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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7 王蓝(当代)
  “我可以慢慢学。”
  “够幽默!”她连连大笑三声,惹得同学们异口同声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
  自那天起,郑美庄与我之间,多了一个两人都喜欢的话题——谈平剧。
  美庄一向喜欢“请客”。“我请客!”几乎已是她的口头禅,对一般同学如此,对我更不例外。我并不喜欢大吃大喝,却乐于接受她请客看戏,好几次她请我去观赏当时享有盛名的“厉家班”与来自山东的“实验剧院”的演出。最令我看得、听得过瘾的,是“厉家班”厉慧良的武生戏“挑滑车”,与“实验剧院”院长王泊生演的关公戏。
  多日来,显然看得出郑美庄心情愉快。快乐是有传染性的,常跟郑美庄在一起的同学们,似乎都感染到喜悦,老实说,也包括我在内。维他命G一劲儿地说:“郑美庄这阵子天天眉开眼笑的,变得比以前更好看了。”又说:“丈母娘”竟告诉他:她与一些女同学都真\地祝福我和美庄,认为我们是天作之合理想佳偶。最低领袖则一连跟我说了几回:“我对郑美庄的印象可确实改观啦!自从那次在医院手术室,看到她那一脸焦急关心,又看到她眼眶里滚出来泪珠,我完全承认她是本质很好的女孩子——”
  是的,郑美庄本质原是很善良,只因为特殊家庭环境的娇纵,使她的习性、观念与我之间有着一大段差距。我时常默想她的好处,也感念她的好心;然而冷静下来时,又会越想越觉得她和我很难成为理想的一对。许多理由如此提醒我,最大的理由,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仍盘据我心,不肯让出空隙。
  当我和郑美庄一起高兴地观赏平剧或谈论平剧时,心中便断续浮现当年我拉胡琴,唐琪唱麻姑献寿的情景——我尽力想排除那段记忆。对郑美庄,我觉得有一份歉疚。
  我也曾如此想:果真唐琪始终真挚爱我如初,我该为她“守身如玉”,果真唐琪为我殉情而死,我该为她“守节终生”;可是,她已经背弃我,她已经不爱我,她不但未死,且正在纸醉金迷的欢乐场中过活——想到这,我很她,恨她入骨;然而,我很快地感觉出来,我所以恨她,还是由于爱她的心未曾全部冰冷;否则,对于一个丝毫不爱的人,又何恨之有?
  我抱怨命\,我抱怨为何不要唐琪和我在此时此刻此地开始相遇相爱!
  当郑美庄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竟几次险些叫出来:“为什么你不是唐琪?为什么你不是唐琪?”
  接着,我又想到:如果唐琪有郑美庄千万分之一的财富,也不会沦为舞女歌女了,如果唐琪能在沙坪坝读大学,她定是个备受师长与同学喜欢的好学生,她的美貌不知道该如何使同学们吃惊!她比郑美庄好看得太多了,同学们会给她破例地打上“五百分”!她很能吃苦,她会和我一起勤奋读书,俭朴度日,我俩会被人称羡为一对十全十美的理想爱人——如果,她愿意做护士,重庆这儿有的是医院,沙坪坝上就有好几家,那样,我们也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还可以介绍最低领袖、维他命G、郑美庄、一大堆男女同学跟她认识,她一定会热烈地拿他们当好朋友看待,尤其我更要她特别对郑美庄好,要她爱郑美庄如同爱一位小妹妹——
  唐琪、唐琪、唐琪——天哪!到何年何月何时,我才能忘下如此难忘的唐琪啊?
  四十七
  一天清晨,我接到了自贺大哥工作的机关寄给我的一封信,急忙阅读一遍,原来是一位尚先生写来的,信上说他最近自天津辗转抵渝,在津曾与贺大哥和我姑父会晤,并且姑父托他给我转拨来一笔款子,嘱我立即到他那儿一叙。
  万万没有想到的,令人狂喜的好消息呀!我立刻请假去重庆找到了尚先生。
  首先他将两万法币交给我,对于我,这是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当时颇令我暗吃一惊。
  “在天津,令姑丈托贺力兄转托我替你拨款。两千伪币,按目前行市折合约为一比十,所以我应该交给你两万块钱,”尚先生接着说,“我曾和令姑丈见过一面,他要我告诉你:你的姑母很壮实,每天烧香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你,听到贺力兄回去说你已在四川读大学,她高兴极啦!妳的表哥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一个男孩,你的表姊也订婚了,对方是一位在邮政界做事的。”
  “贺力大哥呢?”我问尚先生,“他怎么不跟您一路回重庆来?”
  “唉,”尚先生叹了口气,“我本想不告诉你的。因为他工作得太积极,他被捕了。”
  当时,我觉得一阵晕眩,眼泪立刻滚跌出来。若非跟尚先生是初次见面,我想我会放声一哭!
  “用不着太难过,”尚先生劝我,“我们任何一个敌后工作者都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贺力兄被捕的前半小时,我们还在一起,我若再晚离开他半小时,便会一块儿被补了。我知道贺力兄非常爱你,你为了感念他,应该把悲愤化为力量。也正为此,我已写信告诉他的弟弟贺蒙了,你们都要好好充实自己,储备力量,给他复仇——”
  “他已经遇难了吗?”我问。
  “我临走那几天,还没有听说,现在就不知道了。”
  猛然间,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尚先生握紧我的双手:
  “好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没有用,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你该把悲愤化为力量!”
  “是的,”我呜咽着,“我记住了!”
  时间已到中午,我邀尚先生到两路口社会服务处食堂吃饭。他坚持要做东,当然我不肯答应。我告诉他:他是我离开天津四年以来,第一次第一位邀请的客人;四年来我从无力请客,今天我有钱了,而那钱还正是他千里迢迢帮我带来的。
  吃饭中间,他继续告诉我一些敌后的状况。他说: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天津的英、法租界当即被日人接收,英、美、法、同盟国侨民一律被关进了山东潍县集中营,我们的地下抗日工作因为丢失了租界的掩护,比以前更为艰难险恶,可是那些爱国的中华儿女们却比以前更勇敢,更坚强,更创下一连串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光荣事迹!而贺大哥正是一部分重要工作同志的领导人。他又说:日本人在表面上虽然还勉强摆着一张“撑得住”的面孔;实际上,日本人已经撑不下去,并且就要临近崩溃的边沿了,而把日本人拖到泥淖里越陷越深的正是中国,日本人目前普遍厌战,可是日本军阀和财阀们便更变本加厉地实行暴力侵略与经济压榨政策,全华北的老百姓都正在奴役与饥饿中过日子,物质缺乏达于极点,家家户户的铁门、铁窗、铁器用具,以至于小铜佛、小香炉都在“献铁献铜\动”下被日本人全部劫收去,充做制造枪炮的原料,大米、白面普通人再也吃不到了,每天可以看到街头排成一字长行,人们在那儿凭配给票领食“混合面”与“麸子”——
  说到这儿,尚先生突然把话题一转:
  “噢,受苦受难的是沦陷区的老百姓,那些日本人与汉奸中的显要达官们,和一些毫无国家观念,专靠投机倒把发了财的商人们,还不是照样在花天酒地里疯狂地享乐!我临离开天津的前几天,天津正在选举什么‘歌后舞后’,结果一名叫什么唐琪的当选了!”
  “什么?唐琪?”。我失声叫出来。
  “是呀!怎么?你知道她呀?” 尚先生问我。
  “以前见过,”我说,“她和我还是拐弯的亲戚呢!”
  “噢?我在天津倒从没有听人说起过你还有这么一位令亲。她很有魔力呀!她灌制的留声机唱盘,非常流行,报纸大捧她,叫她什么‘小白鸽’,一些登徒子和敌伪达官巨贾们都趋之若鹜——唉,真是妖孽,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第二次觉得一阵晕眩,和初听到贺大哥被捕消息时,同样地险些仰倒下去。我再吃不下一点饭。我竭力装着镇静无事;可是尚先生已经看出了我的异样。
  “怎么?又难过起来啦!”他关心地问我。
  “我又想起了贺大哥。”我这么答着。我并没有全部撒谎:我只是撒了一半谎。贺大哥与唐琪的消息,前后带给了我同样的沉重的痛击!
  跟尚先生分手,我失魂落魄地独自返校。我有钱了;可是,我失去了贺大哥与唐琪。
  渐渐地,我发觉我把贺大哥与唐琪的消息相提并论是一件罪不可恕的事。贺大哥被捕了,甚至可能遇难了,我悲痛是应该的!他带我到南方,他救过我的命,他帮助我入学,他爱我如手足!唐琪呢?尽管她也曾爱我,可是她终于背弃我,欺骗我,她情愿留在敌区,如果她的自甘堕落和贺大哥的为国牺牲竟使我同样悲痛的话,那唐琪岂不是太侮辱了贺大哥!简直也太侮辱了我!
