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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8 王蓝(当代)
  “你的‘膏药’卖够了没得?这一手倒不愧是政治系高材生!我不要听你的伟大理论!你今天替这个人说话,明天做那个人的喉舌,你怎么不替我说话,不做我的喉舌?我不是老百姓?我不是人民哪?哪一条法律规定的当了人家未婚妻的女人就不是老百姓或人民啦?我告诉你,你要负担起一个未婚夫的义务,我得享受一个未婚妻的权利。”
  我痛苦地摇摇头,实在无话可说。
  “你大学念完了,方帽子戴上了,好神气呀!”她气忿忿地坐在沙发上,“我还差一年才毕业,难道就应该半途而废!永远被人指为大学没读完,永远被人指为不如你吗?”
  “美庄,你愿意念完大学,我十二万分赞成。我以前答应你代你写的毕业论文,在我走前也可以想法赶完交给你。那么,放寒假的时候,你可以到天津找我,等再放了暑假,你也是一位方帽子大学士啦,那时候,我们便结婚!”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她几乎一口气连喊了十几个“不要”,“我要你留在四川等我,我要你辞去新闻记者的工作,我要你跟爸爸做处长!”
  我开始做哑巴。美庄一人说说歇歇,歇歇说说,又指手划脚地把我痛斥了半天。最后,我离开她的房问时,她狠心地咒骂起来:
  “好,你走!你走!从今天起,你永远别进我郑家的大门!你这个爱情的叛徒!爱情的刽子手!”
  五十五
  行期近了。
  我已把代替美庄写的毕业论文赶完,并且面交给她,希望藉此挽回上次几乎绝裂的情势。果然,她没有拒绝。事先,我直担心她会把厚厚一册的原稿当面撕碎。
  “谢谢你,”她说着,脸孔却是冷冷的,“我应该收下你为我写的这些东西,因为你应该替我写,我不请你写请谁写呢?别人也不是我的爱人和未婚夫!不过,我今天要跟你说清楚:我收下这论文,绝不等于同意或默许你独自先回平津。这是两回事。我发觉我上次跟你发脾气、吵骂也不太对,也并无效果;因而今天我倒想冷静地跟你谈判。如果你真硬下心肠决定不留在四川等我,那么就请便吧,这是你的自由。你这位醉心民主政治的先生,当然对于自由的重视是比一般人更强烈的,我不应该妨害你的自由,我不想做‘法西斯’。可是,你要自由,我也得要自由,你回平津‘自由’你的,我在这里‘自由’我的!从此各不相干!”
  “你这是甚么意思?最后通牒吗?”我问。
  “对,就是最后通牒!”她说。
  “如果我一走,你准备怎样自由法儿?”
  “将来的事,现在不用谈。”
  “是否要跟我解除婚约?”
  “这可是你讲的!”她大叫着,“我可并没有这么说!你不必先给我按加罪名!”
  我知道和她多谈无益;便转托最低领袖、维他命G、丈母娘等几位老同学,向美庄进行说服。我又和美庄的父母做了一次礼貌的长谈,说明我的苦衷与\意。
  郑总司令夫妇并不十分反对我先行离川,不过一再说明欢迎我继续留在四川,最后看我去意甚坚,便满口答应代我劝说美庄,并且还为美庄的脾气不好向我致歉。一时,我颇觉得这两位老家很明事理,很富人情味,很亲切。郑总司令又特别为我设宴欢送,席间对我大加鼓励,并且我谈论天下大事,十分表现了他的忠\拥护政府,坚决反对共党的信念与决心。这当然又令我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这次宴会美庄托词生病,未参加。美庄的母亲一再跟我说:
  “请多多包涵,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我们常说她是‘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别说跟你,跟们老夫妻俩也常会呕起气来,整天不起床,整天不吃饭的!”
  最低领袖几位同学游说的结果是:美庄承认依旧爱我如初,为了爱,她有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个理由叫我留在她身边,她反对我走,那是父母、同学和一切人的劝说都无效的;不过她一直有信心,她认为到最后紧急关头,我仍会放弃己见,甘心留在四川,因为她知道我爱她。
  这简直是一场冷战!如此冷战在一对未婚夫妻之间是不必要的。我托最低领袖告诉美庄:我爱她是真的,我要走也是真的,任何人和任何方法都不能变更我的决定。
  十月下旬的一个清早,我由白市驿机场搭机直飞北平。天还未亮,最低领袖、维他命G、丈母娘,还有另外四、五位男女同学便赶来报社看我,并且他们决定赶到美庄家中,拉上美庄一齐到飞机场给我送行,这样一来,他们认为我和美庄的感情也就很自然地恢复了。
  我真感谢这些同学们的细心与好意。飞机起飞前,美庄家的两部汽车开进了机场。可是,一点不含糊地,美庄没有来。
  “美庄硬是不肯来,她一直坚信你会在飞机起飞前变卦,她要我们接你回去。”丈母娘对我说,“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清楚你的性格。可是,美庄怎么却不清楚你的性格呢?大概你一向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温柔太驯良了吧?”
  “在女孩子面前温柔驯良是应该的,你必须继续这种美德,到了天津,别忘了马上给美庄来信,”维他命G向我关切地说,“她跟你斗气,你可不能跟她学,你是男人!懂吗?”
  最低领袖更嘱咐我,不但要常给美庄写信,有机会飞回重庆来看望美庄一两次也属必要。他又说:
  “还记得当初我反对你俩谈恋爱吧?可是,你们已经谈了恋爱,我就赞成永远谈下去,千万不能中途破裂;否则,可太痛苦了。”接着,他还告诉我:他已决定创办一个专门研究、阐扬三民主义和时事分析、政治评论的杂志,希望我在平津能够抽空常给他写稿。我很高兴听到他的这一项计划,我深信这一位虔\的三民主义的信徒,一定会把这个刊物办得出色。
  螺旋桨转动了,我和同学们一一握手道别登机。进入机舱前,我偷偷地,彷佛怕人看见似地往机场门口那儿眺望了好几眼,我竟暗自盼望美庄会在这一剎那赶来。虽然她家的两部车子都在机场;可是她果真要来,向她家的亲友借一部车子是极方便的。最低领袖说得对,中途决裂的恋爱必会是痛苦不堪的。我和美庄目前尚不算决裂,我已经有些忍受不住。
  飞机起飞了。美庄不会来了。我失望极了。我想到,她该正在家中盼望我突然返回,而我却是越飞越离她远了,她不也失望极了吗?我们是不该分开的。我在一阵心酸之后,感到一阵歉疚,我觉得对不起美庄,我把她那一再给予我的无情咒骂,似乎完全忘记——我想起了她的许多好处——
  对于重庆和那些送行的同学,我也有着强烈的惜别情愫。我不知道何时再能和这做坚强神圣伟大的山城,与那些纯真活泼热\的好友重逢?
  当想到我即将重晤一别五年的故都,和一切北国故人时,方始渐渐逐散了心头的惆怅。
  飞机越飞近北平,喜悦也越增多。
  ————
  “北平到了!北平到了!”机上每一位乘客都欢呼不止。
  飞机低低地从北平城头掠过,一时,碧绿的中南海、北海、晶亮的白塔、金碧辉煌的宫殿,尽入眼底。机翼一斜,我们安降在西苑机场。
  五十六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北平。
  汽车把我们这一批“重庆客”送到东单牌楼舒适的北京饭店,我不准备住宿,我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天津姑母家挂长途电话,第二件事情是尽快吃饭,第三件事情便是搭火车回天津。
  五年了,居然我还能想起来姑父的电话号码。当“特快长途电话”突然接通的一剎那,我发觉我喜悦地颤抖得讲不出话来了!对方已经一连“喂、喂,”地叫了好几声,第一声我就听出来那是表姊的声音;可是,我竟连姊姊两个字都兴奋得不会叫了。
  “你到底是哪儿?我这儿是季宅!”表姊着急地问。
  像哑巴突然变得会讲话一般那么高兴地,我喊出来:
  “姊姊,姊姊,我是醒亚!我是醒亚!我现在是在北平跟您讲话!”
  “呀,”表姊尖叫了一声,“你是小弟呀!你到了北平啦?”
  “是我,是我呀!姑奶奶,您今天正好回娘家呀!姑老爷来了没有?”
  “讨厌,还没见面就调皮呀!你几点钟火车回家?”
  “下午四点的快车!姊姊!”
  对方突然换了口音:“我不是姊姊,我是姑妈!”
  原来是姑母接过电话去了。
  “您好呀,妈,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妈。”
  “哈哈,我不是妈,我是姑父!”对方又换了口音。
  “姑父,您好呀!”
  “我不是姑父,我是大哥!”对方又换成了表哥的口音。
  “啊,密斯脱风雨无阻呀,我回来了!真开心呀!”
  “小弟,有人跟你讲话,你猜是谁?”电话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您是高姊姊!”我叫着,“不,不,我该叫您大嫂了,大嫂,您好呀!小宝宝好呀!叫他听电话好吗!”
  “叫叔叔,叫叔叔!”表哥表嫂的低低声音。
  “嘟嘟!”孩子清脆的声音响了。
  “我们来车站接你呀,小弟!” 最后是表姊、表哥、表嫂,一大堆人同时喊出的声音。
  我终生难忘这一次和姑母全家通话的愉快。那真是动人的一幕。有这一幕,五年来的任何艰险苦难,都变得极有代价,极有意义!我想,姑母一家人的感受,必也和我完全相同。
  搭上平津快车,深深地,长长地舒了口大气:
  “多年梦想着回家,这可当真实现了!”
  列车隆隆的声响和我心脏喜悦的跳跃,谱成一阙最轻快的双重奏。窗外,每一片田野,每一簇树丛,每一处村落,每一个车站,每一条铁轨,每一架天桥,每一面洋旗,每一湾溪流,每一匹骡、马,每一头牛,每一只羊,每一位农妇、农夫、或儿童,都对我那么熟识而亲切,都那么美丽而动人地真如一幅幅世界闻名的风景画或人物画。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往返平津道上,曾无聊地数沿路的电线杆子;如今,那一柱一柱的电线杆与一排一排的电线,在我心目中变得奇异地美妙:天空是一大张光净透明的蓝色纸,而那一条一条的电线正如五线谱一般画出在蓝色纸上,无数的小鸟做了音符,在上面跳来跳去,谱出了令人陶醉,令人痴迷的乐章!
