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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11 王蓝(当代)
  渐渐地,我由美庄口中得以知道她和团总的“友谊”又有了进展:
  “团总非请我去跳舞,我并不太想去,不过他跳得还不错——”
  “团总带我到一位朋友家赌朴克,我赢了不少——”
  “团总又陪我去赌朴克,结果我大输特输;可是,一文钱也没有付,都由团总代我付清了。我怪不好意思。团总直说:该由他付,当年他用过总司令不少的钱呀。我这才觉得用他点钱也很心安理得——”
  “团总陪我去‘做’头发、修指甲,他好有耐心,一直坐在一边等了三个半钟头——”
  “团总最近跟香港做了一笔大生意,他说赚了钱,送给我们一部新汽车——”
  我想,我的修养功夫已有进步,对于美庄喜形于色地向我叙说的上面这些话,我以最大的忍耐与抑制,表示毫无反感。我深恐,我稍稍流露一点不悦,反会促使美庄更对团总袒护,倾慕。
  表姊在一个晚上跑来对我说:她实在看不惯团总那份神气,希望我劝劝美庄还是少和那种人来往才好。
  当我婉转地把表姊的话告诉美庄时,美庄勃然大怒了:
  “唉哟哟!你还一直说你这位表姊仁慈、和蔼、富有同情心,哼,原来也是个长舌妇!”
  “美庄,表姊是为了我们好。”
  “为我们好?”美庄尖锐地叫着,“为我们好,为甚么要造谣破坏我跟你的感情?我和团总是光明正大地出出入入,谁敢批评我不对?要她多管闲事!我搬出来住好啦,她已经怀了几个月的孕,听说凡是怀孕的人,性情都不正常,我可不是受气包,她有气请往别处发罢!”
  “美庄,表姊并没有跟我说甚么,她所说的你跟团总的情形还没有你亲自告诉我的多。她是一番好意。你应该看得出,表姊这个人娴静、谦和、安份守己、心地善良、生活恬淡、规律、简朴、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好啦,好啦,你还预备用多少形容词描写你的表姊呀?她这么好,当初你怎么不追求她?不向她求婚?你追求我干甚么?”
  如果美庄继续单独骂我自己,我想我还能泰然处之;可是,她把无辜的表姊拉扯进来一齐唾骂,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脱口而出:
  “你不要胡说乱讲好不好?当年在重庆,最初可是我追你吗?”
  这句话触到了美庄的致命伤,她在病房内跳起脚来:
  “好,那你是说我追求你啦!好神气!好了不起!好一个道学先生!那你怎么不跑快点?别让我追到呀!”
  “————”
  “我用手抢逼你跟我订婚的吗?我这次不想来台湾,是那个男人哭哭啼啼地非拉着我来的呀?”
  “————”
  “我告诉你,我从没有追求过你,我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只是怜悯你!”
  “那你现在再继续‘怜悯’下去好不好?美庄,你看我今天的境遇多值得你怜悯啊——”
  “哼,本大小姐现在不想再怜悯人啦!反正这年月,好心总没得好报!”美庄扭开病房的门,一摔而去。
  我被遗弃在孤寂的病房中,直如置身于一座阴森的坟墓。我突然想到死并不可怕,我这样地活着岂不比死去更难受!我咒恨命\,我如果这次摔死在海南岛,倒比现在幸福多了——在我弥留人间的最后一刻,美庄给我的印象仍是美好的,我们的爱仍是完整的;现在呢,眼见我们的爱蒙了恐怖的阴影,我如现在死去,死不瞑目,我如现在不死,则有生之日俱是痛苦——
  美庄倒是继续到医院来。可是,每次,我们都不能避免争吵。
  表姊和贺大哥都主张美庄最好还是找一个工作做,时间可以打发,精神可以寄托。表姊丈建议美庄去投考邮务佐,贺大哥仍赞成美庄暑假后和他同校教教书,目前他可以先为美庄找到一个家庭教师的位置。当我跟美庄提到这个问题时,她把头一摇,把嚼着口香糖的嘴一撇:
  “女人要做甚么事?笑话!女人不是靠父亲,就是靠丈夫!在家就是做小姐,出嫁就是做太太!”
  “美庄,你应该学习着独立。”
  “要我独立?我如果独立起来,还要你干啥子?”
  “你是个大学毕业生,在社会上做做事不也很好吗?”
  “要我做甚么事?邮务佐?教员?小公务员?干脆你们叫我去做女车掌,去擦皮鞋,去卖奖券,去当下女算啦!”
  “这些工作并不卑贱,任何一个自食其力的职业,都很神圣!”
  “好,好,好,人家都神圣,卑贱的是我郑美庄!对啦,我还忘了几宗更神圣的职业哩:当舞女,当歌女,当交际花,演文明戏,哪天我干了这一行,你就会更爱我了!”
  “你不要再说下去!”
  “噢,说到你的唐琪干的几宗‘神圣’职业,你就不愿意听啦!我偏要说,偏要说!我跟团总才玩了这么几天,你们就对我群起而攻之,你跟唐琪谈了那么久的恋爱,怎么没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呀!”
  唉,想不到美庄把话一转,竟转到久已不再提起的唐琪身上。一提到唐琪,美庄似乎更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了:
  “请问你,我连一个普通男友都不能交,你却可以跟别的女人谈情说爱!你还天天讲自由民主,我看你是最独裁,最法西斯,最大的暴君!”
  “你拿我跟唐琪,与你跟团总在一起比,是完全不对的!”我说,“唐琪认识我在先。我不是跟你相爱、跟你订婚以后,才认识唐琪的!”
  “我在十岁左右就认识了团总呀!”
  “可是,他是你父亲的副官,并非你童年好友!”
  “你很明白呀!这一点倒是与你跟唐琪的情形不同。我真是惭愧极了,我在爱你以前,竟从未爱过任何异性;而你却早已不忠实地爱过了别的女人。你本事大,你比我高明,比我厉害,比我凶,比我经验丰富!”