  唐琪呀唐琪!哼,你亲口说要跟我同来南方,又说你要在这儿做护士,供我读大学,你说得好甜蜜好动听!结果呢,你曾亲口告诉过我你已不再伴舞,只在舞厅驻歌能糊口就好了,为何又重新伴舞,而且还当选什么歌后和鬼舞后——唐琪呀唐琪,你真是哄骗我的话说尽,伤害我的事做绝——
  ※※※
  我变得坚强硬朗了。我不再思念唐琪。
  我早就应该如此,我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大男人了。
  四十八
  我把一万块钱寄给贺蒙。他去年已在军校毕业,目前,正在一个部队中见习。他回信来了,他已知道了贺大哥被捕的事,他说他即将见习期满,已经决定参加远征军到印缅杀敌,替贺大哥报仇;钱,他只留下两千,八千元退还回来,他说他在军中一切都由国家供给,而我还有一年大学要读,所以钱还是留给我用。
  我给贺蒙的信上,没有提到表姊已经订婚,我不愿贺大哥的不幸音讯之外,再多给他增加惆怅——我想,他会对表姊一直念念不忘的。
  不久,贺蒙便到了重庆。我们曾有一整天的欢聚。翌日,他便随部队开赴昆明,转赴印缅。
  贺蒙出国远征以后,我感到寂寞极了,空虚极了。在重庆,在四川,在整个的大后方,我再没有一个比他更亲的人了。
  这时节,我觉出了最低领袖与郑美庄给予我的友情,异常珍贵。
  我用姑父给我划拨来的钱;买了一些衬衣、背心、袜子,给自己用,另外买了两套尺码不同的中山服,两双皮鞋,和最低领袖分用,他虽然不是战区学生,可是家境贫寒,一向和我的“生活水平”差不多。我也给郑美庄买了礼品,她不需要衣物,我送给她的是许多本有价值的书籍。
  我又自动地,拿出一部分钱借给几个非常窘迫的战区同学。
  贺大哥被捕的事,一直使我精神沮丧,我时常想到:友谊至高无上,钱算得了什么?在能力所及,我应该帮助一些清寒同学。
  可是,没想到,我这么一点点心意,竟触惹起阴\家拟定了一个恶狠的攻击我的计划。
  一开始,我只是听到有人讲我发了财,或是讲郑美庄送给了我一大堆钱,再不就是说学校当局与政府当局因为我上次制压学潮有功,按月送我一笔津贴——
  三年来我一直穷惯了,突然换了新“行头”,并且还替同学换了新“行头”,甚而还向外“放账”,难怪会有多事的人花费无聊的心思去猜想我的“经济来源”了。我没有兴致去和这批人一一解说:“这是我姑父的血汗钱,千辛万苦划拨来的!”我不屑和这些人打交道,我知道自从上次学潮事件平息以后,同学中增加了许多对我友好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对我嫉恨的人。后一批人在大宿舍里就曾经冷讽热嘲地说过:
  “喂,老兄,咱们可没有资格谈恋爱呀,咱们的肩膀里开不出子弹来呀!”
  “对呀,格老子泡女人我也没得份呀,我的屁股是完整的呀,不像人家曾经被枪子儿穿过两个洞呀!”
  每次我都装着没听见,我觉得我应该容忍下来。几位喜欢打抱不平的同学,几次为此要和那批人动武;可是,我反而加以劝阻。我已再三想过,我总不能做一个自前线退伍下来,却在后方把拳头在自己同胞身上乱挥的人。
  可是,阴\家会把别人的容忍视为怯弱。他们终于向我放射更毒的冷箭。
  学校里,一连发生了许多窃案:同学们的钢笔、字典、书籍、毛衣、西装、手表、手电、太阳镜、皮鞋、被单——一再被偷,偷的人技术高超,做案累累,迄未被人查获。突然一天午饭以后,军训教官宣布要突击检查宿舍搜寻赃物,同学们都大表欢迎,于是各宿舍大门一律关闭,开始搜查。
  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我却看得很清楚:教官和几位同学在我的床垫下搜出来一件毛衣,和两张当票——一张当的手表,一张当的西装,而清清楚楚当票上还写着“张醒亚”三个字!那毛衣、手表、西装都正是三个同学不久以前被窃的东西!
  我当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这是一种最卑鄙、最无耻的栽赃与陷害!可是消息不胫而走,剎那间便传遍了全校。一些人更乘机而起,大放谣言,说他们早就看到过我深夜携物外;又说因为我一直被大家公认是好学生,所以起初还不大肯相信,如今人赃俱在,并且军训教官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当然谁也无话可讲;更说怪不得我近来突然“致富”,原来内幕如此。
  学校派人往那当铺调查,当铺老板已不记得原典当人的面孔,只承认“张醒亚”三个字是他所写,因为他当时问过那个典当人尊姓大名,那个人便告诉了他,是“张醒亚”。
  我理直气壮地抗辩:
  “果真是我所为,为什么当时不用一个化名?”
  却有人理直气壮地反驳我:
  “果真是别人所为,又何必非在上面写张醒亚?好汉做事,好汉当呀!”
  接着,有人提议:要全校每位失窃过的同学一律到训导处登记失物及价值,追不回原物时,须由窃盗人照价赔偿。
  失窃单公布了,总价是一万二千元。
  我愤恨极了。我几乎再不能忍耐地想要杀人。可是,我没有对象。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指明我是窃犯,然而有一大堆人天天在暗中给我制造罪名。奇怪的是:“笑面外交”这一次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最低领袖、维他命G一大批同学,仍然全心全力为我辟谣辩护;他们被骂得更惨,他们被指称为:偷盗司令的军师和副官!
  郑美庄来宿舍看我两次。我痛苦极了,我不愿跟她讲话。她约我到江边散散步散散心,它怕我这样呆在宿舍里连气带闷会害起病来。我不肯去,我变成一个暴躁乖僻的人。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突然病倒了。一开始是腹疼,校医恰巧不在,一位药剂生做主给了我两包泻盐,吞服后不但不泻,肚子反而更疼得剧烈,接着发高烧,呕吐——最低领袖吓坏了,他坚决主张找车子连夜送我到重庆的医院。我希望熬过一夜,等天亮后请校医再仔细\断一下。我拗不过般低领袖,他和维他命G三更半夜跑去找到郑美庄,然后他们又到沙坪坝电信局摇电话给郑美庄家叫车子。天朦胧亮,车子来了,我被护送到重庆临江门宽仁医院。
  医生当时判定,我是急性盲肠炎。他直抱怨我不该误吞泻灵,使病情加重,又抱怨我来得过迟,虽然可以马上开刀,却无法保证没有危险,如果一旦盲肠已行溃烂,转变为腹膜炎则恐束手无策——
  入院保证书上的几行大字——病人施行手术后如发生任何不幸情况均与医院无涉——在这剎那,特别令人触目惊心。医生要最低领袖或郑美庄在上面签字盖章,郑美庄突然哭出来了,她叫着: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请你们医生救治他,不要叫他发生任何危险!”
  最低领袖比较冷静,他盖了个手印,嘴里直念叨着:
  “这不过是应办的手续,醒亚会获救的!”
  这时,突然有工役与护士自外面跑进来。
  “格老子,挂球了!”工役叫着。护士也向医生正式报告“防空警报球”高挂起来了。
  医生看看我,镇定地说:
  “没关系,手术必须立刻进行,不能再耽误。”
  大家似无太多惊慌。在重庆,人人都是跑警报的老手。“挂球”,只是“预行警报”——告诉大家,敌机已自汉口或宜昌基地起飞,要大家预作躲避的准备;如果再侦查到敌机确是向西飞来,一俟迫近四川上空,就会挂出两个球,同时拉放“空袭警报”催促大家进入防空洞;如果敌机迫近重庆上空,就会挂上三个球,同时拉放“紧急警报”。也有几次,“预行警报”之后,判明敌机未向四川飞来,过了半小时或一小时后,便解除警报。
  几乎是同时,郑美庄与最低领袖拍拍我肩头:
  “不要怕啊,鬼子飞机不一定来。我们都不走,我们在手术室外边守候你。”
  灌肠,周身汗毛统统刮掉,然后,我倒在一张“推车小床”上,被送进手术室。
  我一直喃喃着:“不要怕,不要怕。”当进入手术室,我禁不住开始恐惧起来。我觉得好阴森。这与上次在另一家医院开刀取子弹的气氛,全然不同,那次是那么轻松,好玩;这一回,在警报声中开刀,怕的不单是敌机来投炸弹,更怕的是敌机纵然不来,也无补我因延迟就医而盲肠已经溃烂的致命悲剧!
  “局部麻醉”的药剂注射进我的后脊椎骨时一阵剧疼,几乎使我忍耐不住地叫出声来。我又险些冒失地提出,要求医生给我改为“全身麻醉”,我宁愿“不省人事”地接受“切割”。我说不出,而我知道医生也不会接受我的无理请求。睁着眼睛,脑筋清醒,如果剖腹之后,医生叹说一声:“唉呀,已转为腹膜炎——”那即是宣判了我的死刑——我越想越怕。
  我从没有如此感到过惧怕死亡。我更不甘心落得如此一个死法!如果我这么草率地死在重庆的医院,何如当年死在太行山战场?
  真要命,手术约摸刚刚进行了六、七分钟,“空袭警报”突然吼了起来。那也本是往日听惯了的;然而,不早不晚,在此时此刻,那尖锐的“两短一长”的声响,钻进手术台上不准动弹一下的病患者的耳朵与心脏,着实令人战栗。手术室外起了一阵骚动,我听到美庄在门外哭嚷:
  “求求你们,快把他抬到防空洞去哟——”
  又听到最低领袖劝慰美庄:
  “莫着急,莫着急,翳院一定有紧急措施,我们必须与医院合作——”
  医生与护士们一起警告我:“千万不能动啊,不要怕。”又告诉我:“已经切开了腹壁与筋膜,正要进行肌肉分开,割开腹膜——所以千万不能动。”
  显然,他们不会弃我不顾而去。短暂惊慌之后,我居然镇定下来。
  我想到了“听天由命”,想到了“生死有命”,又想到了中学时代偶尔听牧师讲道时常说的一句话:“人之路的尽头,神之路的开始。”霎时间,似有光亮掠过脑际。我开始祈\。人到在自己全然无能为力,山穷水尽处,纔会真正谦卑下来仰望神。
  天哪,“紧急警报”当真叫了起来。那凌厉的声响把我自“半睡眠” 状态中惊醒。近在我身边的医生严肃地宣称:不要理睬,决定继续工作,护士们欣然应诺。又听见美庄与最低领袖,同时在喊:“醒亚,别着急,别怕啊!我们都在这里守候你。我们决不去防空洞,等你手术完毕再一块去——”
  这些充满爱心的话语,听来,直如来自天使。一点不含糊地,日本飞机顷刻即临重庆上空。手术室内依然极度肃静。
  猛听到医生与护士们同时喘了口大气,他们宣布:取出的盲肠下半端已剧烈发炎,且已肿硬,再迟延开刀就会崩溃了,如今费力费时,终告脱险,真是万幸。
  对仁慈的上帝,对勇敢的不顾自身危险来医救我和陪伴我的好心人,我真不知该如何道出感恩、感激与感动。
  手术前后可能已进行了三十多分钟,在“紧急警报”声中,又过了约莫十分钟,创口缝线完毕。我们这一堆人,才开始躲进防空洞,我是被抬进去的。
  洞内,空气很坏,人很多,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地方放置我的床位。不少病人正在呻吟不绝。郑美庄与最低领袖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洞内气温很低,我却感到燥热并且开始流汗,她俩不停地为我擦拭。
  “警报”解除了。窜入重庆的敌机并未投弹。后来得知:敌机被我空军健儿拦截发生空战,一架敌机且被击落,毁于重庆近郊弹子石。
  我被推进病房。
  那是三等病房,情形并不比防空洞好太多。住满外科病人,有的喊痛呼救,有的已经安然入睡鼾声如雷。我倒在床上,混身上下仍然淌汗不止,最低领袖和郑美庄继续为我擦拭。护士怕我不能睡好,给了我一包安眠药。朦胧中,只记得郑美庄坐在一个小凳上,伏在我的床头,不住地安慰我:
  “静静睡吧,我守住你——”
  这真是太难为她了;一阵昏迷,我入了梦乡。
  翌晨醒来,太阳已照满病室。郑美庄仍安谧地伏睡在我的床头。
  “我还没有叫她,”最低领袖说,“要她多睡一会儿吧。她长这么大,恐怕从来没受过这种坐着睡觉的洋罪!”