  车到杨村,站台上响着一片“糕干!糕干!杨村糕干!”的贩卖声!我在北京饭店饱吃了一顿西餐,还未消化,可是却那么渴望一尝这久别了的北国名产。我买了一大包,饕餮地嚼咽着,我发觉五年前的杨村糕干从没有如此甘美。
  黄昏时分,火车头放开喉咙,得意洋洋地鸣叫着,列车驶进了天津老龙头(天津人管天津东车站叫“老龙头”)。
  站台上,迎客的人们与脚行们(天津人管脚夫叫脚行)、小贩们的天津大嗓门土腔,灌进了我的耳朵,是那么亲热,是那么动听。
  “小弟呀!”表哥和表姊同时发现到我,也用大嗓门喊叫着。
  我猛地跳下车来,先和姑母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
  “孩子,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啦,孩子,你可回来啦,你可当真回来啦,谢谢老天爷的保佑,谢谢老天爷的慈悲——|”姑母抚摸着我的头,喃喃着,眼泪流了满脸。我也哭了;可是我一面哭,一面又笑个不停。
  “妈,别和小弟表演西洋礼节了,全站台上的人都在看您娘儿俩哩!”表姊提醒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姑母和我。
  “管人家看不看,”我叫着,“我还得跟你们每一位都表演西洋礼节哩!”
  接着,我和表哥、表嫂、表姊,都热情的拥抱了一下,又在表嫂领着的小侄子的脸蛋儿上,响响地吻了两吻。
  简单的一只行李箱,交给了脚行代拿,表哥、表姊,和我三个人,手拉住手,活像十数年前一起由小学放学回家的姿态与神情,愉快地走上天桥。
  五十七
  步出车站,因为接站的人多,我提议雇一部出赁汽车回家。
  “对!小弟现在是‘法币阶级’ 了,应该请我们坐坐汽车啦!”表姊高兴地说着,一面挽搀着姑母进入一部汽车里。
  姑母告诉我:姑父下午有要公未能来车站,可是他老人家已在登瀛楼订了座,今晚就为我接风。表哥告诉我:贺大哥下午没在办公室,不过已给他留条,告诉他我返津的消息。表嫂说我口音变了,猛听活像南蛮子学国语,又说我的神气确实像个大人了,和八年前在他们家拉胡琴唱平剧的时候真不可同日而语了。接着,姑母、表哥、表嫂又不停地告诉我其它的事——表姊一劲的催促着:
  “你们跟小弟讲完了没有?我还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讲哇!”
  “好,好,对不起,现在让我洗耳恭听姊姊的话!”我转向表姊,注视着她的面孔。
  “一下火车,我就要抢先告诉你;可是妈他们大伙儿一直紧着跟你说不完,叫我张开嘴的机会都没有。”
  “您快说呀,别‘卖关子’啦,有甚么好事要告诉我?”
  一万万个没有想到,表姊竟说出来:
  “是关于唐琪的事!”
  “唐琪?”我淡淡地。这名字,已在我记忆中冰封很久。
  表姊并没有体会出我淡淡的神情,她兴致勃勃地说下去:
  “是呀,就是你那心上的,日夜难忘的唐琪呀!她真是一个可爱可敬的女性,我算佩服你的眼光了,当初你那么小小年纪竟会跟她恋爱,真是别具慧眼,难怪你今天功成名就衣\还乡啦!”
  “姊,我是衣\还乡呀?您没看见我这身粗呢中山装呀!”我打断了她的话。
  “今天吃过晚饭,就叫你大哥陪你去做衣服吧,”姑母说,“听说重庆来的人都在这儿大制行头哩!对啦,您现在每月赚多少薪水?”
  “三十几万法币。”我答。
  “唉哟,可不少啦,合起“准备票”(伪币),有一百二十多万呀!比你姑父挣的还多了一半呀!怪不得听人说重庆客都认为这儿的物价低!现在做一套西服,大概二十万准备票儿足够了。只合五万法币吧!”
  “是呀,现在咱们打了胜仗,法币值钱了;当初姑父给我兑钱时,是一块伪币兑十元法币,现在是四块伪币兑一块法币,”我一面说,一面猛然想起,受了多年姑父母养育之恩的我,应该开始稍稍尽一点孝心了,便接着说,“我每月最少给您十万法币零用,买东西,或是存起来,好吗?妈!”我往姑母怀里一偎,她立刻又把我紧紧抱住:
  “好孩子,好儿子,不用,不用,你现在做大事了,应酬多,开销大,每月给我万儿八千的足够了!”
  “唉哟,唉哟,”表姊酸溜溜地尖叫着,“您娘儿俩别这么客气得‘肉麻’啦,好不好?我这儿紧着要给小弟报告唐表姊的重要消息,你们怎么老打搅呀?”
  “对,对,快让她讲,”表哥插嘴说,“要不,叫我讲给小弟听算啦!”
  “不行,不行,当然应该由我讲,”表姊说,“别忘了,当初我是‘拥唐派’,你们都是‘骑墙派’,说好听点是‘中立派’,所以今天我最有资格讲给小弟听。”
  接着,表姊把我双手一抓,正要正式开讲,汽车喇叭连响两声,到家了。
  “讨厌,到得好快!好啦!咱们到家里去讲。”表姊嗔怨地松开我的手,搀扶姑母下车。
  一进家门,就撞上了贺大哥。
  我们猛扑在一起,我发现我长得竟已比他高出了半头。
  千言万语要跟贺大哥讲,简直一时不知由何说起。贺大哥紧紧地搂住我,不住地叫:
  “醒亚,醒亚,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实,太好啦,这么壮实,这么高,太好啦——”
  泪珠滚跌出我的眼眶,贺大哥眼睛里也装满了泪水,我们松开四只臂,相互一对视,又立刻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唉哟哟!”表姊叫出来,“两个大男人别这么哭啼啼热辣辣的喽!小弟,你见了贺大哥都这么亲热,等要见了唐琪表姊,还不知得怎么表演呢?好了,好了,快点松抱吧,二位,我要赶快跟小弟谈唐表姊的事呀!”
  表姊拆开我和贺大哥,扯着我的双手:
  “小弟恭喜你哟,唐琪等得你好苦,你这次回来快设法找到她,来个闪电结婚吧!爸妈再不会反对啦!” 表姊一扭头,冲向姑母,“妈,是不是?您再不反对小弟跟唐表姊结婚了吧?”
  “当然不,当然不,”姑母笑瞇瞇地说,“醒亚已经这么大,又这么有出息了,愿意跟谁结婚,我都不管,我都赞成!”
  “要结婚,当然跟唐琪结婚,” 表姊像孩子般跳叫着,“唐琪多么爱小弟呀!”
  唐琪!唐琪!唐琪!唐琪!表姊的声音像在高山深谷中喊出来,四面八方一起发出了回响,那回响向我连续撞击,一起始,声音低微,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猛——
  我彷佛是一个失去记忆的脑病患者,唐琪对我已经陌生了;表姊的声音剧烈地震荡着我的头脑与心脏,唐琪的影子开始在我眼前旋转,那影子微小,朦胧,可是越旋转越大,越清晰——
  我大概发了一会怔。表姊打了我一下肩膀:
  “喂,人家讲你的唐琪,你怎么心不在焉哪?”
  “先别讲唐琪好不好?醒亚一定太累了,叫他先休息——”贺大哥对表姊说。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马上被表姊打断了。
  “不行,不行,贺大哥,你讲完了,我还得亲自补充唐表姊如何营救你出狱的细节哩,我讲也讲不清楚。”
  “甚么?您说甚么?”我彷佛由梦境中,清醒了一下,惊讶地问表姊,“您是说唐琪营救了贺大哥出狱?”
  “是呀,贺大哥在信上不是告诉过你,说你救他出狱,你弄不明白,还写信来问我们原因何在吗?我不是又告诉了你,是你间接救他出狱的吗?怎么你这么聪明,竟一直没有想到直接营救贺大哥的正是你的唐琪呀?”
  “是吗?贺大哥!”我几乎完全不信地问。
  “是。”贺大哥深深地点点头。
  “小弟,要不是贺大哥一定不要我们先在信上说清楚,我早就会写信告诉你一切了。”表姊兴致勃勃地说,“我知道,贺大哥是故意要大家都晚点告诉你,等你回来当面跟你说个明白,好叫你意外地惊喜!”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贺大哥颇为严肃地一摇头,“刚刚胜利,我第一次给醒亚写信时,本想把唐琪如何营救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醒亚;可是实在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长篇大论地描写那一段事实,所以才简单地写了一句由于醒亚的援助我始免除一死,特先向他致谢,详情容面晤细叙——后来醒亚不解,写信来问我,我便再写信简述一下唐琪救我出狱的前后真相,付邮前,正巧接到我弟弟贺蒙由云南寄给我的信,他信上说醒亚已经和一位郑小姐订婚,我一再思虑,我极为矛盾。决定暂不把那封长信寄给醒亚,而改写了一封短信推说工作太忙,无暇多写,同时我又嘱咐震亚和慧亚,如果醒亚来信问这回事,最好也暂先别提。既然醒亚已经订婚——”
  “小弟,你订了婚怎么来信也不说一句?”表哥、表嫂、表姊同时问出来!
  接着,姑妈嗔怪我:
  “是呀,孩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叫我也跟着高兴呀!”
  “本来想写信告诉您们大伙儿,因为有点害羞,所以没有写。”我说的倒是实在话。当时在重庆,我曾想到了应该早点把自己订婚的消息告诉家里,还想到最好能把美庄描写一番;可是,不知道怎么上来一股羞涩劲,几次提笔都没有好意思写出来。
  “又不是大姑娘,害的那一门子羞呀?”姑母笑容满面地讲,“那个郑小姐多大啦?长的甚么模样儿?哪一省人?相片带来没有?快给我看看!”
  “妈,唐表姊太可怜啦,等了小弟五、六年,等出来了个甚么郑小姐——”表姊突然哭了一声,抚着头,啜泣着跑出房去。
  “姊姊,姊姊,”我追了她几步,我知道是我伤害了她。她头也不回地直奔上楼梯。
  “傻慧子呀!你替别人伤的那一门子的心呢?”姑母吆喝着,“姻缘都是前生定,谁也扭不过命!刚才妈不是说过吗,醒亚跟谁结婚,妈都赞成,妈都高兴!”
  表姊在楼上喊:“小小年纪,无情无义!”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阵电铃声,姑父回来了。
  “醒亚到家没有?”姑父一进大门,就大声地喊。
  我赶忙走出客厅来迎接。他老人家健步如飞地,冲到我的面前:
  “来,好孩子,跟姑父握握手!”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严肃拘谨的姑父如此活泼,如此喜形于色。
  “就去登瀛楼吃饭吧!已经六点多啦!我还特别邀了两位最要好的海关同事,给醒亚做陪客哩!”姑父招呼着大伙儿。接着,姑父发现了全家都在客厅里,单单缺少个表姊:
  “慧亚呢?”
  “上楼了,我去喊她。”姑母回答。
  “我去喊姊姊。”我抢着要去。
  “让我陪你一块去,”姑母拉住我,“刚才光顾说话,也忘了要你上楼去洗洗脸,看看你的新房间啦!”
  我搀扶着姑母上楼梯,姑父、贺大哥、表哥、表嫂、一大串都也跟着上楼梯,他们纷纷地讲:
  “醒亚到那儿,咱们都跟着!”
