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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_3 趙振開 (当代)
  那边是城市和她,她在哪儿?一抹薄雾覆盖着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千百扇窗户在夕阳下燃烧,闪着奇异的光。
  我转过身,林伯伯正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种老年人的孤寂。
  “这儿真美,”我说。
  他点点头。
  “要不是落叶,简直看不出是冬天。”
  “季节的更换总是这样,悄悄的。”风从他的嘴边吹走一缕缕烟。“你看那片云,说不定马上要下雪了。”
  我着看表。“该走了,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看场电影。”
  “约会?”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同学,还是本地姑娘?”
  “都不是。”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去吧,代问个好,我再坐一会儿。”
  雪花打着旋,漫天飞舞,夜褪色了,我们俩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看黑色的人流漂浮着一块块鲜艳的头巾,沿着我们分开又合拢,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飞雪中。
  “真奇怪,除了咱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能忍受这种电影,一直到结束?”肖凌说。
  “就象忍受生活一样,没什么难的。”我说。
  “可毕竟是艺术啊。”她从口袋里取出块红纱中,系在头上。“我总在想,这些制片厂的人恐怕脑袋都出了毛病……”
  “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
  “嘘——”她把手指贴到嘴边,四下看了看。“你县大狱还没蹲够吗?我是说,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上层去,即使发生一次改变又能改变多少呢?纳粹执政期间,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都拒绝合作。关键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阶层,他们总是屈从政治上的压力,即使反抗,也是非常有限的。”
  “咱们这代人呢?”
  “我也说不准,不过,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真的,我说不准。”她摇摇头,“换个话题吧。”
  “这场雪下得挺突然,”我说。
  肖凌贪婪地吸了口冷空气。“我和雪花签定过合同,就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飘落。”
  “在哪儿签定的?”我问。
  “玻璃窗上,用呵气和手指。”
  “什么时候?”
  “四五岁。”
  “那时候你这么大,”我指了指走过的一个穿绿棉猴的小女孩。
  “那时你这么大,”她指指小女孩手里拎着的一只塑料玩具狗。
  我们都笑了。
  “它们没有撕毁过合同吗?”我又问。
  “只有一次。”
  “哪次?”
  “就是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叹了口气,雪花在她嘴边消失。“大自然有这么一种力量,能使我们与自己,与别人,与生活和解……”
  人群散尽了,电影院门口的灯一盏盏熄灭,白雪覆盖的大地明亮起来,象一面晦暗的镜子。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个归宿,有个窝。”她悲哀地闭上眼睛。“能舔舔伤口,做个好梦。”
  “归宿,”我重复了一遍。
  她姐点头。“是的,归宿”。
  “肖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嗯?”她低下头,脸红了。
  “假如有人愿意帮你分担一切呢?”
  “一切,”她喃喃低语。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独,还有欢乐。”
  “欢乐,”她象回声似地应着。
  “对,欢乐。”
  她抽回了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背首诗吧,肖凌。”我说。
  她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过了好一阵,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声调朗诵:
  天空是美好的,
  海水是宁静的,
  而我只看到
  黑暗和血泊。
  ……
  “你怎么选了这么首诗?”我问。
  “是这首诗选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我只配这种命,有什么办法?”
  “你刚才还在提反抗。”
  “那是另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
  “照你这么说,这代人就没希望了?”
  “干嘛扯那么远?只能说是我没希望了。”
  “不,有希望,”我坚决地说,“我们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们是谁?”她在一棵树干前停住,把半边脸贴在树干上,嫣然一笑。
  “我和你。”
  “哦。”她摘下沾满雪花的头巾,抖了抖,系在枝干上,让手指在头巾上滑来滑去。“谁给你说这种话的权利?”她急促地低声问。
  “我和你。”
  她突然抬起近乎严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吗?”
  “了解。”
  “凭什么?就凭这么几次见面?”
  “这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不,不,别说了,你会付出代价的。”她匆匆打断我的话,从树干上解下头巾。“时间不早了,走吧。”
  雪停了,水银灯光映在雪地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视前方,步子忽快忽慢,磕磕绊绊,不时踢起一股股雪尘,在最后一棵白杨树前,她停下来,默默望着我,目光中含着犹豫和哀伤。
  “咱们分手吧,”她说。
  “什么时候见面?”
