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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王蓝(当代)
蓝与黑 作者:王篮
名列 世纪百强 第 65。作者王蓝,笔名果之, 1922年出生天津,长大于北平,自幼习画,七七战起,走出艺术学校投笔从戎,在太行山与日军战斗,战地岁月丰富了生活体验,充实了创作题材,使他成为杰出的小说家。早年于京华美术学院、云南大学毕业,曾任记者、采访主任、总编辑。来台后除创作及写作外,曾任文艺协会常务理事、国际笔会台北分会秘书长、国大代表、中国水彩画会会长等职。王蓝先生晚年定居美国, 2003年10月9日因心脏衰竭病逝于洛杉矶,享年八十一岁。
【蓝与黑】被誉为四大抗战小说之一。从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到三十九年大陆沦陷,由天津、北平、重庆、上海,到台湾,作者以孤儿张醒亚,孤女唐琪,千金大小姐郑美庄,二女一男感人的烽火恋,见证大时代。
【蓝与黑】一再搬上银幕、屏幕、舞台,并有各国译本问世,允为一部划时代的巨着,创造了畅销长销极为罕见的荣誉记录。海峡两岸,均佳评潮涌,国际著名文学评论家纽约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史屈卡Joseph P. Streka以德文著作之论评世界各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作品一书中,特辟专章析。

  一个人,一生只恋爱一次,是幸福的。
  不幸,我刚刚比一次多了一次。
  二
  开始听家人提起唐琪的名字,那年,我十五岁。
  我所指的家人,是我的姑母、姑父、表哥、表姊一家人。我没有自己的家。
  我的母亲生我的第二天,患产褥热逝去。对于母视的面庞、举止和声音,我自是丝毫记忆都没有。我的父亲是一位军人,民国十一年,他参加国父领导的第一次国民革命军北伐,赣州一役战死疆场,那时我刚刚两岁。我降生南方,呱呱坠地不多日,就被送到天津姑母家里抚养,父亲殉国后,我的命\更被决定了:必须长期留在北方,留在姑母身边。
  在我的幼儿、童年的心灵上,姑母就是我的伟大的母视。
  姑母生了一男一女,我从未感觉她对待我和我的表哥表姊有过一点不同。直到我进入小学一年级时,我才发现自己和表哥表姊不是姓同一个姓。他们俩都姓季,而我却姓张。我开始奇怪怎么我们一家人会姓两个姓?我问姑母,她告诉我:她和我确是一家人,因为她也姓张。可是,她经不住我打破沙锅问到底地追问,这才把我和她的关系比较详细地告诉了我。我倒没有怎么难受,不过也哭了:看到姑母讲述我的身世时哭得很伤心,而我忍不住地,要陪她流一点泪。
  自那天起,我才开始管姑母叫姑妈;以前是一直叫她妈妈。
  由于习惯,我仍旧常会脱口喊出“妈妈”来。我更天真胡涂地请求姑母:要她答应我也跟着表哥表姊姓同一个“季”,表哥震亚是老大,表姊慧亚是老二,我醒亚是老三,从小就是这样排行的。姑母不肯。她说:
  “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可是那么做,会对不起你的爸、妈,你终归是张家的后代。”
  我虽然继续在姑母家里享有舒适的生活;基于微妙的,无法解释的人性,自从知道我还有亲生的然而俱已逝世的爸爸妈妈后,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蕴藏在心里的感伤也就越形加重起来。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中学,姑母开始分配给我一个单独房间住。姑母保存有我的爸妈的大照像,我要过来,挂在我的小房间里。我有时会望着那照像发呆,或竟喃喃不知所云地向它说上几句话。我觉得自己的爸爸特别英俊、勇敢,觉得自己的妈妈特别美丽、慈蔼;甚至,我竟把他俩和姑父姑母来做一个比较,我偷偷地在心里讲:“爸妈一定比姑父姑母更好!”虽然,我马上发觉这是很不公平的断语,我并没有受过爸妈的抚养;却又无法禁止自己以后不再做此想。
  彷佛姑母已窥探到我内心的秘密,她比以前对我更加爱怜,更加体贴。表哥表姊得到的任何东西,不但照例有我一份,且会比他俩得到的还好。我十五岁那年,表哥和高家小姐将要订婚时,姑母特别把我叫到跟前,抚着我的头说:
  “孩子,你不能说姑妈偏心,姑妈疼你跟疼你大表哥是一模一样的,可是他今年十九岁啦,你才十五,所以我先做主给他订了这门亲,等再过两年,我照样会给你找一房好媳妇的。”
  “姑妈,您说的是甚么话呀?” 我回答,“这怎么算您偏心呢?我从来还没有想到过要个媳娇的事呀!”
  “不是啊,孩子,”姑母接着说,“你们表兄弟俩,穿新衣服,买新东西,向来都是我给一齐办;现在先给他订婚,不给你订婚,我心里委实有点不舒坦,我曾经和你姑父商量过,顶好给你们俩一块订婚,一块结婚;你姑父骂我神经病,说这年头不比以前了,十五岁的娃娃就订婚会被人笑掉牙的!我这才打消了那个主意。不过,好孩子,你放心,我相信将来我能给你找到一个比高小姐还好的闺女做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实在还不懂得“妻子”的价值。如果给表哥买一双新皮鞋而没有我的份儿,我或许会难过。如今,姑母给了他一个妻子而没有给找,我觉不出有什么遗憾。
  姑母看我不答腔,便笑嘻嘻地,啾着我:
  “怎么,男孩子还害什么臊呀?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姐?”
  “不知道。”我傻头傻脑地。
  “怎么能不知道?”姑母像多年以前哄我玩耍那样地说下去,“我猜猜看啊,一定是喜欢大眼睛,双眼皮,柳叶眉,樱桃嘴,通天鼻,白净皮肤——对不对?对不对?”
  我被姑妈逗得笑起来,啾见姑母的一双裹了多年,放也放不开的小脚时,便伏在她耳朵上说:
  “都对,都对,只是不能是小脚呀!”
  姑母骂了我一声顽皮,然后,拉住我,在我脸上那么慈祥地亲了一下,才放我跑开去。
  姑母是位旧女性,对于子女的婚姻赞成听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姑父虽在带有洋味的海关供,但也是个半旧半新人物,对于“自由恋爱”不全然赞同。因而,他们老俩口决定择用的是一种较折衷的,除了媒人家长以外,选准许男女当事人也可以见见面表示一下意见的方式。那就是所谓的“当面相”。
  大表哥,别看他平日不多言多语,眼光可很高,心里更满有主意。我们大伙儿陪他“相”了好几位小姐,姑妈、表姊,连我都认为人家很不错,他却老是拨郎鼓似地摇头不止。
  这次,两位大媒陈二爷、刘三爷拿来了一位俊秀的高小姐的像片;于是,全家出动,再“相”一回。“相”的地点:当时全天津市最高的巨厦中原公司六楼大剧场。
  姑父母全家都是戏迷。从五岁开始,我使被带到戏院看戏。天津法租界的北洋大戏院、蓝牌电车道的春和大戏院、绿牌电车道劝业商场楼上的天华景大戏院,我们都常去,尤其去天华景的次数特别多,因为票价比较便宜,还可以一面观剧一面喝茶、嗑瓜子,甚是大众化,看到精彩处,可以尽量放开大嗓门喊好(天津观众习惯如此),并且还有一种享受——热腾腾的“手巾把”满场飞,由戏院的茶房自楼上往楼下,或自最后排往最前排角落投掷,一捆捆雪白毛巾,在空中不停地打着旋转,掷者、接者,姿态优美,又极为准确地完成这一项“绝活儿”(丢落在观众头上可就惨啦),然后分送每位观剧者享用,人人都大呼过瘾——长期驻唱者青衣花旦赵美英、老生梁一鸣,很能叫座,我则最被老伶工尚和玉的徒弟朱小义与张德发演出的武生戏所吸引,特别喜欢他俩的拿手戏“铁公鸡”(后来渐渐长大,才迷上谭派余派老生戏)。
  有多次周六中午放学后,我跟随表哥姊,三人在天祥市场旁边的文利餐厅,吃顿简单午饭:烤通心粉,或炒面,便带着书包直奔天华景,一时开锣直到六时演完大轴,才尽兴返家
。那是得到咕父母准许的。二老常谈:“看戏可以让孩子们懂得甚么是忠孝节义。”
  姑母喜爱天华景上演的全本杨家将、全本红鬃烈马、西游记与每年七夕推出的天河配。姑父则批评西游记的机关布景,天河配真牛上台,都是海派噱头,他欣赏真正唱得好的,像雷喜福、谭富英、奚啸伯、马连良——(姑父还曾带全家专门去北平听过一次余叔岩的战太平),这几位名角从未来天华景演出,他们偶尔在春和戏院登台,我们也曾往观;而我那时最佩服北平富连成科班与北平戏曲学校在春和的演出,多少年来,我都难忘那些少年名伶:武生傅德威、武旦宋德珠、老生王和霖、李和曾,与青衣“四块玉”白王薇、侯玉兰、李玉茹、李玉芝当年的美好形象。
  我们很少去中原公司剧场(记得以前只去过一次观赏王又宸的连营寨),由于它座落在我们讨厌的日租界,票价也比较贵,不过设备考究,座位宽适,在日后的中国大戏院开幕以前,它算是一流的戏院。
  表哥这次“相亲”,选定这家全天津当时最豪华的戏院,季、高两府又是分别坐在最前排两个极舒适的“包厢”里,甚是显出隆重,够派头。
  那天,表哥西装毕挺,姑妈也梳洗打扮了一上午,表姊更打扮得红红绿绿的活像个新娘子。我则被化装成一个小老头:袍子、马褂、瓜皮帽上一个大红绒球,心想就差在嘴巴上面
画两撇八字胡须了。姑母本来要把表哥也打扮成这般模样,表哥不肯;我一向是比较驯服的。
  我们一家在一个包厢里,高家一家坐在旁边一个包厢里。媒人给两家介绍一番,我认识了高老太太、高大少爷、大少奶奶、高二少爷、二少奶奶,和高小姐。
  台上正是当时红遍津沽的王少楼、胡碧兰合演着拿手好戏四郎探母带回令。我一会儿看看台上的戏,一会儿看看台下的戏,倒满有趣。姑母和高老太太、高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偶尔寒喧一两句,表哥和高小姐始终没说一句话。高小姐的视线一直盯在舞台上的杨四郎、铁镜公主、萧太后、畲太君、杨六郎、杨宗保,和大国舅、二国舅一些人的头上。表哥倒是不断地把眼光斜瞟过去,名符其实地“相”一“相”。我碰他一下手:
  “哥,怎么样?”
