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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4 王蓝(当代)
  我曾经看过好几次“馨德社”的戏,姑母和表姊对这个戏班似乎很有好感,每次来看大都由于她们两位的提议。我不太喜欢“馨德社”每次演出的前面几出平剧,因为那些脚色在平剧上的造诣,无论如何是赶不上那些科班出身专门唱平剧的人;她们的“文明戏”,倒确实演得不错,我看过的“一元钱”、“空谷兰”、“啼笑姻缘”、“蝴蝶夫人”、“碧海情天”一些戏,很出色,很感动人。那时候,话剧在天津还很少有人演出,“奎德社”文明戏班停演后,“馨德社”便一枝独秀,挺立津沽。
  尽管她们的戏演得好,受欢迎;可是她们从未被观众视为戏剧工作者,视为献身给神圣的艺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连我自己也算在内——她们仍是一群“戏子”,一群“坤角”,一群被有钱有闲的“大爷”“二爷”们捧红的“戏子”与“坤角”。
  谁能想得到呢?在这群“戏子” 与“坤角”的阵营中,竟加入了一个新“戏子”,新“坤角”——唐琪!
  表姊看看那大块名牌上唐琪的名字,再看看我。贺蒙也看看那大块名牌上唐琪的名字,再看看我。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正呈现出何种表情?当然,一种意外的喜悦,应该在我的脸上闪出了光亮——因为我终于又找到了唐琪的下落;可是,紧跟着,\罩我额间的,却一定是一层羞愧的暗影——因为,无论如何,我觉得唐琪变为“文明戏”的演员,是十分令我难堪,令我尴尬的一件事。我似乎发觉表姊和贺蒙的眼睛都在讥刺我:“瞧呀,你的爱人竟是一个女戏子!”我更感觉到街上所有的行人,也都用冷酷的目光瞅我:“瞧呀,这个家伙的爱人竟是一个女戏子!”
  “可能这是同姓同名的巧合吧?”我轻轻地说给表姊与贺蒙听,“唐表姐不可能来演戏的。”
  “我们进去问一下好不好?”表姊说。
  我多么渴望一下子就见到唐琪!我却又缺乏立即冲进戏院的勇气。我有些怕,我怕在这种场合和唐琪碰面,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见到唐琪应该和她说些甚么。
  “不去问算啦,”贺蒙说,“不是唐琪,等于白问;如果是唐琪,问了又该怎么样?”他拍一下我的肩头,“喂,小伙子,后天咱们都得去北平啦,你考你的高中,她演她的戏,谁也不用管谁,谁也管不了谁!”
  戏院里蓦地响起了一阵紧张的锣鼓,与热烈的鼓掌和喊好声,这些已往曾为我喜爱、欣赏的声音,一变为异常刺耳。当我想到唐琪或许正在舞台上满面脂粉,搔首弄姿时,我烦躁气忿地紧走了几步,企图立刻远离这一角落。
  可是,越走得距离戏院越远时,我便越懊悔方才不该不马上附合表姊的提议——进戏院去探听一下究竟!我有甚么理由不去见她呢?我不是已经下了决心要找到她吗?
  “我们晚上买票到北洋戏院看戏好吗?”我向表姊说。
  “怎么?”表姊猛一回头,瞅着我,“后悔刚才没进去看唐琪啦?好,晚上陪你去!”  “不行呀,”贺蒙立刻阻止,“今天晚上咱们还得加油演算代数、三角、几何哩!后天就要去北平,现在你应该是考学校第一,谈恋爱第二!何况是一桩不该再继续谈的恋爱!”  晚上,表姊给我和贺蒙补习数学。我无心演算,所有的公式、定理,完全记得阴差阳错。表姊知道我有心思,便要我停止“受罪”,暂时歇息一下。我推说去厕所,偷偷走下楼来,轻轻开启大门,跑到街上。
  小楼窗间,映现出表姊和贺蒙两人伏首执笔演算不休的影子。我想到他们两人可能倒是一对理想的好友或爱人,一个是我敬爱的表姊,一个是我敬爱的同学,他俩果真能够相爱,正是一件应该祝福的好事!可是,一种不正常的嫉妒竟使我忿愤地在心里叫出来:
  “哼,你们都可以在一起,你们都可以谈恋爱,就是我和唐琪不能在一起,就是我和唐琪不能谈恋爱!哼,表姊不像以前那么热心地帮助我和唐琪了,贺蒙更可恨,一直给我泼冷水,刚才还说我的恋爱是一桩不该再继续谈的恋爱!哼,为什么你们的恋爱应该继续?我就不该继续?”
  我越想越气,一面往北洋戏院奔去,一面不住地:
  “哼,我非继续我的恋爱不可,我今天就要找到唐琪,告诉她我的爱,告诉她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再阻止我的爱!”
  跑到北洋戏院,售票处的小窗关得紧紧地,我才猛然想起时间已经很晚,晚饭后我在家中起码演算了三小时的数学才跑出来,看看表,正指着十一点。
  我无法购票入场。我突然又丢失了直奔后台找寻唐琪的勇气。我为自己的气馁觅到理由:我不能立刻闯到后台,万一这个唐琪并不是我的那个唐琪,那不是太鲁莽,太冒失了吗?
  一个戏院茶房看见我在售票处前徘徊不去,便走过来说:
  “您是要看戏吗?今天的票早已不卖了。您要喜欢看的话,可以进去,随便找个座位看一会儿,马上就快散戏了。”
  “谢谢你。”我随他走到里面。
  观众坐得满满地,几乎找不到一个空位,我只好做一名“站票”客人。顺着边沿,我慢慢地往前走动,一阵轻俏的小锣声中,一个时装少女出现在舞台,我一眼便认出来,那正是唐琪。一点没有错,是我的唐琪,不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唐琪。
  我不再往前移动,深怕她会看到我;实际上,我的呼吸似已屏息,我的两腿似已僵木,我想动,几乎已不可能。
  转瞬间,舞台上又出现了一个西装整洁的翩翩少年。我不知道这正是一出什么戏,我根本无心注意戏院门口挂出的今夜戏码,更懒得向任何一位观众借“戏单”一观,因为这并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关心的只是唐琪。是的,只是唐琪!可是,天呀,瞧,唐琪正在那儿做些某么呀?她正在那么热情地和那个翩翩少年,紧握住手,谈情说爱!她演得逼真动人,台下\地一声起了个“满堂彩”。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不喊好,也不鼓掌,辛酸与嫉恨涨满了我的心胸,我明明知道她仅仅是在演一场假戏,又明明知道那舞台上的翩翩少年也是由一位女性所扮饰;可是我仍不能够泰然视之。
  我合上眼睛,依倒在墙边。我感到无限疲倦与沮丧。
  一阵掌声把我自半睡状态中唤醒,原来戏已终场,客人们正纷纷离座。
  我有一点头晕,便坐了下来。等客人快走光的时候,我猛然记起今夜来此的目的,并非在台下见到唐琪一面就算了事,我必须找到她,拉住她,不但要她像刚才在舞台上那么热情地对我表示爱,还得要她像以前在我的小房间里一样,紧紧地拥抱,吻我——
  我三步当做两步地,急急走向后台,正是那个尚未卸装的翩翩少年将我拦住:
  “您找谁呀?”
  “啊,对,对,对不起,我想找一下唐,唐琪小姐!”
  “啊?她不是刚刚出去了吗?她有应酬!好几个人一起走的!您没有碰见?喔,她们是由这个直通巷口的便门出去的,没有走前台!”
