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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_10 周立波(当代)
  "民信屯的,进了农会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枪的人们,往农会跑去。他早听说过扫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贫雇农来扫荡本屯的封建。他想,这是不行的。他们爷俩在元茂屯住了两辈子,杜家有枪,还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儿媳告发,还起不出来。本屯的人对本屯的情况还是这么不彻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来扫堂子,准会整乱套。他赶到农会,民信屯的三十多张爬犁,都停在门外,二百多个男女,打着一面红绸子旗子,敲着锣鼓,都进了农会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发一个民兵到三甲去问萧队长,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们道:
  "到屋吧,外头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们都拥进农会的上屋。元茂屯的贫雇农也都赶来看热闹。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找着郭全海说道:
  "听说你们屯子唐家大地主还没有斗垮。咱们屯子有他一块天鹅下蛋地①。他也剥削过咱们。咱们是来扫堂子的。早听说过,贵屯革命印象深,请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话,说得郭全海脸一沉,心里老大不乐意,好久说不出话来。
  ①四围都被别人的地包围着的地。
  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气,或是着忙了,都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老初立起眼眉说:
  "谁包庇地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身后,转出一个长条子,取下他的套头帽子,脑盖直冒气,抢着说道:
  "谁放着唐抓子不斗?"
  郭全海的气消了一些,从容说道:
  "唐抓子也正在斗呀。"
  长条子还是叫道:
  "放着大地主不斗,这不是耍私情,包庇坏根吗?"张景瑞把从五甲起出的大盖,横举起来,在长条子跟前晃了一下道:
  "包庇坏根,还能起出这玩艺来吗?"
  老孙头起初看见一下来这许多张爬犁,民信屯的人都挎着大枪和扎枪,口口声声说是来扫堂子的,吓了一跳。扫堂子这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扫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扫堂子。他寻思民信屯的人敢来扫堂子,不定咱们屯子干错了事了,官家不乐意,叫他们来的。他站在人们的身后,不敢朝前站。这时候,他瞅瞅大伙,见谁也不怕。张景瑞也能顶几句。他胆大了,慌忙挤上去,从张景瑞身后探出头来,冲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嚷道:
  "亏你还当团长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扫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爷也给咱们砸歪了头了,你们还使大神的话。依我说,你们屯子比咱们慢一小步。"
  这时候,郭全海怕两下顶嘴,把事闹大,走去拉着陈团长的手,挤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边上,取下别在腰里的烟袋,装一锅子烟,在灶坑里对上火,给陈团长抽着。两个人就唠起嗑来。在县上开积极分子会议时,他俩见过面,彼此认识,因此郭全海一开头就扯到本题:
  "你们来斗咱屯的地主,帮咱们翻身,咱们是挺欢迎的,就怕你们不彻底,整乱套了。"
  陈团长说:
  "咱们两个屯子开个会,一块堆合计一下好不好?"郭全海说道:
  "咋不好呢?"
  这时候,窗外院子里,红旗飘动,锣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们的红旗,挂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学他们样,取出红旗来,插在院里粮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锣鼓,元茂屯也敲打锣鼓,还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妇女陪着民信屯的妇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们烤着手脚,烘着衣裳。脸庞都热得通红。民信屯的妇女低低嘀咕了一会,就齐声叫道:"欢迎元茂屯的姊妹们唱歌。"
  刘桂兰满脸通红的,站在炕上,指挥大伙,唱了一个"蒋介石越打越泄劲,咱们越打越刚强"。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请她们也唱一个歌,郭全海嚷着开会,就都上东屋里来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说话:
  "民信屯的贫雇农来咱们屯子,帮咱们翻身,欢迎不欢迎?"
  几百个声音回答:
  "欢迎!"
  郭全海又问:
  "欢迎咋办呀?"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老孙头的嘶哑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透了出来:
  "咱们也上他们屯子扫堂子去,帮他们翻身。"
  大伙都笑了,连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闭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说道:
  "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们先迈一步。他们是来斗唐抓子的。我寻思唐家斗过两茬,底产有也不多了。这大冷天里,他们来回跑一趟,实在辛苦,咱们得匀出点啥,送他们带走,唐抓子在他们屯里也有一块地。大伙说说,匀啥给他们?"老初说:
  "唐家有两丈柈子,匀给他们吧。"
  民信屯的长条子说道:
  "你们把金银、粮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点柈子,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给咱?"
  两个屯子又吵起来了。男对男,女对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妇女欢叫道:
  "欢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从炕上蹦下地来叫嚷道:
  "谁包庇了?起出枪来,还算包庇?"
  民信屯妇女接口道:
  "欢迎元茂屯,帮助咱们挖唐抓子底产。"
  白大嫂子还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摆手,一面叫道:
  "都别吵吵,咱们穷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话。这天下都是咱们的。咱们元茂屯少要点果实,也没关系。你们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里的两个谷草垛,外加二三百块豆饼,都是给咱们农会留下的,你们先拿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也站起来说道:
  "民信屯的人听着,元茂屯的穷哥兄弟们待我们像一家子似的,还要匀果实给咱,这果实是他们农会留下做生产用的,咱们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轰似地分好几起回答:
  "不能要!"
  "决不能要!"
  "人家的果实归人家,咱们坚决不能要!"
