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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周立波(当代)
暴风骤雨
作者简介
  周立波(1908~1979),当代作家。原名周绍仪,笔名张一柯、张尚斌等。笔名立波取自英语Liberty(自由)的汉语音译。湖南益阳人。1924年考入长沙省立第一中学,喜读文史书籍,开始参加革命活动。1929年考入上海劳动大学经济系,刻苦自学英语。1934年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始了革命文学活动,参加左联领导工作,编辑《时事新报》副刊《每周文学》,发表诗、散文和评论,翻译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和基希的报告文学《秘密的中国》。抗日战争爆发后,作为战地记者赴晋察冀边区和抗日战争前线采访,创作了有影响的报告文学集《晋察冀印象记》、《战地日记》。他辗转于湘、桂等地,筹办《抗战日报》和编辑《救亡日报》。1939年赴延安,任教于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著有描写延安农村生活的《牛》和以他身陷上海狱中生活为题材的《第一夜》、《麻雀》等短篇小说,后结集为《铁门里》。1944年主编《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同年随八路军南下华南和中原,写成报告文学集《南下记》。1946年任军调部英文翻译,同年赴东北参加土改,于1948年写成长篇小说《暴风骤雨》。此书是他的代表作,展现了东北农村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画面,刻画了一系列生动的农民形象,成为中国最早出现的以土改为题材的优秀作品之一,艺术上显示了民族特色和个人风格,获1951年度斯大林文学奖金3等奖,风靡全国,曾出版多种文字译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人民文学》编委、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文联主席等职。曾到北京石景山钢铁厂深入生活。1955年回故乡安家落户,创作了反映钢铁工人生活的长篇《铁水奔流》和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禾场上》。描写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山乡巨变》及其续篇,从中国农民日常生活和心灵深处揭示中国农村社会变革的艰难和深刻,文笔精致、圆熟,艺术上达到新的高度。他的短篇《湘江一夜》,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周立波的作品还出版有《周立波短篇小说集》、7卷本《周立波选集》、《周立波三十年文学评论集》,以及《周立波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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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时代的潮汐与历史的回声
--"共和国长篇小说经典丛书"
总序冯牧 缪俊杰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我国人民将隆重纪念这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日子。为了配合这次盛大的纪念活动,进一步弘扬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激励人民把我国建设成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强国,并检阅新中国文学创作的历史性成就,花山文艺出版社将重新出版一批以反映中国人民革命斗争(包括反映抗日战争)、经过较长时间考验、深得广大读者喜爱的杰出的长篇小说,定名为"共和国长篇小说经典丛书"。我们对花山文艺出版社的这个非常有意义的重大举措表示祝贺和敬意。
  优秀的文学作品有时被称为反映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马克思说过:"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马克思:《英国资产阶级》)恩格斯也说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因此,集中地重印一些具有丰厚社会内涵又有艺术感染力的优秀文艺作品,让人们通过这些作品,回顾历史,认识社会,思考未来,同时也对他们进行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教育,这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花山文艺出版社这次出版的都是反映我国人民从民主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生活的优秀长篇小说。也就是说,都是反映二十世纪我国社会变革历程的作品。二十世纪是一个风云激荡、辉煌灿烂而又曲折多变的历史纪元。这一个世纪无论是对中国人民还是对世界人民来说,都是难以磨灭、值得永远回忆的一段历程。从十九世纪中叶共产主义"幽灵"在欧洲游荡到二十世纪初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各国工人阶级政党的建立、人民革命的蓬勃兴起;从三十年代法西斯势力的集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到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展、曲折前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从"二战"结束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形成和旷日持久的"冷战",到各国之间对话的开始和矛盾的缓解,直到九十年代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世界新格局的形成……整整一个世纪,真是"天翻地覆","旋转乾坤"。但是,无论历史发展如何曲折,或者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好,历史都将顺应时代的潮流,沿着社会繁荣、人类进步的方向前进,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历史和难忘的岁月,都将永远写在人类发展进程的史册上。作为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阶段,无论是辉煌还是暗淡,都值得我们的历史学家去记录,值得我们的文学家们去描绘。一个作家如果他是历史地、真实地、艺术地记录了这段历史,那么他的作品就会具有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对后人也会有教育启迪意义。这样的作品也就永远不会过时。
  花山文艺出版社这次重印的长篇小说,从题材来说,涉及到中国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漫长的历史阶段和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历史过程。有反映中国大革命时期生活的,有反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有反映中国解放战争的,有反映土地改革运动的,有反映资产阶级工商业改造的,有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也有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从作品的主人公来说,有写工农兵的,也有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还有写资本主义工商业者的。许多作品还直接地正面地描写了某种政治运动,描写了政治运动中的斗争。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思想路线,总结历史经验,对过去发生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调整看法,对某些事件和过程实际上有了新的结论。这就使人们不仅开始重新审视历史,而且重新审视反映这些历史事件的文艺作品,对它的历史真实性和审美价值作出新的判断。因此,我们今天重印的这些作品很可能会涉及到对它们的历史评价问题。由于人们的思想认识上的差异,对任何事物都可能有不同的评价。对某些文艺作品进行重新估价是一种正常现象,不足畏惧。问题是应该有一个公正的态度。记得有位西方历史学家这样说过:一个公正的历史学家,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按照所发生过的事情的原样来叙述事情,他也许会形成某种个人的厌恶,但是他将把公众的利益看得更为重要并把真理置于他憎恶之上;他可以有特别喜爱的人物,但他不会宽恕他们的错误。历史就是历史。他唯一的准则与正确的向导是--不考虑他目前的听众而考虑将来查他说过的话的人。我们觉得这位西方历史学家说的是大实话也是真理。那就是研究历史应该从历史事实出发,把公众的利益看得最重要,而且要接受历史的检验。
  我们认为,对待我们新中国的文学的评价也应该如此。我国的新文学(主要是指在人类先进世界观指引和影响下产生的新文学),已经走过了七十多年的艰辛的历程。建国以来大家约定俗成地把它称为当代文学事业,也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实践走过了四十多年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不论是七十年还是四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文学现象,即被称为新文学或进步文学,其后又被称为人民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在这个文学领域里,出现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艺术家,他们以自己不同程度的对社会生活的洞察能力和对于艺术形象的创造能力,为正在饥渴于精神食粮的中国读者奉献了一大批既鲜明又复杂、既是博大浩繁又是色彩驳杂的文学成果。这些成果,不论你怎样评价,都不能抹杀这样的事实:这些文学现象,七十多年来或四十多年来,对于中国社会生活的发展与变革,对于亿万人民的思想情感、道德以及文化素质的形成与演变,都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影响。这些作品及其作者,随着中国历史和人民解放与建设事业的急剧发展,日益明确和自觉地展现了以往的文学所不具备的特质,即把自己的生活观照和创作实践,同亿万人民所进行的宏伟壮丽而又艰巨纷繁的解放与变革事业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进步的长河中的脉搏相通、步伐一致的组成部分。他们所创造的艺术成果,特别是长篇小说,真正成了时代的镜子。我们应该为我国新文学、特别是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文学所逐渐取得的这种重要历史地位而自豪,而不应当像某些非历史主义者那样,不愿意把文学现象放在本国的具体历史条件下来加以考虑,而总是热衷于某种外国的创作规范为标准,习惯于盲目的自薄乃至自卑的、近于虚无主义的态度来看待生长于祖国深厚民族土壤之上的文学现象。我们这样讲,并不是要我们的文艺批评和审美目光没有任何发展和变化,而只是想强调:我们应该从具体的历史条件和客观实际出发,用历史的和美学的眼光和标准,来看待我们已经出现的并且在社会实践过程中产生了广泛而深远思想影响的文学现象,把它们置于一定的历史地位上加以审视和观照,进而考察和剖析它们在思想、艺术上的得失、美丑、高下和精粗,以此沟通作家与批评家之间、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思想交流,使他们能够从不同的角度上获得教益。而不应当以偏执、轻率的态度,妄自菲薄乃至厚诬一切民族传统的态度,来对待前人辛勤耕耘所取得的精神成果。这些精神成果,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不管其中还存在有多少值得扬弃的缺陷和值得记取的教训,它们已经成为我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文化积累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应当不断站在新的思想高度来回顾与总结历史,重新订正我们对新文学的看法和评价,而不应该在无视历史和否定历史的偏见支配下,否定我国文学的辉煌历史和丰硕成果。
