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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2 王蓝(当代)
  她的大眼睛那么一闪一闪地瞅着我。我像安适地坐在一个小船里,顺风飘行,一点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脚踝酸痛,也不再觉得其所以能够前进是由于自己的腿在迈步——
  “很好,很乖!”唐琪非常满意地向我点头。
  天哪!她怎么竟用“乖”字来夸奖起我来了?她把我当成小娃娃了呢!可是,我不想抗辩。
  “你好聪明,进步得好快,”唐琪又接着说,“现在再换一下方法,讲我偶尔松开你的手,看你能不能自己滑几步?然后我再拉住你,然后,我又松开你——”
  我居然没有使她失望。她拉着我倒滑的速度,逐渐在增快,她偶尔松开我的手时,我也能“独立”地滑行了。她故意地半天半天不使我捉到她的手,我只好不停地滑着追她,竟一
直没有跌倒。”
  “好,休息一下吧,‘小学’居然这么快就已经毕业了,”唐琪要我停下来,然后,她近近地滑站在我的身边,“明天再跟我来上‘中学’。”
  十三
  我怀疑我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温馨的梦,一个幸福的梦,一个出我梦想之外的梦。
  沉湎于昨日与唐琪意外重逢的回忆,恍如置身梦中,迄未醒来,也不愿醒来——
  “小弟,背上冰鞋开路吧!”表哥在身后一拍我的肩膀,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我迅速地梳洗干净,打扮整齐,直怕被表哥看出有何异样。
  街上风很大。
  “好冷呀!”表哥叫着,“咱们喊两部‘胶皮’(天津人管黄包车叫胶皮,那时候还没有三轮车)吧!”
  喊了半天不见车影,偶尔有两部车子过来,都是棉布厚帘子拉得紧紧地,车里早已坐有乘客了。
  “我倒觉不出冷来。”我向表哥说。
  “见鬼呀!”表哥把眼一瞪,然后又把大衣领子翻上来保护着耳朵,“耳朵都快冻掉了,还说不冷?今天比昨天起码低十度。”
  “我觉得今天比昨天暖和!”我想这么说;可是,没有说出来。我知道,暖和的是我的心。这是唐琪给我的。
  表哥抱怨了一路天气冷,我真怕他中途会跟我昨天一样地想“打退堂鼓”,转回家去烤火。还好,大概高小姐的力量,足够使他维持跟严寒抵抗一阵子的勇气。我呢,我暗中决定了:如果表哥真会提出“折回家去” 的动议时,我一定要像他昨天拖住我来两个“小快步”,把他拖到高家,并且还要对他说:“到高家去烤火吧,高家又不是没有炉子!”
  我们到了高家。首先接迎我们的,仍是一片孩子们的欢呼:
  “啊,季叔叔(高大爷的小孩子一向如此称呼表哥),快来看呀,我们都有了新冰鞋了!”
  “啊,小张叔叔,奶奶昨天给我们买了新冰刀啦!”
  唐琪亲昵地挽着高小姐的臂,下楼来。这一次,我再没有看错——她首先对我打招呼,她举起一只手,那么轻飘飘地,冲着我摇摆,完全是外国影片里一位漂亮女明星的洒脱姿态
;而随着她那一摆一摆的手,她那一双晶亮的大眼睛也在一眨一眨地闪铄着,闪铄出光,闪铄出热,闪铄出一个温煦的春天,在这个楼厅里。
  我想仿效她的姿势,还给她一个摇手礼。可是,我怕我的动作会很不自然,因为我没有这种用手式代替点头、鞠躬的习惯。结果,我只能傻里傻气地叫一声:“高姊姊,唐表姊!
”我不敢先叫唐琪,唯恐有人发现到我心里的秘密。唐琪走下楼梯,仍旧先来和我握手,我慌张地脱下手套。表哥和高小姐一齐笑起来,笑得我好窘。
  “哼,小土包子有进步哇!”我自己解嘲地这么说,然后也跟着笑一下。
  我们四个大人——容我把自己列入大人行列中吧,又加上了三个孩子,阵容浩荡,一齐到达冰场。
  唐琪活像个褓姆,她那么亲切、体贴、细心地给每一个孩子脱鞋、换鞋、系好他们每一只冰鞋上的长鞋带,然后分别把他们领到冰上,不厌其烦地,教给他们如何开始滑走。孩子们的勇气倒很可嘉,一连跌了几跤都面无惧色。可是唐琪大为着急,她低声对我说:
  “摔坏了一个,回去向姨妈可交不了差,姨妈骂起人来很凶啊!”
  “是吗?”我说,“我看高老太太很和气呢!”
  “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看见过她老人家发脾气。其实,她骂我几句也无所谓,谁要我是她的亲外甥女儿呢?高大奶奶骂我,我可不愿意情受,她骂起人来太刻薄,太尖酸哩!”
  “她为什么骂您?”我关心地问。
  “为甚么?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反正她几乎每天都得骂我一两回。” 她瞟了一下旁边的孩子们,然后,凑近我耳边,“嘘——等一下我再告诉你。现在得把这几位小爷教会了滑冰,还得保险别跌太多的跤,才能回去平安无事。”
  我多么渴望仍像昨天一样地,要唐琪带着我一起在冰上滑啊。可是,唐琪没有空。孩子们不肯放开唐琪一步。我有点抱怨这些孩子,又有点抱怨表哥——他毫不分担一下教导三个孩子的工作;只顾专心一志,无微不至地,护佑着他的高小姐。而高小姐也应该被抱怨一番——她进步得太慢了,离开表哥,她还是一步也迈不得。
  我只好自己溜。我倒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创造出比昨天更好的成绩,俾使唐琪觉得我尚是个可造之材。
  孩子们大概溜得实在太累了,便都坐在外圈栏干旁,开始对里面做“壁上观”,一面吃着唐琪给他们买来的巧克力糖。
  “对不起啊,”唐琪滑到我的身边,“没有来教你。不过,刚才我看到你自己已经滑得很不错啦!”
  “别笑话我好吗?”
  “不,是真的,我平生不说一句虚假话。”她说,“来吧,我们一起滑。”
  我们的手终于又拉在一起了。我确有进步,昨天我几乎完全是被她拉着走的,今天已能自动地和她同时迈步,滑行了。
  我们滑得相当快。当我们从表哥与高小姐的身边一掠而过时,我得意地回一下头对表哥说:
  “师傅,看我怎样?”
  “唉呀,张弟弟学得好快呀!” 高小姐声音好大地叫出来。
  跑了三、四圈以后,我的脚踝酸起来。可是,我不肯停下来休息片刻。唐琪也疲乏了:  “慢点滑吧,我有点累了。不是因为你,是刚才教三个孩子太费劲的缘故。”
  “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问。
  “不用,”她摇下头,“慢一点就行了!”