  这么一来,原来是彼此相争的两个屯子,逐渐变得彼此相让了。两个屯子的积极分子集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结果,元茂屯的人逼着民信屯收下一垛谷草,一百块豆饼,补足他们冬季的牲口草料。临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布:"才刚打发人去问萧队长,萧队长回信说:唐抓子的底产还是归咱们来整。信上又说:'扫堂子是呼兰的经验。这办法对呼兰长岭区兴许还合适,咱们这儿行不通。可是,来扫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两下不能起冲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备饭,招待客人。'咱们早准备下饭了,没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酱管够。老爷儿①快落了,请吧。"
  ①太阳。
  吃罢饭以后,民信屯的人搁爬犁拉着豆饼和谷草,人们踏着雪,往回走了。元茂屯的人打着锣鼓,唱着歌,送到西门外。四九天气,刮着烟雹,冷风飕飕的,一股劲地往袖筒里、衣领里直灌。眼都冻得睁不开。两脚就像两块冰。人们的胡须上挂着银霜,变成白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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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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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篇
  民信屯来扫堂子以后,元茂屯的人又在唐抓子的屋里院外,起出好些东西来。从别的地主们的院套里,马圈里、鸡窝里、障子下,以及一切想象不到的地方,起出各种各样的财物、粮食和衣布。有些地主,明知他们的日子不会再来了,却敌视穷人,宁可把财富扔在地下,沤坏,霉掉,烂完,也不交出来。他们失败了,财宝枪枝先后露面了。地主们的心,都像杜善人说的:"像一盆浆子似的了。"
  富农李振江,老百姓管他叫"地主尾巴"。这一年来,他使尽计策,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在院子里喂猪,在上屋里养鸡,装作勤恳、诚实和可怜的模样。儿童团瞭哨,却发现他悄悄地跟地主们来往,把打听到的屯子里的情形,告诉现在已经不好活动的他的侄儿李桂荣。
  这回工作队到来以后,李振江的八匹马,六匹拴到了贫雇农的槽头。对这事情,他是分外怀恨的。但他好像藏在窟窿里的长虫似的,一时伏着不动,等待钻出的时期。划阶级,定成份以后,他又到处转。屯子里斗错了中农,他喜在心尖,寻思中农都会来靠近他了。
  富裕中农胡殿文,划成小富农,割了尾巴。胡家四匹马,农会征收了两匹。这么一来,谣言又像黑老鸹似地飞遍全屯。有的说:"中农是过年的猪,早晚得杀。"有的说:"如今的政策是杀了肥猪杀壳囊。"这些谣言起来以后,全屯的中农都来农会,自动要求封底产,有的说:"把我家也封上吧。"有的说:"反正都得分,趁早把我家封上。"还有的跑到老初家里,要求他道:"老初,我家还有一条麻花被,你们登记上吧。"人们谣传着,有两匹马的,要匀出一匹,有两条被子的,要匀出一条。开贫雇农大会,中农都不叫参加,他们疑心更盛了。中农娘们走到隔壁邻居去对火,站在灶屋里,就唠开了。"眼瞅地主斗垮了,榨干了,光剩下咱们了。"
  "嗯哪,眼瞅轮到咱们头上了。"
  有的中农,干活懒洋洋,太阳晒着腚,还不起来。下晚不侍候牲口,马都饿得光剩一张皮,都爬窝①了。
  ①爬在马圈地下起不来。
  有的中农,原先是省吃俭用的,现在也都肥吃肥喝了。"吃吧,吃上一点,才不吃亏。"他们起初把肥猪杀了,顿顿吃着大片肉,往后,壳囊也宰了。他们说:"咱给谁喂呀?"有的中农,也学地主样:装穷。他们把那稍微好点的东西:被子、棉袄、甚至于炕毡和炕席,都窖起来。十冬腊月天,土坯炕上,不铺炕席,也不盖被子,孩子们冻得通宵雀叫唤,老娘们也都闹病了。
  李振江娘们,原先不敢出头露脸的,这会子也出来串门。她走到中农的家里,装做对火、借碗,起初光是唉声叹气,啥也不说,往后,她假装惊讶地说道:"哎哟,这大冷天,你们被子都不盖?"经她一点,中农意见更多了。
  萧队长从三甲来信,要农会反映中农的情况。郭全海找着妇女小组和儿童团,问到上面这一些情形,自己骑上马,跑到三甲,报告萧队长。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党的活动分子会,萧队长分析了情况,并且告诉同志们,团结中农,是今后的重要的工作。各个屯子,要派军人家属和积极分子,了解中农,倾听他们的意见,防止坏根拆散贫雇农和中农之间的亲密的团结。
  回到屯子里,郭全海布置了这个工作。
  旧历年关,眼瞅临近了。屯子里还是像烧开的水似地翻滚。各个小组算细账,斗经济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黄烟缭绕。天天下晚,熬到深夜,熬到鸡叫。
  中农刘德山跟李大个子出担架去了。刘家女人是一个勤俭老实的娘们,干活顶个男子汉。早先,她也参加了妇女小组,往后,耳朵里灌进些谣言,她有点犯疑,不敢迈步了。屯子里斗了伪满牌长①、富裕中农胡殿文以后,她越发毛了,再不敢到农会里去。
  这以后,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李家女人叼个大烟袋,一来就上炕,一只腿盘着,一只腿蹬在炕沿。她们唠着嗑。李家女人一张嘴,就叹气:
  "唉,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①牌长相当于甲长。
  刘德山的女人平静地说道:
  "反正我不怕,狗剩子他爹上前方去了,咱们也算参加了。"
  李振江娘们冷笑道:
  "你那算啥?还是要斗,你瞅,如今在农会里掌权当令的,有中农吗?"
  刘德山女人点一点头道:
  "嗯哪,没有中农。"
  李振江女人凑拢去说道:
  "他们开会干啥的,都瞒得丝风不透,咱们底厚一点的人家,啥也不摸底。"
  刘家女人说:
  "嗯哪,早先开会还有人来吆喝一声,如今也没有人来叫了。"
  "开当紧的会,不叫咱们,派车派饭,都有咱们的一份。""嗯哪。"
  李家娘们看见刘大娘听信她的话,就进一步编造:
  "派车派饭还不算啥,前屯还抓中农去蹲笆篱子呢。"刘德山女人的娘家是在前屯,也是中农,听到李家女人这句话,猛吃一惊。可是不一会,她清醒一点,就不相信了,她娘家的兄弟,昨天还来过,没有说起这件事。
  她问道:
  "谁蹲笆篱子了?"