  护士来为我试温度时,邓美庄醒了。她和最低领袖同时离去,她要最低领袖回校代她请假,她自己则是回家去换换衣服,然后再来医院。
  下午,郑美庄带了许多罐头、点心、水果、牛肉干、陈皮梅给我,正好碰到医生查病房,他笑嘻嘻地对郑美庄说:
  “小姐,你买这么多东西给谁吃呀?”他用手一指我,“他二十四小时内只许喝开水,连稀饭都不能吃的!”
  黄昏时分,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来了。两人气愤愤地告诉我:自我深夜离校,那一批造谣份子认为是天赐良机,便猛烈地宣传指我“再不敢露面”,指我“躲藏起来”,指我“畏罪逃之夭夭”。虽然主持公道的人说我确实病在医院里;可是他们却说我那是装病,又说:“肓肠人人有,随便什么时候愿意割就可以割,何必单在这时候去割呢?”他们不相信我患了急性肓肠炎。
  我愤怒得由病床上猛坐起来,着实把最低领袖、维他命G吓了一跳:“醒亚,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学校杀他们!”他们把我一抱,紧拉住我双臂,硬把我拉倒病床上,不停地劝说。我不能平静,不顾医生的嘱告胡乱翻身,结果,开刀创口处的缝线突然崩开了!
  一阵奇异的剧痛,使我脱口呼叫了出来。护士们马上把我床头围住,迅速地,把我再度推送进手术室。
  医生重新把线缝好,一面郑重地警告我:再不能动弹一下了,另外还要特别小心不要感冒,否则一咳嗽,线也会裂开。
  由手术室出来,奇怪,他们不再送我回原来的病房,经过一个甬道,转一个弯,我被推送到一个单人病房门口。
  “郑小姐刚才办过手续了,她要你住头等病房。”一位护士告诉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叫着。姑父给我的钱已所剩不多。上次开刀取子弹是学校校医室出的钱,这次当然得我自己出钱。我的钱如果不敷,而要郑美庄拿钱出来,是我不愿意的。我坚要护士们送我回原病房。
  “醒亚,”郑美庄刚好跑过来,“你不可以固执己见,你需要静养,三等病房太乱,那个锯掉腿的老头子一直在没命地喊叫,你怎能睡好呢?听我话,哪怕是只听这一次。”
  “快把他推进病房!”冲着护士小姐,郑美庄像命令她家的勤务兵似地;还好,她紧跟着连连说了:“千谢万谢,千谢万谢!”
  我未再挣扎,担心再把缝线崩开;美庄的\恳坚持,也使我不好再固执。
  病房舒适宁静,我却仍难入睡。
  “乖乖地睡,乖乖地睡。”郑美庄轻拍我,维他命G笑说不妨请郑美庄低唱一首催眠曲。
  入夜,我有点发烧。口干舌燥得厉害。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已经返校,郑美庄守着我,不住地看着手表:
  “快到开刀后的二十四小时了,到时候我就喂你水吃,把广柑挤一点汁子喂你也可以,我会。我小时候生病,妈和杨嫂就那么喂我的——”我平躺着,“辗转反侧”是医生禁止的。背脊骨和腰一阵一阵地酸疼不止。安眠药似乎也失去效力,心中尽是旋转着校内那一批阴\者的嘴脸。
  “不许再想学校的事了,”郑美庄那么温柔地凑在我耳根,“理他们那一帮疯狗干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古书上不是说过一句什么‘流言止于智者’吗?早晚真相会大白的!你要答应我,什么都不想,专心一意地在这里休养。”
  我点点头。我在郑美庄的脸上看到了一片慈和的母性的光辉。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往日所有的娇纵、专横、傲慢、与盛气凌人的优越感,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半夜三时许,护士开始准许我吃水。郑美庄用小壶连喂我五、六壶,又吃了一小壶广柑汁,心里舒适了很多。在她的守护下,我安然睡去。
  第三天,烧退了。一些同学稀稀落落地陆续来看我,比起上回开刀取子弹那次住院,来探视的人数可少得太多了。我敏感地想到,现在谁也不愿意和一个窃盗嫌疑犯来往,这就是可怕的世态炎凉吧?
  第五天下午,突然我的病房拥进来一大堆同学,几乎比开刀取子弹那次来的还多了一倍。
  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分别向我叙说,原来今天上午学校训导处接到了一封附有一万二千元汇票的匿名信,原信上的词句,他们也特别为我抄录了下来:
  敬爱的训导长与全体同学:我因一度和家庭绝裂,父母中止予我接济,乃异想天开连在校内伦窃了同学许多衣物,典当时更一时荒唐,分别叫当铺老板在当票上填具了几个熟悉的同学姓名,后来不慎将两张当票遗失,巧巧该项当票上系写的张醒亚,因而竟被人借机给张醒亚同学栽赃。我每次窃盗以后都有懊悔之感,尤其这次,因我使怅醒亚同学横受诬蔑,更令我日夜坐卧难安,一个素为大家所钦敬的同学平白遭此冤枉,实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不平的事!最近我重与家中言归于好,因此我愿依照失窃同学所开列之失物清单所值,如数偿还一万二千元正,请各同学分别领取。恕我不具真实姓名,一个人既知悔改,应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一定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大众招供,应无必要,祈能获得同意。
  最后,这些来探视我的同学一再声明他们早就想来看我,又连说即使学校今天不把这封信公布,他们也根本不相信我会是一个窃犯。
  维他命G做个鬼脸,半讽刺半开玩笑地在一边说:
  “当然,你们诸位根本不会相信;否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蠢蛋了吗?”
  有几个同学咧嘴苦笑,我想或许他们今天上午以前,还可能是盲目地相信诽谤我的谣言的人。对于那位投书未署姓名的同学,我衷心感激并钦佩,虽然他是原始祸首,使我遭受如此一场不白之冤;他的勇于自新,确又是极为难得的一种善举。可惜我无法知道他究竟是谁?据说学校已经向邮局查过,他写在汇票上与信封上的地址都是杜撰的。
  直到黄昏,同学们才有说有笑地相继散去。
  我的心情一变为轻松舒畅。晚上我开始被允许吃一点稀饭小菜,更觉生趣盎然。郑美庄陪我到九时左右,连打哈欠不止,她已经几夜没睡好,决定自今天起回家去睡。她握握我的手准备离去时,我把她拉住,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剎那,那么需要她,那么不愿意叫她离我而去:
  “美庄,我不要你走——”我侧转过身来。
  “明天,天一亮我马上就来,给你带好吃的菜和糖,好吗?”
  “美庄,美庄!”我唤着她,我热情地温存地唤着她。
  “醒亚,”她的两只眼睛弯弯地瞇在一起,那么妩媚,那么动人。
  我轻轻揽她入怀,然后,吻着她那合起来的眼睛和面颊。
  “醒亚,”她睁开双眼,愉快而带一点狡黠地眨了两下,“你爱我了吗?我等了好久了!我好爱你哟,你晓不晓得?”
  我点着头。我感到最大幸福的时候,老是说不出话来。我觉得万分对美庄不起,我曾经对她岐视,我曾经认为她绝不是一位理想的爱人,我曾经把她和唐琪放在一起比,我曾经认为唐琪比她好,我多胡涂,我多愚蠢!郑美庄有什么不如唐琪?没有唐琪面孔漂亮?哼,靠一张漂亮脸孔,勾引日本人,勾引汉奸,勾引一些荒淫无耻的家伙们去选举她做歌后、舞后!我竟拿这种女人和郑美庄比!在这一剎,我对自己说:今后,我要全心全意爱美庄。她原是那么善良,且是那么深深爱我。
  “醒亚,以前你时常对我爱理不理的样子,你并不太喜欢我,是吗?”美庄把脸偎在我的颚边,“告诉你,最初,我喜欢接近你,完全是为了好奇,我发现你与一般男同学不一样,许多男同学追求我,你不追求,我几次对你表示好,你却反应冷淡;可是,你越冷淡,我便越有决心去捉住你。后来,我发觉我对你好,不再是由于‘赌气’了,而是渐渐地当真地爱上了你——我知道我被娇纵惯了,脾气不好,书也念得不好,又贪玩,在你眼里也许都是很严重的缺点;不过,我可以改,你应该随时告诉我,教给我怎么改,你比我大,你有这种责任——”
  我真是感动极了。我抚着她的头,她的脸,她是显得那么娇小而天真可爱。我发觉我以前故意对她疏远是多么荒谬,我早就应该爱她,她越是有缺点,我越应该爱她,越应该用我的爱去把她的一切缺点变为乌有。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爱人?能以爱使自己的爱人日益接近完美,才是有价值的,不平凡的爱!
