了?”他哼一声。“呸,象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死一个少一个!”
  喀嚓一声,牢门锁上了。我扑过去,用头撞着门,指甲抓得满墙是血,我昏了过去。
  五天过去了,我在马路上发疯似地跑着,吃惊的人们让开一条路。我撞开候车室的门,冲到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朝围过来的人大喊大叫,谁也没吭声,贾老头拖着扫帚顺墙根溜走了。
  在墙上,在她靠过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不几十句话:“哥哥,我想你!哥哥,回来吧……”
  [林媛媛]
  总算唱完了,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围裙上擦擦手,绕过桌子,走到小讯身边。他站在书柜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有事吗,媛媛?”小讯抬头问。
  “她是谁?”嗓子直冒烟,我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他翻着书,似乎他的答案写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叫肖凌。”
  “女朋友?”
  从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欢迎吗?”
  “欢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厨房里,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在天花板上飘,我走到碗柜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盘子,用抹布擦着。盘子中心印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原来是这样,日日夜夜的烦躁的恶梦终于有了答案:我爱他;可他呢?又不是木头。别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头上那块乌蒙蒙的镜子瞅了一眼。哼,我丑,又怎么样?她好她的呗,干嘛把她带到这儿来?回答呀,哼,别假惺惺地笑了,山茶花模糊了,象滩血,破花,都是假的。我恨你,恨所有的人,要是我有颗原子弹的话,我一定把它拉响,让一切都化成灰烬。呸,破花……
  发发把头凑过来。“芙蓉鸡片要不要放糖?”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把脸扭开了。
  “又怎么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胡椒面迷眼了。”
  “得了,连假话都不会说,告诉我——”她夺过盘子,盯着我的眼睛,“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老不认帐。说吧,打算怎么办?想报复吗?”
  报复!报复,报复?我用不同的声调默念着,可怎么报复?又凭什么呢?“发发,你少说两句吧。”
  “行,以后再谈。今天是吉庆日子,高兴点,想件高兴的事,你就会好些,马上开饭了,咱们去瞅瞅……”
  我环视着一张张脸,显得遥远而陌生。怎么,他们是来庆贺我生日的吗?可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十八了,真让人难相信,好象一张幻灯片插错了,哗啦一声,推到你面前。在这以前是什么?以后呢,又是什么?哎,活着真无聊……
  发发用勺子敲了敲盘子,“安静点儿,同志们,把烟捏掉,这屋里另一半人口还想活下去。”
  笑声,可笑吗?
  “林媛媛刚才中了点煤气,有点不舒服。”发发举起小勺,“现在由我宣布……”
  碰杯和哄笑声,大家都很高兴,唯独我。你们高兴吧,笑吧,把我忘掉好了,可就是别挂什么假招牌。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样子很凶的家伙身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是谁?好象在哪见过,看看他喝酒都吓人,象喝水一样。
  那两口子嘀咕着什么,他们意识到我的注意,用喝酒来掩饰慌张。何必呢?这又不是教堂,你们亲嘴都行!
  安静点儿吧,媛媛,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它并不是光为你准备的。
  [杨讯]
  “肖凌,你好舒服?”
  “说实话,我不该来。”
  “喝酒吧,媛媛在注意咱们。”
  “埤多大了?”
  “十八,比你小五岁。”
  “我比她大一百岁。”
  “为什么不更多?”
  “这是极限,一个世纪只有一百年。哼,伟大的二十世纪,疯狂、混乱,毫无理性的世纪,没有信仰的世纪……”
  “咱们都信仰过。”
  “那些碎片,还在后面叮当作响。也许是前进了,可是路呢?”
  “干嘛非要有路呢,如果广阔的田野能容纳人类,为什么要挤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呢?”
  “田野,而我想的是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那地方是不存在的。”
  “不,当你想到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你是在躲避什么。”
  “也许呢,我在躲避欢乐,躲避美好,躲避光明……”
  “喝得慢点儿,肖凌,这样容易醉。”
  “我也躲避清醒,因为这个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恶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会儿也好!”