  在对我国新文学的种种议论中有一种说法: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是某个"政治运动"的直接成果。我们认为对这种看法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不能否定,我国文学确实受到政治的制约,也或多或少受到政治运动的影响,包括一些具有真知灼见而能够被称为大作家、大艺术家的人,有时也难于幸免,从而出现过根据某些政治运动或僵化理论的影响而不断修改"旧作"的现象。但是也应看到,文学创作是个复杂的现象。任何社会都不能是单一的,而是一个多维空间。产生于社会多维空间中的某种文学现象,它固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时政治冲击力的影响,同时也会受到社会多种力量的制约,这里面包括社会生产方式和物质生活的制约,也有上层建筑诸多因素的影响,其中包括政治、经济、哲学、伦理、道德以及社会心理、审美感情等因素的制约。因此,在同一"政治气候"下,也就可能产生不同素质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的共和国成立前后,我们这批作家,他们作为我国革命历史进程的参与者或目击者,他们深入到硝烟弥漫的前线或火热斗争的现场,他们对变革中的社会生活有深刻的体验。他们忠于生活,忠于艺术,在广阔的生活层面上,深刻地反映了我国人民的历史命运,真实地正面地纪录了中国人民近百年来向旧世界宣战和创建新的社会制度所经历的艰辛而伟大的历程。这就与某些浅薄的、仅仅去"写中心、演中心、唱中心、画中心"的简单化作品不同。这些作家们以生活参与者的身份所获得的素材,并通过他们当时所能达到的历史高度和艺术高度所创作出来的作品,是从生活土壤中诞生出来的艺术,是十分难能可贵,也是今后文学发展史的新创作所无法取代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像马克思在评价古希腊神话所作的判断那样,是"不可企及的典范"。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那些从某个角度反映了我国革命历史、甚至是某些政治斗争的作品都看作是"政治口号的传声筒"。正像我们不能把反映法国大革命的一些作品,如雨果的《九三年》等,看作是"政治口号的传声筒"一样。道理是十分明显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些作品缺乏内在的审美力度,仅仅是反映生活的"镜子"而已。关于"文学是镜子"的说法历来就有争议。早在一百多年前,法国作家雨果就提出过诘难。他说:"倘使这面镜子是平常的镜子,有个光滑而平顺的表面,它把各种物件只能照出一种无光泽与凹凸、忠实而失了色彩的影子;大家知道颜色与光线在单纯的反映中是会如何地失真。所以艺术必须是一面浓缩的镜子,它不会把有色的光线显淡,它把它们收缩凝结起来,使一种微光化作光明,一种光明化成火焰。"(雨果:《〈克林威尔〉序言》)雨果对"镜子说"提出的修正和补充是十分精辟的见解。他不反对说文学艺术是镜子,而说这不是普通平滑的镜子,而必须是能够把有色彩的光线收缩凝结起来的一种"聚光镜"。我们不敢说,这些被花山文艺出版社选入"丛书"系列的作品,在艺术上都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界。艺术的探索是无止境的。从后人的艺术眼光和欣赏趣味来看,也许会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是,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些作品从思想到艺术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这些作品的重要收获之一就是塑造了许许多多艺术典型。这个艺术典型不仅有着栩栩如生的鲜活的性格,而且像聚光镜一样,集中概括了较为深广的历史容量和社会特点,从而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这些艺术典型,经受了历史的检验和读者的检验,可以当之无愧地进入我国文学中的典型人物画廊。这使我国传统文学中的人物群像中,又增加了一批具有进取意识、解放意识和奋力向上的工农兵劳动者人物"家族"。我们的文学不管如何发展,如何观念更新,这个崭新的人物家族,也是以后的文学所不可替代的。我们从这些人物的活动历史和心路历程中,不仅可以看到变革时代的潮汐,同时也能听见历史车轮的回声。这也许正是这些作品的艺术价值所在。
  我们把这批长篇小说当作我国新文学的宝贵财富,还因为这些作品在艺术特色上显示了各自的风格。特别是在运用传统的小说技巧表现新生活方面,许多作家都根据自身的艺术素养和艺术追求,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有意义的探索,积累了一些有益的经验,后来这些作家便成了我国一些文学流派领袖群伦的人物。在我国历史上,一个文学流派的形成,总是以某一时期具有独创性的一个或一批杰出作家为代表的。比如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西昆体、元和体、江西诗派、永嘉四灵、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等等,都是如此。我们新中国文学中的大作家,后来成了各种流派如什么"山药蛋派"、"荷花淀派"、"湖湘派"、"岭南派"等的师表,对一代又一代作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们的文学发展到今天枝叶繁茂、五彩纷呈,与新中国文学的这些前辈作家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由此,我们想到目前仍然面临着的如何正确对待中外文化遗产的问题。正确对待和继承人类几千年来所创造的那些文化艺术珍品,不断地用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有益于我们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珍品,来提高我们民族的文化素养,提高我们作家的艺术思维能力,提高他们概括生活、塑造形象的能力和手段,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解放思想,不要排斥那些有益于我们事业的一切外国的好的东西。过去有过盲目排外的思想和作法。但就目前来讲,倒有些人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不排斥西方好的东西,却排斥和轻视中国的好传统。他们也讲学习遗产,但却只热衷于阴阳八卦之类,甚至迷信那一套,而排斥本民族的珍品,他们往往不加分析地把民族珍品反而看成糟粕。这当然是片面的错误的。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有一个承上启下的过程,就是要不断地从自己的先人所创造的许多艺术经验中吸收宝贵的营养。一个时期以来,在某些作家、艺术家中,出现了某种"非民族化"的倾向,片面强调"走向世界",一味寄希望于对于外国现代流派的模拟和学习上。如果仅仅模仿西方某些过时的以至没落的形式和手法,就是模仿得如何逼真,终究不能代替我们民族的创造。我们寄希望于那些进行严肃探索、既重视生活又重视传统的作家,只有他们的探索才有可能创作出既有民族性又有世界意义,能够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优秀作品,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事物总有它的两面。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这些产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优秀长篇小说,具有丰厚的社会内涵,在艺术上也显露出这些杰出作家的才华和独特的艺术风格,达到了我国当时文学创作发展的最高水平。但是,由于受政治的制约,从五十年代中期起迭起的政治运动,以及理论上"左"倾思潮的发展和泛滥,文艺思想战线的"斗争"愈演愈烈,行政上和理论上对创作的干涉愈来愈多,这就不能不对文艺创作产生一些消极的影响。因此,那个时期出现的文学作品,甚至包括某些杰出作家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特定时期的烟痕。我们的文学创作受到种种干扰,有时不得不从概念出发去设置某些人物的命运,甚至修改自己的创作构思,不能不把原作中本来是很精彩的章节或很有光彩的人物性格加以删节和修改。这就使不少作家产生了艺术上的遗憾。应该说,这不是作家本人的过错,是一种时代的局限。而这种时代的局限只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得到克服和完善。
  历史发展到七十年代末,中国的改革开放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纪元。伴随着政治上清算"左"倾路线和贯彻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开始走上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文学创作上出现了发扬现实主义传统,进一步使现实主义深化的创作潮流。这个被称为"新时期"的文学,至少呈现出两个特点:第一,强调文学向生活靠近,打破文化专制时期那种"瞒和骗"的文艺模式,恢复文艺"写真实"的功能,主张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发挥文艺"干预生活"的积极作用;第二,强调文艺靠近人民。主张文艺要反映人民的喜怒悲欢,反映人民的愿望和要求,表达人民的呼声,发挥文艺对人民的教育功能。在"现实主义深化"的旗帜下,集合了一大批有创作实力的作家。这里面有继续坚持创作的老一辈作家和成名较早、进一步走向成熟的中年作家,也有在新时期涌现出来的年轻一辈作家,他们文思泉涌,喷发出一股强大的创作热情,他们对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有着敏锐的观察和发现,并敢于面对现实,揭露矛盾,着意刻画出处在生活激流漩涡中的英雄人物和勇敢斗士,或者描写出在新生活面前具有披荆斩棘精神的开拓者形象,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增添了新的特质和新的果实。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国门的进一步洞开,我国文学很快出现了向多样化发展的趋向。在现实主义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问题文学"、"改革文学"等几个发展阶段以后,许多作家开始了借鉴西方艺术表现方法的尝试,他们把"意识流"、"象征"、"写意"、"抽象"、"隐喻"等等现代主义的手法,借鉴到我们的文学中来,形成了我国文学开放的格局。许多作家的探索取得了积极的成果。再往前一步,有些"先锋"作家更直接把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和创作思潮引进到我们的文艺领域。不管这些探索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出现了新的活力。事实上,已经有许多作家,在自己丰厚的生活积累的基础上,采用一些新的手法,创作出了相当数量具有厚重历史感,呈现出灿烂的思想光彩和艺术光彩的优秀作品,使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宝库更加富足和充实。他们的新的创造同我国老一代作家的传统便构成了一脉相承的关系,在我国形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文学长河。
