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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3 王蓝(当代)
  姑母本来要马上找海关医务室的医生来给我医治;可是,那必须请姑父打电话到那医生家才办得到。唐琪自告奋勇地说她绝对可以代替医生,她立刻开列出好几种药品,和注射用的器具,由表哥亲自去采买,免得佣人去,会走露消息,被姑父知道。
  唐琪熟练地,用热水浸过的棉花,敷住我臂上的出血伤口,并用力地按压,她又揭开我的眼睑,视察我的眼球,又详看我的耳孔、牙岁、和每一个重要骨节——她一面肯定地说着:
  “不要紧,瞳孔正常,证明大脑没有受伤,只是耳垂外面皮肤出血,耳孔里没有血迹,证明颅骨一点也没有破裂,臂上的伤口很快地停止了出血,证明动脉未受损害——”
 “唐表姊是学护士的,”表姊告诉姑母,“她说的都是内行话。”
  “好,不要紧就好。”姑母欣慰地说。
  “季伯母,您放心吧,骨头一根也没有折!”唐琪又向姑母补说了一句。
  表哥这次可累得够受,买药回来以后,便秉承姑母之命,依据唐琪的指示,给我周身涂擦松节油。过去我拚命练田径赛时,自己也曾用这种方法治疗过那疲乏过度的身体。我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注射、服药以后,彷佛感觉体温也在立见功效地下降——当然,我想这也许都是“精神作用”。总之,我轻松了许多,并且开始有说有笑了。
  表哥和表姊不放松地质问我,为何早不\实地说出和唐琪的约会?又追问我和流氓殴斗的过程能否详细描述一番?他们表示未能在旁助战深以为憾。
  “我是去找贺蒙,半途碰到唐表姊的。”我仍旧不好意思招供。
  “骗鬼!”表姊一瞪我,然后莞尔一笑,“早看出你的神色有点不对啦!说也奇怪,我很久以前好像就有一个预感,也许是偶尔的猜想,或者是希望——觉得你会和唐表姊要好——”
  “醒亚,你怎么不敢说实话呢!明明是我写信约你去溜冰的。”唐琪勇敢地说。
  “唐琪姊伟大!\实!坦白!爽快!活泼!热情!漂亮!”表姊把一连串赞美赠予唐琪。
  “谢谢你的夸奖啊,”唐琪双手亲昵地拉住了表姊,“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好姊妹该多幸福呢!”
  表哥对唐琪扮一个鬼脸:
  “你有醒亚这么个好‘弟弟’,还不幸福吗?”
  唐琪脸红了,可是并没有像一般羞涩的女孩子似地垂头不语,反而附合着表哥说:
  “对,醒亚确是好。他好纯。他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只是有一点胆怯,活像个小姑娘;不过刚才他和两个流氓对打的镜头,却真出我意外地凶猛呢!”
  “琪姊,我那两下‘西洋拳’还很够味吧?”我得意地问。
  “相当棒!”唐琪回答,“完全是华莱斯比雷的粗线条作风!”
  “我确是模仿电影里打架的姿势哩!看电影倒也有好处,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把拳头在敌人的下巴那儿,由下往上猛打这一手哩!另外我想我能取胜的原因,应该归功于我过去在田径赛和双杠上用过的苦功。那两个家伙外表唬人,实际是‘大个儿面包发面儿’的,体力持久比不上我,所以我就和他们做长期消耗战——”我说得有声有色,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姑母怕我太累,阻止我再多说下去。她下命令要我开始睡觉,叫别人一律离去。
  唐琪被邀到表姊房间去聊天了。隔着甬道,我无法听到她们谈话的声音。我也无法知道唐琪何时离开表姊房间,转回了高家?我一直在半睡眠状态中。
  整个小楼寂静万分,窗外街上也寂静万分。
  突然,门一开,一个人影闪进我的卧室。我几乎被吓得叫出声,我很快地认出来,那竟是唐琪。
  “醒亚,”一点儿没有错,唐琪的声音。
  “琪姊,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惊奇地。
  她走近我的床边。更令人惊奇地,是她手里正拿出一个暖水瓶:
  “我不放心,我请求睡在你表姊的房间里,明天再离开。刚才我已经来看过你一次,你睡得很熟,我没有叫醒你。回去又睡了一小觉,醒来想到你可能会在半夜里要水吃,所以我便写了一个小纸条,把暖水瓶给你送来。”
  “我正渴得要命。”
  她给我倒了一满杯,正好不冷不热,如获琼浆,我一饮而尽!
  扭亮床头小灯,我看到她倒水前摆在我枕边的一张纸条:“醒亚:热水瓶在这儿,发烧以后一定口干,多吃点水,对你有益!为你祈\的琪。”
  我真不知道如何答谢她的细心与体贴!喜悦的泪立刻涌上了我的眼睛。
  “你哭啦?”唐琪坐在床边,近近地瞧着我,“是不是身上发疼?”
  “不,琪姊,我是高兴得哭啦!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你!”
  “不,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怎么?要我怎么?”
  “要你!爱,”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颊,“听见没有?要你爱!”
  我点点头,泪珠纷纷滚跌出来,碎在她的掌心,碎在我的耳根,碎在我的枕头上。
  唐琪用手轻轻拭一下我的脸,然后猛地伏在我枕边,在我脸上深深地亲吻。
  “叫我呀,跟我讲话。”唐琪紧贴住我的耳根说。
  “琪姊,琪姊——”我有些颤抖地。
  “不要光叫我呀!告诉我,你爱我!”
  “琪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可是我不会表达。”
  “傻孩子,这也要人教吗?抱住我,吻我,吻一次,说一遍爱我!”
  我那么做了。
  我从未享受过如此蜜样甜、火样热的爱情。我直怀疑是在梦中。
  “琪姊,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是比梦更美的月夜。” 唐琪把床头小灯熄掉,掀一下窗帘,月光如银色大瀑布,立刻泼了我们一身,也泼满了全室。
  她把窗帘勾挂好,重新坐回我的床边:
  “就这样好吗?不要灯,要月亮?”
  “好,琪姊。”
  “知道吗?这是上帝怜悯我们没有在月下滑成冰,所以特别给我们安排一个这么快乐的相聚时间!”
  “——”我点着头,我不会用语言表达内心的喜悦。
  “怎么又不讲话啦?又忘了吗?”她闪动着大眼睛,那一对浸浴在银色光辉里的圆润黑亮水晶体,是那么出奇神秘地动人。
  “没有忘,琪姊,我爱你,我永远这么爱你。”我平卧着,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她,在她的大眼睛上、前额上、头发上、两颊上,最后在嘴唇上,热烈地亲吻。
  “琪姊,”我顽皮地问,“我做得对不对?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傻孩子,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我何尝跟任何人谈过情说过爱!不过,我曾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碰上一个我爱的,爱我的男孩子。我又曾幻想过应该怎样和他热情地说话,怎样和他热情地亲吻——我在许多电影与小说中看到过爱人们那样做,我常想自己也有一天会跟他们一样地做,今天,我终于做了。我做得好高兴,因为是跟你——”
  “琪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
  “是啊,你应该珍贵我这份爱情,一个女孩子奉献出的最初的爱情,也是最后的爱情——”
  我抚摩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手,她那么宁静地,驯顺地,完全像只小绵羊似地蜷伏在我的床头。
  “琪姊,我叫你琪妹好不好?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变大了许多,我应该护卫你,你是我的小公主,小妹妹——”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感觉。你知道,我一向很倔强,从来没有想到需要别人来护卫,相反地,我时常想去护卫别人;可是,今天,我确实感觉自己需要你的护卫了。醒亚,你会永远忠实地护卫我吗?我愿意叫你一声我的小王子,我的小——哥——哥——”
  一种男人的胜利与骄傲,充满了我周身每支血管与每粒细胞,我俨然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位英勇威武的中古骑士,我奇异地觉得自己的双臂如铁如铜地凸出了雄壮的筋肉,我再没有一丝病痛,我竟矫健地翻身坐了起来,我拥抱住唐琪,用一种惊人巨大的似乎足以毁灭宇宙的力量。
  梦呓般地,我们又说了一些只有我们自己能懂的话。在那规短的一刻,旧的宇宙一度毁灭之后,新的宇宙已经出现,万物不复存在,旧的我与旧的她也都不复存在,在新的太阳系中唯有我和唐琪由于心灵的契合,而凝成的一个最美好、最完整、最永恒的星体,\行不息——
  “你该休息啦,”唐琪挣脱开我的臂环,“我得走啦,免得你表姊醒了找不到我。”
  “不要,不要,”我重又把她抱住,“不要离开我,一分钟也不要!”
  “乖孩子,听话,”她恢复了一张大姊姊的脸孔,“快躺好,好好地睡,天一亮,我就再来看你!”
