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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_14 周立波(当代)
  车子进到郭全海的新家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日头卡山了。新娘的车停在大门外。小嘎们都围拢去,妇女和男子也跟着上来,他们瞅着头戴红绒花,身穿红棉袄的刘桂兰,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刘桂兰低着头,脸庞红了。这红棉袄是分的果实,原来太肥,刘桂兰花一夜工夫,改得十分合身,妇女们议论着她的容貌和打扮:
  "长眉大眼睛,瓜子脸儿。"
  "还擦胭脂呢。"
  "哪是胭脂?是红棉袄照的。"
  "哪里,她臊红脸了。"
  "人是衣裳,马是鞍,一点不假,这人品配上这衣裳,要算是咱们屯里的头一朵花了。"
  刘桂兰听着妇女们闲唠和取笑,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吱。她穿的红缎子绣花单鞋,两脚冻木了。她伸直腿脚,想要下车,张景瑞笑着阻止她,闹着玩地说:
  "别忙,快了,得憋一憋性呐。"
  老孙太太叫一个妇女端杯水来,要刘桂兰喝。刘桂兰晃一晃脑袋瓜,老孙太太说:
  "得喝呀,这是糖水,喝了嘴甜。"
  刘桂兰红着脸说:
  "要嘴甜干啥?"
  老孙太太说:
  "姑娘可别使性,这是老规矩,哪个新娘也得喝。"端糖水的妇女把碗伸到刘桂兰嘴边,她只得呷了一口。她现在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迷糊,手脚飘飘,像做梦似地,听人摆布。两只脚冷得一直麻木到波罗盖上来了,她盼着这一切都快些完结,好让她下车,上灶屋去烤烤腿脚。这时候,又一个妇女端一盆水来,叫她洗手,老孙太太在一旁说道:"洗一洗手,省得打碗。"
  刘桂兰两手在盆子的温水里浸了一浸,又用那妇女递给她的毛巾把手擦于了。她伸开冻得要命的腿脚,正要下车,第三个妇女端一盆火来,通红一盆木炭火,不停地爆裂着细小的火花。刘桂兰寻思,这盆火来得正好,两只脚都快冻折了,烤烤正好。可是,端火的妇女却要她烤手。
  老孙太太在一旁劝说:
  "烤一烤好呀,来个客热热乎乎的。"
  刘桂兰只得伸手烤一烤,就要下来,老孙太太说:
  "别沾地呀,踩在茓子上。"
  原来从大门外停着新娘大车的地方,经过院子当间的天地桌,一直到新娘房的炕沿边的地面上,都铺着炕席和茓子。刘桂兰下车,在炕席和茓子上才迈上几步,冷丁听到人叫唤:"郭主任来了。"
  刘桂兰听了,眼睛闪亮着,一种热热乎乎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她偷眼瞅他。这位连眉毛她都熟悉的郭全海,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了。他穿一件崭新的青直贡呢棉袍,戴一顶铁灰色呢帽,这都是老孙头替他借来,叫他穿戴的。青棉袍子上交叉披着红色绸带和绿色绸带。脸庞直红到耳根,小嘎们叫道:
  "新郎比新娘害臊,看他脸红的。"
  接亲娘子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跟前,吹鼓手吹着海笛,奏着喇叭。三张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点着两枝红蜡烛。闪亮的烛光在下晚的冷风里摇晃。五个红花瓷碗盛着五样菜:猪肝、猪心、白菜、粉条,还有鲜鱼,摆成梅花形,每一碗菜上,都插一朵大红花。一个盛满高粱的斗上插着一枝香,还插着一杆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和新娘,冲大门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妇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桌子的四围。她们的眼睛老瞅着新娘,有时也看看新郎,她们肩挨着肩,手拉着手,评头论脚,叽叽嘈嘈地小声地吵嚷个不休:
  "瞅她鞋上的花。"
  "瞅那红棉袄,样子多好看,多合身。"
  "这红袄是杜善人小儿媳妇的,原先太肥,她自己改的。""手艺巧着呢。"
  "还用你说?她是咱们屯子里的细活的能手。"
  "她剪窗花也是头把手。"
  刘桂兰听人当面议论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吱声。要是在平常,她就得改正她们的话:"咱剪窗花还赶不上白大嫂子手巧。"妇女还是谈唠着:
  "听老人说,拜天地都得穿红,要不,得愁一辈子。""可不是?我过门那年,做不起红袄,借他大地主的,好容易才借到手呀,那时候,穷人处处都为难。"
  "这时候,穷人样样都好办。老王太太大小子那门亲事,亲家指定要麻花被子,老王太太愁的呀,下晚合不上眼皮,眼瞅要黄了,农会垫上条被子,如今这儿媳可不娶到家来了?"这时候,有人说:天头太冷,还是快拜天地吧。又有人
  反对:子时没有到。第三个人说:等到子时,新娘脚要冻掉了。老孙头也说:"早拜天地,早生贵子。"吹鼓手吹打起来,仪式开始了。
  拜完天地,郭全海靠左,刘桂兰靠右,两人迷迷瞪瞪地,踏着茓子,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轻媳妇跑在先头,站在门口,等着新郎新娘的到来。她们笑闹着,议论着:
  "看她左脚先迈门呢,还是右脚?"
  "这有什么讲究?"
  "右脚先迈,先养姑娘,左脚先迈,先养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门口时,老孙太太赶上来叫道:
  "新娘子,别踩滴水檐呀,踩着了,婆家不发。"
  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咋的,刘桂兰脑瓜都懵了。没有听到老孙太太的叫唤,就迈进门了,站在门边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都叫起来:
  "左脚,左脚先迈进去的,先养小子。"
  他们昏昏迷迷来到了洞房。老孙太太忙把一个高粱袋子铺在炕沿边地上,叫道:
  "让新郎上炕。"她指着高粱袋子添着说:"踩踩这个,步步升高。"挂在炕前的枣红花缎子幌子放了下来。新郎新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个青年媳妇在给新娘子梳头。炕上还坐着三对抱孩子的媳妇,她们不说话,也不笑。刘桂兰坐在炕上,脚才慢慢不冷了。她低着头,想起老孙太太的这些规矩,忍不住笑着,郭全海和她,都不信这些,可是老孙太太说:"不行礼,那不成了搭伙一样了?"