  “好。”
  “哈哈,恭喜!”我马上扮个鬼脸喊。
  “甚么呀?”他一扭头叫起来,“我是说杨宗保小生唱得好!”
  姑母、表姊、我,和邻厢的人,除了高小姐,都笑了起来。
  回到家,姑母表姊都说那位高小姐很好,表哥也吞吞吐吐地说高小姐比以前“相”过的那几位高明甚多,再加上两位媒人一吹嘘,什么门当户对,什么郎才女貌,什么天赐良缘,恨不得马上就应该“下聘”成亲。可是人家高老太太和高小姐是否认为表哥合格?还不知道哩!两位大媒当时夸下海口,保证凭他们三寸不烂之舌,一定可以马到成功。
  这桩亲事果然成功了。最后一道关口也通过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交给命相家合婚的结果,是大吉大利。
  于是,查皇历,办聘礼,定了好日子,“换帖”!
  “换帖”那天,姑母全家喜气洋洋,我当然也不例外。南市聚合成饭庄的名厨师一清早就到家来生炉烧菜,中午姑父姑母要大宴亲友。一上午,都在忙着送聘礼,接聘礼。我看见装着表哥三代姓氏与他本人生辰八字的龙凤喜帖,和八大条匣——里面分装着:笔锭、如意、衣料、四大金(金耳环、金项链、金镯子、金戒指)、龙凤饼、喜字粿、古玩玉器,由一伙头顶荷叶帽,身穿紫袍,腰束红带,足登朝靴的人们,四平八稳地端向女家去。姑母对我说:“将来你订婚时,照样给你也准备这全套。”
  不久,就看到一批同样装束的人,由女家端着聘礼,迈着方步到来。我赶忙到门口燃放起“万头鞭”来迎接。那些聘礼和方才送到女家的大致一样,不过多了一些男人用的大礼帽、礼鞋、文房四宝,和用大绒花编缀成的福、禄、寿、喜等等巨字——姑母指挥着收下聘礼,一面对表姊说:
  “高家的聘礼,还够讲究。等你订亲,妈会准备比这些更好的东西。”
  “妈,干甚么说我?不跟您玩啦!”表姊脸一红,然后,羞怯地跑开去。
  来贺喜的客人真不少,姑父的大客厅和饭厅里摆不下那么多餐桌,女客人便都被请到姑妈和表姊的卧室里去吃,那里也分别各摆了一桌酒席。表哥接受了姑母的命令挨桌挨人敬酒
,并且穿着袍子马褂出场。姑母说“相”亲时不穿中国大礼服还情有可原,订婚大典的日子,可不能稍有含糊。
  大家热闹了一天,却始终没见高家一个人。高小姐当然更没有露面。后来,我才知道,旧规矩男女订婚,是不许两造会面的。
  从此,高小姐成了我的未婚表嫂。
  高小姐是一位恬静、端庄、沉默寡言的少女。“女孩子家,应该这样。”姑母常如此嘉许她这位未婚媳妇。表哥自从订了婚,精神百倍,显然对他这位未婚夫人甚为“拜倒石榴裙下”。表姊和高小姐恰巧是同校同学,不过不同班次,因为有了这种新亲的关系,她俩便格外显得亲密起来。
  高小姐的家庭也属于半新半旧型。高老太太治家管教子女很严,处处讲究老规矩,但是还不算过于老古板,譬如,她绝对不准许高小姐在结婚以前到表哥家来玩,然而,她准许每隔一两周表哥可以到她们家去一次。表哥又告诉过我和表姊,他已被允许和高小姐通信,但来往信件都必须经过高老太太的检查,高老太太念过四书五经,粗通文墨,如果他们的信写得太亲密或是有点肉麻时,马上就会受到申斥或被扣留。后来,我知道了,表姊因为和高小姐同学的关系,便替表哥和高小姐传递了不少封“漏检”的情书。
  表哥每次到未婚妻家,总是带着表姊,或带着我同去。有时候,我和表姊提出,我们不应该去做“电灯泡儿”或是去给他们“夹萝卜干儿”;可是姑母说表哥单人去不太好,而高老太太也一再表示应该有我和表姊陪着那一对未婚夫妻在一块比较妥当“得体”,尤其他俩想出去看场电影或是到北宁花园、青龙潭划划小船时,如果没有我或表姊参加,那是绝不会获得高老太太“批准”的。
  我和表姊也很愿意去高家。第一、高老太太疼姑爷,表哥每到,一定马上摆出干果、鲜货、精美细点,和应时的上等饮料,而饭桌上更会襬满特别加添的色香味俱备的好菜。我和表姊少不得就大大地帮吃帮喝一回。第二、高老太太很喜欢我和表姊,尤其常当着人面夸奖我聪明、有礼貌。第三、那时候高大少爷已有了好几位男女公子,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五、六岁,这些天真的小把戏们很欢迎我,因为我有资格做一个“孩子头儿”,带着他们做种种新鲜的游戏。
  那一个时期,我对田径赛发生了兴趣,学校里要开\动会,我和我的同班同学贺蒙一起发誓非夺得几项\标不可,于是两个人一天到晚苦练不息。因此,再没有时间到高家去玩。
  就在这时候,表姊开始第一次告诉我:她在高家碰见了一位被她视为天仙一般美丽的少女,她把那少女一再详细地加以描述;可是,我完全当耳边风似地毫未在意,我的脑子里实在再装不进一点别的东西,因为已完全被百米、四百接力、低栏、三级跳远,——塞得满满的了。
  不久,表哥也告诉了我,他在高家碰见了深为表姊羡艳的那位少女。后来,姑母和表姊一道上街,碰见了那位少女,姑母回来也开始对那位少女品头论足地批评不已。
  那少女,就是唐琪。
  唐琪和高家的关系,是:唐琪的母亲和高老太太是胞姊妹。因此,唐琪是我的表哥的未婚妻的表妹,和我攀起来,也能算是“八杆子打得着” 的亲戚。
  三
  表姊对唐琪的印象十分良好,她曾屡次告诉我:
  “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比高小姐还漂亮吗?”我问。
  “嗯,可以那么说。”表姊称赞地,“不过,你不能告诉哥哥这些话呀,他会不高兴的。但是事实上,唐琪出色得多了。唐琪的眼睛、眉毛、鼻子、嘴,无一不美,让人看了那么舒服。”
  “难道比你还漂亮?”我逗表姊说。
  “讨厌,谁要你拿我来比?”表姊一嘟嘴;可是,她马上又郑重其事地,“唐琪比我漂亮。单就皮肤一项,我就无法和人家‘相提并论’了。告诉你,唐琪最美的就是皮肤,那么白,那么净,那么细,我只有在美国或日本的电影画报里的女明星五彩照像上,见到过那种可爱的皮肤颜色——我和她比,简直成了黑鸭梨了。”
  表姊并不黑,不少亲友曾夸她的皮肤很白净哩。可是,她却说唐琪比她还更白。我真想象不出,唐琪的皮肤会白到甚么程度了?
  从表哥嘴里透露出来的对于唐琪的批评,该是如何?他没有像表姊一样地把唐琪指为天仙,可是他不住地向我点着头说:“唐琪这个人,相当漂亮!”注意,“相当”这一个形容词,出自那时候的表哥口中,应该是可以解释为“非常”“万分”的——因为,那时候的表哥心目中,必然地,只有高小姐是唯一的天仙女神,正在热恋中的表哥,怎么会发觉自己的未婚妻以外,还另有值得一瞥的女人呢?难为他,居然他还慷慨地对唐琪肯付出“相当”两个字。
  姑妈对唐琪的观感,就比较复杂了。她说:
  “唐小姐确是长得好。尤其皮肤白嫩白嫩的,讨人爱。浑圆的苹果脸,眼睛水汪汪的,鼻子端端正正的,菱角嘴,两个酒窝——就是稍嫌有点胖,不过女孩子胖一点显得有福,黑干巴瘦会显得‘薄气’——”稍一停顿,她又接着说,“不过,唐小姐那份打扮,我可不敢恭维。第一、我看不惯她那烫得乱鸡窝般的什么‘飞机头’。第二、我看不惯她那旗袍的荷叶袖儿——那袖子可真是太短了,猛一看,活像穿的大坎肩嘛!整个膀子都露了出来,太不文明。第三、我看不惯她那身旗袍短得刚刚到腿膝盖,大腿都叫人家由开叉那儿看得见,多不好意思!旗袍旗袍,就得像旗人穿的袍子才对,像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穿的那么肥大并且拖长到脚跟才象话。唐小姐的旗袍不但短,并且又太瘦了点,紧紧裹住身子,活像个曲曲弯弯的鼓肚儿花瓶,不应该不应该!第四、我看不惯她那一双高跟鞋,哪有年轻的闺女就穿高跟鞋的!穿上那玩意儿一扭一扭地多难看,杂耍场里唱大鼓的才一人一双大高跟哩!所以我觉得唐小姐人长得确实很俊,只恐怕太‘时髦’,太‘活动’,太‘新派’了一点。无论如何,没有高小姐那么老成,文静。”
  上面这些来自不同人嘴里的对于唐琪的描述,都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可是,当一次高小姐向表哥、表姊、和我讲起唐琪的身世时,我却一下子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原来唐琪竟和我一样,她也是一个孤儿。
  从高小姐口中,我得以知道:唐琪自幼丧父,只有和她母亲二人相依为命,不幸,十五岁时母亲又死去,自此,唐琪开始了一个更悲惨的命\。不过,唐琪很要强,独立求生的意志很高,她给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她考入北平一家德国人办的护士学校,希望将来能进医院担任护理工作。
  “她做了护士学校的学生,我是很赞同的,事先,她曾和我商议过这件事。”高小姐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来无力读大学,她又绝不肯向任何亲友借钱,同时她又知道在大学里念上四年政治、经济、社会、或是家政,并不见得一定会找到职业;学护理倒比较有把握\到一个工作。虽然看起来当一名护士不见得是大人物们从事的大事业,但却能保障她自己的生活,而且护士工作本身的意义也很崇高。”
  自此,我对这位未\一面的唐琪小姐,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与钦佩——亲切来自“俱是人间孤伶儿”的同病相怜;钦佩来自对于一个孤女艰苦奋斗自立自强的精神的赞许与重视
。为此,我主观地为唐琪受到姑母的批评,想出来一大套辩护的理由——姑母嫌她太“时髦”、太“活动”、太“新派”;她既是一家德国学校的学生,当然要比中国学堂的学生开通多了,她既是受的外国教育,当然一切打扮,甚至神气动作,都难免要洋化一点了。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高小姐,她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她加注了一句:
  “我这个表妹很漂亮,也很聪明,爱打扮是女人的天性,还不要紧;问题倒在于她确嫌太活泼了一点。”
  “活泼不是很好吗?”我问。
  “活泼的年头应该已经过去喽,她今年已经十七岁啦,”高小姐说:
“她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大笑大跳,并且抱住我,或者我的母亲、我的嫂嫂们,表演电影上的热烈镜头,明知她是好心,但是我们都有吃不消的感觉,尤其我们老太太很不以她这一手儿为然。她难过的时候——譬如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便放声痛哭,谁劝也劝不好,活像有‘定量’的泪水非要流完才能停止。我们老太太常责骂她:哭,没有个女孩子家的哭相
;笑,没有个女孩子家的笑相。”
  我在心中暗想:这种率真爽朗的性格,倒很为我欣赏,因为,我缺少这种性格。我在姑母家长大,一切都学得太拘谨,太呆板;哭时不敢嚎啕,对着父母的遗像硬是把眼泪往肚内流;笑时不敢纵声,明明是个男子汉,却要像个大姑娘似地笑得那么斯文。只有练习唱平剧时,才可以放胆高唱到“一字调”。
  我起了如此一个奇异的念头:以后我应该向唐琪学,高兴或悲哀时,应该尽量尽情地发泄!