  “不见了,”她把目光转向一边,“永远不……”
  “别开玩笑。”
  “我没这个兴致。”
  “你怎么啦,肖凌?”
  “别记恨我,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头快步走开,渐渐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场恶梦,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草草了结?我攥了把雪,贴在脸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进脖子里,风在远处打着唿哨。不,风就在我的头顶上,在树梢之间,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象条无形的手臂,抱住了这个可悲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见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着一棵棵白杨走回去,用手抚摸着每棵树干,上面或许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吧,不,她的体温是零度,是雪和冰……
  我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一棵电线杆旁站住,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声说话。怎么,是白华和她?!她匆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白华说了句什么。白华搂住她的腰,朝阴影里走去。
  轰!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带着嗡嗡的呼啸,带着一串刺眼的灯光和肮脏的黑雪……我扶住电线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肖凌]
  风把泪水从眼眶中吹掉,头巾的一角抽打着脸颊,我朝前走去,绝不回头一顾,绝不!前面就是深渊,可我无法伸出求救的手,谁也救不了谁,又何必同归于尽呢?总该留下点东西,留下一丝温情,一点幻想,一角晴空,即使无边的黑暗和血泊不断象崩落的浪头覆盖在上面。飘忽的星星呵,又纯洁,又美丽,让我在你们光芒所及的地方找到一块栖身之地吧。
  我拐进街心公园,在一张被雪松半遮住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幽静极了,能听见风从枝树上抖落雪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响。啪的一声,一颗黑色的松果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用鞋尖轻轻地把它踩进雪里。
  “咦,是小肖。”忽然有人搭腔,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二踢脚”,他斜倚着不远的另一张长椅,脚搭在扶手上。“这回又咋啦?”
  我没理他,扭头望着松林对面象峭崖似的幢幢楼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没去上班,嗯?”
  我盯着他。
  “别瞅咱,咱有病假条,三十八度六,需要蹓跶蹓跶。”他眯起眼,嘴角的大折痕一张一弛。
  “我在村里倒听说过治驴用这种办法。”
  “说得够俏。”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为啥不去上班?”
  “你管不着。”
  “咳,别伤了和气,咱们师徒俩这回该一块叙叙旧,来,再陪师傅喝一盅。”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凑了过来。
  我霍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哟,厂里人都说你胆大,啥事不在乎,陪师傅喝顿酒咋就惊着啦?”他眨眨充血的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闪身,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向我逼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后退,最后碰到临街的铁栅栏上。“我要让你认回头,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喘着粗气说。
  “嘿,咱烧香磕头,总算求着佛了,谁是马王爷?”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话。
  我扭头一看,长出了口气,“哦,白华,帮帮忙吧,他有点儿病。”
  “我刚出诊回来,截了半只胳膊,敲了口猪,累是有点儿累,不过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他一纵身跳进栅栏,拍拍“二踢脚”的肩膀。“老弟,哪儿不对劲呀?”
  “别碰我!”“二踢脚”触电似地跳开。
  “羊角疯。来,咱们这边检查检查。”白华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树丛后面去。
  “放开我,小心你的脑袋!”“二踢脚”嚎叫着。
  “安静点儿,胃疼吗?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废物……”
  累极了,我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一切都完了,他还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吗?恨我吧,恨吧,这样会好一些。风在空中呼啸,天那么黑,雪那么白,多强烈的对比呀,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冒着寒风的冷酷和烈日的威严,在路的尽头力自己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白华搓着手走回来。“总算打发了。”
  “弄死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卸了下巴摘了环儿。好歹能爬回窝去。”
  我们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银白的世界被敲得支离破碎,你本是什么,仍要归于什么,幻影总要结束的。那就结束吧,我不在乎!
  “到我那儿去坐会儿,”白华说。
  “太晚了。”
  “瞧不起咱?”
  “我摇摇头。”
  “你说句话吧,说吧,我准死跟你一辈子,你信不?”