  行了礼,拜了天地,还要干啥呢?刘桂兰想:"由他们去吧。"她迷迷糊糊,听人摆布。
  洞房是赵大嫂子给他们布置起来的。天棚上挂着一个大吊灯,八仙桌上点着一对高大的红蜡烛。桌上的鲁壶①、茶碗,都盖着红纸剪的纸花。西墙,原是贴三代宗亲的地方,现在贴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肖像。炕梢墙上贴两张红纸,上书"和谐到老,革命到底"八个大字,右边一行小字:"郭全海刘桂兰新婚志喜",左边落的款是:"萧祥敬赠"。
  ①瓷茶壶。
  里里外外,人们挤得满满堂堂的。老吹鼓手来唱完喜歌以后,执事的妇女端着两樽酒,一樽给新郎,一樽给新娘,叫喝一口,交换着酒樽又叫喝一口。吹鼓手吹着进酒的海笛。小嘎们都挤上前来。他们仰着脸庞,瞅着他们喝完交杯酒,还是不散。老初挤过来张罗什么,小嘎们净往他的身边挤,老初叫道:
  "小嘎都回家睡去,三星晌午了。"
  老孙头也站在门口,说道:
  "这些小崽子,将来你们都有这天的。这会子忙啥?"孩子们笑着,只是不走。郭全海下炕张罗客人们吃饭。西屋是女客房。老田太太和赵大嫂子作陪客。老田太太说:"这会子真省事了。早先那规矩才是大呢。穷人别想娶媳妇。还没过门,就要八口猪。又是过节猪,又是过年猪,还有开锁猪。讲究的,得双猪双酒,彩礼衣裳还不算。穷人往哪去整这些财礼?"
  赵大嫂子也应和着说道:
  "这会子这些都免了,真好。"
  老孙太太不同意她们的意见:
  "规矩还是有点好。要不价,不是成了搭伙一样了?"赵大嫂子说:
  "翻身以后的大规矩是对相对中,不比咱们那时候,见也没见过:碰得巧就好,碰不巧,两口子不对心眼,一辈子的事。"
  老孙太太也同意这话:
  "对相对中好,省心,先把姑爷的脾性模样,都打听好了,免得往后闹别扭,保媒的也省事。"
  年老的年轻的妇女都唠起来:
  "这会子,没过门,还能见到,还能在一块工作。""没有看见的,也能打听得明明白白。"
  "咱们做姑娘的时候,谁要是打听姑爷,可不要把人笑死。"
  "不打听,要是嫁个跛子呢,要是嫁个不成材的,不劳动的呢?"
  "只好认命呗。"
  "在早,妇女也是旧脑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婆家能供她衣食,就千依百顺,打骂都由人。如今,谁试一试压迫屋里的看吧,妇女会就找上门来斗你了。"
  "在早还有童养媳……"
  这话没说完,老孙太太做个眼势,叫说这话的人放低声音,自己又低声地说道:
  "咱们这位,可不也是童养媳?"
  年轻妇女们交头接耳,低低地递着小话:
  "你说,她这算是红媒呢,还是白媒?"
  "还没上头,算红媒。"
  "要不价,咱们郭主任还能要她?他连碰也没有碰过妇女呀。"
  男客房是隔壁张家的西屋。满屋客人坐在那儿嗑雪末籽①,唠家常嗑。新娘迈进门,保媒职务就完了,两个媒人,老孙头和老初都坐在那儿。老孙头舞舞爪爪地又在唠着他的开锁猪:
  "穷赶车的,上哪去整双猪双酒?我把一个养不肥的小壳囊送去,爱要不要。老岳母吵骂一通,也只好换上自己的肥猪,那肥猪倒是很乖巧,叫它站在锁神柜跟前,把酒浇它的耳朵,它又动耳朵,又晃脑瓜。打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这个命呀,又好又不好。"
  老初插嘴问道:
  "往年你不是常说:你命里招穷,外财不富命穷人?"老孙头忙说:
  "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你当年年都一样?小家省子年年呆一个窝里?早先要双猪,没有双猪,也得送一个,没有肥猪,也得送个小壳囊。如今刘桂兰啥也不要,还带半垧地过门②。这会子,啥都变了,命也变了,人也变了。"
  ①向日葵籽。
  ②北满分地时,未嫁姑娘也分半垧地,过门时带往婆家。
  老田头点点头笑道:
  "嗯哪,这都是翻身的好处。穷人都娶上媳妇,光叫那些不劳动的坏种,去当绝户头。"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我要是没有老伴,也能娶上一个带地的娘们。"
  老初笑着说:
  "快叫老孙太太来,听听他这话。"
  男客屋里正说说笑笑,喇叭和海笛又吹响了。男男女女都拥挤出来,瞅着新人分大小,认亲友,吃子孙饺子。屋里院外,乱马人哗地,直闹到小鸡子叫第三遍,东方冒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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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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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八篇
  半个月后,萧队长带着警卫员老万,带着一个紧急的任务,为了取得一个典型的经验,又来到了元茂屯。到农会见了农会主任兼党的支部书记郭全海,就笑嘻嘻地说道:
  "成了家了,恭喜恭喜,我来迟了。"完了又逗着乐子:"怎么样?小刘也不出门了?做了新娘子,有了爱人,就不工作了?"