  我们这次选入"丛书"的作品,是共和国诞生前后出现的众多优秀的甚至堪称为"经典"的长篇小说的一部分,而且主要是老一辈作家的作品;在老一辈作家中也只选了一部分作家的作品。这虽然不是评奖,不会产生孰优孰劣之类的误解。但毕竟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只选了这一部分而另外还有一些甚至比纳入"丛书"中的某些作品更有特色的作品又没有入选呢?这自有选编者和出版者的苦衷。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是版权方面的原因。在考虑选目的时候,选编者和出版者也曾考虑过这一部或那一部作品应该纳入其中,但由于版权方面的协商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只好作罢。再就由于出版这套丛书需要耗费大量资金,在数量上不能不有所限制,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遗珠之憾。除了期望取得某种谅解之外,只有寄希望于另一次出版机会,有更完满的结果。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几部长篇小说最早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出版社等社出版的,现承蒙他们慨允一次性版权转让,才得以纳入本丛书,重新与读者见面。在此谨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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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第一部
第一篇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①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②走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的牛倌,骑在一匹儿马③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让它们走近庄稼地。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前边一头大牤 子④趁着这个空,在地边上吃起苞米棵来了。
  ①西蔓谷即苋菜。
  ②长满野草的低湿地。
  ③没有阉的牡马。
  ④公牛。
  "牛吃庄稼啦。"车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气乎乎地把那钻空子的贪吃的牤 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过了西门桥,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响似的啸声来。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浆,溅在道边的蒿子上、苞米叶子上和电线杆子上。跑了一程,辕马遍身冒汗,喷着鼻子,走得慢一些,赶车的就咕噜起来:
  "才跑上几步,就累着你了?要吃,你尽拣好的,谷草、稗草还不乐意吃,要吃豆饼、高粱。干活你就不行了?瞅着吧,不给你一顿好揍,我也不算赶好车的老孙啦。"他光讲着,鞭子却不落下来。辕马也明白:他只动嘴,不动手,其实是准许它慢慢地走。车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着。牲口喘着气,响着鼻子,迈着小步。老孙头扭转脸去,瞅瞅车上的人们。他们通共十五个,坐得挺挤。有的穿灰布军装,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着匣枪,有的抱着大枪。他们是八路军的哪一部分?来干啥的?赶车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们会给他车钱,这就得了呗。他是昨儿给人装柈子①进城来卖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县上的人来雇元茂屯的车,他答应下来,今儿就搭上这十五个客人。不管好赖,不是空车往回走,能挣一棒子②酒,总是运气。
  ①劈柴。
  ②一瓶。
  车子慢慢地走着,在一个泥洼子里窝住了。老孙头一面骂牲口,一面跳下地来看。轱辘陷在泞泥里,连车轴也陷了进去。他叹一口气,又爬上车来,下死劲用鞭子抽马。车上的人都跳下地来,绕到车后,帮忙推车。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那赶车的,看到前头有车窝住了,就从旁边泥水浅处急急赶过去。因为跑得快,又是胶皮轮,并没有窝住。胶皮轱辘碾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老孙头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泥浆,悄声地骂道:
  "你他妈的没长眼呀!"
  "那是谁的车?"十五个人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等个子问。老孙头瞅他一眼,认出他是昨儿下晚跟县政府的秘书来交涉车子的萧队长,就回答说:
  "谁还能有那样的好车呀?瞅那红骟马①,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来,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谁的车呢?"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②来避开追问。
  ①骟马即阉马。
  ②唠嗑即聊天。
  萧队长也不再问,催他快把车子赶出来。老孙头用鞭子净抽那辕马,大伙也用死劲来推,车子终于拉出了泥洼。大伙歇了歇气,又上车赶道。
  "老孙头,你光打辕马,不是心眼太偏了吗?"萧队长问。"这可不能怨我,怨它劲大。"老孙头笑着说,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的他的前额上,还有一点黑泥没擦净。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①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②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③,交出荷④,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
  ①伪"满洲国"年号。
  ②一垧是十亩。
  ③治病。
  ④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地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吧?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
  "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
  "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
  "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
  "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
  "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
  "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地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地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
  "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①。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②,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③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④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①发洋财。
  ②一种日造枪。
  ③成立地主武装。
  ④在锅里捞东西用的家什,形如杓子,用柳条或铁丝编成。
  萧队长问:
  "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周,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
  "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①。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②,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
  萧队长也不再问韩老六的事,他掉转话头,打听胡子的情况:
  "胡子打过你们屯子吗?"
  "咋没打过?五月间,胡子两趟打进屯子来。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③,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
  "胡子头叫啥?"
  "刘作非。"
  "还有谁?"
  "那可说不上。"
  ①差不多。
  ②形容庄稼长得矮小,猪不用跷脚就能吃到。
  ③扎古丁即抢劫。
  看见老孙头又不敢往下说,萧队长也不再问了。他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他望望田野,苞米叶子都焦黄,蒿子却青得漆黑。小麦也都淹没在野草里,到处都是攀地龙①和野苇子。在这密密层层的杂草里,一只灰色的跳猫子②,慌里慌张往外窜,小王掏出匣枪来,冲着跳猫子,"当当"给了它两下。他抡起匣枪还要打,萧队长说:
  "别再浪费子弹罗,用枪时候还多呢。"
  ①爬在地上的一种野藤。
  ②兔子。
  小王听从萧队长的话,把匣枪别好。车子平平稳稳地前进。到了杨家店,车子停下,老孙头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烟,又赶车上道。这会大伙都没说啥话,但也没有休息或打盹。老孙头接二连三地跟那些从元茂屯出来的赶车的招呼,问长问短,应接不停。工作队的年轻的人们唱着《白毛女》里的歌曲。萧队长没有唱歌,也没有跟别人唠嗑。他想起了党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传达报告。他也想起了昨儿下晚县委的争论,他是完全同意张政委的说法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或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时,太早地说到照顾,是不妥当的。废除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要一场暴风骤雨。这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害怕群众起来整乱套,群众还没动,就给他们先画上个圈子,叫他们只能在这圈子里走,那是不行的。可是,事情到底该怎么起头?萧队长正想到这里,老孙头大声嚷道:
  "快到了,瞅那黑糊糊的一片,可不就是咱们屯子?"萧队长连忙抬起头,看见一片烟云似的远山的附近,有
  一长列土黄色的房子,夹杂着绿得发黑的树木,这就是他们要去工作的元茂屯。
  大车从屯子的西门赶进去。道旁还有三营修筑的工事。一个头小脖长的男子,手提一篮子香油馃子①,在道上叫卖。看见车子赶进屯子来,他连忙跑上,问老孙头道:
  "县里来的吗?"
  老孙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扬起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卖馃子的长脖男人站在路边,往车上看了一阵,随即走开。他走到道北一个小草房跟前,拐一个弯,只当没有人看见,撒腿就跑,跑到一个高大的黑门楼跟前,推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这人的举动,萧队长都瞅在眼里。这黑大门楼是个四脚落地屋脊起龙的门楼,大门用铁皮包着,上面还密密层层地钉着铁钉子。房子周围是庄稼地和园子地。灰砖高墙的下边,是柳树障子②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耸的炮楼,黑洞洞的枪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着全屯的草屋和车道,和四围的车马与行人。长脖子男人推开的小门没有关住,从那门洞里能望到院里。院里的正面,是一排青瓦屋顶的上屋。玻璃窗户擦得亮堂堂。院子的当间,一群白鹅一跛一跛地迈着方步。卖馃子的人跑进去,鹅都嘎嘎地高声大叫,随着鸡也叫,狗也咬,马也在棚下嘶鸣起来,光景十分热闹。萧队长问老孙头道:
  "这是什么人家?"
  ①油条。
  ②一排丛生的小柳树。
  老孙头往四外瞅了一眼,看到近旁没有别的人,才说:"别家还能有这样宽绰的院套?瞅那炮楼子,多威势呀!""是不是韩老六的院套?"