  姑母快活地扭回头来对大家说:
  “醒亚现在可是‘香饽饽’喽!”
  我以为姑母把我以前住的那个小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没想到却是把以前表姊住的那个较大的卧室分配给我了:
  “慧子出嫁了,不常回娘家,所以从日本人投降那天起,我就把她这个房间腾出来,留给你用;你以前住的那个小房间换给慧子偶尔回家时住。”
  “姊夫呢?这么大半天都忘了问。”我问姑母。
  “忘了告诉你,你姊夫那个人可真不错,又忠厚又老成,”姑母说,“是我一手替慧子做主订的这门亲,他本来在天津官银号邮局做事,前些日子高升了,调到唐山总邮局去当共么组长。”
  “我快去劝劝姊姊吧,”我说,“她也许还在哭哩!”
  “谁像你那么从小就爱哭?我才没有那么多眼泪紧替你哭哩!”表姊的声音由盥洗室传出来,原来她已经破涕为笑地在化妆了。
  姑母陪我推门进入表姊的房间——也就是我以前一直居住的那个房间。里面的布置摆设已经与五年前完全不同;可是,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哪个角落放过我的小书桌,哪个角落放过我的小钢丝床,哪面墙壁挂过月份牌、胡琴、和衣架,哪面墙壁挂过我双亲的遗像——这个小房间蕴藏着我的童年,也蕴藏着我的初恋。我逃避似地,急忙转身走出这个房间,我似乎不敢再多逗留一霎,我怕想起那梦般的月夜,我怕想起唐琪——
  我连连在心中自言自语:
  “那不是初恋,我和美庄在沙坪坝上的日子才是初恋,我爱的只是美庄,只是美庄——”
  可是,我尽管这么想,唐琪的影子却仍旧不能立刻远离我的脑际。唐琪究竟在这些年做了些甚么?她究竟如何又为何苦苦等我?她究竟怎么营救贺大哥?她究竟由于甚么缘故获得表姊如此钦敬与同情?这一串问题我直想马上向表姊问个明白。然而,当着姑父母一大堆人,乱\\地,我实难开口。
  在登瀛楼,大家吃得尽兴,谈得痛快。贺大哥喝得醉醺醺地,一定要我跟他合唱河南戏助兴。
  “周文王来至在渭水河上,
  叫一声姜太公细听端详,
  我好比克舜禹汤人一个,
  你好比诸葛孔明二位先生,
  只要你保着我得了天和下,
  那时候你作朝来我坐廷。”
  一段“渭水访贤”唱完,全体捧腹大笑。
  在喜气洋洋的宴席上,我被推让在首座,我的嘴除了不停地吃酒吃菜,还要解答每一位提出的有关这些年来后方抗战实况,与今后国内外形势一大堆问题。没有人再提唐琪。
  饭后,大家散坐开喝茶。表哥自告奋勇地唱了一段马连良味道十足的“甘露寺”,又命令他那刚会说话的幼子唱了一段童谣,表示为我接风。
  我正好和表姊坐在一个大沙发上。我鼓了鼓勇气,决心探问一下有关唐琪的事。
  “姊,”一个姊字刚出口,室外突然一阵小骚动,紧跟着饭店茶房一声高吼:
  “客人到!”
  门帘启处,现出一个张牙舞爪急奔而来的人物。
  一定神,原来是表嫂的长兄高大爷!
  大家礼貌地起立相迎,还没等我站直,高大爷一把拉住我的手:
  “唉呀,可久违了,老弟!老弟!自老弟南下,愚兄简直无日无时无刻不记挂老弟,平常和亲友见面更从无一次不对老弟南下献身伟大抗战备加赞扬!前些天听舍妹(指表嫂)说老弟可能最近凯旋还乡,我三天两头打电话到季公馆询问尊驾北上的准确日期,以便恭迎,又千嘱咐万嘱咐舍妹,一旦大驾莅津,务必立刻打电话通知我,第一顿接风宴,愚兄我是非请不可的!”说到这儿,他怒向表嫂一望,“你这个傻妹子!怎么今天竟不通知我呢?真该打!”
  “醒亚一到家,大家乐得团团转,我一下子就把您嘱咐的话忘记啦,真对不起!”表嫂连忙向高大爷道歉。
  “不要紧,季老伯,”高大爷向姑父一拱揖,“今天这顿酒席,由我小姻侄做东,谁要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高某人——”
  “别,别,”姑父说,“今天是我给醒亚洗尘,你随便再订一天,我们都来作陪!”
  “那么就是明天,地点聚合成,保险菜比登瀛楼还好!”高大爷立刻接着说。
  “讨厌,”表姊凑到我的耳根小声说,“这块料还是那副讨厌相!聚合成菜好,难道爸爸今天叫的菜不好吗?”
  “那么老弟,今天晚上是否我有幸陪你逛一逛?听平剧,咱们上中国大戏院,李少春的‘战太平’;想跳舞,咱们去新开的哥伦比亚,是袁世凯的公馆楼厅改建的大舞场;想玩别的,还有的是花样,我得给你这位重庆飞来客做做忠实向导——”高大爷又一把将我拉住,滔滔地说个不停。
  “醒亚今天又坐飞机又坐火车的,一定太累了,非早点睡觉不行,” 姑母着急地阻拦,恐怕我真会跟高大爷走,“高大哥要请他吃请他玩,统统在明天算了。”
  这样,才算解除了高大爷的“热情攻势”。临行,高大爷还一面搂住我的肩膀,一面说:
  “老弟,明天咱们先洗澡,后吃聚合成。天津最讲究的澡堂,是张庄大桥的元兴池,擦背、捏脚、刮脚、搥腿,都是一流好手;华清池、龙泉、天香池都不行,咱们明儿个元兴池——”
  五十八
  晚上在家里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预备就寝;可是,大伙儿又都陆续聚到我的新卧室来。我重新穿上衣服跟大家开始谈个不休。
  除了姑父与贺大哥,全家都在这儿。贺大哥因要参加一项夜间还要举行的重要会议先行离去,姑父每天十时以前一定入寝,这是他数十年来固定不变的习惯。
  姑母一面严嘱大家的谈话必须马上停止,以便叫我即刻睡下,否则她会担心我将累出病来;她老人家自己却又一面毫不放松地向我继续问东问西,并且不厌其详地向我叙述五年来发生在天津的大事小事,与她五年来日日夜夜悬念我的各种心情。难得她的记忆力那么好,她一连串说出来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她做过如何如何与我相会的梦。她说:有时候梦到我很结实、很快活,醒来很安慰;有时候梦到我有病有灾甚或流血死亡,醒来不觉心惊肉跳一身冷汗;于是她马上向老天爷\告,并且她一直深信“梦境与事实是相反的”,所以渐渐地她又会平静下来,反以为是一种吉兆;当她做好梦的时候,她就说,她相信那梦不会相反——
  表哥和表姊一再向姑母提出抗议:
  “您不让我们跟小弟多说话,怕他累,您倒一个人紧跟小弟唠叨个没完没散。”
  “好,好,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为止,”姑母宣布命令,“谁也不许再向醒亚问一句话了,明天一早吃早点时再开始谈——不过醒亚你还得告诉我一件事,我才能睡得着——你贺大哥在日本投降后才告诉我你在太行山上打日本很勇敢,不幸被八路军围攻受了伤,并且有一颗子弹一直没取出来,你贺大哥一劲儿地说不要紧。那怎么行?子弹要在肉里生了锈,肉会烂的吧?你快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我如何作战负伤,如何被贺大哥救起,如何在重庆开刀取出子弹,报告完毕,整好十二点了。
  我的听众对于贺力大哥极表钦敬,因为他只讲过我曾负伤,从未提过就是他本人救了我。另外,我的听众对于八路军极表愤慨,连姑母都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丧良心的队伍,不打日本打自己!听说现在他们还到处扒铁路,杀人放火——”
  大家都走了。我连连打哈欠,显然,已经很瞌睡了;可是,在舒适的软床上,在温暖的被窝里,竟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梦。
  我又穿衣下床,开亮电灯,在卧室里踱来踱去|
  走到室外,在甬道上看见各个卧室的灯光都已熄灭,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轻轻地敲了敲表姊的小房间的门。
  表姊立刻出声答应,她一定是醒着。
  “怎么回事?小弟,还没有睡呀!”说着,表姊燃亮电灯,开开门。
  “我想问您一点事。”我走了进来。
  表姊加披一袭丝绒长睡衣,问我:
  “问唐琪的事?”
  我点头。她说:
  “我一直睡不着,正是心中老想着唐琪的事。我想,你也应该跟我一样,或者比我想得更厉害些。否则,你不是太没心没肝了吗?唉哟,恕我心直口快,我又忘了你已经跟郑小姐订婚了,糟糕糟糕,算我没有说!” 表姊稍一停顿,“不过,贺大哥的想法也对,不管唐琪多好多伟大,你既然订了婚,就别再——”
  “我懂得。我只是要问一下唐琪的情况,并不是想跟她重再相爱。”
  “可是,她一定仍在痴心地等待你哩!唉,我也矛盾起来了,满心希望你俩这次重逢可以永远幸福地在一起,不意你又在重庆订了婚,所以白天在楼下一听到你讲的话,气得我一时冲动就哭着跑上楼来,后来我又想到哭也没有用,既然已经如此,只有改变初衷,希望你和郑小姐白头偕老——”
  “姊姊,您别起承转合地做文章了,”我说,“唐琪现在在天津吗?”