  郭全海脸庞红红地说道:
  "那哪能呢?她领着妇女,在编草帽。头年这屯子涝不少地,今年春耕前,人吃马喂都不够,得发动妇女,整点副业,到外屯外县去掏换点粮草。"
  萧队长打断他的话:
  "你先别谈这个,粮草好整,政府还能放一点。有一件重要的事,咱们得合计合计。咱们全县,特别是咱们这个区,这个屯子,宗宗样样工作都还不大离。往年打胡子,头年起枪挖财宝,都是有名的。扫堂子也没出岔子。侵犯过中农,这是一个错误,北满都犯了这个错误,咱们纠偏也还不算慢。就有一桩事,咱们落后了,你猜是啥?"
  郭全海掏出别在腰里的赵玉林的蓝玉嘴烟袋,塞满一烟锅子黄烟,上外屋去,蹲在灶坑边,扒开热灰去对火。他早猜到他们屯子落后的是啥,但是他不马上说,点着烟袋,待了一会,才回来说道:
  "参军的少了。"
  萧队长笑道:
  "猜对了。那么,依你说咋办?"
  "这回要多少?"
  "我先问你,这屯子有多少军属?"
  "三十九家。"
  "也不算少,不过现在是大兵团作战,要的兵员多。这回要是还能扩到这么多,就能赶上人家了。人家呼兰长岭区,扫堂子是出了岔子,参军倒好,长岭一个区,一个星期里,有一千多个年轻人报名参军,挑了又挑,挑出一个营,就叫长岭后备营,多么光彩。"
  郭全海坐在炕沿,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吱,烟袋抽得吧哒吧哒响。萧队长凑近他一些问道:
  "有啥困难吗?"
  郭全海说道:
  "困难不能少,"说着,他抽一口烟又说:"可也不要紧。分了房子地,还有牲口,家扔不开了。"
  萧队长说:
  "有困难,就得克服。你先去找人来开个小会,完了再开个大会。呼兰的经验是开家庭会议,妻劝夫,父劝子,兄弟劝哥哥,都有效力。"
  郭全海起身去找人。走到门口,他又回身转来说:
  "张景瑞、白大嫂子、赵大嫂子都提出了入党的要求。"萧队长问道:
  "你们小组讨论过吗?他们对党的认识怎么样?"
  "讨论过,白玉山回来过年,跟白大嫂子谈到参加组织的事,跟她解释了共产党是干啥的。"
  萧队长说:
  "她现在的认识呢?"
  "她说,共产党是为全国老百姓都翻身,为了大家将来都过美满的日子,不是火烧眉毛,光顾眼前。她认定了这个宗旨,决心加入共产党,革命到底。"
  "张景瑞他们的认识呢?"
  "张景瑞认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元茂屯农民的翻身。不加入共产党,单枪匹马,啥也干不成,加入了共产党,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啥也不怕。赵大嫂子说:'我们掌柜的是共产党员,我要不跟他学习,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一意为人民,就对不起他。'"
  萧队长说:
  "回头我找他们一个个谈谈。"
  郭全海又说:
  "还有一个也提出了要求。"
  萧队长早猜到了八九分,却故意笑问:
  "谁呀?"
  "刘桂兰。"
  萧队长笑着点头。他知道中国农村的特点,一家出了一个革命的,那一家子,就多少染红,甚至于全家革命。而刘桂兰的确也是一个在早最苦,现在是明朗健全,积极肯干的青年妇女。他没有再问,就说道:
  "办完参军,我们跟着要整党建党,这几个人我都要一个一个找他们详细谈谈。你先去吆喝李大个子他们来,开个小组会,布置一下,再召集积极分子会议。"
  积极分子的会开过以后,屯子里掀起了参军的运动。大会、小会和家庭会议,黑天白日地进行。过了三天,报名参军的,还只有三个,一个是共产党员,才出担架回来的李大个子,一个是要求入党的张景瑞,还有一个是老初。老初是快四十的人,送去一定验回来。张景瑞呢,家有一个参军了,他后娘到农会来找萧队长,说是张景瑞爸爸年纪大,又有病,家里没有劳动力,请求把他留下来。萧队长原想叫元茂屯成为一个参军模范的屯子,来推动全区全县的这个工作。可是现在呢,看样子是要失败了。这一天,天上有云,日头有时冒出来,有时又缩进云堆。屯子里外,风不再是呜呜叫着的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也不感觉冷。萧队长出南门溜达,融了雪的漆黑的地里,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春天出来最早的荠荠菜①和猫耳朵菜②,冒出叶芽了。地里有一群小嘎,在挖野菜,锁住也在内。萧队长叫锁住过来,他抱他起来问道:"你在干啥?"
  "妈说,挖点荠荠菜做馅儿饼吃。"
  ①一种春天最早生长的小叶子野菜。
  ②一种野菜,叶子有点像猫耳朵。
  萧队长放下他来,赶巧太阳隐没在云里,小锁住唱道:
  太阳出来毒毒的,上山给你磕头的。
  他说:"这么一唱,太阳就会钻出来。"可是,唱了半晌,太阳还是没有冒出头,萧队长笑着说道:
  "锁住,你这法儿不灵了。"
  锁住笑着跑走了。萧队长走回屯子,在公路上溜达。公路上,上粪的车子来来往往,打柴火的大车从山里回来,车上的漆黑的柴火堆得高高的。融了雪的焦黄的洋草屋顶上,飘起了淡白色的炊烟,南门里的一家小院里,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皮袍,在马槽边,使根棒子,在拌马草和马料,马喂得大腿溜圆,深黄色的毛皮,油光闪闪。那小子望着马嚼草,入了神了,没有看见萧队长,萧队长也不惊动他。另外一家院子里,靠东下屋,有一个穿着红袄,剪短的头发上扎着大红绒绳的新媳妇,正在劈柈子。萧队长也没有进去。他又走了几家,青年男女有的正在编炕席,有的铡草,有的遛马,有的喂猪。生活都乐乐呵呵,和和平平,忘了战争了。
  下晚,萧队长又找农会的干部合计,看怎么办?他们召开一个大会,军属讲了话。临了,郭全海也讲了话,他说:"这天下是咱们贫雇中农的天下,还得叫咱们贫雇中农保。蒋介石还没有打垮,咱们就脱袍退位,光顾个人眼前的生活,要是反动派再杀过来,咱们怎么办?"