  我再度揽住美庄,跟她连续亲吻。
  那么恋恋不舍地,美庄离开了医院。
  一切都已被我忘记,只有美庄甜甜的,娇娇的笑,媚媚的,弯弯的眼睛,在我梦中不停地闪动。
  四十九
  在美庄的爱抚中,我在医院度过了一周。
  缝线已经拆掉,偶尔也可以下床散散步。医生说,再过一周,我可以出院。
  出院的前三天,学校训导长突然莅临病房,一进门他就向我连连道歉,弄得我好莫名其妙。
  “张同学,”他老人家激动地拉住我的手,“你看看这封信,一切就明白了,这是昨天收到的,两位同学署了真实姓名写来,我已经和他俩当面长谈了好几个小时,他俩所写所说俱是事实,这一事件到此才真正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真是对不起你。”
  我一字一句地读那封信。原来那是署具真实姓名,并且是我熟识的两位同学,宣布此次“窃盗事件”全部真相的一封长信。他俩如此写着:
  我俩由于三年前,一时感情冲动误信宣传,经人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近两年来时常接奉“组织” 命令设法在校内制造学潮,打击亲政府的教授与同学,破坏中国国民党和三民主义青年团在学校中的声誉。由于冷静地观察,我俩逐渐发觉共产党所说的一切与事实有着相当的距离,我们尤其不敢苟同共产党对任何事情都采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自从上次学潮平息以后,共产党便视张醒亚同学为眼中钉,“组织”三令五申要设法给他严重的打击!并一再告诉我俩说张醒亚是无党无派,他在学校内宣传反共比国民党员与三青团员更有力量,所以必须先把他铲除,于是“组织”设计好一套偷窃办法,监督我俩执行,因为最近日本飞机并不常来空袭,我俩经手偷窃的衣物便奉命全部藏贮在校园后面一个防空洞中,只提出两件由一人送到当铺典当,并且故意告诉当铺老板在当票上写上张醒亚三字,另由一人偷将一件毛衣与当票藏在张同学的床垫下面,这样便给张同学戴上了“窃盗司令”的帽子——我俩一开始就不同意用这种手法去陷害一位同学,我们觉得他即便是与我们思想信仰不同的敌人,也应该堂堂正正地与他战斗,不应该如此卑劣地用暗箭伤人;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于服从“组织”的命令,我们没有勇气反抗。前几天敌机突然又来骚扰,我们直担心会有同学躲警报进洞发现那些赃物;幸好无人发现,可是我们仍然提心吊胆坐卧不安。我们终究天良未灭,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前天看到一位匿名同学肯出一万二千块钱替张同学洗刷不白之冤,我们太受感动了,我们一方面觉得这种友情的可贵,一方面觉得张同学的信誉是我们无论如何打不倒的!因此,我们决心将此真相告诉全校,甚至全国,我们愿效法不久以前浙江大学两位共产党学生宣布脱党的勇敢举动,坚决地宣布从今天起,我们要重新做人,做个自由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们将永远摈弃共产党,我们还要告诉中国的青年朋友再勿受骗做共产党的工具!
  “全部赃物一一从防空洞中搬了出来,证明了这位两位同学所说的都是事实。”训导长欣慰地告诉我,然后一耸肩膀,“只是上次那位无名氏同学寄来的一万二千元又成了无头公案!一万二千元差不多已被失窃的同学分领一光;不过我有办法,我总得设法把那笔钱收回来,还给那位无名氏。”
  训导长临走和我亲切地握手,嘱咐我安静地多住在医院休养几天,并且连连称赞我坚强、正直、勇敢,永远不会被险恶势力打倒。他又和美庄亲切地握手:
  “郑同学,你在这儿照拂醒亚同学,真是好极了,我应该代表学校谢谢你的辛苦与好心。”
  “好安逸哟!”训导长走后,美庄笑嘻嘻地对我讲,“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听见过一位老师这样地夸奖过我!难怪,我功课不行,又不听话,没办法讨他们喜欢;今天训导长居然对我这么好,这么客气,真是好开心哪!醒亚,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我说。
  “我真比你还高兴,”她手舞足蹈地,“醒亚,我跟你在一起,别人便会说我好,便会说我有正义感,便会说我有思想,便会说我有前途——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说着说着,她扑倒在我怀中。
  “训导长方才说你坚强、正直、勇敢,是的,可是还没有说完全,” 美庄在我臂环里,喜悦地微颤着说,“醒亚,你不但坚强、正直、勇敢,你还长得好漂亮啊!”
  “男孩子有什么漂亮不漂亮?”
  “不,长得难看的男孩子我看都不要看一眼;你却是长得那么好,用中文说是英俊,用英文说是smart!对不对?你看,我的中英文都相当不赖吶!”
  我俩一起格格地笑个不止。
  “你不但漂亮,你更有思想,有见地,头脑冷静,忠勇,爱国,太多了,我简直说不全,总之,你伟大,你是一位英雄!”美庄用双臂勾住我的脖子,仰脸看我,一口气说了这一大串。
  天哪,世界上可会有任可一个男人,听了一个女孩子的这一番话,而不动情?而不感激?而不刻骨铭心地牢记终生?而不对天起誓把最珍贵最真挚最深厚的爱情全部奉献?
  我醉了!我醉了!世界上可会有任何一个男人,听了一个女孩子的这番话,而不醉?
  我如醉如痴地拥起美庄亲吻,我如醉如痴地告诉她,我爱她比她爱我更超过千倍万倍,告诉她我要做她的最听话最忠实的爱人,告诉她我愿意为她而死——
  五十
  训导长回到学校的翌日,我的病房整天都被潮水般涌来涌去的同学们所塞满。他们纷纷向我慰问,向我祝贺,向我欢呼,告诉我同学们正在筹备一个盛大的同乐会欢迎我康复回校,又告诉我学校当局昨天下午郑重宣布了事实真相,当夜,“笑面外交” 便失踪了,原来“笑面外交”正是那两位同学在信上所指的“共产党在校中的组织负责人”。(三个月后,“笑面外交”由西安给那两位“脱党” 的同学寄来一信,信中把他俩谩骂一通,说他俩出卖组织,早晚会受到组织最严厉的制裁,最后他得意洋洋地说他即将前往延安,不再继续在没有自由的政府统治区遭受迫害了。天晓得,是谁迫害了他?还是他迫害了别人?天晓得,这样地任凭他南来北往大张旗鼓地奔赴陕北,还说是没有自由?)
  关于那位好心的无名氏同学拿出的一万二千元,同学们告诉我:训导长已拟定了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要原写信人亲笔再写一信,并且附有上次汇票存根和上次寄信到校的邮局存根,对明笔迹和两种存根无讹后,一万二千元照还不误。失窃的同学都已表示绝对尽速将上次领到的“赔偿金”如数交回训导处,他们都已领回失物,当然绝不能再要一文钱。当初被典当的两件东西——一个怀表、一件西装上衣,也由训导处“赎”了回来,完璧归赵。训导长高兴地告诉同学们:
  “向当铺老板‘赎当’的钱与利息是学校唯一付出的‘开支’,为数不多;可是这回学校‘收入’太大了,对整个国家都是一项极大的贡献。”
  “我倒想讨到那‘无名氏’的原信,模仿一下笔迹,冒领一万两千块钱,解解穷哩,”好几位同学开玩笑地说,“只是存根无法伪造,好可惜哟!”
  出院的那天,会计处给我送来账单,急\挂号费、\费、住院费、手术费、注射费、材料费、药剂费、伙食费,名堂一大堆,总共是一万四千元。凭心讲,这家医院办理得很不错,住了十多天头等病房,这个数目并不算多;只是我太穷了,我的全部存款仅还有五千多元。搬到头等病房原非我本意,美庄虽然已代我付过一次四千元,但是出院前我必须再付清一万元,因此拿出我的全部储蓄,尚有五千元无着落。我知道美庄仍会代我缴付;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先对她讲。
  奇怪,美庄似乎故意不提付款的事。我想,她总不至于特为制造一个恶作剧来捉弄她的爱人吧?要我卑恭地向她正式请求贷款,该也不是对待自己爱人所必要的“程序”吧?那么,她是在等甚么呢?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
  “美庄,我还只有五千块,先给医院好吗?”我说,“也许报社可以借给我一点钱,另外可以找学校借贷金,再还清医院。”
  “那不行吧,”她一摇头,“付不清款,是不能出院的。怎么办?爸爸不肯给我钱,气死啦,我们两个留在医院做小工好吗?叫医院按月扣工钱!”
  显然,她的话是说说好玩的,她一脸轻松调皮的表情已明白地做了批注。
  “好,我每天给男病人端尿壶,你每天给女病人拿屎罐。”我假装一本正经地说。
  她格格地笑起来,然后,在我脸上响响地亲了一下:
  “别着急,马上就有人给我们送钱来了,那是我的钱,我因为有了这笔钱,昨天就没有跟爸爸再要。告诉你,等下那人来送钱,你可别大惊小怪呀!”
  “怎么?我认识那个人吗?”我问。
  “不认识。”
  “告诉我是谁?”
  “先不告诉你。”
  “为甚么不先告诉我?”
  “要告诉你,早就告诉你了,已经憋在肚里好多天,当然这最后五分钟不能功亏一篑呀!”
  “唉哟哟,”我叫着,“好一个功亏一篑,真是出口成章呀!”
  “当然!国文系的高材生嘛,当然得出口成章啦!”
  我越要她说清楚,她越忸怩撒娇地不肯。正在这时候,有人敲病房的门。
  “嗳,大概来啦,请进!”美庄喊着。
  一位中山装笔挺的中年人,应声走进来。
  “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郭叔叔,刚才我们正在说您哪!”美庄冲着来人叫。
  那位郭先生非常客气地向美庄叫了声:“大小姐,”然后又转向我:
  “您就是张先生吧?久仰久仰了!”