  我很愿意能有机会和唐琪见一面。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高小姐,连告诉表哥、表姊的勇气也没有。我想,我确也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告诉她们。
  后来,又一次我从高小姐那儿听来有关唐琪的家世:唐琪的父亲在世峙,位居要津,显赫一时,曾经担任过北洋军阀的高级幕僚。
  这一件消息,很刺伤我心。我深为惋惜,为甚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父亲竟会是一个军阀政府的官吏呢?我对北洋军阀的憎恨是无法消除的,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为了去打倒这批家伙而牺牲的。为此,我对唐琪的印象突然打了折扣。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冲淡了我对她的亲切感。天呀,她竟是军阀政客的后代!
  不久高小姐又告诉大家:
  “我的姨丈(指唐琪的父亲)在世时,作威作福,抽鸦片,讨了三个小老婆,每天和姨母吵嘴。姨父死后第二天,三个小太太都携卷细软逃走;姨母一个人省吃俭用地把唐琪养大,真不容易——姨母也是享惯清福的人,艰辛的日子使她的身体渐渐不支,终于在唐琪初中毕业那年病死——”高小姐这一番话,重新使我恢复了一部分对于唐琪的同情。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唐琪是无辜的,尽管她父亲是北洋政客,并且造了许多孽。只是,无论如何,我对唐琪的美好印象,再也不能如以前那么完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身体里存留着父亲遗留给我的仇视军阀政客的血液,使我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种心理。
  又过了一年,另外有关唐祺的消息,经高家老太太传到我耳中,使我当初欲和唐琪一晤的意念,大为冲淡。从此,我几乎不再有想和唐琪一晤的心思了。
  四
  民国廿六年,表哥订婚后的第二年。那年表哥二十一岁,我十七岁,高小姐二十岁,表姊十八岁,唐琪十九岁。
  表哥高中毕业了,准备到北平去投考燕京大学,和高老太太谈起来,她很赞成。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北平,使这位老太太联想到正在北平的外甥女唐琪。
  “唐琪这孩子可越来越不象话了,”高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向环绕在她膝前与周围的儿孙与晚辈——其中包括高小姐、高家两位少奶奶、高大少爷的几位小把戏、表哥、表姊、还有我,这么地说,“她当初要学护士,我压根儿就反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天天和男医生混在一起?尤其和一些素不相识的男病人打交道,更没有道理!又给人家按脉,又给人家抚头,又给人家打针,又给人家收床迭被,男女授受不亲呀,简直不成体统!唐琪不听我话,我叫她念高中将来念大学,她偏不肯,我说我负责她的学费,她反倒说我不了解她的内心。我怎么不了解?她要学时髦,学洋派,在外面玩野了,收不起心!果然前两个月出了笑话,她被派到医院去做什么实习,竟有一个住院的男病人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碰巧被查房间的医生跟护士长推门进来看了个清清楚楚,马上便把她申斥一顿送叫学校管戒。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不几天全北平大概都知道了这件新闻,听说有两家小报还大登她的照片,因为她爸爸当年在北平做官时很遭报馆记者们的怨恨。亏她不知害羞,还跑到天津来向我诉冤,我着实地教训了她一顿,她不但不认错,还跟我顶嘴!”
  高老太太越说越气,狠狠地抽了两口水烟袋,向我们大伙来了一圈扫视,应是表示要我们规规矩矩地用心听。她接着讲下去:
  “唐琪说,她因为心眼好、心肠热,对那个病人看护得特别周到、特别细心,想不到那个病人竟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求起婚来,并且是抱住她的大腿求婚的——亏她说得出口,竟还是一面哈哈地笑个不停,一面向我说的。可把我气坏啦!这不都是鬼话吗!女人要是规矩,男人死也不敢上前哪!怎么没有人向你们跪下求婚呢,”高老太太睁大眼睛瞪着高小姐、表姊、和她两位儿媳妇。于是,她们都按着嘴笑起来,这笑似乎表示了她们认为高老太太的话,有道理。
  “我劝她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和那个男人结婚。”高老太太用纸捻儿再点燃了水烟袋,接着讲:“你们猜,唐琪这个小丫头说甚么?她竟说:‘姨妈,你怎么说起胡涂话来啦!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干甚么的?根本和他没有一星点儿爱情!’真荒唐!真可恨!越是不知道人家是干啥的,才越丢人哩,干脆嫁给了他,不是把丑都遮了吗?小报骂也好,人嘴巴讲也好;反正一男一女成了夫妻,谁也不能再批评了。我认为这是最开通、最十全十美的一种解决方法;她竟不知好歹,一点也不肯听,并且把嘴噘起三丈高,双手叉着腰,一扭一扭地就走了。”
  高老太太说得有声有色,我也听得入了神。我想,从高老太太这一场说白,唐琪在高家老少三辈中间,注定了再也抬不起头的命\;对于季家——我的姑妈一家人,当然也间接发生了影响,认为有唐琪小姐这位远门亲戚,并不光彩。至于我呢,我直觉地感到高老太太的话有偏见;但是,我也有些相信唐琪可能属于那一种天性浪漫难免遭人非议的女性。不过,
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孤儿,这一点同情心无法自我心里抹煞干净。那时候我正拚命准备初中毕业考试和全市会考,而国家局势则正是中国与日本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我的全部注意力
,都集中在应付两道考试与每天的报纸头版新闻上;对于唐琪,无暇无心关注。然而,我知道,我和高老太太她们的观点有一显然不同:她们认为唐琪可厌,我认为唐琪可悯。
  表姊不再提唐琪的美丽如何使她倾心了。她心里究竟怎么想法?我无从知道。姑妈当然也听到了有关唐琪的“新闻”,她对我和表哥、表姊说:
  “怎么样?不能不信老人家的话吧,头两年我就看出了唐家表小姐太‘活动’,早晚得出‘差错’,果然我的话应了验。”
  我想到以前,自己曾对这位从未\面的唐小姐,付出过微妙的好感与期待,甚至企望能和她会晤,倾诉一下孤儿的心愫,不禁责备起自己的幼稚与无知,似乎感受到一种无以名之的委屈,与若有所失的惆怅——
  五
  在我日夜不休地埋头苦读下,初中毕业考试和全市的会考两大关口,能够一一度过。我得到了两张证书。
  姑母、姑父对我大加夸奖,并且给我特制了一套西装,做为犒赏。那套\米色派立司西装给我的记忆迄今仍是那么新鲜、难忘,因为那是我生平享有的第一套“处女”西装——在以前,我一直是穿中式衣服,或是海军服、童军服、学生制服、皮夹克等等服装的:这次,我才跟姑父学会了打领带,吊裤子背带,跟表哥学会了放一条小手帕在西服上装左上角的小口袋里,并且露出一个小三角来——我穿着那套新装,大有手足失措,不知如何迈步的感觉。表姊笑我走起路来活像四郎探母的大国舅、二国舅的台步。幸好,我还不太笨,不多时,我便不再小“土包子相”毕露,而能够轻松自如了。当我自天津最有名的同生照像馆拍摄了一张全身八寸大的照片出来,走到街上时,感觉自己的脚步已经完全“胜任愉快”,且近乎
“潇洒”了。
  就在我每天穿着那套新西服,在外面和几位要好的同学,快乐地流连忘返于露天影院、露天剧场、露天乒乓球社,与露天饮冰室的时候,三百多里外的芦沟桥畔突然响了震人心魄的第一枪!