  ————
  有时,我们两人吵来吵去,吵不出结果,便不再吵。我看我的书,她嚼她的口香糖。
  有时,我们冷静地对坐半天,不交谈一句话,只在见面和分别时握握手,活像一对生疏的新朋友。
  有时,我们相对啜泣,然后把头偎在一起亲吻。
  可是,美庄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折磨我的方法,每当我吻她的时候,她就问我:
  “\实地告诉我,你吻过唐琪没有?”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却不放松地追问:
  “告诉我呀,你吻过她的手?眼睛?还是嘴?”
  “你为甚么要问我这个?”我痛苦地瞅着她说,“我不说真话,你生气;我说真话,你更生气————”
  “那你承认吻过她啦!你为甚么要吻她?你欺侮我!你为么要吻别人?你答应别人吻我吗?你肯让别人吻我吗?”
  美庄的话,使我不寒而栗。也许我不该这么卑劣地猜想;可是我无法阻止这个念头往我脑子里钻撞——美庄被别的男人吻过了?她要我供认吻过别的女人,以减轻她内心不安,与对我的歉疚?
  在梦中,我梦到团总跟美庄亲热地跳舞,梦到美庄斜着头瞇缝着眼睛,嚼着口香糖,告诉团总她的嘴充满芬芳,然后团总便抱住美庄狂吻——我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恍惚中我以为自己是在太行山上,立刻翻动枕头企图由下面取出枪枝,准备去跟团总决斗;可是一阵剧烈的腿痛,告诉我,我是在医院里,又告诉我,我不能跟任何人决斗了,我即将变为一只腿的残废——
  想到这儿,我原谅了美庄,也原谅了团总。我还在一直瞒着美庄,我没有再瞒着她的必要了,如果我早点告诉她,也许会促成她早日离开我,我如果真正爱她,应该不再使她这样痛苦不堪地,如受酷刑地陪伴着一个病人,一个即将被锯掉一条腿的病人了——
  我觉得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告诉美庄;可是,当我见到美庄时,我完全变成一个自私的懦夫。我不甘心她被别人夺去,我对她付出过太多的感情。我仍然盼望我俩相爱,我太寂寞了,我太需要爱了。她来骂我也好,她来骗我也好,只要她叫我看得到,抓得到,吻得到——我要听她告诉我,她仍然全心全意爱我,绝不离我而去,哪怕那是一个谎,我也宁愿相信。我要活着,我需要爱,她的爱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甚至,我渴望发生奇迹——医生突然宣布我的左腿不必锯掉了,我将很快地痊愈出院,我将恢复到以前的健壮,我可以如昔日一样地在田径场上创造新的纪录
,我将在美庄心里,重新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爱的偶像——
  八十四
  五月到了。锯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天清晨看报,突然发现一条香港短讯——我们报社的那位总社长在香港创办了一份周刊。我真庆幸他并未陷身铁幕。我马上写信问候他,并探询最低领袖的消息。
  总社长和最低领袖的信,同一天到达了我的面前,我高兴极了,这是我在台北住进臀院以后第一桩特殊快乐的事。原来总社长在广州撤退的前几天,已经前往香港,报社的同仁遣散的遣散,辞职的辞职,大部分也都离开了广州,在最危急中,最低领袖奉命代理总编辑职务,他是勇于负责的人,同时又为了等待我和美庄由渝返穗,所以他决心留守到最后撤退,当他不能再留守下去的时候,他却无法走掉,只好沦陷在广州——总社长把这情形告诉了我,并且一再赞扬我向他推荐的这位朋友忠\可敬。最低领袖在信上告诉我,总社长现在已聘请他担任那个周刊的总编辑兼总主笔,他一定全心全力兢兢业业地工作,以答报知遇。他又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广州陷落后的恐怖,与他由深圳逃往九龙,一路上的惊险。最后他特别问到美庄,他说他由报纸上看到美庄的父亲卖身投靠的新闻,极为寒心,并也为我捏了把冷汗,因为他担心我会被那个“不倒翁”扣留在重庆。
  最低领袖给我来第二封信时,说他已请求总社长允许他到台湾来一趟,最好是能派他长期驻台,或在台湾办报,因为他听说台湾将要实行“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等政策,他对此大感兴趣:
  “我们的政府果真要实行民生主义,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如果早已实行,大陆何致沦陷?我一定要到台湾去,我多向往一个真正实行三民主义的地方!那地方不怕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初国父革命的根据地比台湾还小得多。所以今天只要大家真心实行三民主义,收复大陆是可预期的!”
  最低领袖又在信上大为夸奖美庄,他由我的信中知道美庄已来台北,他说:
  “‘不倒翁’竟有一个倒向正义真理的女儿,请代我向这位巾帼英雄致最敬礼!”