  "嗯哪。"老孙头答应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
  这挂车子的到来,给韩家大院带来了老大的不安,同时也打破了全屯居民生活的平静。草屋里和瓦房里的所有的人们都给惊动了。穿着露肉的裤子,披着麻布片的男人和女人,从各个草屋里出来,跑到路旁,惊奇地瞅着车上的向他们微笑的人们。一群光腚的孩子跟在车后跑,车子停下,他们也停下。有一个孩子,把左手塞在嘴里头,望着车上的人和枪,歪着脖子笑。不大一会,他往一个破旧的小草屋跑去,一面奔跑,一面嚷道:
  "妈呀,三营回来了。"
  车道上,一个穿白绸衫子的衔长烟袋的中年胖女人,三步做两步,转进岔道,好像是怕被车上人瞅见似的。
  车子停在小学校的榆树障子的外边。萧队长从榆树丛子的空处,透过玻璃窗,瞅着空空荡荡的课堂,他说:
  "就住在这行不行?"
  大伙都同意,一个个跳下车来,七手八脚地把车上的行李卷往学校里搬。萧队长走到老孙头跟前,把车钱给他,亲亲热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并且说道:
  "咱们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回头一定来串门吧。"老孙头把钱接过来,揣在衣兜里,笑得咧开嘴,说道:
  "还能不来吗?这以后咱们都是朋友了。"他说完,就赶着车,上街里买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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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第一部
第二篇
  工作队的到来,确实是元茂屯翻天覆地的事情的开始。靠山的人家都知道,风是雨的头,风来了,雨也要来的。但到底是瓢泼大雨呢,还是牛毛细雨?还不能知道。就是屯子里消息灵通、心眼挺多的韩家大院的韩老六,也不太清楚。这两天来,韩家大院的大烟灯,整天彻夜地亮着。韩老六躺在东屋南炕上,一面烧烟泡,一面跟来往的人说话,吩咐一些事,探问一些事,合计一些事。他忙得很,有些像他拉大排的时候。所不同的是他十分犯愁。他的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点轻快的笑容。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打走元茂屯的胡子以后,他的脾气就坏了。他常常窝火:摔碗、骂人、打人、跟大老婆子干仗。就是他挺喜欢的小老婆子,也常挨他的骂。
  远近闻名的韩凤岐,兄弟七人,他是老六。他今年四十七岁,因为抽大烟,人很瘦,鬓角又秃,外貌看去有五十开外了。人们当面称呼他六爷,背地叫他韩老六,又叫韩大棒子。伪满时代,他当过村长①,秋后给自己催租粮,给日本子催亚麻,催山葡萄叶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顺眼不顺耳的,抬手就打。下晚逛道儿②,他也把大棒子搁在卖大炕③的娘们的门外,别人不敢再进去。韩大棒子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①伪满村长即区长。
  ②逛窑子。
  ③卖大炕即卖淫。
  卖馃子的长脖子男人,瞅见工作队的车子赶进屯子来,急急忙忙跑来告诉韩老六。
  "六叔,工作队来了。"长脖子一面说,一面把篮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着。韩老六把烟枪一摔,翻身起来,连忙问道:
  "来了吗?"
  韩老六手忙脚乱,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白绸衫子的袖子把烟灯打翻,灯灭了,清油淌出来,漫在黑漆描花的烟盘里。他的秃鬓角和高额头上冒出无数小小的汗珠。几天以前,宾县他儿媳的娘家捎封信来说:他们那儿来了工作队,就是共产党,带领一帮穷百姓,清算粮户,劈地分房,不知还要干些啥?得到这封信,韩老六早有些准备。房子地他都不怕分。地是风吹不动,浪打不翻的,谁要拿去就拿去;到时候,一声叫归还,还怕谁少他一垄?房子呢,看谁敢搬进这黑大门楼里来?唯有浮物,得挪动一下。他的两挂胶皮轱辘车,一挂跑县城里,一挂跑一面坡①,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动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没有想到工作队来得这么快。他紧跟着问:"有多少人?都住在哪?"
  长脖子说:
  "十五六个,往小学校那边去了。"
  长脖子直着腰杆,坐上炕沿了。平日他在他六叔跟前,本来是不敢落坐的,现在知道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安然坐下,又添上一句:
  "都挎了枪哩,有撸子②,也有大枪。"
  韩老六等心里平静一点以后,才慢慢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吧。"
  长脖子答应:
  "那我知道。"
  这长脖子男人,名叫韩世才,外号韩长脖,今年二十七岁,生得头小脖长,为人奸猾,是韩老六的远房本家。论辈数,他是韩老六的侄子。韩长脖原先也还阔,往后才穷下来的。他好逛道儿,常耍大钱,又有嗜好③。后来,抽不起大烟,就扎烟针,两个胳膊都给烟针扎的尽疙瘩,脖子更长了。伪满"康德"九年间,他缺钱买烟针,把自己的媳妇卖给双城窑子里。为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干起仗来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声地叫唤,逼着他老丈人赔了两千老绵羊票子④,才算作罢。
  ①松江珠河县的一个市镇。
  ②手枪。
  ③抽大烟。
  ④伪满钞票。
  韩长脖卖掉媳妇以后,平日倒腾点破烂①,贩卖点馃子,这不够吃喝,更不够买烟。韩老六有时接济他一点,就这样他成了韩家大院的腿子。屯子里的人都说:"韩老六做的哪一件坏事也少不了韩长脖。"
  ①收买破烂衣物,又卖给人。
  这时候,韩老六瞅瞅韩长脖,说道:
  "别看这会子威风,站不长的。"
  韩长脖附和道:
  "那还用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我跟你六婶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带家当进棺材去吗?保住家业,还不是你们哥几个的?可要小心,共产党不是好对付的,'满洲国'时候,一个赵尚志就闹得关东军头痛。"韩老六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问道:
  "你近来有些啥困难?"
  韩长脖吞吞吐吐说:
  "还能对付,就是……"
  韩老六没等他说完,就朝里屋叫唤道:
  "你来一下。"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应声走出来。这是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枣核样的胖女人,穿一件青绸子大褂,衔一根青玉烟嘴的长烟袋。韩长脖连忙站起来,哈着腰道:
  "六婶子。"
  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一面问道:
  "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还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几个零头了。"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往少处说。
  韩老六吩咐:
  "拿来给世才。"
  韩长脖忙说:
  "不用,不用,六婶子你甭去拿。"嘴上这样说,却站着不动,等大枣核进去又出来,把一小卷票子塞进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衫兜兜里,他才哈腰道谢,退着往外走。韩老六说:"走了?捎个信给李振江、田万顺,叫他们来这一下。"说罢,他又躺在烟灯的旁边,大老婆子坐在炕沿,咕咕噜噜埋怨起来。她怨世道,怨人心,又怨这个穷本家一月两头来,成了个填不满的耗子窟窿眼。她说:
  "来一回又一回,夜猫子拉小鸡,有去无回。亏他这瘦长脖子还能顶起那副脸。"
  韩老六听到院子里狗咬,鹅叫,接着屋外有脚步声音,骂他大老婆子道:
  "你懂啥?你就看见眼皮底下几个钱。快到里屋去。看有人来了。"大枣核顺从地走了进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穿破蓝布衫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额头上,嘴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上满沾着尘土。一进屋里,他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走到炕边,尊一声:"六爷。"大烟冒着香气,烧得嗞嗞响,韩老六没有回答。当院又叫闹起来。有人骂那狂咬猛扑的大牙狗①:
  "没长眼的家伙,才几天不来,就不认识了?六爷在吗?"那人一面问,一面进了外屋。
  "进来吧,老李。"韩老六热心招呼,连忙坐起来。李振江笑着走进来,把那帽檐搭拉下来的发黑的毡帽摘下来,挨近炕沿说:
  "六爷,今儿晌午来一帮子人,说是工作队,不知道是来干啥的。哦,你也来了吗,老田头?"他扭过头去,跟田万顺招呼,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蓝花的日本瓷茶壶,把着壶嘴,喝一口,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再用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万顺瞅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说道:"你俩都去租别人家的地吧,我地不够种了。"
  田万顺像是触了一个闷雷,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用手紧紧捏着草帽边发呆。韩老六要他退佃,他租不到好地种,还不清拉下的饥荒②,他跟他的瞎老婆子,又得要饭啦。李振江可不大着忙,他皱着两撇宽宽的黑眉,寻思一会。他想:韩大棒子又玩什么花招呢?备不住烟土涨价,想加租罢?但到后来,他想到了正题:一定是看工作队来,要找他帮忙,先来这着下马威。李振江笑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来,他说:"地是六爷的,六爷要收,咱没话说。"
  ①牙狗即公狗。
  ②拉下的饥荒,即欠下的账。
  韩老六突然笑着爬起来,把他拉到外屋去,跟他悄声悄气说了一会话,田万顺还呆呆地站在里屋,只听见李振江的压不低的粗嗓门说道:
  "六爷的事,就是姓李的我个人的事,大小我都尽力办。"往后,除了院里的人们的脚步声和狗咬鹅叫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李振江走后,韩老六嘴角留着笑容走进来。一见田万顺,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厉害的脸相。二十多年来,韩老六对待佃户、劳金①和旁的手下人,他有一套一套的办法。他的留着一撇日本式的短胡子的黄脸上,有时假笑,有时生气,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他吃过饭在屯里溜达,对于穷人的毕恭毕敬的招呼从不理睬,而对于有钱的人,有说有笑,但也绝不吐露一句心里话。"话到舌尖留半句","对啥人,说啥话",这是祖上传下的教训,他牢记在心。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稀里糊涂跟他朋友唐田闲唠嗑,他说:
  "有钱要有七个字:奸、滑、刻薄、结实、狠。"
  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②的老田头晾在一边。大枣核进来,韩老六使一个眼色,她会意,就对田万顺说道:
  ①劳金即长工。吃劳金,是当长工。
  ②老实巴交即老老实实,巴交为语助词。
  "老田头,不是咱要退你佃,还是为你呀。咱这地薄,不打粮,你租别人好地,到秋后也能多落几颗。"
  "六爷,太太,"老田头把手搁在胸前请求说:"你们不租地给我,我下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们的饥荒,我只一匹老瞎马,咋能种人家远地?六爷,我老田没犯过你啥章程呀,也没少交过你一颗租粮……"
  韩老六冷丁①坐起来,切断老田头的话,劈头问道:
  ①突然。
  "共产党工作队来了,你说好不好?"