  随着这一枪,全面抗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自从九一八以后,山海关内尽管过了几年表面上一片太平景象的岁月;可是,在我们国家暗中发愤图强下,敌人似乎已经不甘坐视我们这一头东亚睡狮的醒来,因此敌人逐步地向华北施展压力;冀东伪自治改府的成立,冀察特殊化的形成,日本货公开武装走私的猖獗,每天上百的被害的中国劳工的浮尸(他们被抓或被骗去为日人修造秘密军事工程后全遭杀害)在天津海河上飘流个不停——在在都迫使善良的中国人民从心中燃烧起愤怒的火焰。我们能和日本开火,是那时候,全国人民,尤其是年轻的孩子们,所最狂热渴望的一桩事。
  本来,在我痛快地玩了几天之后,应该安心在家开始做投考高中的准备了;可是,这一来,我沉不下心去了,我每天忙着到各处打探战争消息,并且和同学们组织了一个劳军团,向市民募捐,然后打着小旗,抬着肥猪,跑到天津市郊韩柳墅一带去慰劳驻在那儿的第二十九军。我们那个劳军团团长便是我的同班同学贺蒙,他是一个非常爱国,非常热情的少年。
  贺蒙有一个哥哥——贺力,比我和贺蒙大了四、五岁,身体特别健壮,当初也是学校里出色的田径选手,他创造的纪录,是我和贺蒙望尘莫及的。他一向关心国事,曾向我和贺蒙作过不少次国事的分析与讲解。我和贺蒙很钦佩他。不过,贺力对于这次由于芦沟桥事件引起来的中日战争,却大出我们意外地,表示出不可过于乐观的看法。
  “你们不可以盲目地乐观。”贺大哥贺力居然这么说,“我们马上就能一鼓作气把日本人赶出山海关,甚或赶出东三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和贺蒙立刻把嘴一撇,表示不敢苟同他的论调。
  “我希望我们的抗战最好再晚爆发三年或五年,那么,我们一定会有更大的力量来对付敌人,我们的人民一定会减少很多的牺牲。”贺大哥如此接着说,“可是敌人等不及了,他怕我们准备好,所以他要提早挑衅开启战端!我们这次非死拚到底不可;不过,我相信我们得吃上不少年的苦头,才能打倒比我们强大百倍千倍的敌人。”
  老实说,我们当时无法接受、赞同、了解贺大哥的话,并且认为他是成心在泼我们冷水。心想:你不过大我们四、五岁,比我们知道得多不了多少,竟对我们大倡异说,实在令人不快。
  为此,我和贺蒙宁愿“另请高明”,再去寻觅一位明了国家大事,而能给予我们正确指点的人。我们发现了一个理想人物——那就是我的未婚表嫂高小姐的大哥高大少爷。
  高大少爷,那时已经三十岁出了头儿,因而一般人都称呼他高大爷。高大爷平日待人接物可比贺大哥老练多了,同时口才也比贺大哥强,尤其他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说话时,面目表情丰富,声调抑扬顿挫,手式姿态动人,这一切都深为年轻人所倾倒。
  “老弟们,放心!”高大爷每次都对我和贺蒙这么说,“没问题!日本小鬼外强中干,鬼子兵看到咱们二十九军的亮闪闪的大刀片儿,浑身就吓得打抖啦,还怎能跟咱们打仗呢?
”他一面说,一面做着吓得打抖的表情,然后又用手掌当大刀片,用力一斫一斫地,“杀,杀,杀,就这么给猴嵬子们都杀光!”
  我们真听得入神,几乎要鼓掌喝彩!
  “告诉你们,老弟!”高大爷十分威严地说,“当今华北要人宋哲元宋明轩先生,秦德纯秦绍文先生,张自忠张荩忱先生,冯治安冯仰之先生,刘汝明刘子亮先生,萧振瀛萧仙阁先生,都是我的好友。没问题!我的消息灵通,告诉你们,日本人想打我们,简直等于鸡蛋碰铁球!”(原注:宋哲元系当时冀察政委会委员长,秦德纯系当时北平市长,张自忠系当时天津市长,冯治安系当时河北省主席,刘汝明系当时察哈尔省主席,萧振瀛曾任天津市长。以上诸氏均为二十九军高级将领,亦均为抗日初期的名将。)
  “高大哥伟大!”我和贺蒙几乎同时喊叫出来。鸡蛋碰铁球!好哇!多生动的比喻!多痛快的比喻!多正确的比喻!多有力的比喻!我们对高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无法不崇拜高大爷,他竟能把华北要人们的“台甫”记得那么清楚,而我们就从来不知道宋哲元号明轩,秦德纯号绍文,张自忠号荩忱——中国人的习惯是应该称呼人家的“号”,不能直呼人家的“名”的。我们和高大爷一比,知识可太贫乏了。难怪人家高大爷令人钦佩,他和那些大人物都是朋友哇!
  二十九军真勇敢,官兵们奋勇杀敌的事迹,获得全国人民的敬仰!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和一位师长赵登禹,在身先士卒的冲杀中,相继阵亡了。然而,大刀片儿究竟抵不住东京兵工厂出品的飞机、大炮、坦克车;于是,我们的忠勇国军,在慷慨地,大量地流血以后,只好做撤退的部署。
  平津失守的前夕,我和贺蒙专\往谒高大爷。
  “老弟,没问题!荩忱有电话给我,绍文有电报给我,没问题!中央方面也有信给我,中央军马上也就到,是庞更陈的队伍跟孙仿鲁的队伍。知道吗?庞更陈就是庞炳勋!孙仿鲁就是孙连仲!中央飞机马上也就来参战!放心好了,日本人今天打咱们,简直是鸡蛋碰铁球!”高大爷这一席话,说得我们心花怒放。当然,贺大哥贺力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更为一落千丈。
  可是,真糟,当天晚上情势大变:高大爷的话完全没兑现。飞机确是来了,在天津市猛烈轰炸,那是日本飞机!援军也来了,是日本的增援部队,他们和天津市的保安队在东局子激战了一夜,因为兵力众寡悬殊,我们的保安队牺牲殆尽。自此,天津沦陷,太阳旗开始出现在这个大都市的每个角落。
  六
  我和贺蒙陷入焦急、迷茫、失望、悲哀、痛苦中。
  我们已清楚地晓得:中央军没有来;二十九军正沿着津浦线节节退向山东。这时候,唯一安慰我们的,是贺大哥贺力。他劝告我们不可悲观,他指出我们过去希望“坐享胜利成果
”的错误,他希望我们能找机会参加救国工作,或是设法到南方升学。
  高大爷呢?我们突然不容易见到他了。高小姐和高老太太也都搞不清他天天在外面做些什么事。幸而,我们住的是英租界,日本军队虽然占领了天津,但还不能进入租界。这时候
,青年人们纷纷搭船南下,我便也向姑父母正式提出请求:准许我也到南方去参加救亡工作,或是去升学读书。
  姑母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便一口拒绝。她的理由很简单:我还太小,她不放心。姑父也不表赞助。他已经给我报了名,要我投考天津耀华高中。
  贺蒙表示愿以我的去留决定他的行止。在初中的三年时光,我俩一直被同学们视为“孟良焦赞,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我觉得万分对他不起,我竟不能立刻作走还是不走的决定,使他苦恼不已。最后,他向我摊牌:要我跟他偷跑!而我,确是无论如何不能硬下心肠用偷跑的方式离开姑母一家人的。我曾偷偷地写好一封给姑母全家的谢恩信,决心不辞而别;可是姑母的眼泪软化了我的铁般的意志。姑母老泪纵横地,紧拉住我的双手说:
  “我求求你,乖孩子,我求你再过两年,稍大一点再离开家。你们张家就留下你这条命根,我死也不肯现在就放你走,我不能对不起你父母的托付。尤其你父亲是打仗打死的,我绝不能再让你重走这条路,告诉你,我已经一连做了好几天恶梦,梦见你和日本兵在前线对打,被打得遍身是血——”姑母猛地抱住我呜咽起来。我消失了抗辩的勇气,虽然心里不甘心接受姑母的阻止。
  我本希望表哥和我一路南去;想来想去,我不能那么做。我自己吵着要走,已经使姑母大为伤心,怎么还能再拉上她的爱子呢?但是,我绝不肯留在沦陷区当顺民。
  我在耀华高中的考试场内,故意几乎交了白卷,为的令姑父对我的“名落孙山”失望,而答应我去南方。然而,我这一计,并未得售,姑父毫无怨言地要我在家休学一年,然后再去投考高中。
  我试着发动亲友向姑父母游说,希望借重他们说服姑父母,达到放我离家的目的。果然有两位父执辈亲友十分恳切地帮助我,在姑父母面前力主叫我南去,给我莫大的同情与鼓励
。可是,何其不幸,唯有当初对抗日最具信心的高大爷,却坚持反对意见。
  高太爷已经重新露面,事后我得以知道,他自天津沦陷后,为了保全他那个电信局的科长位置,大为奔走——电信局长已换成了日本人,大部分高级职员也都换了新人,高大爷竟能由于他的“能干”、“手腕”,仍旧官居原职。
  “老弟,”他叫得我倒一如往日地亲切,“我看,咱们的抗战绝没有前途。天津撤退得如此快,真不象话。日本的武力太强大了,我们跟他打,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呀!我敢保证:济南、上海、南京,马上也得完蛋大吉!你要跑到南方抗战,我无法举手赞你的成!”
  我有一肚子话要质问,甚至要唾骂高大爷。可是,我想,我必须忍耐下来,在高老太太家里我总还得保持一个懂礼的小客人身分。我咧了一下嘴,做苦笑状,决心以温和的态度讽刺高大爷一下:
  “您一向有判断力,因为您一向消息灵通。最近,明轩、荩忱、仙阁有信或电报给您吗?”
  “唉哟哟!老弟——”他立刻由沙发上跳起来,连忙用手堵住我的嘴,“别开玩笑,谁认识那些家伙呀?千万不能再提那一批人,我根本连见过他们一面都没有呀!”
  我心里暗暗发笑,他那种畏惧的窘相,活像我们身边有日本特务在场一样。
  当天晚上,高大爷特别跑到我家,对我姑母讲:
  “令侄有点瞎胡闹,我站在老大哥立场,为了爱护他,不得不劝阻他南去。他才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就算到了南方又能干什么呢?我们绝不能看着他到南方受罪或送掉小命!”
  高大爷的这番话,表姊在旁听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转告我。表姊还加了一句评语:
  “高大爷的措词太刻薄了一点,神气也太讨厌了一点,我对此人的印象已经大不如前。”
  从此,我和表姊很少到高家去,并且我们还一再向表哥口直心快地说出来:
  “对于阁下的大舅爷,委实不敢领教!”