  我曾把最低领袖的信给美庄看。美庄似乎无动于衷:
  “最低领袖不失为一名老实好人,可是这年月太老实没有用,我倒想写封信劝劝他,不必到台湾来,海南、舟山恐怕就会放弃,台湾实在不大保险——”
  海南、舟山果然放弃了。是主动的彻退,国军全部登舰,未伤一兵一卒。民众们一连几天都人山人海地挤在基隆码头欢迎这些来台的国军,贺大哥也带着他的学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当第三批由舟山撤来的国军在基隆登岸后,出我意外地,贺大哥自被欢迎的战士中带来了一位天津熟人,到医院看我。
  那是为我开了两年多车子的庞司机。
  在我过度的惊喜之下,我拉他近坐我的床头,一直谈到夜深,还不想放他走开。他必须严守军纪回营住宿;否则,我会留他细谈通宵。
  庞司机告诉了我:他是去年跟随一位宁波籍的朋友,由天津跑到上海\生,由于天津他实在蹲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罪名是“战犯的司机”;他跑到上海以后,看看也是一模一样的鬼世界,所以便和那位好友偷搭小船逃往舟山参加部队,目前已经升任驾驶班长。
  他也告诉了我:我的姑母一家大小均尚平安,不过日子比以前苦多了,年迈的姑父每天要走路或挤电车去上班,表哥在银行由大职员变成了小职员,赚的钱饿不死也吃不饱。他又告诉了我:天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盛气凌人的俄国人,共产党却一再叫喊:“一面倒!倒向苏联老大哥!”他更告诉了我:有哪些人已被捕、被杀,其中有好几位市参议员——他还特别强调地说:
  “天津人倒是有‘真格’的,共产党报纸上公开地承认天津人不好对付,统计的结果,‘反革命份子’被捕被杀的人数以天津最多!就说这回沦陷吧,市长杜建时、警备司令陈长捷、部队长林伟俦、冀北师管区司令李兆镁、国民党市党部主委梁子青、警察局长李汉元,没一人事前逃走,全部被俘,生死不明,这在全国可算是头一份!头两年徐蚌会战,自杀殉国的黄百韬将军也是咱们天津人!所以我在舟山投军以后,大家看我是天津人,官长兄弟们都向我挑大拇指!”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一条天津好汉,我告诉他:
  “还有呢,去年金门大捷,国军官兵人人英勇奋战,其中有一位团长杨书田,在古宁头战场建立奇功,听人说起他也是天津人(注:杨书田将军当时是第十八军(军长高魁元将军)一一八师(师长李树兰将军)三五三团团长。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午夜一时,该团首先攻破共军盘据之古宁头核心阵地。)!”
  “好样儿的!”小庞立刻挑直大拇指。
  我俩谈得很开心。最后,他提出:如有可能,他仍然希望给我在台湾开车。
  “庞班长,”我充满敬意地招呼他,“你不能离开部队,何况我现在也没有汽车。你要知道,担任军中的驾驶比给任何一个私人开车,有意义有价值得多了!”
  临走,他想起来问候美庄:
  “郑小姐也在台湾吧?您们还没有结婚吗?”我点点头。他离去时,一再对我说:“请您代我向郑小姐问好,郑小姐待人可真不错!”
  庞司机的到来,是最低领袖有了下落以后,最令我欣慰的一桩事。我把庞司机问候美庄的话,告诉美庄,她耸了耸肩,怪里怪气地嗯哼了一下,说:
  “天下真有这么多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
  我不愿跟美庄争辩,更不愿跟她吵嘴,所以无论她说甚么,我都一律听进耳朵,不加反驳。我知道反驳无益,徒使感情的裂痕越裂越大。
  美庄已由表姊家迁往圆山大饭店,听说那个大饭店比中航招待所更讲究更阔绰。显然,美庄的“经济情况”在好转中。
  表姊告诉我:美庄搬家前夕,在状元楼盛宴答谢表姊夫妇的借用房屋和贺大哥的热心照拂,并且还送给表姊大批奶粉与毛线、衣料,指明是给表姊未来的小宝宝的礼品。
  “美庄变得这么客气做甚么?又不是外人!”表姊不解地问我。
  “美庄并没有跟我提这回事,” 我说,“她倒是一向非常大方!”
  “对啦,我还忘了告诉你,”表姊继续说,“美庄那天请客,那个团绣并没有被请,最近那个家伙也很少到家来找美庄,也许她们已经不怎么来往了!”
  “但愿如此。”
  “可是,贺大哥跟我的意见相反,他说一开始美庄跟团总来往,倒是无所谓的,所以美庄并不避讳人,后来由于团总死皮赖脸地像牛皮糖似地硬往美庄身上贴,美庄很可能上他花言巧语的当,如今他们的行动如果由公开走入秘密,却正是危险的信号,因为那是由普通关系变为深厚关系的迹象——”
  “那也只有听任美庄的自由意志了——”我叹息了一声。表姊接着说:
  “我看绝对不会。贺大哥半辈子没谈过恋爱,对于观察爱情该不是一把好手,我那天当时就给贺大哥来了个小小警告,我说他从前曾经阻止唐琪与醒亚同行南下,结果他一生都觉得对不起唐琪,如今他可不能再轻易影飨美庄和醒亚了。我又告诉他:我是出名的‘拥唐派’;可是现在为了醒亚的幸福,我已经变为‘拥郑派’!贺大哥颇以为然,承认他的判断会是错误。”
  一连几次,美庄前来看我,都不再跟我呕气。我们无形中有了一个“君子协定”:她不谈唐琪,我不谈团总。我们中间似有距离,但我们相处得平静,并且喜悦也在逐渐增加。
  五月底,医生决定为我锯腿。
  好好的两条腿硬被锯掉一条,这实在是令人悲哀,令人伤痛,且令人恐怖的事。
  当年在重庆宽仁医院,我曾亲自听到过一个锯了腿的老人的通宵哀号,每当想到我就要面临和他相同的命\时,便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要跟他一样地痛苦难挨得喊叫几夜?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软弱——他是那么年老,我还正当壮年,我应该撑得住,忍得下。可是,又想到自己竟在壮年便成了一条腿的残废,这显然要比那位不幸的老者更为不幸了——
  医生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数月来,他们对我实施的是医学上所谓的“姑息疗法”——明知希望甚微,但仍然姑息地给予各种医疗,以期万一能够不必把腿锯掉;最后,他们认为无法再继续“姑息”,我也决定请他们不再“姑息”。
  贺大哥和表姊每次来看我,都一再给我劝慰,给我勇气。
  “醒亚,少掉一条腿,实在没有甚么了不起。世界上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都是残而不废的。贝多芬是个聋子,照样创作了那么多不朽的乐曲;另一个绰号‘音乐界奇人’的邓勃里顿,不但能够作曲,且弹得一手好琴,他却是个瞎子;还有,著名的美国物理学者彭汉教授也是个瞎子——”贺大哥这么对我说。
  “小弟,昨天你姊夫告诉我:闻名世界的美国雕刻家凯勒,从小又聋又瞎,如今却成了美国艺术界的领袖人物;另一位世界伟人海伦凯莉,诞生下来就双目失明,并且还是个聋子兼哑巴,她努力奋斗的结果竟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成为举世钦敬的教育家、著作家。还有自幼便是盲人的芬妮柯萝丝贝,一位举世钦敬的基督徒音乐家,一生竟创作了八千首圣诗,全球遍唱,她自己健康喜乐地活了九十多岁。这两人都是女性;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表姊这么对我说。
  有时,我越听他们的话,越难过,便哭丧着脸,告诉他们:
  “我宁愿变成瞎子、聋子、哑巴;却要保留住这条腿——”
  于是,他们更温良,更耐心地像哄、劝一个孩子似地,哄、劝我。是的,在贺大哥跟表姊面前,也许我永远是个孩子。
  当他们由世界新闻中找出来几个断了腿的人物时,他们真是高兴透啦。一天,表姊告诉我:
  “喂,告诉你,小弟,舞蹈家倍斯,只有一条腿哟,每天仍然能够狂跳不停,并且一跳可以跳到五英尺高,他不但天天在舞台上表演,还不断地到军中与伤兵医院里献技,作精彩的劳军表演——你要有志向,也一定能够变成‘一条腿的舞蹈家’;如果你有这种志向,心情必然会又愉快又轻松!”