  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突然间,她松开了我的手,接着,却立即挽住了我的臂:
  “这样,我可以省些力气!”说着,她的头和身子都向我倾斜过来。她的蓬松的头发,时实时离地挨着我的面颊。
  天哪,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子这么地挽过臂。一串剧烈的心脏跳动,几乎使我有些微微地颤抖。惊喜、羞涩、胆怯、骄傲、满足,混合成一种微妙的情绪,在我周身流动——
  我看到许多对儿男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都那么得意洋洋地挽着臂滑在冰上,头偎靠在一起,嘴边哼出来缠绵的情歌,眼睛瞇瞇着像半醉的神态——那简直是向每一位单身汉或单身的少女,表演着一场“炫耀”或“示威”。哼,现在我再不会羡慕他们,也不会嫉妒他们了。现在,我是一个胜利者,我是一个和他们一样幸福,甚而比他们更为幸福的人了。
  播音器里流出来的音乐,越来越温柔。一首十分动听的歌曲开始播送:
  Moonlight and shadow,
  You are in my arms,
  I belong to you, you belong to me,
  My sweet ——
  唐琪闭着嘴,用鼻音哼哼了几句这个调子;然后,启开嘴,轻轻地,随和着,唱出字来:
  Close to my heart,
  You always will be,
  Never,never,never——
  To part from me ——
  我非常喜欢这歌,一开始我几乎还没能完全听清楚它的词句:然而那一连几个“Never, never, never——”,听起来却真是又有趣,又有情感。
  这歌反复播唱了三遍,我倒也能把字句弄明白了,因为里面并没有太生的英文字。
  “你喜欢这歌吗?”唐琪突然问我。
  “很喜欢,”我点点头,“刚刚听懂了歌词。”
  “这是桃乐丝拉玛在‘兽国女皇’里唱的插曲。”
  “啊,对啦,怪不得我听得耳熟,我曾经看过这部片子。”
  “你是影迷吗?”
  “不太喜欢看电影。”
  “喔,我忘了,你是戏迷。”
  “倒是真喜欢平剧,”我想起了唐琪表演“麻姑献寿”的一幕,“唐表姊,您不是也很喜欢平剧吗?”
  “是的,电影、戏、滑冰、骑马、游泳、跳舞——我什么都喜欢。喂,你会跳舞吗?”  “不会,一次舞厅都没去过。”
  “不一定去舞厅啊,家庭舞会更好玩些。我在北平念书时,我们的德国老师家里经常都有舞仓。将来,我可以教你。”
  “——”我|下子竟答不出话来。那时候,在我心目中,跳舞和滑冰可不能同日而语,我认为滑冰是高尚\动,而跳舞则是低级娱乐。
  “听说伦敦道顶端佟楼有一个露天冰场,我们找|个好月亮天,一起去那儿溜冰好吗?在月光下,唱这个‘Moonlight and shadow’ 一定更够味儿——”唐琪向我闪动一下羽样的长睫毛。
  “好。”这一次,我答得很痛快。我怎不向往那么一个月下溜冰的美景?
  我们又从表哥与高小姐身边掠过,我再没有回头去看一下,我有点怯怕当表哥和高小姐发现我正和唐琪近近地挽臂而行时,会对我们投出惊奇的一瞥。
  外圈的三个小把戏终于发现了我们。他们竟一齐拍手大叫。最年长的那位大公子更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和他旁边的弟弟们挽起臂来,一面叫着:
  “哈哈哈,跨跨跨,跨胳膊——”
  “羞羞羞,唐表姑,小张叔——”另外两个孩子把手指摆在他们的脸蛋儿上,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地划。
  “气死人,”唐琪把嘴一凸,“这有甚么了不起?偏要跨胳膊,怎么样!”
  说着,说着,唐琪不但把我的臂挽得更紧一些,又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我的臂上。这样,她整个身体的力量,几乎都要靠我来承当了。
  “理他们小孩子干甚么?”看她怒气不消,我便劝慰她一句。
  “我对这些孩子的好心,统统变成驴肝肺啦!你看,这三个孩子的新毛衣裤都是我给织的,每天我还要给他们买零食,补功课,讲故事,做游戏——孩子们原本都对我很好,可是在他们爸妈的乖僻性格的影响下,久啦就变了样——”
  我渐渐发现,唐琪和高大爷伉俪之间,有着相当严重的不愉快。
  “高大爷是我早已不敢领教的了,”我说,“高大奶奶给我的印象倒还一直不坏呢!”  “日久见人心,将来你或许会了解她。”
  “高二奶奶好吗?”
  “好。”唐琪肯定地说,“我和高二奶奶是一派,高大爷、高大奶奶和他们的孩子是一派,高老太太比较接近袒护高大爷那一派,高小姐是个大好人,是中立派。”
  “我家里简单多了,”我说,“姑父、姑母、表哥、表姊、我,五个人都是一派!”
  “你比我幸福得多,我知道。高小姐时常提到你。”
  “以前我也时常听高小姐、表哥、表姊大伙提到您。”
  “那么,咱们是相知已久的老友啦!”她笑得很甜,“我刚才一大堆话讲得太露骨了,不过我应该很坦白,很\实地,告诉你我的处境,如果你真能拿我当一个老朋友看待,你就不会怪我唐突了。”
  “不会的,唐表姊,我喜欢人讲真话。”
  “喂,你别再叫我唐表姊唐表姊的好吗?亲戚的关系并不珍贵,真挚的友情才值得重视。”
  “那么,我叫您甚么呢?”
  “就叫我唐琪好啦!”
  “那怎么行?您比我大呀,我应该叫您姊姊。”
  “你今年多大?”
  “十七。”
  “我比你大两岁,你叫我琪姊好啦,比唐表姊好总一点。”
  “那么您也别再叫我张弟弟啦,我的名字是张醒亚。”
  “我以后就叫你醒亚好了,”她又接着说,“啊,还有你以后不用再对我‘您呀您呀’的啦,活像我比你大了二三十岁的样子。”
  “好,好,只要您愿意——”
  “瞧,说着说着,‘您’又来了。”
  “好,‘琪姊’,‘你’,对吗?”
  两人一齐笑起来,笑得天真,笑得轻松,笑得开心,笑得亲热。
  十四
  一周过去,我已能溜得和表哥差不多了。高大爷的三位公子也溜得相当熟练了。只有高小姐仍然不能“独立行动”。姑母说得对:“高小姐太斯文。”太斯文的女人大概不适宜学溜冰。
  唐琪归咎于我的表哥教导无方,她愿意代为助教一番。
  唐琪单独教了高小姐半天,又鼓励高小姐和我们大伙拉在一起跑,或是叫我们大小七口摆成一条长龙,表哥打头开路,唐琪在尾端用力地推进,高小姐夹在中间,这样,大家就把高小姐自然而然地带着溜起来。
  三个孩子不再拖着唐琪教他们,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像一个个小豹子似地,在冰上乱窜,玩着“侦探拿\”的游戏。有时候,他们坚要我和唐琪做“\”,他们做“侦探”,偶尔我会被他们捉到一两次,但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捉到唐琪。唐琪故意地在孩子们的身边闪躲,眼见就被孩子们抓住了,却马上施展出一项特技——飞快的一旋转,然后见影不见人,跑脱掉。孩子们又规定了:只许唐琪倒滑不许正滑,结果还是照样无法把她抓到。
  孩子们口服心服了。他们对唐琪的尊敬心,为此,似乎大增。当他们再看到唐琪和我挽着臂滑过时,也就不再恶作剧地对我们讪笑。也许,他们已经看惯了。
  唐琪为她自己制了一套溜冰新装——一顶帽子,一件毛衣,一副手套。三件全是天蓝色抵羊牌毛线织成的。帽子顶端有一个大绒球,也是天蓝色的。她穿戴起来,出现在冰场里红红绿绿的女人群中,显得那么醒目,脱俗,直像艳丽的芍药牡丹丛中,突出来一株幽雅的水仙,或芝兰。
  “你看我这套新装怎么样?”我们并肩滑行时,唐琪问我,“我最喜欢这种蓝颜色。”
  “很漂亮,”我说,“你以前那一种\绿色的毛衣与手套也很好看。”
  “我并不太喜欢绿颜色,那是姨妈做寿那天,她送给我的。你知道:蓝色最能代表自由、光明、坦白、\实,也最能代表爱情。”
  “嗯,嗯,”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倒从未对蓝色发生过如此繁多的联想,我更未体会到为甚么蓝色最能代表爱情?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爱情,我无法了解爱情的颜色。不过,以前我倒曾听到一般俗人嘴里讲到爱情应该是粉红色的。奇怪,唐琪却说爱情是蓝色的。我不能不顺从地赞成她的说法,我不能表示出自己是个完全不懂爱情的小傻瓜。因为,爱情正是我愿意获有的。
  “我给你打一个新帽子和一双新手套好吗?”唐琪把头一斜,问我。
  “好,怎么不好?只要你有空。”
  “毛线可得你自己买,”她说,“我没有钱送给你毛线。等不久我找到工作时,也许可以再送你更好的东西。”
  “先谢谢你,”我接着说,一你准备去做甚么事?”
