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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_9 周立波(当代)
  "八路军不信这一套,啥神神鬼鬼,都是没有的。"她们解开了那女人的下衣,解开那并没有来啥的,没有一点血污的骑马带子①,豆油灯光里,两个黄灿灿的玩艺叮咚掉到地板上。刘桂兰欢天喜地,撇开那女人,也不管她穿好了衣裳没有,手拿着镏子叫道:
  "大伙瞧瞧,这是啥呀?"
  ①月经带。
  女人躲到漆黑的角落里,穿好裤子。门开了,人们拥进来,围住刘桂兰,老孙头问:
  "打哪儿起出来的?"
  刘桂兰没有回答,白大嫂子笑着说:
  "你问那干啥?反正是抠出了金子就得了。"
  老孙头抢过镏子来,伸得很远,笑眯左眼说:
  "这不像金子,是黄铜吧。金子是甜的,黄铜是苦的,让我搁舌子尝尝。"说完,他把金子搁到嘴边去。刘桂兰一面叫唤道:
  "哎呀,快别搁嘴上。"一面从人堆里扑了过去,从老孙头的手里夺下金镏子,"把人吓坏了。埋汰呀,你都不知道?"老孙头给弄迷糊了:
  "金子有啥埋汰呢?"
  白大嫂子连忙接口说:
  "金子搁在大肚子家里,就是埋汰。"
  听到从杜家女人身上起出了金子,全屯男女黑天白日地搜找。有些地主把金镯子扔在灶坑里;有的坏蛋把金镏子套在秫秸障子的秫秸秆子上;有的老财把金钳子胶在窗户玻璃上的白霜里;有的娘们把金镏子缝在裤裆里,嵌在鞋底中,套在脚趾上。这一切都白费心机,都瞒不了群众这尊千眼佛的眼。金子越起越多了。五天以内,光元茂屯一个屯子,起出了三斤多金子。金镯子和金镏子都用线串好,一嘟噜一嘟噜地放在农会一个躺箱里,用锁锁住。
  两马爬犁还不停不歇拉来粮食、豆饼、布匹、衣裳和农具。宽敞的韩家大院堆得满满堂堂的。东下屋做了衣库,堆着成千件衣裳、成万尺布匹。西下屋做了粮仓,装不完的粮食,堆在院心用茓子围三个大囤,囤尖跟房檐一般高,金光闪闪的小米和苞米上面,蒙一层白花花的干雪。有些地主,地窖里起出的粮食,因为窖起来的年代久,都沤成了石头似的大大小小的疙疸。
  萧队长在农会里屋,接待着刚从哈尔滨来的《东北日报》记者。他陪他看了起出的浮物。替郭全海他们照了一个像。回到里屋,两个人唠着,萧队长告诉记者:
  "起出来的金子,老百姓要卖了买马,打下生产的底子。咱们同意这个意见,土地改革的目的就是发展生产嘛。"第二天,《东北日报》的记者走了以后,萧队长也决定离开元茂屯。这屯子的群众这回是在广泛的基础上发动起来了。郭全海变得更老练,不会出什么岔子。萧祥想带着老万,往三甲去。那是一个靠山的夹生屯子。郭全海和其他一些积极分子,伴送出南门,临别时,萧队长叮咛郭全海:
  "你还是得搬进农会,多加小心,提防坏根烧果实。"说完,他坐上爬犁,在风雪里,一点钟奔跑二十里,驰往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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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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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篇
  依照萧队长的话,郭全海搬回了农会,住在萧队长住过的,原先他也住过的东屋的里屋。
  元茂屯的男男女女,黑价白日地忙着,七八宿不睡,也不觉累。第八天下晚,原是在老初那组的老田头跑到农会里来告诉郭全海:
  "旧中华民国,杜善人在苇子河山里当过把头,挣不少元宝。"
  郭全海说:
  "我也知道他能有。要他自己说,可真不容易。"
  老田头说:
  "找他大小子问问。他是杜善人头一房媳妇生的,后娘嫌唬他,起小折磨他。到长大了,他对外人说:'咱死也不死有家里。'如今他在东门里,另立灶火门,你找他唠唠,兴许能露出点头。"
  郭全海听了这话,又打听杜家大小子好喝烧酒。他上合作社,从酒篓里舀两棒子酒,又买一斤豆腐,自己动手炒一个豆腐,还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家伙叫来,请他喝酒。在农会的里屋,两个人边喝边唠。郭全海喝得很少,噙着烟袋,盘腿坐在炕桌边,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话也多了。两棒子酒完了,郭全海又去舀一棒子来。这事叫儿童团听到,告诉妇女会的刘桂兰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说:"由他去,咱们犯不着去管他们爷们的闲事。"刘桂兰却说:"这可了不得!萧队长才走不几天,他又腐化了,走,咱们找他说理去。"
  刘桂兰从杜家大院跑到农会来,后尾跟着十来多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姑娘,此外还有小猪倌带领的七八个放猪放马的小嘎,他们呼拉呼拉地拥进农会的里屋。刘桂兰领头,跑到炕沿边。杜大小子吓一跳。他有些醉意,人们跑进了院子,也没听见,人们冷丁拥进屋,儿童团手里都执着扎枪,只当是来抓他的来了。他心里哆嗦,端在手里的一樽白干,都洒在炕桌上和炕席上。刘桂兰脸颊飞红地说道:
  "郭团长,咱们请你上那屋去,有话问问你。"
  郭全海看见他们的样子和气色,早猜着九分。他笑一笑,跳下地来,跟着他们到西屋,刘桂兰气得胸脯一起一落,站在郭全海跟前,仰起脸来,噘着嘴巴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猪倌站在她身后,脸上也不大好看。还是刘桂兰首先开口:"郭团长,你们这算啥?大伙起早贪黑,抱着辛苦斗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浑小子喝酒。你学张富英的样,半道妥协呐?"