  “不,听说在东北;胜利后,一直没有来信。贺大哥原本比谁都着急,他还准备亲自去一趟东北寻找唐琪哩!他说他一定得设法找到唐琪才对得住你。看来,贺大哥现在或者不会再去找她了。”
  “唐琪这些年到底怎么样?”我追问。
  “讲起来,真像一部动人的小说,或是一部精彩的影片——唉——” 表姊长叹一声,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年,你跟贺家弟兄同行南下后,唐琪好像就不再伴舞了,也不再唱歌;一家画报说她态度消极,心情冷漠,恐将永远脱离歌台舞榭生涯;可是,不久,唐琪突然大变,不但重新活跃舞场,并且很快地窜红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起初她是因为你的远行而悲伤,而懊丧,后来由于她打听出由香港可以搭飞机去重庆,她便决定设法筹钱,因为这笔飞机票款为数甚巨。她又有甚么好办法弄钱呢?她唯一的办法是变成红舞女。你也许责备她从此开始堕落;然而,你应该知道,她如此做完全是为的能够去重庆,去重庆完全是为能够找到你——
  “过了一段时期,她一切准备妥当了,临行前夕她还特别请我跟大嫂吃了一餐饭,她再三询问你在后方的住址。我告诉她你只从太行山麓的林县寄过一次信回家,以后全无消息。她简直不肯相信,误会我们不愿意你俩见面。她哭得很伤心,几次抓住我和大嫂的手,颤抖地说:‘我唐琪究竟犯了甚么滔天大罪啊?连唯一同情我的两位姊妹也对我歧视,对我隐瞒——’我们一再对她发誓,她才逐渐相信我们不是对她故意欺哄。最后,她坚决地说:‘无论如何,重庆我是去定啦,不管醒亚在不在重庆,我想我有办法找到他,他不是念书就是从军,我要到每一家大学里去找他,我要到每一支部队里去找他,我要在每一张报纸上登寻人广告找他——我已经储蓄够了一笔款项,足够负担由天津到香港,由香港到重庆,再由重庆转几个省分的费用。’我和大嫂真\地为她祝福,盼望她早日顺利地跟你晤面,又拜托她好好照拂你的生活——第二天,她果真搭太古轮去了香港。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不早不晚,日本人偏偏在这时候继续偷袭珍珠港的手法,一举攻陷了香港——唐琪不但没有赶上最后一班离港去重庆的飞机,并且由于人生地疏,财物被当地流氓和日本兵一劫再劫,最后落得流浪街头餐宿无着,结果无奈就在香港暂作舞女——不久,她重返天津,她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刚巧这期间贺大哥已由上海回来,并且到家里来告诉了你已平安抵达重庆的好消息。唐琪为你有了确实下落,简直欢喜得快疯狂了,似乎把上次在香港遭遇的一切不幸也全都忘记了,当然这是因为一线新的希望重在她心里出现!她认为香港重庆间的航线虽然中断,贺大哥却一定会带她由内陆交通线同往重庆。她求我带她去见贺大哥,贺大哥感于她对你的感情如此坚贞,居然一口答应,并且说唐琪真是\气好——这回不必攀登太行山,而是由津浦铁路、陇海铁路转经皖北可进入河南,一路皆是大平原。贺大哥做事细心,他交待:不久同行,沿路若遇盘查,就说唐琪是贺伯母的干女儿,要唐琪先有这心理准备便于应对。唐琪去拜见了贺伯母,她由贺家回来,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告诉我和大嫂:‘我太、太、太感激贺先生,不知该如何答报,见了他母亲大人,再忍不住地跪下磕了头,直说我就是她的真的干女儿啦,又说我母亲早已过世,今后她老人家就是我母亲,我就是她女儿——那老人家真跟我有缘,看得出她非常喜欢我。’
  “贺大哥叫唐琪一切守秘,安心收拾行囊等他就好,他要离开天津几天,一回来便可以起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十天后他才回来,再五天后被捕。贺蒙以前在天津时,我只去过一次贺家见过贺伯母,我们全家除我之外,无人与贺伯母相识,我们不敢去探候她,怕汉奸与鬼子们的鹰犬会守在她家门口。唐琪跟我们不同,她敢去安慰贺伯母,说她一定会设法救贺大哥。我们都懂,惟有贺大哥不死,她去重庆找你的盼望才不致破灭——
  “真想不出唐琪有何本领救贺大哥?却听人说见到她和富商、汉奸、日本人混在一起,日后得知她居然找到大力相助的人,她又必须把大量的金钱弄到手上,再大量去行贿,不仅汉奸,日本人也照样贪财。唐琪经过冒险犯难千辛万苦,终于把贺大哥的死刑变为有期徒刑,再变为提前假释——这营救的两年间,唐琪被人指称汉奸,贺大哥出狱了,唐琪还是被人唾骂为汉奸。只有贺大哥、贺伯母知道唐琪是何等可敬而近于伟大的人。
  “贺大哥获释,已近抗战末期,日军在太平洋海战连连溃败,大陆上的军事也连连失利,经济尤其濒临崩溃边缘,民间遭受不断压榨,困贫惨像一再出现,繁华的天津市也冷落不堪了,家家户户忙于领混合面充饥,又忙于防空,市面极不景气。天津已无唐琪淘金环境,她便跟随教她唱歌的白俄女老师远去东北哈尔滨——
  “不久,日本突然宣布投降,贺大哥这才到家里来跟我们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唐琪。我们太受感动,简直听得惊呆住了,连爸爸也直赞叹说唐琪是个乱世中的奇女子,妈也对唐琪的印象转了个大弯,你猜妈怎么说?妈说:‘早知如此,不该阻拦醒亚跟唐琪要好,真盼望醒亚快从重庆回来,唐琪从东北回来吧,我得做一回主婚人兼大媒哩!’可是,如今你回来了,唐琪却仍无消息。唉,没有消息也好,她如果也回到了天津,不更是一幕悲剧吗?”
  我正听得入神,表姊戛然停止了她的叙述。
  “唐琪怎么不跟那位尚先生去重庆呢?”我突然想到了那位代我划款的尚先生。
  “尚先生根本不认识唐琪呀,” 表姊说,“尚先生在天津行动非常保密,除了爸爸经贺大哥介绍和他见过一面,我们任何人都不曾见过他。本来爸爸是托贺大哥给你划款的,因为贺大哥预定的行期比尚先生的行期要迟个把月,为使你提早收到那笔款,贺大哥才建议请尚先生先行划拨。亏得是按贺大哥的意思办的,否则款不交付尚先生,贺大哥一被捕,你就再不能收到那笔钱了。”
  “姊,尚先生虽不认识唐琪,却知道唐琪当选舞后歌后的新闻,并且无意中告诉了我,给了我惨痛的打击——”
  “对啦,我还曾偷偷找到唐琪,告诉她最近可能有一位贺大哥的朋友尚先生南去,如果她愿意搭伴同行,我可以试着要贺伯母出面商请尚先生同意;可是,唐琪马上拒绝了我这个建议。她说她绝不能在贺大哥刚刚被捕后,一走了之,因为贺大哥已经仁慈地答应了偕她同去重庆,她一定要设法救贺大哥出来,然后再一同去找你!”
  我无力地垂下头,心如绞似割,不由地双手紧抚胸口,期能稍减痛楚——
  “好,好,不能再讲了,不能再讲了——”表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天太晚了,你去睡吧,说不定妈半夜里要起来到你房间,怕你着凉,给你拉拉被角呀,加放个毛毡呀,她要发现你不在,可要吓一大跳哩!”
  走出表姊的卧室,我重又回头向它投下无限留恋无限凄然的一瞥。天!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和唐琪山盟海誓永远相爱!天,背誓的是我!负情的是我!我一直坚信自己是最忠于爱情的人,我从未发现我是如此一个背誓负情的人。
  倒在床上,心乱如麻,毫无睡意。
  我突然懊悔不该回天津来。剎那间,天津彷佛对我全然失却了价值。
  强忍地,我由激动中冷静下来。我再三再四地思虑,唐琪给予我的爱,为我吃的苦,我当然感激;可是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原始根由,却仍是五年前她先背弃了与我同行南下的诺言!如果那次她毅然决然地跟我南下,我和美庄之事根本不会发生!太行山的生活虽然艰险,然而也不一定送命无疑,贺大哥、贺蒙、我,还有许多战友不都是活得好好的吗?唐琪如果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一定也会活得好好的!她那次的背信,给了我太大太大的伤害!她为甚么要有那一次的背信?我仍然无法不痛恨她那次的背信!想到这儿,我似乎获得到宽恕与平安,也惟有往这儿想,惟有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我始能获得宽恕与平安。
  天,已经朦胧亮了。彻夜未眠的我,周身疲乏已极:可是,随着晨曦的来临,头脑却越来越清醒——起码我自以为是清醒;我不能再以唐琪的事来苦恼自己,来束缚自己,我们确曾彼此真挚相爱,然而从今以后那爱是无法继续,也不该继续的了。要继续只好在心深处隐密地继续,但是最好也不必了,因为那只有空空招惹永久的辛酸——在爱情上,我必须全心忠于美庄,她是个单纯娇贵的女孩子,我不能对她变心,因为她不比唐琪,唐琪坚强,她脆弱,她若在爱情上遭受打击,那痛苦将比唐琪所感受到的更要大出千倍万倍——在事业上,我必须全心忠于新闻工作,报社委我以如此重任,我怎能不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奉献出全部心力!我再没有时间在缠绵悱恻的爱情漩涡里打滚,我必须勤奋辛劳觅求立足社会,实践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阳光开始照进窗子,我似获得解脱,跳下床来,准备给美庄写一封信,并且给报纸拍出第一张电报。
  五十九
  表姊给表姊丈打了个长途电话,他在我抵家翌日下午便赶来天津。他给我的印象很好,稳重、沉静,虽不擅于词令,然而朴实\恳。我深为表姊的幸福安定的婚姻庆幸;可是,我却也一再想到遥远的贺蒙——贺蒙必会对表姊仍念念不忘吧?如果表姊能嫁给贺蒙不是更好吗?起码那是我曾经希望的。我真想把这一番心里的话告诉表姊;话到舌尖终又吞咽下去。想一想,我不该无端地触惹表姊烦恼,我只应虔敬地祝福表姊伉俪。
  表姊丈是特别赶来为我接风的。不过,这一天的晚宴已早一日被高大爷抢先邀定。高大爷一连几个电话约我到元兴池洗澡,我因在家中可以洗得很舒服,便谢辞了。为了礼貌起见,我提议在赴高大爷的晚宴前,先去看望一下高老太太。
  “对,对,醒亚可真是有出息,做大事的人,想得多周到!”姑母双手拍掌,夸奖我,“你们都还没有想到哇!”
  “高伯母是长辈,又是密斯脱风雨无阻的岳母老大人,当然应该先去拜看下,”我说,“高二嫂当初对我也很不错,高大奶奶虽然有点厉害,可是这么多年不见了,不良的印象也该冲淡了,何况我这次回来高大爷特别表示得客气亲热,还有他那几位小把戏恐怕也都长大啦——”
  我们一行——表哥、表嫂、表姊、表姊丈,和我,浩浩荡荡来到高府。高老太太对我亲切异常,高大奶奶则把一切夸奖赞美的词句加在我的头上,使我一再感到无法承受,高二奶奶不多言不多语地静听着大家的谈笑,我却看得出仍是她对人\挚。孩子们上学未归,高老太太告诉我:
  “小家伙们已经都是中学生啦,简直是一转眼的功夫哇!当初孩子们吵嘈着跟小张叔叔去滑冰,活像就在昨天似地。好,现在小张叔叔都功成名就啦,孩子们将来还得要请小张叔叔多提拔哩——”
  冰!冰!冰!
  顾不得跟高老太太客套,剎那间脑子里涌现的全是冰,冰,冰——;那洋溢着欢乐与热情的冰场,那跑在冰上兴高采烈的中国人、外国人、男、女、老、幼,那各种不同颜色的鲜艳服装,那各种不同样式的晶亮冰刀,那大喇叭里流泻出来的俏皮轻松的音乐,那欢呼与掌声中,唐琪表演着种种绝技,刀光冰影闪铄不停地围着她的身子旋转,直如一条斑鳞璀璨银辉四射的小飞龙——她拉着我倒滑,大眼睛闪闪地瞅着我,使我如置身于一叶轻舟随风飘行,她又挽着我的臂前进,身子那么近近地,疲乏地,娇慵地偎依着我,头垂靠在我的肩上——
  命令自己不许再想,我拚命把脑子变为真空。
  可是,高二奶奶好心地请我们到楼上她的房间小坐片刻时,又一次触痛了我的心的伤疤。
  “张弟弟,”高二奶奶小声地问我,“我还忘了问你哩,唐表妹有消息没有?有情人该成眷属了吧?”