  大伙不吱声,白大嫂子跳起来说道:
  "我要不是妇女,早报上名了,一个男子汉,呆在家里,窝窝憋憋的还行?"
  一个年轻人说:
  "都去参军,把地都扔了?"
  白大嫂子说:
  "你们去参军,咱们来生产,管保一根垄也不叫扔。"老田太太也说:
  "咱们上年纪的,还能喂猪养鸡,整副业生产,帮补过日子。"
  小猪倌也起身说道:
  "咱们半拉子,也组织起来,薅草拔苗,挑水打柴,两个就顶一个男劳力。"
  郭全海坐在角落里,低头抽烟,没有再吱声。大会散了以后,又有五个人,来报名参军,除掉一个长大骨节的,其余四个,都是年轻结实的小伙子。但是预定的目标是四十个人,如今离离拉拉的,还只有六七个人报名,相差还太远。萧队长又召集了一个积极分子会,研究参军的热潮还没有到来的原因。萧队长叫各人多想些办法,明天再开大会。
  当天半夜,刘桂兰上农会来找郭全海。萧队长从炕上爬起,划着火柴,点起油灯。在灯光里,瞅着刘桂兰的红棉袄说道:
  "他早走了。没有回家?是不是到李大个子家去了?你去找找看,别着急,不会丢掉的。"
  刘桂兰一面往李大个子家里走,一面张望着道旁的小屋,家家的窗户门都关得溜严,院里黑漆寥光的,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到李家铁匠炉门口,门窗关了,也没有声音。刘桂兰高声问道:
  "大个子,见着郭全海没有?"
  问了几声,大个子才醒转来回答:
  "没有呀,是小刘吗?怎么的,丢了人了?"
  刘桂兰脑瓜急懵了,但也没有法,只得先往家里走,看他回去了没有。
  郭全海开完积极分子会以后,走到老王太太家,参加他们的家庭会议。这家子有兄弟俩,他寻思,兴许能动员一个人参军。老王太太开首没吱声,郭全海催她劝劝她儿子,她就说道:
  "二小子是靰鞡匠,脚长大骨节,去也验不上。大小子呢,跟主任一样,才刚办事。"老王太太说到这儿,偷偷瞅瞅郭全海,看见他脸红,又添着说:
  "唉,年轻的人,主任也不是不明白,好容易娶门媳妇。咱也难开口。"
  老王太太絮絮叨叨地,还说了一些,不知道是真心话呢,还是讽刺话?
  郭全海从她家出来,没有回家,也没上农会。他信步往小学校走去。小学校的教员早睡了,课堂里没有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点声音。他坐在小学生的书桌上,手里搬弄着赵玉林的遗物,小小的蓝玉嘴烟袋。从老王太太的言语和眼色里,他知道了这回参军不容易动员的道理:都恋着家了。而他自己又不能起模范作用。他想起了赵玉林为大伙,把命豁上了。老赵也有媳妇,还有小嘎呢。他寻思着,这几天来,他说话没劲。自己恋着家,光叫人家去,人家嘴头上不说,心里准不服。想到这儿,好像是刘桂兰笑着进来了。"你来干啥?""你不能去呵,咱们在一起才二十天。"说着,她哭了。把头伏在他波罗盖上,他心又软下来了。冷丁地哗啦一声响,一只花猫从天棚上跳在一张书桌上,把桌上一个墨水瓶打翻,掉在地上砸碎了。他睁开眼睛,心里清醒了,眼前没有刘桂兰,他还是坐在小学校的空荡荡的课堂里,他掏出赵玉林的小烟袋,放到嘴里。小蓝玉嘴子触着他嘴巴,他瞪着眼睛说道:"忘了你是共产党员了?家也不能舍,才娶了亲,就忘了本了?你不去参军,恋着家,叫刘桂兰拖住,完了跟着花炮走,叫人扔掉你。"
  他抬手摸摸滚烫的脸庞,从桌上跳下,再没有想啥,就往农会走。刘桂兰才走,萧队长还没有吹灯,他叫他进来,笑着说道:
  "怎么的?你们两口子,那个去了,这个又来,倒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回家,上哪儿去了?"
  郭全海没有回答萧队长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坐在炕沿,嘴里叼着没有装烟的烟袋。萧队长知道他有话要说,就等着他,半晌,郭全海才道:
  "政委,我参军去。"
  萧队长从炕上跳下,有一点感到意外地说道:
  "你?"
  郭全海移开烟袋,平静地回答:
  "嗯哪。"
  萧队长又说:
  "这屯子的工作咋办?"
  郭全海站了起来说:
  "你另挑人,李大个子,或张景瑞都行。"说罢,他就往外走。
  萧队长叫着:
  "别忙,别忙,还有一句话。"
  但郭全海走出了院子。萧队长跑到门口连声叫唤道:"郭全海,郭全海。"
  脚步声远了,没有人回答。萧队长回到里屋,好半天也没有躺下。他寻思着:郭全海是他培养两年的这个区里的头等干部,他历史清白,勇敢精明,机灵正派。他是想要把他培养成为区委书记的。现在他要参军了,他舍不得放他。但一转念,他想起了郭全海的果决的勇武的神色,回头又责怪自己:把好干部留在自己工作的地区,使这儿的工作做得漂亮些,不顾及全体,忘了战争,这是什么思想呢?他取笑自己:
  "我变得跟屯子里的落后娘们一样了。火烧眉毛,光顾眼前。本位主义,实际上是个人主义的扩大。这和一个光看见炕上的剪刀,再远一点,啥也看不见的落后的老娘们,相差多少呢?"他躺下来,闭上眼皮,半睡半醒地断续地想着:"他是对的,谁呀?郭全海。为了全中国的解放,咱们工农阶级得把最有出息的子弟送进军队去。咱们的党得把最优秀的党员派往前方。他结婚才二十来天,刘桂兰不会哭吗?他做得对。郭全海他完全正确。可是他怎么跟刘桂兰说呀?"不大一会,细小的鼾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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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第二部
第二十九篇
  郭全海回来的时候,刘桂兰也才刚回来。她坐在炕上,正在发愁。灯匣子上的小豆油灯还没有熄灭,她解开红袄的钮扣,露出胸脯鼓鼓的白粗布衫子,正要躺下,还没有躺下。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她转身冲窗外问道:"谁呀?"郭全海早就推门进来了。瞅着刘桂兰正在发楞,他说:
  "你还没有睡?"