  她把我推放下来,吻一下我的面颊,又要我吻一下她的双手,然后,轻悄悄地走回表姊的卧室。
  小房间内,又只剩下了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我竟然不感到空虚,因为唐琪给我的爱,仍在我的心房里冲荡不已——
  我一直未能入睡,思维全被陆续降临在我和唐琪之间的幸福与幻想,密密缠绕着,缠绕着——
  天,渐渐朦胧亮了。对面墙上的爸妈照片,越来越看得清晰,他们的嘴角都在笑迷迷地微微掀动,似在为他们的儿子祝福。
  十八
  清晨七点,表姊和唐琪一齐到我房里来。还没两分钟,唐琪马上要走,并且要拖着表姊陪她一路走。
  我立刻明白了:她准是怕高老太太一家人骂她在外住宿不归。我也跟着害怕起来,因为她是为了我才没有回去,高老太太要骂人的话,我当然也有份儿的。昨天,我们似乎全未想及此事。也许唐琪早已想到;但是,为了放心不下我,她终于甘冒一次大不韪。
  表姊陪着唐琪去高家了。临走,唐琪告诉我:下午或明天早晨,她一定会来看我。
  下午,她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
  难道,她永远不会再到这座小楼来了?
  难道这座小楼埋葬了她的初恋,也埋葬了我的初恋?
  当天中午,表姊自高家回来,气得半天讲不出话。我一再追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不幸事故,她只是一个劲地叨叨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一家人!还留我吃午饭,我才不吃哩!气都把我气饱啦!”
  唐琪挨骂已是我意料中的事。然而,我绝未想到事态会演变得如此严重。表姊一五一十地和我讲述她在高家看到的一切,我真悲痛得不忍卒听——
  “我曾决定不把真实经过告诉你,因为你刚负伤,还在病痛中,”表姊这样开始说,“可是,早晚你会知道的,你也应该早点知道。今天上午我陪唐表姊一进高家的门,便狠狠挨了两炮——当大爷和高大奶奶活像要把唐表姊吞嚼下去似地大肆咒骂!我马上告诉他们,是昨天我留唐表姊睡在我家,他们不但不信,还说我不该帮别人撒谎!唐表姊哭着跑上楼去,我被高大奶奶一把拉住,她变得和颜悦色地盘问我:
  “‘季大妹,咱们可是亲戚,谁也不好哄谁呀!你得告诉我实话,唐表妹到底昨天到哪儿去野啦?一定是在别处玩了一夜,天亮啦,才跑到你府上拖着你来当救兵的吧?’
  “‘哼,哼,’高大爷神气活现地用食指紧揉着鼻孔,‘还不是跟野男人去舞场跳通宵,或是更——’
  “当时,我很不客气地把脸一绷,打断了他的话:‘请高大哥不要乱讲,唐表姊是跟我的弟弟去溜冰——”
  “‘喔——我这倒明白了!’活像是平剧里的道白,高大爷摇头摆尾地叫出来。
  “高大奶奶跟着一阵冷笑:‘怪不得张弟弟时常来和唐表妹泡蘑菇呢?原来人小心不小啊!可是,张弟弟怕不是唐琪的对手吧!唐小姐交游遍天下,见过大世面——’
  “我不要听他们两口子这一套,我气冲冲地跑上楼去找高小姐,高大奶奶却不放松地追我到楼梯腰间,表示‘好感’,嘴一撇一撇地:‘季大妹,你可别在意呀!咱们是自己人,我得讲老实话。我全是为了张弟弟好,那孩子老实巴脚的,斗不过唐表妹,交女朋友我不反对;可是,也得有个挑选——’
  “‘谢谢你的好意!’我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径自奔向楼去。
  “那知,楼上的情势更为严重。高老太太已经起床,高小姐、高二奶奶正好说歹说地劝解她那因唐琪而发作的盛怒。唐表姊好可怜呀!头垂在胸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滚落——高老太太顽固迂腐地讲了一大堆十八世纪的大姑娘做人的道理,又讲了一大片风马牛不相及的仁义呀!道德呀!贞节呀!廉耻呀!令人啼笑皆非的长篇训话。平日我对高老太太印象还满好,她对我似乎也不错;她今天这一手儿,我可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唐表姊是无辜的。
  “我当然又把事实经过详细对高老太太报告一遍,并且我坦白地告诉她:‘我很喜欢唐表姊和我的弟弟做好朋友!’
  “我的话,似乎给了唐琪无限勇气,她立刻猛地跪伏在高老太太身前,紧拉着高老太太的两只手:‘姨妈,姨妈,原谅我,饶恕我,可是答应我,让我去爱醒亚,那是个很好的男孩子!’
  “这是多感人的一幕!我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高二奶奶和高小姐也都把无限同情爱怜的目光投向唐表姊。
  “‘娘,我看张弟弟和唐表妹倒是满合适的一对儿!’高二奶奶低声下气地说,‘将来妹妹嫁给震亚,表妹嫁给醒亚,也算是亲上加亲!’
  “我想,高老太太一定会在这一剎那挽扶起唐表姊,并且开明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全想错啦。高老太太把眼一瞪:‘简直是胡闹!这怎能和我的闺女与季震亚相提并论?他们正式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订终身,唐琪和张醒亚的大媒是谁?他们的父母之命又在那里?都是没有父母的娃娃,可是我和季老太太是名正言顺的家长呀!他们俩想在一块儿,也得先有我们两家老人的许可呀!简直是胡闹透顶啦,竟敢不声不响地背着老人家谈“乱爱”,眼睛里可真没有长辈啦!还竟胆敢偷在男朋友家一夜不回来,我的闺女纵然订了婚也不敢如此荒唐呀,她如果也敢的话,我马上会逼她上吊——真是家门不幸,传了出去,高家的表小姐夜不归宿,我还有何颜面见人?’
  “唐琪再也忍耐不住地站了起来:‘姨妈,我对不起您,连累了您,我马上就走,马上回北平去念书,我本来是不要长住在这儿的,是您,剥夺了我的求学自由,现在又要剥夺我的恋爱自由!’
  “‘某么?小琪子你敢跟姨妈顶嘴啦!小心天打雷劈呀!我不准你走,我要把你锁在家里,偏不给你这个自由,那个自由!我得好好地管教你,我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爸妈!我是为你好!没心没肝的鬼丫头!’高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唐琪扭身要走,高二奶奶和高小姐同时拉住了她。她抽噎地说:‘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好去。我回自己房间去睡觉!’说罢,她低头猛冲出去,正巧这时高大奶奶从楼梯上来,刚好在房门外和唐琪碰了个满怀。高大奶奶可真会表演,她一连唉哟了几声,又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可受不了!这么大气性!活要把人家撞到大马路上去呀!’
  “高大奶奶一来,高老太太似乎气顺了些。高大奶奶搀扶着高老太太坐在梳粒台前,开始给高老太太毕恭毕敬地梳头。高老太太仍一劲地唠叨着唐琪的不是,高大奶奶则一口一个
‘娘’,一口一个‘是’地应对着,并且又拿着一只手镜,前后左右地围着高老太太的头照个不停。高老太太满意地点着头,似乎火气方始逐渐消失。
  “我和高二奶奶同到唐表姊房间中去加以劝慰。高小姐也来小坐了片刻;可是,很快地就被高老太太的命令唤走开。
  “高老太太和高大奶奶坚留我吃午饭,我绝对不吃。高老太太异常客气地送我到院子里,一面说:‘真对不起你们,我马上还要派人到府上向令尊令堂道歉,唐琪太不懂礼貌,在府上打搅了一夜——’
  “我不懂她这话是甚么意思?也许是一番好意;可是我认为全无必要。我只希望她们对唐琪好一点就行了。”
  表姊一连串讲完上面的话。唐琪哭泣的脸,高老太太盛怒的脸,高大奶奶谄媚的脸,高二奶奶同情弱者的脸,高小姐爱莫能助无可奈何的脸——翻来覆去地在我眼前旋转,我觉着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那几张脸一下子便成了无数涛沫般的碎金星——
  “小弟!小弟!”表姊惊叫着。
  我清醒过来。紧咬着牙根,说不出一句话。
  表姊温存地劝慰我,叫我睡去,叫我静心休养几天,我和唐琪的事,她说她可以禀告姑母,她相信姑母会同情我们。
  十九
  我把希望摆在姑母一家人的同情上。
  何其不幸!表姊衷心同情我,也唯有表姊一人如此。表哥是“骑墙派”,当着我面,他同情我;背地里,他又附和别人的反对意见。最严重的还是姑母与姑父,他们两位坚决反对我和唐琪来往,倒是我始料所不及。
  姑父从未和唐琪有一面之晤,可是由他的言谈中,我可以听出:他对于我为一个女人和流氓打架受伤,以及那个女人未曾得到他允许竟偷在他女儿房中住了一夜这两桩事,都深恶痛绝。还有更大的造成他对唐琪印象不佳的因素,乃是高老太太当真派了代表——高大爷,前来拜访时所说的一番话。
  高大爷究竟在楼下客厅里和姑父密谈了些什么?我无法知晓。表姊也不敢下去偷听,怕被姑父发觉会惹他大发雷霆。不过高大爷绝非奉母命单纯前来道歉,是可断言的——因为他们实无向姑父道歉的必要,除非在道歉中还夹杂着一点警告,警告我不可再和唐琪来往。当然,他更会在姑父面前把唐琪形容得一无是处。
  这些,我都没有猜错,此后每逢姑父表示对唐琪不满时,都清楚地说出那是依据高大爷所讲过的“事实”。表哥常是附合着姑父的话,无表情地点头不已,当我用力瞅他一眼时,他便尴尬地报我以苦笑——
  最令我心碎的,则是姑母的态度。对于这回事,她一点不发脾气,但是有一定的主意——她绝不允许我和唐琪再要好下去。姑母一向深爱我,我相信她如此决定全是来自爱我如初的真情;可是,她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唐琪。主观的误解,与外来的流言,造成她对唐琪难以挽回的错觉。
  “孩子,姑妈早已说过将来要给你娶房好媳妇,即使你要自由恋爱,我也并不反对;不过总得细心谨慎,更得在老人们和亲友们的教导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像你震亚大哥和高小姐似地,绝不会被人说长道短。千万不可以自做主张,何况唐家表小姐和你并不相当,她那么新派,那么时髦,果真嫁给你,你会受罪的——”姑母慢条斯理地对我讲。
  “不,姑妈,她绝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更不像一般人传说的那样。她真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
  表姊插嘴进来,帮我讲话:“妈,小弟说得对,人家唐表姊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姑母把眼一瞪:
  “这种事要你女孩子家多插甚么嘴?又不是给你说婆婆家!”