  凄然地,我摇了摇头。彷佛听到表姊低声告诉了高二奶奶:“醒亚在重庆跟一位郑小姐订婚了!”又彷佛听到高二奶奶向我说了两声:“恭喜恭喜!”在那一霎间,我似乎由于一阵剧烈的心酸与轻微的昏厥,暂时失去了听觉与视觉,当前的一切声音与形象都不复存在;定一定神,朦朦胧胧地,似乎眼睛复明——我看到了唐琪病倒在高二奶奶的床上,看到她拉我过去亲自为我围好围巾,看到自己在大雪纷飞的街上,躲进洋车里,把那围巾放在嘴边吻了又吻——
  高大爷回来了,真感谢他这时候回来,用他那哇啦哇啦的大嗓门把我由梦幻中唤醒。于是,大家一起打道聚合成。
  高大爷“气魄”真不小,为我竟请了三桌酒席。季、高两府全体几乎已占了一席半,高大爷又邀了另外许多亲友作陪,不少人是我当年在高府见过的二大妈、三大姨、四大妗子、五大婶,男客人多半是高大爷的现任同僚,其中还有两位是新从重庆来的接收官员。高大爷在交际土,不能不算一把好手。
  酒过三巡,高大爷霍然起立,发表演说:
  “诸位至亲好友,今天我为张特派员醒亚老弟洗尘,真是感到万分荣幸,并且也感到万分欣慰和骄傲!因为张特派员醒亚老弟有今日的荣归故里,本人敢说不无微功;当初我早就断定抗日战争一定胜利,所以一再跟醒亚老弟讲:‘没问题,没问题,日本小鬼想跟咱们打,简直是等于鸡蛋碰铁球嘛!’”
  一阵\堂大笑,大家纷纷举杯向高大爷致意,并且异口同声地对于他这个“鹤蛋碰铁球”的比喻,表示钦佩。高大爷得意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平津失守以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劝说醒亚老弟到南方去参加抗战!果然,醒亚当真不顾一切艰难,跟随今天在座的地下抗日英雄贺力贺先生同往重庆,如今醒亚老弟官拜特派员,真是我们全体亲友的光荣,更是全天津市二百七十万市民的光荣!诸位都知道,‘特派员’ 是目前最重要最有权势最吃得开的头衔,财政部在这儿有特派员,经济部在这儿有特派员,交通部在这儿有特派员,教育部在这儿有特派员,军事委员会在这儿有特派员,资源委员会在这儿有特派员——可是,其中最大的一位特派员却是我们这位张醒亚张特派员——因为他虽然不是各部会的特派员,可是他是报社的特派员,俗语说得好:‘新闻记者见官大三级!’做官的谁敢不买新闻记者的账?”
  又是一阵\堂大笑,夹杂着掌声与赞扬高大爷口才出众的评语。
  贺力大哥跟我偷偷使了个眼色,撇了下嘴,我知道他对高大爷的演讲已感到太大的厌恶。在座的人,没有比贺大哥更清楚高大爷当年如何“鼓励劝说”我南下抗战的了。高大爷在七七事变刚发生时,确曾说过:“日本人打中国,等于鸡蛋碰铁球!”平津一沦陷,立即高叫:“抗战绝对没有前途,中国梦想打日本人才是鸡蛋碰铁球呀!”也正是这位仁兄。
  高大爷结束演讲径行宣布:“现在请张特派员致词!”我站起,道谢敬酒,请求免除“讲话”。高大爷马上也站起来,大声说:
  “机会难得,一定请特派员讲讲解,分分析当前天下大势!”
  一阵掌声不停,我难再推拖,便简单地说了一下日本投降后的国内形势。我特别提出来:到处攻城略地的中国共产党,和强据东北坚不撤兵的苏俄,又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新的内忧外患,今后大家的努力课题也就是如何消除此一新的内忧外患,并且建立一个真正自由民主的现代国家。
  高大爷立刻振臂高呼:
  “没问题,没问题,共产党不过一堆土包子,一群流寇!能成甚么大事?诸位放心,共产党想打国民政府吗?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哇!”
  高大爷话说得多,酒也喝得多,席散时已经半醉了。客人纷纷道谢散去,他拉住我不放,非要带我去逛逛夜天津不可。他又不住地说:
  “老弟,我告诉你啊,不,特派员,我报告你:现在接收大员们都在搞‘五子登科’,老弟如有兴趣,愚兄我绝对可以效劳办到!这五子登科呀,乃是占房子、抢车子、叫条子、买金子、玩戏子——人生也就是这么点享受,何况你们都苦了八年——”
  我实在不敢继续领教,强挣脱开高大爷的拉扯,跟尚未散去的客人们摇手告辞。高大爷仍在摇摇晃晃地叫着:
  “慢走,慢走,你这位老弟未免太老古板了,五子登科不来全,起码来个二子三子登科也好哇,包在愚兄身上——”
  六十
  第三天,表姊丈在义顺合请我吃西餐。第四天,表哥请我吃正阳春烤鸭子。第五天,贺大哥请我吃同和居涮羊肉。以后一连几天,都有姑父海关的同事、表姊丈邮局的同事、表哥银行的同事,以及左邻右舍与初中时代的校长老师们,分别请我吃饭。
  虽然酬酢频繁,我并没有松懈工作。一周内我已经写了两篇特写与通讯,电讯每天拍发一、二次,从无间断,表姊回唐山以前还一连三日开夜工,帮我把新闻稿译成电码。
  半月后,应酬逐渐减少;工作更形加重。要拍发的新闻很多,得报社同意聘用了一位专任译电员做为我的助手。
  北平方面似乎比天津的新闻更多,我开始经常往返平津道上,在北平住几天,再回天津来几天。
  这期间,华北各地的日侨和解除了武装的日本官兵陆续集中在天津,由我政府照料,遣送他们返国。对投降后的日本尽量宽容,是国家的政策;然而,饱受了多年蹂躏与残杀的中国老百姓,实在一时忍不下这一口气,于是,偶尔仍有殴打日本人的情事发生。
  一天下午,人群拥挤在天津的黎栈大街,交通几乎堵塞了,我以为是发生了车祸,要不就是化装游行,再不就是国军演剧队上演街头戏;结果,挤进去一看,只见男女老幼市民们摆了一条长龙,领甚么配给品吗?不,原来竟是依照排队的前后次序,每人可以在两个日本人的脸上打两记耳光。
  排队的人们,不住地叫着:
  “前面请快点打哟,我们排在后面的好心急呀——”
  “好多天在马路上,碰不见日本人的面,这一回,可让二大爷逮住,出出气了——”
  围观的人们,则不停地鼓掌、喊好。
  有人说:被打的两名日人中间的一个,被认出来过去是宪兵军曹,有人指说他曾经毒害过不少中国商民和抗日志士,因而他挨的耳光较多较重;另外一个大概只是一个普通侨民,大家数道不出他的具体罪名,然而在群情激愤下,他也无法脱逃。他们两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鼻孔流血不止,十分狼狈,那个当过宪兵军曹的人连连拱揖、鞠躬,乞求大家罢手;长龙内立刻爆发出怒号:
  “不行,不行,当初这小子收拾咱们中国人的时候,灌凉水,上大挂,抽皮鞭,坐老虎凳,一样也少不了;今天只赏他两个‘锅贴’,已经太便宜,太宽大了!”
  两、三名警察在一旁劝阻;可是,显然无能为力。
  我突然觉得,我也应该参加劝阻的工作。
  “各位父老兄弟,日本人已经正式投降了,如果这两个人过去的行为已构成‘战犯’案件,自有政府法办,他们是跑不掉的,我们老百姓可以不必再这样对待他们,因为——”我刚刚说到这儿,便遭到了制止、抗议,与嘘嘘的嗤声:
  “嘿,谁要你来多管闲事?不开眼!”
  “嘿,你是‘亲日派’吧?日本投降了,知道不知道?你还想宣传中日亲善呀!神经病!”
  “嘿,你别是日本人冒充中国人吧?胆子可真不小哇!”
  我忍受下这些谩骂,理智地答话:
  “诸位的爱国心,我很钦敬;但是,我们如果真爱自己的国家,我们必须把眼光放远放大,正如我们国家元首所说的,要以德报怨,因为不如此就不能解除中日两国百年来的世仇。如果,我们继续跟日本为敌,或者将来再掀起一场中日战争,那岂是我们国家之福——”
  “不听,不听!”大家打断了我的话,接着有人说:
  “日本人强奸了多少中国妇女,我们打了胜仗,并没有去强奸一个日本娘儿们,只想打两巴掌也不应该吗?”
  又有人哭叫着说:日本人杀了他的父母,或是杀了他的子女,谁要再阻止他们今天打日本人,他们就连谁一起打——
  这时,一个小伙子,跳到我的眼前:
  “对,谁再多管闲事,我姓庞的眼睛认人,拳头可不认人!”
  后面的人有的喊他小庞,有的喊他庞老弟,有的喊他庞二哥,异口同声地给他“加油”,喝彩。
  警察拦阻了他;否则,我或许已被他扭住。
  我再没有办法说服这些人,连外圈的围观者也大多对我起了反感;只有少数人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这位先生说得也不算错,日本已经投降,已经解除武装了——”
  “你们这几块料,少废话!我的亲哥哥就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你们到今天还想当汉奸哪!”那个姓庞的小伙子跳起脚来叫。
  大家跟着.齐吼:“‘亲日派’ 快开路,要不就乖乖地排队到后边加入我们‘抗日’的行列——”
  这时,驰来了几辆警备车,警、宪纷纷跳下车来,两名日人终于被“抢救”走了,咆哮的群众逐渐散去。
  我默默地走开,步子沉重,心更沉重。
  一连几天,有两家广播电台找我,去播讲我所知道的抗战期间战地与后方军民的生活;又有两家当地的报纸,也以同样题目邀我写了两篇报导。每次,我都在结尾加述上一段:
  中国抗战的真正价值,在于以战止战,建立亚洲与全世界的永久和平。因此,在日本投降以后,我们应该跟他们的人民友好;实际上,日本人民确是无辜的!祸首罪魁仅只是少数的日本军阀、政客、财阀,他们被打倒以后,中日两国的老百社应该如兄如弟,\恳合作,共同为人类\幸福,才是中华民族与大和民族的真正的福气——
  我担心,我这话会被人听不进去,或被人讥为“八股”;可是,那两家电台和报社的友人告诉我:他们收到了不少听众与读者的来信,反应相当良好。而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那次几乎要把我当汉奸“严办”的庞姓青年,一变而为我的知音。
  在一次民众集会的公开演讲中,我应邀讲述了我们抗战的艰苦与牺牲的惨重,最后少不得又讲述了从此中日两国应该真正亲善——当我走下讲台时,一个小伙子跑到我的跟前:
  “张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那次——”
  猛然间,我想起他来:
  “你贵姓是庞,对吧?”