  我马上起立,和他握手,请他坐。
  “郭叔叔是我爸爸的机要秘书,”美庄说,“他真好,人又好,文笔又好!”
  “大小姐何必如此夸奖?”郭秘书坐下来,然后打开他带来的一个公事皮包,取出来几迭关金票和法币,“一万二千元已经领回来啦,我亲自去的。那位训导长很细心哪,验明我的笔迹和两张存根,又给我相了半天面,才把钱退给我。他一直追问我贵姓,又问我到底是哪个学生的家长?我当然都全不讲,这是大小姐你再三吩咐过的呀!最后,训导长幽默地说:‘我们是认存根认笔迹不认人,不管您先生是谁,一万二千元反正应该还给您!’”
  天哪,我这才由闷葫芦里露出头来,明白了一切。原来那位无名氏同学竟是郑美庄!
  “美庄,是你呀?”我忍不住地叫出来。
  美庄把脸斜向肩头,眼睛弯弯,瞇缝着向我盼顾,喜上眉梢,抿嘴微笑的神情,好飘逸,好炽热。我跳了起来,正要跑去拥抱她亲吻,突然想到身边的郭先生还没有走,方才停住脚步。
  “大小姐,我回去啦,这桩事,能有这么一个意外的好结局,真是太令人喜出望外了。张先生,我真钦佩你,再见,希望以后有机会向你请教!”郭秘书向美庄和我告辞。
  我和美庄送他下楼,直送到医院大门口。
  一回到病室,我立刻拥住美庄,亲吻,热吻,长吻——
  美庄在我臂环裹那么高兴地叙说着:
  “醒亚,你知道我多么不能忍心看你被人家诬蔑后那种痛苦的样子!我在你住院的第一夜,就开始考虑到,是不是可以拿出一万二千块钱,洗刷掉你被诬蔑的罪名?可是我一时想不出完善的办法。当你第二天气愤得崩裂开伤口缝线后,我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第三天清早我便跑回家去,请郭秘书代我写了那封匿名信。多亏是他写的,要我自己才想不出那么恰当的词句哩!他一向做事特别仔细,他的脑筋也实在太好,他代我写的那封信,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噢!居然,他还保留起那张汇票的存根和寄信的存根,要是我,早就随手丢掉啦,那么这一万二千元就无法领回来啦!方才他说得对,这可真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不想要的钱又白白拾回来啦,还破获了一桩共产党的阴\案件——”
  “你为甚么不早告诉我呢?美庄,你竟对我这么好,这么好!”我把美庄更抱紧一点,我似乎已完全恢复了病前的体力。
  “如果那两位同学不自首,也许我永远不想告诉你;可是这个结局太令人想不到,太令人兴奋,太令人高兴了,所以我决定要郭秘书把钱领回来送到医院,当面要你大大地惊奇一下!”
  “美庄,你要我怎么答报你?”
  “不要答报,要你爱,要你永远像现在这么爱!”
  “像现在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是吗?”我那么快活地,激动地说,“那么,我们等一下走出这个房间,也要抱在一起,走在大街上也要抱在一起,回到沙坪坝也要抱在一起,在学校上课也要抱在一起——”
  “对,在街上也要抱着,在学校里也要抱着,警察和学校都不会干涉我们,你猜为甚么?”
  “为什么?”
  “为了——”她瞇缝起眼睛,“为了我们相爱。相爱的人就有权利随心所欲做甚么。”
  “——”
  “——”
  我忘记以后我们又吻了多久,又说了多少梦呓。
  那可能是我和美庄,此生此世所共同度过的最幸福的一刻时光。或许人在不认识自己,不认识对方的时候,才会尽量尽情无羁无虑地享受爱情。
  五十一
  暑假一开始,我就又到报社去担任临时工作。不,不应该再说是临时工作,承报社社长和总编辑的厚爱,我等于正式开始了一个记者生涯:他们要我好好利用两个多月的假期,一方面上夜班学习学习编辑、拼版、一些内勤工作;一方面可以在白天跟着几位老记者在外面跑跑,学学采访新闻,秋季再开学,我就是四年级生了,功课少,有较大的时间外出,或许报社可以决定把我的任命由特约记者改为正式记者。
  对于我,当然这是一个太好的大喜讯。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坚决地为自己选择了终身职业——做一名新闻记者。我发现新闻记者的工作对于实现我的毕生宏愿——鼓吹民主政治,促进世界和平,将会大有帮助。
  美庄的母亲循往年惯例,又飞往昆明避暑了。美庄没有去,也没有提起要我陪她一同去。我知道,美庄是完全为了我。她看到我对工作的勤奋,似乎很受感动;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半玩笑半认真地嗔问我:“醒亚,告诉我,你究竟爱新闻工作还是爱我?”
  “都爱。”
  “回答我爱谁更厉害些?”她不放松地追问。
  “新闻工作也不是一个人,怎么能跟你放在一起比?”
  “那你为甚么不痛快地说爱我第一,新闻工作第二?”
  “我没有你那么会说话,我心里想的也正跟你刚刚说的相同。”
  这样,她才稍稍称意。
  事实上,我是在深深地爱着她的。报社装有电话,我和她固定每天要通话一二次,上午我多半在报社睡觉,有时中午她跑来找我一起出去吃饭,下午如果不去做“采访实习”,我俩便一同去看场电影,或是,到最为我们所喜爱“心心”咖啡厅坐上半天,听听音乐,看看小说,谈谈有趣的事,再一部分时间,多用在陪她滑轮子鞋与陪她谈平戏,看平剧。
  我因为会滑冰,滑起轮子鞋来便很容易。我用报社的薪金在一家拍卖行买了两双全新的轮子鞋,一双送给美庄,这是我第一次送给她的比较贵重而为她所喜的礼物。在她的住房那个小天井中,我教她滑,我们滑得十分高兴。
  谈论平剧,美庄兴致很高。她甚为谦虚地表示深愿向我请教;我也就经常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有关平剧的常识、趣事,尽量说给她听。她回到家去,便和她的家庭平剧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比赛谁懂得戏更多?一次我告诉她,初中时代,我与表哥、表姊为比赛谁知道的戏名多,曾各自试行尽速说出十个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做第一个字的戏名,结果完善的答案如下:
  “一捧雪、二进宫、三击掌、四进士、五花洞、六月雪、七星灯、八大锤、九更天、十道本。”
  接着,我们又用“红、黄、蓝、白、黑”做戏名的首字,说出了:“红拂传、黄金台、蓝桥会、白水滩、黑风帕。”我们再用“大、小”、“上、下”,“单、双”和“金、银、铜、铁”做戏名的首字,说出了,“大登殿、小放牛”、“上天台、下河东”,“单刀会、双官诰”,和“金榜乐、银空山、铜网阵、铁公鸡”。
  她对此大感兴趣。
  两天后,她告诉我,她的平剧老师无论如何答不完全由“一”到“十”与“红黄蓝白黑”的戏名,因而她调皮地也相当严肃地要那教师反拜她为师,教师答应了,她才得意洋洋地把“一捧雪、二进宫、三击掌——”“红拂传、黄金台——”说上一遍。
  一个周末,我第二次来美庄家,没有会晤她的双亲,全是由于美庄的安排与她家的平剧老师见面。
  那位老师虽非地道内行,为人倒相当老成,非常客气有礼,也会拉会唱不少段老生与青衣戏,而且嗓子有本钱,只是欠缺一些韵味,他可以自拉自唱,偶尔板、眼不够准确,也有时尖、团字分别得不够清楚。他连连谦虚地说:“从小喜欢拉胡琴,跟一位住过北平的叔叔学的。唱,就不行了,自己没去过北平,上海也未去过,没有得过名角亲自传授,只是‘刘’老师的徒弟。”
  “是刘鸿声吗?好老师呀!”我问。
  “不是,不是,”他微笑回答,“是留声机‘留老师’。”
  美庄唱了一段“凤还巢”。一个多月前,在同学们筹办的欢迎我康复返校的同乐会上,美庄也曾唱过“凤还巢”,如今听来,她显然进步很多,她是够总明的。可是,地接着闹了个笑话——她还要唱一段老生戏“洪羊洞”,老师准备马上操起琴来,美庄突然严肃正经地说:
  “请静听啊,第一句‘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为国家的‘家’,是不能唱成‘家’的。”
  老师问:“要郎格唱呀?”
  美庄一脸得意地唱了:“为国鸡和鸭呀——”
  老师一脸错愕。我笑了出来,原来是由于我曾跟美庄一再说过:“唱平剧‘王’要唱成‘无骯’,‘回’要唱成‘胡A’、‘娇’要唱成‘吉奥’,‘家’要唱成‘鸡鸭’。洪羊洞杨六郎唱的‘为国家——’、李陵碑杨老令公唱的‘叹杨家——’家字都必须唱成‘鸡鸭’才对。”没想到美庄竟唱成了“鸡和鸭”。经我解说,老师也笑了,但是直说:“没得关系,没得关系,好耍好耍吶——”
  难得美庄连声抱歉:“可能是太紧张了,请勿见笑。”然后,美庄似是故意地提出一大串听我说过的——平剧名伶的家世、派别、拿手戏、特殊唱法与规矩,哪些票友登台闹过什么笑话,以及一些有趣的梨园掌故,来“考问”,来“难”她的老师。
  老师答不出来,便搔耳抓腮,窘迫得无以复加,然后只好对美庄一作揖,叫一声:“大小姐,郑老师!”才算完事。
  他拉,我也唱了两段西皮:“南阳关”和“空城计”。他连连称赞,直说以后要称呼我“张老师”。我答说绝对不敢,并且称赞他胡琴拉得好——这倒是真话,他比我的琴艺可好得太多了。
  事后,我私下劝阻美庄以后不要再为难那老师。她却坦白地告诉我:看人发窘,很有味道,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事。
  “你不晓得,”她说:“我爸爸就有这种‘嗜好’。我八、九岁时,便记得爸爸时常把几个卖‘白糖狮子’的小贩叫进家来,跟他们‘掷骰子’,结果爸爸把那个最大的‘糖狮子’赢过来时,那小贩当然是窘态毕露,甚至痛哭流涕,这时候爸爸便在一阵大笑后,一声开恩,再把那‘白糖狮子’白白送还给小贩。又有时候,爸爸找几个大绅粮来斗牌,绅粮虽然‘肥’,总没有爸爸赌起来那么豪放,那么资本雄厚,那么气势逼人哪,因而,绅粮们输了,输了几千石谷子,又输了几十批山(四川称山林的单位叫“批”),嘿,绅粮的窘态一点不比卖‘白糖狮子’的小贩好看。结果,爸爸和我看够了,便再将那些赢到手的产业还给绅粮们——”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恶作剧,这种“嗜好”,也许正是一般军阀的残忍性格成长过程中的第一站,继续发展下来,便会有了以勒索、搜刮、掠杀、使人民吃尽苦头,而自己方始称心如意的“嗜好”!