  约摸一个月后,高老太太做五十五岁大寿,表哥当然要去拜寿一番,而我和表姊也接到了正式请帖,我们尽管对高大爷不感兴趣,但对于高家其它的老老小小仍具有好感,因此,我和表姊准时前住。
  意外地,这一次在高家,我见到了唐琪。这是我和唐琪平生第一次会晤。
  七
  寿堂设在高府大客厅内。
  平日,那间古色古香的,摆满镶着七彩蛤蜊片与大理石的花梨或紫檀木家具的巨室,在这一天,越发显得富丽堂皇了。正中条案上摆放着江西瓷制成的高达三尺多的福禄寿三星,两边是一尺高的八个小瓷人——八仙上寿,每边放四个。条案后面挂着百花缀成的大寿字。四壁上悬有亲友赠送的寿幛、寿联,还有一个很考究的用一百个金色寿字绣成的大红百寿圆
。客厅一角,还摆放着雕有一百个仙鹤的“鹤算无疆”八扇屏。
  碗口一样粗的两支“大碗龙凤” 蜡烛上,分别塑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金字,那一闪一闪的烛火,照耀在两边的祝寿银盾上,异常灿烂夺目。寿案前面的八仙桌上,摆满鲜货、干果、寿字喜粿、蛋糕、寿桃、寿面,与八仙糖人儿。八仙桌两边摆着两只太师椅,上面都铺着红毡。后来当我看到高小姐一大帮人给高老太太磕头拜寿时,才明白那两张太师椅:右边的是老寿星坐,左边的则空起来表示尊敬已经去世的高老太爷——仍给他留有座位。
  亲友来拜寿的真不少。从未来过高家的姑母也第一次来“拜访亲家”,两位亲家母见了面非常亲热,客气话似乎没完没了地叨叨个不停。姑母说高老太太有福气;高老太太说姑妈有福气。姑母夸奖高小姐好,高家少奶奶好、高家少爷孙少爷一大堆都好;高老太太夸奖表哥好、表姊好、还加上一句夸奖我好。姑母直说寿礼送得太少;高老太太则说,姑母送了厚礼又亲自驾临真不敢当,又说招待难以周到,千万不要见笑,因为年头不对啦,既不能请亲友们吃太好的酒席,也没有准备一台“堂会戏”,在院子里搭棚演唱,只有一点“什样杂耍”在饭后表演一下,以娱亲友。我和表姊一面听着这两位老太太的对话,一边偷偷地不断地吐一下舌头。
  “姑妈原来是礼貌专科学校毕业的呀!”我轻轻地跟表姊说。
  “对啦,高老太太是外交系毕业的!”表姊回答我一句。
  亲友越来越多,高老太太暂时停止了与姑母的个别谈话,开始周旋于众人之间。她的精神真饱满,两只小脚,穿着红缎绣花鞋,跑来跑去,活像京戏里踩着“寸子”的刀马旦,那么利落。她的头发梳得很亮,活像猫儿刚舐过似地,后面挺起的小髻上插了一朵大红花,上身她穿的是黑缎绣花的大\,下身是百叶花裙;高家大少奶奶——高大爷的太太,也是一身这种装束。这大概是当年女人的大礼服。高老太太的嘴,一分钟也闭不上,不是向人笑,就是与人寒暄,连抽水烟袋的时间也没有了。女宾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必是把自己最欣赏的“看家”的手饰,与行头,都搬出来了。难怪,这种场合,在女人们心目中,无疑地就是一场赛美大会。
  我这才发觉女人们聚在一块时,吵嘈的声音一点都不比男人小。光听那一套大嗓门儿的招呼词,就够听老半天的了:
  “啊,这是二大妹子!”
  “啊,这是三大姑!”
  “啊,这是四大婶!”
  “啊,这是五大姨!”
  “啊,这是六大妗子!”
  “啊,这是七大妈!!
  “啊,这是八大、九大、十大——”
  在那熙熙攘攘的女人群中,猛然间,我发现了一位少女,一位一望即知与那些太太小姐们俨然不同气质、不同风度、不同神采的少女。她也有说有笑,十分活泼跳脱;可是,她全然没有那几位二大妹子、三大姑、四大婶们的俗气!像一道强烈的光芒掠过我的脑际——啊,她的面庞怎么对于我那么熟悉呢?可是我实在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她一次。喔,喔,她是唐琪!是吧?应该是的!应该是的!她一定是唐琪。我直觉地,断定她必是唐琪无疑。
  我本想马上问一下表哥、表姊,或是高小姐,究竟那位少女是否就是唐琪?可是,我竟被那位少女的奇异美丽摄住了目光,半天,半天,不能转动一下眼球。这时候,我的五官似乎只剩下了视觉,其它一律暂时消失了功能:我的嘴呆呆地半闭着讲不出一句话,我的耳朵突然不再听见周围的“恭喜”、“拜寿”、问好、大人笑、孩子跳与留声机等等嚣杂的声音
,我的鼻子也闻不到由寿台红烛上与檀香炉里飞出的烟火,与满房缭绕的烟卷儿、水烟袋、雪茄、再加满桌子的干果、鲜货、各种冷热饮料,以及来自大门口那儿“天一坊”饭庄派遣来的四口大灶的油、菜、肉,所造成的混合香味——
  这时,她似乎发现有一个我,在痴痴地瞅着她了。她不像一般女孩子似地,摆过头去,或是把头垂下;而是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直向我看来。我立刻发觉自己“烧盘儿” 了,我想我的脸一定变成了戏台上的关公,或是法门寺的刘瑾那么红。我羞怯地把头转到另一个角落;然而任凭我转到何处,她的脸依旧一步未动,因为,那张美好的脸已经烙印在我的心里。
  如果她是唐琪的话,我以前所听表姊、表哥、姑母、高小姐等人对于唐琪的称赞一方面的措述,不但正确,恐怕还嫌不够呢。她的皮肤的确白得出奇,白得可爱,一望即知那不是靠丝毫扑粉呈现出来的颜色。坐在她左右的那些“二大妹”、“三大姨”、“四大姑”们的脸上的铅粉,有的涂得很厚,当然也很白,白得几乎像舞台上的曹操了,然而却没有一点光泽;有几位还涂了很厚的正流行的杏黄色的胭脂,和杏黄色的唇膏(好特别呀,是杏黄色不是绯红色,不晓得为什么那两年会流行这种奇怪的颜色);有几位描了细长细长几乎到达鬓边的眉——看上去活像刚自舞台上卸了行头的花旦。也有几位——大概是高小姐的同学,她们不涂一点脂粉,完全一幅整洁朴素的女学生气派:不过她们的皮肤,有的却又显得苍白、萎黄,或是枯黑了一点。只有她,那个可能是唐琪的人,她的皮肤是白得那么美,白得那么柔,白得那么匀,白得那么自然,白得那么舒坦。淡淡的玫瑰色,呈现在她的双颊,像朝霞染在洁白晶亮的象牙塑像上,越发使她的皮肤显得格外可爱、动人,那简直像奇异光泽的透明体,似乎一点点颤动或微风就会把它震碎或是吹破。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令人担心它马上会倾溢似地,那么灵活而清澈。
  我再度转过头来,重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感谢天,她已经不再用那过于明亮的一双眼睛看我了。她正微侧着头,拉着高家二少奶奶的手。我看到了她的秀美挺直的鼻子,与不靠一点口红而轮廓极为清楚的菱形嘴唇,当她两个嘴角一起微向上翘,变成一个元宝型的时候,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凹在她腮边的深深笑涡。我又特别留心地观察一下她的头发与服装:她的头发,并不是如姑母当年所说的“乱得如鸡窝般”的飞机头,而是大波浪似地,舒适地睡在颈上;她穿着一件长袖淡绿色的毛衣,没有露出臂膀,一件丝棉质的花旗袍,过了膝盖一大块,腿也并未赤裸,而是穿着长长的淡咖啡色的丝袜子。在那个女人堆里,她的打扮装饰,一点不显得艳丽或妖冶,反而显得十分雅致。我想跑到姑母身边去问一下:如果,这位少女果真是唐琪的话,我应该指出姑母当年对唐琪的描述失实。可是,我马上想起来姑母讲述的是她在夏天街头上看到的唐琪呀,而现在是冬天,服装怎么会相同呢?我几乎噗嗤一下笑出来,笑我自己如果真呆头呆脑地跑到姑母面前为唐琪来这么一下“辩护”,准会被姑母骂为“小神经”的。啊,姑母并没有说错,我看到了紧裹住那位少女双足的一对高跟鞋。
  “是太高了一点,”我自言自语着,“可是高得不讨厌,尤其颜色好。”是的,高得不讨厌,夹杂在那些女人的大绣花鞋或大红大绿的半高跟鞋的中间,特别显出她那双黑鞋的脱俗与高贵。
  “喂!看甚么看直了眼啦?”表姊突然打了我一下肩。
  “我在数那百寿图上的寿字是不是整整一百个呢!”我回答。
  “见你的鬼呀!”表姊把嘴一撇,“百寿图挂在左边墙上,你明明是冲着右边发怔!”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
  “喔——我猜到了,你大概是看一个人吧?”表姊凑到我的耳边说,“是不是看唐琪?”
  表姊的话立刻带给我一串心跳。我想赖:
  “姊,我从来没有和唐琪见过一面,怎么会知道谁是唐琪呢?”
  “你猜也可以猜得出来呀,”表姊说,“今天来的女人中间,哪个最漂亮哪个就是唐琪!”
  “我猜猜看,”我故意地瞎指几个不好看的女人,“那就是唐琪吧?”
  表姊一面摇手,一面连做了好几次“呕吐状”,表示我猜的全不对,并且顽皮地表示那几位难看的女人令她恶心欲吐。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地指给我:
  “这才是唐琪!”
  天哪,一点也没有错,我痴痴地看了半天的那位少女,正是唐琪。
  八
  “拜寿呀!”
  “拜寿呀!”
  大伙儿吵嘈着。
  “不忙,不忙,”高老太太笑嘻嘻地,“让我先带着孩子们给老太爷磕头。”
  于是高府全家在老太太率领下,走到客厅隔壁书房里,向墙上悬着的高老太爷遗像叩了四个头。然后,高老太太回到寿堂,坐在八仙桌的右侧太师椅上,接受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儿们的磕头拜寿。
  高小姐磕头时,一些亲友都\说叫表哥跟着一起磕,弄得表哥很尴尬。高老太太解围说:
  “不必忙,不必忙,将来等他们结了婚再给我一起磕也不晚!”
  结果,表哥和我,还有表姊三人,一起向高老太太行了个三鞠躬礼。
  “小琪呢?”高老太太问。
  “在这儿呀,来啦,来啦!”唐琪连跑带跳地由楼上走下来,“姨妈,我是去换衣服啦,好给您磕头!我刚才那个旗袍太瘦了,跪不下,跪下去会撕裂的,所以得去换一件稍为肥大的。”
  说着,说着,唐琪已经跪在地下了。高老太太一面高兴地说着:“别磕了,别磕了!”却又一面不住地点头表示磕得对,磕得好。唐琪站起来时,高老太太一把拉住她:
  “好孩子,谁说姨妈不喜欢我们小琪啊?姨妈顶疼小琪呢!”
  “真的吗?姨妈!”唐琪那么兴高彩烈地尖叫了一声,冷不防,她一个箭步跳到太师椅旁边,用两只臂把高老太太的肩一搂,然后狠狠地在高老太太的脸蛋儿上亲了一个吻!