  “这不是办法。”
  “我希望那些有办法的人也有一点儿良心,他们活在世上有的是办法,办法,办法……”
  “少喝点儿。”
  “杨讯,你注意过街上拾烂纸的老太太吗,其实,她们死了,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这个躯壳和原来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它仅仅为了自身的存在保留着某种简单的习惯而已。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不,你会思想。”
  “那也是一种简单的习惯,正象我还会喝酒一样。”
  “你看白华……”
  “为什么把话岔开?不中听?不合这里高雅的气氛?嗯?”
  “肖凌,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你用不着安慰我。”
  “你说吧,我不阻拦你。”
  “我不想说了。”
  吉他奏出强刺激的和弦,吊灯开始慢慢地旋转;墙上的人影层层叠叠。摇摇晃晃,似乎这些影子代表了舞台脚灯后面的远景,为了强调虚幻的部分而设置的。
  我站在窗前抽烟,白华走了过来。
  “有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他点着火,默默在抽着,眼睛盯着慢慢加长的白色烟灰,久久没作声,终于,烟灰掉了,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只眼睛眯得细些。“你,你喜欢她?”
  “谁?”
  “还用我提名道姓?”他那只眼睛眯得更细了,几乎闭在一起。“干啥不吭声?”
  这一瞬间,我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在酒馆看到的一切:混浊、残忍和喝血的愿望,这反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喜欢她。”
  “你们这号人可别拿人耍着玩。”他从牙缝里丝丝地挤着字眼。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
  “行啊。”他怔了一下,舒了口气,我从他嘴边徐徐散开的烟缕中感到,他是多么紧张。“咱们把话说头里,谁也别挡谁的道!”
  “……我认识这么个人。”发发坐在桌子上抽烟,周围站着几个小伙子。“别瞧我爹正在抓他,可我们还是照常来往……”
  “他家住在哪儿?”一个毛头小伙子说。
  “咳,他是个没爹没妈的狗崽子,哪来的家呀?”
  “他叫什么名字?”
  “白华……”
  我担心地看了看白华,他脸上毫无表情。他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慢慢撕碎,扔在地上,用鞋尖拧了一下,然后推开我阻挡的手,向人群走去。大家的目光渐渐聚到他身上,屋里安静下来。发发也收住话题,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周围。这时,白华走到她面前。
  “找我?”发发从桌子上滑下来,问。
  “对,找你。”
  “什么事?”
  “咱想结婚,跟你,同意不?”
  发发后退了一步,把椅子碰倒,一片死寂。“你,你是谁?”
  “咋不认识啦?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狗崽子呀。”白华用手托着发发那微微抖动的下巴,“回家跟你老爹商量商量,给个回话,嗯?”白华放下手,懒洋洋地扫了四周一眼,走出门去。
  顿时,屋里乱作一团,发发哭得浑身乱颤,有人叫着要去追,有人提议给公安局打电话,可谁也没敢走出屋子。媛媛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哼,都是你干的好事!”
  人们散去,屋里只剩下我和肖凌,她依旧坐在老地方,手托着腮,凝视着墙的上挂钟。
  “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然后走到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揭开落满灰尘的方格布罩,在琴凳上坐下来,动作之慢,象个久病不愈的老人。
  一个清晰有力的和弦打破寂静,屋里的玻璃震颤起来,热切地应和着。接着,急促的琶音象溪水般地流过……她停下来,转身请求说:“把灯关上一会儿,好吗?”
  她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月光从窗外流进来,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月下的海滩,浪花轻击着岩石,吐出金色和红色的泡沫。号角在远方吹响……轰的一声,象雷电划过:她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抽动。
  “肖凌——”我走到她面前。
  她仿佛刚才梦中醒来,慢慢直起腰,甩了甩头发,凝神地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泪水。月光下,一种深沉的热情在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复苏了。
  [肖凌]
  “不管怎么说,谁反工作组就是反党!”
  “光扣帽子有什么用?工作组明明在压制群众,有什么权利代表党?”
  “反正,那,那……”她支吾着,漂亮的脸涨红了“你,你什么出身?”