  “还不是护士!我是学护理的。”
  “哦,琪姊,我忘记了问你,你在北平护士学校已经毕业了吗?”
  “没有,只还差半年。姨妈他们一定不要我再读了,我实在拗不过她们。”
  “为甚么?”
  “哼,说起来,气死人!都是高大爷捣鬼!七七抗战一开始,我和几位女同学自动组织了一个看护队,到廿九军前线担任救护伤兵工作,官兵非常欢迎我们。不知后来怎么给高老太太晓得了,她认为我简直犯了滔天大罪,指责我说:女孩子家竟不顾羞耻地跑到大兵窝里去跟他们摸手摸脸的,太不成话!她又说:我果真能嫁给一个军官也就算啦,想不到廿九军撒退了,我竟还在北平留下来——真见鬼,我当然要留下来啦,我还得继续念书哇!可是,高老太太非常不谅解,再加上那位亲日的高大先生在一旁煽火,哼,我更罪该万死啦——我居然敢帮助过国军打日本,这还得了?再在北平蹲下去,日本人非把我抓去不可!高大先生又说:抓了我不要紧,要连累了他们一家老小三辈,我可就太缺德了——”一口气,唐琪滔滔不断地,对我叙述了这一大段。
  “后来呢?”我问。
  “后来呀,我死也不肯回天津,姨妈停止了我的一切学杂费零用金,还是高小姐偷偷寄给了一点钱,使我没有半途失学。头两个月,我好心来给老太太拜寿,想不到她们便下了决心不许我再走。她们又找到了一个新的不许我回北平的重大理由——他们发现到好几封不相干的男人们给我寄来的信与照片。我和那几个男人根本不认识,他们硬死皮赖脸地,写上一大堆肉麻的话,还规规矩矩地打着小领花拍了照片寄来,以为自己很漂亮呢,哼,一个个好德行哟!”她说得很滑稽,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我又有一点气,气那些给她写信的男人们,尽管她一再表示她很讨厌那些家伙。可是,我有甚么资格憎恨他们呢?我应该不应该厌恶他们呢?我不知道。
  “我从不曾给他们回过一封信,”她继续说,“可是,我做错了一件事,这怪我自己——我不该把那些信保存起来。告诉你真话,女孩子都有虚荣心,都会认为能收到许多陌生男人的追求信是值得骄傲的一桩事,因此,我尽管讨厌那几个死家伙,却又没有把那些信烧掉。另外,我又想得太天真了,我竟把它们带到天津来给高小姐和高二奶奶看,我的用意原是叫她们看了觉得好玩,好笑而已;不料高大奶奶也看到了,当然,高大爷和高老太太也马上知道了。不容我分辩一字,老太太叫我从此和她脱离姨母外甥女儿的关系,并且吆喝着叫我立刻滚出她家。我当时提箱子就走,她们却又说不能叫我再在外面丢人现世,非把我关在家里着实地管训管训——”
  “这真是没有道理!”我不平地插了一句。
  “没有道理的还在后面哩,”唐琪把脸一沉,“老太太又哭又闹,我倒明白她老人家确还是出于一片疼爱我的心,只不过是她的顽固思想和我们这一代距离得太可怕而已。对于高大奶奶,我则无法原谅,她开始在人前背后骂我,你猜她骂我甚么?”
  “骂你甚么?”
  “哼,她骂我是小挨刀的,缺八辈儿的,半吊子,小狐狸精,小妖精,烂桃儿,骚货——”她越说越气,突然停止了滑进,一把抓住我,伏在我的肩上哭泣起来。
  “你说可气不可气?我究竟做了甚么,值得被这样骂呀?”她一面抽咽着,一面向我倾吐着无限的委曲。
  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劝慰她。我又怕表哥和高小姐滑过来时看到这一幕。我讲不出话。我心里对于唐琪有太多的同情与爱怜。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起来。
  “琪姊,不要哭好吗,你再哭我也要哭啦——”我说的是真话。她抬起头来,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泪痕。猛古丁地,她又用手帕来给我拭一下眼睛——这我才发觉,两颗泪珠已经
滚出我的眼眶了。
  “你也不要哭啦,”她反倒冲着我微笑一下,“你的心眼很好,很软,我很高兴。”
  我们又携手滑了半圈,她说心情不太好,希望早点回家。
  我告诉了表哥和小把戏们,假说唐琪生病了,要先回家。他们还没有溜过瘾,仍留在冰场里尽情地玩。
  我送唐琪回高家,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和唐琪在街上走路,也是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走路。
  唐琪像在冰上一样地,挽着我的臂。她近近地偎依着我,那么疲倦地,娇慵地,轻俏地,萎谢在我的身边。
  这时,我才清楚地注意到我的身长比她还高了半个头,虽然我比她小两岁。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自忖着。一种成人的男子优越感,使我异常兴奋与欣慰。
  “听说,你的爸妈都早已去世了。”唐琪懒洋洋地,低声地说。
  “是的。”我答着,一阵伤感袭上心头。我不知道她为甚么在此时此刻,突然提起这种不幸的事。
  “我跟你一样。”她凄然地。
  “我知道,好几年以前就听说了。”
  “想起爸妈时,你会哭吗?”
  “会的。”
  “以后让我们在一块哭个痛快吧!”
  “对,别人不会了解孤儿的悲哀的。”
  “我母亲就埋在天津佟楼墓地,你愿意找一天陪我去给她的墓前送一点花吗?”
  “愿意。”心里泛起剧烈的辛酸,我想到了自己比唐琪更为不幸,“琪姊,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爸妈葬在那里。爸是战死沙场的,妈的墓听说是在湖南。也许将来我会到湖南去专\拜祭一次。”
  “要我陪你去吗?”