  “白华,你尊重我吗?”
  “那还用说。”
  “尊重的直接意思就是,我不想听的话你不要说……”突然,我看见了他,他站在不远的电线杆下盯着我们,我的心猛地收缩了。“白华,扶我一把,我头晕。”
  白华的嘴唇微启,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终于,他伸出胳膊,我依在他肩上走进一条昏暗的胡同。
  “放开我,”我低声说。
  白华哆嗦了一下,没动弹。
  “放开!”我粗暴的推开他,转身跑开。
  路灯一闪一闪的,到处都是泥泞。
  六
  [林东平]
  六点二十分:党委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三个小时。
  “……两个多月来,我们整天在这儿扯皮,省里的精神迟迟贯彻不下来,商品供应仍处在混乱中。”王德发四下扫了一眼,又说下去,“我们刚脱下军装,地方工作的经验不足,有的人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开始了,我把一根火柴架在两指之间,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它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我有过不少结局,有的在当时看来是可怕的,事过境迁,时光往往会把一切都打得粉碎,再重新塑起来。也许不该想这么多,集中精力。到处弥漫着烟雾,每张脸都仿佛在烟雾中沉浮。他们在想什么?人的思想是很难看清的。小张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谢谢你,孩子,这算不了什么。毕竟,烟雾不会遮蔽一切。风从一扇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把一缕缕烟雾带走,飘向很远的地方。春天……
  “有人想的是给老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张庄煤矿为什么长期不能上马?这些应该由谁来负责?”
  火柴折断了,我抬起头。“由我负责。”
  王德发一愣,随后打开烟盒,取出支香烟。“那好哇,就请林主任跟大家谈谈吧。”
  “先谈谈张庄煤矿,”我说,“去年冒顶死伤二百多人,这在全国的煤矿事故中也是罕见的。是的,坑道已经修复了,但冒顶的原因至今没有查清。我们怎么能赶着工人再去冒生命危险干活呢?同志们,我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应该有良心……”
  “良心?”王德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产阶级谈的是党性!”
  我没理睬他,继续说下去。“至于商品供应,也不能不顾人民死活,这几年生产上不去,原因很多,但关键一点,人没力气拿什么干活?最近,我去过几个工厂,和工人师傅们拉过家常,让人痛心啊。关于小恩小惠,我不知道是指什么,又施舍给谁了。几年来,我们许多帐目都是不明不白的,去年五千万元的救灾款……”
  “这是什么意思?”王德发陡地从嘴上拿下尚未点燃的香烟。“会计组长在这儿嘛,老吕,你说说,哪项帐目不清,嗯?”
  老吕扶扶眼镜,垂下头。“我怎么知道?乱七八糟,手续,哼……”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王德发把烟盒往桌上一拍。
  “王主任,这个习惯不太好吧?”我把火柴一点点折碎,慢吞吞地说。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咱们站得稳,行得正,到哪儿都过得去,怕什么?倒是那些自称老资格的人,该念念自己那本帐……”
  “王主任,请不要把个人成见带到党委会上来,”小张愤愤地顶了一句。
  “个人成见?”王德发冷笑了一声,“请问,林主任,你那套宅子花了十五万块人民币,钱又打哪儿来的?”
  “有一笔市委宿舍的修建费,”老吕说。
  “每年多少?”
  “二十万。”
  会场上顿时议论纷纷。
  “看看吧,”王德发往后一仰,摊开两只手。“你倒占了一大半。市委有我多少职工?人民呀,良心呀,说的比唱的好听……”
  脑袋嗡嗡直响,若虹把小讯托付给我,除了母亲的慈爱之外,还有一种感情的暗示。小讯长大成人了,那次入狱多少削弱了幼稚的热情,使他变得冷静多了。让人担忧的是,他容易受别人影响,他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愿不是本地的,这里的女孩太俗气。媛媛还是稚气未脱,让人不放心……不,不是时候,集中精力。
  “……八条地毯哪儿去了?两套高级沙发哪儿去了?连省里拨来的一台日本电视机也飞到林主任家了。”王德发说。
  “王主任,你为什么这样清楚?”我问。
  “我搞过调查……”
  “不对,因为这些都是你经手办的,前年十月份我到北京开会,你批准动用十五万元盖房子,忘了吧?”