  阳光在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闪烁,十分刺眼,我痛苦地眯起眼睛。“高知。”
  “哼,混蛋,狗崽子,别有用心!”她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漂亮的脸扭歪了,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心。
  砸门声。
  “谁呀?”妈妈放下喷壶,在围裙上擦擦手。紫罗兰叶簇上滚下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门打开了,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子。他用手背擦擦沁着汗珠的鼻子。“喂,站好,别乱动……开始吧。”
  “为什么抄我们家?”妈妈惊恐地问。
  娃娃脸随手挥了下皮带,紫罗兰花瓣纷纷落下。“就为这个!”
  穿衣镜被打碎了,一双双皮靴在碎玻璃上踏来踏去,吱吱作响,衣物和书籍抛得满地皆是,有个家伙走到钢琴旁,用脚踢了踢。“美国货,抬走,多来几个人……”
  “简直是土匪!”妈妈喃喃说,双手绞在一起,骨关节勒得发白。
  娃娃脸转过来,笑了笑。“说我们,嗯?”
  我想阻止妈妈,可已经晚了。“就是你们,土匪!怎么样?”妈妈提高了声调。
  “不怎么样,”他收敛了笑容,挥挥手,“来人,教教她怎么和红卫兵说话。”
  我朝妈妈扑去,可是被猛地推开。七八条皮带向妈妈飞去。
  “妈妈!”我挣扎着叫道。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
  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摸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妈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眼睛,血珠,阳光,白云,天空……
  娃娃脸似乎清醒过来,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向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
  我扑上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妈妈——”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起来。
  我关上门,目光斜到一边。“爸爸,把脖子上的牌子摘掉吧。”
  “不行,人家会来检查的。凌凌,这不累。”
  暮色闯进屋来,我和爸爸在昏暗中坐着。我感到了他那凝神的目光。“别这样看我,我难受。”
  “就这一次,爸爸平时看你太少了。”他忽然问:“凌凌,要是爸爸也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愤愤地打断他的话。
  夜里,我惊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月光下,床空空的。桌上压着的一张张条,在风中瑟瑟作响。“凌凌,我的孩子:太耻辱了,我无法再活下去,原谅我的软弱吧。别找我,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今天晚上,我看着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还小,将来该怎么办?别了,凌凌!”
  一盏盏孤独的路灯,杨树的落叶在脚下飒飒作响,我站住了,把手搭在冰冷的石栏杆上,河水冲击着桥洞,在水银灯光下回旋,吐出一串串泡沫。它的声音安详、平和,又充满了威严而不可抗辩的力量,这是和世界一样古老的语言。
  火车的汽笛在远方长鸣了一声。起风了,落叶飞扬着,被吹进幽深的河里。我转过身,沿着漆黑的公路走回去。
  五
  [林媛媛]
  发发哼着一支曲子,独自滑着舞步,在屋里转来转去,皮鞋在地板上吱吱作响。她忽然停住问:“那家伙没有再来过?”
  “来过了,前天下午。瞧,就从这个窗户跳进来的。”没想到,我的谎话来得这么顺溜。
  “怎么的?”
  “问起你。”我抿嘴忍住笑,从衣架上拉下件晾干的衬衣,摊在床上叠起来。
  “怎么的?”
  “问你的地址。”
  “怎么的?”
  “什么怎么的?”发发的脸都绿啦,准是“当然是不知道了。”我直起腰,说。
  她徐徐吐了口气,活象条在水底憋了半辈子的鱼,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没怎么样你?”
  “什么?”
  “这是说,跟这路人睡一觉也不赖。”她把双手按在胯骨上,做了个放荡的姿势。
  我气得浑身直颤,“发发,你,你不要脸!”
  “干嘛这么凶,刚吃了死孩子肉?”
  这时候,爸爸推门进来,发发悄悄溜掉了,我把叠好的衣服狠狠摔在床上。这一切太没意思了,这就是生活和朋友吗?这就是我吗?真烦死了,窗户关得严严的,暖气烧得丝丝响……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躲在窗外,只要一推开窗,就会呼呼涌进来,可那又是什么呢?
  爸爸沉甸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媛媛,该工作了,人闲着就要出毛病……”
  “你闲了那么多年,也没出毛病。”我顶了他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爸爸说。“好了,看这天气多好,去烈士陵园走走,怎么样?”