  “好,谢谢您!”说罢,我飞似地从那后台的太平门跑出来,用我当年在\动场上赛百米的速度奔向巷口大街。天哟!我当真追到了唐琪;可是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在两男三
女的佐拉右扯下,钻进了一部流线型的“别而克”大轿车里,在清楚的一瞥中,我看到那两个男人,一个是身着纺绸长衫“名士派”十足的小老头,另一个是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那三个女人则都是“馨德社”的二牌脚色:花艳琴、田润舫,和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旦角。她们这一伙儿的嘻笑声,在|阵盛气凌人的汽车喇叭的吼叫中,一下子便消失了。
  我像中了雷殛!我当真被雷电烧焦而死,倒还痛快;偏偏在一阵雷轰之后,还残留了部分知觉——我想挣扎,四肢却彷佛都被束缚得死紧死紧。我想喊叫,喉咙却发不出来声音。自从我第一眼望到唐琪的背影时,我的喉咙已被完全堵塞——
  像一个醉汉,我东歪西倒地在街上晃悠。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能平安地回到家中。表姊和贺蒙正在门口等我,一下子我猛抱住贺蒙,便流出泪来。我想告诉他:他说得对,我的恋爱是不应该再谈,也不可能再谈的了。唐琪已经和我生活在两个极端不同的世界里——可是,我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又一次承受的创伤。
  我整整哭了半夜。贺蒙一直在咒咀:
  “女人真是祸水,把我们的醒亚害到这种地步——”
  二十七
  庆幸,我和贺蒙都被学校录取;如果他金榜题名,而我名落孙山,在贺蒙和姑母一家人的心目中,唐琪的“罪过”便更大了。
  我和贺蒙开始长居北平校中。每隔两周周末,表哥来约我们同返天津,我几乎每次都予以婉拒。我对姑父母和表姊确实相当想念;可是,我一旦离开天津,便大有永不再返的心情。贺蒙为此和我吵了不少次,天津有他的母亲,何况他又一定很惦念表姊,只是不好意思单独到天津看望表姊。后来我干脆告诉他:
  “你可以和我表哥结伴回去,不必管我。”
  贺蒙真对我不错,我不回去,他也发誓不回去。
  “留你一个人在北平过礼拜天太残忍了,”他说,“小伙子,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有寂寞同挨!”
  我们每个礼拜六下午或礼拜天,便在学校\动场上或中南海的游泳池里消磨,或是到北海划船,或是到朝阳门外骑驴,或是到隆福寺、白塔寺、花寺,赶庙会,吃花样繁多的零食。偶而也去听“富连成”或“戏曲学校”的青少年名角的平剧。我们很少看电影。贺蒙为我想得很周到:
  “醒亚,电影院里尽是对对成双,银幕上尽是香艳镜头,不太适宜你阁下看,看了会触痛你心里的创疤!”
  渐渐地,我已习惯于学校中的规律生活。功课念得不错,\动会上也可以捞得一两面\标,许多同学和老师都对我很好,如果没有一个痛苦的回忆,我已经是十分心满意足的人儿了!唉,偏偏有那么一个抹不掉的记忆镌刻在心。我曾经一再试图忘掉唐琪,我又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唐琪身上,尽量把她想象成为一个可恨可耻的女人,企图用憎恨来冲淡对她的怀念,用卑视来化除对她的好感;可是,全归无效。越当我把一些罪名硬往她头顶上按装时,她的率真,她的坦\,她的勇敢,她的美好,便越在我的心里发光!
  当理智与宽容压倒了我的自私偏狭,我便完全领悟到:唐琪丝毫没有错咎!我和唐琪比较,可耻的是我,可恨的是我!我简直连和她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吗?唐琪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演戏,而活下去!如果把她换成我,我不是连演戏都不会吗?我一无所长,我唯一独立\生的方法,或许只有出卖劳力到车站掮行李,或租部车子拉“胶皮”——
  我猛然想起那年在冰场里,唐琪和我讲起的一段话:
  “任何正当职业对人类都有贡献,一个不尽责的护士,不比一个认真工作的伶人或影星更可爱。当然,一个仁慈热心的护士,又比一个演技不佳而生活堕落的演员强得多——”
  她的话何尝说错呢?当她被迫不能再做护士时,她有充分的理由与权利去做一个演员的,只要是如她所说的“认真工作”。演戏难道不是正当职业吗?为什么社会上从没有取缔演戏的呼声呢?只要演技好,生活不堕落,演戏不正是种最高尚的职业吗?唐琪的演技是好的,我已经当面看到;她的生活堕落吗?我并没有看到,我只看到她和两、三个男女拉拉扯扯地坐进一部汽车离去,就断定她生活堕落是多么不公平啊——
  我想给她写一封长信,或是在一个周末回津,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到北洋戏院后台看她。可是,每当我提起笔来,总是感到难以下笔,也许是要写的话太多,简直一时无法写起;每当我决定邀贺蒙同车返津时,我总是临时又动摇了初衷,变更了主意——我想到:这还不到我们相会的时日,我应该再长大一点,再长得有出息有力量一点,再去找她,那时候我可以支持一个家庭,开创一桩事业,她可以不必再演戏,因为无论如何,演戏是一件辛苦的,并且不是一个家庭妇女适宜担当的工作。
  想到这儿,我便发愤读书。我颇为相信书念得好,将来便容易在社会上立足、做事。为了唐琪,我应该好好读书。
  放寒假了,我不得不回天津和姑父母一家人团聚过年。姑父很满意我名列前茅的成绩,姑母很满意我离家半载变得更为健壮的身体,她并且频频抚着我的头说:
  “孩子,你长高了不少哇,可真快成大人啦,姑妈该给你提门亲事了。”
  姑母的话当然又触使我想到唐琪;我似乎已经学会了忍受,学会了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学会了在任何人面前不提唐琪,因为我有一个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会使所有的亲友惊讶,我的爱情坚贞,叫每个人都知道:我爱的只有唐琪,我终于能获得到唐琪。
  表哥仍旧一如往昔,不断地背起冰鞋,到高家约高小姐滑冰。我的冰刀已经生锈,便干脆把它丢进姑母的小储藏室。正好表姊不喜欢滑冰,我便和贺蒙经常陪她在家玩玩扑克,念念英文,或去逛逛娘娘宫、估衣街,或去打打乒乓,骑骑马,或去听场平剧与杂耍。馨德社由北洋戏院换到新新戏院上演了,由报纸广告上可以看到唐琪仍在那儿演戏,不过唐琪并没有大“红”起来,仅是一直担任着二三路的脚色;听说馨德社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在敌伪加紧压榨人民的岁月里,大伙儿都为衣食奔忙,似乎对“文明戏”的兴趣无法不日淡一日。
  正月十五甫过,我便催促贺蒙提前赴平。闻学后的第二个月,一家平日喜欢多登影剧新闻的报纸注销“馨德社辍演解体”的消息。那上面说:“该社因近来上座日趋冷落,又因台柱张馨蕴女士已觅得金龟佳婿,从此挥别菊坛,虽改由李桂云女士重新挑班,但始终无法恢复旧日盛况,故自前日正式辍演解散。闻该社刘又萱、盖荣轩诸名伶亦均将下嫁如意郎君云云——”
  这个新闻给了我相当大的刺激:第一、唐琪势必又告失业,第二、唐琪为了生活,或许会步随那些伶人的后尘,也嫁了人——
  我写信给表姊,求她就近打听一下唐琪的消息。她回信说:她可以发誓,她绝对为我跑了好几个地方,结果毫无所得。
  放春假的时候,我拉着贺蒙赶回天津,我再不能忍耐下去,再不能坐等下去,我一定要设法找到唐琪,找到失踪月余的唐琪。
  可是,人海茫茫,往哪儿去找?
  啊,天,是幸,还是不幸啊——我竟应了俗语所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我遍觅唐琪不着的绝望之际,偶尔一个晚间路过法租界永安跳舞厅,悬在大门口的红绿绚烂的霓虹管灯中,赫然闪烁着“唐琪”两个大字!我睁大了眼睛用力地看了再看,上面还有着“美艳新星正式入场”一排小灯。
  二十八
  “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这句老话,真没说错,唐琪下海做了舞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我的亲友立刻都知道了,并且都在争相传播,争相评论。有人表示惋惜,有人表示怜悯,有人表示讥笑,有人表示鄙视,也有人表示咒恨,更有人表示“此乃势所当然,活该应该”——理由是:天生的贱胚,早晚得走这条在风尘中打滚的路——
  没有人表示这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孤女,在被冷酷的人情与险恶的社会打倒以后,重新挣扎起来,企图继续求生的表现!没有人表示一个走投无路的孤女,尽管是靠着“货腰”\生
,但仍比那些不能独立,完全依靠别人供养,却挥霍奢侈自命为“高等贵妇”的女人,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俨然正人君子,却腼颜事敌卖国求荣的汉奸男人,更高尚,更干净!
  没有一个人这么表示!是的!连我自己也在内。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家庭环境出身的我,把“舞女”视为“堕落”,视为“丑恶”,视为“毒蛇”,视为“再也不可救药”,原是不足为奇的。我必须这么想;否则,“堕落”、“丑恶”一类字眼便会罩在我的头上。每当听到有人有意无意地,提到唐琪下海伴舞的事,我的理性便全部崩溃。我感到唐琪给我带来太大的伤害与羞辱,我虽然尚不会当即附和着别人把唐琪批判一番;但是,我却会逃避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暴躁、愤怒、蛮横、残酷地咒骂唐琪一顿!