  我再度郑重地劝告美庄,这可绝不是一件好的“嗜好”,尽管他父亲这样做,做为一个女孩子的她,实无仿做的必要。她居然没有跟我生气,并且很\心地表示绝对接受我的劝告。
  “你还要我改掉一些甚么毛病,随时告诉我呀,我都会改的!”在那段日子,她时常讲这两句话。我看得出,她确在尽力地约束克制自己。由她的神情举止中,我也看到了一种内敛的沉静之美。有时,我觉得这未免过于难为她,也未免对她要求得太苛刻了。为此,我越发爱她。
  她似乎晓得我对她的父亲不太欣赏,因而,她不再叫我和她父亲多碰面。如果我在她家吃饭,她便叫杨嫂把菜端到她的房间来。我很喜欢她家做的荷包蛋挂面和豆花,几乎每次我们都是开“独席”吃这两种简单的美味。不要任何大菜,只是把“榨菜酱油”、“口蘑酱油”、“红酱油”、“白酱油”、“茉莉酱油”、和另外几小盘佐料摆满一小桌,佐食挂面或豆花。那真是轻松愉快共同进餐的享受。
  秋季开学后,我和美庄继续过着甘美的日子。最难忘,每天晚饭以后,我俩携手或挽臂,信步走在嘉陵江畔,看对岸与远方如画的黄昏风景,看绚丽晚霞把江面波涛染成千万条五彩缎带,看月亮上升撒下一张无边无际的银色网,听江水为我们欢奏小夜曲,听两人相互倾述不止的信誓,听两人拥抱时心脏的喜悦跳跃,感受灵魂的欣慰颤抖——
  许多教授和同学都说美庄这一学期以来,几乎和以前判若两人。是的,最该自豪的是我,我没有想错,用爱,我已显著地影响了美庄的思想与生活。平民的气质逐渐在她内心滋长,也逐渐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开始在上课时穿平底鞋,穿布旗袍,并且用心听讲,认真做功课。她又和我同在大饭厅包伙,我们每人置了一个菜罐,装一点“私菜”,每顿都能吃得很饱。
  悲惨的日子希望它尽速消逝,不可能:欢快的日子希望它常川留驻,不可能。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我多盼望我和美庄共同建立的这个甘美而平民化的生活,永远继绩下去;可是,我逐渐发觉这是一种奢想,一种几乎无法实现的奢想。
  十月间,桂林、柳州在日军十五万人的倾巢猛攻下,先后失陷。敌人继续沿黔桂路北犯,形势相当险恶。十一月杪,南丹陷落,独山危急,贵阳震惊,陪都重庆的人心也难免有了些浮动;不过,这时候盟军在太平洋上的战事已转居优势,我们的印缅远征军正在国外连连获捷,国内则各处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知识青年从军\动,因此,中央对于收复黔桂失地具有决心。于是,一面严令国军节节抵抗,一面加紧增援,并且用飞机将精锐部队空\到黔桂前线。我服务的那家报社,要派一个记者到黔桂前线访问,因为临时抽调不出人员,也因为我比较多有一点战地经验,便征询我愿否前往?
  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我表示绝对愿往,只要在寒假以前允许我回来参加学校中的期末考试。拿到报社派令后,我马上跑去告诉美庄这一个意外的喜讯;可是,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美庄表示坚决反对。
  当然,她反对我在此时此刻到前方的一大半原因,是不愿意离开我,不愿意我到危险的地带去,原是一番关怀我的好意。不过另一小半原因,却是她又在跟我赌气:
  “你说你爱我第一,爱新闻工作第二,”她指着我的鼻尖说,“好,你自己说吧,我不要你去,你非去不可,你到底是更爱谁?”
  “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心平气和地解说着:“报社因为不久以前刚派出了一位记者到滇西、缅北采访远征军新闻,最近又派出了一位记者到各地采访知识青年从军的新闻,以至于临时派不出人负到黔桂前线去;我幸能获得报社的重视,肯给我这个更大的实习的机会,怎么也不能丢掉呀!何况我已答应了人家?”
  “人家!人家!人家!人家的事你都答应!我的事你都不答应!”她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个不停,“好好,你去吧!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在这里天天担惊害怕,还说爱我?简直是太滑稽,太岂有此理!你爱国?难道我是汉奸?你又不是前敌总指挥,少了你黔桂战场便不能打日本!你偏要去干啥子?少了你一个采访记者,我们就会吃败仗吗?不会吧!你要想慰劳前方将士,我可以叫爸马上捐一笔钱给黔桂前线的官兵,用你的名义捐献都行,那不照样可以表示了你对将士的敬意吗?根本用不着亲自冒无谓的危险到最前线去,你在太行山挨了八路两枪还没挨够是不是?非要再尝尝日本枪子儿的味道是不是?”
  最后,总算由于我的好说歹劝,她勉强算是“准”了我的“假”;可是,我知道,我向她解说的一大片理由,是只能使她口服,而心不服的。
  那是一个奇寒的冬天,贵州的气候比四川更冷。大雪刚刚溶化,九盘山崎岖险恶的山路,变成了一座巨大冰场,车辆在上面滑行,剎车几乎一律失去效用,好几部卡车翻在路边或跌毁山谷。想起美庄对我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我不但完全体谅了行前她对我的争吵,而且对我自己行前未能用更体贴、更温柔、更委婉的话劝慰她,感到愧咎。
  我一再地想,返回重庆后,我一定要比以前更爱她。我相信,我的爱会把这次争吵变为我们一生共同生活中最后的一回争吵。
  五十二
  我到达贵阳的当天,独山失守。贵阳城内拥满了山广西撤退下来的难胞,那些不甘被奴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白天摆上地摊拍卖他们最后的一批衣物,晚问睡在收容所的稻草上,或是干脆就露宿在街头;然而,他们都有信心,坚信国军就会将他们失去的家园从敌人的铁蹄下夺回来。遍访难胞以后,我开始接洽到城外第一线采访。
  在最前线,我访问了士气高昂坚苦卓绝的国军官兵,和统率他们与敌人奋战的一位四川籍的优秀将领——孙元良将军。
  他们这支部队的番号——二十九军,引起我莫大的兴趣与莫大的感触。二十九军原来是抗战前宋哲元将军麾下驻防平津的部队番号,那支由朴实勇敢的北方汉子们组成而以“大刀队”闻名中外的好队伍,在芦沟桥畔首先抵抗日军,并且在华北战场以最劣势的装备一再给予敌人痛击,后来,由于牺牲惨重,整训改编,“二十九军”便成了历史上的古老名词;如今,那一光荣的番号从新配置在这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头上,真是最恰当,也最令人兴奋了。因此,我像遇到了多年久别的老友般地,和他们欢聚在一起。我彷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当年在天津近郊韩柳墅我和贺蒙一大伙同学慰劳二十九军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令我追念不已。
  我没有说错,这支“新二十九军”确实很硬,五天后,他们一举克复独山,继以猛烈攻势迫敌溃退至河池附近,黔桂战局自此得以稳定。
  我每天都把战讯拍电报给重庆的报社,另外我还写了不少篇特写长稿。两周后我返回重庆,我的工作幸能获得报社的满意,以至奠定了抗战胜利以后被报社重用的基础。
  美庄见我回来,总算笑逐颜开;只是对我登在报纸上的特写稿比寄给她的信笺整多了一半,而稍不开心。
  我向她赔礼,连说下次不敢,以期使她称心如意,而停止对我喋喋不休的嗔怨。我想,为了使对方消气,轻松地赔个不是,说声“下次不敢,”原该是爱人中问常有的平淡的事。可是,美庄以后便时常以我这句话,作为坚固的堡垒与有力的武器向我对抗,要我屈服。动不动,她就会说:
  “你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忘了上次你亲自向我赔罪,并且亲口说过‘下次不敢’啦?”
  如果是为了一件小事情,我便再度摆出“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以满足她的“自尊”。我想,我应该这样做,我已经说过了,我决心要比以前更爱她。
  有时候,美庄也知道她的话常会说得有些过火,便带有歉意地用双手钩缠住我的脖子,两只脚抬离地面,像个小娃娃似地向我撒娇撒赖,一面细声细气地说着:
  “你比我大,当哥哥的总得让给小妹妹一点才对!我从小脾气不好,没有人敢惹我,爸爸常说我是‘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自从遇到你,不是已经改好了很多吗?你还不满意呀?我还可以继续改啊!”
  我够满意了,只要她这么一做一说,我无法再不满意。
  寒假期问,我们筹备订婚。
  订婚“场面”的大小,我希望“国难期间一切从简”;美庄希望做“适度”的铺张。美庄的理由很动听:
  “爸妈要大铺张,并不是我内心不赞成,是怕你不太赞成,所以我便为你牺牲己见,改为一个小铺张。我家亲友太多,闹热的场面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当初我两个哥哥订婚结婚,都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供应亲友、邻居,甚至不相识的人足吃,还唱了三天戏。按说我得比他们办得更热闹才对,因为我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呀!你一向鼓吹‘节约’,就‘节’一点好了;不过,这是一个隆重、神圣、伟大的典礼,无论如何也总得办得像个样子!”