  表姊立刻噘高了嘴,一面不服气地:
  “我说人家心眼好,犯甚么罪过?本来唐表姊的心眼就不坏!”
  姑母不讲话了。表姊似乎看到事有转机,便续作努力:
  “妈,唐表姊今年十九,小弟十七,一个属羊,一个属鸡,不犯相,正好!”
  姑母仍旧不动声色。
  “妈,您不是常这么念叨吗?” 表姊接着说,“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金鸡怕玉犬,白马犯青牛,蛇虎如刀镰,龙兔泪交流——唐表姊和表弟既不是猪猴,又不是羊鼠,既不是鸡狗,又不是马牛——有甚么理由不让人家两人在一起呀?”
  “瞧你这份啰嗦劲儿,”姑母忍不住地骂出来,“不管属相是甚么——”
  “怎么能不管?”表姊抢着说,“当初别人给大哥提亲的时候,您一个劲儿叨叨着‘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要不是您整天那么叨叨,我怎么会背得这么熟?”
  “你说唐琪属羊?我告诉你——”姑母突然理直气壮地有了新理由,“属羊的女孩子我一概不要娶过来!”
  “怎么?属羊的全不好!妈,那么普天下属羊的女人都没人要啦!怎么世界各国还不下命令凡是羊年一律不准生女孩子呢?”
  “老人家说过的,女孩子属羊,命不济。”
  “我是猴年正月生的,早几天就赶上了属羊,真险!”表姊伸一下舌头,“妈,距离‘羊’太近,我大概命也太好不了吧?”
  “别胡说!”
  “唉,大伙都联合起来欺侮人家一个女孩子,当然她的命不会‘济’ 到那里了!妈,这是小弟的终身大事,本不与我相干,我只请求您老人家,秉公办理!少听别人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
  我已呆在一边很久不出声,乘机对姑母说:
  “姑妈,只要您允许我和唐琪做朋友,我并没有说非要和她结婚不可——”
  “噢,那倒还好,”姑母抚着我的头,“可是,那你们就更不能再这样下去啦!因为一对男女常在一块儿,而结果并不结婚的话,更会遭人家耻笑,对你自己,对人家小姐,不都是光有害处,毫无好处吗?”
  “——”我不再答辩,我知道无法说服姑母。
  “醒亚,怎么不讲话啦,是不是明白啦?好孩子,听姑妈话没亏吃,不久我一定就托人给你介绍个好小姐,也好和你震亚大哥,同时举行婚礼!”
  “不要,我不要呀!”我伏在姑母膝前放声痛哭起来。
  我哭得很伤心。我彷佛感到唐琪当真从此再也不属于我,我也再不能看到她了。
  姑母一面给我拭泪,一面不住地唉声叹气。我想,我的固执己见,一定也使姑母十分伤心。最后,姑母似乎和我摊牌:
  “孩子,十几年,姑妈总算对你不坏。现在你也长大成人啦,姑妈的话你也不用再听啦,姑妈你也不用再爱啦。”
  “不,不,”我紧紧地抱住姑母,“我是爱您的,姑妈,我永远爱您的呀!”
  “乖孩子,答应我,爱我就别再爱唐琪。”
  “不,不,”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姑妈,我爱您,和爱唐琪是毫不冲突的呀!姑妈,您不能这么逼我,这么欺侮我!”
  “什么?”姑母一推我,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慈祥的姑母竟也摆出了一张那么愠怒的脸,“我逼你?我欺侮你?好,好孩子,有良心——”
  我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说得太重了。我很懊悔。于是,我哭得更厉害。
  “妈,妈,”我大声地,冲着姑母呜咽。
  每当我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会不自觉地管着姑母叫妈;可是,这次姑母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受了她的委屈,而想起自己的母亲,因此,她也伤心地哭泣起来:
  “当然啦,谁也没有亲妈好,姑妈怎么能比亲妈呢!”
  姑母的怨言,却当真掀起了我对故去双亲的思念,我疯狂地奔回自己的小房间去。表姊在身后连连喊我,我顾不得回头理睬,猛地把房门一关,然后跪在自己的床边,双手按着剧痛的心窝,仰望着墙上的爸妈遗像,哭个痛快!
  一面抽噎,一面喃喃:
  “爸啊——”
  “妈啊——”
  “你们如果在世,我知道您们绝不会阻止我和唐琪相爱——”
  二十
  瞒着姑母,表姊已经为我又到高家去了一次。她见到了唐琪,并且带回来唐琪给我的信。可是,表姊坚决表示从此她再也不到高家去了,因为她受了侮辱。她忿忿地说:
  “一进门,正好碰见高大奶奶在楼下指手划脚地对她几位牌友——甚么李大姑、刘大姨、陈大妗子的,数道唐表姐的坏话,看见我闯进来,不但不暂停一下,反而把嗓门提高,手那么一叉腰地说:‘嘿,瞧人家唐表姑奶奶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不但亮,还更“带钩”呢?要不,那能把野男人勾得没有魂啦!’我气得手脚同时颤抖,我不想和她当面理论;不过,当我步上楼梯时,一股气愤迫使我说出:‘哼,有的人,生来一对小眼睛,肉眼泡,想“带钩”都“带” 不成!’我说的声音并不高,不想高大奶奶的耳朵可真尖,竟全听进去了,这句话可击中了她的要害,她开始向我哭闹撒泼,并且一再咒诅我骂人不带脏字,更警告我没事少到她高府门头儿上晃!直到我走进唐琪的小房间里,还能隐约听到楼下的嘶喊:‘眼睛小又怎么样?咱们道路走得正,三条大道走中间,一步一脚印!不像你们这些摩登女学生,专在斜道歪路上混——’”
  唐琪的信很短:“醒亚,我目前只有三条路:一是自杀,二是立即出走,三是暂时忍耐。为了爱你,我绝不肯死,立即离开高家又无栖身之地,所以决心忍耐等待机会。相信我总会获得自由,并且获得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幸福岁月——”
  我请求表姊继续为我和唐琪传递书信,她大概在高家受了太多的精神迫害,无论如何不肯再去;可是,她又万分同情我和唐琪的遭遇,最后,她建议我写信给高二奶奶,拜托高二奶奶帮助转信。
  一连写了好几封信,竟都石沉大海。结果,那些信件一封不缺地却经由姑父之手重又退回到我的面前——后来我得以知道:原来除掉远在英国读书的高二少爷之外,若干年来从无一人给高二奶奶写信,我寄给她的信,立刻引起高大爷和高老太太的疑窦,于是,他们擅自将那些信件一一检查,高二奶奶根本没有见到那些信的影子,便由高大爷全部送请姑父处理。
  姑父当着高大爷的面,将我痛斥,我不敢稍有反抗,多年来姑父已在我心中树立起至高无上的威严。姑父的性格十分耿介正直,是我深深了解并钦敬的。这次,他也当着我面把高大爷教训了一顿,他说:
  “我这个内侄(指我)年幼无知是事实,但是他自小跟着我长大,气质确是很好的。至于令表妹,孤女无依,寄居府上,严加管教,当然应该;但也用不到对她恶意攻讦,无所不用其极。要知物极必反,这样下去,把她迫上毁灭或堕落的道路,是很可能的!再有,我愿郑重奉告:我根本不赞成内侄和令表妹在一起谈恋爱,我可以负责保证内侄从今以后不和令表妹来往;但是,这与阁下今天的警告毫无关系——你说你的好友新民会王处长看上了令表妹,而你也极愿促成这桩好事,这是你们的自由,不干我姓季的事;不过,请放明白,我绝非因为惧怕那个什么王处长的势力,而阻止内侄。别说他干什么新民会,他就是兴亚院、日本领事馆、日本驻屯军、日本宪兵队,又能怎么样?咱们季高两家姻亲至好,大家应该相待以\,内侄如果再不听规劝,因而破坏了季高两家的感情,他将是愧对大家的一名罪人;同时,阁下这种作风,动不动拿‘亲日派’来示威,对于季高两家的情谊,也是极为有损无益的!”