  贺蒙指说我的神经已经不太正常,又天天跟在我背后老是啰嗦着一句话:
  “别作践自己,小伙子,堂堂一个中华男儿的命,比自甘堕落的一个舞女的命值钱!”
  我怕别人笑我,我尽量练习镇静,练习忍耐,练习泰然自若,练习装扮“没事人儿”。  姑母对我说:
  “孩子,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后悔在眼前。你看对不对?当初你要不听我的话,当真和唐琪“交” 上朋友,那可怎么办?又上法院,又登报,又演文明戏,又当舞女——给你这么个媳妇儿,看你后悔不后悔?”
  我苦笑笑,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姑母又说:
  “孩子,你大概要交好\了。妳姑父前些天跟我说起你和唐琪的这一段儿,他说你这叫做,叫做一个甚么姓塞的老头子丢了马换回来福呢?”
  表姊在旁噗嗤一笑:
  “妈,爸爸说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不是姓塞的老头子,是指边寒远处的某一个老翁啊!”
  “好,好,好,我不会说你们那一套‘文话’,”姑母拉住我,对表姊说,“反正我知道你小弟要交好\,要来福气了。也许最近,会有人给他说媒呢。我这两年可也不断地在给他注意张罗呀!”
  我一声不响,毫无表情。我似乎已学会了扮演“唐琪从此与我无涉” 的功夫。
  我忽然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譬如唐琪已经死掉算啦!这个念头来得荒谬;但是,却能为我疗伤止痛。这种念头,很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自私与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我的爱人早已死了,她死前是那么圣洁,那么高贵,她的爱情是那么坚贞,那么完整!现在的她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无论如何堕落,如何卑贱,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这种念头里打发日子,确实减少了许多痛苦。我似乎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我开始写了好几篇“悼念恋人”的文章——姑且算它们是文章吧,我在校中,一向对作文不感兴趣,如今突然有一股积压在心中的奇异的情感,需要借笔和纸发泄,因而我便这么做了。我写完,并不给任何人看,只为了换取片刻心灵的解脱与宁静。我又失魂落魄般地买了一块黑纱,佩在自己的右臂衣袖上,用以表示哀悼我死去的恋人。
  “活见鬼呀,醒亚!”贺蒙看到了,马上抓住我的右臂吼叫,“你这是是某么意思?”
  当我告诉他我的用意时,他气得立刻把我那块黑纱扯下来,扯成了碎布条:
  “神经呀!长大了这么大,从没有看见你给自己逝去的爸妈带孝,今天却要给一个活着的舞女佩黑纱!你疯了吗?”
  贺蒙狠命地抓住我的双肩摇晃,活像把我当做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我并未昏迷。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愚昧,开始对自己用这种欺骗自己的念头来麻醉自己,感到滑稽,也感到可耻。
  我越清醒,我越发现:我懦弱,我虚伪,我蒙蔽自己,我压制自己,我虐待自己,我束缚自己,我用尽了种种方法企图盲从一般的“世俗”观念;可是,我再也无法继续这一场惨烈的内心战斗了,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被扼杀的挣扎中,嘶哑地叫了一声:
  “我,我仍是爱唐琪的!”
  剎那间,我重新看到我的真面目,我重新听见我的真声音: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这声音越来越大,像山崩,像海啸!像无数星体一齐向地球上猛烈撞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所以能获有平静,全由于我重新\实地、忏悔地,承认了我仍旧爱着唐琪!
  突然,我害怕唐琪真会死掉。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愿意干甚么职业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怎么活下去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还爱不爱我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继续给我多大多深的伤痛吧!
  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还要再说一遍:
  “我仍是爱唐琪的!”
  二十九
  我的爱对于做了舞女的唐琪,究竟有甚么用呢?
  我是这么卑不足道,无关轻重。我发现:我把“恨”给唐琪,与把“爱”唐琪,同样对于唐琪不发生丝毫影响!
  然而,我还是宁愿选择爱。尽管这是一种无法表达,或许是永远无法表达的爱了。尽管这是她无法知晓,或许是她终生无法知晓的爱了。我的良知逐渐逐渐地苏醒,它已使我逐渐逐渐地领悟出:爱别人,始能获得平静。
  一天,表哥由高家回来,报告大家一件“新闻”说:
  “高大爷跑到永安舞场去找唐琪,他相当客气地对唐琪说:‘表妹,大家都知道你是高家的表小姐,因而你干甚么都可以,快别再干舞女好不好?你要一定干舞女,能不能改个名换个姓?大家都有面子——’唐琪马上把脸一拉:‘谁是你的表妹?你们已经和我登报脱离了关系,我干甚么你们再也管不着!’接着,她又说:‘我唐琪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要买票请我跳舞,或叫我坐台子,我都奉陪,因为这是我的职业;否则,我可没有闲空跟你多谈!’高大爷这趟可气得不轻,回到家来,一面跟高伯母大伙儿详细学舌,还一面不住地大骂唐琪是小泼妇!”
  “哼,唐琪所说的话并没有错,”姑父接着说,“高老大这叫做自讨没趣儿!”
  姑父的话,很出我意外。姑父虽然正直,但对于唐琪的同情,从未有如此露骨的表示。我似乎被鼓舞起无限勇气,我瞅着姑父脱口冲出来:
  “姑父,唐琪的遭遇实在是值得人同情、援助的!”
  我满希望姑父同意我的说法,甚而帮助我设想一种有效的,援助唐琪,解救唐琪的办法。可是,姑父却把面孔绷紧,严肃万分地一瞪我:
  “醒亚,我郑重警告你:同情别人是可以的;但绝不可把自己拖到陷阱里去。唐琪是你今天救不了的!你懂不懂?”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辩。姑母却为我解围:
  “你别对孩子这份神气呀!”她对姑父这么说,“醒亚是最听话的孩子,他对唐琪早就死了心啦,这两天我正托咐当初给震亚保媒的陈二爷与刘三爷,赶紧给醒亚提亲哩,他们说已经有了眉目——”
  表姐跟着起\,轻声对我讲:
  “别不高兴啦,该请‘吃糖’喽!”
  姑父和姑母走开后,我对表姊说:
  “当初你是‘拥唐派’,现在你竟也变成‘中立派’了——”
  “小弟,”表姊歉然地瞅瞅我,“我始终是同情唐琪的;可是爸爸的话也很有道理。同时,我也不希望你为唐表姊懊丧一生!”
  姑母的话,竟真在两天后兑现。她拿给我一张陌生少女的相片,并且说热心的“保媒专家”陈二爷与刘三爷,已代为约好后天准在新开幕的中国大戏院包厢里,听马连良、张君秋
、叶盛兰的戏,同时进行男女两造“相亲”。
  说真的,那相片上的少女,相当俊美,眉清目秀,嘴边还有一丝羞答答的微笑,姑母说她五官好,家教好,性情也一定好,大有不“相”也可“定”下之势;可是,我实在无心应命。我也曾一度动摇;认为唐琪既然可以跟捧“戏子”的男人交际,又可以任意被舞客搂抱起舞,难道我连另交一位女友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是给谁守的这份“贞节”呀?我是要去中国大戏院的,我要叫唐琪和其它的人知道,除了唐琪,我照样可以获到女人或妻子!如果我能订婚、结婚,我还要特别请唐琪来“观礼”——然而,这种念头立刻就被自己的良知打消了。我奇怪自己怎么竟会产生出这种寡情的,愚昧的念头?唐琪有甚么值得我去报复的呢?她如果早已不再爱我,我的报复不是毫无意义吗?她如果仍爱我如初,我的报复不是太卑鄙太残酷吗?
  我请求姑母,等我读完高中再谈婚姻不迟。姑母却坚持己见:
  “大人不能骗小孩儿,当初你震亚大哥订婚时,我就答应过尽快地给你提亲的!”
  “相”的前夜,我几乎通宵未眠——天破晓时,我偷偷溜出家门,径奔老龙头火车站,搭最早一班快车到了北平。
  我给姑母留下一封短信,请她饶恕我这次的违命。我没有跟贺蒙留一个字,心中似乎愤愤不快地想着:
  “你多在天津跟表姐谈几天恋爱吧!正好少要我这个‘命不济’的人‘夹萝卜干儿’,‘冲’了你们的‘\’!”