  立刻,亲友间起了一阵\笑。有人拍掌表示赞许;也有人嗤鼻,或是来一个耸肩缩颈的姿势表示看不惯。
  “疯丫头!”高老太太连忙推开了唐琪。唐琪不肯放松地,又提起高老太太的手来,在那手背上吻了两吻。
  “出洋相!”高老大太瞪了唐琪一眼;但是,并没有真生气,大概因为是喜庆日子,不便发脾气。
  亲友们陆续给高老太太鞠躬拜寿,小辈的娃娃们便一面在地下磕头,一面快活地顺便在地毡上打滚,翻筋斗——太太们到一个房间去斗“十胡”(一种北方纸牌),高大爷招拂着男宾们组成了两桌麻将。一阵热闹过去,寿堂逐渐安静下来。各人都找到了各人消遣的地盘。我和表哥、表姊、高小姐、高小姐的几位女同学,必然地被留剩在静谧的一角。唐琪提议要唱戏,她说她一定要先唱一段“麻姑献寿”来庆贺一番。表哥、表姊的戏瘾都很大,我也够资格被列为小戏迷,因此,提起唱戏,我们一小伙儿都不反对。
  表姊首先响应,并且猛古丁地把我“端”了出来:
  “喂,唐表姐,我的弟弟会拉胡琴呢!”马上,她又接着说,“唉呀,我还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哩,这是唐琪表姊,这是我弟弟!”
  我向唐琪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她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准备向我握手。我竟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从未遇见过一个女人先向我伸过手来的场面。我真该死,我真是笨伯,我竟半天伸不出手去,等我下了决心把手伸出时,唐琪似乎是已经等不耐烦地把手退回了。当时,一阵辛酸与悔恨流过我的心脏,我竟丢失了这么一个幸福的机会——和一只那么洁白的,纤细的,柔美的手,握一握的机会。
  “你们不认识吗?”高小姐向我和唐琪说,“嗯,我忘记啦,你们从来没有碰过面啊。”
  唐琪跑到楼上拿下来一把破胡琴,上面灰尘很厚,二弦已经没有了,松香更薄得露出来底下的竹筒皮。
  “这是我二哥的胡琴,自从去年他到英国留学,便一直没有人动它,亏得唐表妹还能够找得到!”高小姐解释了这把胡琴的来历。
  “这,不能拉吧?”表姊瞟了我一眼。
  我心想,就是这把胡琴的装备完整,我也是不能拉呀!我会拉甚么呢?我只是因为有兴趣,根据几本用西洋音乐的1234567的简谱编成的戏考,自己瞎拉过几个月。姑父工作的海关有国剧社(票房),姑父每月会去两三次,也曾请国剧社的老师到家里教唱,表哥表姊跟我也都声称拜他为师,倒也认真地学了不少,他还夸奖我们三人有“本钱”(噪子好 ),有天赋,悟性强,若下功夫练,可以登台成为名“童票”。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警告”过我,靠音乐简谱永远难把胡琴学好;可是不用简谱,硬跟他学,可就更难了,且要花太多年功夫啊!
  “可以拉,可以拉!”唐琪对姊说,“我出钱,叫老妈子上街买二弦和松香去。”
  看样子,我是非当场出丑不可了。二弦与松香俱已买来,表姊替我吹牛,说我拉得仅次于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高小姐也马上说她久仰我的琴艺。表姊在家里听到我练习胡琴,是经常把一句评语——“活像踩住了鸡脖子”奉赠给我的;真气人,今天她竟如此过火地起\。
  我比较会拉的是二黄原板“561,23216,555——”因为那是根据简谱戏考上余叔岩的“乌盆记” 与“八大锤”练来的。于是,我便提议,要唱就唱这两出。
  “傻瓜!”唐琪居然叫起我傻瓜来了,“今天姨妈做寿,怎么能唱那两出呢?‘乌盆计’里有鬼,‘八大锤 ’里王佐又砍掉了自己一只膀臂!要唱,只能唱‘麻姑献寿’呀、‘大登殿’呀、‘天女散花’呀、‘龙凤呈祥’呀、‘金榜乐大团圆’呀——”
  好呀,她说的我一段也不会拉。
  “我真不会拉,请饶了我吧!” 我哀求着全体在座人员。
  “不要紧,我先干唱一段‘麻姑献寿’,”唐琪说,“我唱完了你们大伙也得干唱两段。”
  唐琪跑到内屋硬把高老太太拖出来了,高老太太手上还拿着一付纸牌哩,她一面走着一面抱怨:
  “真是胡闹嘛,我已经听二五八万了!”
  高老太太落坐太师椅上。唐琪开始唱:
  “摇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
  饮一杯能增福命,
  饮一杯能延寿龄——
  霎时琼浆都倾尽,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唐琪唱得很不错,字正腔圆,嗓音甜阔而清脆,她越唱越高兴,最后几句干脆加上台步、手式,表演起来了。“麻姑献寿”的身段极美,唐琪表演得相当动人。起码,我个人无条件表示“拥护”。
  接着,表姊唱了一段“凤还巢”。表哥唱了一段“黄金台”(他最爱唱的马派戏“甘露寺”、“四进士”,我都不会拉),因为“黄金台”和“八大锤”的腔调相仿,我便鼓起勇气给表哥操琴。
  “你拉得还不错呀,”唐琪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为甚么我唱,你不拉呢?”
  “唐表姊,青衣花旦戏我一窍也不通。”这是我向唐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我的神气一定很呆板,毫无风趣可言;总算万幸,我还叫了她一声唐表姊。
  “你可以练,我多唱几遍,你就会啦。练会了,晚上可以当众表演一下。”唐琪这么对我讲。没等我答腔,她说:
  “来来来,咱们到一边来练。”
  我跟她走到客厅的一端。她开始低声唱。我连忙掏出小日记簿和自动铅笔,她唱一句,我便捉摸着应该是那几个音阶,用1234567记录下来。好在那是一段“二六”板,很少胡琴“过门”,唱腔有了简谱,练了十几遍,也大致可以合得来了。
  高家大少奶奶来宣布开饭。我们这个不打麻将、不斗纸牌,单单唱戏的集团,便占了一个大圆桌。好几个桌上大声猜拳闹酒,我们这个桌上仍是谈戏。表哥喜欢马连良,我喜欢谭富英,为此我俩大发议论。唐琪也和高小姐、表姊几个人侃侃高谈,对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张君秋,以及四大坤旦雪艳琴
、徐碧云、章遏云、新艳秋,一一加以论评。
  “等一下我表演一段‘霸王别姬’的舞剑给你们看!”唐琪突然高兴地说,接着她一瞅我,“你会拉舞剑时的曲牌‘夜深沉’吗?”
  “截至现在为止,”我回答,“除了二黄原板,我只会凑合着拉一段二六‘麻姑献寿’哇!”
  全座的人听见都笑了出来。
  晚饭后,表演什样杂耍的艺人们到齐了。在大客厅里,小蘑菇、二蘑菇、常连安父子三人的对口相声,张君、沈君的口技,马增芬、马增芳两姊妹的西河大鼓,高五姑的天津时调
,花四宝的梅花调,王佩臣的“醋溜大鼓”(即乐亭铁片大鼓,因其味道甚“酸”,故名“醋溜”)相继演毕。这些角色在当时的天津都大有名气,从这些男女艺人的几句开场白里,我得以知道他们对于高大爷十分敬畏。显然地,那时候的高大爷已是一位很“吃得开”的人物了。
  这越发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感。他这一天穿着长袍、马褂,马褂上佩着“日满华亲善”小证章,另外他又把马褂与袍袖都挽了起来,似乎除了表示他是当今亲日社会中的华人绅士
外,还表示了他在江湖黑社会上的“ 势力”。表姊轻轻地对我说:
  “看到高大爷的这份盛气凌人的‘尊容’,方才吃的狮子头和清蒸鸡都要从嘴里倒出来啦。”
  最后一个余兴节目是表哥的“黄金台”和唐琪的“麻姑献寿”。我小心翼翼地拉着。拉得还真不算太坏。唯一遗憾的,当我拉到“麻姑献寿” 最末一句时,可能过于紧张,使用弓子的力量太大了一点,又因为唐琪的嗓子太好,弦原本就定得很高,意外地,拍地一响——二弦断了。
  “糟糕!”我叫了出来。
  “嘘——”唐琪用手一堵我的嘴,“别声张,姨妈晓得了会认为不吉利,我就得挨骂了。”
  正巧已经唱到末一句,掌声四起,发现弦断了的人并不多。
  时间已经不早,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
  我把那断了弦的胡琴还给唐琪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憋气。我歉然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啊,唐表姊,希望您不会在意。”
  “我从不迷信的。”她接着说:
  “有空来玩吧,季表弟!”她向我伸出手来。
  这次,我没有缩手不前。我和她握住了,一面说着:
  “再见,唐表姊,可是我告诉您,我并不姓季。”
  “怎么?”她惊讶地,颤动了一下镶在她那大眼睛外围的羽样长睫毛,“你的哥哥、姊姊不都是姓季吗?”