  刘桂兰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他道:
  "叫人好找,倒是上哪儿去了?"说着,怕他冷,忙把炕头的火盆移到他身边,郭全海拔开火盆里的热灰,点起烟袋,他抽着烟,瞅着刘桂兰的脸上欢喜的气色,先不提参军的事,他手扶着小烟袋问她:
  "马喂过没有?"
  刘桂兰笑着回答道:"忘了喂了。"郭全海噙着小烟袋,起身往外走。他要去喂马,刘桂兰说道:
  "暖和暖和再去嘛。这死人真是,牲口就是他的命。"郭全海确实爱马。他从不用鞭子抽马。对这怀着身孕的青骒马他分外爱惜。他再困难也喂它点豆饼,不管怎么冷的天,半夜也要起来喂它一遍草。他说:"不得夜草马不肥。"马干活回来,浑身出汗,他就要牵着它遛遛,先不叫喝水,免得患水病。马圈里打扫得溜干二净,还搭着棚子,挡住雨雪。凭着他这么细心地侍候,马胖得溜圆,干起活来,气势虎虎的。如今要走了,他要再去喂一回夜草,摸摸它那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迈出门,张望着马圈,星光底下,牲口不见了,他慌忙走近马槽边一瞅,马爬蛋了。一个漆黑的小玩艺在它后腿跟前蠕动着。他欢叫道:
  "你来,你来,快出来看呀,马下崽子了。"
  刘桂兰正在火盆里给郭全海烧土豆子,听到这话,撇下土豆,跳下地来,光脚丫子跑出来,边跑边说:
  "别胡弄我,小崽子在哪?"
  星光下面,郭全海瞅着她的光脚丫子踩在湿地上,骂道:"你找死了,这么冷,光脚丫子跑出来?快去穿鞋子。"刘桂兰说:
  "不用你管。小马崽子在哪儿?这老家伙,不声不响,就下下来了。"
  小马驹子躺在它妈妈的后腿的旁边,乱踢蹄子,挣扎要起来,可是老也起不来。它浑身是粘粘的水浆,冻得直哆嗦。郭全海跑进灶屋拿出个破麻袭,蹲在旁边,擦干它身子,完了把麻布袋盖在它身上,用手掐断它的脐带,抱它起来,用棉袍的大襟小心地兜着,就往屋里走。刘桂兰也跟着进去。躺在地上的青骒马嘶叫着,想要起来,却起不来。夫妇俩抱着小崽子,放在炕上。小家伙四只腿子乱打乱踢,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打晃,终于又摔倒在炕上。刘桂兰哈哈大笑,西屋老田头也给闹醒了。老头子披着棉袄,走过东屋,看着小马驹子说:
  "哟,这样好事,一声不吱就下了,我来瞅瞅,是个儿马子。"
  刘桂兰忍不住笑着说道:
  "嗯哪,要不他赶巧出去,这样大冷天,小家伙早冻坏了。"老田头用手摸一摸炕席,随即说道:
  "太凉,快去烧烧炕。唉,你们年轻人,仗着身板好,炕也不烧。"说着,揭开炕席,下头炕着苞米,摸摸还有一点热气,忙把小崽子扶到苞米上,叫它炕干身上的湿气。刘桂兰点着松明,跑到外屋,抓一把柴火塞在灶坑里,点了起来,完了又塞进几块干柈子。灶火通红,照着刘桂兰的红红的圆脸和她沿脑盖子上的几根乱发,和她胸脯绷得紧紧的新白布衫子。她伸手理一理乱发,站起身来,走进里屋。老田太太眼睛看不见,起来趁一会热闹,又回西屋去睡了。郭全海蹲在炕头,用破麻布袋子仔仔细细揩擦马驹的湿漉漉的小身体。老田头坐在炕沿,眼睛盯着马崽子,不紧不慢,絮絮叨叨地说起这新生的小玩艺的家史:"它妈是老王家卖给杜善人家的,它爹是杜善人的那个兔灰儿马。它妈年轻的时候,是这屯子里的有名的好马。翻地拉车,赶上最棒的骟马,我瞅瞅小家伙的蹄子。"老田头用手拖住一个胡乱踢着的蹄子,看看说道:"又尖又小,干活准快当。赶到两岁半,个子长得大,就能夹障子①,三岁拉套子,赶到五岁,拉它一刀②,就能给你干十来多年。"
  ①干轻快活。
  ②阉。
  郭全海搁麻布片子擦净小马的蹄子,一面说道:
  "我这马崽子早答应送你。"
  老田头说:
  "我可不能要。"
  郭全海说:
  "我是说话算话的,说出的话,不能往回收。"
  "说啥也不能要呀。"
  "往后再说吧,刘桂兰,你记着,咱们这小家伙断了奶,就拴到老田头马圈里去。"刘桂兰笑着答应。老田头唠一会闲嗑走了。剩下两口子,一面揩擦着小马崽,一面唠着家常嗑。刘桂兰说:
  "正赶上送粪,它坐月子了。你看这咋办?"