  三十
  谁不喜爱春天,赞颂春天呢?
  然而,我的春天是这么阴暗,这么凄清,这么寂寞啊。
  回天津度过的春假,真如一场噩梦。更悲哀的是梦醒之后,摆在眼前的日子仍是一连串漫长的无止无休的辛酸岁月——
  在这漫长的辛酸岁月里,唯一给我安慰,令我振奋的,是连续不断地发生在平津一带的抗日除奸事件。华北汉奸头子王克敏在北平金鱼胡同被刺(虽然并未刺死,可也大快人心)
,伪华北准备银行总经理程锡庚在天津蛱蝶电影院被打死,伪天津市商会会长王竹林在天津丰泽园饭庄被打死,日本宪兵在天津东马路被打死,伪北平新民报编辑局长吴菊痴在评剧(崩崩戏)皇后白玉霜作陪的宴会后被打死,日本天皇派来的两名御钦差在北平东皇城根被打死——
  这一串惊人的爱国行动,给全华北沦陷区的人民带来无限欢欣与信心!在兴奋之余,我极度感到愧疚:我也曾是一个那么热爱祖国,一心向往参加抗日工作的男儿;可是,我这两年多来,对祖国对抗日有何丝毫贡献呢?我已被爱情的困扰,摆布到这种可怜的颓废不振的田地!难道那些出生入死冒险犯难地干着地下抗日工作的小伙子们,竟是铁石人儿,毫不需要爱情吗?如果他们天天在爱情的纠葛与烦恼中度日,怎会再有心思、时间、精力去和敌人拚命呢?我时常抱怨老天爷不公平,又抱怨自己命不济,难道要他们去洒鲜血、掷头颅,而我却躲在一边坐等胜利,公平吗?难道一旦他们被捕就义,必须跟他们所爱的父、母、手足、女友、恋人或妻、儿,与世上一切永诀,只换得一个烈士头衔,是比我的命更“济”吗?  我以企求赎罪的心情,渴望参加抗日工作;可是,我没有“门路”。
  有两次深夜,日本宪兵和汉奸特务跑进我们的学校宿舍,我前后亲眼看到有三位同学被逮捕而去。那三位同学都是我平口相当熟悉的,只是一直不知道他们竟是抗日份子。我一面对他们肃然起敬,一面又责怪他们当初为何不吸收我也加入工作!他们三人一去便永远没再回来,我一面深深哀悼,一面又羡慕他们能够壮壮烈烈地死去,比我萎萎缩缩地活着痛快得多。我想获致一个有意义的死,而不可得。
  转眼一年过去——当我读高三的时候——二十九年,一个天大的喜事意外地降临——去四川以后一直渺无音信的贺力大哥,突然神秘地回来了。
  我和贺蒙高兴得手舞足蹈,争相紧抱着贺力大哥,在他的额头狂吻。我们又向他一遍再一遍地敬礼、鞠躬、拱揖,并且不住地把一切恭敬崇拜的名词或形容词都加在他的头上:
  “伟大!勇敢!爱国志士!抗日英雄!青年人的灯塔,沦陷区的太阳!”然后,我们干脆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狂呼不已。
  贺力大哥不许我们给他太多的赞美。他说:两年来,他亲眼看到的前线与后方的忠勇军民,才是应该接受赞美的人。随后,他便讲给我们一段又一段,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那些军民创造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他一讲就是半夜,讲得连连伸腰打哈欠,立刻就要睡着了,我和贺蒙仍不放松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发问。很快地,我们便学会了好多首。
  我们又要求贺力大哥教给我们唱抗战军歌(这几年来听到的尽是令人厌恶的东洋调与糜糜之音呀)。贺力大哥真了不起,他居然会唱又会教。每逢我们三人碰面,若无他人在场,便立刻一起大唱起来:
  鎗,在我们肩膀,
  血,在我们胸膛,
  我们来捍卫祖国,
  我们要齐赴沙场——
  向前走,
  别退后,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亡国的条件,
  我们绝不能接受,
  中华的领土,
  一寸也不能失守——
  炮衣褪下,
  刺刀擦亮,
  冲锋的号响,
  冲,冲过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贺大哥不能长居北平,因为北平没有租界,不如天津比较容易掩护秘密抗日工作。无疑地,贺大哥必有使命在身;可是,他却对我和贺蒙守口如瓶,并且再三郑重告诫我们:绝不可对任何人泄漏他重返平津的消息,连我姑母全家也包括在内。
  我一变“旧习”,几乎每周周末都回一次天津,和贺大哥见面、谈话、唱歌已成为我精神生活上不可缺少的课程。姑母见我回家回得很勤,非常高兴,我推说因为要请她宽恕我上次违命未去“相亲”的罪疚,所以才每周回家向她问候请安,聊尽孝心以赎前愆。同时,我还顺便禀告姑母,如果再给我“保媒”,我可又要被吓跑掉,不敢回来了。
  贺大哥行踪神秘,有时我一连好几个周末,都白跑了天津,见不到他的影儿。我似乎有些失望;不过贺大哥在他这次回来第一天,就告诉了我:他绝对负责在我和贺蒙高中毕业后,立刻带我们到南方去。我全心相信贺大哥的诺言,我现在唯一期待的正是那一天的来临。
  日子在平静与充满希望的心境中,似比往常过得更快,一晃我就要毕业了。就在毕业的前一个月,贺大哥告诉我:
  “我们南去的交通线——由津浦铁路搭火车到徐州,转陇海路到商邱,再经亳州、十字河、双沟,到达中央军的防地界首——断了。因为由那儿来往的地下工作者、青年和商人日益增多,敌伪的刁难检查变本加厉,尤其发现学生身分的人,一律扣押,甚而杀害——”
  贺大哥非常焦急,因为要走的不只我和贺蒙两个人,还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爱国青年!贺大哥告诉我们:不管如何艰苦,他一定要克服种种困难,重新开辟一条新的交通线。
  贺大哥到河南去了一个月。我们刚刚行了毕业典礼,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原来他只身冒险深入伪皇协军防地,以民族大义打动了伪军头目的心,他们答应借路,甚至护送经由他们防区投奔中央的人。
  “由北平搭平汉路火车到河南彰德,”贺大哥颇为得意地叙述他一手开辟出的新交通线,“再由彰德到水冶镇,皇协军可以护送我们越过他们的防区,然后穿过那一片‘小刀会’
、‘大刀会’、‘红枪会’出没的青黄不接的三不管地带,就可以到达太行山边,进入太行山中央军的辖区了。”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我马上就可以呼吸到祖国的自由空气,又可以重新看到美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了,在那儿我将获有朝气蓬勃的新生命,我将开始奋发有为的新生活——
  我担心姑父母阻挠我的行程;经过贺力大哥跟他两位老人家恳谈之后,姑父母竟一口答应下来。贺大哥回到北方半年,姑父母始终不知道;这次为了带我走,势非他亲自出面说服姑父母不可,他这张“王牌”倒是真有分量,当他告诉我姑父母允诺我随他南去的消息后,我越发感觉到他的神奇与伟大,当他站定在我的面前,他那充满胆识与魄力的神采与那魁梧英挺的身材,在我充满感激与崇敬的心目中,变得比中外历代伟人的塑像更有光彩!
  我们就要动身了。我再也不能把一桩心事继续忍耐下去,我已经忍耐了太久,这是我绝对不能放过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通知唐琪,并且带她一起走。
  我为甚么不带唐琪走呢?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了!我并不胆怯,我并不懦弱;也许以前我是;现在,我相信我有足够的勇气与足够的理由带唐琪到南方去!
  当然,我必须先和贺大哥商量。我想,这准是他乐于帮忙的,因为他是那么开明,又那么爱我。
  天,他竟一口拒绝。他亳不留情地说:
  “你一定要带甚么唐琪,我就一定不带你!”
  随后,他又紧跟了一句:
  “老弟,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爱你!”
  天,为甚么爱我的人都非要使我心碎才甘心哪?!
  姑父知道了我要带唐琪同走的事,大发雷霆,他叫我到面前,说得好沉痛:
  “我所以答应贺家兄弟带你到南方去,第一、因为你早有壮志,多年以前你就曾经要求参加抗战行列,现在你既然已经高中毕业,我不愿再强迫你继续留在沦陷区,远走高飞或会给你带来\绣前程;第二、老实说,我看你这孩子有点痴情,似乎心中一直没有淡忘唐琪,我愿意你能在一个新天地里发奋图强,摆脱开旧日情感的束缚,重新追求正当的人生幸福,也正是我答应你离开北方的原因。如今,你要带唐琪一路走,那你干脆留在天津和她鬼混不是更近便,更容易吗?”