  贺大哥未敢“落后”,接着告诉我:
  “醒亚,一条腿不但可以做舞蹈家,还可以做‘爬山专家’。世界闻名的爬山家顾林先生就是一条腿!还有一位在第一次欧战中失去一条腿的空军英雄西维斯凯,一直到今天从未中断飞行练习,目前已成为航空界的权威人物——”
  难为他们成天为我寻找来这么多有关的珍贵资料,日复一日,我确实被劝说得平静、心安、坚强了许多。
  我开始用一句话安慰自己:
  “做一个残而不废的人,比做一个废而不残的行尸走肉,有价值。”
  锯腿的前两天,国军大批机群飞往大陆空投食米,救济难胞,另外我们的海军在万山群岛获致大捷,报端披露的这两宗新闻,使我的精神体力大为增强。
  更使我愉快安慰的,是动手术的前夕,美庄来了。一来,我就发觉有些异样,她变得那么温柔,那么驯良,说话细声细气,嘴里没有口香糖,她给我倒开水,喂我吃东西,坐在我的床头,抚着我的手,我的发——我简直不知对她说些甚么好,我彷佛回到了大学生时代,我彷佛是在重庆宽仁医院里享受着美庄的殷切的守护。
  “明天要动手术,是吧?”快到半夜时候,美庄蓦地说了出来。
  我惊讶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医生已经在十天前告诉我了。”美庄说。
  “我关照过医生跟护士不必告诉你。”
  “我早晚要知道的。我向医生打听的次数也许太多了,他可能已经不耐烦再为你守密,所以终于告诉了我。”美庄说着说着,眼睛里有了泪珠打转,“醒亚,我实在对不起你,无论如何,你这条腿是为了我而断的。”
  天,有这句话,我在美庄那儿遭受过的一切伤害都有了补偿!我多欣慰,我多快乐,我多感激美庄!
  “醒亚,你不要再生我的气,更不要再恨我,我已经冷静地想过好久,我很清楚,你爱我,你时常让着我。我的脾气不太好,可是我也曾全心全意地爱过你——”
  我拥住美庄,我的眼泪流了美庄一脸,我说不出一句话。
  “醒亚,告诉我,你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不恨我?”
  “美庄,快别说这些,快别说这些,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多么喜欢你——”
  “不,我要你说,你能原谅我,你肯答应不恨我——”
  我点点头。她在我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医生对我说过了,锯腿没有某么可怕。你一向很勇敢,应该坦然处之。也许我不能看着你锯腿——”美庄伏在我的胸前,低泣着。
  “美庄,你不要来看我锯腿,你会害怕,你会难受。我要你来接我出院!”
  “————”
  “听到吗?美庄,明天你不要来!”
  她仰起脸来,向我点一下头。
  我在那张凄苦然而美丽的脸上,吻了好久好久,才放美庄离去。
  美庄走出病室,关好房门以后,又推开它,伸进头来,两只眼睛弯弯地瞇缝着:
  “好好睡吧,再会!”
  我当真睡得很好。一觉醒来,阳光已洒遍全室。贺大哥、表姊、表姊丈都来探视,并等候我动手术。我高兴地告诉她们,美庄昨夜对我的深情表现,和美庄今天不到医院来,是由于我再三的拦阻。
  手术在“全身麻醉”中进行,全无痛苦、知觉。当我苏醒,当我睁大眼睛看见自己的左腿仅剩下一点点大腿根时,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空虚与悲悼,因为美庄的爱充满了我的心房。
  可是,天,一点不含糊地,第二天美庄仍没有来。第三天依然没有来。
  圆山大饭店的仆欧给我送来一封信,他说:
  “郑小姐在前天已跟曹先生同机飞往香港,郑小姐临走交代我两天以后把这封信送交张先生。”
  我几乎没有拆开那封信的力气与勇气;可是,我终于在剧烈的抖颤中,读完了它。
  美庄说:她终生感激我为她断了一条腿;然而,她不能终生和我守在一起了,因为那样她会痛苦,我也会痛苦——
  她说:我俩的性情、志趣,越来越背道而驰,做一对恋人,也许还很幸福;可是,她不能永远恋爱而不结婚,常常一位可爱的恋人不是一位可爱的丈夫或妻子,恋爱是买旅行卧铺,结婚是造久住的房屋,因此,她必须选择一所坚固的房子——
  她说:我已经答应了原谅她,不恨她,她感激我的宽容,她稍稍感到了平安与平静。
  她说:她的良心与感情委实令她不忍离我而去,所以那天晚上在医院她哭了,并且哭得很伤心;可是,她仍然硬下心肠走掉,因为她的理智告诉她,再不离开我,将来会使她也使我哭一辈子——
  她说:台湾终非安居之所,希望我能提早设法也到港九或更远的海外,她不愿意我固执地留在没有防御力量的地方坐等沦入铁幕,她不愿意再在台湾表演一次“成都撒退”,她这次毅然走掉也正是不愿意再做我逃难时的累赘——
  最后,她说:她要求我,如果我以后还继续写作生活时,万勿把我和她的爱情写进去,因为她将结婚,她的丈夫看了会不高兴。她又加了一句批注:“嫉妒是人性与本能,你不能要求我的外子不嫉妒,你也曾嫉妒过,我也未曾例外!”