  郭全海笑着,小声地跟刘桂兰唠了一会。她这才明白,气也消了,点一点头,跟小猪倌合计一下,就说:
  "走,咱们别管爷们的闲事,反正他自己要负责任。"说完就带领儿童和妇女走了。
  杜大小子的脸吓得煞白,躲在里屋,不敢出来。郭全海回来,还是陪着他喝酒,也不知道他又喝子几樽。那小子喝得多了,就哭鼻子,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捏着酒樽哭诉他的后娘压迫他,支使他干这干那,叫他喝稀的,穿破的。他说:"'满洲国'垮台的那年冬天,我没鞋子穿,外头下大雪,她叫我出去喂猪,小脚趾头也叫冻掉了。我那小兄弟舒舒坦坦躺在炕头上,还没醒来,我进屋去切豆饼喂马,老母猪出来骂我:'你安的啥心?他刚睡着,非把他吵醒,消停点不行?'我媳妇死了,他们不给我续弦。我早料着,那份家当没有我的份。使劲斗吧,把他们斗得溜干二净,我也不心痛。"这时候,郭全海插嘴问道:
  "你后娘有小份子钱吗?"
  "那还能少?咱们家的干货都是她的小份子钱。"
  郭全海又故意问道:
  "她这份钱,日后打算给谁呀?"
  "还不是给我兄弟。"
  郭全海噙着烟袋,从容地又追问一句:
  "你真没有份吗?"
  "咱还能有份?"
  郭全海凑近他身边,小声问他道:
  "你可知道你们家的金银搁哪儿?"
  "你说啥呀?"杜大小子端着的酒樽里的酒直往外淌。郭全海说:
  "金子银子搁哪儿?"
  "金子可不知道。"
  郭全海紧接着问道:
  "银子呢?"
  "听老母猪说过:'去到地里山丁子树下去瞅瞅,别叫野猪啥的给扒开来了。'"
  "哪儿的山丁子树?"
  "那可不知道。"
  看他喝完第三棒子酒,郭全海打发他走了。他吆喝小组上的人,到农会开了一个小组会。小组派定郭全海和老孙头,去问杜善人。又派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去问杜家的女人。杜善人还是那些话:"你们看我还有啥呢?再也没有了,啥都拿出来了。"问得急眼的时候,杜善人明誓:"我要再有啥不往外拿,天打五雷轰。"
  老孙头笑着说道:
  "不说也不行呀。人家早替你说了。你大小子上郭团长那儿坦白了。"
  低着头的杜善人听到这儿,冷丁吃一惊,抬头纹①上,漫着汗珠子。过一会儿,他又平静了。郭全海跟老孙头说一阵小话,老孙头就说:
  "山丁子树下埋的啥?只当咱们不知道?"
  ①额上皱纹。
  杜善人睁着细长的眼睛。但还是反问一句:
  "你说啥?"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我说山丁子树下,你埋的啥?"
  杜善人瞅一瞅老孙头,完了又瞅一瞅郭全海,看他们到底知道不知道。郭全海笑笑说道:
  "带我们去起,还能明明你的心。要不趁早说,咱们起出来,你过就大了。好吧,老孙头,他要是不说,咱们也不必勉强,你带他走,叫他大小子来吧。"
  杜善人走到门边,又回转头来问道:
  "他瞎编些啥?"
  老孙头反问:
  "谁?"