  “希望你能去。”
  “妈要活着,一定会喜欢你。”
  “我想,我的妈妈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妈死得太早了——”
  “是啊,妈死得太早了——”
  “妈妈啊——”
  “妈妈啊——”
  两声凄冷的叹息。两张凄冷的脸。两颗凄冷的心。深冬的风在路边枯干的洋槐枝桠间,吹出凄冷的呼哨。
  “别尽想难过的事了。”沉默了一会,唐琪开口说,一给你吃这糖吧,早晨特别买来留给你的,刚才我忘了拿出来。”
  轻嚼着从她手中接过来的几小块巧克力。口腔里甜甜的。心,更是甜甜的。凄冷已从唐琪脸上消失,我重新看到了她那甜甜的笑靥。
  十五
  我在恋爱了!我在恋爱了!好兴奋,好快活。人生是这么美好,自己的生命是这么充实,有唐琪这么一位恋人是这么值得自豪。
  似乎一分钟也不能安静下来。太多的喜悦,像汹涛巨浪般激荡在我的心房,那小小的地方实在容纳不下;于是,它便向我周身,向我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里流溢、泛滥——
  想把我的喜悦告诉姑母,告诉表姊,要她们也分享一点快乐。可是,我有些羞怯。我原以为表哥会把他所见到的我和唐琪的亲近情形告诉她们;然而,他并没有。这真难怪他,他也正在恋爱呀!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会变成睁眼瞎子的——除了自己的爱人,再看不见其它一切的存在。因此,我猜想,当表哥整个心思完全集中在他的高小姐身上时,我和唐琪中间的事,对于他,实在毫无注意的价值。几次,我鼓鼓勇气,对姑母和表姊说:
  “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啊!”
  可是,当她们马上追问是什么事时,我每次都又把话吞下去,而改说一句:
  “根本没有事!”
  “发神经!”表姊骂我。
  我暗想:神经病患者能有如此的轻松愉快,我倒希望犯一辈子神经。
  回到自己房中,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了妈。真像犯神经似地,面对着妈的大照片,叨叨个不休。我彷佛看见妈的端庄的嘴角微微掀动,她是在微笑着祝福她的儿子有一个幸福的初恋

  “我必须告诉唐琪,我是那么深深地,热烈地爱着她。我必须告诉她,当好几个月以前我在高老太太家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就爱上了她。不,是远在两年以前,还没有和她见面时,由于别人的提及,我便已爱上了她——”我倒在床上,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又想到:我必须对她说得有感情,必须做得很勇敢,很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当我把眼睛闭起来时,那幻想便越绚烂,在黑暗中,人的胆量会变得更大,梦的气氛会变得更浓。
  我要像个大人似地,握住她的双手,或是依偎在一起,用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或是目不转睛地瞅着她那一张美丽的脸,近近地,盯上老半天、老半天,或是请她把眼睛合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地,在她那镶着羽样的长睫毛的眼睛上轻轻地亲吻——
  我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了墙上英姿勃勃的爸爸的相片:
  “爸啊,赐给你儿子一些力量吧!你这么勇敢的英雄怎会有一个这么胆怯的孩子呢?他实在缺乏足够的胆量,把他所幻想的,一一做将出来哩!”
  果然,当我第二天遇到唐琪时,我竟没有把我预备了一夜的话语,向她说半句。
  我们和往日一样地在一块滑冰,讲了半天平剧与好莱坞电影明星的事,她谈得十分兴高采烈,我想告诉她:“我希望换个题目,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可是,我找不到机会。其实,并非没有机会;而是机会之门,永远不会为胆怯的孩子而常开的。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任何一分钟,我都可以告诉她:
  “琪姊,你知道吗?我那么地爱你。”
  “你喜欢那些女明星?”滑行在冰上,她把头一侧,像老师出题目考试似地,郑重地问我。
  “珍妮葛娜、薛爱梨、珍妮麦唐娜、嘉宝、菊痕克萝馥、玛琳黛瑞西、碧蒂黛维丝——”我实在再想不起更多的名字,亏得我偶尔看几次电影或是翻翻电影画报。
  “这些老牌明星都不坏,除掉她们,我更喜欢杅尔柏、桃乐丝拉玛、希地拉玛、西蒙西蒙、狄安娜杜萍、金洁萝洁丝——而我最喜欢的则是琶琶娜史丹薇与刚刚出名的妲耶黛尔尤
。”
  是的,妲耶黛尔尤,这个美丽的法国新星,正在许多中、英、日文画报上做着封面,给我的印象倒是颇深的。猛然间,我发现到唐琪的面庞很有几分和她相像,虽然她俩一个是东方人,一个是欧洲人;可是她们的一对大眼睛,一条直鼻子,一个花朵样的娇小嘴唇,确给人一种相像的感觉。我想:天下丑的女人,有各种不同的难看相;而漂亮的女人,却会有着共同的动人的地方。
  只是,唐琪比妲耶黛尔尤稍稍胖一点点。于是,我马上想起,难怪她喜欢琶琶娜史丹薇了,看来琶琶娜史丹薇比较丰满一些,而她在影片上的表情与神采,有些地方很像唐琪。
  我想,我并不太笨,我很快地想到了一句话,应该告诉唐琪——告诉她:她长得很像她最喜爱的那两位女明星,并且她比那两位女明星更漂亮!
  真遗憾,我心跳了半天,始终讲不出口。我再三思虑这一句话并无轻浮下流的成分,而是出于真\的赞美;然而,我早已说过,对于谈情说爱,我的胆怯,使我木讷,使我毫无风趣。
  “你喜欢那些男明星?”唐琪继续问我。
  “柯尔门、莱昂巴里穆、贾里古柏、华莱斯比雷、马尔芝、罗勃泰勒——”
  “我最喜欢李斯廉郝华、和泰伦鲍华。”唐琪说,“李斯廉郝华的温文、典雅,泰伦鲍华的潇洒、英勇,真令人倾倒。我尤其喜欢泰伦鲍华,他有一股青年人特有的活泼健康的生命力,男孩子应该那样。”
  “你不喜欢查里鲍育和嘉伯尔吗?”
  “你正说对了!查里鲍育的表演,太柔腻了些,有点使人心烦。嘉伯尔的演技当然很棒,可是他那个小胡子真讨人厌,还有他那两只眼一瞇,坏相毕露,不敢领教——”
  “琪姊,你真有资格做一位影评家。”
  “不,”她一摇头,“我不想做影评家;可是要永远做一个影迷,我好喜欢电影喔。有时候我还想做一个影星呢!不过我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我觉得做一位护士比做一个女明星伟大。”我马上说。这是我的真心话,这种观念的由来可能是受了我那姑母半古老家庭的影响。对于唱戏演电影的女人,在那个年代,确实尚未在我的心目中建立起崇高的地位。当然,十七岁的我,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了解得还委实太少。
  “不,任何正当职业都对人类有贡献。”唐琪反驳说,“一个不尽责的护士,不比一个认真工作的伶人或影星更可爱。当然,一个仁慈热心的护士又比一个演技不佳而生活堕落的演员强得太多。”
  我不住地点头,认为她说得很有理,很深刻,难怪她比我长了两岁。
  “反正,最坏的‘职业’就是寄人篱下,给人家打杂儿,看人家脸色——”突然,她把话题转到她自己身上。
  我实在怕看她那想起无限委屈的面容。一方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加以劝慰,一方面由于她的眉梢、眼角,充满忧郁凄冷神情时,她乃有着另一种特殊美丽令人爱怜的魅力,使我心深处的火焰,烧得更为灼热——
  “告诉你,我昨天算了一卦,很不好。”唐琪接着说,“是用‘牙牌神数’算的,结果是上上、上上、下下。卦词说: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
  “你是问能找到护士工作吗?”
  “不是。”她几乎笑出来,“是问一下我们滑冰的事!”