  老李家女人胡乱编说道:
  "老施家。"
  老刘家女人抬头瞅着她说道:
  "老施家?咱们屯子里没有姓施的呀。"
  老刘家女人过门二十来年了,还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们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马脚,慌忙说道:
  "没有老施家?那我记错了。反正这个政府的政策,咱们摸不清。"
  刘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话,点一点头。李振江女人影影绰绰地又说了些小话,就叼着烟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后,在老刘家的脸上和心上,留下一个阴阴凄凄的暗影。她寻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过跟她家一样,就是多一个牲口,可是也斗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语,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后,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吃完头晌饭,她牵着她家一个老骒马,外带一个马驹子,来到农会。为着不叫斗,不丢脸,她献出两马。农会却不收,老初说:"你先放着吧。"一听这话,她脸色变了。她还记得早些日子,地主假献地,农会也是这么回绝的:"你先放着吧。"这就是说,往后再来收拾你。把马牵回来,她又想起李振江娘们的话来:
  "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三星高了,刘大娘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正在这时候,有人叫门,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寻思着:"这会还有谁来呢?"她想起从前她随着大伙斗争地主时,也是叫一个女人,去叫地主的门的。她慌慌张张,不知咋办好。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急。她翻身起来,才披上棉袄,门外又叫了:"刘大娘咋不开门呀?是我呢!"这个声音很熟悉,很温和,她接口答道:
  "是你吗,赵大嫂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打开插着的柴门。她的心都敞亮了,赵玉林媳妇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妇女,平常和她谈得投缘。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干雪,叫她上炕。赵大嫂子盘腿坐在炕头上,跟狗剩子逗一会乐子,两个女人就唠着家常。赵大嫂子问:
  "你们掌柜的上前方去几个月了?"
  听到问这话,刘大娘松一口气,拿出烟笸箩和旱烟袋,一面把黄烟捏碎,往烟锅里装,一面从从容容回答道:
  "三个多月了。说只去四个月的,这会子该回来了。"赵大嫂子看她递过烟袋来,笑着说道:
  "你抽你抽。刘大爷这回功劳可不小。"
  刘大娘听到这话,心有底了。她噙着烟袋,心里暗想:"没有过,就不错,说啥功劳呢?"嘴上却说:
  "都是应该的,打国民党胡子,抱一点辛苦没啥。"赵大嫂子看一会鞋样,评论一会针线活,完了笑着问刘大娘道:
  "这几天老没见你上农会。抠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刘大娘喷一口烟,叹一口气道:
  "我寻思如今贫雇农当令,咱们是中农,成份占不好。"赵大嫂子连忙说道:
  "中农成份还不好?这话谁说的?"
  刘大娘本想告诉她:"这话是李振江娘们说的。"但一转念,怕说出来,对不起李家,话到舌尖,就改口道:
  "没有谁说。自打定成份,划阶级,咱们中农没往前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
  "啥主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
  "凭你说啥,咱们成份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赵大嫂子接口说:
  "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刘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
  "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①,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
  "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报来②,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①吃得开。
  ②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刘德山女人听到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
  "这话确实吗?"
  赵大嫂子笑着说道:
  "谁胡弄你不成?"
  刘大娘又问一句:
  "毛主席确实提到咱们中农么?"
  赵大嫂子说:
  "萧队长还能胡弄咱们么?哈尔滨还把毛主席的电报登上报了。"
  刘家女人轻巧地笑了,吧哒吧哒抽一阵子烟,又道:"我说呢,毛主席不会拉下咱们的。咱们中农黑灯瞎火地混几个朝代,也总是受人家欺侮。在'满洲国',地主把花销尽往小户头上摊。咱们掌柜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实,胆子小,开头不敢往前站。"
  两人越唠越投缘,越谈越对心眼儿。刘大娘起身从躺箱里取出一盘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烧壶水,泡上糊米茶,实心实意款待着客人。赵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说道:
  "差点忘了:萧队长捎个信来,叫你有啥困难,都只管说,不要外道。萧队长还说: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咱们是骨肉至亲,说话可不用抹弯,有啥困难,都只管说。"
  刘大娘笑着说:
  "可也没有啥困难,"寻思一会又说道:"咱家官车派得多一点,往后劈了马的人家都得匀一匀才好。"
  赵大嫂子答应把她这话转告郭团长。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嗑,刘大娘从炕上下来,对赵大嫂子说道:
  "你坐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她走出去,推开外屋门,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回到里屋,盘腿坐在炕头上,低声地,把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子,说些啥话,根根梢梢,都说出来了。赵大嫂子叫她往后再听到什么,马溜去告诉农会,又说:
  "郭主任明儿后晌召集贫雇中农开个团结会,合计解散贫雇农团,恢复农工会,中农和佃中农,也能参加。你一定去。会上还要合计分猪肉,劈麦子呢。郭主任说:眼瞅到年了,把斗出的猪肉,小麦,还有小鸡子,先放给大伙,包几顿饺子,过一个好年。"
  说罢,她起身告辞,刘大娘要给她点上玻璃灯笼,她说:"不用,不用,这大雪地里,明明亮亮的,要灯笼干啥?"刘大娘的心随了这个好心肠的温和的女人了。她一径送客到门外,瞅着赵大嫂子隐没在下得正紧的棉花桃雪①里,身影全看不见了,她才插上门,欢欢喜喜地回屋里睡觉。
  ①像棉花桃一样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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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三篇
  屯子里开了一个贫雇中农的团结大会,取消了贫雇农团,恢复了农工会。农工会七个委员里有两个中农,郭全海当选作主任。农会宣布停止挖财宝,准备过新年,猪肉和麦子都分劈完了。贫雇农一人十斤猪肉,五升麦子。中农一人三斤猪肉,一升麦子。这种分法,中农也没有意见;因为中农家家杀了猪,自己有麦子。而且家口多,分的多;家比家,中农分的和贫雇农差不了多少,而贫雇农连明年的麦种也还没有呢。
  分完猪肉和麦子,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出来,想回家去。在风雪里,她俩一面走着,一面合计慰劳军属的事,刘桂兰首先开口道:
  "这回慰劳,得兴一个新办法,像八月节似的,家家都是十斤猪肉,十斤白面,也不大好。也有不要猪肉,想要布的。这回咱们果实有的是,拿出一些来作慰劳品,调查军属需要,谁家缺啥,就慰劳啥,比如说:赵大嫂子的锁住,棉鞋还没有穿上,咱们就送她鞋子,这样又好看,军属都乐意。""你这意见好,明儿咱们在会上提提。我倒忘了,明儿过小年,现在你去看看赵大嫂子,新年大月,叫她散散心,不要呆在家里想过去的人了。我先回家去烧炕。"
  刘桂兰和白大嫂子分手,到赵家去了。刚一迈进门,从昏黄的豆油灯光里,她看见赵大嫂子眼圈儿红了。锁住跳起来,扯着刘桂兰的衣角,叫她上炕。刘桂兰上去盘腿坐在炕头上,谈起屯子里的一些奇闻和小事,谁家的壳囊给张三①叼走,谁家的母鸡好下哑巴蛋②,她也说起老孙头常常唠着的山神爷③和黑瞎子干仗的故事,说得锁住哈哈大笑着。疼爱儿子的赵大嫂子也笑起来了,屋子里变得乐乐呵呵的。锁住从炕琴上拿来把剪刀,几张颜色纸,放在炕桌上,拖着刘桂兰的手,要她剪窗花。她用蓝纸剪只鸭子,再用绿纸剪只壳囊,又用红纸剪朵牡丹花。锁住叫他妈打点浆子,把牡丹花贴在中间窗户的当间,左边贴鸭子,右边粘壳囊。正在这时候,猪倌吴家富从外头回来,一面拍去身上的雪花,一面赏玩窗户上头新贴的窗花,说道:
  "这叫鸭子跟壳囊,同看牡丹花。"
  ①北满农民管狼叫张三。
  ②母鸡下了蛋不叫,农民称为"下哑巴蛋"。
  ③北满农民对老虎的尊称。
  说得屋子里人都笑了。刘桂兰要走,锁住拖着她嚷道:"姐姐给我再剪一个小猪倌。小壳囊没有小猪倌,要给张三叼走呢。"
  刘桂兰指着吴家富笑道:
  "这不就是小猪倌?"
  锁住抓着她的手,还是不放,说道:"不行,他太大了。"刘桂兰甩开手走了。走到院心,又回头冲窗户叫道:
  "锁住小兄弟,别着忙,往后再来给你剪,别哭鼻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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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四篇
  白大嫂子冒着风雪,回到家里;推开门扇,屋里黑漆寥光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点灯,扑通一响,炕上跳下一个什么来。她吓一大跳,回转身子,往外就跑,那人撵出来叫道:"淑英,是我呀。"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白大嫂子才停步,但也还没有说话,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那人靠近她身子,紧紧搂着她。她笑着骂道:
  "这瘟死的,把我吓的呀。我当是什么坏人呢。"
  她握着他肥厚的大手。他摸抚她的暖和的,柔软的,心房还在起起落落,扑通扑通跳着的胸脯。院子里正飘着落地无声的雪花。屯子里有妇女的歌声。他俩偎抱着,不知过了多大一阵子,白大嫂子才挣脱身子来问道:
  "多咱回来的?"
  那人说道:
  "等你坐得裤裆快要磨破了。你又是上哪儿串门子去了?这咱才回来。"
  白大嫂子笑着说:
  "你说得好,还有工夫串门子。"
  她说着,回到屋里去点火去了。
  这人就是白玉山。他要在年前回来的事,早在头回信上提到过,但还是给白大嫂子一种意外的惊喜。不管怎样泼辣撒野的女子,在自己的出门很久的男人的跟前,也要显出一股温存的。可是,白大嫂子的温存,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吹着麻秆,点起灯来,瞅着笑嘻嘻的身板壮实的白玉山,扬起她的漂亮的,像老鸹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噘着嘴巴埋怨道:
  "一迈出门,就把人忘了,整整一年,才捎一回信。""人家不工作,光写信的?你还是那么落后?"
  这句话刺伤她的心了。她想吵起来,又寻思他才刚回来,和他干仗,有点不像话。她闷不吱声,点着麻秆,上外屋去烧炕去了。领回的猪肉还搁在桌子上,没有煮,也没有剁馅。这几天来,她忙得蝎虎,顾不上干家里的活了。说她落后,可真是有一点冤屈。自打白玉山做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见到公家人,就觉顺眼和亲切。对待农会的事,也像一个当家人对待自己家里的事一样。张富英和李桂荣当令,贪污果实,在农会里喝大酒,搞破鞋,闹得不成话。白大嫂子带领几个胆子大些的妇女,到农会去闹过一回。她站在农会的当院,骂张富英道:"你是做老包似的清官呀,还是做浑官?你们把破鞋烂袜引进农会,农会给整哗啦①了。你们成天喝大酒,看小牌,只当老百姓都眼瞎了?"骂到这儿,李桂荣招呼两个雇用的民兵把她撵走,在她身后,骂她是疯子。从那以后,她就再没上农会。刘桂兰被她公公欺侮和压迫,她打抱不平,把她接到家里住。往后工作队来了,她们两人参加挖财宝,查坏根,黑白不着家,她成了元茂屯的妇女组的头行人。如今白玉山回来,却说她落后,她赌着气,索性不把真情告诉他,看他又怎样?
  ①哗啦,物件垮下的声音,用在这里,就是垮的意思。
  白玉山把小豆油灯搁在炕桌上,拿出本子和钢笔,在写什么。他学会了写字,又花几个月津贴,买了一支旧钢笔,见天总要写一点什么。
  白大嫂子端着火盆走进来,看见白玉山伏在炕桌上写字。他穿着青布棉制服,胳膊粗壮,写得挺慢,瞅着他那正经的精致的办事人的模样,她气也消了,坐在炕沿,笑着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啥呀?"
  白玉山一面还是在写着,一面晃晃脑袋说:
  "不吃啥了。你参加妇女组没有?"还是低着头,没有看她。
  白大嫂子想逗他,随口答应道:
  "没有呀,参加那干啥?"