  杜善人说:
  "我那傻儿巴咭的小子。"
  老孙头眯着左眼说:
  "他说呀……咳……"才说这一句,看到郭全海冲他使眼色,连忙改口,影影绰绰地说道:
  "他么?可也没说啥。只说:在山丁子树……"
  老孙头话没说完,郭全海故意让杜善人觉察似地对老孙头使了一个眼色,并且连忙插嘴说:
  "啥也没说。"
  老孙头会意,也笑眯左眼说道:
  "嗯哪,真没说,你放宽心。"
  这么一来,杜善人倒不宽心了。郭全海的眼色,车老板子的影影绰绰,吞吞吐吐的言语,山丁子树,叫他懵头了。他迟疑一会,走到门边,又停顿了。脚往门边迈两步。又说:"好,咱们去吧。今儿咱累不行了。明儿去。"
  郭全海怕他再变卦,连忙说道:
  "要去今儿去。"
  杜善人退了回来,坐在炕沿,脑瓜耷拉着,慢慢儿说道:"实在累不行,走不动了,明儿去吧。"
  老孙头接嘴:
  "走不动好办。咱去套爬犁。"
  老孙头去不一小会,赶着一张三马爬犁进院子。坐在爬犁上,他冲上屋窗户叫唤道:
  "财神爷,请上爬犁。"
  杜善人走了出来,勉强地坐上爬犁。郭全海和民兵拿着铁锹和铁铲,听杜善人指点,往南门奔去。天刮暴烟雪,干雪籽籽打着人的脸和手。风刮得鼻子酸痛。出了南门,是一抹平川。雪越下越紧,铺天盖地,一片茫茫。车道、道沟和庄稼地里,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被,分不清楚哪是道路,哪是沟洼。马跑得快,腿脚陷进积雪填满的沟里,爬犁往左右倾斜,上面的人,都跌撞下来,但也不要紧,爬犁腿短,裱板离地面不高,雪又松软,摔不坏人。跌下的人,翻身起来,纵身坐上,又往前进了。
  离屯五里,他们赶到地头一个杂树丛子边,杜善人跳下爬犁,四处搜找,找到一棵剥了一溜皮的小山丁子树,灰心丧气指一指道:
  "这儿,往下挖吧。"
  他说完,就退回几步,坐在爬犁裱板上,两手捧着耷拉着的脑瓜,一声不吱。
  民兵用铁铲刨开冻雪。郭全海使着铁锹,刨着冻得像石头似的地土。铁锹碰在冻土上,发出叮当的清脆的响声。郭全海的胳膊软了,民兵接过铁锹来,使劲往下刨。雪下着,下白了人们的帽子和肩膀。从黑土里,挖出一个灰白的疙疸。老孙头叫道:
  "元宝出世了。"
  接着,又挖出四个。人们抢着看。年轻一辈人,都没看见过元宝。这是一个古代酒樽似的铁灰疙疸。两边有两个耳丫子。里外都粗糙,布满了小坑。人们谈论着:
  "这家伙,扔半道也没人要呀。"
  "这不是跟老铅一样?"
  老孙头拿着一个,内行地用手指弹弹它的耳丫子说:"你听听,老铅还能发这个声音?这是五十二两的。早先,在清朝,这玩艺咱见得多了,可尽是人家财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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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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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篇
  农会西屋,窗户门关得溜严。地上拢起一堆火,灌一屋子烟。人们咳嗽着,眼睛叫烟呛出了泪瓣。正在举行贫雇农大会,老孙头舞舞爪爪地唠着挖元宝的事。小猪倌跑进屋里来,到郭全海跟前小声地说了一句话。郭全海说:
  "你再去听听。"
  小猪倌走了以后,他又打发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出去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到杜善人家里的东屋的外屋,那里早有好些人卖呆,杜家两个儿媳正在吵嚷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站在小猪倌身后,只见瘦成麻秆似的二儿媳盘腿坐在南炕上,嘴上叼个大烟袋,脸涨得通红,也不避生人,移开烟袋吐口唾沫说:
  "嘴里不干不净,倒是骂谁呀?"
  胖乎乎的小儿媳,敞开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个大咂咂,塞在哭着的孩子的嘴里。这时候,她把话接过来说:"咋?我骂孩子碍着你事了?"
