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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趙振開 (当代)
  波动-赵振开(北岛)
  一
  [杨讯]
  车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地响着。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列车员打开车门,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一股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走下车厢。
  站台上空荡荡的。远处,机车喷着汽,一盏白惨惨的聚光灯在升腾的雾气中摇曳。从列车狭长的阴影里传来小锤叮当的敲击声。
  夜,沿着微风的方向静静流动。
  检票的老头依在栅栏门上打瞌睡,一颗脱落的铜纽扣吊在胸前,微微摇晃。他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摸出怀表“又晚点了,呸,这帮懒骨头。”他把票翻来翻去,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把票递过来。“我去过北京,天桥、大栅栏、花市,没啥。”
  我递更他一支烟。“您什么时候去的?”
  “民国二十三年。”他划着火柴,用手挡住风。火光在他的指缝间和额头上跳了跳,他贪婪地吸了一口“那年正赶上我娶媳妇,去扯点花布啥的。”
  车站小广场飘着一股甜腻腻的霉烂味。候车室门口的路灯下停着辆大车。辕马不时地打着响鼻,在地上嗅来嗅去。车把式斜躺在大车上,一只脚垂下来。我放下提包,点起一支烟,把火柴棍扔进旁边黑洞洞的小水洼里。
  一路上,没有月亮,没有灯光,只在路沟边草丛那窄窄的叶片上,反射着一点点不知打哪儿来的微光。忽然,亮着灯的土房从簌簌作响的向日葵后面闪出来,它蹲在一块菜地中间,孤零零的。挂在门前的一串红辣椒,在灯光下十分显眼。
  我把提包换了换手,走过去。
  “老乡,”我在门上敲了敲。“给口水喝吧。”
  没有动静。
  我用力敲着。“老乡——”
  窸窣声,我感到有人就站在门后面,屏住气息。终于,门拉开了,少女脸部的轮廓被一条灯光的细线勾出来,周围是半透明的发丝……真见鬼!
  “对不起,我刚下火车,离厂还远,渴得够呛……”我笨拙地解释着。阴影部分渐渐褪色,我看见一双警惕的、睁得大大的眼睛。
  她做了个乎势。“进来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糊墙纸有几处剥落了下来。桌上摆着一张镶在玻璃夹中的小女孩的照片,旁边抛着钢笔和蓝皮笔记本。
  “坐。”她指指门旁的板凳,一只手背在背后退了几步,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灯光滑到她的脸上,我愣住了:好漂亮的姑娘。
  “自己倒,暖壶和杯子就在你旁边的箱子上。”她随手翻开蓝皮本,另一只手依然背在身后。
  水很烫,我吹了吹杯里的热气,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她抬起眼睛,盯着我,过了好一阵,才心不在焉在点点头。
  “刚抽上来?”
  “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一年了。”
  “原来在哪插队?”
  她惊奇地扬了扬眉毛。“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比如,你手里拿着什么?”
  “你大概是读《十万个为什么》长大的。”她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桌上。
  “正相反,我小时候很不用功。”
  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所以你现在开始用功了。”
  “对。”
  “快喝你的水吧。”她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亮闪闪的弧线。
  寂静。
  她用刀柄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奏忽快忽慢。她侧着头,仿佛这声音中包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显然,她正沿着一条习惯的思路……哐的一声,她把匕首抛在桌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棵小杨树把闪光的三角叶簇伸向窗口,在她的肩头欢跃,似乎在迎接这位等待已久的女主人。
  我望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杯子颤了颤,也许该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处境,打破性别、经历和黑暗的障碍,说不定在命运面前,我们有着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往往又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错过。
  桌上的那位小女孩调皮地笑着,悄悄地和我打招呼。
  “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我不禁问。
  她似乎没听见,依旧抱着双臂向窗外眺望。她能看见什么呢?夜空、田野、树木……或许只有黑暗吧,漫无边际的黑暗,我又问了一声。这时我才意识到,问得多么不合时宜。
  她那削瘦的肩胛微微起伏着,突然,她转过身来,冷冷地,甚至有点故意地瞪着我。“你怎么一点儿不知趣……入境随俗,懂吗?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静!”