  他点点头。
  “又要向我提抗议,是吗?”我问。
  “不,”他\恳地,并且一脸愧色,“我要特别请您原谅我那天的鲁莽,我要向您道歉——前几天,我在电台和报纸上听了读了您所讲的话,越想,您讲得越有理;今天在这儿方才知道您就是张先生——我很难过,我不知道您曾经是一位抗日军人,这也怪您那天在黎栈大街为甚么不告诉我,不告诉大家伙儿您的身分——”
  我连忙劝慰他,告诉他我十分高兴今天在这儿重跟他相遇,真是缘分。
  “我的胞兄是国军一名连长,抗战时阵亡了,”他接着说,“所以,我一直恨日本人;自从听了您的广播,看了您的文章,我已经慢慢明白了,日本老百姓也很可怜,他们并不喜欢到中国来打仗。昨天我的邻居——一家子日本人,老老小小哭得死去活来,原来她们接到了正式通知:老太太的两个儿子统统在日本投降前战死了,全家目前只剩下一个老婆婆,两个年轻的寡妇,四个孤儿——您刚才说得对:人与人之间应该和平相处,民族与民族之间应该和平相处,国家与国家之间更应该和平相处——”
  临行后来他留给我一个地址,他说他会开汽车,希望有机会给我服务。
  后来,他果然做了我的司机。
  六十一
  在忙碌紧张的采访生活中,我无暇念及唐琪。能以不断的工作弥补心之创伤,原正是我所企求的。
  可是,新的烦恼开始向我袭击:
  我多么渴望和平,全国同胞也多么渴望和平;然而,在平津地区以外,共产党的军队却不停地攻城略地,破坏交通,拉夫征粮,清算斗争——人民苦不堪言,每天都有难民逃到平津——
  平津市区,物价开始上涨。人民对一些政府官员的作风开始抱怨,由于若干接收大员,对收复区的人民摆出唯我独尊的姿态,作威作福,尽力搜刮,“五子登科”也确有其事,使得方庆重睹天日的老百姓们感到失望、痛心——
  我刚回到天津时,市民们那种敬爱“重庆客”的表现,少女们争相嫁给军人的风气,都烟消云散了。一些官员的贪污无能与一部分军人的军纪废弛,造成了这种不幸的后果。再加上共产党从中离间煽动,人民与政府之间的鸿沟便日深一日。
  北平的一些大学生由于政府官员昏庸与共产党的诱惑,开始走上歧途。一位政府大员到北平召集学生训话时,竟胡涂到开口你们伪学生,闭口你们伪学生!天下只有伪政权,何来伪百姓、伪学生?于是,共产党便在北平西山开设“招贤馆”,号召青年到他们怀抱中去,并且派人到城内各大学张贴标语,上面写着:
  “此处不养爷,
   自有养爷处,
   处处不养爷,
   爷去投八路!”
  果然有些受了刺激,或满怀幻想的大学生、青年人相偕出城西去。
  ——
  我如果每天都拍回重庆这些令人失望的新闻,我的读者该是如何伤感啊!可是,怎么办呢?一个新闻记者是不能伪造任何新闻的,我总不能把平津人民的创痛撰写成快乐!
  感谢天,这种严重的情形,中央终于晓得了,并且派出督察团北来接受人民控告,严惩不肖官吏,同时把军纪欠佳的天津驻军他调,改以军纪严明的“老广部队”(注:该部队官兵多为广东人,天津人乃呼之“老广部队”。)接防。
  首批驻津的部队,在抗战期间也曾建有战功;胜利后的骄奢,使这支部队逐渐瘫痪,他们奉调离津到平汉在线与共军作战,结果竟垮得七零八落。他们已无心打仗,因为连长以上的人员几乎都在天津占有一座小洋楼拥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新来的“老广部队”一律住在大营房里,连军长师长都不例外,他们不但负责卫戍天津,并且经常派出一部兵力到冀东扫荡共军,挽回了国军的声誉。 
  更令人欣慰的是革命元老张继先生到天津宣抚来了。他在银行公会大楼里,邀请了天津市各阶层的代表数百人做了一次恳切长谈。一些代表陈述了人民的创痛,张老先生声泪俱下地一面向全体人士鞠躬,一面说着:
  “是中央对不起人民!是政府对不起老百姓!是政府无力保护国土和人民生命财产,才丢掉\绣河山,才使老百姓沦入敌伪魔掌。老百姓没有一点错!听说政府接收人员中一、二昏庸份子竟指同胞为伪人民,竟指青年为伪学生,这简直是丧心病狂不知所云,政府绝对予以严惩;又听说若干官员‘五子登科’贪污腐化,这简直是目无法纪败坏道德达于极点,政府绝对予以严办!我先在这儿替中央向人民赔罪,我先在这儿替政府向老百姓道歉!”
  在场的全体人士几乎都被张老先生的\挚感动得啜泣不止。大家一面拭泪,一而说着:
  “从没有想到过,更没有见到过,这么民主开明、爱心深厚的伟大政治家!”
  我亲眼目睹这一动人场面,并且连夜赶出一篇通讯,描述当时的情景。一面写,我也一面流泪了,那是喜悦的泪,我们有张继老先生这样的民主斗士做楷模,为表率,我看到了国家实施民主政治的美好远景。
  六十二
  我给美庄写了三封信后,她的回信来了:
  “接到你第一封信,本想回信;可是,想到你竟抛下我一人飞往平津的狠心,我便也想狠一下心,不给你写一个字。后来,最低领袖、维他命G、丈母娘,一些同学老来劝我跟你通信,又加上你一连三信表现得差强人意,所以我决定暂时和你恢复邦交,以观后效——”
  美庄盛怒已消,我总算松了口气。
  最低领袖创办的刊物已行问世,维他命G在善后救济总署获得一个职务,在给我的来信上,他们两人对自己的工作都表示满意。
  我的工作重心有逐渐移往北平的趋势。起初是为了便于采访有关东北的消息。自从苏俄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东北,便违背约定,将史大林一再声明的“日本投降三周内,苏即开始撤兵,最多三个月内苏军全部撤尽”,竟完全置之不理,到处烧杀抢掠奸淫,使我东北同胞遭受到比伪满时代更残酷的血腥涂炭。政府派往东北接收的人员被阻在北平,国军因为\输困难和不愿与“盟友”身分的苏军发生冲突,迟迟不能出关;中共则驱使大量的徒手壮丁分由海路(自烟台乘大帆船)、陆路(自苏北跑步到热河)赶往东北接收日军武器,并且制造舆论要求政府必须严惩解散一切伪军,绝对不能稍有宽容;然而中共却几乎把整个伪满军队收容改编,变成了以后战力最强的“林彪部队”。除此,中共更干脆向政府提出改组东北接收机构、承认东北“地方抗日”武力、承认东北地方政权、限制国军开入东北四大要求,他们的理由是:“必如此做,才能使东北人民相信国民政府不会再犯亲日仇苏与反民主的错误——”。
  三十五年元旦甫过,大新闻接踵而来。在全国人民渴望和平的期待中,马歇尔将军主持的“军事调处执行部”正式在北平成立了。自此,我更须常留北平采访。
  “军调部”的开张,的确带给了久经战乱,渴望和平的善良中国人民一线曙光。可是,他们想得太天真了;当然,想得更天真的是马歇尔元帅。马帅的战功、声望,与那种不辞辛劳万里跋涉,促使和平实现的伟大理想,是我,是许多中国人所共同钦佩的;然而,在认识中国共产党的本质上,我想,这位举世闻名的白发老将,绝对还不及我这个年轻的新闻记者,和其它千千万万平凡的中国人民。和中共商谈以求获致和平,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梦。胜利之初,由于英国工党的上台,我也曾天真地梦想——日本投降以后,中共应该不必再继续持有庞大的私人武力——这是任何民主国家所不容许的;因为他们尽可以用政纲、政策、以及为国为民\求福祉的真心与事实,来争取选民,而竞得政权,无一兵一卒的英国工党可以取领导抗敌、功在国家的保守党而代之,正是一个最好的榜样。可是,很快地,我就发觉我这个醉心民主政治的人的想法是过于天真了。我并非由于自己挨过中共军队的子弹而判断他们难以舍得放下武器,我实更由于深知在先天与后天上,中共根本不同于英国工党,最大的分野乃是英国工党效忠的对象是自己的大不列颠王国,而中共却唯苏俄之命是从。
  尽管我不敢对军调部的前途乐观;但是,由于记者职务所系,我仍旧经常在那座巍峨壮丽的绿瓦大厦中进进出出,并且我盼望出现奇迹——采访到调处成功的消息。
  一月十日军调部发出了第一道停火令。命令中说明一切战斗立即停止,全国铁路交通立即恢复。除国民政府军队为恢复中国土权而开入东北九省不受约束外,其它各地军事调动亦一律停止。同日国民政府蒋主席也颁布命令,电饬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各战区司令部、各绥靖公署、各省主席、以及各军长,必须切切实实遵照政府命令立即停止一切战斗。
  停战的第一天,国军失地千里。
  在山东的韩庄、枣庄、临城、滋阳、聊城、博山;在河南的卫辉、安阳、修武、经扶、郭家河、湾店;在江苏的泰县、新安;在河北的泊头、东光、连镇、石家庄、元氏;在山西的榆次、武乡、汾阳、中阳、交城、曲沃;在热河的赤峰,在绥远的集宁——共军利用这停战的第一天,发动了空前猛烈的袭击。
  军调部告诉往访的记者们说:马帅已发表谈话,认为共军这种行动乃是“调处最初阶段暂时不合理的现象”。
  一月十五日,军调部发布了和字第一号公报:“今晨派遣三人和平小组携停火令飞往热河赤峰区,事先更以美国飞机一架往投大量传单通知双方停止冲突,并请求共军占领区准备和平小组的飞机降落地点。”结果呢,共军除了伪称“飞机跑道损坏,无法降落飞机”,更迅速展开对国军的攻击,那和平小组的飞机只好仅仅在火药气味浓重的赤峰上空兜了几圈,怅然返回北平。
  接着,军调部奉到马帅指示:继续加强调处工作,严格执行停战命令。于是,军调部同时派出了赤峰、张垣、济南、大同、集宁、徐州、光山、广州等八个小组。在若干地区确曾制止了共军的攻击,并成立协议发布公报。这可以说是军调部唯一得到收获的十天。
  一月二十五日和平小组到山东兖州与共军新四军军长陈毅商妥停战;和平小组的飞机刚刚飞抵兖州时,新四军便开始了大规模的进攻。军调部的“蜜月”就此宣告结束。
  军调部和平执行小组的数目,由八个变为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各地战乱也跟着正比例地增加不已。
  一个震惊全国的新闻爆发了——政府派往东北接收抚顺煤矿的工程师张莘夫,遭受到苏军的阻挠后,在李石寨火车站被中共部队劫掳下车,用刺刀惨杀了!