  我完全同意了一切遵从她的意旨办理。为了爱,这不能算做纵容。我如过于坚持己见,会被别人耻笑为“穷人的自卑感作祟”。何况,订婚仪式原该在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进行,如果“节约”会带给我的未婚妻和她的一家人不快与不祥,确也是我不愿意做的。
  那是一个晴朗冬日,贺喜者纷纷说天老爷也为我和美庄这一对佳偶的定亲而开心!郑家十一个天井与每个厅、房内,都挤满了贺客;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女家”的亲友,里面包括了过去和当今军、政舞台上最活跃最显赫的人士,与银行家、工商业巨子、大绅粮,以及地方闻人。我也请了几位客人:报社的部分朋友和上次给我拨款的尚先生;另外还有贺大哥的两位朋友,与姑父为我介绍过的爸爸的两位老友——自从那年贺大哥离渝北上前,曾带我分别拜候过他们,后来就一直没再去看望人家,四川的规矩订亲一律不送礼,所以我便决定请他们几位参加这个订婚的宴会,而不必使人家有所破费。学校里的训导长、总教官、教官,还有许多位教授和同学也都来了,那是属于我和美庄共同的嘉宾。
  三位军界耆宿,应美庄父亲之请,分别担任了我们的订婚证明人和双方介绍人。平心而论,我对这三位老先生的印象有点主观地欠佳,因为我知道他们在当年军阀内战史上,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今天却是对任何人都那么和善而亲切,尤其在致词时,把美庄和我都说成那么可爱与优秀,并且他们一再提到我逝世多年的父亲,颂赞他是一代名将,又夸奖我是将门虎子,他们似乎已经忘记,当初我父亲跟他们正是国民革命与封建割据的两个敌对阵营中的生死搏斗者。
  最使我满意,也最使大伙儿高兴的,是来宾代表之一的维他命G的致词。他一本往常诙谐的作风,讲述了一些我和美庄的恋爱过程中的小插曲,他说他实在最有资格做介绍人,因为他曾义务地将美庄和我的消息相互播送,并且每次都像旧日媒婆似地给双方添加上一些美好的形容词。他说他是我们爱情火炉中的木柴或煤炭,又说他是我们制造“爱情氧气”时的触媒剂!二氧化锰。最后,他说:
  “今天我们吃了醒亚和美庄的订婚喜酒还不过瘾,我们得尽快地再要他俩请大家吃结婚酒,我愿意先在此地预祝他俩一旦结婚,定可白头到老,并且必然要每年请大家吃一次喜酒,一直连续请上六十年:结婚一年是‘纸婚’纪念、要请酒,二年是‘棉婚’纪念、要请酒,三年是‘皮革婚’、四年是‘亚麻婚’、五年是‘木婚’、六年是‘铁婚’、七年是‘黄铜婚’、八年是‘青铜婚’、九年是‘陶瓷婚’、十年是‘铝婚’、十一年是‘钢婚’、十二年是‘丝婚’、十三年是‘花边婚’、十四年是‘象牙婚’、十五年是‘水晶婚’、二十五年是‘银婚’、三十年是‘珍珠婚
’、三十五年是‘玉婚’、四十年是‘红宝石婚’、五十年是‘金婚’、五十五年是‘翡翠婚’、六十年是‘金钢钻婚’——他们一定可以请大家吃‘金钢钻婚’纪念喜酒的,因为他们的婚姻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他说得又快又流利,真难为他记得这么熟悉,许多来宾对此大感兴趣,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相互询问:
  “贤伉俪今年是甚么婚纪念呀?‘银婚’?‘珍珠婚’?‘象牙婚’?还是‘金婚’?‘金钢钻婚’?”
  有的人更把致词完毕的维他命G拉到一边:
  “老哥,对不起,请再说一遍,让我抄在小日记本上。”
  酒席散后,一部分客人陆续告辞;一部分客人——大多是我们的同学,挤在一起,说笑话、唱歌、唱平剧,闹了半夜才呼啸而散。我本想跟最低领袖、维他命G一堆人同时离去,独自回报社睡觉,美庄却已叫勤务兵在郭秘书住房的侧室给我安置好睡铺,她说许多亲友今天都在家中玩通宵,我如走开岂不太煞风景!
  我不愿意扫美庄的兴,只好陪她到各个厅房的亲友处继续周旋。那些客人大多都在兴高采烈地玩着“牌九”、“朴克”、“掷骰子”、“麻将”,或是四川的“乱出牌”。美庄又为我特别介绍了许多位她家的近亲好友,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正在穷凶极恶地豪赌“朴克”的几位中年军人,美庄一律称呼他们为某某司令,某某司令,我不解何以会有这么多的司令?美庄轻声告诉了我:
  “他们是爸爸旧日的部下,那时候爸爸当军长,军长下面还可以派司令,像刚才那几个人,有的是江防司令,有的是一路司令,有的是二路司令——”
  接着,美庄又给我介绍了一位兵工厂厂长,一位造币厂厂长,和两位“外交代表”。她解释:
  “他们也都是爸爸的旧属,那时候,爸爸好神气哟,自己有兵工厂,自己有造币厂,中央根本管不着,那两位‘外交代表’就是代表爸爸和四川,专门跟中央办‘外交’的哟!喔,现在我们不行了,自从你们‘中央派’来了以后——”
  “你说甚么?美庄?”我微微惊讶地,“你说我是‘中央派’?”
  “是呀!”她答着,“爸说的你是‘中央派’!”
  “哈哈,我这么年纪轻轻的,哪里来的甚么‘派别’呀?再说令尊大人不正是中央当今的红人吗?”
  “是呀,”她也笑起来,“爸说过了,说他归顺了中央;‘中央派’ 的你,又归顺了他的女儿——”
  我俩谈得尽管很轻松,可是我却更藉此多知道了当年军阀在割据时代的气焰与荒诞,以及今日仍然潜伏在他们内心中对于中央政府的芥蒂与隔阂。
  夜半以后,美庄的父亲精神百倍地出现了,想是刚刚吸足了鸦片。他走近每一个牌桌前,都愉快地叫着:“我们今天可要‘长期抗战’呀!等下我来参加一脚,好让你们大大地‘献金献粮’——”
  几位客人让我打牌,我实在不会,只好谢绝;他们又让美庄参加,她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可是,她看了我几回,没有发现到我的同意的眼色,便也推说:
  “打得不好,没得资格上场!”
  吃夜宵的时间,美庄不住地跟我咕哝着:
  “等一下让我打一会儿牌,好吗?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哇,该叫我玩得高兴呀!”
  我知道,我再想阻止她是很难了,尤其她这么地说出来理由。我点了点头,可是我希望一人早点去睡;她不肯,她一定要我坐在她身后,看她打牌。我说看不懂,她说那正好学一学。
  这实在是要我受罪。四川的麻将花样特别多,像甚么“嵌心五”、“么九将”、“二八将”。“不求人”、“全求人”、“一般高”、“联六”、“联九”、“阶阶高”、“姊妹花”、“喜相逢”、“五门齐”、“双龙抱柱”、“一条龙”——以前我从未听人讲过;美庄却是打得那么熟练,每逢“胡”掉一次,快活地把牌一倒,便流利万分地数出来一大串“名堂”和“翻”数,如果是“自摸双”或“满贯”时,她更会跳起来,扭转回身,抓住我的双手或双肩,连连摇晃,一面叫着:
  “好安逸,好安逸!‘辣子’!‘辣子’!(四川叫‘满贯’为‘辣子’)”
  美庄的左右侧是两位太太,对面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士,那位男士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美庄为我介绍时称他是曹副官,可是美庄和那两位太太直接召呼他时都是叫“团总”,他答应得非常痛快。那两位太太一边摸牌,一面拿“团总”开心,连说:
  “今天这可是‘三娘教子’啦,团总,还有哈子话说?”
  “没得话说,你们都是我的妈哟!”团总把双肩一耸,脖子一缩,说得好干脆。
  三位女士一起满意地笑起来。
  “唉哟,对不起,大小姐,”团总忽然把头一仰,直瞅着美庄,“您刚订婚,还没有结婚,没得资格当妈,我只能叫你姑姑,今天这是‘二娘一姑教子’!”
  三位女士笑得更厉害了,前俯后仰地笑个不止,半天半天连牌都顾不得摸。
  我对这位团总——曹副官,实在不太欣赏,这样厚面皮的男人,以前在我的生活圈中确为罕见。他把头一侧,竟冲着我开腔了。
  “张先生,那么您就是我的姑父咧!”
  “托神!(四川话流氓的意思)”美庄唾骂着团总,“莫乱开荒腔!”
  接着,美庄一边打牌,一边告诉我:
  “你晓得这个曹副官为甚么叫团总吗?以前有一个地方保安团队的团总,牌玩得很好,时常陪大官和大官的太太们斗牌,可是他每次都成心输一点,以博取对方的欢心,只要他一胡牌,便立刻连声道歉,直说:“唉,唉,手顺,手顺,没得办法,小胡,小胡,小胡!”实际上,不管是多大的胡,他也都一律称是小胡——这个曹副官就专会这一手儿。所以爸、妈,和我们许多亲戚,都爱跟他打牌,反正他输几个钱不在乎,爸爸特别喜欢他,平日当然短不了给他足够的钱花用——因此我们就管他叫‘团总’!”
  “喂,喂,喂,大小姐!”团总叫着,“何必吶?你们再叫我团总,我可不客气啦,我马上就给你们胡一个‘大胡’看看!”
  说着,团总当真神气活现地把牌一推,俨然是一个“满贯”的架势,三位女士一阵紧张,可是,他清清脆脆地吐出两个字:
  “小——胡!”