  我站起来。“打扰你了,谢谢。”
  她点点头,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泪水的闪光。
  [肖凌]
  妈妈在弹“月光奏鸣曲。”
  屋里控着灯,我象只小猫静悄悄地坐在钢琴旁,小辫披开,散发着肥皂的香味。
  月光投在地板上,叮咚起舞,象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人,周围的一切都应和着她,发出嗡嗡的回响。
  “妈妈呀妈妈——”我突然失声喊起来。
  月光凝固了。
  “怎么啦,凌凌?”妈妈把手放在我额前,“不舒服?”
  “妈妈,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是由于黑暗,由于月光,还是那些神秘的音响。
  我放下笔,往事就是从这儿开始吗?记忆有时真奇怪,选择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也许正是这些小事,隐藏着命运不可逆转的征兆。很久不写东西了,笔下很生疏。再说,这算是什么呢?自传?小说的提纲?不,都不是,仅仅是往事的追忆而已。
  远处,汽笛尖叫了一声,有时候,我就象一个疲劳的旅客,被抛在中途的小站上,既不想到起点,也不想到终点,只想安静而长久地休息一下。
  “幻想嘛,是要不得的傻念头,它只会使人发呆、抽疯,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物理老师穿着件揉皱的黑制服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用手摸着发青的下巴。“同学们,科学是什么?科学就是理性,其它学问也不例外……”
  我举起手。
  “唔,有什么问题?”
  “老师,诗歌呢?”
  “嗯,坐下,我的话适合各个领域,当然唆,我也很喜欢诗,不瞒你们说,有时还动笔,寄给一些杂志社,编辑同志对我推理的严谨给予了充分肯定,比如,有这么两句:
  地球有了引力,我们
  有了力量,
  我们可以放心走路,
  我们不怕碰上房粱。”
  哄堂大笑。
  “怎么样,同学们,还不坏吧?”老师谦虚地拉了拉衣角。
  “还有什么问题?”
  “喂,爬得不慢哪。”
  我扭过头去,一个外班的男生拄着棍子爬上来,他象藏族人那样裸着只胳膊,袖子扎在腰间,想起来了,去年暑假我给他补过课。
  “恐怕绕道了。”我说。
  “没错,这是条近路,来,我在前面开路。”他窜到前面,用棍子打着荆丛。“快点,离山顶不远了。”
  乌云聚拢,低低地压下来,风,扑进我的裙子里。忽然,一声雷鸣,仿佛就在耳边炸开,我的腿被裙子裹住,有点迈不开步了。
  “怎么啦?”那个男生扭过头喊。
  “你先走吧。”
  他象山羊似地蹦到我面前,把棍子递过来。“拿着,管点儿用,别害怕。瞧吧,这才是真正的暴风雨呢,小时候,我常到这山上摘酸枣,就我一个人。赶上下雨,嘿,那才来劲呢。我把衣服一脱,”他用手在胸脯上拍了拍,“就这样,我站在山顶上,云彩就在我脚底下,翻呀滚呀,轰隆轰隆响,我大声喊呀叫呀,到处都是我的声音,你猜我喊什么?”
  “喊什么?”
  他爬到一块陡峭的石头上,朝山各大声喊起来:“呜啊——呜——啊……”
  回声在山谷飘荡,经久不息。
  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带来风尘、寒冷和陌生的气息。
  我这是什么啦?浑身都感到不自在,思路也乱了,都是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水和光,他才来到这里。然后呢?请吧,即使所有的路都又远又长……
  我和黑夜面对着面。
  空虚、飘渺、漫无目的,这是我加给夜的感觉?还是夜加给我的感觉?真分不清楚,哪儿是我,哪儿是夜,似乎这些都浑然一体了。常常是这样,有生命的东西和无生命的东西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和谐、平静,没有冲突,没有欲望,什么都没有。
  小杨树呵,你不停他说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凌凌,看海鸟吗?”