  全国各个角落,都掀起来愤怒的浪潮!尤其纯正爱国的青年学生们再也不能忍耐!重庆、上海、北平的大学生们自动集合起正义的行列,扩大游行示威,他们要求“国家主权土地完整”,要求“政府采取强硬外交”。他们高呼:
  “誓死反对雅尔塔秘密临定!”
  “政府绝不能接受变相的二十一条!”
  “打倒出卖祖国残害同胞的共产党!”
  “为张莘夫烈士复仇!”
  我把北平各大中学生这次爱国游行示威的情景,拍了电报,并撰写了特写寄往已经迁往南京的报社。我在军调部里还曾获得“马帅对于这次中国学生的示威\动感到厌烦,感到有损中苏邦交,有损军调部工作前途” 的消息。我照实把这个消息拍往报社;可是,未见刊登——社长和总编辑特别寄给我一封信,说明苦衷:为了避免影响中美两国之间的情谊,他们忍痛牺牲了这条新闻。
  实际上,当时美国白宫的主人,已经有意无意地不珍视中美之间的情谊了。杜鲁门总统承继了罗斯福签订雅尔塔密约出卖中国讨好苏俄的作风,拟定了一个压迫国民政府容纳中共,让中共坐大的对华政策,还美其名曰这样做是为了促成中国自由民主,并且以停止所有经援、军援为要挟,使国民政府就范——拟定这套政策的美国人从未想到如果他们国内的政党也蓄有私人军队,到处烧杀,制造恐怖,他们的人民可能忍受?
  天真而坚决忠于美国当时对华政策的马歇尔老将,就在这个战火疯狂燃烧着的春天,亲自率领着“战地和平视察团”,浩浩荡荡地抵达北平。
  马帅莅平翌日,在军调部举行记者招待会。再次日,军调部在北京饭店举行盛大鸡尾酒会欢迎马帅。马帅充满信心地向与会人士宣称:他们此行任务绝对不会失败。可是,在场的新闻记者们,除掉中共报纸、通讯社的人员外,无不面面相觑,互报苦笑。
  我和十数位北平同业事先已向军调部登记获准,跟随马帅的视察团采访新闻。三月一日起,我们由北平出发。
  在巡视、访问张垣、集宁、济南、太原、归绥之后,三月四日我们一行飞抵延安。
  毛泽东亲率中共党要在机场恭迎如仪,然后,大家被送到中共中央的窑洞办公厅中休息。晚间在一个盛大的宴席上,毛泽东亲自扮演了精彩的活报剧——他使马帅相信了:为了促进和平,美国必须立即停止对国民政府一切援助。他又使马帅相信了:中共是百分之百的爱国的农民革命者,和彻头彻尾的土地改革者。他更拿出在重庆高呼“蒋主席万岁”的姿态,手舞足蹈地领导高呼:“中美合作万岁!”“国共合作万岁!”饭后,接着举行“延安各界欢迎马歇尔上将大会”表演了秧歌、“兄妹开荒”等节目后,毛泽东亲自撰写的“欢迎马歇尔歌”开始演唱,歌词的最后几句,是:“马歇尔将军,一让我们歌颂,歌颂你的伟大——让我们共产党拥护你,让红色的队伍向你致最崇高的敬礼!”
  我发现马帅已经听得掉下受了感动的眼泪来;而我,打了个寒噤之后,周身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我的猜想毫无错误——当我们的记者专机返回北平,马帅的专机返回重庆,延安的歌声犹在耳际,毛泽东竟飞往莫斯科朝谒史大林,并且在中共报纸上出现了“美国帝国主义为了奴役全球人民,正企图建立世界统治权”以及“请老马滚回家去!”等等诬蔑的字样!
  ————
  拖着一身疲乏,我回到天津。
  我这才知道,由于我这次的延安之行,错过了和三人在天津会晤的机会——一是高家二哥,一是贺蒙,另一是唐琪。
  六十三
  高家二哥(表嫂的二胞兄),在英国读书、做事、居留多年之后,回到了天津。他是研究自然科学的,听说很有成就,他因为答应了他的英籍老师的约请,重返英伦一家大学教书,所以未能在天津久留,便匆匆携眷再度出国。表哥告诉我:高二哥伉俪曾亲来向姑父一家人辞行,并且还特别问到我,向我致意。我已经记不清高二哥的面孔,我只跟他见过一次面——是表哥表嫂他们季高两府在中原公司剧院包厢里“相亲”的那回,他曾到场,算来那已经是十一年以前的“史话”了;由于高二嫂一直对我很好、很关心,这次失去和他们夫妇远行前夕晤谈的机会,使我感到相当的遗憾。我虔\地祝福他们。
  贺大哥告诉我,贺蒙已经回到了天津,可是仅住了一夜,便赶返驻防山海关外的部队。我又得知:贺蒙由于在印缅战场屡次建功已经升为中校副营长,他们那支部队原来预定在大连、营口登陆接收东北,因为被苏军无理拒绝,只好改在秦皇岛登陆,完成沿北宁路出山海关,逐步向沈阳推进的计划。前方军情紧急,所以贺蒙无法等待和我会晤一面,便急返防地。国军收复东北,是军调部中、美、共,三方面一致同意,并签署在第一道停战令上的;然而出关的国军却是寸步难行,无处不遭遇共军的截击,尤其进驻营口的国军全营官兵竟在苏共联合作战的猛扑下,全部殉国无一生还——目前战事胶着在\州、辽阳之间。我为驻防\州的贺蒙和他的战友们祈福,祝他们早日取辽阳,下沈阳。
  唐琪由东北逃进关内的消息,是表嫂告诉我的。
  “醒亚,大前天,唐琪突然回到天津来了。我想,我应该照实告诉你。”在表嫂的房间里,她慢斯条理地,开始向我讲,“一胜利,她就想从长春赶回天津。苏俄红军把东北扰了个天翻地覆,烧杀抢劫还不算,最惨无人道的是公开疯狂地奸淫,所有日本和中国少女——不仅是少女,中年妇人,与老年妇人,甚至幼女,几乎都不能幸免。唐琪一再咬牙切齿地说:东北已成了禽兽世界。她又告诉我:她的一位多年好友方大姊,虽然把头发剪成男人的模样,仍逃不过俄国毛子兵的魔掌,竟公然在火车上被轮奸死掉——”
  “啊——”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立刻记忆起来那位方大姊的率真、乐天、活泼的神态,与她那滑稽、亲切、豪爽的天津腔调,还有她用洋泾滨英文招呼我“Dear Brother” 时的表情——不自觉地,我喊出来:
  “可怜的方大姊!”
  “你认识她呀?”表嫂问我。
  “以前曾经见到过,”我惨然地点一下头,“她一直是照拂、帮助唐琪最多的一个人。”
  “对的,唐琪也这么说。”
  表嫂接着往下讲,“唐琪费尽心机历经艰险,总算由长春跑到了沈阳;可是沈阳照旧是老毛子的世界,又经过千辛万苦,才逃到了\州;国军收复\州后,她的性命方始有了保障。她也把头发剪掉了,大前天来找我时,猛一见,我还以为是一个男士哩!”
  说到这儿,表嫂突然停止了讲述。
  我催请表嫂继续往下说。
  “唉,我简直不知道该再如何讲,可是一开头我就说过我应该照实告诉你了,所以,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才对。”表嫂的脸上堆满忧郁与不安,她似乎稍稍镇定了一会儿,接着说出来,“当然,唐琪是抱着十二万分的热望来找你的;当她一再地向我问到你时,我答不出一句话,结果竟哭了出来,这可把她吓坏,她顿时脸色苍白,双手颤抖,抓住我的肩头问我:‘醒亚死啦?’我摇摇头,她这才松了口气,一面念叨着:‘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得好好地,其它一切变故,我都能承受得住——’稍一沈思,她冰冷冷地问我:‘醒亚结婚啦,是吧?’我吞吞吐吐地答复她,说他尚未结婚,不过已经在重庆和一位郑小姐订婚。说完这话,我俩猛地扑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我发现我从没有像这一天这么同情过我的表妹,我我现我过去竟会那么愚蠢地从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我发现我以前和现在,以及将来,都不能对你们的感情有任何帮助,真是愧疚万分,我发现我这位表妹竟哭得泪如泉涌,手脸冰冷,周身抽搐,一个人疯狂前刻的表情与动作也不会比这样更可怕了——我发现她刚才害怕你在南方死掉的神态尚不及听说你已订婚的消息更来得恐怖——可是,唐琪究竟是唐琪,不多久,她便坚强地恢复了平静,她反倒劝说我忘掉刚才这一幕。我告诉她慧亚也曾为她哭过了,她嘱咐我千万转告慧亚再不要为她难过。她还说:‘请你们都放心,我绝不咒恨醒亚,更不咒恨他的未婚妻。我自己可以活下去,不会自杀,也不会去当修女。我如果真爱醒亚,我应该祝福他跟那位郑小姐早日结婚,早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并且更盼望醒亚早日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后来,她又说:‘茶花女都知道为爱人的家庭、声誉、事业,牺牲自己;难道我竟没有勇气与毅力那么做吗?我总不能连茶花女都不如——’”
  我听得呆成一座木偶。
  “醒亚,醒亚,”表嫂摇晃了两下我的肩膀,“真对不起,原谅我,我不能不把实情告诉你。也许你会怪我过于同情唐琪,而漠视了郑小姐;可是,你知道,无论如何,唐琪是我的亲表妹,郑小姐尽管多么美好,我们还始终没有见过面,再说唐琪和郑小姐比,当然唐琪的遭遇会叫人同情——不过,同情唐琪是一回事,祝福你和郑小姐又是一回事,这是不冲突的。我相信有一天郑小姐嫁到咱们家来,我会跟她处得很好。”
  “唐琪现在住在哪儿?”我问。
  “她不肯告诉我,”表嫂说,“她不要你去看她。我也曾问到她今后的生活与工作,她也摇头不答;不过她说了一句她要去看望一下贺大哥,我想她也许要跟随贺大哥做事。”
  “大嫂,我一直想知道,唐琪她究竟怎么能救成贺大哥?”我忍不住追问。
  “我们当然不知其详。”表嫂说,“我只知道,贺大哥胜利后告诉我们说:唐琪勇敢、机警、有智慧,她认识姓辛的一位大学教授,留学日本的经济学博士,对她很好,甚至向她求婚,唐琪居然大胆地,极\恳地告诉他,她已订婚,未婚夫在南方求学,她不能悔婚,她说她敬爱他是一位学者,请求他发慈心善心,她必永远敬爱他如兄长,如家长,那位教授居然受了感动,认唐琪为义妹,且两人对天发誓永为兄妹——后来那辛教授突然去北平出任华北政府经济局局长,且娶了一个日本太太,听说华北头号汉奸王荫泰十分赏识他的才学,非拖他下水做有力的助手不可。唐琪因为她的义兄当了重要的汉奸,当然非常失望,可是就因他的关系,再发展其它关系,才能救出贺大哥。”