  “滑冰还用算卦问个甚么劲儿,我们不是滑得很好吗?”我也忍不住地笑出来。
  “我也晓得我这一卦问得很滑稽;可是,我有预感:不久我的姨妈和高大奶奶就会干涉我滑冰了,尤其常跟你在一起滑冰。”
  “怎么?我怎么啦?”我诧异地。
  “你没有怎么,不过你是个男人呀!”
  “男人犯甚么罪呢?表哥不是男人吗?高老太太很喜欢他呀!我不相信她们会对我不好,尤其高老太太一向对我很客气。”
  “等着瞧吧,但愿我猜得不对。”
  我实在不懂她的话,我不相信高家一家人会有任何一位将要阻挠我和唐琪的往来。因为我和唐琪不但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又是在极自然的环境下认识的,这总不能和那些冒失鬼或小流氓们硬给唐琪写信求爱,相提并论。何况,我并没有向任何人宣布:“我爱唐琪”。就连唐琪本人也尚未听到我说出这句话,这有什么值得别人非议或干涉的呢?
  然而,唐琪的多虑竟不幸言中。
  隔了不到一周,我和表哥照例在下午准时到达高府时,高老太太正在客厅的里间大发脾气,我立刻听明白了她是在骂唐琪。高小姐、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都侍立一旁劝请老太太熄熄火。由话里头,可以分出高小姐与高二奶奶对唐琪存有同情与怜悯,而高大奶奶那张会说话的嘴,却用最富技巧的措词对唐琪加以伤害,她一句一个“娘呀,娘呀,”亲热地叫着高老太太,显然高老太太对她这位大儿媳妇颇为欣赏,而对高小姐与高二奶奶的态度,则认为有所偏袒了唐琪。
  “娘呀,娘呀,”高大奶奶一面叫着,一面又给高老太太不住地倒茶,又不住地给高老太太卷着水烟袋用的纸捻,“您姥可犯不上跟唐表妹生真气,又不是自己的亲闺女,气个好歹的,要我们做小辈儿的可怎么办?唐表妹不孝顺您姥,我们可还得孝顺您姥呀!娘呀,娘呀,消消气儿吧!再说唐表妹正是十八九好辰光,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啦,趁着年轻捞捞本儿狠狠地玩个痛快,也是这年头时兴——”
  高老太太已经看到表哥和我在客厅外间老半天裹足不前,便召唤高大奶奶:
  “好了,别提这一段了,快请他们两位客人里屋坐吧!”
  高大奶奶连忙出来向我们“礼貌”一番:
  “天冷吧,烤烤火吧,快吃点热茶吧——”
  我尾随表哥进入里间,表哥蹑手蹑足地,似对高老太太的威严相当畏惧,尽管平日她对他这位“东床娇客”极为宠爱。
  “无论如何,今天不能叫小琪再去溜冰啦!越玩心越野,将来怎么做事?怎么嫁人?听见没有?一个礼拜她顶多去一次!”高老太太吩咐着高小姐。
  “嗯,”高小姐点一下头,“可是,我们可以随便天天去,却让琪妹七天去一回,多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高老太太理直气壮地,“你和震亚去溜冰,我当然没话说,早晚你是季家的人,别人也不会见笑。醒亚是个男孩子,当然也可以天天在外面玩。小琪能和你们那个比呢?少爹没娘的娃娃,自己还不知好歹,将来可怎么办?这几个月好容易被我关在家里,总算静下了心;从一滑冰,可又要回原样。把我惹急啦,连你也永远不许再去冰场
!”
  高小姐一向柔顺,听了这番教训,再不敢稍有异议。表哥偷偷向我耸耸肩膀,吐一下舌头,这是他在家里偶尔被姑母责骂时,惯作的表情。
  我很窘。我不知道,我在这个家庭中,该是一个站在什么地位的角色。高大奶奶搀着高老太太上楼去午睡了。表哥和高小姐开始做去冰场的准备。
  我想上楼去看唐琪;可是我从未到她的房间去过一次,我又没有勇气请求高小姐带路。我不想陪表哥他俩去溜冰;然而,面对他俩我没有可说的理由。我木偶般地,跟着他俩走到街上。
  “妈何必生这么大气呢?”一路上,高小姐对表哥和我说,“我看琪妹近来满好,妈恨不得立刻把琪妹变成一个静如止水的烹饪专家、缝纫专家、兼家庭教师、家庭褓姆,这哪是一天半天办得到的事呢?昨天三个孩子的学校成绩单来啦,都是丙等,我大哥大嫂把三个孩子打了一顿,妈疼孙儿,认为孩子没有错,应该归咎于唐表妹给三个孩子补习功课太不负责
。又因为近来她常滑冰,许多妈叫她做的毛线活儿和剪裁、织补一些零碎事,都没有按时交卷;更巧昨天一大早她帮老妈子洗茶具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杯,妈最忌讳在阴历腊月打碎东西,为此大发脾气,认为这个年准过不顺心。多亏我大嫂在一边劝,大嫂可真有一套,两只眼一闭,两个手掌一合拢,嘴里紧着念叨:‘不要紧,不要紧,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为取与“岁岁平安”谐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心中一个石头落在地,原来,高老太太的一场发作,其中并没有我惹的祸。我想,她老人家大概还不知道我和唐琪中间的事。然而,唐琪是多么无辜,多么可怜呢?无论如何,我不能心安地在冰场里逗留下去。
  每一个溜冰的人都那么狂欢;而我孑然一身,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倒背着手,用最缓慢的步子在冰上滑进。我强烈地感到孤寂。由大喇叭里流泻出的,往日听来那么优美悦耳的音乐,今天变得那么忧郁、闇哑,令人烦躁。如果,这时候唐琪马上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我会有足够的胆量,紧紧地抱住她痛哭一场。
  回到高家,因为外面开始落起大雪,高老太太便留表哥和我吃过晚饭再走。我想,表哥和我应有同样的高兴,也许我的高兴更要大一些——我在饭桌前必将与唐琪见面。
  可是,我想错了。唐琪竟没有下楼来和大伙儿一同进餐。
  “唐表妹病啦,她要我禀告您一声,她不下来吃饭了。”高二奶奶报告高老太太。
  高老太太用鼻子嗯了一下。高大奶奶马上接过来说:
  “我的天老爷,好任性的表姑奶奶,呕气也犯不上把自己的肚子饿起来呀!”然后,她一扭身,吩咐老妈子:
  “拨一点菜给表小姐送上楼去,住在咱们家,可不能难为了人家!”
  “大嫂,不用啦,”高二奶奶拦阻说,“唐表妹确是不舒服,刚才我给她吃了点麦片,现在恐怕睡着了”
  “好啦,”高大奶奶嘴巴一翘,“又算我背后作揖,瞎尽情喽!”
  这餐饭,我吃得好痛苦。那冒着腾腾热气的十\菊花大火锅,原应该是极美味可口的。我却活像吃泥巴似地难以下咽。尤其高大爷一面自斟自饮,呷酒吃菜,一面喋喋不休地述说着“新民会”已经成立,“东亚新秩序”即将实现,日本人如何如何有办法的长篇大论,更使我如受酷刑。饭后,高二奶奶对我说:
  “到我房里坐坐吧,张小弟,我新买了几张好平剧唱盘,欢迎你来听听。”
  高老太太陪孙子们到客厅去玩耍,高大爷夫妇回到他们的房间去喝茶,表哥到高小姐房间去谈天。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我正不想到客厅去和孩子们起\,能到楼上高二奶奶房间听听唱片倒也很好。
  一踏进高二奶奶的室门,出我意外地,发现唐琪竟正躺在床上。
  “琪姊,”我马上走近床边,“听说你病啦!”