  上课吗?穆老师的大冬瓜脸:“这是纪念革命先烈的地方……向右看齐!”敲队鼓,朗诵诗,献花圈……随便吧,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听活的。
  马达轻轻哼唱着,我坐在前排座位上,斜眼盯着吴胖子的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方向盘上滑来滑去。车开得真快,行人纷纷闪开。换了我,我才不躲呢,看谁敢撞!人坐在车里,想的就不一样了,只求稳当点,快点。
  “停车,”爸爸拍了拍吴胖子的肩膀。汽车嘎地刹住,他探出头。“去哪儿,小讯?”
  “随便走走。”
  “上车吧,”爸爸的头发被风吹得直打转。“一起去烈士陵园走走,难得的好天气。”
  杨讯抬起手,腕子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约会吗?哼,别耽误了!
  后车门砰地带上。“媛媛变成哑巴了?”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哑巴呢!”
  “这孩子。”爸爸责备说。
  马达又哼唱起来。笔直的白线钻进轱辘底下,好象都绕在车轴上。头上的小镜哒哒直响,里面映出爸爸的眼睛,那么衰老而疲倦,就象一辈子没睡觉……窗外的侧视镜里映出另一双眼睛,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爬上来。这是怎么啦?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呀,没有,除了两双眼睛……白线,白线,白线。
  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几个拾柴的乡下孩子聚到车旁,一边比划,一边嘻嘻笑着;穿光板羊皮袄的老头靠在不远的长椅上养神,手伸进油亮的领口搔着痒;一对情人穿过广场,朝小松树林走去。
  “媛媛——,媛媛到这边来——”有人齐声喊道。噢,原来是市委大院的伙计们,他们穿得花里胡哨,挎着相机,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朝我招手,姑娘们扬起了花头巾。“去吧,”爸爸说。“等等,一块去看看。”
  我们一上台阶,大伙围了过来,“林伯伯好!”
  “喂,你们这是在办时装展览?”爸爸说。
  “您反对吗?”徐猴钻到前面说,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和一条棕红色的细腿裤。
  “至少我不想说赞成。”
  “服装就应该有个性,谁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徐猴说完扮了个怪样。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来看着你的个性,听命令:蹲下!怎么样,看你打起仗来怎么办?”
  “这和打仗有什么关系?”快嘴的王胖儿插了一句,“我们讨厌战争!”
  “敌人来了,你怎么办?”
  “我?”王胖儿掰起手指头,“第一,那是没影的事……”
  “第二呢?”
  “真要是来了,我们也不是胆小鬼。我就是不明白,这和穿一两件漂亮衣服有什么关系?”
  爸爸笑了。“我不反对漂亮,但应该注意美观大方。”
  徐猴又把头探过来,“要是对美观的看法不同呢?您就干脆下道命令吧:换上标准蓝制服一套……”
  “其实我们今天有意打扮一下,就是因为都觉得自己太老了。”王胖儿叹了口气。“林伯伯,你们青年时代怎么度过的?”