  贺力大哥又告诉我:
  “如果这次我们仍是走以前那条经徐州、亳州到界首的路线,或许我还能同意带唐琪走;可是太行山这条路,真是艰苦万分,险恶重重,别说一个女人,连你和蒙弟能否受得了,也不无问题。何况还要经过皇协军防区,还要经过‘小刀会’、‘大刀会’、‘红枪会’出没的青黄不接的‘三不管’地带,说不定那些伪军和那些慓悍的河南汉子们一时犯了脾气,跟咱们开个玩笑,翻一下脸,咱们跑都跑不掉,怎能再带一女人?就算万幸到了太行山,哦,你以为太行山和天津北宁花园、中山公园里的假山、土山,那么矮,那么好玩啦?你去爬爬看吧!我在太行山国军游击部队待过许多日子,那艰险崎岖的山路,普通行军一天得走九十里,碰上有敌情,来个急行军,一昼夜跑上两百里也是常事,如果正式开了火,咱们都得拿着鎗打冲锋;——你要真爱一个女人,何必非要她跟你去受那种罪?”
  我倒是长大了,任凭谁说得“天花乱坠”,都不容易动摇我带唐琪同走的决心。我向贺力大哥仔细解说,坦\剖白,百般哀求,只差没给他跪下磕头了。贺力大哥似乎受了我的真情感动,居然有了承诺的迹象,不过他又肯定地说:
  “唐琪不见得愿意跟你走!”
  “不,她一定会跟我走,”我立刻反驳,“如果她早有跟我一路到南方的机会,她根本不会演戏,伴舞。”
  “可是,她已经演了戏,伴了舞,就再不会跟你去受苦啦!”贺力大哥猛地抓住我,“喔,我还忘了问你,唐琪已经答应了跟你同行吗?”
  这一下,他可击中了我的要害!是啊,我还根本没有去找唐琪呢!在贺大哥尚没有答应她与我们同行,纵然能找到她,又有甚么用呢?因此我决定先把贺大哥这一关打通,再去找唐琪。或许我应该没有一口咬定“唐琪绝对会跟我走”的资格,因为我已经和她断绝往来这么久了;可是,我有一种信心,一种强烈的信心,因为我仍旧爱她,因为我爱她的心一直未变。这爱,就是她必跟我同行的最有力的保证。
  “只要您答应了,我马上就去找唐琪!”我告诉贺大哥。
  “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不会跟你走!”贺大哥仍不肯抛弃他的成见,“世界上的女人,肯抛弃大都市的舒适享受,跑到荒山窝里去受罪,甚而不惜送命的,恐怕太少了!”
  三十一
  我一口气冲了出来,渴望立刻能够找到唐琪。
  当我跑到繁华的法租界,电车、汽车的嚣喧,使我的头脑遭受震荡之后,反倒冷静下来。我猛然想起,我来得太早了。天还大亮着,距离舞厅开门的时间,最少还有五小时。
  折转回来的路途上,我又想到:也许唐琪已经不在永安舞厅伴舞了?也许晚上我仍要白跑一次?果真那样可怎么好?怎么,我以前连想一下这个问题都没有呢?这是很可能的事呀
!越想,我越担心,一些更坏的可能发生的联想,使我变得惶恐、惧怕不已。
  这似乎是一个不吉利的预感。可是,我确比以前坚强多了,我尽量把那些不幸的猜测排出脑外。我祈\了好久,我不会背诵任何祈\词,但我相信“\则灵”。
  我又许愿:晚间我能顺利地找到唐琪,我一定开始请求变成一个虔\的宗教信徒,无论甚么教我都愿终生信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甚至永远不许吃美味的猪肉的回教,都可以,只要真神能帮助我找到唐琪。
  天黑了,我的心里,却亮了起来,十分钟后我将见到唐琪。
  永安舞厅门口嵌悬着的氛气管霓虹灯,仍如一年多以前一样地,放射着红红绿绿的光辉,不过那里面已没有了唐琪的名字。心想唐琪已不是新舞星,不再摆放并不足为奇。我满具信心地,向里面走去。
  在前厅走廊内,我看到了悬满壁端的舞星照像。我马上扫视一周,然后再分别细观,没有唐琪,真的没有唐琪。我一阵心慌之后,又平静下来。我想到了这些照片上的人该是正在发红发紫的舞女,唐琪可能因为并未发红发紫,而没有资格和她们在此并列!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吗?是的,我是一直在暗中希望她千万别变成一个交际广润行为浪漫的红舞女呀!
  我想尽量装成大人,并且装成舞场常客的神态;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装得太好,因为无论如何,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舞场来。当我踏进有舞池的正厅时,那相当幽闇的灯光,几乎使我一阵目眩,与电影放映之后方才入场时的感觉颇为相似。我警觉地提醒自己:可别滑摔一跤当众出丑,并且应该模仿其它舞客的举止。有一点,我很欣慰:我从若干客人与茶房的身边走过时,我发觉我和他们一般高,或是竟高过他们半头、一头了。
  茶房对我很客气,毫不拿我做“阿木林”“土包子”。我叫了一瓶可口可乐。我还想要一包香烟,因为我看到了每一个台子上的客人都在那儿喷烟吐雾。我没有那么做,我警告了自己:
  “别把这些坏毛病都学会吧,你这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也应该是第末次啊!”
  茶房已问了我两回:“您要叫哪一位小姐?”我告诉他,我想先休息一下。我自认回答得很“体面”。我确实想先休息一下。不知为某么我竟又有些紧张起来,我极想准备好一旦见到唐琪应该向她讲的全部话语,免得窘迫或失态。
  随着一阕一阕的音乐,舞池里一对一对地翩翩起舞了。我寻找不到唐琪的影子。每节音乐停止的时候,灯光便变亮许多,每个舞女和她的舞客的面庞,几乎可以看得相当清楚,她们与他们走出舞池时都是那么亲昵地牵住手,甚而搂住腰,我实在看得很不习惯,很厌恶。我多矛盾呀,我不是希望把唐琪也从这一堆影子中间找出来吗?找不到,我失望,一旦找到,看到她也正被人那么轻浮地搂住腰肢摇晃出来时,难道我就不失望吗?我突然不知怎么好了,我几乎想跑开。我左右两边的台子上,正表演着肉麻闹剧,几个舞女搂住舞客的脖子,灌酒,打情骂俏——我后悔进来得莽撞,我应该在大门口等唐琪的。
  看看表,已经十点半。舞场已告客满。唐琪要来一定早该到了。我再也坐不住,便鼓足勇气叫茶房来:
  “请问你,唐琪小姐有没有来?”
  “谁?唐琪?”他一摇头,“我们这儿没有这么一位小姐呀!”
  “嗯?一年多以前,你们门口不是还给她做了霓虹灯大广告吗?”
  “啊,那我可不知道了,我来了快一年了,从我来的那一天好像就没有听说过唐琪小姐。”他似乎已发现了我的焦急情况,接着说,“不要紧,我去请我们大班来。”
  大班来了,他说他记得唐琪,不过唐琪在他这里只干了不到半年便不干了,现在她在那儿?他不知道。我追问他唐琪为何离开?他连连叹息不止:
  “可借啦,她脾气太坏,一点不肯迎合客人心理,碰到喜欢开玩笑或随便一点的客人,她竟会跟人家吵架,当然我们不能再留她——她稍稍能够再圆滑一点,早就红遍了半个天啦!可惜,可惜——凭她的面貌长相,可真令客人们倾倒哩!”
  我正听得发呆时,大班却接着兜起生意来:
  “我们这批新进场的爱玲、黎娟、林美玉、几位小姐也很不错呢,又年轻又漂亮,您要不要请她们哪一位——”
  我绷起面孔摇摇头。我几乎要告诉他:我是来找唐琪要她一起去参加抗战,不是来随便找任何一个舞女开心的。我被人家视为与一般舞客无异,感到不快。
  我憎恨这个地方;却又不甘心离去。我清楚知道:在这儿坐等上一辈子也不会再找到唐琪;然而,我却继续发呆不动,彷佛希望发生奇迹。
  “您要找唐琪小姐,他知道。” 方才那个茶房的声音,把我由半昏迷的梦境中惊醒,他正带领了另一个年纪老的茶房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在哪儿?”我问,“快告诉我!”