  “知道我病,为什么不早点上来探望我呢?”
  “——”我支吾不出话来。
  “张弟弟不好意思,是不是?” 高二奶奶和蔼地看着我。
  她这一说,我真不好意思起来。由床头上一幅镜子里,我注意到我的面孔活像涂了一层红油彩。
  “你怕她们,是不是?”唐琪问我。
  “谁?”
  “老太太、高大爷、高大奶奶那一派!”
  “不,没有做错事的人,老天爷也不怕。”
  “我看靠不住,”她有点狡黠地笑一下,“\实地告诉我,是你自己要来看我的?还是二嫂叫你来的?”
  “是,是——”我还没说出来,高二奶奶马上打断了我的话:
  “是张弟弟请求我带他来的。”
  “啊,还算乖!”
  天呀!她又在说我“乖”了。可是,我已没有第一次听她用“乖”来夸奖我时那么感到尴尬;相反地,我感到亲切与舒服。
  高二奶奶下楼去给我煮咖啡。我坐在床前一个小沙发上,和唐琪谈天。她病得并不严重,是因为哭得太厉害太久的缘故,而发作了胃痛。我们谈平剧,谈电影,谈自己的爸妈,谈个人的抱负,也谈到了抗日战争。她是个爱国者,她相信我们这次抗战必会获得最后胜利。并且,她又告诉我:她父亲生前帮着军阀做了不少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使她甚觉遗憾;尽管在父女感情上,她仍然对他怀念。她的坦白与真\,使我极为感动。
  当我告诉她,我如何一心一意要到南方参加抗战,如何故意考不取耀华高中时,把她笑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那次考试,”我说,“我姑父事前直接间接托了好几位耀华的教员,他们都说绝无问题,因为我在初中的历年成绩单都是八十多分。只因我决心不愿留在北方读书,便在口试时居心和老师捣鬼,当他问我信奉什么宗教时,你猜我说什么?”
  “说什么?”唐琪问。
  “我说我信奉白莲教!”
  “哈哈!哈哈!”唐琪拍手大笑,“佩服!佩服!”
  “当时就把那个老师气瘪啦,他大声吆喝着叫我马上走开。结果,我名落孙山,如愿以偿!”
  我俩正有说有笑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片怪叫与怪笑,原来是高大爷的三个小把戏在门缝外偷听偷看。接着,最大的那个小把戏,一推门,探进头来,扮个鬼脸:
  “嘿嘿,女生爱男生!我知道!我知道!”
  “小鬼!”唐琪猛地一掀毛毡,在床上坐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三个孩子一\而跑掉。
  “告诉你,是他们妈妈派来做情报的。”唐琪气忿忿地对我讲,“其实这有什么可调查呢?醒亚,我就爱你怎么样?她们越说,我越爱!”
  还不快告诉她吗?你也爱她!快呀,快呀!我在心里催促着自己;可是我真是无用哇,她的爽快、豪迈,越发使我胆怯、气馁。
  当我下决心要说出来时,巧巧高二奶奶端着咖啡进来了。唐琪继续倒下休息。我默默地喝咖啡。高二奶奶一面放唱片,一面说:
  “你们不听,我也得放两张,因为我刚才在楼下告诉了老太太说张弟弟在我房内听留声机哩!”
  九点过了。表哥来喊我回家。我多么留恋这个温暖的房间呢!我实在不愿意走开。
  “怎么不多玩一会儿?”我问表哥,“我还要多听几张唱片哩!”
  “我才不想走哩!”表哥说,“可是,高伯母非催我们走,她怕外面下大雪,太晚雇不到“胶皮”,走回去怕冻坏我们。老妈子已经把两部车子叫来了,咱们只好开步走!”
  唐琪瞅着我,半天,吐出三个字:
  “明——天——来——”
  我走到房门口,她又叫住我:
  “你没有穿大衣呀?”
  “在楼下放着哩!”
  “有没有带围巾?”
  “没有。”
  “把我这条带去,天太冷,冻着脖子最容易感冒。懂不懂?小‘白莲教’!”
  我刚接过围巾,她却又抢过去,亲自给我围上。
  表哥这回站在一边,应该看了个清楚。
  在严密挂着棉布厚帘子的洋车上,我和外界完全隔离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只有我,和唐琪的围巾。我把那围巾放在嘴边,吻了又吻。每吻一次,都轻轻地叫一声:
  “亲爱的琪姊!”
  十六
  翌日,我和表哥到高家。
  我曾不愿前往,因为我知道唐琪不会被允许和我们同去冰场——根据高老太太的规定:六天以后,唐琪始能获有一次外出的自由。可是,我又希望和唐琪会晤一面,那怕是一分钟或两分钟也好。
  唐琪已经痊愈,她正在客厅的内间,聚精会神地给三个孩子补习功课。她连跟我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把手一扬,摆了两下,然后马上又埋头给那最大的一个孩子解讲“鹅兔同\”、“父子年龄”、“和尚分馒头”等等令人头痛的“四则”算术题。
  高老太太安适地依靠着太师椅,一面抽水烟袋,一面似乎是在亲自监督着这位“家庭教师”的工作进度。
  “到楼上去玩吧,”高老太太的眼光扫一下我和表哥,低声地,“叫孩子们安心补习!”
  我和表哥轻轻穿过客厅,轻轻地登上楼梯。
  见到高小姐,我说:“今天,我不想去滑冰啦。”
  “为什么?”高小姐问。
  “嗯,”表哥眼一瞇,头一歪,冲着我,“嗯——我猜得到哟!”
  表哥本来相当聪明,他果真留意,自会发现我的心思。这一回,我想,他猜得不会错。  但是,我故意地:
  “您猜不对。”
  “怎么猜不对?”表哥立刻捏住高小姐的手,把嘴凑到她的耳边,“是为了你的表妹——”
  表哥把声音摆得很低,很沙哑,但是说得很慢,很清楚,那是故意叫我听见的。
  “不对!”我反驳,“我身体不舒服,要生病,恐怕滑不动——”
  当然,这是个谎。我过去很少甚至从未对任何人撒过谎;现在我竟然也开始说谎了。恋爱中的人常会说谎的道理,此刻,我似有所悟。
  “我们也别去冰场啦,”高小姐说,“天天滑冰也没有甚么意思。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当然好。”表哥马上赞成。
  “唐表姊能去吗?”我脱口而出。
  “嘿嘿嘿,”表哥一指我鼻尖,“不打自招,马脚毕露!”
  “我跟妈说去,也许妈会给唐表妹放一会儿假。”高小姐大发慈悲地,跑下楼去。
  她重新走上来时,鼓着一张不高兴的嘴:
  “碰了个又大又硬的钉子!妈说她不要唐表妹去滑冰,当然更不会要唐表妹去看电影!妈接着又说:‘看电影比滑冰更容易教人学坏,电影上男女外国毛子们,搂搂抱抱,你啃她
,她咬你的那些镜头,更是要不得!’”
  “那,我们也不能去啦?这个‘挂落儿’吃得真伤心。”表哥叹了口气。
  “不,妈说我们还可以去,”高小姐回答,“不过妈关照啦,叫我们挑个规矩的好片子看,再不能看‘萝卜太辣’跟‘假宝贝’主演的片子!”