  听到这话,白玉山把笔一放,脸一沉,横她一眼道:"参加那干啥?这道理还不明白?"
  白大嫂子调皮地笑道:
  "不明白呀,你又整年不着家,谁跟我说这些道理?""你不知道去找找人家?"
  "我去找人,回头又说我串门子了。"
  白玉山叹一口气说道:
  "你真不怕把人气炸了,双城县里的公家妇女,哪个不能干?都能说会唠,又会做工作,你这个脑瓜,要是跟我上双城去呀,要不把人的脸都丢到裤裆里去,才算怪呢。你这落后分子,叫我咋办?"
  听他称赞双城的妇女,白大嫂子有些醋意,收了笑容说:"我是落后分子,你爱咋的咋的,你去找那能说会唠,会做工作的人去。"
  看见她无缘无故吃醋了,白玉山笑着说道:
  "你不参加妇女组,怎么能整垮封建?咱们都要克服散漫性,抱紧团体,单枪匹马顶啥用?你也检讨检讨吧,不检讨,不会进步的。"
  "克服散漫性",这是初次听到的新话,白大嫂子寻思着,到公安局工作,到底还是好。看他出口就跟先前两样了。她还想试试他肚子里的才学,看他能不能比上萧队长,越发搬出一些落后的话来逗他:
  "抱团体,又能顶啥用?穷人多咱也是穷。富人多咱苦不了。穷富由天定,这话真不假。你看人家肩不担担,手不提篮,一年到头,吃香喝辣。穷人起早贪黑,手不离活,成年溜辈,短吃少穿,你说这不是命是啥?"
  白玉山笑道:
  "你倒成了算命先生了。"他不正面回答她的话,显出挺有学问的样子,先问她一句:
  "你懂剥削这两字不懂?"
  白大嫂子笑着说:
  "不懂。"
  其实这两个字,她早听熟了。他们算过杜善人的剥削账,栽花先生把算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说"不懂"是逗着他玩的。说了假话,她忍不住笑。白玉山却正正经经,用他在党训班里得来的学问,解释给她听:"剥削,就是地主坏蛋剥夺你的劳动的果实,像剥皮似的。"
  这下,白大嫂子可真有点迷糊了。剥皮她是懂得的。"满洲国"腿子,向老百姓家要猫皮,不交不行,她还亲手剥过一只猫的皮,鲜血淋漓,她的两手直哆嗦,头也懵了。可是啥叫"剥夺你的劳动的果实"呢?白玉山知道她不懂,紧接着就说:
  "比方说:你收一石苞米,地主啥活不干,干要你三四斗租粮,这租粮是你劳动的果实,是你起早贪黑,大汗珠子摔八瓣,苦挣出来的。"
  白大嫂子说:
  "地可是他们的呀。"
  "你没学过土地还家吗?"
  白大嫂子笑着说:
  "没学过,我又没有住过党训班。"
  "土地也是穷人开荒斩草,开辟出来的,地主细皮白肉的,干占着土地。咱们分地,是土地还家,就是这道理。还有,光有土地也不成,你家没有劳动力,不能翻地,下种,薅草,拔苗,纵有万垧好地,管保你收不到半颗高粱。"
  白大嫂子点着头,薅草,拔苗,她太懂得了。
  白玉山又说:
  "房子,粮食,衣裳都是劳力造出来的。啥命呀唔的,都是地主编来胡弄劳动哥们的胡说。"
  白大嫂子听得入神了,又提出一个她还搞不清楚的问题:"没有命,也没有神么?我看不见起①。要是天上没有风部、雨部,没有布云童子,还能刮风下雨吗?要是天上没有雷公、电母,还能打雷撒闪吗?"
  ①不一定。
  白玉山哈哈大笑,他正学了这一课,忙说:
  "云和雨都是地上的水气,跑上天去的。打雷撒闪,都是电气,跟小丰满的水磨电是一个样子,小丰满这个电母,也是咱们劳动哥们造的哩。"
  正说到这儿,刘桂兰像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白玉山是认识她的,只是她原先那两个垂到肩上的辫子不见了。在灯亮里,她的漆黑的短短的头发像一层厚密的细软的黑丝缨络似的遮着脖子。她穿一件灰布棉袍子,脚上穿的是垫着狍子皮的芦苇编织的草鞋。她才从外头跑进来,两颊通红,轻巧地快活地笑着。她对白玉山点一点头说:
  "你们笑得欢,隔老远就听见了。多咱回来的,白大哥?"白玉山笑着回答道:
  "才刚不久。快上炕来暖和暖和,看冻着了。"
  刘桂兰并不上炕,挨近炕沿说:
  "大嫂子可惦念你呀,昨儿下晚,她还嘀咕着:'说要回来,又不回来,也不捎个信,一出门就把人忘了。'"她又对白大嫂子笑着说:
  "大嫂子,这下盼到了。"回头又冲白玉山说道:"大哥不知道,大嫂子可真能干呐,她是咱们妇女组的头行人。整地主,挖金子,起枪枝,都站在头里,有机谋,又胆大,车老板子说:'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明年五十二,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娘们。'赵大嫂子说:'她可是咱们军属的光荣,女中的豪杰。'连郭主任也称赞她:'真能顶上一个男子汉。'"
  她还没说完,白大嫂子笑骂道:
  "死丫蛋子,看你成花古子了。"说着,要起身拧她,刘桂兰连忙讨饶道:
  "好嫂子,别拧我吧,我问问你,搁啥来接大哥的风呀?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吃面没有?"
  白玉山也笑着说:
  "还吃面呢,快骂死我了。"
  刘桂兰抢着说道:
  "她骂你是假,爱你是真呀。"
  "看我揍你。"白大嫂子骂着,却忍不住笑,起身要撵她,却又站住了。刘桂兰又像一阵风似的,飞到院子里去了。雪下着,刘桂兰又跑回窗户底下,隔着挂满白霜的玻璃说:"大嫂子,可别乐懵了,我走了。"
  白大嫂子在屋里头问道:
  "上哪儿去呀?"