  一向当着人面灵活如猴的高大爷,这回在姑父面前竟变成了呆呆的木鸡。他诺诺而退,向姑父九十度鞠躬,并向我握手道别,表示“亲善”——或也是表示接受了姑父的训导,开始和我“敦睦邦交”。
  高大爷走后,姑父对我说:“连高老大都肯听我的话,你要再不听我的话,岂不连高老大都不如?”稍歇,姑父又说:
  “孩子,我爱你如己子,我的肺腑真言,希望你再三再四考虑。你是一个有为的青年,再过几年学问事业都有了成就,堂堂大丈夫男子汉,还怕找不到好媳妇?难道非要那高家的表小姐不成?趁早离他们高家远一点,他们再来跟我胡闹,我要把震亚的亲事也退掉,干脆不跟他们高家发生丝毫关系!”
  事态演变至此,情形越为严重而复杂。许多我从未想到过的问题,现在一起摊在面前,给我折磨,给我困惑,给我痛苦,也给我威胁!果真因我损坏了姑母一家和高家的感情,甚或伤害到表哥与高小姐,那是我绝对不能做的;然而果真就从此要我和唐琪断绝来往,甚或坐视她被一个新民会的汉奸胁迫娶去,也更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我没有勇气反抗姑父姑母;我又没有勇气完全接受他俩的命令。我没有勇气再冲到高家和唐琪一晤,并且告诉她任何排山倒海的阻力,都拦不住我继续爱她:我又没有勇气写封信告诉她,姑父的话已动摇了我的信心,害怕我会无声无息地屈服下去——
  我是这么没有勇气!我是这么胆怯!
  姑父怕我难过,竟一反往日严肃的习惯,经常带我到外面吃吃饭馆,买买衣物,或是听听平剧。他这种力量比正面的斥责大得千倍万倍,我担心我会在这种力量下,被他“打倒”

  更大的一个力量打在我的身上,那是同学贺蒙的一席话。
  久未露面的贺蒙突然前来找我,他告诉我贺力大哥前几天动身到南方去参加抗战了。
  “临行匆促,他来不及通知你,”贺蒙说,“但是他说了,他不久还要回来,希望下次走时,能把我和你都带到南方——”
  对于我,这确是一件值得兴奋的好消息,因为南方是我梦想的乐土,投身于抗战行列是我多时的志向,果真一旦实现,我在爱情上受到的创伤,应能获得医治。
  贺蒙的眼力颇令人叹服,我们交谈不久,他突然抓住我的肩头:
  “喂,小伙子,你谈恋爱了,是不是?”
  “怎么,谁跟你说的?”
  “你的一脸神气都已招了供!当初咱们在学校里,谈恋爱的同学们失恋之后,都有这么一付怪脸!”
  “骗鬼!还不是我表姊或姑妈告诉了你?”
  “我根本还没有跟她们谈话哩!”他不放松,“我猜得对不对?别跟老同学扯谎!”
  我点点头。
  “不过,我并不是失恋,”我补充一句,“是横遭外力阻挠!”
  “有情敌捣蛋?那我帮你和他拚!”
  “不是,是我的姑母家和她的姨母家反对。她和我一样无父、无母;姨母就是她的家长。”
  “这,可得要考虑,双方家长都反对的事,其中必有道理,老人家究竟阅历多。”
  “内情相当复杂,你不了解。”
  “太复杂的恋爱,我不赞成谈。”他像满有经验地说,“谈爱是为了寻找快乐幸福,如果给自己和别人都谈来许多麻烦,这种爱还是趁早不谈的好!”
  我低头不语,脸上表情大概非常痛苦。
  “醒亚,当初咱们俩想一块投笔从戎的勇气,现在你还有没有?”
  “当然有,我恨不得马上到南方参加中央军!”
  “你的恋爱再谈下去,中央军派专机来接你,你也不肯去啦!”
  “绝对不会,”我反驳,“我要和我的爱人一块去投军!”
  “是吧?不打自招,你已经和她分不开了!危险,危险!你才十七岁就有了拖后腿的人,人人如此,再也没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的爱国青年啦!”
  “——”
  “不管你那位爱人如何美好,现在决不是你谈恋爱的时候!”
  “——”
  “现在是我们每个青年积极求学或将身体生命全部献给国家的时候,你竟想把这一切单单献给一个女人,难道你想就从此娶妻生子养老送终不成?”
  “你别再说下去了!”我咆哮起来。
  贺蒙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咆哮:
  “咱们是生死弟兄,不是酒肉朋友,你不要我讲,我也要讲。贺力大哥临走的时候,我妈妈也想给他娶个太太拖住他;可是他说:‘倭奴未灭,何以家为?’他又说:‘如果我们人人现在都集中精力谈情说爱,沉醉于温柔乡,那简直就等于无形中组织一支队伍,在日本“皇军”的旁边助战,对中央军开火——’贺力大哥是你素所敬仰的,他这两句名言,希望你冷静想想!”
  贺蒙走了。他方才那席话没有带走,那一字一句在我心中激起了空前的冲击。
  但是,我无法获致结论。我爱国家,我爱姑母一家人,我爱贺蒙兄弟,我爱唐琪,这些原本全无冲突矛盾。然而事实却如此残酷:我竟必须在这些被爱的目标中加以选择,如想获致某一部分,则必须摈弃另一部分,我想全部都爱而不可能。这是一种甚么罪过呀?
  表哥仍不断到高家去,他不敢给我带信,也不敢把唐琪的信给我带回,他可怜兮兮地对我讲:
  “小弟,我真对不起你。你知道,爸爸正式告诉过我:假如他发现我给你和唐琪传信,立刻就给我退婚——”
  不过,表哥终于狠了一次心偷偷给我带来一封信,他说唐琪哭着求他带回这封信,高小姐也“命令”他应该将这封信带给我。
  醒亚:他们近来用全付精力威迫利诱,要我答应嫁给新民会一个姓王的汉奸!见他们的鬼!我自有办法应付。放心,我绝不会做出使你心碎的事,因为那也是使我心碎的。我正在寻觅一个脱离樊\的机会,希望我获得自由的时候,你即开始负起护卫我的责任,伴我一起天空飞翔!
  永远是你的琪
  这封信,我一读再读,一再激动,也一再想到:若我不去护卫唐琪,该是多么可耻,可悲!即连有过这种退缩的念头也不应该!连一个女人都护卫不了,还想护卫什么国家?
  可是,我又有怎样护卫她的办法呢?我连自己似乎也护卫不了。唐琪比我大两岁,显然比我坚强,也比我有能力,我把一切期望摆在她身上。我想,至少我还能做一个忠于她,听从她的恋人。
  然而,我竟做了一件不听从她的事!也许此生我只有这一次没有听从她的话;可是,只这一次,已足够使她饮恨终身了。
  是在阴历年过了不久(这个年,我过得好凄凉啊),唐琪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醒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现在起,我获得自由了。”
  “琪姊,你在那儿?”我紧握耳机,对着话筒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查电话簿,查到你姑父的大名下面有电话。”她说,“我现在是在一家水果店借电话。你家裹有别人在吗?”
  “真巧,姑父母都出去拜年了,表哥去高家了,表姊也出去看同学了,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这几天不太舒服,躺在家里休息。”
  “那,我马上来看你。”
  “不,我们在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好不好?”我怕姑父大伙会很快地回家来。
  “不行啊,我必须到你那儿来,因为我还要帮你收拾东西,要你马上跟我一起走!”
  “走?”我惊讶地,“到那儿去?”
  “我现在已经有了职业,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我已经租了房子,你必须就住在那儿。你已经是大人了,你就要担负起护卫一个女人的责任了!醒亚,告诉我,你高兴吗?”
  “我,我,我高兴——”事情来得过于突然,我回答得有些茫然。
  “你如果不和我同住,高大爷和那个甚么姓王的汉奸,会用武士刀把我抢去!”
  “他们不敢!”
  “是呀,有你护卫我,任何人都不敢再欺侮我了。我就来呀!你先把衣服箱子整理起来。我就来呀!我就来呀!”
  我想再说话,对面电话已经挂断。
  我又惊,又喜!却也又惧,又怕!我开始坐立不安,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头部一阵昏热,手脚却一阵冰冷——我一点也不知道如何答复马上就要到来的唐琪——
  时间已不容我犹豫,唐琪推门进来。
  “醒亚,你变瘦了!”她猛然拥抱住我,头偎着我的头,“醒亚,你看,倒是我比你还坚强些,这些日子我被软禁,虽然非常难过,可是我有信心,所以仍能够傻吃闷睡,结果,体重反而增加了。”
  我注视一下她的面庞,比以前更圆润,更好看了。
  “我胖啦?是不是?”她一侧头,问我,“可不能再胖下去了,我真怕我的腰会有一天变成水桶哩!”
  我们一块笑起来。
  “喂,你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她扫射了一下我的房间。
  “还,还,还没有——”我有些口吃。
  “怎么还不动手?让我马上帮你收拾!”说着,她跳到小床去取那悬在墙上的我的爸妈照像,“我知道,这是对您最重要的。醒亚,我们马上可以把这照片挂在我们的新房间里,旁边应该再挂一张我们两人的合影——”
  “喂!你怎么不讲话?怎么一动也不动呀?”她把照片取了下来,放在我面前。
  我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剎那间,她似乎完全明白了:
  “醒亚,你并不愿意跟我走,是不是?”她那清脆的声音立刻阴闇下来,“你应该早一点\实地告诉我,你根本没有准备跟我一起去,是不是?”
  “不,不是,”我拉住她的手,“琪姊,我只是想跟家里的人商量一下,再走。”
  “商量?你想,你的姑父、姑母会答应吗?”