  “可能在圣安娜。”老茶房说。
  “圣安娜是甚么地方?”
  “还不是舞场!在特别一区光陆电影院楼上。”
  “你就带我去找她好吗?”
  “不行,我得值班,您可以自己去,她多半在那儿,因为上个礼拜我在马路上碰到她,她亲口告诉我的。”
  “谢谢你,谢谢你。”我匆忙付帐,连连和两个茶房热情地握手告别,完全忘掉了刚才一心模仿一般老舞客对待茶房的高傲态度。
  一口气跑到圣安娜,进入大门厅内,立刻看到了霓虹灯制作的一排大字:“青春歌星唐琪驻唱”,下面是她的巨照。我几乎叫出声来:“琪姊!琪姊,千真万确,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快步走进去,老远地就听到一个女人在唱歌——会不会是唐琪在唱?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动听!舞池里一对一对地正舞得兴高采烈,音乐台上流泻下来的女高音独唱“何日君再来”,更助长了欢乐的气氛。
  沿着舞池边沿,我径向音乐台奔去。天哪!那正是唐琪,那正是唐琪!音乐台前的小灯把她照得十分清楚:蓬起的飞机头,银色长耳环,没有袖子的大花长旗袍,金色高跟鞋,脸上显然涂了不少化妆品,眼皮有发绿的油彩,双颊搽满胭脂,嘴上的唇膏抹得很浓很厚——双手合拢摆在胸前,上身和腰微微有些晃动,唱得很起劲: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人生那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这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新歌,唐琪在热烈掌声中鞠躬结束。我没有鼓掌,我似乎不喜欢她在这里演唱给这么多人听。如果这里只有她和我两个人,我想我必会向她鼓掌,向她欢呼
,然后猛跳过去,拥抱住她,告诉她,她的歌声是如何美妙。
  她还没有看到我。我站的地方灯光很暗。我准备她一走下台来,便去召唤住她。可是,她却把身子扭转向里面。音乐又响了,原来她还要唱第二支歌。
  我不知道这第二支歌的名字,可是,唱词一字一句听得十分清楚:
  ——数不尽的哀怨无法向你倾吐,
  只有在梦中,把真情流露。
  咫尺天涯,一别竟成陌路,
  悠长岁月,教我相思苦——
  她唱得那么辛酸,那么委婉,那么有感情。剎那间整个的舞场寂静无比,除了她的歌声、伴奏,和舞池里轻盈的脚步声做了节拍外,再没有了刚才的一切喧嚣——剎那间,整个舞场在我眼前变幻成一座幽美的仲夏夜之花园,花园内只有唐琪和我两个人,她不停地向我歌唱,向我伸臂,向我召唤:
  ——多少次梦里相逢,
  我已模糊;
  几时你再到我身边啊,
  听我细诉——
  掌声延续到一、二分钟之久,我也忘记疼痛地拚命拍掌。唐琪连连鞠躬向全场答谢,走下台来。
  “琪姊,”我拦住了唐琪的去路。
  “咦?你?你?”她猛然地双目一合,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头,重新又张开了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你?醒亚?”
  “琪姊,是我!”我激动地拉住她的双手,“是我啊,琪姊,我找了你好久了。”
  “你,你找我做甚么?”她突然换了一张冷冷的面孔。方才第一眼发现到我的时候,那一种惊异、喜悦的混合神情,已经不复存在。
 “琪姊,我有许多许多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这里乱糟糟的,你到对面琪士林咖啡厅等我,我就来。”
  “不,琪姊,我等你一路去。” 我再不肯离开她一步,我深怕会再失去她。
  “傻孩子,都长这么高了,还装娃娃吗?”她抚一下我的肩头,“快去,我还有事要料理一下。”
  “琪姊,你可不能骗我呀!”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只有你骗我!”她把嘴凸得高高地,眼睛瞪着我。可是,我看得出,那不是真生气。
  我乖乖地到了琪士林。择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一面注视着自圣安娜走出来的人。
  一分钟像一年那么长。半点多钟后,人潮由圣安娜门口流到街心,舞场打烊了。啊,唐琪夹在人群中走出来,她向四周的男男女女打了招呼,然后三步当做两步地跑进琪士林。
  她立刻发现到我。别的座位几乎已全没有客人了。我站起来迎接她。
  “倒是变大了,学得很懂礼节了哇!”她对我笑一下。我们同时坐下,她坐在我对面。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要她答应我一同到南方去!
  她竟不表示惊讶,似乎无动于衷,也许是强作镇静,反正脸上没有任何显著的表情。半天,她淡淡地问了一句:
  “醒亚,你是说说玩的?还是真的?”我把和她两年多来的别后情形,简要向她说明,然后比较详细地告诉她这次南下的准备,最后,我说:
  “琪姊,你一定要答应我,除非你还在恨我,除非你一直不肯原谅我的过失,除非你已经不再爱我,甚或根本并不真地爱我。”
  讲着讲着,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伏在小桌子上,把头压住双手。
  “不许哭啊,乖孩子,”她抚着我的头,“那个德国老板娘(注:琪士林为德国人所开设。)在笑你啦!”
  我抬起头来,她用手帕给我拭干了泪。
  “你答应了,是不是?琪姊!” 我祈求地。
  “我只能答应你——考虑一下。”
  “你要考虑几分钟?”
  “要考虑一夜。”
  “那你不是太虐待我了吗?”
  “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要你陪我同去,你左考虑,右考虑,考虑了一夜,结果是回答我一个‘不’!”
  “琪姊,忘了那回事吧!你一定还在恨我,是吗?”
  “嗯,两年来,每当想到你,就恨你;可是,你知道如果我不再爱你,也就不再恨你了。”
  “那么,你还在爱我,是没有问题的了?”
  “你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我马上说,“你如果不爱我,也就不会要我到这儿来等你啦,同时在圣安娜你也可以根本不理我。”
  “你知道就好。可是,”她一侧头,“你的琪姊已不是以前的琪姊了,说好听的,是甚么歌星;还不是歌女,你居然还真来邀她去参加神圣的抗战?”
  “你又在故意气我,是不是?我从没有一天轻视过你的职业,我只有轻视我自己已往的胆怯、懦弱,和没有独立求生的能力!”
  “我做戏子,做舞女,做歌女,一方面为了我要活下去,一方面也正为了你,知道吗?张醒亚!”她严肃得像老师点名,连名带姓地叫着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这两年内随便嫁个有钱有势的人的机会倒还多得很哩!”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知道你会永远爱我,我从未怀疑、动摇过一次。”我紧握着她的双手,“你不用再考虑了,立刻答应我同去南方,说不定三两天内就得动身!”
  “我要考虑。”她冷静地,“以前你凡事都要考虑,因为你太小;现在我凡事都要考虑,因为我太大了。醒亚,你不觉得我老了吗?我已经二十二岁啦!”
  “二十二岁就算老了?八、九十岁的人该怎么办呢?”
  “我的心情已经老啦;也许以后会变好,如果我们常在一起。”
  “只有同去南方才能常在一起呀!你要不去,我今天就去跳海河(注:天津人俗称白河叫海河)!”
  “我没有说不去,我只是要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她指一下我的鼻尖,“你这孩子现在学坏了,学会拿死来吓唬人啦!嘴皮上说说死,算得了甚么?我还没告诉你,我做舞女以前倒是真自杀了一次!你知道我是相当坚强的一个人;可是馨德社关门以后,流浪街头,忍饥挨饿的日子,我过了两个多月,最后我病倒了,没有钱医治,几个好心肠的穷女友,送我到医院,我存起来医生每次给我的安眠药,结果一次吞服下去企求一死,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为了还债,为了生存,为了期望有一天能重再爱你,我决定开始到舞厅上班——”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她开始抽搐地低泣,我想,她一定回忆到自从伴舞以来遭受到的苦楚与欺凌——
  琪士林早该打烊了,德国老板娘连打哈欠,一个茶房彬彬有礼地给我们鞠一百度的躬:
  “先生,小姐,太晚了,明天请早点光临好吧?”