  “这,这……”王德发含糊其词了。“可住的是你呀。”
  “是我,但这笔钱毕竟有出处,而五千万的救灾款……”我说。
  “慢着。”王德发掏出一个小本,哗哗地翻着。“这一笔一笔没个差错,别在我头上打主意。”
  “为什么灾民们来信,许多人至今露宿街头,乞讨要饭?”
  王德发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杯子震得叮当响。“你当这点儿钱能管那些口子人在大口喝香油?!”
  “我没有提到香油。王主任,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来清理这几年的帐目,免得谁担嫌疑,你看怎么样?”
  “请吧,”他说。
  王德发抬起眼皮,死死盯着我。我把目光迎上去,我倒想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靠威胁是没用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过来你倒该留神:自己的神经是否靠得住?他的眼皮哆嗦了一下,把目光移开。
  我走下楼梯,敞开的大门外,星星、夜空和湿滋滋的风揉在一起。后面一阵脚步声,苏玉梅喘吁吁地追上来。
  “会可真不短,我要提意见了。”她说。
  “你没走?”
  “坚守岗位呗,这种时候,谁也离不开我们。”她戴上红色的尼龙手套,挑逗地望着我。“您不需要吗?”
  我没吭声。
  “林主任,您怎么不再找一个?”她问。
  “没考虑过,再说谁会要我这个老头子。”
  “得了吧,如今姑娘们都时兴找老头儿。”
  “为了钱?”
  “这倒在其次,毛孩子不懂感情,姜还是老的辣。”她咯咯笑起来。
  “你呢,为什么不结婚?”
  “一个人多清静,自由自在,我可受不了管。”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听说,听说您并不是个规矩人,过去挺风流呢……”
  “可靠?”
  “官方消息,您别在意,我给您保密。”她跑下台阶,挥挥手。“再见吧。”
  我走到汽车旁,深深吸了口气。春天,总是让你感到它的存在,其实连冰还没有化完呢,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心灵上的召唤吧。人到迟暮之年,往往更眷恋开花的季节。官方消息……
  我拉开车门。
  “散了?”吴胖于打个哈欠,伸伸懒腰。
  “开开收音机,听听有什么节目。”
  猫眼灯亮了,拨来拨去,都是枯燥的新闻和刺耳的样板戏。
  “关上,”我说。
  路灯、商店、电影院、路灯、饭馆、垃圾堆、小土房、路灯……我闭上眼睛,这是一座多么破旧的城市,夜色也遮掩不住它的寒碜。难道居住在这土房里的人,在垃圾里翻来翻去的人,就是人民吗?这个形象一旦从宣传画早走下来,显得多么苍白可怕。十五万元、沙发、地毯、电视机……不,这算不了什么,在阶级社会里,人是不可能完全平等的。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安居乐业,过着太平日子,这一点用不着心虚。再说,你到省里,到北京看看,谁的住宅不比我强呢,强上一百倍。听听这种口气,简直象在说服我自己。
  回到家,我吩咐陈姨把晚饭送到书房去,然后在洗澡间擦擦身子,换上件睡衣,走进书房。在台灯柔和的蓝光下,小讯正靠在沙发上看书。
  [杨讯]
  我抬起头,朦胧中,林伯伯站在门口,扶着铜把手,似乎已站了亏良久。
  我站起来。“不舒服了,林伯伯?”
  “哦,没什么,有点累了。”他用手擦擦额头。“媛媛呢?”
  “还没回来。”
  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妈妈有信吗?”
  “昨天来了一封,想让我转回北京去,她正托人给我办困退手续。”
  在窗前沉思了一会儿。“回去吧,妈妈需要你,这边手续由我来办。”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没吭声。
  “因为女朋友?”
  我苦笑了一下,把书放开,点上支烟。
  “没关系,可以一块办嘛,她家也在北京?”林伯伯走过来,在旁边的沙发上会下。
  “她没有家。”
  “孤儿?”
  “我并不太清楚,而且……”“是她不肯讲?”