  “也许会。”
  “真是做梦!”她甩开我的手,“他们的思想比高老太太进步了一世纪,可是比我们这一代仍落后一世纪,他们怎会同意你这样做?”
  “也有可能同意我这样做,因为我已经不小了,已经十八岁了,我应该开始独立。”
  “他们如果不同意,我看你未必有勇气反抗。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不小,知道应该独立,就不用再跟别人商量,明天你可以回来告诉他们,或是现在留下一封信。”
  “可是,我跟你去,不见得就是我独立——”
  “甚么?你跟我在一起还不是独立?跟谁在一起才算独立?”她开始有点气愤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在医院做护士,每月有收入;你如果能有一个工作,还不是每月也可以有收入?我们俩无论谁赚钱拿回来公用,也谈不上谁养活谁,谁独立不独立呀!”
  “可是,琪姊,我能做甚么工作呢?”
  “我已经想过了,你应该继续上学。我好好地做事,等你一直读完大学有了工作,我就辞去工作开始好好地管家——”
  “琪姊,我们现在结婚是不是太早?”
  “可恨!谁说现在要和你结婚咧?就是将来你不和我结婚也不要紧,我可以拿你当自己的弟弟待一辈子!”
  “住在一起,不结婚?将来或者也不结婚?”我无法想象、理解这种生活;说实话,姑母的旧礼教思想已经在我头脑上烙了印。
  “你说,不结婚就不能生活在一起,是吧?我倒没有想到有何不妥,只要有爱,只要我们相爱。”
  “琪姊,请相信我,我是全心爱你,永远爱你的!”
  “我知道,”她气愤的脸上重又呈现出无限温情,“告诉你,我一切都设计得很好,很周到,只要你跟我同去,我们的生活一定无限幸福!这个幸福生活,得来非常不易,我们哪能再把它推开呢?我还没有告诉你:今天我已经跑了一整上午,清早,我根据报纸的广告跑到一家著名私人医院去应征护士工作,我要求那位院长当时告诉我考试的结果,因为我既逃出来,就再不能回高家等信儿了。他起初不肯,后来经不住我再三恳求,考虑了一下,竟仁慈地宣布我已经被正式录取。接着我硬下头皮向他预借三个月的薪金,我坦白地告诉他:我是一个孤儿,毫无积蓄,必须先有一笔钱租赁房屋。那个院长竟也慷慨应允。我这才租下了房屋,并且还买了一点简单的家具——醒亚,你看,这都是为了你,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让我们就走吧,你不想早一会儿看看属于我们的房子吗?”
  充满新生希望与美丽幻想的光彩,在唐琪的脸上掠过,我实在无法抵制这种真情挚爱的猛袭,我几乎决定了立刻随她而去,那怕是与她搀手走进一座毁灭的火山,也在所不借,何况那并不见得是一座毁灭的火山,如无其它的多虑、牵扯、与羁绊,那将是温柔万顷的爱情海洋中,一座最幽美、最温馨、最诱人的小岛——可是,姑母的话,姑父的话,还有贺蒙的话,一刻也不停地,清清楚楚地响在我耳边,而那也正是我无法抗拒的一种威力——
  我像一个渺小的金属品,被两极的磁力吸来,吸去,吸去,吸来,我跳不出这一座“磁场”,又不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停留在一方,实际上我已经不复存有自己的意志——
  “你究竟怎么样?”唐琪脸上消失了适才的光辉,代替而来的是惶恐、失望,与阴暗,“还在考虑是不是?我是个女孩子,我考虑的应该比你多,可是我却毅然决然地这么做了,我相信你我的亲友及社会迟早必能谅解我们的初衷,只要我们的爱情始终不渝。即使别人不谅解,又该如何?我们是为自己活着,还是为别人?”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话可是说不出一句。
  “醒亚!”突然间,唐琪变成了一头愤怒的小狮子,“难道我是来,来,来,诱拐你吗?”
  “你究竟跟不跟我走?”她紧着追问,“你忍心看着我孤军奋斗得来的结果,毁于一旦?你忍心看着高老太太、高大爷、高大奶奶一伙人得意洋洋地,讥笑我的失败?你忍心违背自己的誓言——你曾再三说过你要护卫你的琪;你却舍不得姑母舒适的家,舍不得这个温暖的小卧室,舍不得这个柔软的小钢丝床,舍不得丢下你那季府侄少爷的尊贵名衔!当然,我们俩开始过的生活一定很清苦;可是,你应该记得,我们是一对同命\的孤儿,我们自己刻苦\生,比依赖他人享福,荣誉得多——”说着,说着,她那么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
  “琪姊,我怕——”我颤抖地发出似乎向她请求饶恕的声音。
  “你怕?”她暴跳如雷地吼了一声,“你怕这个!你怕那个!你甚么都怕,就是不怕刺伤我的心!就是不怕你自己的良心受责备!”
  “琪姊,琪姊,”我扑向她,“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呀!”
  万万没想到,她把我一推,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光要你在嘴皮上爱我,有甚么用?”
  她立刻提起她带来的那个小皮箱,夺门而出。
  房门轰的一声紧关之后,突然门轴一转,门又开了,唐琪重新走了回来。
  我想她也许会再给我第二记耳光。她没有。她俯在我的肩头,在方才她打过的右颊上深深亲吻,她一面抽泣地说:
  “也许不是你的错,也许你确实还太小——我还是爱你的,当我不爱你的时候,就连打也不打你一下了——”
  二十一
  唐琪走了。临走,她写下她考取的那家医院的电话号码,郑重地对我说:
  “再想想看,究竟跟不跟我去开辟一个新的生活?明天早晨打电话到医院,答复我。”
  我送她下楼,送她到大门口。她低垂着头,疲惫地提着那只小皮箱,再不像往日那么愉快地和我握手,那么活泼地向我摇臂,那么清脆地喊着:“Bye Bye”——在便道上,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瞅了我一下,我清楚地看到她那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突然她伸出玲珑的舌尖舐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然后她马上掏出一方小手帕去拭擦——我立刻一阵心窝剧痛,我想到:当她尝到那心酸的泪液时,她怎能不怨我恨我?
  我辗转反侧,终宵失眠。
  我没有和姑父、姑母,以及贺蒙商讨的勇气。我和自己商讨,又一辈子也不会得到结论。天刚亮,我就跑去叫醒表姊,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请求她为我做一最后决定。我内心颇为期望表姊会同意唐琪要我随她同去,表姊果能同意,我的勇气必定大增,
而立刻能按照唐琪的计划行事。
  可是,这最后的期望也归幻灭。表姊对唐琪一如往昔地十分同情,她再三分析唐琪的处境、立场,与心理,认为唐琪今天要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然而,她却反对我跟唐琪一路去,并且反对得很坚决。
  “那样做可不得了,别人会说你是‘私奔’呀!”表姊半严肃半开玩笑地向我瞪着眼。
  “‘私奔’不都是用以形容女人的吗?”我说。
  “是呀,平常都是女人被男人带着私奔;如果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带着私奔,可就更要遭人非议啦!”
  “实际上,唐琪并不是叫我跟她奔到天涯海角去躲起来呀!我还不是照旧可以时常回家来看望您大伙儿——”
  “你想,那样,爸妈还许你再进家门吗?”表姊沉思了一小会儿,“小弟,说真话,如果你再大两岁,如果你已经有了事业基础、养家能力,我倒赞成你主动地带唐琪‘私奔’奔得远远地,那样倒像个男人干的事;现在,你只能被动地随一个女人‘私奔’,而且又‘奔’得这么近,连天津租界都没有‘奔’出去,还得天天和老家的亲友们碰头,这实在‘奔’ 得不高明——”
  吃早餐的时候,高大爷突然来了。他在客厅里和姑父谈话,那客厅和饭厅只一墙之隔,我和表姊轻放下碗筷,忍不住地站在饭厅门外,静悄悄地听。
  高大爷的口气倒还客气,不过他一片胡乱猜疑,惹得姑父大为不满。高大爷首先询问唐琪昨天是否住在姑父家?又问唐琪的出走,姑父是否事先知晓?在他认为我和表姊无论如何事前必定早有预闻,甚而,他认为我或表姊给唐琪出的主意或是共\,也不无可能。在姑父一连串地:“没有!没有!”“不可能!不可能!”的回答后,高大爷似乎心犹未甘,他竟问到我是否也已同时出走了?如果我尚在家中,是否可请我出来和他见上一面?
  “醒亚!慧亚!”姑父大声叫我和表姊,“来,你们都来!叫他看看,好叫他放心!”  我和表姊一同走进客厅,我们似乎都不屑瞅高大爷一眼,我们站在姑父面前把后背摆向高大爷。
  “怎么样?”姑父问高大爷,“阁下看清楚没有?我活了五十岁从未撒过一句谎,也从未有一人怀疑过我的话;想不到出了你这么一位贵亲,三番两次找我的麻烦,真,真,真是岂有此理!”姑父把烟蒂儿往痰盂里猛地一甩,“对不起,我要去海关上班了!”
  高大爷窘倒在沙发上,十分狼狈。姑父走到客厅门口,停下来对我和表姊说:“唐琪小姐失踪了,我知道这绝不干你俩的事。不过你俩可得记着:以后她如果有了下落,不许你们去找她;她要来找你们,不许见;在马路上碰见,也得装不认识!否则,高府上再有人到我家来找他们的表小姐,你张醒亚和季慧亚可得陪人家上法院打官司!!”