  郭全海说:
  "跟人换换工嘛,叫它多歇几天。这会子小户谁家没有马?在早,大财阀家的牲口多,马下了崽子,歇一个来月,比人坐月子还要娇贵。小户人家的马,下了崽子,才十来多天,就得干活,大的没养好,小的没奶吃。我们只顾说话,忘了它妈了,你快去添点高梁,再整点豆饼,叫它吃着好下奶。"
  刘桂兰出去一阵,回来的时候,郭全海正在梳理小马的黄闪闪的茸毛,用手握住它的整整齐齐的小嘴巴子。刘桂兰上炕,还是不困。她东扯西唠,说明年一定要拴一挂小车,上山拉套,不用求人。她说老母猪也快下崽子,又说今年要把后园侍弄得好好的,多种些瓜菜,多栽些葱。她含笑问他:"头回你说爱吃地瓜①,我问老田头要了些籽种,给你种一点,如今有了地,咱们爱吃啥,就种点啥,不像早先……"
  郭全海没有吱声,光顾抽烟袋。刘桂兰搂着马驹子,摇晃着,顺着它的茸毛,摸着它的脊梁,冷丁她说道:
  "我还忘了告诉你。"
  这话才说完,她又顿住,脸庞连耳根都涨得通红。郭全海看着她的气色,听着她的言语,叼着烟袋子问道:
  "你怎么的呐?"
  刘桂兰半吞半吐地说道:
  "我……身上不来了。不知是有病呢,还是咋的?早该来了,过了十天期,往常一天也不差的。"
  她脸上绯红,心里却有一种道不出口的欢喜,紧紧搂着马崽子,把自己的脸蛋贴在马崽子的长长的小脸上。郭全海没有吱声,她却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地闲唠:
  "老孙头说:今年松花江是文开,冰往底下化,年景不会坏。庄稼上得快,种啥都能有七八成年成。早先,没马哈马地②,种不起小麦,今年咱们跟老田头伙种二三亩,到年也能包半拉月饺子。"
  ①即红薯,北京叫白薯。
  ②翻地。
  郭全海还是不吱声。刘桂兰轻轻打一打朝她咂儿上乱蹦乱踢的马崽子的腿子,又说:
  "杨树枝枝上都长上了小红疙疸,有些还冒了花苞。小枝梢梢上都冒嫩绿叶芽了。小猪倌说:'山上雪化了,花开了,槟榔花、鞑子香花、驴蹄子花、猫耳朵花,还有火红的、鹅黄的、雪白的山芍药花,满山遍野的,都开开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又香又好看。'小猪倌还送你一根木头,说是狗奶子木。"她说着,伸手从炕席底下,掏出一根二尺来长的焦黄的树根。"这是狗奶子木头,能治病,能去火,小猪倌还说:'用这木头磨做筷子,菜里放了毒药,筷子伸进去,就冒烟。'他说你斗争坚决,反动派心里有你,不定放毒药药你,得加点小心,送你这个磨筷子。"
  郭全海笑起来说道:
  "哪有这事?狗奶子木熬药能去火,那倒听说过,哪能试出毒药来?别信他孩子话了。"
  刘桂兰还唠了一些山里和地里的闲嗑,郭全海想要说话,但是又不说,刘桂兰忙问:
  "你是咋的呐?"
  郭全海寻思,总得告诉她的,就简捷地说:
  "我要参军去。"
  刘桂兰心里一惊,抱在怀里的小马驹子放松了,她问道:"你说啥呀?"
  "我要报名参军去。"
  刘桂兰凑近他问道:
  "你骗我是咋的?"
  "骗你干啥?我跟萧队长说了。"
  "他能答应你?"
  "怎么不答应?"
  "农会的工作能扔下?"
  "大伙另外推人呗。"
  刘桂兰知道这是真的了。过门以来,半天不见郭全海,她就好像丧魂失魄似的。如今他要走了,去参军了,她嘴上说:"好,那你去吧。"心里却酸一阵,两个胳膊软绵绵,抱着的小马崽子,从她怀里滚下来,摔倒在炕上,蹄子乱踹,想爬起来。它连跌带晃地站起来一会,又摔倒了。头正搁在刘桂兰的盘着的腿脚上,一滴冷冷的水珠掉在它的晃动着的长耳丫子上,接着又一滴。它不知道这水珠是啥,不知道这是妇女的别离的眼泪。
  郭全海把小烟袋别在腰里,过来替刘桂兰脱下棉袄,扶她躺下,他也解衣躺下来,脑瓜搁在炕沿上,低声说道:"别哭,你一哭,我心就乱了。参军的人有的是,打垮蒋匪,我就回来的。萧队长说:'蒋匪快垮了。'"
  刘桂兰还是哭泣着。郭全海往年打胡子的那股劲头又涌上来了。他心一横,骂起来了:
  "你哭啥,要扯腿吗?要当落后分子吗?"
  刘桂兰用手背擦干眼泪,说道:
  "我不哭,我不哭了。"
  但是不听话的眼泪还是像断线的珍珠似的,配对成双地往炕席上掉。她接着哭溜溜地说道:
  "我也知道,你去是对的,不用跟我说道理。我就是个舍不得。咱们在一块堆的日子太浅了。"
  郭全海打断她的话说道:
  "往后在一块堆的日子多着呢。"
  刘桂兰手擦着眼窝又说:
  "我要是男人,跟你去多好。"
  "在家生产也当紧。咱们合计一下,家里还有啥活要干的,明儿开大会,我就报名了。"
  刘桂兰脑瓜靠紧他胸脯,黑发抵住他的下巴颏。她低声地说:
  "家里事倒不用惦记,咱们宗宗样样都有了。你这一去,不知有几年?"
  "快了。蒋介石跟他的美国爸爸,都不抗打。一两年后,打垮蒋匪,就能回家。我准挣个功臣匾回来。"
  "衣裳铺盖,啥也没有收拾好呀,还得几天吧?"