  “看太阳,妈妈。”
  “别胡闹,会把眼睛搞坏的。”
  “没事儿。”
  “听话,凌凌。”妈妈发黑的皮肤上,水珠象一粒粒钻石。“不去游会儿?”
  “你先去吧,妈妈,我晒晒太阳。”
  我趴在发烫的沙滩上,不眨眼地望着太阳。太阳的轰鸣震耳欲聋,盖过波浪的脚步声和人群的喧嚣。我闭上眼睛又睁开,色彩迅速地变幻着。
  天空变得那样暗淡,那样狭小,象一块被海鸟衔到高处的肮脏的破布。毕竟,太阳是富有的。
  涨潮了……
  二
  [林东平]
  “抽烟——”我说。
  他伸手在铁筒里取出支香烟,慢悠悠地划着火柴。我们俩都习惯了这种冷场。窗外,一片枯叶飘落,碰到玻璃窗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家里都好吗?”
  “爸爸很忙……”
  “噢,报上见到了。外国佬们争着挤进来,有什么办法……妈妈呢?”
  “打算今年退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门砰地推开了,媛媛冲进来,不知是头巾扎得太紧,还是风吹的缘故,她满脸绯红。“噢,是小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来,我们家就静得跟坟地差不离……”
  我责备地瞪了她一眼。
  她连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对吧?应该这么说:‘静得象没有风浪的水面。忽然,公鸡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头巾往高处一抛,头巾象降落伞似地落在衣架的顶端。“这是课文里的话。”
  “去给我们倒杯茶吧,”我说。
  “行,‘饲养员老张头赶着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门出去。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把电线绕在乎上。“是我,唔,几点钟?我就来。”
  媛媛端着杯子进来,“爸,又开会?哎,这共产党的会没完没了……”
  “媛媛!”我厉声喝道。
  “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是谁?你又是谁?”
  她吐吐舌头,朝小讯递了个眼色。
  “留小讯在这儿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把挡风玻璃摇下来,顿时,凉簌簌的风灌满车厢,窗帘翻飞,抽打着我的脸。这样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觉。侧视镜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这两个字那么生疏,尤其对于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我们初逢的记忆中,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泼辣,时间是不真实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区委扩大会议上我们争执了些什么?是国共合作的前景,还是电厂工作的罢工问题?她握着杯子,不停地在手里转着,却不沾杯里的水。直到争论激化的时候,水洒了出来,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许是由于激动,或者光线太暗,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散会后,我们在楼梯转弯处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带嘲笑地望着我……哎,我为什么又要折磨自己呢?谁说过,痛苦是生命的标志。记起来了,那是医大的第一节课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说完后,用英文写在黑板上,粉笔末轻轻飘落。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阳光从乌蒙蒙的老式窗户上透进来……我和那个蓬头发的大学生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的头发白了。
  窗外,两个满身油渍的青年工人挟着饭盒,边走边争论着什么,他们抬起头;戴着方格红头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热白薯,抬起头;水龙头边洗衣服的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包含着什么?也许,他们从来不去想车里坐的是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绿灯统统打开,甚至还扬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会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吉姆牌轿车。我从牌号上认出了它的主人:这位现任的省委第二书记,在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只不过是我下属的处长,他的晋升是在我调任之后,据说是由于在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幽暗的门厅里,两个人正在交谈。
  “……吴书记,阻力不小呵,咱这杠枪杆子出身的可有点儿玩不转,总有那么几块朽木你动弹不得……”这是王德发的山东口音。
  我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来。
  吴杰中伸出瘦棱棱的指头。“林头,你在背后搞突然袭击嘛。”
  “那可没有好下场。”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但每个人笑声不一样,显得很刺耳。
  “吴书记来检查我们的工作。”王德发说。
  “谈不上检查,路过这里看一看,这个季度生产情况怎么样?”吴杰中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不好。”我说。
  难堪的沉默,王德发从中袋里掏出块大手绢,哧哧地擤着鼻子。