  “不,这种事……”
  “小讯,你应该多为妈妈着想,她年岁大了,总希望儿子能在身边。”他探过身来,声调有点反常。我忽然觉得,他过去也是个向妈妈要糖吃的孩子,也会为姑娘的负心而偷偷哭泣。
  这时,陈姨把饭端来,放在茶几上,转身出去。
  “再吃点吧,”他说。
  “不,吃得很饱,我该回厂了,您早点休息吧。”我站起来说。
  “这件事再考虑考虑。”
  “好吧,”我朝门口走去。
  “小讯——”
  我转过身。
  “没事,把门带上。”他摆摆手。
  我顺着灯光柔和的走廊,来到门口,刚走下台阶,发觉有人躲进松树的阴影里。“谁?”我问。
  媛媛走出来,脸扭向一边,气冲冲地朝台阶走去,我拦住她的去路。
  “去,躲开!”
  “嗬,好大的脾气。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没工夫。”
  “什么时候有工夫?”
  “去问她吧。”
  “她?”
  “得了,别装傻充愣了。”
  我恍然大悟。“媛媛,你听我说……”
  “我没工夫,”她绕过我,窜上台阶。“你以后少到我们家来!”
  门砰地关上。
  回厂的路上,我走进一家酒馆。里面烟雾腾腾,弥漫着一股烟酒混杂的气味。一个中年乞丐在杯盘狼籍的桌子之间转来转去,把残汤剩饭倒进油污的塑料袋里,几个小伙子正在划拳喝酒,喊声震耳欲聋:
  “哥俩好哇……六六六哇……酒常有哇……全来到哇……”
  我要了半斤白干,正想找个清静的角落,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老弟,往哪儿走?要不嫌弃,就这儿忍忍吧。”白华擦擦嘴巴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有日子没见,来,先干一杯。”他说。
  我盯着他。
  “咋这副愁眉苦脸相,有啥事不顺心?”
  我盯着他。他放下杯子,用指头在杯子上当当地弹着,额头上显出一道深深的皱纹,我举起杯,一气把酒喝干。
  “好样的,再来点儿。”他拿起酒瓶,说。
  我用手挡开酒瓶,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他慢慢站起来。
  “她呢?”我压低声音问。
  他没吭声。
  “她呢?”我又问。
  “见鬼,老子正想问你。”
  “白华,”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少跟我来这套……”
  他一把搡开我,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要是活腻了,你他妈的吭一声!”
  “我问你,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哪天晚上?”
  “入冬的头一场雪。”
  “嘿,真邪了门儿,老子正没处问去呢,这没啥可遮的盖的。你说说看,我从一个兔崽子手里搭救了她,说了没两句话,她念叨不舒服,让我扶一把,转眼工夫又撒腿跑了……”
  我扶住桌角站稳,大大小小的杯子,白华,闪闪发亮的镀镍管,白华,在划拳中伸屈的手指,白华。墙上撕掉一半的宣传画,白华……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我坐在渠埂上,凝视着水波中晃动的灯窗,竭力想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咚,一块石子滚进渠里,灯窗摇成昏黄的一片。我攥起一把半湿泥块,慢慢捏碎,在指缝中筛落,然后起身朝土房走去。
  我在门上敲了敲,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便推开了门。她从桌子后面无声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两手摆弄着一个钢笔帽。
  “你来了。”隔了半晌,她终于说。
  “我来了。”
  “坐吧。”
  我依然站着。
  “看来咱们都不太懂礼貌。”她试图一笑,结果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猛地把头扭过去,转向窗口。雪白的脖颈上,一条蓝色的脉管突突跳着。
  “肖凌,”我向前跨了两步,扳过她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垂下眼帘,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颤了颤,顺着脸颊缓缓滚下。
  “告诉我,为什么?”我问。
  她睁开眼睛,摇摇头,惨然一笑。我伸出手指,把那颗停在她嘴边的泪珠抹掉。
  “瞧,月亮升起来了。”她悄悄地说,似乎在告诉我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
  我抬头望去。“月亮是红色的。”
  “真的。”
  “为什么呢?”