  我们只好起身。
  唐琪已停止了啜泣。她挽着我的臂,默默地走。天空正有着下弦月。街边的大洋槐树,与我们的两个影子——也可以说是一个影子,映现在英国中街,这条全天津最雅最静的大道上,水墨画般地清晰幽美。仲夏夜的微风,阵阵拂来,彷佛已经将我两年多来忍受的寂寞、辛酸与痛苦,完全拂得一乾二净。谁说时光不能倒流?此刻流过我的心灵,全是往昔我们两人刚从愉快的溜冰场里,又疲乏又轻松地走了出来一样的感受——
  唐琪渐渐地把全身力量都依附在我的身上,她不看前面的路,只不住地仰转头来看我,我稍一低头便可以吻到她的头发与前额。
  “醒亚,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神秘地翻一下大眼睛,“刚才我在圣安娜唱第二支歌时,突然有一种心灵感应,觉得你会听得到——”
  “是呀,”我又吻一下她的前额,“我是全都听到了呀!我还拚命地鼓掌哩!那个歌真好,它曲名叫甚么?”
  “歌名是‘听我细诉’,”她说,“我唱到一半时,你的影子由四面八方向我脑子里翻跌,我以前每次唱这支歌,都有这种感受。这一次似乎更显得有些特别,我根本没有发现你在台下;可是,竟觉得你就是远在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听到我正在唱给你听——”
  “琪姊,琪姊,琪姊,”不停地叫着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紧着这么傻叫我干某么?”她问。
  “我,我,我实在受感动太、太、太深了。琪姊!”我猛地停住,一下子把她整个儿扭转过身来,紧紧地拥在自己怀中,“你对我这么这么好,我实在不知道说些甚么,我只想不住地叫你,让我这样永远叫下去好吗?琪姊,琪姊,琪姊——”
  在那静寂的人行道上,我吻了她的双手和双颊。除我们之外,已没有任何行人。她小说声:
  “对不起,可不能吻我的嘴呀,我涂了太多的唇膏!”
  “琪姊,我不喜欢你涂用任何化妆品,你生来这么漂亮,用不着涂那些东西的!”
  “从明天起,我不再涂用,好吗?”她撒娇地靠近我的前胸,“可是,你不和我在一起,或是在一起而不听我的话时,我可又要涂抹得更难看更像个女妖怪——”
  “不,不,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听你的话,这一辈子如此,下一辈子仍旧如此。”
  “哼,小家伙,口才很有进步哇!”
  “不,这是我最、最内心的话。”
  我们继续慢步前进。我坚决要送她到寓所;她原不肯,她说她的房间又小又乱,希望我明天再去“参观”;可是我不肯,我一直送她到门口,并且送上楼去。
  那是英租界小白楼一个白俄妇人出租的房子,唐琪和另一位舞女同住在楼上一个小房间内。我们推门进去,那位小姐正睡在床上,她发现有男人跟在唐琪身后,尖叫了一声:
  “白鸽子,快关电灯呀,让我穿起长衣服来!”
  “不要紧,是我的弟弟,一个小娃娃!”唐琪笑个不停,然后一拉我,“来,我给你介绍,叫方大姐!”
  “方大姐!”我给她鞠了个躬。
  “唉呀,可不敢当。”她一面跳到屏风后面穿旗袍,一面说,“白鸽子呀,你有这么个好弟弟,以后谁也不敢再欺侮咱们了呀!”
  “方大姐叫你白鸽子,是吗?” 我问唐琪。
  “是呀!”方大姐换好衣服出来了,“谁不晓得小唐琪是鼎鼎大名的小白鸽子呀,面孔这么漂亮,皮肤这么白,我早说过几万遍啦,我要是个男人,还不知道怎么迷上她呢?”
  “讨厌!”唐琪嗔了她一声。
  “唉呀,我的小白鸽子,多少男人都嫉妒我和你‘同居’哩!”说着,说着,方小姐竟在唐琪脸上,响响地吻了一下。
  “二十六点儿!”唐琪笑着骂她。
  “醒亚,你懂吗?二十六点就是加倍的十三点儿。”唐琪向我解释,“你别瞧方大姐是加倍的十三点儿;她的心眼儿可真又好、又软、又慈悲、又慷慨,近一年来我多亏她细心爱护呢!有一次,一个醉汉舞客向我死缠,我实在无法脱逃,结果方大姐狠狠地给了那醉汉两拳,并且向他叫:‘快跑吧,你的太太来啦!’那个家伙果然鼠窜而逃——又一次我病得要死,必须输血,没有钱买,结果方大姐刚好和我同一血型,一口气就给我输了三百多CC——从此,我决心停止伴舞,经过短期的苦学苦练,开始专门唱歌。”
  方大姐确实不讨厌,一副乐天而善良的面孔,高高的身材,一说话就指手划脚,一口天津土腔很浓的国语,听来滑稽而亲切,看来要比唐琪大个五、六岁,眉眼与小动作的表情比唐琪还活泼——我差点脱口说出请她也和唐琪一路到南方参加抗战;可是,我立刻想到唐琪还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怎么又瞎拉别人呢!而且,贺大哥知道了,要骂我的,因为我们的南下,究竟还应该是个秘密的行动呀!
  唐琪给我冲了杯柠檬汁:
  “吃完了就回去吧,我们也该睡了,明天下午我们想办法见面。”
  “明天一早,我就来你这儿。” 我说。
  “明早我没空,”她凑到我耳边,“如果真要离开天津,更得忙着料理一些杂事,懂吗?下午我到哪里找你?你还住在姑姑家吗?”
  “最好,你到我的同学贺蒙家找我。我等你。”我写下住址。
  “你走吧,明天见!”唐琪向我摆摆手。
  临行,我瞪了方大姐一眼!若不是她在一旁,无论如何我是要和唐琪深深地接一个长吻,才肯分手的;方大姐不懂我瞪她的意思,还以为我向她行告辞注目礼,于是她也举起手来向我摇个不停,并且还用英文高叫着:
  “Good Night,Dear brother!”
  三十二
  一夜兴奋未眠,刚刚大亮,我便跳下床,跑到贺大哥家。他劈头对我说:
  “赶紧准备行囊吧,已经决定后天动身南下。”
  我马上告诉他,我已找到唐琪,并且下午即可给我回音: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会跟我们走。”
  “我看靠不住,”贺大哥又给我浇冷水,“她要去,昨天为甚么不爽快地答应?”
  我有点沉不住气,不顾昨夜的约定,跑到了唐琪的寓所。
  方大姐给我开门:
  “唉呀,好早呀,”然后又立刻补了一句,“Good morning Dear brother! ”
  “你们姐儿俩捣甚么鬼呀?她一直翻过来翻过去地在床上烙锅饼,整夜没有睡,天一亮就跑出去,说有许多要紧事要办。我看你们不是亲姊弟吧?神气不大对!”
  “我姓张,我是她的表姊的未婚夫的表弟。”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别拐这么多弯儿啦,哈哈,干脆我看呀,你一定是小白鸽子的Sweet heart, Darling,Lover!”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只微微笑一下,大概笑得有点得意。
  “好哇,”方大姐拍了一下我的肩,“全都默认!一会儿小白鸽子回来,我这老大姐可得要糖吃!”
  “她甚么时候回来?”我焦急地问。
  “她没有讲呀。唉哟,对不起,我还得继续睡,昨夜小白鸽子不睡,扰得我也睡不着,现在还有点头昏哩。”说着,她把屏风往两个小床的中问一摆,隔着屏风叫出来,“我可要好好睡一下了。不许吵我呀,你也可以在小白鸽子床上睡一觉。起这么早,不困吗?”
  我决心等候唐琪。每隔三、五分钟,便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昨夜,我通宵未曾合眼,渐渐有些不支,便倒在一张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全室,唐琪正在用电炉烧饭,方大姐正在一座小梳妆台前,认真地,细心地,描画涂抹。
  “看你睡得好甜,没有叫你。” 唐琪扭转头来对我说。
  “小白鸽子呀,”方大姐指指我说,“你这个弟弟兼Sweet heart,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君子Gentleman呀!我要他睡在你的床上,他却宁愿睡沙发!”
  “这正是他可爱的地方呀,”唐琪说,“不过,也正是他可恨的地方。要爱,就痛痛快快地爱,畏畏缩缩地不像个男子汉!”
  “唉哟哟,我马上化妆好,立刻就开步走啦,正好有人请吃饭,我走后,你们痛痛快快地爱一爱吧!”