  八十五
  我出院了。我已能走路,不过我必须使用两支架杖。
  我住到贺大哥担任训导主任的学校宿舍里。每天看看书,听听收音机,黄昏时分由贺大哥陪伴着在操场散散步,跟那些天真活泼朝气蓬勃的中学生们谈谈话。他们的校长请我在两次周会上,讲述了“我所认识的共党真面目”,与“为何反共?如何反共?”我受到了全体学生的热烈欢迎。
  我的心绪渐入平静,我练习着忘记美庄。我确已原谅了她,不再恨她,每当我瞅见放在自己床头的两支架杖时,我更感觉美庄应该离我而去,我不禁为她祈福,希望她婚姻美满,希望她在“坚固的房子”里安享一生。
  最低领袖有信来,说他在香港碰到了美庄,他正诧异为何我不曾写信告诉他时,他发现美庄的身边还有一位男士,经过介绍他这才大吃一惊地知道美庄原来竟已嫁了她身边那个盛气凌人的姓曹的董事长——他劝我不必过于伤心,他说:
  “王尔德讲过的:‘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虽非真理,但颇适用于你和美庄身上。最初我曾反对你们恋爱,后来我发现美庄尚为善良,并且为她热烈地爱你,深受感动,所以我又赞成你们恋爱。现在想来,我和你都犯了错误,受了欺骗,这错误与受骗似乎很可以与我们的政府好心地容纳‘不倒翁’一类军阀相提并论,你想把美庄变成一个朴实勤俭的好妻子,正如我们的政府想把‘不倒翁’这类军阀改变成开明民主的爱国志士一样地困难,她和他们会有一个时期表现良好,可是大风暴来时,她和他们就经不起考验——‘不倒翁’和美庄目前虽均得意洋洋,实际上却日益走向毁灭的边沿——”
  最低领袖没有说错,未出两个月,他又有信给我,说他即将来台筹办报纸,另外他告诉了我有关美庄的近况:
  “想不到这么快,美庄已和那个姓曹的分手,姓曹的爱上了一个富孀,丢弃了美庄。美庄似乎并不太伤心,前天她还请我去吃‘下午茶’,坦\地对我说:她上了姓曹的当,姓曹的并非真心真意地爱她,她发觉那个男人所以拚命地把她追求到手,乃是为了补偿过去自尊心的丧失——那个男人一直是‘不倒翁’的侍从副官,他奴颜婢膝地献出的谄媚太多了,他感到极度的自卑,于是,他想报复,他想恢复一点人的尊严——写到这儿,我不禁连带地悟出来一个现实政治上的‘哲理’——任何一位政府领袖,万万不可接受部属过多的阿谀与谄媚,今天接受阿谀与谄媚,就必须准备在明天接受反叛,接受的阿谀、谄媚越多,那反叛也必来的越大——书归正传,还是让我接着谈关于美庄的事,美庄前些日子告诉我:她曾一再想返回台湾。她说:她思前想后,她实在真正爱的只有你;可是,她又\实地告诉我,她过不了穷日子。她正和一位四十多岁的富商进行嫁娶事宜,那个男人答应带她去美国,她认为她还有足够的本钱吸引供她过后半生安适日子的男人——我担心她会遇人不淑,我怕她会沉沦下去——”
  我盼望美庄离开我以后,能有快乐的好日子过,完全出于真心,不带一丝虚伪。最低领袖的信,带给我莫大的惆怅与伤感。
  一周来,我心绪不宁。突然在一个中午,冀平津旅台同乡会的一位秘书,拿着一封信来找我。
  那是一位热心的同乡,在我卧病医院时,他曾数度代表同乡会来慰问我。当他把那封来自香港的信笺,送到我的手中,我立刻惊愕地叫了一声——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唐琪的笔迹。
  原来唐琪已逃出铁幕到达香港。她说她急于想打听我的消息,猜想我或会住在台湾,所以便试向同乡会探询,因为她听到几位经常跑台港两地的天津籍的船员说起,有这么一个同乡会在台北。她请求同乡会给她覆信。
  “我看,就请您直接回信吧。” 那位秘书告辞离去。
  我简直呆住了。我几乎忘了向这位好心的送信人道谢。
  当我想到这实在是上帝的仁慈的神奇的安排时,我立刻用那只完整的右腿跪下来感恩!只有上帝才能如此安排人间的悲欢离合!是上帝的力量把美庄指引走了,更是上帝的力量把唐琪引来了!美庄走得真好,唐琪来得真好,我的命\真好,我感谢上帝,我感谢唐琪,我感谢美庄,甚至我连团总也要感谢,这里面缺少了任何一人,都不能够落到如此美好的一个结局。
  我实在最爱的仍是唐琪。
  千真万确我最爱的仍是唐琪。
  我最、最、最盼望的仍是与唐琪的团聚。
  这真是上帝的意旨,要祂的儿女受到惨痛的分别与严厉的考验以后,卒能回到一起,与上帝同在,与幸福同在,与快乐同在——
  我立刻给唐琪写信。告诉她我在台北,告诉她贺大哥和表姊夫妇也在台北,告诉她我渴望、期待、请求她立刻飞来台北!我不知道再写甚么好,我这才知道原来极度的快乐与悲哀都同样地会使人心乱——我不想多写,我不想多耽误一分一秒,我要火速把这封信寄达唐琪跟前。她在给同乡会的信尾,曾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香港的,一个是曼谷的,她并且说明:如果同乡会马上能给她答复,信件请寄香港,如果要十天八天以后才能给她答复,信件就寄曼谷。我不知道她去曼谷做甚么?我怕她已经离开香港去了曼谷,所以我必须争取时间!