  姑父悻悻地走了。高大爷嘴一咧,可可巴巴地问了我和表姊一句:
  “对,对,对不起你们,你们两位这两天都,都,都没有见到唐琪一面吗?”
  我气得讲不出话。瞅着他那正在假笑的脸,我几乎想照着他的下巴送上两记“西洋拳”!
  表姊大概忍耐不下,大声讽刺了他两句:
  “怎么?唐表姐还活着吗?我以为她早就被你们虐待死了好久啦!”
  表姊拉我走出客厅。高大爷自讨没趣之后,耸了耸肩,走了。
  表姊继续回饭厅吃东西,我实在不想再吃什么,急想回房倒在床上睡去。当我走到楼梯一半时,楼上甬道拐角处的电铃响了。我直觉地意识到:一定是唐琪打来的。
  我连忙走到电话机旁,取下耳机。
  “喂,喂,你是醒亚?我已经听出了你的声音。”果然是唐琪在对我讲话,“喂喂,我本来想等你打电话到医院的;可是,我有些等不及,我希望能早点得到你的回音!”
  “琪姊,琪姊——”
  “喂,喂,你怎么光叫我,不说话?你想了一夜想通了没有?我昨天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好害怕哩!”
  “琪姊,琪姊,我,我——”
  “醒亚,你到底决定怎么办?”
  “琪姊,我实在不,不能跟你去——”
  “甚么?不能?想了一夜还是‘不能’!你,你混——”她立刻哭出声音来。
  “琪姊,我,我马上到医院来看你,我要向你解释。”
  “你不要来,我不愿意再见到你,我恨你!”
  “琪姊,琪姊!”我开始呜咽地连连叫她。
  可是,卡地一声,她把电话挂断。任我如何用力地喊叫,她再也听不到了。
  二十二
  我真不知道,也不敢回忆,如何捱过了那一段阴暗的,寂寞的,伤痛的日子,那丢失了唐琪的爱的日子。
  我曾一连寄给唐琪卡几封信,俱都石沉大海。我也曾鼓足勇气到医院去找她一次;可是,我碰壁而返——一位护士小姐告诉我:
  “唐小姐现在工作很忙;同时自她来上班的第一天就再三嘱托了我们——任何人来访,一律不见!”
  我用一张小纸条写下自己的名字,请求那位护士小姐送给唐琪。那位小姐回来说:
  “对不起啊,唐小姐说她不认识您。”
  立刻觉得整个的天都坍下来了,坍在我头顶。我似乎被压扁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我无理由再逗留在那医院里,逗留在那位从不相识的护士小姐身旁,我挣扎地,困难地,试验着迈步,我的怪异神情,大概引起了那位护士小姐的诧异和好奇,她问了我一句:
  “您是唐小姐的——”
  “亲戚。”我答。
  “真奇怪,唐小姐怎么六亲不认呢?前天也有一位先生来拜访她,一口咬定是她的亲表哥,她也说不认识,您看,那位先生的名片还在这儿哩!”
  护士小姐递给我一看,正是高大爷的。
  “这人确是她的表哥,”我说,“不过,他对她一向很不好,她可以不认这门亲的。我一向对她很好,她不该把我们‘一视同仁’,这是极不公平的!”
  “我也搞不清唐小姐的事,对不起,我要开始工作了!”那位护士拿着一大折病历表,跑到里面去。
  我发觉自己和一个陌生人叨叨絮絮地谈唐琪,是一件多么无意义而愚蠢的事呀!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座医院。
  一路上,我又悲伤又气愤,唐琪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和高大爷,这如何能令人忍受?可是,当我想到,我和高大爷以不同的行为刺伤了她的心,我又有何理由阻止她不给我和高大爷以“同等待遇”呢?
  回到家中,我请求表姊,无论如何,要她瞒着姑父母,代我去看一下唐琪。
  感谢表姊,她当真去了。我多渴望她能带回一些使我欣慰的消息啊!她带回来的,却是我寄给唐琪的那十几封信。
  “我见到唐琪了,”表姊说,“她真给我面子呢,她的同事们直说我是唐小姐第一个破例接见的客人。她由一个小皮包中取出这些信,要我退还给你。她对我说:‘这些信上的解释与诉苦,都是多余而丝毫于事无补的。醒亚有一大套理由不同意我的想法,他早已当面和我谈过,这些信上所谈的仍是反来覆去的那一老套,我实在不要再看,看了我心烦心痛。’”
  我接过那束信,手有些颤抖,猛然间,我把它们撕了个粉碎。
  “喂,不要撕呀!”表姊连忙阻止我,可是已经来不及,“唉,这太可惜啦,这些信写得可真好!方才我坐在‘胶皮’上看了一路,是一字一句地详细拜读,真是缠绵悱恻,哀艳动人,想不出你倒很有文学天才,竟会写出这么出色的书信呢!”
  “您,您,怎么这时候还有心开我的玩笑?”我急得跳起脚来。
  “我说的是真话,小弟,”表姊拉住我的双手,“先别急,我还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依我看,唐琪的内心仍是爱你的;不过她太倔强,太任性了一点,临走她曾告诉我:‘千万别叫醒亚再给我写信或是来医院找我,那样我是绝不理睬的;他唯一的道路,是坚决勇敢地搬到我的住所去!’”
  “我应该搬到她那儿去,”我小声自语着,“她实在对我太好——”
  “不行啊,”表姊马上给我当头一棒,“我已经告诉了唐表姐,无论如何你是不能搬去的。她当时很气愤,很可能对我也不谅解;不过慢慢地,她或者会冷静下来。她目前的心情非常激动,容易发怒,似乎不太正常;她又似乎在跟谁赌气,我想大概是跟高家赌气,跟一切反对她爱你的人睹气,她要叫人家看看她能够如何完全获得到你;然而,她没有达到理想——其实,你不跟她走并不等于拒绝她的爱,这话我也已经告诉了她,只是现在她想不通这个道理——”
  两天后,表哥动身赴平,他的学校已经开学了,行前,他由高家辞行回来,透露消息给我:高大爷和那个新民会的王处长打听出唐琪的服务医院后,派人钉梢,已经把唐琪的住所找到了,他们曾连连往访唐琪,好说歹说地要她搬回高家,或是答应嫁给王处长,因为王已为她买妥了一栋小洋房——
  第三天,我要求表姊陪我一齐去唐琪的住所。根据表哥所告诉的地址,在晚饭后,我和表姊很方便地到达;可是,我们扑了空。房东说:唐琪今天中午搬到医院去住了。
  我在唐琪住了不满一个月的小房间内,徘徊良久,不忍离去。这儿不就是唐琪费尽心机,呕尽心血,为她,也是为我建设起来的那一个家吗?一个温馨的家,一个充满了爱与无限美丽远景的家啊!可是,现在一切都破碎了,正如遗落在墙角那儿破碎的镜框玻璃的碎屑一样——我想到那个镜框也许是唐琪买来准备嵌放我和她的合照的吧?她不是曾经对我说过这回事吗?我又在另一个墙角的旧纸堆中,发现了不少张扯得粉碎的信,我把它们摆拢来,上面显然可见我的名字,“爱”字,更一再在许多碎破的小纸块上出现——我断定这是她写给我的信,而且不仅是一封;可是由于她的倔强,她始终不肯寄出给我——
  在房东与表姊的催促下,我茫然走出那间小屋。当我们走在街心,我仍不断回首频频眺望:那一栋小楼中,每个房间都有灯光自窗口闪烁出来;只有唐琪住过的那个房间没有一丝光亮,黑暗、阴冷、凄凉已完全将那个不幸的小房间吞噬下去了。
  二十三
  情绪的恶劣,使我的脾气变得很坏。除掉不敢顶撞姑父以外,姑母、表姊、男女佣人,天天都要瞅我绷得长长的驴般的脸,听我语无伦次不近人情的话。
  尤其是贺蒙,他变成了我发泄怨气的最大对象,每当他来看我,我便立刻神经病患者似地,抓紧他的双肩:
  “都是你,都是你,你咒我,你咒我失恋,当她爱得我好好的时候,你就咒我失恋,好,现在我当真失恋啦!你要负责把她给我找回来!我没有她,我不能活下去!我甚么都可以不要,这个家、姑父、姑母、甚至你贺蒙——但是我得要唐琪!”
  贺蒙不理我。我狠狠地照着他臂端凸出的肌肉硬块处,打去两拳:
  “告诉我!告诉我!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南方去?你唯一能够做的好事,就是马上带我离开天津,离开北方,去参加抗战,去做一名抗日军人!告诉你,我现在想杀人!我有足够的勇气与胆量,用枪,用刺刀杀人的!我并不懦弱!我爱国家!我爱唐琪!可是唐琪说我懦弱,不,不,我要你在战场上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个懦夫——”
  贺蒙微笑一下: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乍一见阳光,竟会觉得阳光刺眼。你正是这样。大家好容易把你从黑暗的深渊,救到光明大道上,你却咒骂光明——”
  “我愿意留在深渊里,那里有幸福,有爱!谁要你们多事?谁要你们多事拉我上来?”连珠炮般地,我轰射着贺蒙,“光明?光明?光明又在那儿?唐琪爱不成,南方也去不成!你要负责呀,你要负责!”