  瘦麻秆在炕沿敲落着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烟,一面说道:
  "指鸡骂狗就不行。"
  胖疙疸跳起来,把她噙着奶头的孩子又吓得哭了,她也不管,吵叫道:
  "就是骂你,又怎么的?操她妈的,你成皇上了?骑马带子都露出来给千人瞅,万人看,也不害臊,也不识羞的。"原来胖疙疸使小份子钱,置了一个金镏子,寄放在瘦麻秆那儿,就是从她身上抄出来的那副金镏子中间的一个。这几天来,胖疙疸老怪瘦麻秆不加小心,给露出来,怀恨在心,找碴儿吵闹。瘦麻秆心里也气得像火似地烧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放松,两不相让。瘦麻秆说:
  "你操谁的妈?"在炕沿敲着烟锅。
  胖疙疸不顾孩子的哭唤,骂道:
  "我操你的妈。"
  瘦的走近来,烟袋杆子支在地面上,数落着:
  "你凭什么操我妈?你搅家不良,成天在家,不骂天,就怨地。头年我在月子里,你两口子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胖的迈进一步,走近她妯娌跟前,左胳膊夹着哭喊的孩子,右手指指对方的鼻子,问道:
  "倒是谁搅家不良?气得老爷子都给你磕头。男人一天当玩艺似地哄着你,守娘娘庙似地守着你。"
  "老爷子磕头为的你,为的你把我吓病了。我坐月子,你吵吵嚷嚷。"
  "我吵吵嚷嚷,也没吵到你里屋。你病是自己作下的,黑更半夜,是谁叫唤的?月子里作下病,怪人家。"
  瘦麻秆脸蛋红了,还是接过话来道:
  "怪你就怪你,你们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还叫我五天头就下地做饭。"
  胖的对这不回答,又回到老问题上来:
  "是谁逼的老爷子给她磕头呀?"
  瘦的还是那样的回答:
  "老爷子磕头为的你。"
  胖的说:
  "为的你。"
  瘦的气急眼了,就说:
  "为的你,为的头年腊月前,你不叫扒外屋的炕!"胖的也气了,忘了旁边有卖呆的人,说道:
  "扒了没有?扒了没有?"
  白大嫂子听到这儿,觉得里面好像有文章,对刘桂兰使一个眼色,两个人挤了出来,迈出院子,一面走着,一面猜测。白大嫂子说:
  "咱们去告诉郭团长,多邀几个人合计合计,人多出韩信。"
  两人奔农会去了。这里还在吵嚷着。卖呆的人也有光看着的,也有劝解的,也有议论的。议论和劝解的人们说:"这妯娌俩,可真是针尖对麦芒了。"
  "有一个让着点,也吵不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俩娘们真蝎虎。"
  "别吵吵呀。"
  "有事上农会妇女会去谈嘛。"
  "地主娘们还进妇女会?"
  两妯娌还是吵嚷着,从晌午吵到天黑。而在这时候,贫雇农团在开小组会。听了白大嫂子的报告以后,郭全海的眉毛打着结,嘴上叼着小蓝玉嘴烟袋,他寻思半晌,才说:"腊月里扒炕,哪有这事呀?"
  刘桂兰插嘴道:
  "他小儿媳说:'扒了没有?扒了没有?'看样子,好像是扒了。"
  郭全海又问:
  "腊月里干啥扒炕呢?"
  白大嫂子说:
  "怪就怪在这。"
  人们唠着,郭全海寻思一阵说:
  "我寻思那个炕里有着啥玩艺,咱们去瞧瞧。"
  老孙头说:
  "早瞧过了。"
  郭全海又问:
  "扒开来看过没有?"
  老孙头说:
  "那倒没有。"
  "走,我们去扒去。先叫他们一家搬到西下屋去住。"郭全海带领人们,拿着铁锹、铲子和铁探子,往杜家走去。到得那里,干仗的人收场了,卖呆的人回家了。妯娌俩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一个躺下了,一个正在摆动摇车子①。郭全海要胖疙疸带着孩子,搬着东西到西下屋去住。他跳上她住过的南炕,使着铁探子,仔仔细细敲着每一块青砖。敲到炕琴旁边的一块,发出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他扔下铁探子,拿起铁铲,掀开那块砖,露出一个小洋铁盒子。这时候,大伙都跳上炕来,围着郭全海,铁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是一副金钳子,一个金牌子,一个金屁股簪子。盒里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有一卷伪满的地照,还有两张纸密密麻麻写着字。
  ①吊在炕前一根悬空的横木上的木制的小孩的摇篮。
  郭全海叫小猪倌去请栽花先生来。这位黑长条子又带着算盘来了,他又以为要算细账。才迈进门,郭全海招呼他道:"黑大叔,快上炕来看看这单子,看上头尽写些啥?"栽花先生把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拿起郭全海给他的一张焦黄的纸,念道:
  民国三十五年夏历八月初八。红胡子萧祥带队逼咱交出祖产五十垧。分予李常有、初福林(老初)、田万顺、张景祥、孙永福(赶大车的),……
  念到这儿,大伙都像堵在上流的水,冲开了闸口似的,哗哗地叫嚷起来,叫得最响的是老孙头:
  "这是翻把账。操他妈的,把我的名也写上了,好大的胆子。"
  郭全海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老田头说:
  "他还管咱们穷人的救命恩人叫红胡子呢。"
  老孙头说:
  "这是汉奸话。'康德'二年,杜善人当自卫团长,跟日本子上山去撵抗日队,他管那叫红胡子,头年萧队长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打日本子最带劲的赵尚志。"
  这时候,老初也来了,老孙头忙告诉他:
  "你的名也写上这翻把账了。"
  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咱们去抓起他来,揍死他也不当啥。"
  郭全海忙问:
  "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他装蒜,上山拉柴火去了。"
  这时候,郭全海心里平静一些,脸不红了,从从容容地说:
  "咱们不抓他,可也不能由他自由自在往外跑。宽大也不能这样。他心还没死。"