  贺大哥怎么还不回来?我急得再不能等待。我决定亲自把信送往邮局。
  我又立刻想到航空快信仍不够快,我必须再拍给唐琪一个电报!
  过度的兴奋使我完全忘了自己身体的残缺,我以为我还能飞快地跑路,当我猛然间企图迈步时,我立刻跌倒在地下。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头脑经过剎那间的昏迷之后,却变得异常清醒——我听到自己心深处发出来的声音:
  “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我不甘心,我仍要挣扎。我费力地摸到了那两支架杖,费力地站了起来。来自心底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一场剧烈的内心战斗之后,终于,我完全被慑服地,把架杖一丢,摔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过了很久,贺大哥回来了,我仍在伤心地低泣。贺大哥焦急地问我发生了甚么不幸?半天半天,我答不出话。他突然发现到桌子上唐琪寄给同乡会的信,他大叫了一声,跳了足有两尺高,那种愉快的神情,几乎比我刚刚得到唐琪的信息的一剎那更为兴奋。他双手抓紧我的双肩,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逼视着我,然后,干脆抱住了我:
  “醒亚,恭喜你,原来你是快乐得哭起来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这真是值得大哭特哭的一桩意想不到的喜事!别再哭啦,该笑啦,让我陪你笑,让我先大笑几声——”
  贺大哥狂欢地大笑之后,似乎发现到我竟全然没有一点感应。他开始惊讶地问我:
  “醒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方才写就的准备寄给唐琪的信。贺大哥看完,连说:
  “对,写得对,我马上就给你送到邮局去!”贺大哥转身就走。
  我喊住他。
  我要回来那封信。
  我把那封信扯碎。
  “醒亚,你怎么啦?”贺大哥抓住我的肩膀,“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究竟要怎么样?”
  我指指自己的腿,再看看贺大哥——
  “喔,好兄弟,”贺大哥叫着,“你不要这么想,唐琪她那么爱你,她怎么会在乎你断了一条腿?”
  “————”
  “好兄弟,别难过,让我来给唐琪写信!”
  “————”
  “唐琪一定会来台湾的,唐琪一定会细心地守护你,一定会比以前更爱你!”
  “————”
  贺大哥当真拿出纸、笔,来写信。
  “求求您,”我拉住贺大哥的双手,“求求您,您真地不能这么做,唐琪已经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我再不能要她为我牺牲更多——”
  经过一场争辩之后,贺大哥要我冷静地睡下来,要我冷静地思考一夜。他说他期待我可能在明天清晨,告诉他我同意了他的想法。
  天,当我越冷静,当我越多思考时,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唐琪比,我已往是多么自私,多么懦弱,多么羞愧,多么罪过!我怎能再加重自己的自私,加重自己的懦弱,加重自己的羞愧,加重自己的罪过?如果我真爱唐琪,如果我真心愿意勇敢地在唐琪面前忏悔,如果我真心盼望她今后能够获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我怎能要她终生厮守着一个残废?如果我真敬畏上帝,如果我真心对上帝感恩,如果我真愿意获得上帝的赐福,我怎能继续地仍旧做一个自私懦夫,不为上帝所喜悦的儿女?
  我锯掉了一条腿,不要紧;如果,我的自私、懦弱,却没有跟着一齐锯掉,那才是我今生最大的悲哀。
  想到这儿,我爬坐起来重新给唐琪写信——这时,已是黎明时分。我给她的信很短,我告诉她我在台湾过得很好,同时祝福她在曼谷必也过得很好、很幸福。
  贺大哥拗不过我,答应给我发掉这封信。当他跨出门口时,我突然感到了奇异的悲伤与懊悔,我险些喊他回来——让我重写一封渴盼唐琪立刻到台湾,到我身边的信,再去投邮。感谢天,我没有。
  我想,我做得对。由窗口,我看到贺大哥的背影消失在奔向校门的道路上,我感觉,我这才是做了一件真正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我不再是一个孩子。
  八十六
  表姊知道了唐琪的消息,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我的想法;她也要给唐琪写信,告诉唐琪我的真实情况,并且要唐琪火速到台湾来。我对表姊说:
  “姊,唐琪的信上说得很明白,她即将前往曼谷。曼谷是一个好地方,她也许已经在那儿找好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工作,她也许已经跟一位泰国华侨恋爱,将在那儿开始享受非常美满的家庭生活——想想唐琪以前怎么对我和郑美庄吧!我怎能再给她一丝一毫苦恼与困扰?”
  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不止千百次为唐琪祈\。
  唐琪的回信来了。
  她还是那么热情,她说接到我的信的那一天,真是她历经艰险逃脱铁幕之后最美好的一个“快乐日”;她说我的信虽然只有短短几行,却带给了她无上的欢欣与安慰。接着,她说她很抱歉不能把我姑母一家人的近况告诉我,因为她一无所知——虽近在咫尺,亲友间也没有互通信息的自由,这正是铁幕的一大特色——再往下读她的信,我不禁惊呆住了——她告诉我:她已答应了国军滇缅边区总部,到那里担任医护工作,她说她即将前往曼谷,转赴滇缅边区,又说我必会为她重新从事医护工作,而高兴,而欢舞!
  天,这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唐琪去曼谷,原来竟是要经过那里,进入滇缅边区!