  "不懂六爷的意思。人家工作队好赖,咱庄稼人哪能知道呢?"
  老田头这样说着,可他心里想,工作队是八路军,八路军三营驻在屯子里的时候,有五个同志住在他家里,天天替他扫当院,劈柴火,要说他们不好,那是昧良心的话。但在韩老六跟前说工作队好,他不敢,说他们坏,又不情愿。他就含含糊糊说了上面这一句。韩老六说:
  "工作队来,该你抖起来啦。"
  "六爷真爱说玩话,工作队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不待老田头说完这话,韩老六瞪他一眼说:
  "告诉你吧,工作队是呆不长的。'中央军'眼看就要过江来。你别看他们挂着短枪长枪的那个熊样,到时候,管保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老田头,咱们是老屯邻,我不能不照应你,你要想长种我地……"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斜眼瞅瞅老田头。心眼老实的田万顺听到"工作队是呆不长的"这句话,正触动心事,他正担心他们呆不长。他那额上,被岁数和苦楚趟出一条条垄沟,现在,星星点点的,冒出好些汗珠子。韩老六跟着又说:"你要想久后无事,就别跟他们胡混,他们问啥,你也来个一问三不知。"
  韩老六说到这儿,叫老田头坐下,自己凑过去说道:"咱们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也长了,哪有铁杓子不碰锅沿的呢?"
  说到这里,韩老六想要提提老田头他姑娘的事,并且跟他说几句好话。但一转念,他想,还是不提好一些。老田头却早在想着他的姑娘,伤心起来。她死的苦呀!老田头两只眼睛里,停着两颗泪珠子,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他在使劲忍住心上的难过。韩老六赶紧抓住田万顺的胆小心情,把假笑收住,冷冷地说:
  "你要有本事,就甭听我的话,去跟工作队串鼻子,咱们骑在毛驴上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到这儿,韩老六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挥,又添说一句:"到时候,哼!"
  这一声哼,在老田头的脑瓜子里,好久还嗡嗡地响。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人问道:
  "六爷在屋吗?"
  韩老六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往外屋迎接。不大一会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韩老六使眼色叫老田头快走。进来的胖子名叫杜善发,外号杜善人,是韩老六的侄儿的老丈人。瘦子叫唐田,外号唐抓子,是韩老六的磕头的①。两人都是大粮户,和韩老六并称元茂屯的三大户,要把本屯的地和他们在江北的地都算计在内,他们三家都有一千垧以上的好地,条通和黄土包子②还不算在内。街里的"福来德"烧锅③,就是他们三家合股开设的。
  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性情也是两样。杜善人好念佛,家里供一尊铜佛。唐抓子信神鬼,家里供狐黄二仙④。杜善人老娘们病了,叫人拔火罐⑤,到北庙许愿。唐抓子老婆子闹病,请跳大神的,给黄皮子磕头。杜善人太胖,走道就喘气。唐抓子天天装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杜善人好对穷人说:
  "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
  ①拜把兄弟。
  ②条通是灌木丛生的土地。黄土包子是黄土丘陵地。
  ③烧锅:槽坊,即酿酒坊。
  ④旧社会以为多年的狐狸和黄鼬都能成仙。
  ⑤把纸放在小瓦罐里烧着,覆在头上和身上,罐子被吸住,停一阵,才拔下,老百姓以此治病。
  唐抓子爱对小户说:
  "这逼死人的花销呀,有地人家别想活啦。"
  杜唐二人听说工作队到来,不约而同地来找韩老六。他们来到后,屋子里随即热闹起来。韩老六的小老婆子、小小子、侄儿侄女,和大枣核,呼拉呼拉一大群,都从里屋跑出来。他们好像一家人似的,男人闲唠嗑,女人也时而插上一句嘴。韩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用手拍着他脊梁,嘻嘻地笑着。
  "快下来,崽子。"唐抓子说,叹起气来。
  大枣核从嘴上移开长烟袋,也说:
  "还不快下来,看你老叔又唉声叹气了。"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微微掀动,两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轻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两个人的擦着胭脂的嘴唇,露在雪白布帘子外面。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一个是他的儿媳。在伪满时,两个女人都跟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逛过哈尔滨,都好打扮,都好瞅男人。所不同的是韩爱贞有着没出阁的大姑娘脾气,在家里更刁横一些。大伙唠到落黑,妇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韩老六叫大枣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不准家里人跟工作队说话。特别不许猪倌吴家富到小学校串门。韩老六说:
  "他要是不听话,把他拴在马圈里。"
  韩老六吩咐完了,就陪杜、唐二人坐在红漆炕桌的旁边,挂在天棚上的大吊灯点起来了。吊灯的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翠蓝的花纸,照着炕梢的红漆炕琴①,照着"三代宗亲"的紫檀神龛,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三家大粮户。韩老六常常掀开透花窗帘,从玻璃窗里,瞅瞅当院。星光底下,院子里是空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三个人唠到深夜,两人才打算回去。韩老六喊人拿出一对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灯,点着后,三个人合计一下,又吹熄放回。两人辞了出门,在漆黑的夜里,走上车道,一个奔西,一个往东。东西两头都起了狗咬,一声声地起来,又落下去。这时候,韩家大院的当院里、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镐和铁掀挖掘石头和沙土的响声,直闹到鸡叫。天刚露明时,有人瞅到一辆胶皮轱辘车,车上装满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马拉着,往西门一溜烟跑去,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浆溅到老孙头脸上、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辆空车,今天又拉着满车财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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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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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篇
  ①炕上的长卧柜,上边可以搁被子。
  放下行李卷,架好电话线,工作队就开了一个小会。小学校的课堂里,没有凳子,十五个人有的坐在尽是尘土的长方书桌上,有的坐在自己的还没解开的行李上。小王坐在窗台上,背靠窗框。他隔着窗玻璃瞅着外面。近边是一条横贯屯子的大道跟柳树障子。绿得漆黑的柳树丛子里,好多家雀在蹦跳、翻飞,啾啾叫个不停。燕子从天空飞下,落在电话线上,用嘴壳刷着在水面上打湿的胸脯上的绒毛。大道的北头,一帮孩子正在藏猫猫①。瞅着窗口坐了一个人,他们一个一个钻过障子来,一窝蜂似地跑到窗户的跟前。为首一个把脸蛋贴在窗户玻璃上,鼻子抵成一片扁平,一只眼睛眯着,冲着小王作鬼脸。小王冷丁把窗子打开,孩子们回身穿过障子去,四散逃跑。最小的一个光腚的孩子,被一块石头绊住,摔倒在道上,哇哇地哭了。小王从窗口跳出,跑去把他扶起来,替他擦眼泪。别的孩子跑了一段路,站住回头看,并且信口唱着《摔西瓜》:
  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
  ①捉迷藏。
  小王回来,又跳进窗子来,会议正在进行着。商议的事情是先开大会呢,还是先交朋友?刘胜主张先召集大会。萧祥说:怕的是到会的人不会多,还是先把情况了解一下,再开会好些,刘胜说:
  "不先开个会,老百姓不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能了解出什么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眼镜,用青布小衫的衣角,擦着眼镜片上的尘土。
  萧祥说:
  "老百姓就会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咱们乍一来,就开大会,了解不到什么真实情形,你说着,他们听着,你向大伙提出你的意见,他们会齐声地说:'赞成。'可是,你说他们马上真的赞成了吗?那可不一定。中国社会复杂得很。中国老百姓,特别是住在分散的农村,过去长期遭受封建压迫的农民,常常要在你跟他们混熟以后,跟你有了感情,随便唠嗑时,才会相信你,才会透露他们的心事,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
  刘胜红着脸反问:
  "照你这样说,咱们找农民开会,说要斗争大肚子,叫大伙翻身,他们嘴上喊'赞成',心底却不赞成吗?"