  “甚么?”表哥问,“‘萝卜太辣’、‘假宝贝’是谁呀?”
  高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
  “上次妈跟我们看了一场‘罗伯泰勒’和‘嘉宝’主演的‘茶花女’,妈把他们的名字一直记成了‘萝卜太辣’跟‘假宝贝’!”
  我几乎也想笑出来;却没有,因为我心情恶劣。我瞅瞅表哥和高小姐:
  “看电影,恕我不奉陪了——”
  “那,阁下对我们未免太残酷了——”表哥向我摆出一副可怜的面孔。
  是的,我实无权利和理由要表哥、高小姐一对儿也不去。如果,我在高家公开表示不陪他俩去影院,那么他俩也将去不成——因为没有第三者,高老太太是绝不答应她的女儿和她的未婚夫婿去电影院的。
  我只好奉陪。但是,看到半场,我实在不能支持下去,银幕上出现的全是唐琪的面影——
  我告诉表哥我真地生病了,我必须回家倒下,吃药。
  一连三天,我没有到高家。
  我去干甚么呢?我一点都不能帮助唐琪获有稍多的自由。
  第四天早晨,我在信箱里意外地拿到一封信。奇怪,谁会寄信给我呢?除了同学贺蒙以外,我不曾和任何人通过信。可是贺蒙那粗笔尖写得又大又草的字迹,我一看就认识;而这信封上的笔迹是那么秀丽工整,显然不会是出自贺蒙的手笔。我几乎怀疑邮差把信送错;然而,上面收件人的位置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姓名,发信人的地方,却只是写了个“内详”。
  我把信打开。天哪!那竟是唐琪寄来的。
  “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不能陪你去溜冰。”她这样开始写着,“你应该知道,我也早已对你说过:寄人篱下的我,一切必须忍耐,明天是腊月十六,月亮正好,晚上我们去佟楼露天冰场滑冰好吗?我已得到姨妈的允许,当然我是谎说到另外一位女同学家去玩的。你一定要来啊,别告诉任何人,准八点,在伦敦道顶头等我,早点儿动身,男孩子应该先到才够味儿。”
  她信上所说的“明天”正是今天哪!真高兴,晚上我就可以看见她了。几天来郁积在心头的烦恼,一下子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到异性的信。我多珍视它呢!我把它锁在一个小皮箱里。又马上把它取出来再读一遍,再亲吻一次。然后再锁进箱内,然后又取出来,又锁进去——
  姑母家的挂钟似乎有了毛病,我的手表也同样使我发生怀疑,它们一律变得与往日不同,走得异常地缓慢。
  好容易挨到了六点,恨不得马上就吃晚饭,立刻跑向伦敦道去。平常家里大都是在七点钟开饭,巧巧这天姑父打电话回来,说因为有事得晚回来半点钟,姑母便命令老妈子等姑父回来再开饭。我真想空着肚子跑出去;可是,我知道深深疼爱我的姑母是不会答应的。她一定要挖根掘底地问清楚我急于外出的原因;而我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据实以告。我怕她老人家对于我私自和一个女孩子在晚上约会一事,可能不以为然。我焦急得不得了。一会儿看一下表,突然我又希望表走慢点,好让姑父回到家来,时间尚早;同时,我又希望表走快点,好能提早见到唐琪。
  感谢天,姑父终于在七点三刻回来了。我只吃了一碗饭(平常我总是吃四碗饭的,我一向饭量相当大,而姑母仍一直嫌我吃得少),便告诉姑母同学贺蒙约我八时到他家有事,便匆匆离开了饭厅。我跑到大门口时,表姊从后面追来:
  “小弟,你忘了穿大衣,妈叫我拿给你。”
  “谢谢你啊。”我接过来,表姊惊奇地叫出来:
  “怎么?去贺蒙家还带冰鞋干甚么呀?”
  糟糕,表姊的眼好尖哟。我灵机一动,然后说:
  “冰刀没有刃了,路过磨冰刀的铺子,顺便放在那儿磨一下,明后天好用。”
  “早点回来!”表姊关切地在门口喊。
  我已经走出很远,回头来向她摆手,摆得很得意,彷佛是学会了唐琪的摆手姿势。
  赶到伦敦道,正好刚八点。在路灯的闪烁下,老远地我就看见了一个女孩子的影子,很像唐琪;可是,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因而我又想到那必不会是唐琪了。我急走了两步,那个女孩子突然向我跑来,一面叫着:
  “醒亚,醒亚,快来呀!”
  当真竟是唐琪,她跑得气喘喘地,一头扎到我的怀里,两只手用力地抓住我的大衣,我发现两行眼泪簌簌地沿着她的双颊流了下来:
  “要你早来,你不听话!”
  “刚八点,你看表!”
  “我本来想晚来一会儿;可是,希望早一点看见你,所以便早来了十分钟。”
  “对不起呀,琪姊,你生气了吗?”
  “告诉你,有两个流氓看我孤伶伶地一惆人在街上,他们竟欺侮我!”
  “怎么?他们敢怎么样?”
  “他们问我一个人在这儿等谁呀?又看我背着冰刀,便说请我到佟楼冰场去溜冰,或是去看电影,坐咖啡馆——”
  说着,说着,那两个人走近来了。我向他俩打量一下:两个人长得都很高大,头发都蓄得活像女人,是那时节最为流氓青年喜爱模仿的美国影片“泰山”型大背头,上衣的肩膀宽得出奇,活像个倒置的大三角型,这也是那些年头最为这一类青年喜爱的男装。他们的肤色很黑,两脸横肉上,长着一些刺眼的“青春疙瘩”。几乎是同时地,两人冲着我把眼一瞪,把嘴一撇:
  “喔——等‘拉腕儿’等来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山药蛋!”
  “哼,小子艳福不\呀!别美得冒泡儿啦!让给二大爷我两天怎么样?”
  唐琪把身一转,冲着他俩狠狠地骂出来:
  “混东西!”然后拉着我说,“咱们走吧,别理他们!”
  我已经气得快炸了肺。我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走开,我应该有所表示,他们不但唾骂我,更辱侮了唐琪。而后者惹起我的愤怒似乎更大。
  “有尿别走哇,相好的!二大爷伸出胳膊来,让你小山药豆子攀杠子!”一个家伙猖狂地吼着。
  “有种的来比划比划,敢泡妞儿就别松蛋包!”另一个紧跟着叫。
  天下竟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我们和他俩素昧平生,无仇无冤,难道他们用这种方法表示“勇敢”,也能获到一个陌生女人的“青睐”?我在学校里从不和同学殴斗,我知道我的身长、体力,和打架的技术,可能不是对方这两个彪形大汉的对手;可是,我实在不能忍受下去,我停下来,把腰一叉:
  “你们究竟要怎么样?欺侮人没有这么欺侮的!”
  “欺侮你是好的,赏你两个‘锅贴’尝尝,你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接着,另一个当真把袖子一卷,就冲我脸上打来耳光,唐琪似乎比我更机警,她猛地把我往后一拖,我俩几乎倒跌一跤,那个流氓用力打来的手掌,落了空。
  我知道一场恶斗难以避免,“先下手为强”的观念,促使我立刻把冰刀一丢,大衣一脱,集中了全身力量在右拳上,猛向那个流氓的头部击去!我的拳头碰到了一块硬东西,因为我觉出了疼痛!这我才发现我正击中了那人的鼻子,他惨叫了一声,顿时双手一抚鼻端倒了下去。
  “呀,出血了!”另一个家伙发现到他的伙伴受了伤,不甘示弱地,对我挑战:
  “让二大爷我收拾你!”