  “你呀,还是老毛病。”
  “肖凌,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度过的?”
  她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别诉苦,好吗?”
  我点点头。
  突然,她搂住我的脖子,信赖地把嘴唇贴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推开我,躲到桌子另一边,扮了个鬼脸。
  “你就站在那儿吧,我想这样看看你。”
  我想绕过去。
  “不许动!”她警告说。
  “划地为牢,”我说。
  “比县大狱怎么样?”
  “强点儿。”
  “我要把你关在这儿,”她指指心口,“怎么样?”
  “那就卓多了。”
  我们都笑了。
  “这是什么,”我随手拿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可以翻翻吗?”
  “不行,”她一把抢过去,抱在胸前。“现在不行,”她补充了一句。
  “以后呢?”
  “一定让你看。”
  “里面记了些什么,警句格言?”
  “不,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还有往事。”
  [肖凌]
  正午时分,我和李铁军沿着蒸气腾腾的河边走着,两名造总近卫团的战士倒背着自动步枪跟在身后,炽热的阳光下,几个小伙子正没精打采地在岩边挖掩体。
  “说不定明天龟孙子们要发动进攻了,”他用柳条在空中抽着,“让你们北京人开开眼。”
  “又不是来看戏,给挺机枪吧,我留在前沿阵地。”我说。
  “你?”他讥笑地撇撇嘴。
  “别小瞧人,咱们战场上见。”我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是强者吗?”
  “什么是强者,不怕死,对不?”
  “这还不够。”
  “那还有什么,杀人不眨眼?”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信?”
  我摇摇头。
  我们来到公路桥口,沙袋构筑的工事中,烧蓝的重机枪枪口直指前方,在铁丝网的路障旁,几个造总的战士正在检查来往的行人。
  我们倚在桥头的石栏杆上,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忽然,李铁军的目光转向人群,指着一个小伙子,手指勾了勾,叫他过来。
  “去哪儿?”
  “进城看看姨妈,她病了。”
  “什么东西都不带,嗯?再仔细搜搜。”
  搜查结果:一张姑娘的照片和一枚像章。
  “她是谁?”李铁军拿起照片,问。
  “我的女朋友。”
  李铁军捏起那枚像章,仔细地看看背后,冷笑一声。“就带着红炮团的像章去看姨妈?说老实话吧。”
  “我确实去看姨妈,”小伙子执拗地说。
  “跪下!”李铁军在他身后踹了一脚,他咚地跪在地上。“给你最后的机会。”
  “我说的是实话。”
  “准备告别吧。”李铁军把姑娘的照片扔到他跟前,随手拔出手枪。
  小伙子拿起照片,贴在胸口,然后扭过头,脸色煞白,哀求的目光从枪口滑到我身上。
  “铁军,慢点儿……”我刚想扑过去拦住他,枪响了。
  在这炽热的中午,在宁静的河面上,枪那么响,声音久久回荡着。随着每声枪响,小伙子的头都在坚硬的水泥路上磕一下。血喷出来,染红了姑娘的照片,淌进河里……
  李铁军踢踢尸体,收起手枪,得意地望着我惊呆的脸。“这回你赌输了,请客吧。”
  “你,你这个刽子手,混蛋!”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扭头跑去,泪水模糊了整个视野。
  “喂,起来!”
  我揉揉眼睛:一个戴“值勤”袖标的小老头站在我跟前。
  “起来,跟我走一趟。”他说。
  我叠好铺在地上的雨衣,越过东倒西歪的人们,跟他走进车站值班室。
  “坐下。”他指指办公桌旁的一张凳子。
  我仍旧站着。
  “北京人?”他问。
  “就算是吧。”
  “那为啥天天晚上到这儿睡觉来?”
  “这是头一次。”
  “当我是个没长眼的老傻瓜,嗯?”他咳起来,用块大手帕掩住嘴,咳了一阵,他突然问:“家呢?”
  “我没有家。”
  他点点头。“也没有亲戚朋友?”