  萧队长觉得刘胜是在挑字眼,误会自己的意思,心里冒了火,他说:
  "我是这样说的吗?"
  他还想说一两句刺刘胜的言语,但一转念,觉得自己是工作队的党的负责人,而且,自己的话也的确还有说得不太清楚的地方,他就平平静静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乍一来,老百姓还没有跟我们混熟,心里分明痛恨大肚子,不一定一见面就跟我们说,而且也不一定相信斗得垮。他们不会一下认识自己的力量,一下相信咱们站得长。况且定规还有坏根在背地里造谣捣乱呢。"大伙议论了一会,有赞成刘胜的话,说是应该马上开会的,有赞成萧队长的话,主张先交朋友,了解情况的,也有说要开小会,不开大会的。表决的时候,刘胜的意见多一人赞成。
  刘胜欢天喜地去找老孙头,叫他吆喝人开会。老孙头提一面铜锣,从屯子的南头敲到北头,东头敲到西头,还一面喊道:
  "到小学校开会去呀,家家都得去,一户一个。"
  落黑时,正是李振江走后不久,元茂屯的三家大粮户在大吊灯下悄声唠嗑的时候,从屯子的各个角落,里里拉拉的,有一些人来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在星星的微光里,三三五五站着的,尽是老头和小孩。刘胜站在一张书桌上,大声说道:"老乡们,咱们今天找大家来,开个翻身大会。咱们要翻身,就要大伙起来,打垮大肚子,咱们穷人自己掌上印把子,拿上枪杆子才行。"他还说了许多,最后发问道:
  "你们赞不赞成斗争你们这里的大肚子?"
  "赞成!"十来个声音答应。
  "我最赞成。"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说道,说完,回头冲着站在他的背后的李振江笑笑。
  "你们屯子里谁是大肚子?"刘胜又问。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
  "咋不说话呀?"刘胜问,他的眼睛落在刚才说了"最赞成"的白胡子身上:"你说吧,老大爷。"
  "这个屯子咱可不摸底,'八·一五'日本败退了,咱才搬来的。"李振江嘁嘁喳喳在他背后说些啥,白胡子就继续说道:"听别人说,这屯子里没有大粮户,确实没有。"
  "那你为啥说:你最赞成斗争大肚子呢?"刘胜问。"这屯没有,去斗外屯呗,外屯大肚子有的是。"白胡子说。
  "同志,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受听不受听?"另一个戴黑毡帽的老头子说道:"从古以来,都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官家说了算。如今的官家,就是咱们的工作队。咱们工作队同志说要斗争大肚子,帮咱穷伙计翻身,大伙谁还不乐意?大伙说,乐意不乐意?"
  "乐意!"从四方八面,从各个角落,老头和小孩同声地回答,跟着猛地爆发一大阵掌声。戴黑毡帽的老头又说:"同志你听听,大伙都乐意欢迎,也快到半夜了,这会该散了吧?请同志原谅,我可得先走一步,明儿还着忙脱坯,秋后好扒炕①。头年炕没扒,老冒烟,烧不热,十冬腊月睡着乍凉乍凉的,我那老伴一夜哆嗦到天明,老睡不着……"
  "你说那干啥?扒炕还早呢。"旁边一个人说。
  "你那老伴下晚睡不着,跟这同志说干啥呀?"另一个人打趣说。在笑声里,白胡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用胳膊碰一碰戴黑毡帽的脊梁说道:
  "你要走就走得了吧。"
  看着黑毡帽走了,白胡子也说:"同志,我也告个罪,先走一步。明儿一早得去瞧我姑娘,她正闹眼睛,真对不起同志。"说罢也走了。往后,有的说明儿要去拔土豆子的,有的说要去钉马掌的,也有的说要赶着拿大革②的。有一个人说,家里媳妇坐月子,明儿不亮天,自己得起来做饭。一个一个的,三三两两的,都说着,往回走了。赶车的老孙头看见这情形,生气地说:
  "都是些个'满洲国'的脑瓜子。"但瞅着没有人看见,他也溜走了。
  刘胜走回课堂里,坐在一个墙角的行李卷上,两手抱着低垂的头,肘子支在波罗盖③上,好半天,他才说道,"意外的失败。"
  ①脱坯:即用模子制作土砖。拔炕:疑即盘炕的转音,是把旧炕拆去,用新坯重垒新炕。
  ②割草。
  ③膝盖。
  "不是意外,"萧队长看着刘胜泄气的样子,用温和的声调安慰和鼓励他说:"是难免的事。再说,开了这个会也有好处,我们至少见识了这个屯子里的事情不简单,不能性急。"紧接着,工作队又开了一个小会,意见达到了一致:明儿一亮天,工作队全体动员去找穷而又苦的人们交朋友,去发现积极分子,收集地主坏蛋的材料,确定斗争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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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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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篇
  天刚露明,屯子里远远近近的雄鸡的啼叫还没有停息,工作队的人就一个一个地出门去了。
  工作队的十五个人中,十个警卫班战士和张班长,都背着长枪。其余四个人:萧队长、刘胜跟小王,加上萧队长的通信员万健,都挎着匣子。一早起来,烧了开水喝,吃了点干粮,他们分头出去串门子,找小户,约好下晚回学校汇报,还是集中住在一起。都带了些钱,到哪家,吃哪家,算钱给他。
  小王到北头串了几家,往后又走到南头,瞧见一个光腚的孩子,从一扇柳条编制的大门里出来。他迎上去,认识这是昨儿摔倒的那个孩子,小王把他抱起来问道:
  "你叫啥?"
  "我叫锁住!"小孩回答,用小手去抓小王的匣枪把上浅红的丝带子。
  小王又问:
  "几岁啦?"
  "我妈说我五岁,我爹说,再过两年得放猪啦,爹嫌乎我,老凶我,他说:'我养不起你啦,你给我滚。'我说:'我不滚,我要跟我妈,你给我滚。'他就打我一撇子①。"
  "你爹在家吗?"