  老孙头接过话来:
  "对,在早,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坏蛋们犯了国法,也划地为牢。"
  所有的人都应和老孙头的话:
  "对,对,咱们也得叫大地主都划地为牢。"
  说完这话,有人急着往外走,郭全海叫道:
  "别忙走,这儿还有一张条子,黑大叔,瞅这上头写的啥?"栽花先生念道:
  "元茂屯农会干部(共产党官儿)赵玉林、郭全海、李常有、白玉山、张景祥……"栽花先生往下念。元茂屯的小组长的名,都记在上头。底下是分他东西的人的名字。谁分劈他一石元豆①,一斗高粱,一棒子豆油,一个笊篱,他都记上了。谁家分了他的什么马,是骒马,还是儿马;什么毛色,几岁口,也都明明白白写上了。老娘们听到这儿,都叹口气,三三五五地议论道:
  ①大豆。
  "看看地主这个心!"
  "他平日笑不离脸,可真是笑里藏刀。"
  "他心眼像个马蜂窝,转个磨磨,就想糟践人。"
  "他记下这账,要等'中央军'来拉咱们脖子。"
  "'中央军'撵得远远的了,长春也围困住了,他还能来?"栽花先生念完名单,老孙头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
  "干部里头,有咱的名没有?"
  "没有。你分他一腿马,倒是记上了,一个黄骟马的一条腿,对不对呀?"
  老孙头挺直腰眼说:
  "对,咱不赖账。干部里头,咋没我名?萧队长是咱用胶皮轱辘车接来的,他一来,咱就干了。"
  栽花先生摘下眼镜子,笑着说道:
  "对,他拉下你了,给你添上。"
  郭全海把张景瑞拉到一边,叫他带着杜善人的旧地照和翻把账,套爬犁送给三甲萧队长,并且问往后咋办。张景瑞去不一会,带着萧队长的回信回来了。信上写着,开贫雇中农大会,宣布翻把账,看大伙说啥。不许打人,也不必绑人。干部要掌握这点。他们埋起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得追他的枪。
  贫雇中农的大会开到夜深。大伙的愤怒又像头年斗争韩老六那样。老初提议:把杜家撵出大院,叫他住在一个马架里,尝尝穷滋味。"看他再翻把不翻?"
  张景瑞叫道:
  "旁的地主也得撵大院。"
  郭全海站起来,问大伙道:
  "赞不赞成?"
  都鼓起掌来,有人往外挤,就要去撵地主大院。郭全海说道:
  "别忙走。地主造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杜善人当过山林里把头,跟苇子河胡子有过来往,还当过自卫团团长,打过抗日联军,你们想,他插枪没有?"
  好几个声音回答:
  "一定有枪。"
  "那还能少?"
  "要不价,他家修四座炮楼子干啥?"
  郭全海又问:
  "大伙说,他有枪不往外拿,怎么办呐?"
  声音像雷轰似地接二连三地爆发:
  "揍他。"
  "悠①他。"
  ①吊。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
  "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
  "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
  郭全海忙说:
  "这就露出点头了。咱们一面调查,一面开大会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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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篇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①。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①翻把。
  发现杜家翻把账的第三天下晚,农会西屋吊在横梁上的大豆油灯的五个灯苗不停地摇晃。照着炕上地下,黑鸦鸦的人堆。杜善人还没有来。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着。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抠不出拉倒,送他到县大狱去,咱们也省心。"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寻思一会,又跟几个积极分子低声合计了一会,往后叫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去找杜家的小儿子媳妇,劝她坦白。郭全海正说到这儿,身后有人叫:"来了,来了。"窗户外边,有灯光闪动,两个民兵带着杜善人挤进人堆里。杜善人脸庞煞白。胖大的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住。头两天他又说出了三个地窖,想要叫人不抠他的枪,但是人们就是要抠枪,别的啥也不稀罕。屋里灯火,在人气和黄烟的烟雾里,忽明忽暗。有的人骂杜善人道:
  "面善心不善的老家伙。笑不离脸,心里揣把刀。""你干过多少黑心事呀?"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郭全海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要是他把匣子拿出来,陈年旧账管保都一笔勾销。"杜善人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冲人堆斜扫一眼,想要说啥,却又收住,又顺下了眼睛。郭全海压低嗓门在老孙头耳边说一阵小话,叫他去劝劝。老孙头挤到前边,他想,还是先尊他一声:
  "咱们菩萨心肠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着在他家里吃过劳金的这个笑眯左眼的大车老板子,却没有答话。老孙头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我没有呀,叫我说啥?"