  “缺德鬼,二十六点!”唐琪猛跑过去,用力捏了方大姐好几把。
  方大姐走后,我立刻告诉唐琪,贺大哥已经决定后天就动身,再不能考虑,再不能犹豫了。她冷静地对我讲:
  “我考虑了一整夜,我并不是不愿意跟你走;可是,我想了又想,怕我会变成你的累赘,怕我跟你同行,对你并没有甚么好处——”
  “不,不,琪姊,你绝不能这么想,没有你,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在天津还有不少马上结束不了的事情:譬如我向别人挪借的款子必须还清,别人欠我的债,也应该讨还;譬如方大姐和我相依为命地住在一起,我一走她还不知道会多么伤心;譬如在天津我总算能暂时生活下去了,我正计划专心学唱歌,以后再不伴舞,一旦到了南方,又失了业,岂不害你吃苦头——”
  “不,不,琪姊,这都是些不成问题的问题呀!只要你有决心走,这些问题算得了甚么?”
  “我真恨日本人,若不是日本人帮助汉奸们害我,我照样能在天津做护士。若不是口本人发动了这个战争,你根本也可以留在天津不走,我们照样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琪姊,这回妳说对了,”我拉住她双手说,“是日本害了我们,我们光恨他们是没用的,我们得去参加抗战打倒他们!琪姊,只要你认清这一点,只要你爱我,你一定会有决心跟我走!”
  “醒亚,我好爱你——”她猛地把我一抱,热烈地偎着我的脸,“醒亚,我像以前一样爱你,不,是比前更千倍万倍地爱你。离开你,我一刻也不能再活下去。可是,我有一点怕——”突然间,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流了我一脸一手,她抽搐地哭泣着,哭得我不知所措。
  “琪姊,你怕甚么?有我永远在你身旁呀!”
  “醒亚,你还是太小,等你再长大些,你会后悔把爱情献给一个歌女!”
  “琪姊,琪姊,”我拚命地抓紧她的肩头,嘶喊着,“你怎么把你的醒亚想得那么卑鄙呀!我现在就跪在地上起誓,请上天做证,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如果我会对你变心,叫雷打死我,叫炸弹炸死我,叫——”
  “不要再说——”唐琪打断了我的话。
  这时,我正跪在唐琪的脚下,便把头扎在她的膝盖那儿,眼泪像小喷泉似地,把她的膝头的衣服完全湿透了——
  “乖孩子,起来,起来!”她捧住我的脸。
  “你答应我,你答应和我一块儿走?”
  “我,我答应了。”她点点头。
  “真的呀?琪姊!”我抬起头来。
  “当然真的,我骗你不等于骗自己吗?”
  我站起来,我疯狂地吻她,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她的嘴上没有一点唇膏,她和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年轻,一样美,不,是比二年前更美,更美,我像三年前一样地热情地叫一遍她的名字,吻一遍她的眼睛,她的嘴——
  电炉上的饭发出来焦味,唐琪由我的臂环里挣脱开来,跑去端下饭锅,然后,她叫我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她炒菜。
  我们吃了一顿好愉快的午餐,一面吃一面谈着我们的未来计划:到了太行山,如果不能立刻去重庆,我便从军做一名英勇的战士,她便做一名服务战地的护士,如果能前往重庆,我便上大学,她便到医院工作,等我大学毕业,我们便结婚,那时候抗日战争很可能已经胜利结束,我们便旅行全国,在最美好的风景名胜区度蜜月——
  饭后,我们一同出来,她要自己去办理一些存放款的未了手续,和其它杂务,她要我明天再来,陪她去拜别一下她母亲的墓。
  我完全胜利了,我完全心满意足了。我似乎快乐得已经不会正常地走路,我一步一跳地走回家去,若非街上站岗的巡捕与太多的行人,我准会在街心翻两个跟头。我想振臂高呼:
“唐琪万岁!”
  我想告诉每一个认识与不认识的人:
  “唐琪是这么爱我呀,她已答应与我同行!”
  回到家,我禀告了姑父母贺大哥定下的行期,姑父嘉勉我:
  “你总算是有志者事竟成啦!到了南方好好地读书,等晚上我下班回来告诉你我在四川的两位好友,他们和你老太爷也是至交,或可给你一点照应!”
  我没有敢告诉姑母家任何一人唐琪与我同走的消息;姑父的话却给了我莫大的快慰——“有志者事竟成。”对呀,不但去南方的志愿成功了,带唐琪同走的志愿也正成功了哇!
  姑母和表姊带我上街买了许多四季应用的衣、袜、肥皂、牙膏、毛巾等日用物和旅行时可能用到的八卦丹、万金油、十滴水一类的药品。
  晚上,我告诉了贺大哥唐琪决定同行,他竟仍半信半疑,他要我明天一早带他去看唐琪,当面一谈。我说:
  “我本来已准备明天带她来拜见您这位大恩人的!”
  “这件事,千万可别让你姑父母知道,那样他们会咒骂我一辈子,明天我和唐小姐谈妥后,她可以在后天早晨直接去车站,如果碰到你姑母家的人便说是来送行——”贺大哥这么嘱咐着。
  “好,好,”我忙说,“一切都听凭您的导演!”
  第二天清晨,我带领贺大哥去看了唐琪。贺大哥似乎对唐琪的印象还不错,对方大姐的观感好像较差,虽然方大姐手忙脚乱地倒茶,端出水果,拿出巧克力糖,大为招待了我们一番。
  贺大哥把此番南去沿路的惊险,与大后方的艰苦生活,带有试探性与威胁性地,详细告诉了唐琪,相当露骨地暗示着:“你一定承受不了!” 可是,感谢天,我的唐琪是这么可爱,这么总明,她立刻回答:
  “我绝对完全能承受,您将来会知道我比醒亚还坚强。醒亚敢去的地方,我没有一点理由不敢去!”
  紧接着,唐琪又向贺大哥说了许多真\感激的话。贺大哥闭口无言,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好,我们欢迎唐小姐同走。”
  唐琪立刻热烈地和贺大哥握手道谢。方大姐也跳过来向贺大哥把臂一伸,贺大哥皱了下眉头和她握手,她不住地叫着:
  “密斯脱贺,Thank you very much! Many thanks!”
  贺大哥先走了。我和唐琪买了一大束鲜花,往佟楼墓园去拜谒唐琪母亲的墓。
  摆好鲜花,我和唐琪手拉住手,给她的母亲的墓行了最敬礼三鞠躬。然后,我们在墓前草坪上,坐了老半天。唐琪似乎很伤感,可是又似乎很欣慰。我想,我的心情正和她一样——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怎会不难受呢?当想到我们这一对深挚相爱的大孩子即将开始一个新的幸福生活时,我们在天上的妈妈也该会高兴的,我又怎会不感到喜悦呢?
  离开墓园,我陪唐琪买了一些预备带走的零用东西。她比姑母给我买的少多了,因为她把欠别人的愤务全部一一还清,再没有甚么富裕钱了;可是,别人欠她的,无论如何在这一二天内讨不齐全,她说她已不想再去讨了,只要能还清了别人的账再离开天津,便已心安理得。
  晚饭,姑父母在登瀛楼盛宴欢送贺家兄弟和我。可惜,唐琪不能参加。不过,我再不羡慕别人、嫉妒别人了。我发觉我过去嫉妒贺蒙和表姊是多么幼稚和不该。今天,他俩虽然能在同桌吃饭;然而,他俩怎能和我与唐琪相比呢?明天一早,他俩就必须分手了,这一别,谁知三年、五载能否重新聚首?而我呢,我将在明天开始和唐琪形影不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直到永生——我特别同情,甚至怜悯起贺蒙和表姊来,我一直不关心他们的感情发展,我从未为他们效过一点劳,出过一点力,我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否已经陷入热恋?我感觉非常对他们不起,尤其感觉对表姊抱愧,因为最初,她曾好心好意地希望促成我和唐琪相爱。
  饭后,我偷偷把贺蒙拉在一边,问他:
  “说实话,你和慧亚表姊是不是很要好?”
  “怎么?”他向我瞪着眼,“你看我们就要分手了,幸灾乐祸是不是?谁有你那么大艳福,抗战还能带上爱人去?”
  “嘘,小声点,”我抚一下他的嘴,“我是真心\意地关心你和表姊。”
  “我俩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表示过。我曾经决定在这次远行前告诉她我很爱她,然而我觉得时机还不到,我应该等到抗战结束胜利来临以后,再告诉她——”
  “我佩服你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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