  "那不用你操心,啥也不用带。这一报名,三两天就走。你怎么的,又淌眼泪?妇女都不结实。别哭了,听小鸡子叫了,咱们再躺一会,就得起来了。忘了告诉你,你的请求,我跟萧队长说了,你还得自己去请求。"
  "啥呀?",因为别离,刘桂兰一时懵住了,记不起来。"你要入党的请求。"
  刘桂兰抬起头来。她知道郭全海是共产党员,她自己早想参加党。郭全海干的事,她都想干。她想她入了党,懂事更多,和郭全海更挨得近了。她连忙问道:
  "萧队长说啥?够不够条件?"
  郭全海瞅着她泪眼婆婆的脸庞说道:
  "条件倒是够,可是不能哭,你要再哭,就不够资格,哪儿也没有哭天抹泪的共产党员呀。"
  "我不哭了,我再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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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第二部
第三十篇
  全屯的参军大会,在小学校的操场里举行。红旗飘动着。郭全海参军的消息宣布以后,会场上引起了参军的狂潮。当场有三十多个年轻小伙子争上来报名。老王太太才办事的大小子,也报名了。他说:"跟着咱们郭主任爬高山,过大河,上哪去都行。到关里也行。"小猪倌吴家富也报上名了。老孙头把胡髭一抹说:"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也还是能干,太公八十遇文王,屯子里的小蒋介石算是整垮了。咱们去打大蒋介石,把他整垮,大伙都过安生日子了。"刘德山也要报名,他说:"咱是中农,这江山咱们也有份,咱也要去,咱们家有农会照顾,不用惦记。"刘德山带头,有七个年轻的中农先后报了名。李大个子在会上不声不响,开完了会,回到家里,把铁匠炉和全部家当都收拾好了,整一挂小车,拉到西门外他表姊家里,他表姊见他把家当拉来,惊讶地问道:
  "你这是干啥?"
  李大个子一面搬东西,一面说道:
  "咱去参军,打垮蒋介石,回来再打铁,铁匠炉寄放你家。"说完就走,跑到农会,找着萧队长说:
  "我早报名了,得让我去。"
  萧队长睁眼瞅着他说道:
  "你一定要去?都去了,这屯子交谁来管?"
  "人有的是。我非去不行。人家上前方,当上英雄了。我呆在屯子里,窝窝憋憋的,算个啥呀?带担架队上前方,要不是领队,早不回来了。"
  萧队长说:
  "你这个想法,不是共产党员的思想,前方后方,不是一样?一样得安心的工作。不行,老一点的党员得留下一两个。郭全海要去,你就不能去。"
  农会各小组,来了个竞赛。有的说上前方痛快,有的看着郭主任也去,非跟去不行。有的是家人、朋友和农会小组组员的督促和动员。三天三宿,父母劝儿子,女人劝丈夫,兄弟劝哥哥,都用郭主任来作例子,郭全海成了参军的旗子。第四天清早,郭全海和参军的其他党员,骑着马上区委会去,要了党的关系信,回元茂屯时,已经是晌午,萧队长正在农会的上屋,检查参军的人的名单。他点点人数,一共一百二十八名。其中有一个,名叫杜景玉,萧队长皱着眉尖,好像记起啥来了。他问站在一旁的郭全海道:
  "这人名字好像看到过。"
  郭全海说:
  "这是杜善人的侄儿,在伪满当过二年国兵,'八·一五'后,从长春回来。"
  萧队长道:
  "把这个人留下。"
  郭全海问:
  "怎么的?地富成份不行吗?"
  萧队长说:
  "地富成份也行,当二年国兵也不要紧。问题是他从长春回来,怎么去的,怎么回来的,要搞清楚。我们不能叫一个来历不清的人混进我们的军队里去。"
  萧队长瞅着名单,又把李毛驴、老孙头、老初、小猪倌等等的名字都抹了。张景瑞的哥哥张景祥早参军了,他家里要求把他留下来,萧队长也把他名字涂掉。一百二十八个人里头,他挑来挑去,通共挑了四十一个人,这四十一个人都是成份占得好,岁数是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结实小伙子。农会的灶屋,三个大师傅,剁菜,炖猪肉,切咸菜,安排明儿欢送参军的酒席。西门的木头门框上,民兵用山里拉回的松枝,扎着彩牌楼。小学校的课堂里,点着两盏豆油灯,白大嫂子,赵大嫂子和刘桂兰领着十来多个妇女,用红色的油光纸,扎着大红花。
  三星晌午,刘桂兰才回到家里。她给郭全海煮好的四个鸡子,他没有吃。他们又唠了一宿,到天亮时,郭全海先起来穿戴,对刘桂兰说:
  "今儿不要再哭了,知道吗?"