  “我是他们的表弟,我姓张。”
  “啊,原来如此,好,再会啊,张弟弟!”她向我摆摆手,走上楼去。
  我清楚地听见她叫张弟弟时的声音是那么亲切,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向我摆手微笑时,深深凹在她腮边的酒涡,是那么甜美。
  九
  高老太太做寿的第二天,表哥搭火车回北平了。那时他正在燕京大学经济系攻读,他是特别请了假,赶到天津来给他的“准岳母”拜寿的。
  表哥当初曾向姑父“申请”每逢星期六返津省亲一次。我们都晓得,在表哥的心目中,比“省亲”更迫切的还有和未婚妻晤面的一桩重要事项。姑父说表哥每月回来四趟,次数太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更影响功课,只“批准”了“每月返家一次”。这一来,表哥大伤脑筋,只好哭丧着脸子,向姑母搬取救兵,姑母疼子心切,表姊和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一齐向姑父讲情,结果姑父答应采取折衷办法——表哥可以两周回来一次。
  表哥的记性可真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每隔两周必定回来。回来以后,更从来不会忘记以最快的速度,换一换衣服或草草地吃一点东西,便开路高府“报到”。不管刮风落雨,甚或下大雹子,他绝不变更行程。因此,我和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风雨无阻”。
  这次,高老太太做寿是在礼拜三,表哥回北平是在礼拜四。临行,姑父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哥:
  “这个礼拜六本是轮到了你回家的日子;可是,你已经在礼拜三回来过,就不必再在礼拜六回来。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准备大考了。”表哥还未吭声,姑父又严肃地说了一句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表哥心里一定很别扭;但他不敢不遵从姑父的训示,只好噘着嘴、无精打采地,提着小皮箱走了。
  “嘻,这一下,密司脱‘风雨无阻’惨啦!”表姊在表哥走后,对我说。
  “是啊,”我答说,“我也很惨——”
  “为甚么?”表姊颇为惊讶地。
  “因为——”我突然把话咽住了。我想,我不能把真话全盘告诉表姊。
  “因为——”我装得一本正经地,“因为不忍看到大哥和高小姐不能相会的凄苦呀!”  “阁下未免太‘替古人担忧’了。”表姊说完这句话,便回到她卧房里去。
  我想喊住她,因为我还有话要对她讲。可是,我张了几下嘴,始终没有吐出声音。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我才在心中叫着:
  “有点对不起表姊呀,自己心里的话竟没有\实地告诉她。”
  我怅然地回到自己的小卧房。
  我看到了墙壁上向我微笑的母亲的大照片。
  “妈,”我几乎无声地喃喃着,“告诉表姊怪不好意思的,虽然表姊从小就很爱我。那么,我只有告诉您了:妈,您可别笑我哇!我曾因为讨厌高大爷而立志不再到高家。可是,现在我愿意,那怕是再去一次。昨天我已经亲自看到她了,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她确实长得太美,她活泼、热情,对人又亲切——她在北平念书,偏巧这个礼拜六表哥不回天津,我无独自去高家的理由啊。也许,她已经和表哥同在今天搭车回北平了。也许没有。她不像表哥经常往返平津,好容易来一次姨母家,很可能多住上几天。不过,到下礼拜一,她一定会走掉了——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到高家附近几条街上徘徊好吗?她也许会上街买东西——”
  妈不理我。妈不动声色地对我微笑如故,似乎在问我:
  “傻孩子,纵然你能碰到那个女孩子,又如何呢?”
  我无法回答。如果我和她当真再度面对面时,我真不知道我将如何做才好。我想了又想,我的企求极为有限,我不想对她说什么话,也不想对她表演什么,我只希望看到她就满足了,即使她并未看到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起来,当初我曾和我的同班好友贺蒙一块去过高家,而表哥并没有同去——那是去向高大爷请教国家大事的。可是,现在高大爷的亲日行为已经全部明朗化了,听说他已升任了什么“副处长”,我绝不肯让自己耳朵再受一次伤痛——听他那些悔蔑祖国抗战的谬论。如果为了和一位女孩子晤面,而必须先违背良心地敷衍一下那种狂发谬论的人,我是不甘心去做的。
  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几个同班同学曾经向我讲述过他们如何“追蜜斯”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直接给女孩子写信,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可以用“敬爱的小姐”代替;向女孩子吹口哨,或是低唱英文情歌;天天在街口、或桥头“站岗”拦驾;骑自行车把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然后向她道歉并且殷勤万状地替她修理车,送她回家——我曾十分蔑视用这种方法去猎取女友的男孩子们,虽然他们也偶尔会获有成果。现在想来,当初我深为不齿他们的举止,似乎过于苛刻。但是,今天要我从那些方法中选择一种,我仍不屑一试。也许,我太胆怯。然而,那种“勇敢”的方式,无法令我欣赏。事实上,我和唐琪已经相识,并且还有转弯拐角的亲戚关系,上面那些方式实在也不宜应用。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滋长。那是一种古怪的奇妙的情绪——它混杂起伏着淡淡的喜悦、兴奋,空虚、忧郁、迷茫、与烦闷。
  ————
  日子过得很慢,十多天似乎比以前的十个月还长。表哥又风雨无阻地自北平返家了。我想自动提出来陪他到高家去玩;当我又想到唐琪该早已离开高家半个月了,我颇为沮丧地拉着表姊去劝业商场“天华景”戏院看平剧,一面狠狠地冲着表哥说:
  “你自己去看高小姐吧,谁高兴给你们夹萝卜干儿?”
  十
  十七岁的我,应该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可是,我竟开始学会了伤感。
  我开始喜欢阅读文学作品中伤感的新诗与散文。我开始喜欢看翻译的世界名著中的悲情小说与悲剧剧本。我开始喜欢独自个儿溜进咖啡馆内,躲在幽暗的一角,一边听着白俄流浪汉们组成的乐队奏出的苦涩的乐曲,一边饮下苦涩的咖啡,发出苦涩的叹息——
  我有一种很像长期漂泊者的心情。然而,十七年来我从未离家一步,尽管这是姑母的家,实际上也正是我温暖的家。
  我又有一种很像失恋者的心情。然而,谁曾是我的恋人呢?我根本从不曾和任何一人谈情说爱。
  贺蒙发现到我的神情变化,几次提醒我:
  “喂,小伙子,怎么老没精打采的?‘颓废派’可不能抗日呀!”
  是的,我这么年轻就颓废,如何对得起多难的祖国?如何对得起逝去的爸妈?如何对得起深深爱我的姑母一家人?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南下参加救亡工作的宏大志愿?如何对得起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浴血抗敌的军民?我把期望摆在抗日战事上,我想一连串捷报,一定可以使我恢复愉快、乐观。
  可是,接踵传来的竟是一连串相反的消息——十一月中旬,上海陷落,太原失守,津浦线国军全部撒退黄河以南——
  显然地,这些不幸的消息,不仅带给我一个人太多的悲愤;我看到每一位善良的市民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灰黯的阴影。我知道,他们心中的悲愤比我不会少一点点。姑母家的气氛也为之变得相当沉重。平日沉默寡言的姑父变得更为严肃;姑母从早到晚咬牙切齿,从嘴缝里往外不住地迸发着低微的诅咒:“小日本儿,天打雷劈的!老天爷早晚得收拾你啊——”
;每天有说有笑一向乐天派的表姊,也有了一副愁眉苦脸,同时我更发现她的食量也在大减。亏她在愤懑中还不忘幽默,她对我说:
  “小弟,我一直怕变胖,如果老听到咱们打败仗的消息,再不用吃甚么‘消瘦茶’、‘消瘦药’,我也可以越变越‘苗条’了哇!”
  本已染上轻微伤感症的我,到此,“病况”越发变得严重。我突然羡慕战死沙场的父亲来了;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尽性地和敌人搏斗一场之后,痛快地死去——啊,那种痛快的死,真比活在这种阴闇抑郁的低气压下面,舒服得多了。我恨不得自身四周马上一变而为炮火连天的前线,我恨不得自己马上握住了一柄上了晶亮刺刀的枪,像疯狂的狮子般地怒吼一阵,然后,冲向敌人的阵地,也许一颗子弹射进我的胸膛,我倒下来,我看到喷泉般的鲜血从自己身上涌出,可是,从此一切忧郁痛苦再不挨近我的身边,我相信,我会勇敢地微笑着迎接那一壮烈之死——也许我不会碰上子弹,我会变成一个捍卫国家有功的军人,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随着凯旋的国军回到天津,那时,我穿着整洁漂亮的军装,迈着英勇潇洒的步伐,家人亲友都挤在国旗飞扬鞭炮齐鸣的欢迎行列里向我招手而唐琪也许会在里面向我狂欢地投掷出五色缤纷的花朵——
  幻想的画面,在眼前破碎时,我吮吸到阵阵难挨的辛酸。
  十一
  姑母家中沉重的气氛,已在逐渐减轻——我们大伙儿似乎已学会了忍受祖国战争继续失利的打击。表哥的学校放寒假了,他的归来长住,更给家里增添了不少生气。看到表哥每天那种愉快的神色——他可以每天到高小姐家“报到”了——我和表姊也被传染上丝丝喜悦。我俩时常对他举手欢呼:
  “密斯脱风雨无阻万岁!”
  表哥在他的学校燕园未名湖畔学会了溜冰,他向我和表姊吹牛说他溜得如何如何熟练超群,并且叫我和表姊拜他为师——必须当真磕个头,同时必须在公开场合叫他师傅。表姊首先反对,第一她说表哥教高小姐溜冰唯恐时间不够,哪会有功夫教别人!第二她说她非常不喜欢溜冰这玩意儿,由于和她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学,因为溜冰几乎送命,迄今仍是个残废。  “我才不学溜冰哩,”表姊这么说,“我那位同学在冰上正溜得很得意时,突然不小心摔倒下来,左腿滑伸到前面,右腿滑跪在冰上,惨剧就这么发生了——右腿上的冰刀尖,立刻狠狠地扎破了她的屁股,扎得很深,血不但染红了她的短毛裤,还染红了一大片冰场的跑道,当时她就几乎昏迷不醒,被抬往医院——好怕人!”
  我对于溜冰倒没有恶感。但是,我一直没有尝过溜在冰上的味道,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向往。我曾经迷恋田径赛与游泳,如果永远不学会溜冰,未免也是一件憾事。于是,我答应认表哥为师,但磕头必须改为鞠躬。
  一个下午,我把新买来的一双冰鞋和冰刀,背在身上,完全模仿着表哥一样的神气,跟他一路到高家去,走在半途,表哥说:
  “对不起,我得\实地告诉你,我的溜冰术并不高明。”
  “何必客气呢,师傅!”我说,
“无论如何,您总比我高明呀!因为我穿上冰刀能不能平稳地站在冰上都成问题呀!”
  “当然我比你多少要溜得好一点;但是,我必须告诉你,等一会儿我一下场你就知道我不行了——不怕你不识货,就怕你货比货,你知道吗,唐琪的溜冰术可比我‘棒’得太多了,她溜得才真配称是熟练超群并且美妙动人哩!”
  “你说谁?唐琪?”我睁大了眼睛问。
  “是呀,唐家表妹唐琪!”
  “她又来天津啦?”
  “她根本没有走。”
  “甚么?她根本没有走?”我惊愕地,“她不是在北平护士学校读书吗?”
  “已经退学啦,”表哥平淡地说,“从那次给老太太来拜寿,她一直就住在高家。”
  “咦?您为甚么从来没讲过呢?”
  “我讲她干甚么?”表哥反问了一句。
  表哥这下倒真把我问住了。我从没有向他打听过唐琪的消息,他怎么能以知道我愿意他老早就把唐琪的消息告诉我呢?