  "上赵大嫂子家里去睡去。"
  刘桂兰走不多远,白玉山撵出门来,把她的被子送给她。她夹着她的一条精薄的麻花被子,冒着雪走了。脚步声音听不见以后,除了风声,四外再也没有声响,屋里灭了灯。几分钟以后,白玉山发出了舒坦匀细的鼾息。
  第二天早晨,白大嫂子先起来,上农会工作,郭全海含笑冲她说:
  "快回去吧,这儿今天没有你的事,我知道你心在家里。"白大嫂子笑眯眯地骂:
  "你胡扯。"但是两脚早就往外移,一会儿就迈到院子里去了。郭全海在屋里嚷道:
  "叫白大哥到农会来玩,别老在家守着,把朋友都忘了。"白大嫂子回到家里的时候,白玉山睡得正甜。她挽起袖子,搂柴点火,烧水煮肉。她的头发也铰了。青布棉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干净利索,标致好看。参加妇女会之后,她性情变了,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不再打结了,她不再发愁,光是惦记白玉山。现在白玉山回来了,她的性格就越发开朗。她一面听听里屋白玉山的鼾声,一面切肉,一面低声唱着秧歌调。
  白玉山起来,穿好衣裳,洗完脸,就上农会找郭全海唠嗑,到吃饭时才回。吃过头晌饭,屯子里的干部,从郭全海起,直到张景瑞、老孙头,都来瞧他。白家的门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两口子间的关系,也和早先不同了。在早,白大嫂子瞅不起自己的掌柜,她较他能干,比他机灵。他粘粘糊糊,老是好睡。现在呢,他精明多了。下晚睡觉,他还是不容易醒来,白天却不像早先似地好睡。他还常常告诉白大嫂子,叫她"提高警惕性,反动派心里是有咱们的"。他跟人说话,都有条有理,屯子里的人们也都佩服他。客人走后,白玉山从他带回来的一个半新半旧的皮挎包里,拿出一张毛主席的像和两张年画。这是他在火车上买的,一张年画是《民主联军大反攻》,一张就是《分果实》。白玉山打了点浆子,把年画贴到炕头的墙上;又到灶屋,把那被灶烟熏黑的灶王爷神像,还有那红纸熏成了黑纸的"一家之主"的横批和"红火通三界,青烟透九霄"的对联,一齐撕下,扔进灶坑里。他又到里屋,从躺箱上头的墙壁上,把"白氏门中三代宗亲之位",也撕下来,在那原地方,贴上毛主席的像。他和白大嫂子说:
  "咱们翻身都靠毛主席,毛主席是咱们的神明,咱们的亲人。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定下大计,你把'一家之主'、'三代宗亲','清晨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供上一百年,也捞不着翻身。"临了,白玉山说道:"咱们要提高文化,打垮脑瓜子里的封建。"
  往后,白大嫂子对屯子里的妇女也宣传这些,叫人们上街去买年画,买毛主席像,扔掉灶王爷。临了,她也总是说:"咱们要提高文化,打垮脑瓜子里的封建。"
  妇女小组,改成识字班,并请栽花先生做文化教员。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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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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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五篇
  刘桂兰呆在赵家,白日照常去工作,下晚回到家里来,做针线活,或者给锁住剪一些窗花。日子过得乐乐和和的,转眼就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九,刘桂兰从识字班回来,正在帮赵大嫂子包过年饺子,她婆婆来要她回家。杜老婆子坐在里屋通外屋的门坎上,嘴里叼个旱烟袋,冲刘桂兰说道:
  "你还是回去。过年不回去还行?"她说着,两眼瞅着赵大嫂子的脸色。
  刘桂兰干干脆脆回绝道:
  "我不回去。"
  杜老婆子抽一口烟,笑着开口道:
  "到年不回家,街坊亲戚瞅着也不像话。革命也不能不要家呀,回去过了年,赶到初五,再出来工作。好孩子,你最听话的。赵大嫂子,帮我劝劝吧。"
  赵大嫂子没吱声。刘桂兰心想:"这会子糖嘴蜜舌,也迟了。"她又想起了那尿炕的十岁的男人,还有一双贼眼老盯着她的公公,铲地时她婆婆使锄头砍她,小姑子用言语伤她。走出来的那天下晚,下着瓢泼雨,她跑到院子里,听见狼叫,爬上苞米楼子,又气又冷又伤心,痛哭一宿,这些事,到死也忘不了啊。想到这儿,她晃晃脑袋:
  "不行,我死也不回去了。"
  杜老婆子听她说得这么坚决,收了笑容,用烟袋锅子在门坎上砸着,竖起眼眉说:
  "回去不回去,能由你吗?你是我家三媒六证,花钱娶来的。我是你婆婆,多咱也能管着你。要不价,不是没有王法了?"
  刘桂兰放下正在包着的一个饺子,转脸问道:
  "谁没有王法?"
  赵大嫂子也说:
  "老大娘,这话往哪说?刘桂兰是妇女识字班的副班长,斗争积极,大公无私,你敢说她没王法?她没有地主的王法,倒是不假。"
  锁住在炕上玩着花梨棒①。听到杜老婆子跟他妈妈吵嘴了,他扔下小棒,跳下地来,从身后推着她骂道:
  "滚蛋,你这老母猪。"
  ①一种棒子似的玩具。
  杜老婆子一动也不动,声音倒软和了一些,吧口烟说道:"她是我家的人,逢年过节,总得叫她回去呗。"
  赵大嫂子带着笑,又有分量地说道:
  "逼她出来,这会子又叫她回去,你这不是存心糟践她?"刘桂兰又低着头,一面重新包饺子,一面说道:
  "过年我上街里去参加,不算你杜家的人了。"
  杜老婆子冷笑一声道:
  "你参加也唬不了人。我家献了地,也算参加了。"刘桂兰抬起头来说:
  "你也算参加?在'满洲国',你们打么,光复以后,你还和大地主一条藤,说的干的,只当人们不知道?咱们农工会、妇女会还没挖你臭根呢。也算参加!"