  “那人难道也是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吗?一我好奇地问。
  “贺大哥说他与重庆应无关系,说他是汉奸,不过是天良未全泯灭的汉奸。”表嫂继续说,“贺大哥说他后来得知:那个辛局长从中学时代就喜欢演话剧,喜欢唱平剧,喜欢唱歌,所以他对唐琪这方面的才华深为赞赏,鼓励她多向这方面发展,早日离开歌台舞榭。一些无聊的人把唐琪‘选’为歌后舞后之后,她竟然一度洗尽铅华,拜一位白俄女声乐家为师,专心学唱中外艺术歌曲,报纸改口‘捧’她为‘歌唱家’、‘名媛’。她还与那辛局长同台演了一场‘慈善赈灾’的话剧。那辛局长,还有日本人,都要推荐唐琪去‘满州国满映公司’当电影明星,唐琪说她从小就有当明星的梦想,可是她不要去。后来,她曾告诉贺大哥她若去了满映,少不得要拍‘日满华亲善’电影,而进了那个圈子想跳出来还她自由身可就难了。最主要的,还是她要等待,贺大哥万一能够活着出来,好寻觅机会,能一起逃往南方找你——贺大哥出狱后,一段时间仍然被暗中监视,稍有动静,会有再被捕的可能。由于唐琪巧妙‘掩护’,且靠着唐琪的金钱资助,贺大哥仍能保密暗中领导一部分工作,一些同志与一心响应‘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青年,因唐琪的关系竟能得到经济局发的通行证南去,据说经济局在许多县市有经济站,常派人前往,他们的通行证是很‘吃得开’的。胜利消息传来,万众欢腾,趁着国军尚未到达,就在日本宣布正式投降的第二天,日本宪兵突然把那经济局长逮捕,特别押解到芦沟桥上,用军刀砍了他的头——”
  我彻夜失眠。
  翌日大清早,我就跑到贺大哥家。
  我告诉贺大哥,自表姊、表嫂处我已获知若干关于唐琪的事,我请求他亲自更详为讲述。
  贺大哥竟一再摇头。我再恳求。他欲言又止,终于启口:
  “早该原原本本告诉你;可是又一再觉得多讲于事无益,无补。你已订婚,我不会也无权无意逼劝你解除婚约,唐琪也不会——
  “好,就让我从头说起。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我的命是唐琪救的,也是你救的,她因为太爱你,才救我。
  “上次在重庆与你分手,我回到北方,策划爆破工作,烧毁日军仓库成功之后,全心全力投入策反河南水冶一带皇协军的工作。当年是我与几位同志开辟的那条经过他们防地进入太行山的交通线,数次从那里过路,与他们的军头有了‘交情’。为有助于出入敌区,我曾在重庆参加帮会,我的师父是早年带领骑兵的一位极端爱国的老将军,他老人家是‘大’字辈,我是‘通’字辈,盘起道来那个军头是比我晚一代的‘悟’字辈,这当真增进了我和他的情义。几番游说,晓以大义;又刚好不多天前,发生了轰动当地的“军用犬事件”——四名皇协军去彰德城酒馆喝得几乎全醉,与邻座也喝得半醉的‘老百姓’酒客们口角对骂而互殴,被打伤的‘老百姓’中不料有敌伪衙门的‘狗腿子’,更不料有一个穿着中国服装会讲中国话的日本人,多半是个日本特务,日本兵赶来,把四名皇协军缴了械带回驻地,毒打一顿,更再叫‘军用犬’直扑胸膛活活咬死,还任民众围观。事后,军头被逼迫携大批礼物与给受伤日人的一笔医疗费,亲往日军那里赔罪,狠狠被训骂,受尽侮辱——四个死者两个是军头的亲信,两个是军头的内弟,我当然火上加油——军头就此下了决心,拉走人马投效邻近安阳的国军,被编入国军游击队一个支队。
  “我与一同完成这任务的同志大喜一场,悄悄地北返,未想到一路被暗中‘钉梢’——凡是那几天由彰德搭火车北上南下的人,都被跟踪,严格检查、盘问。我们虽然化装成跑单帮的商人,且上火车后也不坐在一起,但仍被分别视为可疑份子。可能我俩都身材高大惹人注目。他们不马上动手,却一直‘钉’到天津。只因被暗中窥见那同志跟我同在一家小餐馆吃过饭,第二天,两人分别被捕。我俩早有誓约:不管是谁万一被捕,绝不承认有‘组织上’的关系,只是偶尔会碰面的同是‘跑单帮’的买卖人,当然死也不会彼此出卖。幸好在我家,没搜出什么,但不幸,藏在那同志家中的收发报机被搜出来,他受尽酷刑,就是坚不承认去蛊惑过皇协军叛变,更不肯供出一个‘同党’。日本人骗我说你的伙伴已经供出你来,我说请他当面对质,两天都不见他来,后来听说敌兵防卫周全怕他自杀,结果他用吃饭的筷子猛扎白己内耳而死。日本人又对我说他们俘掳有几名反叛皇军的皇协军可证明我的‘罪行’;感谢老天爷,竟然也没有一个‘俘虏’站出来指证,我知道他们都已一齐由安阳上了太行山——我只承认我曾两次花‘买路’钱经过那皇协军防地,为的是跑单帮做药材生意。
  “我也备受各种酷刑,尽管坚不吐实,却仍然被判死刑。心想鬼子们常会‘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我只有认命。可是鬼子又声称:如果我吐实,反可减为有期徒刑,我不为所动。没想到数月之后,我仍然活着。更没有想到,一天我母亲竟能来‘探监’,我难免吃惊,以为执行死刑前,鬼子们让母子见最后一面;更令我吃惊的是母亲频频安慰我不要焦虑,连连说:‘放心,放心,你绝对是冤枉的。’见到狱卒未在眼前,母亲又轻说了一句:‘有贵人相助——干女儿。’母亲走后我才猛然想起‘干女儿’是谁?又过了几个月,我被改判八年有期徒刑。
  “坐满两年,我竟被释放。母亲告诉我,她曾被唐琪带去北平一个什么经济局长家陈情哭诉喊冤,以后就不知唐琪如何进行营救?我重见天日,唐琪逢人便说这是天大的冤案,终于还了我清白。私下,她则告诉了我:她原本也成了惊弓之鸟,后来遇到她早年读德国护士学校的一位女老师,对她真好,带她进教会,要她信基督,她这两年来不住地\告,只要我在狱中未死,能挺下来,她一定要想尽办法营救。她连说感谢主,我居然能由滔天大罪蛊惑皇协军反叛嫌犯,改为贩卖货物走私资敌嫌犯,而改轻判八年,最后找不到任何直接罪证,囚满两年,便被放出。但不准离开天津,随时由地方警局‘看管行踪’。
  “这时,我方始知道近两年来,唐琪已变成小富婆,她也已卸下歌舞衣衫,灌的唱盘收入好,又自己开了一家生意鼎盛的新型时麾仕女服装公司。义兄之外,她竟又认识了当年与他父亲八拜之交同是北洋政客,如今当了大汉奸的父执辈,那老家伙居然认她这位‘贤世侄女’——在这样的‘保护伞’下,唐琪更自信可能赢得这一场‘豪赌’——她使彼辈相信如果她知道贺某是抗日份子,一个女子那里会有这样的胆量去求情?那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吗?事迹万一败露,两人必是同死呀!她请托有力人士,与向下面的汉奸、日本人大量行贿,双管齐下,唐琪是几乎倾其所有倾家荡产来干的。我出狱后发现她又快变成了穷人。她便跟她的声乐女老师远去哈尔滨,竟能设法筹到款子接济我们的工作经费。至于她的义兄,自始至终,尽心尽力相助,但没有拿过她一文钱。”
  “那个义兄是不是地下抗日人员?”我把问过表嫂的话,又问一遍。
  贺大哥摇摇头。我再问:
  “他会不会是政府派来潜伏敌人阵营中的‘反间谍’,或是‘死间’?”
  贺大哥再摇摇头:
  “兄弟,你大概看多了间谍小说或间谍电影。他没有那么伟大。他做过不少帮助日本人榨压加害老百姓的事。他是一名汉奸;后来心态有若干转变,唐琪告诉过我:我出狱后,抗战快到了末期,日军败象已露,他曾语带玄机地吐露:‘贺某人若真是完全无辜单纯的商人,日本人说这里是“王道乐土”,那咱们就应该帮助这顺民老百姓重获自由。何况后来我已探询出来,那年河南水冶皇协军叛逃,是“军用犬事件”逼出来的,不是什么重庆份子干得出的。不过,万一贺某人真是重庆份子,则请别把我放在被刺的名单中吧——’正好那一阵子,几个不小的汉奸伪官被爱国志士暗杀了。唐琪说她立刻起誓指我绝对只是一介商人,一名顺民,那义兄连笑三声说:‘好妹子,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叫贺先生特别珍重、保重吧——’当时我听唐琪忆述这一幕,我直叹服这‘兄妹’二人真是好演员。
  “看来,日本鬼子很可能由义兄身上察觉出甚么,他的日本太太也可能会‘告密’,尤其,快胜利那年,经济局发出了许多通行证,得使我们的同志、爱国青年们南下;因而日本一投降,竟把他绑到芦沟桥上砍了头——”
  稍一停顿,贺大哥把话题一转,直视看我:
  “唐琪由东北回来,得知她的义兄落个如此下场,很难过;可是,她更千倍万倍难过的,是空等了你多年,梦一场——”
  我听得哑口无言。过度的心悸、心酸,竟然连眼泪也流不出。我脸上表情可能被贺大哥看来已太不正常,他走近我,和颜悦色地拍拍我肩:
  “兄弟,唐琪来看过我了。她仍然够坚强、冷静。她对处理和你之间爱情的态度、胸襟,令我肃然起敬。我邀请她正式参加我们团体的工作,她不肯答应,她说经过大风大浪,她太疲乏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建议她去医院做护士,或到普通机关做公务员,我可以负责推荐,她也拒绝。后来我说:我一定要报请政府颁发给她‘对抗战有功的褒扬状’。她说她接受,因为可以不再叫她背‘当汉奸’ 的黑锅;不过她又指说那项荣誉对她整个生命而言,还不是最最重要的——”
  我向贺大哥告辞时,再三要求他告诉我唐琪现在的住址。他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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