  刘桂兰擦干眼窝说:
  "知道。"
  郭全海走进灶屋,挑起水筲,上外面的井台上,挑回一担水,放下水筲嘱咐刘桂兰:"下晚多挑两挑水,灶坑边上,别堆乱柴火,小心火烛。"往后又到马圈边,给青骒马添一些谷草,加一点豆饼;又回屋里找到一把铁梳子,梳着马毛。他嘴噙烟袋,屋前屋后,都细看一遍。柴够一年烧的了。谷草少一点,他叫刘桂兰在种大田前,多编点草帽,交农会去外屯换些谷草。他又吩咐了一些家常,民兵来请他赴席,他就走了。
  这是阳历四月里的一个清早,冰雪都化了。屯子里外,只有沟沟洼洼,背荫洼地里,星星点点的,还有一点白色的雪点子。道旁的顺水壕里,浑绿的水,哗哗地流淌。一群一群的鹅鸭在壕里游走、寻食和鸣叫。大地解冻了。南风吹刮着,就是在清早,风刮在脸上,也不刺骨了。柳树和榆木的枝上冒出红的小疙疸,长着嫩绿的叶芽,远远一望,好像一片贴在蓝玉的天上的杂色的烟云。小家雀子在枝头上啼噪和蹦跳。家家的洋草屋顶上,升起白色透明的炊烟。家家的院子里,柴火垛赶上房檐似地高。房前屋后,在没有篱墙,没有障子的地方,都堆起一列列的柈子,整整齐齐的,像是木砌的一垛一垛的高墙。
  牲口都添喂豆饼和高粱。犁杖、耲耙和锄头都摆在院里,人们准备春耕了。
  太阳透过东边的柳梢,屯子里的各种乐器都响了。首先是锣鼓和喇叭,跟着是小学生的洋鼓和军号。民兵、儿童团、小学生、老年团、农会和妇女会都在公路上,排成了队伍,农会的红绸子旗子,在空中飘荡。三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越过人群,往西门奔去,为首一挂车上赶车的是老孙头,他的大鞭上吊个红布条子。大车赶出西门外,停在公路上等着。喇叭吹着《将军令》,军号和鼓乐一齐伴奏着,欢送着从农会里宴罢出来,往西门走着的四十一个人。队伍跟随着他们,到了西门,都停下来。以郭全海为首的四十一个参军的青年,冲南面一字儿排列在西门外的公路旁。锣鼓停了,海笛奏细乐。妇女会的正副会长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行列里出来,手里拿着许多红色的花朵。刘桂兰走到郭全海跟前,喇叭吹着《将军令》。男女老少的眼睛都望着他俩,眼光里含着惊奇和敬意。老孙头老伴低声地跟旁边的老王太太说:
  "才二十来天,一个月还差几天。"
  老王太太说:
  "还不是为咱们大伙。我那大小子也非去不行。"
  她们声音低,没有人听到。人们都望着刘桂兰把一朵带小铁丝的红花往郭全海的胸脯上簪着,郭全海起首不望她,往后,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泪水汪汪的眼睛上。他小声说道:
  "收拾了蒋匪,我就回来的,不用惦念我。快擦干眼窝!"刘桂兰哽咽着,没有吱声。她的眼泪和郭全海的小声的话语,只有贴近他们站着的老田头看到了和听到了。这老头子也用冒着青筋的枯干的右手,擦擦自己的眼窝。这时候,刘桂兰的手颤了,手里拿着的红花掉下一朵,一阵风把它刮走了。刘桂兰慌忙拿起另外一朵化,簪在郭全海的棉袄前胸的扣眼里,从他跟前走开了。被风刮走的红花,停在第一挂大车的跟前,老孙头见着,忙跳下地,把花捡起来,插在自己棉袄的扣眼里,旁边小猪倌笑着说道:
  "看老孙头也戴光荣花了。"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参军的光荣,咱送参军,也沾点光。这回咱也报了名。萧队长叫咱留下,说在后方赶车也重要。要不是叫他留下,咱也走了。有出息的人,谁乐意呆在家里,守着老婆子,成天听她絮絮叨叨的。"
  这话给他老伴听到了,回敬他一句:
  "你才絮絮叨叨呢,你要去,人家也不能要你。"
  这时候,音乐都停了,军属代表老王太太在说话。她的话,句句是对她大小子说的:
  "你只管放心,不用惦念家。房子地有了,牲口也分到手了。啥啥都齐全了,你新媳妇有家里照顾,不用挂心,咱们翻身了,南边的穷人还没有翻身,光咱们好了,忘了人还掉在火坑里,那是不行,你去好好地干吧,孩子。"
  郭全海听到这儿,走出来说:
  "老王太太的话是对咱们大伙说的,咱们到了连队,都得好好干,争取立功,一人立功,全屯光荣。"
  接着,李大个子走过来,站在四十一个人的跟前。他出过担架,上过前方,习惯了敬礼,举起手来说:
  "我代表农工会向大伙敬礼。你们放心去,后方有咱们,大肚子管保反不了鞭了。你们上前方,多打胜仗,多抓俘虏;咱们在后方,多打粮食,多交公粮;咱们把公粮晒得干,扬得净,叫你们吃了,打仗更有劲,早日消灭蒋介石匪帮,回家过太平日子。"
  临了是萧队长说话,他简简单单说了几句,鼓乐声停后,他说:
  "你们是东北劳动人民优秀的子弟,你们是元茂屯的工农代表,咱们的先烈赵玉林同志的屯邻,希望你们出去好好地干,今儿戴着光荣花出去,不久扛着光荣匾回来。凭着共产党的领导强,毛主席的谋略好,蒋匪快要垮台了,全国快要解放了。那时候,你们得胜还乡,"说到那儿,他抬手指指眼前一望无边的漆黑的平川,接着又说:"那时候,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咱们大伙来生产,开始用马来种地,往后就用拖拉机。"
  送行的和参军的都大鼓掌,萧队长临末说道:
  "好吧!请你们上车,祝你们都成为英雄,得胜回乡。"喇叭奏着《将军令》,军号吹着得胜号。参军的人都上车子了。小学生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鼓乐声和歌唱声里,车子开动了。老孙头"喔喔,驾驾"地吆喝着牲口,十二匹膘肥腿壮的大马,放开步子往前奔跑了。到了车子看去好像一些乌黑的小点子,在地平线上往西蠕动的时候,送行的人才往回走。萧队长和李大个子并肩走上横贯屯子的公路,两人小声谈着屯里往后的工作。萧队长说道:
  "回头吆喝张景瑞、白大嫂子、赵大嫂子和刘桂兰上农会里来,咱们合计合计往后怎么办,咱们要开始整党和建党,建立支部,工作队都得取消了,日后屯子里的工作都靠支部来坚持开展。"走进农会院子里,萧队长又添一句说:
  "还有,老花的问题,咱们回头也研究一下。"
  下晚,老孙头趁着月亮,赶着空车,打县上回来的时候,捎回郭全海一个口信:叫刘桂兰不要惦记,安心工作。还说:小马驹子断奶以后,不要忘了送给老田头。
全书完。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日。
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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