  我不再讲话。可是,我不能再平静下去。想到马上就要和唐琪见面,千万种不同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很惊喜竟有一个如此出乎意外的和她重逢的机缘,我很抱怨自己竟如此愚笨,一直认为她早已离开天津,而从不向任何人探询一下有关她的行止,如果我早知道她正长期居留在高家,也许我们已经变得很熟——当然,我也颇为抱怨表哥,但是我说不出口来。
  我又接着抱怨表姊,为甚么她也不把唐琪|直住在高家的事告诉我呢?也许高小姐从来没有和表姊提起,那么应该抱怨的是高小姐。真气死人。我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有些惶恐,我不知道这次和唐琪见面时,应该向她说些甚么话?我又有些胆怯与自卑,因为我不会溜冰,而她——据表哥说,她溜得那么美妙出众,一个男人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露出低能、笨伯的真相呢?早知有今天,我为甚么不偷下苦功先溜两周的冰再来呢?我几乎想打退堂鼓——编个谎话,向表哥告别,转回家去,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在唐琪面前现丑。当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服装,摸了一下蓬乱的短发时,我越发坚定了“半路而退”的意念。如果,要再来,我应该找出我那一套比较漂亮的冬季服装穿上,我应该把脸洗得干净一点,我应该戴一顶帽子,免得让冬天的风沙尽情地在头顶上舞蹈打滚,而把头发弄成狼狈不堪的模样——独自回去吧!可是怎么对表哥说呢?我很焦急。焦急得连一句谎话都编不出。远远看到高家的大门时,我再也憋不住地叫出来:
  “师傅,我得赶快回家去,明天再跟您学溜冰。”
  “为什么?”
  “唉呀,我肚子坏了,很疼,马上就得泻!”一面用两只手抚住了自己的腹部。
  “见鬼呀!刚才还好好的!”显然表哥不以为然,“高家也不是没有厕所呀,就到他家来泻吧,免得赶不回家泻在裤子里!快走两步!”
  糟糕,不但没走脱;反而被表哥一拖,来了个“小快步”,提前到达高府。
  门开了,我硬着头皮进去。首先是高大爷的小公子们向我迎来,他们高叫着:
  “小张叔叔来啦!”
  “小张叔叔为甚么又这么久不来跟我们玩哪?”
  “欢迎,小张叔叔!”
  当我被这些小把戏们包围,同时被他们发现我正背着新冰鞋时,他们几乎同时喊出来:
  “啊,小张叔叔也来溜冰了!我们非要求奶奶答应给我们买冰鞋学溜冰不可呀!”然后,一窝蜂似地,往楼上高老太太的卧室奔去。
  小把戏们的吼叫,把大人们都吵出来了。高老太太、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高小姐,相继露面。奇怪,唯独不见唐琪。
  剎那间,我对表哥方才说的话发生了疑问:根本唐琪早就回北平了,表哥故意来哄我吧?可是,他哄我的理由是甚么呢?难道他能猜到我一直怀念着唐琪的心思,而来一手恶作剧吗?
  我又想到:唐琪可能仍住在这儿,不过恰巧今天出去买东西,看朋友,或是听戏去了?那么今天我不能看到她了?怎么这样不如人意呢?怎么这样别拗人心呢?
  我若有所失地,呆坐在一角,活像一尊石膏塑像。
  大人孩子们又说又笑、又吃又唱地吵成一团,我似乎全未听到。朦胧中,彷佛听到表哥请妥了高小姐同去溜冰,高小姐的一句话猛古丁地把我惊醒过来:
  “好,咱们去吧,唐琪表妹已经去冰场好久啦!”
  感谢天,我听得清清楚楚:唐琪正在冰场里。
  十二
  冰场里洋溢着欢乐,气温俨然如春,北国冬天的酷寒单单没有侵入这一角落。
  我从没有想到冰场里有这么浓厚的情趣。看啊:跑在冰上,跳在冰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小孩子、大人、男人、女人、老头子、中国人、外国人,统统都那么无忧无虑地,那么兴高彩烈地,那么自由地,活跃个不停。他们的眼睛一律那么笑瞇瞇地,他们的嘴巴一律那么笑嘻嘻地,他们的胳臂一律那么优哉游哉地挥舞,他们的头一律那么逍遥自在地摆晃——他们的服装都是些新样式,尤其女人们的衣饰,一件比一件艳丽夺目。冰场中心处的播音大喇叭里,各种流行的、俏皮的、轻快的、抒情的乐曲,不停地倾泻出来,大伙儿或是跟着一起哼哼,或是跟着一起低唱,或是跟着吹奏口哨——
  我有些看得眼花撩乱了。冰上一秒钟也不休止地旋转着,闪划着冰球刀、花样刀、长跑刀。各式各样莹亮的冰刀泛射出来一道光,一道光,一道光——可是,我竟还没有看到唐琪

  表哥有点受罪——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他又要教高小姐,又要教我。我摔一跤还不打紧;高小姐要摔一下,表哥可就慌了神,一面连忙把高小姐搀起,一面不停地道歉,一面赶快掏出手帕扫去黏在高小姐手套上,衣、裤上的冰屑。表姊说得对,表哥没有功夫教别人;我还是长点“眼力劲儿”,放他一条生路,叫他专心地单教他的高小姐去吧!
  “我自己来练吧!”我对表哥说。
  “也好,”表哥如释重负,“男孩子不怕摔,自己扶着栏干练,进步得反倒会更快!”
  我在冰场外圈,扶着栏干,像头笨牛般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手一离栏干,便立刻一个“大马扒”。幸而我已拿定了主意:要摔可得往前摔,表姊那位同学发生的“臀部惨剧
”时刻在给我警惕。我每跌一跤起来,便顺手摸一下自己的臀部:“嗯——还很完整!”这才放下宽心,继续做向前滑进的冒险。
  一阵欢呼与掌声使我停下来脚步。我想大概是里圈内有人在表演精彩的溜冰花样。我困难地连走带爬地到达里圈的栏干边。我没有猜错,原来正有一位少女在那儿表演。
  她一会儿倒滑、一会儿正滑,一会儿两个脚一齐“扭麻花儿”,一会儿用单脚向左右双方划圆圈,一会又模仿好莱坞溜冰皇后宋亚海妮在影片上演出的种种绝技。她的身子那么灵活,她的姿势那么优美,刀光冰影一直闪铄不停地围着她的身子转,简直像一条可爱的,斑鳞璀璨银辉四射的小飞龙——
  “真棒!”中国人都叫起来。
  “Wonderful!”外国人也叫着。
  “真是不错!”我甚为欣赏地赞美了一声。
  “怎么样?”表哥正好拉着高小姐滑到我身边来,”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唐琪的溜冰术确是惊人的!”
  “什么?”我惊奇地,“您说,那里圈的表演者是唐琪表姊?”
  “是呀,”高小姐插话进来,“我的表妹倒也真有几手哩!”
  那就是唐琪!那就是唐琪!
  是的,一点不含糊地,我已经看清楚了,那可不正是唐琪吗?
  “师傅,”我扭头对表哥说,“您也进去表演两手!”
  “嘿嘿,”表哥咧一下嘴,“我要赶上唐琪起码还得苦练三年!”
  说着,说着,唐琪滑出来了。老远地,她已经看到了我们。她向我们招手,她带着的绿色手套多美丽呀。啊,她在喊我们了。哦,真遗憾,她只是在喊高小姐:
  “表姊,表姊,怎么你们现在才来?”
  她并没有喊我。也许她根本没有看到我。可是我觉得她是向我们三个人在招手。也可能她只是向高小姐和表哥招手,因为对于仅只见过一面的我,她很可能早已忘记干净了。果如此,可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呀!
  她滑到了我们的跟前。
  “张弟弟,你好!”天哪,她还清楚地记得我姓张。她向我握手,一面说:
  “对不起,恕我不脱手套!但是你得脱手套呀,因为你是男人!”
  我傻头傻脑地脱下手套跟她握手,全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唐小姐真客气,”表哥插嘴说,“我这位表弟是小土包子,他不像妳似地那么讲究西洋礼俗。”
  我这才恍然大悟。表哥没有说错,和唐琪比,我可真未免太“土”了。
  “表姊,您会溜了吗?”唐琪热情地拉住了高小姐。
  “不行,比前两次好像稍微有点进步。”高小姐答说。
  “你溜得一定很好吧?”唐琪把头一斜,微笑着问我。
  “我比高姊姊还不如,今天是生平第一次下冰场。”
  “我来教你。”唐琪直截了当地讲。
  “对啦,醒亚,”表哥可找到了“台阶”下,“你改拜唐表姊为师吧,同时教两个人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来呀。”唐琪招呼我。
  “不要怕嘛,来呀!”唐琪催促我。
  我是怕在冰上摔跤吗?不,我已经摔了够多的跤了。我是怕她笑我一点也不会溜吗?不,我已经向她坦白地说出这是我生平第一遭下冰场了。
  那么,我为什么畏缩不前呢?我究竟怕甚么呢?千真万确,我是有一点怕。当一个人喜出望外地被心里暗暗喜欢了好久的女孩子,那么亲切地招呼他向她靠近时,他怎么会不产生一种喜悦的畏惧,轻微的颤栗呢?
  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她告诉我腰要微弯到一个如何的角度,脚要如何地抬起、落下,手要如何自然地摆放,才是正确的学习方法。她那么不惮其烦地、细心地教导我,纠正我的姿式与步法。她拉着我慢慢地前进。每次,我要摔跌下来时,她都能那么灵活地由我旁边一闪,便滑转到了我的面前,用两只手把我那马上就要扑倒在冰上的双臂,拉起来。
  我有出乎意外的进步。她带着我在外圈跑道慢滑了一整圈,竟没有摔一次跤。我的脚腕已经有些酸痛,汗也沿着前额直往下流。我想歇息一下;可是,不好意思告诉唐琪。我会丢了一个男儿的面子。我必须装扮一点都不累的神态。
  “让我们再改一种方法滑,”唐琪说,“我倒滑,你正滑,我可以双手拉着你走。”
  于是,我们又用这种新方法滑了老半天。
  “你不要老垂着头看自己的脚,那样永远学不好的,”唐琪指点我,“看我,看我的脸!”
  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张那么美丽,那么美丽,那么美丽的脸。
  她那洁白的面庞,由于\动的原因,已经变得十分红润,我常常听人谈起,也常在小说中看到,说女人的脸蛋像苹果,现在,我才知道,竟然是如此。看啊,她的两颊可不真像两个圆圆的熟透了的红苹果吗?也许是比苹果更可爱些。苹果的颜色实在不及她的肤色那么光泽,那么令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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