  “张庄煤矿恢复生产了吗?”他问。“中央对这件事很重视。”
  “冒顶后正在组织人抢修,但关键是事故的原因没有查清,这一点很重要,否则,类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废食嘛。”吴杰中不满地摇摇头。“好啦,这个问题你们再研究一下,要尽快上马,全国都在着着这煤矿样板,主要是个影响问题……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说定了?”王德发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剧团的同志连行头都备齐了。”
  “不,不要搞什么排场,大家聚一聚……”吴杰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来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印台、笔架和镇书石在霞光下闪闪发光。让我字静一会儿吧,我累了。小时候,镇上东街的张瞎子摇摇头,说我一辈子操劳没好报。为这话,奶奶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踮起脚把下巴放在冰凉的枣木柜台上,望着那封在黑色膏药里的眼窝和那双颤巍巍的大骨节的手。他把竹签扔进筒里哗啦哗啦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词。红嘴的金丝雀不耐烦地跳来跳去……
  我抬起头,夕阳照在巨大的本市详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和符号渐渐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楼悄悄立起来,俯瞰着全市。三楼东侧的窗户在夕阳中燃烧,象透镜的焦点聚起来……奇怪,只要我一坐在这张桌子后面,就变得有信心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在这堆闪闪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门推开了,小张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林主任,有几封群众来信……”
  “去交给信访组。”
  “是信访组让转来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放在这儿吧。”
  信封重新封过,我用剪子一一拆开。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县份的灾民写的(想起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让人不寒而栗),要求调查国家救灾资金的去向。救灾小组组长,是由王德发兼的,每次常委会上他总是要大谈各项救灾的具体数字,而他那件褪色军服上的汗碱从不洗掉,散发着恶臭,似乎能给人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其中居然有这么封莫名其妙的信:“……请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东路75号捉奸。”这些人发疯了,居然把这样的信也转给我,简直是开玩笑!我把信锁进抽屉里,那里已经躺着一百来封,再多几封也算不了什么。
  开会的时间到了。我走下楼,推开小卖部的门,苏玉梅正低头看书,一缕头发垂下来。
  “来盒烟,”我说。
  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目光很集中,显然刚才的专心是一种做作。“林主任?”她撩了撩头发,嫣然一笑。
  “在看什么书?”
  “《苦菜花》,真感动人。”
  “有前门烟吗?”
  “这什么都有。新到了一种高级奶糖,牌子挺好听,不来点儿?”
  “什么牌子?”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纯洁,纯洁牌奶糖。”
  [林媛媛]
  “分配有消息吗?”小讯呷了口茶,问。
  “咳,别提了,老师嚷着要照顾,闹得全校都知道了,可连个影儿都没有,再说,工作又有什么意思?”我靠在书柜上,把短得可怜的小辫拆开又编好。妈妈说,我一辈子也留不出大辫子来,哎,她去世快七年了,这辫子还是又短又秃,象条兔尾巴。
  “嘿,我说谁来了呢。”不知什么时候,发发穿了件红色运动衫,懒洋洋地倚在门口,双臂交叠在胸前。“瞧媛媛,话音儿都变甜了。”
  “讨厌!”我瞪了她一眼。
  发发扭着屁股走到茶几前,若无其事地抄起支香烟,在手里转了转。“杨讯同志,京城里怎么样?”
  “哪方面?”
  发发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当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
  “裙子,”小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太注意。”
  “典型的书呆子。你们只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发发!”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呢?”小讯慢条斯理地问。
  “我嘛,喜欢观察和体验。”发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据异性吸引的原则,我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脚。
  “踢我干嘛?你们看,说出真理的人总要倒霉,但我宁死不屈。”发发尖声笑起来,象刀子划在玻璃上。“经过调查研究,我发现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家伙,只有我们女人才是伟大的。”
  “为什么?”
  “女人最富于牺牲精神。”
  哼,这套胡说八道早就听腻了。我真想跳起来喊:发发,这不是你的想法,准是打哪儿听来的!你不配,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
  小讯淡淡一笑。“那么你呢?发发,准备牺牲点什么?比如,面对一个叫化子,你是不是准备牺牲你的门第呢?”