  这家伙确实比他的伙伴厉害,活像个拳击家似地,他把雨点般的拳头,打落在我身上;幸而,他尚未击中我的要害,因为我还有闪躲与招架的能力。我警告自己:沉着,持久,找机会猛烈反击。我虽然居于退守的劣势,但是我对从未下过场打过架的自己,能有今天这一场演出,还认为相当满意。尤其当我偶尔也打在对方的身上两三拳时,更觉得自豪。
  这家伙似乎发觉用快速战法并不能立即取胜,便改换战略——他把我紧紧揪住,然后用“下拌子”“摔跤”的那套功夫,企图把我制倒。我一连倒下几次,可是我狠狠地抓住他不放,他每次都给我拖倒在一块。渐渐地,我发现我的腕力竟在增加,而他那越来越喘得厉害的呼吸似乎表示出他的体力已逐渐消弱。可是,他仍一而用充满脏字的最下流的话骂街,一面拚命向我扭打。我一句话不讲,只是紧咬着牙根,忍着疼痛,给以还击。当我被他压倒在地,因为我猛力翻身,他一连两拳都打在硬硬的路面上,乘此,我终于反骑在他的身上。我正要连打出几拳时,唐琪突然叫起来:
  “醒亚,醒亚,后面人扑来啦。”
  我一扭头:原来那个受伤倒下的家伙,竟拾起我的冰刀向我砍来,我立刻往一边一闪,冰刀刷地从我耳边擦过,落在街心的草坪里。这时,我迅速地重新压住方才被我按倒在地下的那人身上,因为我怕他会跳起来,转占优势。我俩重新扭成一团时,唐琪又在喊我:
  “小心,后面又来了!”
  我松开地下的敌人,猛地站起,用右腿往后狠命地一踢,该是正踢到背后敌人的肚子,他大声地“唉哟” 了一声,再度倒卧下去!倒下去以后,还不住抚着肚皮“唉哟”个不止。
  “好!打得好!”唐琪居然破啼为笑,喝起彩来!
  一经鼓舞,我似乎更变得孔武有力。如今,我的敌人只剩下一个,后顾之忧既除,勇气乃格外增加。虽然,我又着实挨了两拳;结果,他终于被我一击不起——我一连左右两拳都打中他的下颚,他晃了两晃,再也支持不住地,正巧倒在他的伙伴身边,活像医院里两个重伤员,或是战场上两具尸体!
  “怎么样?还打不打?”我愤怒地问。
  他俩狼狈地对我翻翻眼,不开腔。
  像流自淋浴龙头里的水一般,大汗由我头部往下冲洗着周身,我感到热得难耐。我把上衣脱了下来,往唐琪手一畏一掷,然后把拳头一握,再转向那两个家伙:
  “说话呀!认输了吗?伸出胳膊来叫我攀攀杠子呀!”
  两个家伙的嘴皮仍旧一动不动。
  “醒亚,”唐琪把上衣给我穿上,又给我披上大衣,“他们既不哼气,也就算啦,快把大衣也穿起来吧,风很大呢,小心会感冒哟!”
  拾起来我的冰鞋,唐琪挽我走去。我尽量依靠近她,企图要她支持一下我疲惫的身体。可是没走出几步,我便觉出周身不适,两拳、两臂、手腕、脚腕、臂肘、耳根、后颈、前肋、后腰、膝盖——都在一阵比一阵剧烈地作疼,这些都是刚才我用以打人或挨打,以及摔跌的部位——
  “唉呀,醒亚,你耳根和嘴角都在出血啦!”唐琪叫出来,接着,她立刻掏出她的手帕给我擦拭。
  “琪姊,咱们喊两部胶皮好吗?”
  “好,咱们别再去露天冰场了,你应该回家休息。”唐琪摸了下我的前额,“呀,你在发高烧呢!快,快让我送你回去。”
  当我坐在洋车上时,先是摇摇欲坠,后来变成一滩烂泥,滩在车上,一动不动了。可是,我的神智仍很清楚,我一直在盘算着应不应该叫唐琪送我回家?而回家后又怎样应付姑母一家人的询问?
  十七
  我彷佛已经睡了一觉,因为我梦到自己和那两个流氓再度交手,打得头破血出;可是,我又似乎根本未曾入梦,只是在半昏迷状态中回忆着方才的一场恶斗——我用力地睁了睁眼
,清醒地发觉我正静躺在自己卧室内那张安适的小钢丝床上。
  月光从窗帘的开启处洒进来,在对面墙壁上与床前地板上,镀了两条晶亮的银色线。床头柜上的小钟滴答滴答地响,我翻身去看,原来已经下半夜两点钟。
  我又逐渐感到混身酸痛,尤其口渴得要命。正好床头柜上放有一只茶杯,我急忙取它到手;立刻发觉那杯子已空空如也。我想起方才唐琪给我服药粉时,已经那把杯水喝光。
  我想喊人来。可是,佣人都睡在楼下,姑父母与表姊的两个卧房虽然在楼上,却又和我的卧室隔着一条甬道,小声音喊叫,她们不会听到,而我又不敢把姑父吵醒。表哥的卧室在我隔壁,我只有敲几下墙向他“求援”。敲了几下,没有反应,想必他已睡熟。我不好意思再打墙,深更半夜里把任何人吵起来,都是太惹人厌的事。
  我极端口渴。姑母经常把暖水瓶和茶具,摆在外间甬道的一条长几上。我只好披衣下床亲自去取。
  我一翻身坐起,立即周身一阵剧痛,迫使我再度倒下。我咬了咬牙,忍耐地合上眼。
  睡不着,便睁着眼睛,回忆刚才姑母大伙围绕着我的床边,在唐琪的指导下,给我医疗的一幕:
  皮肤被抓破的地方姑母给我涂上红汞水,几处紫肿的地方涂上碘酒,最后由表哥用力地把酒精、松节油混合液在我周身骨节上涂抹,表姊忙着帮助唐琪煮针,和做其它消毒工作,唐琪给我注射了退热剂和镇静剂,又给我服了感冒药粉——这些工作都在高度静肃中进行,因为我们必须瞒着姑父,不但我不敢把这场殴斗的始末禀告姑父,连姑母、表哥、表姊也无转告姑父的胆量。
  当我到达家门口时,我曾要求唐琪不必送我进来;可是,她执意不肯,她怕我负伤很重,会闹一场大病,坚要给我检查一下,再回高家。正好,姑父在客厅内会客,唐琪扶我悄悄地走上楼梯,可是刚走到楼上甬道便迎面碰上了姑母和表姊。我无处退躲,狼狈地,委屈地,冲着姑母:
  “妈,我摔伤了——”我已经好多年不管姑母叫妈,这一回却又不知不觉地,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娃儿似地,叫了出来。
  这可把姑母吓坏,她连忙问我是否被汽车撞倒?是否跌出了血?是否摔伤了筋?是否折断了骨?表姊连忙把表哥喊出来,两人架住我,把我抬到床上。
  “到底怎么回事呀?你不是到贺蒙那儿去啦?”姑母三人一齐问我。
  还是唐琪比我有勇气,她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鼓后她还说都怨她不好,否则我不会出这种意外,她请求姑母大伙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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