  老孙头说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你说没有,家修四个炮楼子,搁啥来把守?"
  杜善人见钉得紧,又看见众人都冲他瞪眼,沉思一会,松了一句:
  "我养活过一棵洋炮,再没有啥了。"
  张景瑞紧追一句:
  "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
  老孙头说:
  "哪个官家?"
  "旧中华民国。"
  "你他妈这旧脑瓜子。只有咱们八路哥才配称官家,你还不知道?"
  张景瑞连忙打断老孙头的话,怕他把话引开了。杜善人却早抓住这点,他点头说:
  "是呀,我是个旧脑瓜子。我是个'夹生饭'。往后我知过必改。这回献出了金子,下定决心,跟农会走,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人民服务。"
  大伙都笑骂他口是心非。张景瑞忙说:
  "别笑。老杜家,你要是真心改过,咱们也欢迎,可是得把大枪交出来。"
  杜善人说:
  "庄稼院哪有那玩艺呢?"
  老初插嘴:
  "不说大枪,说匣子也行。"
  "匣子更没有。"
  老初挤过来:
  "你二小子把二八匣子①插在靰鞡里,可屯都知道,你敢说没有?"
  ①匣枪的一种。
  "确实没有。我要是有,天打五雷轰。"
  老初脸红脖粗地叫道:
  "没有,拉出去。"
  张景瑞摆弄着大枪,枪栓当的一声响,杜善人吃了一惊,脸又变色了。老初又说:
  "咱们调查确实,他有大枪匣枪,插起来是要翻把。他不讲咋办?"
  "绑起来。"
  "送他去蹲笆篱子。"
  小猪倌动手就推,杜善人叫道:
  "哎呀,妈呀,你们别吓我,我有气喘病。哎呀,不行,我眼花了,妈呀。"
  他往地下倒。人们扶着他,不让他倒下。有人拿水瓢舀半瓢水他喝。他才站起来,直着腰眼,两眼往上翻。小猪倌说道:
  "这么大岁数,还叫妈呢。"
  张景瑞气冲冲地用枪顿得地板响,骂道:
  "装什么蒜呀?再不说,把他往外拉。"
  蹲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的郭全海,这时候噙着小烟袋,和气地劝杜善人道:
  "你得说呀,说了没事,不说没有头。"
  杜善人哭丧着脸道:
  "叫我说啥呢?金子元宝都拿出来了。"
  张景瑞接着问道:
  "枪插在哪?再有金子元宝咱们也不要,光要枪。"杜善人挨近炕沿,坐了下来,要碗水喝了,这才脊梁靠着墙,慢条斯理说起枪的事:
  "头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韩老六的大小子韩世元打哈尔滨回来。韩世元带一棵匣枪是不假。放在靰鞡里,也是不假。他们坐一个车回来,韩世元还带一个窑子娘们,不敢回家,怕媳妇找他干仗,藏在我们家的西下屋。他和那个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听见下屋枪响好几声,把我小孙子吓得够呛。咱们当他要打死那娘们。往后,他又到南门外搁枪打野鸡,叫大青顶子的胡子头北来知道了,半夜里来把他绑去,他连枪带人,随了北来队胡子。"
  张景瑞打断他的话:
  "胡说。"
  老初也说:
  "你别胡嘞嘞呐。"
  老孙头望着郭全海说道:
  "看他编得可圆全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杜善人仰起胖脸来道: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再详细调查,韩世元娘们还在,你们去问问。我说的话,要有一句不实在,搁枪崩我,也不叫屈。"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道:
  "早调查好了。在你家吃三年劳金,你家的事,根根梢梢,咱都知道。你那二小子啥活不干,就好摆弄枪。韩大小子有枪,你二小子也有,你当老孙头我不知道。"
  张景瑞瞪眼瞅着杜善人说道:
  "你小子随了'中央'胡子第三军,跟韩世元一块堆,打哈尔滨拉回一大车东西,连车带东西都是抢的。那时候,谁敢走车呀,他要没拿枪,能把东西拉回家?"