  一阵惊呆之后,我不禁像对待历史上一位女英雄似地,对唐琪肃然起敬,一阵悲痛与辛酸却也接踵而至——我如果像往昔一样,有两条健壮的腿,我必定立刻搭机飞往香港,跟唐琪一同前往滇缅边区;可是,现在——
  当天,贺大哥跟表姊相继看到了唐琪的信。
  “小弟,你看,你还猜想唐琪会是到曼谷嫁人、纳福、当寓婆;她原来是要到荒蛮的滇缅边区去做战地护士!你还不马上写信,要她到台湾来?快听姊姊话,小弟,马上就给她写信,甚至打电报!一个女人跑到游击区去,多危险!多可怕!难道你不惦记她吗?难道你不需要她吗?”表姊急得团团转地,对我讲。
  “姊,”我慢吞吞地回答表姊,“我已经想过了。当我知道了她这个出人意外的消息时,我简直更没有勇气,也更没有理由要求她到台湾来了!”
  “醒亚,醒亚,”贺大哥连叫了我两声说,“慧亚的话没有错。你不但需要唐琪,台湾也需要唐琪——难道台湾不需要医护人员?难道台湾不需要一位刚刚逃脱铁幕,为自由而战的反共女志士?她在台湾照样可以贡献智慧、心血、与劳力!她实在不必跑到遥远的滇西去!”
  “——”我说不出甚么,我只是摇头再摇头。我深深感到唐琪的伟大与自己的渺小,我不愿也不敢再向唐琪表示甚么,更不愿也不敢劝阻唐琪任何她所决定要做的事。
  表姊快要生产了,却不辞辛苦地一连多日,每天上午、下午,都跑来看我一次,当她跟贺大哥见面时,总要神秘地问一句:“怎么样?有甚么消息?”
  我意识到表姊跟贺大哥一定瞒着我做了一件甚么事。果然,当我追问时,贺大哥说出来:
  “醒亚,我们应该告诉你,没有获得你的同意,一周前,我已经跟慧亚联名寄给了唐琪一封航空快信——”
  “甚么?”没等贺大哥说完,我插嘴进来,“您们,您们写信,叫唐琪来台湾?”
  “是的,”表姊说,“并且告诉了唐琪,郑美庄已嫁人远去——”
  “还告诉她我断了一条腿?”我痛苦地问。
  “是的,”贺大哥接着说,“我们应该对唐琪\实,因为唐琪\实。醒亚,好兄弟,你不要责怪我,我那么迫切恳求唐琪来台湾,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为了减除一点我自己的罪疚,当初是我一手造成了你们俩的残酷离别,如今我一定要在促成你们俩的团聚上,尽所有的心力,必要时,我要去香港或曼谷接她来——”
  这时,我发现表姊已经流满了一脸眼泪,她走近我:
  “你看看我跟贺大哥写给唐琪的信的底稿好吗?你看看,我们说得究竟对不对?”
  我读完了那封信的底稿。是一封那么\恳,那么真挚,那么委婉,那么有力,那么殷切,那么感人的信!
  表姊是多么爱我,贺大哥是多么爱我,而唐琪,更是多么爱我,相爱的人们多么应该生活在一起,相爱的人们多么应该生活在一起——
  刚好就在这两天,两桩喜讯到来:表姊夫由于工作勤奋,被调升邮局支局长;贺大哥由于受到教育界友好敬重,被聘转往一家著名中学担任校长。我真为他们庆贺不已;表姊与贺大哥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我们即将由公家配给较大的房舍,唐琪来了,足够你们两人住的了——那时,你们便成了‘香饽饽’,被我们抢来抢去——”
  几天以来,经过千辛万苦在心深处筑起的那一道理智的闸,如今,几乎要全部崩溃了,我一手拉紧了表姊,另一只臂拥抱住贺大哥,不住地说:“谢谢姊姊,谢谢姊夫,谢谢贺大哥——”接着,我险些冲动地问一句:
  “唐琪真地会来吗?唐琪真地会来吗?”然而,我激动得说不出来——
  表姊和贺大哥似乎了解到我此刻的心境,他们连连地说着:
  “唐琪一定会来的,唐琪一定会来的——”
  我点了点头,又不禁摇了摇头——我倒在床上,想获得片刻的宁静。我双手合拢,放在胸前,祈\——祈\。
  就在当晚,唐琪的信来了。
  信封上的暹罗邮票,告诉我,她已到达曼谷。我急忙拆开,屏止了呼吸,读下去:
  亲爱的醒亚:由港动身前夕,我接到了贺先生和慧亚的长信。我整整哭了一夜,一夜内我不止千百次地动摇了前往滇缅边区的决定。可是,醒亚,请转告诉贺先生和慧亚,这两位我一直敬爱的好心人,请他们原谅我,我终于在朝阳冉冉上升的时刻,硬下心阳,搭机前往曼谷。
  醒亚,为甚么你不告诉我你的不幸遭遇与真实的现况?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怕我惦记你,甚至怕我回到你的身边对我会是一种牺牲——醒亚,你是这么好,你是这么体贴我,你是这么为我着想,你是这么爱我!我真恨不得立刻投进你的怀抱!我应该那么做,我知道你有多么需要我,尽管你不肯讲;可是你越不讲,我越知道你的爱是多么深,多么真——
  如果你当真如你日前信上所写的生活过得快乐,我想,我实在不必前往台湾;偏偏你并非那样。贺先生和慧亚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因此,我几乎完全决定下来,我必须立刻到你那里去,当你在寂寞苦难中不能享有我的爱,我的爱还有甚么价值?