  “我去找谁?学校正通缉我。”我暴躁地说。“你要怎么样?去告发吧……”
  老头儿脖子上尖尖的喉结动了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来,拿着。”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包,原来是十块钱。一块又咸又涩的东西堵住喉咙。“大伯……”
  “拿着,孩子,别逞强,添件衣服什么的,天凉了;不然也让我喝进肚里啦。拿着呀,我还没告诉老伴,她准同意,别瞧她人不起眼,心可实诚……”
  “大伯,”我说。
  “去吧,去吧。”
  “沈伯伯,我再也不信那些谎话了。”我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可是,这段历史……”
  “青年人嘛,总要往前走。记住,任何结论都不是最后的结论。”他绕过地板上堆放的书籍,关上小屋里的唯一一扇窗户,又绕回来,靠在一张吱吱作响的破藤椅上。“凌凌,和你父母认识的时候,我正在哈佛学东方史,这看来有点儿可笑,其实不然。”他指指我膝盖上的书。“老黑格尔有这么句话:‘种种的存在把自己联结在它们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并且历史作为一种具体的普遍性而判断它们和超越它们……’这就是说,人们很难通过自身去认识历史,而处在历史潮流顶峰的人们就更缺乏这种认识了,这也就是某些大人物的可悲之处。”
  “也是我们民族的可悲之处,”我说。
  “不对,”沈伯伯做了个坚决的手势。“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一个民族的生命是无限的;我们中华民族的潜力远远没有焕发出来,也许它是老了点儿,认识自己的觉醒过程因而会缓慢一些。但这一过程正在进行,通过一代人和一代人的链条在进行。如果一个国家吹着音调不定的号角,这既是某种权力衰败的象征,也是整个民族奋起的前奏……”
  铃声响了,月台上告别的喧嚣达到了高潮,叫喊和抽泣声连成一片。一架手风琴疯狂地拉着,几个小伙子挽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唱个不停,我坐在窗口,冷眼望着这一切。
  “肖凌,”来送行的小云轻轻拉住我的手,“今年冬天回来吧,住在我们家,我妈妈可喜欢你了。”
  “不,我不回来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永远不回来了。”
  “为什么?肖凌……”
  突然,整个车站晃动了一下,缓缓向后退去。小云的声音被淹没了,她伸出手,向前跑了几步,被一股人流挤开。
  别了,北京!忘掉我吧,北京!
  七
  [杨讯]
  薄雾托着紫盈盈的阳光沉到谷底的洼地里,露出了高高的、灰蓝色的杉树林。溪流在看不见的地方喧响,夹杂着鸟儿悦耳的唿哨。铺石的山路旁,野花星星点点。峭崖上一棵老树的枯枝上叶出一层嫩绿的茸毛。
  肖凌边走边采着各种野花。“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长大了做个植物学家,只跟花呀草呀打交道……”
  “幸亏你的愿望没实现,”我说。
  “怎么?”她抬头问。
  “那我该怎么办?”
  她微微一笑。“我就把你当作一棵狗尾草,夹在一本书里。”
  “要是夹在书里,我只能看到其中一页。”
  “不,我每看一页,给你换个地方。”她笑了起来,连肃穆的山谷也不得不低声应和着。
  一道清澈的山泉切断了石路,落进深深的山谷,谷底的水潭上扬起白蒙蒙的水雾。她站在崖边朝下看着,似乎在倾听那溅落的轰鸣,几只灰色的鸟儿在水雾上凄厉地叫着。
  “这下面就是死吗?”她抬起头,神情变得严肃而忧郁。
  我没有回答。
  “它离咱们很近。”她的眼睛褪色了,阳光在里面轻轻颤栗着。
  “你怎么啦?”我问。
  她默默地依在我肩上,又朝下望了望。“我怕……”
  “怕什么?”
  “怕分开。”她含糊地说。
  “不会的,什么也不会使咱们分开。”
  “死也不会吗?”
  “不会。”
  她信任地望着我。
  我抚摸着她的肩头。“咱们别站在这儿了,好吗?”