  "这不是他出来啦?"锁住说。
  这时候,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从草屋推开窗纸破碎的格子门,走到院子里来,手里拿一根短烟袋,站在当院。这人三十二三岁模样,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长一脸漆黑的连鬓胡子。他叫赵玉林,外号赵光腚。他一年到头,顾上了吃,顾不上穿,一家三口都光着腚,冬天除了抱柴、挑水、做饭外,一家三口,都不下炕。夏天,地里庄稼埋住人头的时候,赵玉林媳妇每天不亮天,光着身子跑到地里去干活,直到漆黑才回来。屯子里谁也不知道她光着腚下地。有一天,她在苞米地里铲草,地头有人叫嚷着,她探出头来看是什么事,被人看见了光着的肩膀,从此,赵玉林媳妇光腚下地的事,传遍了屯子。从此,赵光腚的名字被叫开来。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这屯子打胡子,听说这情形,送了两套灰布军装给赵玉林。赵玉林一家这才穿上了衣裳,才敢让人到屋里坐坐。"同志,到屋里坐。"赵玉林招呼小王说。
  ①耳光。
  小王抱着锁住,跟赵玉林走进他屋里。一个穿黄布小衫的妇女盘坐在炕头,在用闪亮的苇子编草帽。看见有客人进来,慌忙撂下手里的苇子,要下地来。小王忙说:
  "你忙着,快别下来。"小王把小孩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拿起赵玉林敬他的烟袋,抽着烟,黄烟的香气喷满一屋子。小王一走进穷苦人家里,就无拘无束的,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似的。他们唠起闲嗑来。由眼前的烟笸箩①唠到黄烟,由小日月庄稼②谈到今年的苞米。起始,赵玉林光听小王一人说,自己只是"嗯哪,嗯哪"地点头,往后,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里的事情,赵玉林寻思:
  "他也是庄稼底子。"
  ①藤或柳条制的装烟的小小的、圆圆的或长圆的浅筐。②由播种到收获的时间不长的庄稼。
  这样一想,赵玉林就不拘束了,女人也跟着随便了。"你们这儿一垧地,能种多少棵苞米?"小王问。
  "一垧一万二千棵,好地能打八九石,岗地也打三四石。"赵玉林说,"这儿地不薄!出粮,可是得侍弄好。'人勤地不懒',这话真不假。你要赶这晴天铲了草,再赶上一场雨,就真是拍拉拍拉地长,一夜一个样。到老秋,子粒实实在在,一颗顶一颗。"
  "你要下地吗?"小王慌忙问,怕误他的活。
  "不,二遍铲完了。今儿想去碾稗子。"赵玉林说。"走,咱们一起去。"小王说,他顺手端起放在炕上的一簸箕稗子。
  到南头刘德山家里借了碾子,两人就推起来。一边堆,一边谈唠着。赵玉林无心地天南地北地闲扯,小王却有意地要在对方不知不觉中来进行自己的了解工作。他要了解这个人,他的心、他的身世、家庭和历史,他也要了解这个屯子里的情形。小王很快取得了赵玉林的信任。他是常常能够很快和庄稼人交上朋友的,因为他自己也吃过劳金,当过半拉子①,庄稼地的事,他都明白。
  ①只能顶半个长工的年轻长工。
  小王名叫王春生,春天生的,他妈就叫他春生。他是松花江北呼兰县生人。父亲是东北抗日联军赵尚志部队的一个营教导员,也有人说他还曾是中央北满地方党的一位区委书记。民国二十二年冬,他父亲被伪满县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时也问不出什么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别的三百多个抗联同志一起,一个一个装在麻布袋子里,一个一个在石头上高高举起,又拍塌摔下,血和脑浆从麻袋里流出来,在麻袋上凝成一片一片的黑疙脂。一个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两辆卡车,把这三百多个凝着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个冰窟窿,把麻袋一个个丢进江里去了。这时候,王春生还只有五岁。赶到七岁,伪满当局捕捉得更紧,他们跟抗联的大部队又失了联络,一家人不得不四散逃亡。他的叔叔奔关里,他们母子逃西满。母子二人半饥半饿,在凄风苦雨里,流浪好些年。赶十一岁,他给白城子一家地主老张家放猪,十三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官升了一级",给老张家放马了。十六岁扛大活①,因为个子长得小,拿劳金钱时只算半拉子。
  ①做长工。
  王春生七岁那年,就是跟他妈逃难到西满的那年,八月的一天,太阳正毒,母子俩在望不见屯落的大道上走着,西南天上起了乌云,密雨下黑了天地,老远望去,雨脚织成的帘子从天到地,悬在西南,真有些像传说里的龙须。带着湿气的大风猛刮着,把那夹着雷轰电闪的雨云飞快地刮了过来。王春生的妈一双半小脚,跑不快,近旁又没有一个躲雨的地方,他们挨浇了。赶他们母子连走带爬走到一座小破庙里的时候,两人露肉的衣裳早都湿得往下滴水了,小王直哆嗦,他妈把他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跟着一滴落下来,落在孩子仰着的脸上。
  "妈呀!"七岁的王春生懂事地大哭起来。
  "崽子,"母亲一边擦眼睛,一边说:"你要能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
  王春生十六岁那年,当上半拉子。他的劳金钱一个也不花,全都交给妈。这一年,他妈害肺病死了。自从逃难以来,这位在千灾百难中,宁死也要把小王抚养成人的母亲,这位继承中国妇女高尚品德的半小脚的不识字的旧女子,九年之久,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没吃过一顿饱饭。临终时,她神志清明,眼角停着泪珠子,还是重复这句话:
  "崽子,你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王春生从来没有忘了他爹的惨死跟妈的眼泪。"八·一
  五"以后,他参加了民主联军。不久又得到了跑到关里的他老叔的信息,他早在关里参加八路军了。七月,党动员一万二千个干部下乡去作群众工作时,小王响应了,编到了萧祥同志的一队。小王没有念过书,在部队里学习了八个来月,现在呢,他说:"能识半拉字了。"
  小王跟赵玉林推完了碾子,已晌午大歪。他们回来吃完晌午饭,小王抽了一袋烟,又跟赵玉林去侍弄园子地。赵玉林租种老韩家一垧岗地,交了租粮,三口不够吃,又租杜善人二亩园子地。他种上豆角、茄子、窝瓜、大葱、黄瓜,还有土豆子和向日葵。这些瓜菜,都长得肥肥大大。每年收了菜,除了出租子,赵玉林把菜卖掉一些,剩下的自己吃。每年春夏,他家用瓜菜来填补粮食的不够。他的园子地,拾掇得溜净,一根杂草也不生。今儿他是来整那大风刮歪了的黄瓜豆角架子的。他们从地边割了一些靰鞡草①,到了园子里,小王一面帮他用靰鞡草绑架子,一面闲唠嗑。
  ①一种叶子细长的柔韧的野草,农民割来,晾干,冬天塞在皮制的靰鞡(鞋)里,可以保暖,老百姓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
  起始,赵玉林尽说一些别人的事,往后才慢慢谈到他自己,他说:
  "民国二十一年,山东家遭了荒旱,颗粒不收,我撇下家人奔逃关外来碰运气。到了这边,没有证明书,落不下户,只好给老韩家吃劳金。扛活的人指望'一膀掀',就是把劳金钱一起领下来,这么的,就算是微微了了的几个小钱吧,也能顶些用。老韩家呢,却分做七八起来给。到老秋,钱早花光,啥事没办。到年一算账,倒欠老韩家一百元老绵羊票子,只好把一件山东带来的青布小衫子交给东家,作为抵押。第二年,我屋里的跟老娘也从山东家赶来,带的盘费还没有花完,我就不再扛活,租种人家的地了。谁料正赶铲草时候又摊上了劳工号,地全扔了。我一连出了四回劳工,头趟还没回来,二趟就又派上了。四回劳工,数牡丹江那一回蝎虎①,二十天,二十宿,没有睡觉,一天吃两顿橡子面,吃了肚子胀,连饿带冻,死的人老鼻子②啦。王同志,"赵玉林抬头瞅一瞅小王:"我还能回来,真算是命大。回来那时光,妈早死了,媳妇领着小嘎③在外屯要饭,我各屯去找,一见了我,娘儿俩哭得抬不起头来。我没有掉泪。王同志,穷人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哭鼻子,那真要淹死在泪水里了。"
  ①厉害。
  ②多。
  ③小男孩。
  小王的眼睛湿了,停了一阵,他用别的话岔开:
  "你说的那老韩家,就是韩老六家吗?"
  赵玉林点头。
  小王又问道:
  "他家有多少地?"
  "说不上。"赵玉林回头看看后面,他一面用确青的靰鞡草把黄瓜蔓子往架子上绑,一面接着说:"在这屯,南门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来垧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详细啦。"
  "韩老六这人怎么样?"小王透过爬满了须叶的黄瓜架子瞧着赵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吗?人家说:'好事找不到他,坏事少不了他。'"赵玉林说。他的脸蛋衬着确青的黄瓜的叶蔓,更显得焦黄,两束皱纹,像两个蜘蛛网似的结在两边眼角上。
  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赵玉林常常抬起眼睛来,瞅瞅开满了嫩黄的窝瓜花的障子的外边,看外边有没有人。其实,就是有人来听声,也听不出啥来,因为他们的声音,比在黄瓜花上嗡嗡飞着的蜜蜂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赵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韩老六的罪恶,都说给小王听了。
  韩大棒子韩凤岐,伪满乍一成立时,是中等人家。往后,他猛然发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宾县、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里的"福来德"烧锅,有他一大股。伪满"康德"五年,就是民国二十七年,他当上村长,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亲自提着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户去催出荷,催缴猪皮、猪血和葡萄叶子。当上二年村长,家更发了。往后他交卸村长,在家吃安逸饭了。就在这一年,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住在他家里。有人说,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说,森田爱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说,这个身板儿挺棒的日本宪兵队长是一箭双雕。小户摸不清底细,他家院墙高,腿子们出出进进,谁敢管这些闲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谁都看得见,从打森田住在他家里,他的威势就更大了。他家里挑水、打柴、盖房、扒炕、南园夹障子①,都派官工。他雇的劳金,全用在烧锅油坊。他的黑漆门楼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伙修的。修井时,讲好他出地皮,小户出工,井归大伙使。可井修好以后,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台上,不许别人来挑水,井就这样叫他霸占了。往后,听他支使的,还能来这井挑水,不顺他眼的,要来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户约好一起进大门楼去说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们堵在当院,不许进屋。这时候,正屋里,从窗口探出一个秃鬓角的头,这是韩老六。他厉声地问:
  "这帮人来干啥的?"