  可是,醒亚,请容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回到你的身边;只是,不是现在,是将来,而且那日子绝对不会很远。
  醒亚,我这次逃脱铁幕,是由一位云南人,和一位德国人的全力协助,始告实现。那位德国人是我当初在北平护士学校的老师,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同时是一位热\的传教士,她是东德人,可是她痛恨苏俄在她的祖国制造的傀儡政权,她清楚东德人民在共产党统治下所过的地狱般的苦日子,当她看到中共统治大陆的真象后,她越发联想到自己祖国土地上的血腥、悲惨——她渴求逃出铁幕,奔向西德或其它任何一个积极反共的地方。经过那位云南朋友的建议,她决定前往滇缅边区。她久住中国,已与中国人发生深厚的情感,所以她认为到艰苦荒蛮的滇缅边区为中国国军战士工作,比到西德或其它地区都更有意义。醒亚,你想想,当我和我这位外国老师搭伴同行来到香港,如果我变卦改往台湾,让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位外国老妇人,单独去滇缅边区,这实在是一件我不该做的事。
  醒亚,我一到香港那天,便和滇缅边区总部的驻港负责人见了面,我满口答应了绝对到他们的基地协助我的老师担任医护工作,同时,我们已经在调景岭忠贞难胞中考选了三十名青年女护士,她们也将进入边区担任我的助手:我若突然反悔,不只是向边区总部驻港负责人失信,不只是向三十位满腔热血的女孩子们失信,也是向滇缅边区五万方里山野丛林内全体战士失信,这又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事。
  醒亚,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告诉你:我皈依了主。我已经是一个基督徒。这些年来,每逢遇到危难,全是靠我的信心,靠我的\告,靠主的引领,靠主的恩惠,而平安度过。当我在铁幕内,我曾祈求主帮助我投奔自由,又曾祈求在自由区能够听到你的平安信息;我所祈求的,主已完全答应。我蒙恩太多,亏欠神也太多。因此,我应许跟随我的老师到边区工作,是为了医护战士,也为了荣耀神,报答主!如今要我向神,向主失信,更是我万万不能做的事!
  醒亚,难道我不知道台湾比滇西好?我清楚知道,台湾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有自由舒适的生活环境,还有你的爱!而滇西,有的只是原始森林,只是高山深谷,只是风雨瘴疠的侵袭,只是虎狼蛇蟒等等野兽的出没,只是比这些野兽更狠毒的共军与缅人的夹击——可是,醒亚,你立刻可以衡量出:在这两个反共基地,然而环境却是天壤之别的所在,究竟何处更需要一个医护人员?何处更需要注入一滴新的反共血液?
  醒亚,我答应了前往滇西,我相信我吃得下那份苦。山区中已有不少军眷、摆夷妇女,和由云南逃出的爱国女青年,难道我就不能跟她们共患难同甘苦?难道我就得过一辈子罪恶的大都市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
  醒亚,我已抛弃了护士工作太久,我真高兴能重新回到这个岗位。我已答应担任他们的护士长职务,这一职务使我昂然抬起了头,使我觉得可以洗刷掉我过去一切遭受过的侮蔑与卑视。
  醒亚,你应该鼓励我这个新生活新生命的开始。你会那么做,我知道。
  醒亚,我就会回来,我就会随着凯旋的号角回到你的身边,回到天津,回到北平,我们将在那儿建立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一生都要守护着你,爱你。失掉了一条腿,这有甚么要紧?只要你爱我的心完整如初,我一点都不会感觉你失掉了一星一点一丝一毫!
  醒亚,珍重,努力你的事业,我就要起程由泰国进入山区了。我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祝福!
  问候慧亚和贺先生,我不单独给他们覆信了,我永远记得他们对我多年来的好意。
  你的琪
  八十七
  有人说恋爱可以使人年轻;然而,我的两次恋爱使我变得颓废、苍老——
  刚刚生了一个男孩儿的表姊,尚未出院,她要表姊丈一再来劝慰我,这位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老实人连连\恳地对我说:
  “醒亚,你得振作起来。为了早日跟你的唐琪重聚,你必须在这场争自由反奴役的战斗中,贡献你最大最多的力量。不但你要如此,我、慧亚、贺大哥、所有的朋友,凡是同情和爱护你和唐琪的人,也都要如此。我们现在唯一能帮助你和唐琪团聚,并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方法,也正是也只有付出我们每个人的一切,奉献给复国的战斗——”
  贺大哥做了我的“精神疗养院” 的院长。他有时温和地安慰我,有时则狠狠地照着我的肩头连打几拳:
  “老弟,坚强起来,我不是已经再三地跟你说过了吗?郑美庄和唐琪走的路,是她们自己选择的路;你有你的路,你得昂头挺胸走你自己的路!”
  我咧嘴苦笑一下:
  “我已经不能走路了,我短了一条腿——”
  贺大哥抓紧我的手,眼睛充满了热,声音充满了力:
  “老弟,你丢了腿,你并没有丢掉手,你必须用你的手开始写作,继续写作,永远写作下去。需要你写的东西太多了:你认识共产党的真面目,你应该写!你醉心民主政治,你应该写!你向往自由、和平,你应该写!这写作虽是一桩艰巨严肃的事业,但是没有腿的人照样可以完成它;只要你有头脑,有手!”
  最低领袖到了台湾。当他原原本本把唐琪的事知道了以后,他严肃地对我说:
  “这位唐小姐真不愧是南丁格尔的真正信徒!醒亚,你知道吧,一百多年以前,白衣天使始祖南丁格尔勇敢地率领破天荒第一批女护士前往克里米亚战场,也正是为了抵抗暴俄的侵略!如今,唐琪到滇西战场真是完完全全承继了南丁格尔的精神,她必定工作得很好;我们可绝对不能落伍,我们必须加紧工作,尤其是你。”
  ※※※
  我已经渐渐地振作,坚强起来了。
  我已经按照表姊、表姊夫、贺大哥,与最低领袖的话,在做,在日益努力地做。
  我发觉自己肩头的任务、我相信,我和唐琪的团聚负荷,一天比一天沉重;然而,却发现我变得一天比一天年轻。
  我相信,我和唐琪的团聚,为期不会太远。我还相信我们会比以前更为相爱——她已经说过了:只要我爱她的心完整,失掉一条腿又算得了甚么?
  ——一九五四年秋脱稿于台北中和乡曦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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