  “当然,我喜欢穷人……”
  “这话听起来,就象在说你喜欢钱一样。”
  发发脸刷地涨红了。“可别教训人,我爸爸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给我上政治课。”
  “只在吃饭的时候吗?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讯站起来。“媛媛,我出去转转。”
  门带上了,屋里忽明忽暗,外边的云在飘。我走到窗前,望着他那结实的背影。
  “这家伙浑身都是刺,”发发说。
  “发发,是你不对……”
  “哼,都是我不对,他好。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爱上他了。”
  “胡说!”我的脸一阵发热,准连脖子都红了。也许,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直跳,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喜欢?可我喜欢的人多着呢。
  发发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这瞒不过我。”
  “去!”
  “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媛媛,你看,这儿有两张招待会的票,公安局才三张,听说上边的头头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啊?”
  [杨讯]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橱窗里的东西落满了灰尘,上面挂着小牌子:“展品,均无货。”“一律凭票供应。”副食店门口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孩子们敲着搪瓷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戴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的小伙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着什么。街拐角处,“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标语牌下面,停放着一排三轮车。车夫们靠在后座上抽烟、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忽然,一位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侧头微笑着。“不认识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没错,相信自己的记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梦游!”
  我笑了。“为了口水,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我情绪不好,又是晚上。”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受环境的影响,这是唯物论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你有个爱想问题的坏习惯,”她停下来,环视着四周的行人。“你看,咱们总不能老站在这儿。有时间吗?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欢这会儿在街上走走。”
  她说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你也常常这样邀请别人?”
  “那倒不一定。”她皱皱眉,把目光转开。“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点喊出来,“不,没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们向前走去,挂在电线上的风筝飘着,象撕下来的一小片白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讯。你呢!”
  沉默。
  “是不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字?”
  “玷污?这个词很久没听说了。”
  “在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里,玷污是不存在的。”一辆重型卡车隆隆驰过,淹没了我的声音。
  “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人也不存在了。”她说。
  “你的情绪经常不好吗?”
  “现在很好。”
  “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
  她站住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这是你们干部子弟的优秀传统吗?”
  “我爸爸是蹬三轮的。”
  她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少说了一个轮子。”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直觉。”她停顿了几秒钟,在这一段时间,我觉得她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气让人讨厌。”
  脚下的方砖在滑动: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既然如此……”
  “既然什么?你答应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用不着解释。”
  我们穿过残破的城门,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漂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绿得腻人,散发着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气息。树巢中的鸟儿咕咕叫了两声,扑簌簌地飞去了。
  她拨开低垂的柳枝,星星点点的阳光筛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说话了?”她忽然问。
  “我在服苦役。”
  她笑出声来。“真那么苦吗?哎,你这个人呀,看看,这是多好的流放地。”
  “还是臭水沟。”
  “嘿,你来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来是六七个孩子在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阳光被摇碎,每个浪尖上都浮着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她完全被吸引住了,一边兴冲冲地数着,一边撕扯着身边的柳叶。“四个、五个、六个……你看,那个黑黑的小家伙真厉害……九个,最高纪录……”她扯了片柳叶含在嘴里,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象一个绿色的钟摆。她陡地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沟的囚徒,不感兴趣吗?”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幸……”
  “你以为孩子们就幸福?别忘了,这都是些穷孩子,”她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幸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人有足够的惰性苟延残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为什么这么悲观?”
  “又是一个为什么。”她凝视着我,近乎严峻的眼睛闪着绿色的星点,一缕头发垂在额前。“你想说明什么道理吗?”
  我没有回答。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K过了时的小调。”
  “下,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你有什么权力说‘咱们’?有什么权力?!”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泪水溢满了眼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象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暖。河流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转回头,摘掉辫子上的柳叶,眼睛躲闪着斜向一边,苦笑了一下。“我不该这样,咱们回去吧。”
  我们经过一家小酒店。
  “进去坐一会吧,”我提议说。“会喝酒吗?”