  杜善人忙说:
  "韩世元有枪,东西也是韩世元的。"
  张景瑞驳他:
  "别把过都推到死人身上。多会韩世元到你家西下屋住过?你儿子在西下屋冲灶坑里试枪,隔壁邻居谁没听见?谁不知道?"
  老孙头插嘴说:
  "你当咱们不知道你这根呀?"
  老初挽挽袖子,露出黑不溜秋的胳膊,使大嗓门叫唤:"他不说拉倒,拉他走。"
  杜善人不走,也不吱声,站在地当心,像一个拴马桩子。小猪倌从老初的胳膊下面,钻出个头来,仰脸对杜善人说:"我说你这大坏蛋,把枪留着是给谁预备的呀?你造一本翻把账,又插下枪,想反鞭,你不想活了?"
  杜善人还是抵赖着:
  "确实没有枪,……妈呀……你们冤屈好人。"
  小猪倌笑道:
  "看你有没有出息?这么大的人,孙子都有了,还叫'妈呀'。"
  郭全海上白大嫂子那一组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背对着杜善人,压低嗓门跟近旁几个人唠着。杜善人不叫唤了,侧耳听着。郭全海转过身子来说道:
  "干榆木脑瓜,死也不说,你小儿子媳妇早替你说了。"杜善人听到这话,胖身子哆嗦一下,一会又镇定下来。还是说那句老话:
  "确实没有呀,庄稼院哪有那玩艺?"
  郭全海叫把他送走。两个民兵从人堆里挤出,一个逮着杜善人的领子,一个拿出捕绳来动手要绑。郭全海说:
  "绑啥?他还能跑掉?"
  杜善人没有上绑,从屋里出来,老孙头跟到门外,冲那送差的民兵叫道:
  "加小心呀,别叫他走近那棵榆树。"
  一个民兵说:
  "用你废话,咱们干啥的?"
  月光底下,老孙头担心杜善人寻短撞树,小心望着三人走过那棵榆树,见没有事,才转回屋里。院子里新下的雪上,留着三个人的清楚的杂乱的脚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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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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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篇
  追问杜善人的枪的会散了,郭全海往妇女组走去。月亮照着雪地,四外通明。郭全海放下帽子的耳扇,两手拢在棉袄袖筒里,往杜家大院走去。杜善人家都撵大院了,妇女们在杜家大院的上屋,围着杜善人的小儿子媳妇,追问她家插起的枪枝。
  郭全海迈进杜家上屋的东屋。屋里冒出一股热气,把眼都蒙住了。他停一会,才往里挤。妇女们团团围住一个人,那是杜家小儿媳。她站在当间,胖脸上一对小眼,骨碌碌地往四外转动。有的妇女盘着腿,坐在炕上。有的叼个二三尺长的烟袋。有的坐在炕沿奶孩子。一个快坐月子的女人挺个大肚子,一个人占个半人的空当。老田太太坐在灯匣子旁边一条凳子上,一面用心地听着,一面捻麻线。赵大嫂子站在老田太太的旁边,两手扶着锁住的肩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都站在胖疙疸跟前,正在追问。郭全海进来,刘桂兰早瞧见了,只是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白大嫂子挤过来告诉他说:
  "好说歹说也不行,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郭全海吧哒吧哒抽着小烟袋,走到胖疙疸跟前说道:"都说你知道,要不早说,赶到咱们起出来,事就大了。"胖疙疸听到郭全海说这话,觉着分量就不同,偷眼瞅瞅郭全海的脸色,就透出点口风道:
  "要是说了,大伙上那儿起不出啥来咋办?"
  郭全海移开烟袋道:
  "只要说真话,起不出也不怪你。"他怕她动摇,又添上道:"你要不说,就得沾包,民主政府也有笆篱子,能关你的。闹到那步田地,后悔也来不及了。"
  胖女人慢慢腾腾又问道:
  "要是说出来,公公要揍我咋办?"
  老初可嗓门叫道:
  "他敢揍你!"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黑眉毛说道:
  "咱们妇女小组准给你撑腰,他按倒你一根汗毛,叫他跪着给你扶起来。"
  老孙头眯住左眼说:
  "咱们大嫂子真能。"
  胖女人瞅着白大嫂子又问道:
  "我要说出那玩艺来了,能参加妇女会不能?"