  她点点头。转身在泉边蹲下来,望着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她捧水洗了洗脸,扭过头来。“怎么过去?”她问。
  我抱起了她,纵身跳过去。
  “我不该这样,刚才你一定扫兴了。”她躺在我的怀里,说。
  “没有。”
  “真的?那你看看我,别把眼睛躲开……好了,放开我吧。”
  一挤级风化的石阶通到汉白玉雕成的牌楼下,残缺的影壁上四个大字“法轮飞转”已金漆剥落,满目凄然,驮着石碑的乌龟沉陷在泥土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坑洼的石道上铺满了去冬的枯叶和羊粪。右配殿坍了一大半,从十八罗汉的残肢断臂中长起了高高的蒿草,微风吹过,簌簌作响。我们走进正殿,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霉烂味。昏暗中,一线阳光落在正面佛像那纤长的手上。
  “你好呵,观音菩萨——”肖凌孩子气地喊了一声,阴森森的大殿瓮声瓮气地响起来。
  “这是释迦牟尼,”我说。
  “印度人?”
  “对。”
  “释迦牟尼先生,欢迎你到我们国家来玩,不过有护照吗?”
  “他咝经书,”我说。
  “我们这儿经书够多的了。要是犯了禁,说不定会送你去劳改呢。”肖凌忽然转过身来,问:“你对宗教感兴趣吗?”
  “不得不感兴趣,我们这些年就早生活在一种宗教气氛中。”我说。“你呢?”
  “我嘛,现在才感兴趣,”她说着,闭上眼睛。“但愿在冥冥之中有个上帝来保佑我们……”
  “为什么不是菩萨或老天爷?”
  “什么都行,只要是个神。”
  “你真信这些?”
  “不,我也说不清。”她眨眨眼,调皮地一笑。“我的宗教感是实用主义的……哎,你看,那有个洞。”
  果然,在墙角有个一人高的洞口,肖凌探探头。“黑极了,带打火机了吗?”
  我举起打火机走在前面,洞很深,走进十几步远,出现了一排窄窄的台阶,肖凌抓住我的袖口。我转过头,在她睁大的眼睛里,闪着两粒飘忽不定的小火星,石阶在火光中慢慢上升着,忽然豁亮起来,我们来到一间不大的顶楼中,里面分放着八个青面獠牙的鬼怪。
  “哎哟,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从高度来讲,是天堂,不过实质上可是个地狱。”肖凌挨个打量着每个鬼怪。“还好,并不太可怕,倒是有点儿可怜,它们准是受了好多苦才变成这样的。”
  我走到窗前。“你来看,这里是制高点。”
  居高临下,残垣断壁在荒草中肃立,仿佛在缅怀过去的繁荣,闪光的溪水从院墙外流过,冲刷着一棵老柏树裸露的树根,蓝色的远山遥遥在望。
  她侧身望着我,目光中含着一种惊讶的成分,阳光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臂,仿佛要透过她和全身照过来。她戴着的那块红纱中被风掀动着,一会遮住太阳,一会又飘开,我的眼前飞腾着五颜六色的小圆圈。
  “咱们永远这样,该多好啊。”她说,把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把她拉过来,紧紧搂住她。她的头向后仰去,嘴微微张开,急促地喘着气,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肖凌,”我轻轻呼唤着。
  她索性在我肩上哭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她推开我,擦去泪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了。
  “心里不好受?”我问。
  “你真傻,什么也不知道。”她喃喃地说,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中,弄乱了,又慢慢地梳平。
  扑簌簌,两只燕子从顶棚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准是咱们打扰它们了,”肖凌说。
  “不,是它们打扰咱们了。”
  “可这是它们的家呀。”
  “也是咱们的家。”
  “别胡扯。”她嗔怒地瞪了我一眼,用手捂住我的嘴。我攥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抽回手,理理头发,“我饿了。”
  我打开书包,抽出块塑料布在地板上铺开,然后把酒、熟菜和水果摆好。我又拎出一个小铝罐,在手里摇了摇。“我去打点水,顺便再拾点柴火上来。”
  “我也去。”半路上,她用胳膊肘碰碰我。“你看,不知怎么回事,一离开你就害怕,我的胆子这么小吗?”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这些天,我总觉得在变,变得自己都有点不认识……”
  “变得更象你自己。”
  “难道有两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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