  她点惦头。“不过,我只喝白酒。”
  柜台前,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跟女服务员调情。“我老婆是个混蛋,你、你以为我王八还没当够?”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半斤汾酒,两个拼盘。”
  那个醉汉隔着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够了,够了!”
  我付了钱,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来。在她身边坐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抱着半瓶酒,正唠叨着:“……算一卦吧,不收费,对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说话算话……”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儿的?”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颧骨通红,显得有些醉了。“老爷,也想来一卦?排、排队,咱只对妇女同志优先,唔,今儿可够、够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来。
  “你聪明,没的说,绝顶聪明,可借日子不好过,少个逗闷的……”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他转过脸,斜视着我,眼里闪着凶光。“不耐烦了?活着,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谁?白华,去打听打听……”
  “管你他妈的白花黑花,我来让你变朵红花!”我顺手摸到旁边的一个空瓶子,一只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头望着她。
  “坐下!你没看见他醉了。”她那扬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坐下来。
  “你真是算卦的?”她问。
  “那没错。”
  “我看不象。”
  白华咧咧嘴,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捏捏直,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雾从他的牙缝中一点点冒出来。“你们打哪儿来?”
  “天上。”她用手扇开烟雾,说。
  白华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俩啥关系?”
  “你来算算看吧。”我说。
  “对象?”
  她响亮地笑了,“不,是对头。”
  “喝酒!喝酒!”白华不耐烦地把大半截烟卷甩到地上,把瓶颈伸进杯子里,怪声怪气地唱着:“滋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远不发愁……”
  “别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谁醉、醉了?我?笑话……”他掰开她握住杯子的手。“别、别弄脏了小手。”他举起杯子刚要喝,被她用手挡住,砰地一声,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溅出来。“你敢管我?”
  “想试试。”她平静地说。
  “你?试试?”白华惊奇地打量着她。然后长出了口气,肩膀搭拉下来。“好,我,我不喝了。”
  街上弥漫着湿滋滋的夜雾,戴着光晕的路灯遥遥相望。一只野猫飞快地穿过马路。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和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象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一片树叶落在她脚下,打了个旋,又飞过去,她摇摇头。“背得不好。”
  “不错,洛尔迦的诗?”
  “梦游人谣。”
  “多美的梦,可惜只能转瞬即逝。”
  “正相反,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长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呢?”
  “你呀,总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祖国啦责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总是拽着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墙为止……”
  “你也并没有看到结局。”
  “是的,我在等待着结局,不管什么样,我总得看看,这就是我活下来的主要原因。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为世界添一点儿光辉,另一种人是在上面抓几道伤痕。你大概属于前者;我嘛,属于后者……”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眯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个人的生活很不幸吗?”
  “个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到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把你和世界分开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她的脸骤然沉下来,狼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懂吗?!这在今天是最简单的常识,懂吗?为什么,为什么,好象你是刚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条街唯一亮灯的窗户熄灭了,一片漆黑。马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迎面走来几个上夜班的女工,叽叽咕咕地低声说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远处。
  “我的脾气不好。”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可以理解,现在是晚上。”
  “哦,”她轻声笑了,“不过,晚上和晚上还不一样,今天有月亮,”
  “还有诗。”
  “是呵,还有诗,我去上夜班,该分手了。”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面,雾,象巨大的冰块在她背后浮动。黑暗裹挟着寂静的浪头扑来,把我们淹没在其中。寂静,突如其来的寂静。终于,不情愿地悄悄退去。
  她伸出一只手,“我叫肖凌。”
  [肖凌]
  灯光,在工具箱上的一个破旧的绿搪瓷碗里摇荡着。他的话真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为什么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一个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象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头直疼,我醉了。那辆八音盒的小马车(小时候我常常把它的轮子弄掉,)装着我苦涩的梦向远方,向大地的尽头驰去。那边是什么?恐怕什么也不是,只是这里的延续……
  “把钳子递给我。”
  意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更长久一些吗?比如:石头,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有诗背,傻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有夜雾,是吗?因为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入心肠的一面,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两面合在一起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只有一个角度……
  “扳子,听见没有,把扳子递过来!”