  爸爸脸色一沉,转身望着纪念碑。“你问它吧,它下面躺着一千一百……”
  “五十七位烈士,这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就不信整天冲啊杀的,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
  大伙都笑了。
  “好厉害的姑娘!”爸爸说。
  “依我看,你们那会儿要比我们轻松些,一切都明摆着,用不着含糊。可我们,要么干脆没出路,要么所有的出路都让你们安排好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媛媛,你说呢?”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别夸大我们的作用,成不成气候,还要靠自己。你叫什么?好,王胖儿同志,以后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讯去走走。”
  我感到空虚极了,和大伙闲扯了几句,就溜到纪念碑后面的阴影里,从这儿看天空,显得更蓝了,几只乌鸦嘎嘎飞过。这些丑八怪还挺乐,听说有的国家把它们还封成神鸟呢。看来连乌鸦的命也不一样,可叫起来都差不离:嘎嘎、嘎嘎……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林东平]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向山岗走去。枯叶覆盖着路面,在脚下飒飒作响。微风掠过,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条微微摆动。
  很久没来了,这个陵园建于五五年,是我签字批准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者韩恐怕万万没想到,他自己会成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后死于非命的,还有本市几名教师和干部。他们的名字应该刻在纪念碑上,让孩子们记住他们,记住这一段历史。在这长长的死者名单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亲。她作为省委工作组的成员被派到这儿,仅一个月之后就死了,死在批斗大会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复发,我对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脏的负担,尤其当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后,然而,世界上却没有一个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种类太多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而绝不是两个。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王胖儿那细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好厉害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欢乐和痛苦的秘密。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了那个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小讯为什么不爱说话?一点不象她妈妈,组织上分配若虹协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几乎一个通宵。由于怕引起外人的注意,屋里没点灯,月光顺着天窗泻进来,照亮了她坐的那张老式铁床架上的铜球,最后她累了,倚在铜球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毯子,去贮藏室拍发了最后一份电报……
  白杨树擦身而过,这一个个白色的纪念碑。应该为我们不幸的爱情树一个纪念碑,告诉孩子们:我们是为你们的幸福牺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吗?事实往往被夸大了,我们至少留下了爱情的果实,留下了持久的回忆。
  小讯走到前面去了,几只乌鸦聒噪着,翅膀擦着树梢飞过。该死的家伙!人们珍惜的一切你们竟毫无顾忌,甚至以破坏为满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纳一切。容纳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并存了?可是象我和王德发这样的家伙能够并存吗?他活得那么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说起话来才如此放肆,刚才在办公室的一幕……
  “……金银河工程的协作问题,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王德发合上笔记本,探探身子,从桌子对面推过一盒劣等纸烟。
  “不,刚掐掉。”
  “另外我有这么个想法,”他摸摸发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开始,咱们的供应情况一直成问题,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笔帐,如果每月每人的油、糖、肉和鸡蛋都压缩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围几个县就能自给,用不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了……”
  “最低限度?”
  “别急,有科学根据。上回我到省里开会,请教了一位医学权威,你瞧瞧他那把大胡子吧。”王德发兴奋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报告我都打好了,咱们搞出点名堂来,说不定全国都要向咱们学习呢……”
  我戴上花镜,看着那份报告,“白糖二两?”
  “人体可以从粮食和高淀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学嘛!”
  “唔,是个好主意。”我摘下花镜,揉揉眼睛。“农民怎么办?刚赶上水灾,拿什么上缴?”
  “咳,俗话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们是乡下长大的,比你更了解他们。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爱感情用事。五八年怎么样?那可是你们办的好事,我那年冬天正赶上从部队回家探亲,饿死的人就没个数,不是也过来了嘛。”他用指甲剔了剔袖口上的一块油斑。“勒紧点儿裤腰带,问题就解决了。”
  “勒紧谁的,包括你和我吗?”我问。
  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老林呀,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咱们还能算了数?放心吧。”
  我把双手在桌上摊开,又慢慢捏拢。
  “老林,签个字吧。”他说。
  我戴上花镜,又看了遍报告,然后从花镜的上端瞥了一眼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这只手会干什么?拍桌子,打电话,甚至会掐住喉咙不放……怎么,害怕了?就因为他有实权,有上线?我是个聪明人,犯不着为这么点小事毁了自己,我还可以为人民多做贡献……撒谎!在这张纸的后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盯着你的良心,可你还在大言不惭地谈论人民和贡献。可耻!
  “我不签。”我摘掉花镜,推开报告说。
  王德发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老林,你我都是过来的人了……我也是没法子,可这是上面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下道命令?”
  他微微一笑,“这你还不懂?自下而上嘛,这是从你们扛枪杆打游击时留下的光荣传统。”
  “既然如此,就应该拿到党委会上讨论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
  笑容从他鼻翼上一束细细的皱纹中消失了,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好吧,”他说。
  山岗上耸立着几棵高高的白杨,阳光照在笔直的躯干上,在周围灰色调子的反衬下,显得异常洁净、挺拔。风把枯叶刮进低洼的地方,我在一块风化石上坐下,大口吸着烟,咀嚼着落进嘴里的苦味的烟丝。在这小路、落叶和白杨织成的寂静的网中,一缕淡淡的哀愁扩散开来,被风带到漫山遍野。
  小讯走到白杨树旁,向远处眺望。
  [杨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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