  “别撒赖,小伙子,”他把我紧紧一抱,他那粗壮的双臂,似乎比我更为有力,“醒亚,醒亚,冷静点,我确实可以负责。第一、我绝对负责最近期间就和你一路去南方,只要贺力大哥回来或是有信寄回来;第二、我想我也可以负责你的唐琪在你参加抗战,荣誉归来之日,仍旧爱你如初,假如她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纯情,那么真情,那么懂得爱的话!咱们临去南方的时候,我去和她讲:她要真心爱你,请她等上你三年五载,学学柳迎春,王宝钏——”
  贺蒙的话多少也让我获致些许镇静。我想,无论如何,唐琪和我的缘分应该不致就此断绝;除非我们过去相爱是虚伪的,是经不起考验的。如果,我真能在数年以后,自南方,夹在凯旋归来的国军行列之中,重新回到天津——那时,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大人了,且是一位立过战功的军人了,我全身戎装,帽上缀有青天白日徽,胸前佩有勋章,腰间挂着指挥刀,双足穿着剔亮的大黑马靴,走着那么雄壮的步伐——啊!真能那样,唐琪怎么会不爱我呢?如果我能那样获得到唐琪的爱,不是比我现在既不能按照她的意旨去做,又不愿把她放弃,而只好向她写信苦苦求恕求爱,更光荣,更有价值,也更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想到这儿,我的心境似乎开朗了许多。
  我把希望摆在来日,摆在不久的来日,我彷佛觉得那个“来日”很快地就会降临;实际上,是我不敢把那个“来日”想得太久远,因为在我和唐琪之间一个太久远的分离,是我不能忍受的。
  贺蒙对我体贴入微。他怕我过分忧伤,便天天跑来陪我谈天;要不,就拉我出去听场平剧,或是看场什样杂耍、打场乒乓,或是撞场“地球”(在地板上滚动的一种大型球,比赛时看谁抛滚到室端撞倒的棒子多,当时流行在天津劝业、天祥等市场楼上)。引起我较多兴趣的,则是他带我到佟楼一带去骑马。我学骑马,进步很快,当我渐渐能够飞快地骑着那澳大利亚种的高头大马狂奔的时候,我似乎可以暂时忘却一下苦恼——可是,有一次我竟从马上翻滚下来!因为我看见了一位少女的背影极像唐琪,我拚命打马过去,猛一回头,却发现那人的正面根本是另外一位陌生人,剎那间神智一阵恍惚,千万种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不知怎么,手一松\,腿一离蹬,便从马上滑跌下来。
  幸好摔得不重;不过经海关医师\断,也得休养几天,因为脑部稍稍受了些震动,老是昏一阵痛一阵。休养期间,我万分想念唐琪。我无法淡忘那次我和流氓殴斗之后的夜晚,唐琪给予我的爱抚与温存。我渴望唐琪能日夜在我身边,我几乎要写信给她,请求她搬到我的房间来同住;可是,我马上打断了这个念头,我是多么自私与可耻,我怎能向她提出这种要求呢?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不是那么使她伤心地逃避掉了吗!天哪,也许我一生再无颜面向她提出这种要求了——想到这儿,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多日来好容易渐渐宁静下来的心湖,重新被无边无际的哀痛,泛滥成灾——
  越想,我越恐怖。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迫使我不能安寝。
  不幸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一桩意外的,巨大的,残酷的不幸。这桩不幸,直接受到伤害的是唐琪;然而,我间接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唐琪小。
  我跌马休养的第四天,报纸上赫然以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刊登着一则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
  名医师施用蒙药
  女护士无端受辱
  一家闻名津沽的私人医院院长,向一位在他医院服务的年轻貌美的女护士求爱不遂,竟施用蒙药使那女护士昏迷过去,然后施以非礼,女护士清醒后,不甘心无端受辱,跑到法院告状,一场热闹官司就此闲始——
  剧烈心跳之后,周身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我继续把那段新闻读下去:
  那医院院长就是一向在天津甚为活跃的外科名医常宏贤,被辱的女护士名唤唐琪,天生丽质,楚楚可人,系名门之后,唯父母早亡,孤女与依,于两月前公开招考中,被宏贤医院录用——
  一点不含糊地那被辱的女护士正是唐琪,正是我的唐琪,正是我应该保护而无法保护的唐琪!
  二十四
  唐琪的新闻立刻轰动了天津。
  大小报刊争相登载着“唐琪访问记”、“唐案法庭旁聪纪实”,和唐琪的照像——
  没有一种报刊不同情唐琪的遭遇,几家日报不约而同地均用“受辱不屈的坚强灵魂”,来形容唐琪,他们如此报导:
  医师常宏贤在法庭上,起初意欲逃避罪责,狡猾撒赖,诬指唐琪曾对他施展诱惑,又说因该日饮酒过量,于神志不清中做出越轨行动——可是,在唐琪的义正词严的辩白下,这位医师似乎天良发现,当堂请求和解。他说:他实在很喜欢唐琪,他曾多次向唐琪表示好感,并未遭受冷落,最后他正式向唐琪求婚却意外惨遭拒绝。他又坦白供认:他既已破坏了唐琪的童贞,他愿意娶唐琪为妻,以赎前愆——他说得倒似\恳;可是唐琪女士立即予以痛斥,她当堂大声咒骂:“你常宏贤无耻!你用这种卑鄙龌龊的方法,欺侮一个女人,你还想要她当太太!苟有一丝骨气与节操的女人,绝不会答应你这种恶毒的要求!” 法官再三阻止唐琪不可“咆哮公堂”,唐琪方始渐渐平抑下愤怒。最后,她心平气和地重叙一遍她的遭遇。她说:她一向对常医师确实相当敬重,因为常医师曾屡次帮助她解决困难,她很感激他那次在许多人投考中,将她优先录取,救了她孤女无依,流浪失业之苦;也很感激常医师在她到院上班前日慷慨地答应她预借三个月薪金的要求,使她能以在外面租到房子栖身;又很感激常医师后来腾出一间医院中的房屋,给她居住——因为她一人孤伶伶地住在外面有点害怕,又时常遭受到无聊亲戚的吵闹,便提出暂时搬进医院来住的要求,医院安装铁门,并且还有一位忠实厚道的老工友看门,当然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所在。她也坦白承认:她曾数次答应常医师随他一起到餐馆吃饭或看电影,并且还跳过一次舞,但是那全出自她对一位医界前辈的敬重,不忍拂掉人家一片好意——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常医师所以对她那么特殊优厚,却是一开始就别具用心——说到这儿,唐琪女士痛哭失声,接着她又忍耐不住地在法庭高叫起来:“你常宏贤时常称赞我长得漂亮,如果你仅是为了我面孔漂亮,而录取我,而借给我钱,而供给住屋,那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
  几天过去,小部分报刊变换了论调,一改过去同情唐琪的观点,转把轻蔑、奚落,加诸她的头上。一家晚报说她生性浪漫,行为不检,曾被亲戚驱逐,友朋不齿;一家三日刊指出她的父亲当初官居要津时生活糜烂,有损阴德,如今女儿受祸,正是罪有应得;更可恨的是一家专登裸体大腿照片与桃色新闻的低级画报,捕风捉影,夸大渲染地把两年前有人跪在北平医院里向唐琪求爱的旧事,重新翻版刊出,诬说唐琪久已是一“招蜂引蝶,不安于室”的“老手”,又添油加醋地“细腻”描绘那个男人如何向唐琪求爱的种种动作,活像执笔人就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似地:接着,那篇文字又继续写出常宏贤平常如何亲昵地宠惯唐琪,如何引起了其它护士们的非议与公愤;最后,变本加厉地写出常宏贤如何用蒙药扑在唐琪的鼻端
,接着又如何如何如何——那些“细腻”的描写也活像执笔人就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似地——
  “这是个甚么社会呀?这是些甚么新闻记者呀?”我大声地吼叫着,没有人理我;我用更大的声音继续吼叫,“单单为了‘供应读者刺激’,为了‘增加报刊销路’,为了一己之利的‘生意经’,就这样轻易地,把一堆歪曲的,下流的,猥亵的描写,大量贩卖,对于社会人心将发生一种如何严重不良的后果,戴着‘无冕之王’的‘记者’们可曾想到吗?对于一个被伤害过的女孩子,何以忍心再给她更多的更恶毒的伤害啊?”