  秋天来了,树叶飘落,象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摹仿,拙劣的摹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充满着人间的卑俗,那虚伪的热情没有热度,永远没有,却要频频地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甚至连人们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远在笑,哭的永远在哭……
  “换两个六圆的螺丝……你为什么愣?”“二踢脚”停住手,把头从绕线机的阴影里探出来,他脸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折痕十分显眼。我把头转开,灯泡上落着几只苍蝇。
  “嘿,你总在想什么?”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那薄薄的翅翼闪着淡紫的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辨。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
  在厂房和围墙狭长的夹道上空。星光荡漾,月亮沿着长满蒿草的墙头滚动。我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归宿,多让人渴望呵,只要长久一些,安静一些,宁可什么也不想。没有昨天和明天,没有痛苦和欢乐,让我的心向着外界舒展开来,象一块暗红色的海绵,静静地吸着每一滴透明的水……
  有个人影在夹道口闪了一下,不会儿工夫,“二踢脚”走到我跟前。
  “咋啦?”
  “我有点儿累。”
  “你刚喝过酒,这瞒不过我。”他慢吞吞地卷着烟,烟纸在粗糙的手指间沙沙作响,“离婚手续总算办完了,这个该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笔,呸!”他划着火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搭拉的眼角。他点上烟。“小肖。你在想啥?”
  “关你什么事!”
  烟头暗下来,他吹了吹烟灰。“互相关心嘛,小肖,你给我出主意看,往后我该咋办?”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结实吗?”
  “铁的,还不结实?”
  “上吊吧。”我开心地笑了。
  汽锤一下一下敲着。
  “好,我要让你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恶狠狠地掐灭了烟,火星散落在地上。“你不过是个临时工,上班闲逛,还喝酒……”
  “去汇报吧,滚蛋!”我说。
  [白华]
  我走到柜台前,瞅着架子上一溜红红绿绿的酒瓶,它们跟抽疯差不离,蹦呀跳呀,好象只要我他妈的一闭上眼,就会飞走似的。
  “……你看,这是什么?证件,上级对我的信任……”前面站着个嘴角冒泡的废物,正和柜台里大娘们胡缠。
  我在那家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嘘——安静点儿。”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可他们不承认发明,有啥法子?穷是穷,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她们呢,只知道站着,傻笑,这里大有问题,应该提到路线的高度……”
  鬼知道这个老螃蟹灌了点儿什么汤,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滚吧,该回窝了。”
  他点点头,朝我咧嘴笑笑,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转身喊道:“这是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访,去控告你们!马克思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哼……”
  刚才那两个娃娃是打哪儿来?我让了一局,妈的,要是让西河区的八崽子瞅见准得乐个通宵,那妞儿。真有那么点儿劲头,算了,拉倒吧。
  我出了门,拐过一条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门里一片灯火,门口停着一溜亮闪闪的小汽车,十来个警察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好小子们,又在寻欢作乐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两个妞儿,雏得连奶毛还没有退呢,可穿戴还挺俏。
  “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其中那个瘦高挑说,“我刚看上瘾……”
  “我又没拽你走。”
  “这是自觉的表现,同志们。”我把帽子捏了捏,压在眉梢上,赶上她们。
  她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谁?”那个叫媛媛的怯生生地问。
  “我嘛,负责保卫工作。”
  “便衣,”瘦高挑急忙说。“你归我爸爸管。”
  “噢,你就是刘局长的千金?我和你父亲熟得很。”
  “什么词儿。哼,别这么套近乎,你帽子干嘛压这么低。还有股酒味,回去告诉我爸爸,让他撤了你的职。”
  “哎,我倒没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可那五个孩子该咋办呢?”
  她俩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拐进条胡同,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站住,门旁挂着块木牌:“仓库重地,非公莫入。”我在牌子后头摸到一截绳子,用力拉了拉:一长两短,过了不大工夫,有人问:“谁?”