  白大嫂子说道:
  "立下了功劳,大伙谁不欢迎你?不在妇女会,也一样光荣。"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停一小会道:
  "好吧,我说。"
  她就说起她家二掌柜的把两棵大盖交给五甲她娘家兄弟,叫他插起来。二掌柜的跟她娘家兄弟拜过把,又都在家理。那时候,她正在娘家,枪是亲眼看见过,两棵崭新的九九大盖。插在哪里,可不知道。郭全海听到这儿,连忙挤了出来,叫老孙头马溜套爬犁;又要白大嫂子、刘桂兰和小猪倌加派妇女和儿童,封锁四门,不让一个人出去;又叫张景瑞住在农会看果实;安排停当,他和两个民兵带着杜家小儿媳,连夜上五甲。临走,郭全海叫把杜家小儿媳的孩子交给赵大嫂子,免得带去在路上冻着。
  星星照着雪地,十分明亮。雪填平了道上的沟洼,爬犁在雪上飞走,赶上小汽车。在三匹马的清脆杂乱的蹄声里,郭全海跟胖疙疸唠着,转弯抹角,又扯上匣枪。胖疙疸说:"有是能有。咱可不知道搁在哪儿?咱过门才三个年头,孩子他爹也不说这些。"
  郭全海问她那天为啥跟她二嫂子干仗?提起这件事,她就上火。从她二嫂子娘家骂起,一直骂到二掌柜。爬犁跑了五里地,她骂了五里,临了,郭全海插嘴问道:
  "你二嫂子能知道匣枪不能?"
  胖子听到这儿,心想:"她妈的,我为啥要替她瞒着?"就大声地对郭全海说道:
  "她咋不知道?二掌柜干的事,还能瞒着她?"
  说到这儿,早到了五甲。爬犁停在胖子娘家的门口。这屋门窗都关得溜严。他们叫开门,点起灯来,胖子的兄弟起来了,他们让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就爽快地说道:
  "你们跟我来。"
  郭全海叫老孙头留在屯子里,陪着杜家小儿媳,自己和两个民兵跟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头冒花了,东方的天头通红一片。闪闪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里,到一个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脚拨拨地上的松雪,在冻着的雪堆里露出一块黄油布。民兵上去,抓着黄油布豁劲往外拖,拖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一看,两棵新的九九枪,见了太阳了。枪栓上涂着鸡油,枪筒却锈成焦黄。那小子又引着民兵,在离松木不远的填满积雪的一个窟窿里,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弹。
  爬犁拉着人和枪,往回赶时,郭全海跟杜家娘们闲唠着,有时又扯上匣子。两个民兵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爬犁赶上了公路,老孙头扬起鞭子说:"插起枪,想反鞭,这一下看他再反!"
  他们回来,屯子里正煮头晌饭。铺着雪的家家的屋顶,飘着灰白色的柴烟,没有刮风,白烟升起来,好像冻结在冷风里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动。爬犁拉进农会的院子,张景瑞还躺在炕上,听到人马声,他慌忙从炕上跳下,跑到院子里,帮忙卸下枪。人们都来到农会的里屋,围着看枪。郭全海叫老孙头和跟去的两个民兵回家去睡觉,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儿媳说道:
  "你过来,咱们上你家里去。"
  杜家胖儿媳跟郭全海走着,她边走边问:
  "郭团长,你看我还能找对象不能?我们掌柜的两年没有音信了。"
  郭全海没有吱声。看到这位年轻庄稼人一本正经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实实,不敢说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劝到晌午,瘦麻秆子没吐露一句。这时候,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刘桂兰来劝。不到一个钟头,瘦麻秆子坦白了,说出了匣枪的所在。那是藏在杜家大院的柴火垛子的下边。农会动员二三百人,把柴火搬开,果然找到一棵二八匣子,啥都齐全,光缺撞针和枪子。白大嫂子对瘦麻秆子说道:
  "快把撞针和枪子也说出来,你的功就圆全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得问公公他自己。"
  郭全海带领一些积极分子,去问杜善人,不到半日,也问出来了。撞针和枪子装在一个灌满桐油的玻璃棒子里,埋在北门外的黄土岗子上。老初使铁锹挖出,棒子砸破了,桐油往外淌。二十五颗枪子和一个撞针,随着桐油,淌了出来。大枪、匣枪和枪子,分埋在四处,顺顺溜溜地,都抠出来了。
  引着人们起出匣枪的撞针以后,杜善人坐在黄土岗子的雪堆上,四肢无力,帽檐压在眉毛上,不好意思去瞅人。往回走时,人们乐乐呵呵的,杜善人一声不吱,人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快进北门了,他才用哭溜溜的嗓门,自言自话说一句:
  "我这个心呀,像一盆浆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进屯子,东头一匹黄马奔过来,张景瑞翻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郭全海叫道:
  "来扫堂子的来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惊,慌忙问道:
  "哪个屯子的?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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