  "我们干了什么,说了啥呀?倒要问问。"杜老婆子只当这童养媳一向胆子小,不敢说啥。气势汹汹地逼着她说。刘桂兰常常听萧队长说,光斗大地主,小地主和小经营地主①先不去管他。小老杜家是小经营地主,她就没有提材料。这会子杜老婆子装好人,反倒来逼她,她气不忿,就翻她的老根:"十月前儿,你不说过:'你们抖擞吧,等"中央军"来,割你们的脑袋。'"
  ①租了地,又雇许多劳金来种,叫经营地主。
  杜老婆子急得嘴巴皮子直哆嗦,她知道,"中央军"是盼不来了,慌忙说道:
  "你瞎造模。"
  这时候,来了不少卖呆的,老初、老孙头也闻风来了。刘桂兰胆子更壮,又说:
  "言出如箭,赖也迟了。那天你蹲在灶坑边对火,说了这句话,你忘了,咱可忘不了。"
  杜老婆子望大伙一眼说:
  "屯邻们,谁不知道我杜家的心早随八路了?"
  刘桂兰紧紧顶她:
  "你嘴随八路,心盼胡子。那天你还骂农会的干部:'这些牤牛卵子,叫他们多搭拉几天吧,"中央"来了,有账算的。'"老孙头听到这话,说道:
  "可了不得,骂得这么毒!这老家伙是想反鞭了。"老初也暴跳起来,大嗓门可劲地叫道:
  "把她抓起来,这老反动派!"
  刘桂兰接着说道:
  "在早我寻思,不管怎样,也在她家呆一场,他们对不住我的地方,算拉倒,我没有工夫去算这个旧账,如今她倒招我来了。你们瞅瞅,"说着,她解开棉袍上的两个钮扣,露出左肩,那上边有一条酱红色的伤疤。她接着说:"'康德'十二年,她嫌我薅草太慢,举起锄头,没头没脑,就是一下,瞅瞅这儿,当时血流一身,回家躺炕上,七天起不来。"她扣好衣裳,又说:"也不请大夫,痛得我呀,眼泪直往炕席上掉,她还骂呢:'躺着装啥呀?地里正忙着,你躺下偷懒,白供你小米子吃了。还叫痛呢,这种料子,死也不当啥。'在她眼里,穷人就是这样不抵钱。"
  刘桂兰停顿一下,老孙头忙着插嘴道:
  "这会子叫她看看,谁不抵钱?"
  刘桂兰接口说道:
  "工作队到来不久,我参加了唠嗑会,她知道了,就不许我吃饭,还要剥我衣裳,皮笑肉不笑,冲我说道:'打么了,工作队都看上你了,咋不穿队上,吃队上,住队上的去?'她嫌唬我,要撵我出来,怕我看见她和杜善人的娘们通鼻子。"这时候,大伙要动手捆杜老婆子,赶巧郭全海来了,叫别动手,先听刘桂兰说完。刘桂兰看见他来,脸蛋红了,但还是说道:
  "往后,我参加了妇女会,她母女俩,一见到我,冷嘲热骂,总要说两句,老的说:'做啥工作呀?都是上农工会去配鸳鸯的。'少的说:'人家是干部了,可别说,看人家报告你。'有一天下晚,全屯开大会,我闹头疼,早回来睡了,也没点灯,里屋漆黑。不大一会,听院子里细碎步子响,母女俩也回来了,她一迈进门,不知我躺在炕上,骂开来了:'小媳妇,这时候,她翻了身,乐懵了,叫她翻吧,等着瞅,有她不翻那天的。'她姑娘眼尖,看出炕上躺个人,料定是我,慌忙打断她的话:'妈你干啥?'推她妈一把,给她个信号,她忙改口道:'我骂你呐,还敢骂人家?'"
  郭全海听到这儿,从人堆里挤到杜老婆子跟前,问道:"你说:'有她不翻那天的,'是啥意思?"
  杜老婆子张眼一瞅,黑鸦鸦的,满屋子人,团团围住她。人多势众,她心怯了,死不承认说过这句话。她站起来,转脸冲刘桂兰说道:"不回去拉倒,我走了。"说着就往门边挤。郭全海拦住她,回头冲张景瑞做个眼势说:
  "带她上识字班去,叫妇女追她的根,这老家伙不简单。"
  在识字班,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带领几百个妇女围住杜老婆子,左三层,右三层,把她吓坏了。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抠她政治,问她要枪,追得她急眼的时候,老婆子翻一翻眼珠子说道:
  "枪是没有,我一个老婆子,插枪干啥呢?"
  听话里有音,几个声音催促她:
  "你有啥?快说!"
  "我有,"她说着,干咳一声,又停一下。
  十来个妇女同时问:
  "有啥?"