  “少磨蹭!”
  门拉开道缝,露出一个大脑门。“老爹,进来吧,正有戏呢。”
  我走进那间窗户用板条封死的屋子。呛人的烟雾中,小四圆溜溜的肩膀微微摇晃。她一边弹吉他一边用哑嗓子唱歌,四周挤满了醉醺醺的家伙。
  “老爹来了。”
  “老爹坐这儿吧。”
  我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子唱完了,顿时乱了营。吆喝声和唿哨声连成一片。一个大颧骨的崽子跌跌撞撞地挤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胳膊围住她的腰,朝她咕噜了几句,周围一片哄笑。小四摇摇头,用手抚弄着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我在墙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过去,大伙自动让开条路。我走到他们跟前,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屋里刹时静下来,听得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大颧骨愣了下神,随后一弯腰拔出刀子。我一侧身,菜刀背磕在他的腕子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跟着菜刀在空中一翻,砍在他肩上,血沿着他紧紧捂住伤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谁还犯刺儿?”我问,目光扫过去,那些雏儿的脑袋瓜子都扭开了,我掏出十块钱,揉成团,摔在大颧骨扭歪的脸上。“去买点儿药,蠢货,以后长点眼……走吧,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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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杨讯]
  她坐在床沿,随手翻着一本书,书页的白色反光在她脸上闪动着。她的名字叫肖凌,今年二十三岁。此外,我又知道些什么呢?她是一个谜,玫玫、小燕……那些我过去认识的女孩子,在她面前显得多么苍白,他们只属于客厅,如同其中的画卷和花瓶一样,一旦离开,你再也想不起她们了。她在想什么?她一定有很多秘密,既不属于我,甚至也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密。比如,那个躺在桌上的蓝皮本里可能就装着不少秘密,仿佛她的生命都储存在这些秘密里,永久地封存起来……
  “喂,还没看够吗?”她忽然问。
  我笑了。“没有。”
  她啪地合上书,抬起头来。“那好,你看吧。”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下巴颏哆嗦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么自然而爽朗,仿佛一条蓝色的水平线正在四周飞快地展开。“说点什么吧,静得让人难受。”
  “入境随俗,懂吗?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静!”我说。
  “打扰你了,谢谢。”她说。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喂,乞丐,”她挥挥手,“别笑了,谈谈你自己吧。”
  “有什么可说的?我的履历表很简单:爸爸、妈妈、妹妹、上学、插队、工作……一共十来个字。”
  “也就是说,政治可靠。”
  “不过在插队的时候,蹲过几天县大狱。”
  “因为抢东西?”她惊奇地瞪大眼睛,“还是耍流氓?”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可总得有个罪名呀。”
  “我和另一个同学反对交公粮,那年正赶上大旱,不少老乡家都揭不开锅了。”
  “好一位理想主义战士。后来呢,低头认罪啦?”
  “是被我妈妈的一位老战友保出来的。”
  “结局总是这样,要不然你们总是相信结局呢,因为在每个路口都站着这样或那样的保护人。”她用手指在书上弹着。“那天,当你说到祖国的时候,我就在想,祖国是不是你们的终生保护人……”
  “你指的是保护还是被保护?”
  “这是一回事。”
  “不对。假定前者确实如此,那么后者的任何努力和尝试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
  “内心的代价。”
  “可你们毕竟用不着付出一切,用不着挨饿受冻,用不着遭受歧视和侮辱,用不着为了几句话把命送掉……”
  “不一定吧,那些年……”
  “都是暂时的,正象我们的微笑是暂时的一样。”
  我腾地站起来。“你们、我们,这个分法倒挺有意思。既然咱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来往?对不起,我该走了。”
  “坐下,”她挡住我的去路,挑战似地咬住嘴唇。“告诉你,要是为了这么句话,就甭想走!”
  我们僵持着,她离得那么近,呼气轻轻吹到我的脸上,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窗户的方格子,蟋蟀在墙角细声细气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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