  我大概已经快接近疯狂了。姑父已严令家人关我“禁闭”,怕我外出闯祸。是的,如果我能插翅飞出这座小楼,我想,我会立刻把那个卑鄙的医生,与那几个下流的“记者”与“
作者”活活杀死。
  姑母拜托好贺蒙搬来和我同住,负责将我“看守”。贺蒙与表姊对唐琪的遭遇相当同情;不过,他俩开始有了一个相同的新看法——唐琪尽管可爱,恐怕很不适宜做我的爱人或妻子,因为我太木讷,太老实,而她太活泼,太容易招惹事,他俩又说:超人的美丽对于一个女人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唐琪的一生,将会演出更出人意外,更光怪陆离的悲剧。
  表姊与贺蒙的意见,我不敢苟同。
  造成唐琪这次的失足,我觉得险恶的社会应负责任,高家应负责任,而我,懦弱愚昧的张醒亚,也应该负责任的。唐琪有何错咎呢?一点也没有。把一丝一毫过错推到唐琪身上,都是不公平的。
  可是,不公平的事情竟相继出现:
  表哥在周六,又准期自北平返家,“风雨无阻”地到未婚妻处“报到”。晚间,他由高家归来,愤愤不平地向我叙述:
  “我从来不批评高大哥和高伯母;可是,我实在不太赞成她们这次对唐琪的态度。高大爷不但不表示自己的表妹被人欺侮,应该代她伸冤;反而轻浮地当着许多男女客人说:‘嘿,真想不到我这位交际如此广阔的表妹,还竟是一位黄花大闺女呢!可惜啦,好好一个处女便宜了那个鬼医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咱们惹不起他,那小子势力比咱们大——’你知道吗?原来那个常宏贤是一个大‘亲日派’,他曾留日学医多年,据说他的外科手术还很不坏,他一向喜欢结交日本军人和日本商人,所以唐琪搬进他的医院住后,那个新民会的处长也就乖乖地不再缠着高大哥去找唐琪了。自从唐琪出事,高府一下子成了新闻记者的采访场所,这使高伯母感到极大的不快与‘丢面子’,她连连大骂唐琪胡闹透顶,她又说:‘既然木已成舟,唐琪就应该嫁给那常医生;再不然就神不知鬼不晓地吃个哑巴亏,万万不可声张出去。唐琪放着这两条正路不走,偏选择了一一条人人不肯轻易走的邪路——到法院告状!简直是硬把大粪往自己的脸上抹!’ 她越说越气,最后便决定登报声明和唐琪永远断绝亲属关系。唉,我觉得这么做似乎太过分了些。”
  第二天,醒目的高家大广告在各报同时注销。当然,这种启事对于唐琪至为不利。可是,对于高府又有何益?只是白白给那些靠吃“造谣饭” 的报刊多了一个口实,证明他们对于唐琪的报导——“行为不检,亲友不齿”是十分“翔实”而已!
  不公平的事情尚不止此。很快地,全市大小报纸都不再刊登这个新闻——不管是同情唐琪或是轻蔑唐琪的。法院对于这个案件迟迟不做宣判,企图不了了之。常医生犯的罪尽管他自己曾一度在法庭上公开供认,并且报纸上也曾一度公开刊载。这如何能让人服气呢?连高大爷也都十分不服——表哥又一次自高家回来说:
  “高大哥已探听出全部内幕:常宏贤有两种法宝,一种是钞票,一种是日本人的撑腰,他用这两种法宝来束缚住沦陷区的‘新闻记者’的手,来堵塞住‘法官’的口,是并不费劲儿的。”
  唉,法律!我已开始懂得:只有像唐琪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才相信,才依赖法律。她从未想到:此时此地,金钱与敌伪的势力比法律的威严大过了千百倍。
  又过了两天,姑父下班回来说:
  “常宏贤靠着日本军部和医师公会日籍顾问撑腰,利用他那天津市医师公会常务理事的头衔与职权,竟以书面正式通知全市公私医院,今后一律不得任用唐琪做护士,理由是说唐琪品行不端!连海关医务室都已经接获通知,我另外好几位医师朋友也都接获到同样的通知。”
  二十五
  我四周的人,似乎都在故意地避免和我谈起唐琪。我想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我怜悯——怕提起唐琪,会触发我的伤痛;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他们的错觉,已经对唐琪产生了相当恶劣的印象,不屑于再把她挂在嘴边。尽管唐琪的不幸遭遇应该博得同情,而非斥责。
  我痛恨任何人加诸于唐琪身上的任何寡情的讥诮;可是,天啊,原谅我,我连自己竟也不能禁止偶然间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怪念头——每当我想到唐琪被那鬼医生侮辱的一剎那,立刻一阵剧烈的呕心便涌上心头,接着,我竟然对唐琪产生了厌恶——我抱怨她不该自投陷阱搬到医院去住,又责怪她为甚么在受辱的时候不起来反抗?我似乎完全忘掉了她正是因为我不去和她同住才搬到医院的,也忘掉了她受辱的时候,那被施放的蒙药正在发挥威力——人,真是自私的!男人,也许更自私些!我尽管立刻理智地纠正过来自己这种自私荒谬的念头,痛骂一顿自己对唐琪的无情无义,甚至跪倒下来求上天,求玛利亚,求主耶稣宽恕(尽管我还不是任何宗教信徒)——可是,我却一直无法把这种自私荒谬的念头自脑子里清除干净。
  然而,千真万确,我还是爱唐琪的。
  我希望我能找到唐琪。我希望我们能够相拥在一起,甚么也不讲,只是尽情地,痛快地抱头大哭一回!然后,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重再建立新的,永远不分开的,相依为命的生活。
  只是,我实在没有方法找到她,尽管我已经有了决心,有了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真不幸,我的决心迟来了一个多月。唉,祸福莫测的人间事故,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却足够变幻得令人惊奇,令人害怕,令人战栗了!
  变幻,变幻,变幻——我真不知道唐琪将变幻成甚么模样?也不知道我自己将变幻成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我和唐琪的爱情变幻成甚么模样?我幻想发生奇迹:突然会接到唐琪的来信,或是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或是在街头巷尾和她碰个对面,或是表姊在外面遇见了她,把她拉回家来与我相会——然而,这些幻想除了偶尔在梦境出现,恐怕再没有变成事实的可能
了。
  表姊在我的恳求下,到过高家和宏贤医院,但她由高二嫂和高小姐,与宏贤医院的女护士和看门工役的嘴中,都打听不到唐琪的住址。我还亲到法院查询,得知唐琪诉状上的住址是一家旅馆,而那家旅馆的人员说她已经搬走了好多天。我几乎决定登一个寻人广告;可是,那么一来,我便不能再在姑母家待下去了,因为那样做一定会惹姑父姑母大发雷霆的。同时,我又想到:即令我不顾一切注销那个广告,唐琪也能看到那个广告,她是否真地肯来找我呢?由于她那倔强的性格,她是非常可能置之不理的。难道她不恨我吗?难道她为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吗?难道害她跌入陷阱中的一群人中,当真没有一个我吗?我又想到:如果她看到了广告,当真跑来找我,我的“善后”方案是什么呢?留她住在姑母家?不可能!带她走?我没有地方去?跟她走?她已经没有房子,没有职业了,也许她永远找不到职业了,因为任何一家医院都不能再收她做护士。
  我该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呢?我还有个姑母家栖身;她呢,她或许每天在外流浪,夜深后仍踟蹰街头,找不到一个住所,她或许已经踏上衣食无着的困境,她或许在悲愤哀痛之余病倒下来,没有医药费用,只有坐等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她或许认为一切均告绝望便自杀了事——不,她曾经对我说过:她是永远不会自杀的。可是,或许在她受了过度刺激之后,精神恍惚不定,会在嚣喧的马路口被飞快驶来的汽车或电车辗倒——每当想到这儿,我便:“呀——”地尖叫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我唯一的办法,是等。等,是的;除了等,我还能做甚么呢?我相信“时间”会给我一个解答。于是,我恨不得地球旋转的速度能够变快千万倍,一下子便过去了若干年。那样,我便可以知道,我一生命\中究竟还有没有和唐琪重逢相爱的日子?
  二十六
  贺力大哥有信来了。他已辗转到达武汉,他说不久即将动身入川,他又说希望我和贺蒙在北方读完了高中再做南来之计。我接受了贺大哥的嘱咐,决定暑假后和贺蒙一齐到北平去考高中。天津有的是好中学;可是,我实在想调换一个新环境,天津已经成了我的“伤心之所”,天津的一草一木都随时随地触引起我想到唐琪。
  我勉强地,逐渐地安下心来。我必须闭门家中加紧补习功课——我准备以同等学力投考高中二年级,而高中一的功课是我没有学过的。
  考期迫近了,我收拾行装准备赴平。为了购买一些汗衫、袜子、毛巾等日用品,我和贺蒙、表姊三人在法租界绿牌电车道附近繁华市区的商店里,选购了半天之后,漫步路过北洋戏院,突然间,在那门口摆着的演员名牌上,我看到了两个大字——一点不含糊地,上面清楚地写着:
  唐琪!
  几乎是同时,表姊和贺蒙也发现了,因为她和他同时叫出来一声惊愕的——“嗯?”
  我们停在戏院门口。
  我又看到了唐琪的名字上还有着“重金礼聘新剧明星”一排小字。
  那时候正在北洋戏院长期上演的一个戏班,是“馨德社”,全部演员俱是女性,挑大梁的悲剧名旦张蕴馨、英俊小生刘又萱、勇猛武生盖荣轩、秦腔皇后筱香水——都是红遍津沽的名坤伶。这个戏班与众不同:第一、演员没有一个男人,第二、唱平剧,也唱梆子,而主要的大轴是演“文明戏”。所谓文明戏,是具有时装话剧的形式,但是剧中人除了用国语对白以外,偶尔还唱两段平剧,同时一到剧情紧张时,鼓锣家伙点儿照样地敲上一阵。馨德社的“文明戏”,除了加入平剧唱做之外,遇有筱香水登场,还别开生面地来两句梆子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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