  杜老婆子说:
  "杜善人有副金镏子寄放我这。"
  几十个声音同时问她道:
  "搁在哪儿?快说。"
  杜老婆子低声跟白大嫂子咬一会耳朵。白大嫂子大声嚷道:
  "男人都出去一会。"
  里屋光剩下妇女,白大嫂子动手搜她的身上,在她裤裆的缝里,起出一副金镏子,老孙头先走进来,挤去争看金镏子,他点点头:
  "是杜善人的,我看见她小儿媳戴着过门的。搁在哪儿?"白大嫂子说:
  "你问干啥?还不是那些说不出来的地方。"
  赵大嫂子搁身子遮着正在系裤带子的杜老婆子,冲大伙说:
  "他们都是这样的,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转身又对杜老婆子说:"你回去吧,小老杜家的,咱们不扣你,也不绑你,可是也得改好你那旧脑瓜子,安分过日子,别给大地主们当枪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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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篇
  小老杜家是小经营地主,起先群众并没有动他,对屯子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的郭全海也料他们没啥了。从杜老婆子的裤裆里起出杜善人家寄放的金子,又引起了人们的气忿和怀疑。积极分子们两次三番地合计,一致认为大地主的亲故腿子还没有清查,人们又卷入了清查腿子的运动。快灭的柴火,又烧起来了。群众的斗争的火焰,延烧到替大地主寄放东西和散播谣言的腿子们:亲戚、本家、在家理的、磕头拜把的人家。封建老屋的横梁大柱早垮了,到如今,支撑这房子的椽子、墙壁和门窗也都在崩析。
  过年时节,也在开会。抠政治,斗经济,黑白不停。全屯分六个大组,同时进行着。六处地方的灯火都通宵不灭,六盏双捻的大油灯嗞嗞地响着。管灯油的是个老跑腿子,名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在旧社会,他穷怕了。他往来照顾这六盏油灯,常常嘀咕着:"六双灯捻像六对老龙,吃油像吃水似的。"或者叹气说:"又一棒子了,这夜老长的,又得添了。"武器是没有起出什么来了。金子银子和衣裳布匹陆续还起出些来,但都是星星点点,破破烂烂,不值一提的玩艺,通宵熬夜,人们困极了。有些人,才说完话,一躺炕上就着了。有的干脆溜号了。有三个组,光剩儿童团的小嘎们,还在豁劲地追问。侯长腿说:"灯油太费,咱们是穷人,点不起呀。"老孙头说:"这叫干炸,不叫挖财宝。"郭全海看到了这些情形,听到了这些言语,马上派人骑马往三甲,报告萧队长。萧队长也正在寻思。旁的村屯也汇报了这同样的情形,起不出啥了,还是抠着。真像老孙头说的,这叫"干炸"。萧队长反复寻思这句话。他记起了,不知谁说的:一个全面领导者,要留心一切的事。尽可能的注意一切的人说的话,即使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话,有时也很对。"干炸"也是这样子。他知道这个车老板子,平日有点贫嘴,说出活来,引人发笑。记起他的黑瞎子的故事,萧队长面带笑容,小声对自己说道:"那些都是胡扯八溜,可是'干炸'这话,倒有点意思。现在,领导上是要注意拐弯了。现实的运动,往往是曲折复杂的,而人们常常想得直线和单纯,闹主观主义,总是在这些地方。"
  依照平常的习惯,萧队长碰到新的疑难的问题,总是拿出他从毛主席的文章里体味出来的得力的武器: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向社会、向群众、向他领导的人们作细致的调查。他随即动手写个报告给省委,又写一封信,把新情况告诉县委其他的两位同志。信和报告写好了,他派老万骑他那个白骟马送到县里去。他又叫三甲农会派五个民兵,分途通知元茂区的区村干部,明儿到三甲开会。
  第二天,吃过早起饭,元茂区的区村干部们从方圆几十里地,先后来到了,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走路。萧队长叫老孙头也参加这会。
  会场在三甲一个中农的家里。人还没来齐的时候,萧队长到屯子里去转,跟人们闲唠,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有的说:还是要抠,还有财宝,有的却说:有也不多了,老这么下去是白搭工夫,倒不如去织炕席,整柴火,编粪筐,准备生产。开会的时候,人们谈唠着、争辩着。意见是各种各样的,大体不外这两类:有的主张抠下去,有的说应该停止。老孙头也舞舞爪爪地讲着,他的意见,也有些对的,但大部分不过是一些引人发笑的故事。
  萧队长坐在炕桌边,用金星笔细心记录着一切人的有用的意见。临了,他放下钢笔来问大伙道:
  "我插一句嘴:咱们斗封建是为了啥呀?"
  有的回答:"为了报仇解恨,"有的说是:"为了整垮地主。"萧队长又往下问道:
  "打垮地主是为了啥呢?"
  有的回答:"为了铲除剥削,"有的说是:"为了分地,"也有的说:"为了睡暖炕,吃饱饭,过个捏贴日子①,逢年过节,能吃上饺子。"说得好些人笑了。萧队长笑道:
  "也说得对。咱们闹革命是为大家伙都过好日子。可是,怎样才能办到呢?"
  ①舒服日子。
  南北炕都烧得烫人,屋子当间还生一盆火。屋里太热,老初站起来,用袖子揩揩眼眉,敞开破羊皮袄说道:
  "劈了房子地,有了牲口,有了犁杖耲耙①,咱们啥也不用愁了。"
  ①把翻了的地里的土块耙平碾碎的农具。
  "你说得比喝水还容易,啥也不愁了!没有籽种怎么办?"说这话的是张景瑞。老孙头把话接过来说道:
  "还有车。打下粮食,摆在地里,没有车,看你搁啥往回拉?"
  老初也反驳:
  "照你这么说:车也算上,碾盘也得算上呀。"
  车老板子说:
  "车子第一当紧。"
  老初说:
  "碾盘第一当紧。"
  老孙头说:
  "没有车,你的牲口顶啥用?"
  老初说:
  "没有碾盘,你的牲口有屁用!"
  萧队长站起来,用拳头敲着桌子,叫大伙都不要吵嚷,然后说道:
  "没有碾盘,没有车子,都是不行的。生产工具一样不能缺。现在,生产工具和土地,都由不劳动的地主手里,转到了劳动人民的手里,这就是翻身。翻身以后,就要发动大生产。可是咱们这区,还缺牲口,要是拿抠出的金子、银子,去换回骡马,牲口就不会缺了。"
  蹲在炕上噙着烟袋的郭全海插嘴道:
  "咱们元茂屯,再买进五六十头牲口,基本群众一户能摊上一头。"
  萧队长接着说道:
  "有了牲口,拉车、碾米、翻地都不为难了。咱们要赶紧分浮①分地,准备春耕,要不价,雪一化,就不赶趟了。节气是不等人的。地主兴许还有点东西,只要他们反不了鞭,不去管他也行了。"
  ①分浮物,即分地主底财。
  郭全海移开烟袋说:
  "也没啥好玩艺了。"
  萧队长问道:
  "大伙说,咱们该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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