  ①编篱笆。
  "咱们是为井的事来找六爷,当初井是大伙修下的。"走在头里的老张说,脸上赔着笑。
  "拿井照来我看。"韩老六瞪着两只小绿豆眼睛,打断老张的话。大伙可都没有准备这着,哪有井照呢?
  "六爷,可不明明是大伙摊工挖的吗?"老张还跟他理论。"井挖在谁家地里?"韩老六问。
  老张还要说下去,森田跑出来,挥动鞭子,朝大伙的头顶上一阵乱抽,没有法子,都退出来了。第二天,老张摊上劳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没回。就这么的,大伙挖好一口井,却捞不着水喝。但要喝这井里的水,也不犯难,你一个月替他六爷干两三天活,不吃他的饭,不要他的钱,就自然叫你挑这井的水。韩老六靠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钱。韩老六的马房里,喂着二十来匹马,全都肥肥壮壮的。庄稼熟时,他叫人把马放到跟他的地相连的地里,吃人家的庄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来的谷子和高粱,叫人好伤心,但是,谁也不敢吱声。为此,宁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韩老六问那扔了地的人,对方不吱声,韩老六装做好心的又说:"怕是出不起花销吧?我来替你担待一两年。"他就雇人把地种上了。他种上一年,顶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说这地是你开的荒,你能拿出地照来?他早起来了地照。他的哥哥韩老五是大特务,衙门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就这么的,小户摔着汗珠子,开一两垧荒,到头都由他霸占。如今韩老六的地,东头直到山,西头直到日本开拓团。说起开拓团,也是韩家发财的地方。
  西头老宋家,租了开拓团的两垧地,种了线麻。麻快割啦,韩老六的大儿子韩世元,仗着他会日本话,领来一个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头,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啥。"大爷,你要干啥?"老宋走到他们跟前问,胆战心惊地赔着笑。
  "我要包大段①。"韩世元仰脸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种一大段地,不叫别人种。
  "我麻都快割了,咋办呀?"
  "算你白种了。"韩世元说完,跟日本人转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线麻给老韩家割走,老宋只得卖了马,现买线麻缴"官"麻。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黄瓜蔓子都已经绑好。他顺手摘了些黄瓜、豆角,薅了一把葱,搁在草帽里。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谈唠。
  "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那时候,黑大门楼是个阎王殿,谁敢进去?走在半道,远远看见韩老六他来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过去,才敢动弹。你要招呼他:'六爷,上哪去呀?'他仰起脸来,瞪着一双小绿豆眼睛说:'你问这干啥?拦着你的道啦?'多威势呵!啊,到家了。""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吃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还有新鲜的黄瓜和大葱。
  "吃吧,吃完再去添。"赵玉林看见小王爱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咬一根蘸着酱的大葱,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
  "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
  "你说该斗谁?"
  "你说呢?"赵玉林会意地笑着,反问一句,却不明说,"要是斗他,你敢来么?"小王又问。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
  "那好,那真好,咱们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赵玉林回到家里来,天已落黑。他媳妇在外屋刷碗。锁住在炕上爬着,看见爹回来,他跳下炕,扑到爹身上。今儿来了客,爹心里高兴,没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脸颊上的漆黑的连鬓胡子,一边告诉他:今儿捉到一只蝈蝈,明儿再去捉。又说: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鱼,老初家的鱼帘子①给人起去了。老刘家用丝挂子②挂一筐子鱼:有黄骨子、鲫瓜子,还有狗鱼呢。
  ①一种竹片或木片编成的渔具。
  ②一种鱼网,鱼碰到,就挂上了。
  "爹,咱俩明儿也去挂。"
  "你不是要捉蝈蝈吗?"
  没有回答,锁住眼皮垂下来,前额靠在爹爹胸脯上,发出了小小的鼾声。赵玉林抱起他来,轻轻放在炕头上,从炕琴上取下自己的一件破布衫子,盖了孩子的光身子。女人走进来,坐在炕沿上。
  "柴火烧没了。"女人说,瞅老赵一眼。这是一个跟他吃尽千辛万苦,也不抱怨的好心眼的小个子女人。
  "你先去割捆蒿子烧着吧,明儿我有事。"赵玉林说完,走到外屋,点着烟袋。女人靠着锁住躺下来,不大一会,也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赵玉林回来,坐在炕梢,背靠墙壁,抽着烟,他在寻思好多的事情。他想他跟韩老六是有大仇的。大前年,他躲劳工,藏在松木林子里,韩老六告诉了森田,他被抓去蹲了三个月的笆篱子①,完了送到延寿当劳工。头年他去缴租粮,过了三天期,韩老六罚他跪在铺着碗碴子的地上,碗碴子扎进他波罗盖的皮骨里,鲜血淌出来,染红了碗碴子和地面,那痛呵,直像刀子扎在心窝里。如今,要革掉这个忘八犊子的狗命,他是称心快意的。他躺下来,称心快意地抽着他的短烟袋。
  "能行吗?韩老六能像王同志说的那样容易打垮吗?"这个思想冷丁钻进他的脑瓜子,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着。他又爬起来,摸着烟袋,走到外屋灶坑边,拨开热灰,把烟袋点上,蹲在灶坑边,一面抽烟,一面寻思。烟锅嗞嗞地响着,他想起韩家的威势,韩老五还逃亡在外省,韩老七蹽到大青顶子②里,他的儿子韩世元跑到了长春。屯子里又有他好多亲戚朋友,磕头拜把的,和三老四少③的徒弟。
  ①监牢。
  ②蹽:跑。大青顶子,松江省一带的大山名。
  ③民间秘密结社的青帮,在东北称为家理,又叫在家理的人为三老四少。
  "就是怕不能行呵。"他脑瓜子里又钻出这么个念头。
  "你害怕了吗,老赵哥?"脑瓜子里又显出小王的圆脸,满脸堆着笑问他。
  "我怕啥?"赵玉林抵赖,怪不好意思。小王的影子一出现,他就感到有力量,"人家年纪轻轻的,还不怕,我怕啥呢?"他想着,"小王说:关里关外,八路军有好几百万,尽好枪好炮。又说天下穷人都姓穷,天下穷人是一家。天下就是穷人多,这话真不假。明日咱去多联络些穷人,韩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拧过咱们!"他想到这,好像韩老六就在他眼前。一看到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他就冒了火,"非革他的命,不能解这恨。"他使劲在锅台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
  "锁住他爹,干啥还不来睡呀?快亮天了。"赵大嫂子睡醒一觉了,在屋里叫他。他进来睡时,院子里的雄鸡已经拍打着翅膀,叫头遍了。鸡叫第三遍,他就爬起来,戴上草帽,光着上身,迈出大门,一直往工作队走去。小王躺在桌子上,正在揉眼睛,看见赵玉林进来,他赶紧起身,两个人到操场里去溜达去了。赵玉林把他昨下晚拐弯抹角,晃晃荡荡的心思,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小王,结尾他说:
  "这会想透了,叫我把命搭上,也要跟他干到底。""革命到底。"小王快活地改正他的话。
  "嗯哪,好汉一言,快马一鞭。"赵玉林记起小王这句话来说,完了,两个朋友一起再去联络屯子里别的穷哥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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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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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篇
  萧队长打算去串门,走出小学校,瞅见一个中年汉子在道旁井台上打水。
  "队长同志,吃晌①了吗?"这人笑着打招呼,萧队长一面点头答应,一面瞅着这人的粗大的手指,宽阔的肩膀,穿着一件破蓝布衫子,他想:"是个庄稼人,"就走到他跟前,问他:
  "你贵姓?"
  "我免贵姓刘,叫刘德山。"中年人回答,接着就笑嘻嘻地邀萧队长往他家里去串门,他担了满满的两筲②水,往道北走,萧队长跟他并排地走着。
  ①吃午饭。
  ②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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