  这真是一个好演员;可惜我不是一个知音的观众。
  天亮时分,美庄连胡了三次“枪毙东条”(东条是当时的日本首相,以“东风”代表,另以“七饼”代表手鎗,因为“七饼”形状很像一枝盒子鎗,在四川打牌如有三个“七饼”、“三个东风”,或是三个“东风”、“七饼”做“将”,或是三个“七饼”、“东风”做“将”,均可称为“枪毙东条”,胡牌时以满贯计算。),她那么出奇快活地欢叫不止。牌散之后,我忍不住地对她说:
  “靠你们这样就能枪毙了东条,打倒了日本呀?真是活见鬼!”
  “唉哟,瞧你好凶呀,简直活像个‘棒客’!(四川话土匪的意思)”美庄一着急时,四川话就顺嘴溜出来了,“好好,以后我再也不打牌了,怎么样?昨天要不是订婚,请我打我还不打哩!”
  我不再讲甚么,但愿美庄的话,能够兑现。
  五十三
  美庄的话,确实兑现了。这真是一个好未婚妻,我心中这么想。可是,没有好久,阴历除夕,美庄又有了借口——过年怎能不打牌?一年只打这一次,并不算多呀!于是,她又打了个通宵。
  在沙坪坝,在嘉陵江畔,我们共同度过的甘美而平民化的日子,越来越远了,也许再无重返的可能。美庄为了“过年”,大批地添置新衣物,随心所欲地购买各种毫无用途的装饰品,与名贵的化妆品,以及从加尔各答航\来欧美制造的大洋娃娃、小狮子狗等等儿童玩具,把它们挂满在卧室床头。对别人她也一向慷慨,她买了许多礼品分赠给我们的女同学,她又一再要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做贺年礼物;我真是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我深知她从未花过我一文钱;可是,我总希望她能逐渐体会到“错误的慷慨,是一种陋习”,我颇为担心她这种性格若再无羁地发展下去,会变成可怕的浪费与挥霍。我开始委婉地把一些世界伟人的格言说给她听,像富兰克林讲过的“你老购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久你便须出卖必需要的东西。”像富兰克林又讲过的“你须留意那微小的花费,一个小小的漏洞是会使一只船沉没的。”像布鲁耶尔讲过的“一个人收入多于支出便是富有,支出超过收入便是贫穷。”像科尔顿讲过的:“年轻时不挥霍无度,年老时不锱铢计较,才不会陷我们于错误。”
  美庄对我的善意奉劝,倒还相当接受;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温和地反驳我几句:
  “醒亚,你读死书读得太多了,那些世界伟人的话也不见得都是真理呀!起码放在我的生活天秤,就不对头了。富兰克林说:‘老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久便须卖必需要的东西。’ 怎么我这么多年一直老买不必要的东西,从未卖过一件必要的东西呢?你也许会说时间还没到吧?好吧,真到了时候,叫爸爸卖一角田给我用好啦,那还不容易得很,爸究竟有多少田,他简直自己都弄不清楚,当初曾有人做过文章骂爸爸‘甲邸如云,田连数县’!怎么样?‘田连数县’干他何事?看着眼红是不是?谁要他们不做总司令?”
  又有一次,她突然兴高采烈地抓住我:
  “喂,我昨天看书也发现了一句世界名人的格言。柏顿说:‘一个人聚积财富而不享用,无异一头驴子驮着黄金吃青草!’这句话真有理由!醒亚,你愿意你的美庄做一名驮着黄金啃青草的驴子吗?”
  我实在有点说不过她。也许是我过分爱她,不愿意和她唇枪舌剑地争论到底;而她总在最后承认“节俭是一种美德”,也允许今后一定和我过简朴的生活,只要我不是故意叫她受苦。
  我常思虑到:一个人拥有太多的金钱与时间,多到简直不知如何打发它们,将会和过于缺乏金钱与时间的人,同样痛苦。美庄似乎已经近于第一种人,她本意或并不想奢侈、浪费、挥霍;可是财富与空闲使她自然而然地走上这条道路。我应该原谅她,我更应该继续影响她——这是我的责任。当初她在希望获得我的爱时,竟能一度变得那么朴素节俭,当她完全将我俘掳后,她便又逐渐改变,“订婚”给她的心灵作了一次“装甲”。——我的爱,在她心目中是更安全了,因此她日益故态复萌——如果,我的爱仅是忠实坚贞,而并不能影响她变化气质,这爱的价值岂不令人怀疑吗?可是,我又有甚么办法呢?我总不能用“不爱”来胁迫她听我的话;上帝作见证吧,我已再度决心,用爱,用最真挚的爱,使她更接近健全与美好。
  六月间,我结束了大学四年生活。当然,这是我的人生一件大事,一件值得纪念而高兴的大事。对那些令人敬爱的老师与同学,我有无限留恋,对国家四年来的免费教育,我有无限感激。在一群毕业的同学中,我进入少数幸\儿的队列——离开学校,立刻获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实际上已是三年以前即获有的一个有意义有趣味的工作。从此,我将以更充分的时间与心血致力于我的工作——做一名新闻记者。
  国内外战事捷报频传,我在报馆里可以每天提前收听到一连串好消息:
  “中美混合航空队轰炸千岛群岛!”
  “中美混合航空队轰炸幌筵岛!”
  “太平洋美海空军大捷!”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古贺阵亡!”
  “联军占领罗马!”
  “联军在法北登陆!”
  “中美飞机轰炸佐世保!”
  “中美飞机轰炸八幡!”
  “美军登陆塞班岛!”
  “中美飞机猛袭小笠原!”
  “——————”
  在国内,我们的英勇国军已展开了大规模的猛烈反攻,福州、赣县、柳州、桂林相继收复,民心士气呈现出空前的高昂。近半年来我国陆军总部积极编练的全部最新机械化装备的“阿尔发部队”三十六个步兵师,也开始使用,七月初完成了有力布署,八月初大军推进至广州附近,眼见一举可下三羊城。
  出乎意料地,八月十日,日本宣布了愿意无条件投降。报社的每一个人都立刻疯狂了,我们马上印行号外,号外响遍山城,大重庆的每一个人也都立刻疯狂了。
  我马上跑到美庄家,我和她疯狂地吼叫,拥抱,接吻,完全不顾勤务兵和杨嫂在一边看到。他们也都疯狂了,他们不会看到我们,正如我们不会看到任何人一样。因为我们,他们,每一个中国人,这一时刻的眼前都完全被一层眼泪的帷幕罩住了视线,甚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心灵的眼睛正看到一幅胜利复员还乡的灿斓美景——
  炮竹响了一夜,烟火放了一夜,龙灯、舞狮、耍了一夜,洋鼓洋号与中式锣鼓吹打了一夜,游行的群众,醉了似地唱歌、跳跃、吼叫了一夜——
  一夜间,山城变成了海洋,汹涌澎湃的国旗的海,人群的海,咆哮着欢笑的海——
  美庄要我去跳舞,我半分钟也未考虑,立刻说:
  “绝对陪你去,今天你要玩甚么,我都奉陪!”
  美庄吩咐司机驾车载我们前往胜利大厦。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下舞池,我不会跳舞,可是我会拥抱,我会摇晃,我会旋转,在柔美幽暗的灯光下,我和美庄拥抱着,尽情地摇晃,旋转。我们的身体旋转成一座溶岩喷溢的小火山,我发现其它的一对一对也都像一座一座爆发的小火山,在燃烧,在旋转——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颁布敕令,正式宣告投降。重庆再被更巨大的沸腾着狂欢的浪潮,没一次顶。
  “八年啦,这可熬出来啦!”人人这么舒畅地,喘口大气!
  “十四年啦,这可熬出来啦!” 自“九一八”事变,失掉家乡的东北同胞们,舒畅地喘口大气。
  “五十一年啦,这可熬出来啦!”自甲午一战,失掉家乡的台湾同胞们,舒畅地喘口大气。
  “哼,上百年啦,一直受列强们的蚕食宰制,这可熬出来啦!”每一个黄帝子孙,都为从此纷碎了一切帝国主义的枷锁,舒畅地喘口大气!
  “醒亚,我可也熬出来啦!”美庄舒畅地喘口大气,“我已经为你苦了一年!”
  五十四
  美庄说为我苦了一年,实际上她确实和我共过了半年俭朴生活;自我从贵州前线回来,她逐渐又回向贵族生活的边沿;胜利的到来,再度为她的心灵作了一次最有力的“装甲”——从此完完全全地,重新返回旧日的奢侈生活。她必认为她可以这样做,应该这样做,因为她有充分理由:“抗战胜利了!”
  我已经一连陪美庄玩了好几天,打牌、跳舞,一律奉陪。我无法拒绝她,因为她把“抗战胜利了!”挂在嘴边。而我不能说:“抗战还未胜利。”
  报社工作比以前更繁忙了,我无法多和美庄聚首。在这一短时期,重要新闻纷至沓来:
  先是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向英国驻华大使薛穆、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苏联驻华大使彼得洛夫送上一件给他们三国政府的声明,文内说:国民政府及其统帅部在接受日伪投降或缔结受降协议时,不能代表中共解放区;中共解放区在延安总部指挥下,有权接受日伪军队的投降并收缴其武器资财;中共解放区有权派遣自己的代表参加同盟国受降及处理受降工作,并将自组代表团参加对日和约及联合国会议。接着,朱德更以“延安总部” 的命令,指使各地共军向已经投降的日伪军队猛攻,并且疯狂地破坏全国铁路和其它交通设备,八路军在全国人民的怨声中一变为“扒路军”。再接着,朱德向国民政府蒋主席通电,完全将当年中共自己写就的“共赴国难宣言”,和自己要求的将红军编为八路军在政府指挥下的抗日效忠信誓,丢在脑后,竟在通电中声称:“你的军队怎样怎样,我的军队怎样怎样!”那种蓄有数量可观的私人军队的口气,真令所有以前的军阀黯然失色!再接着,是政府的委曲求全,一连三电延安,敦促中共首领毛泽东驾临重庆,共商和平建国大计。再接着,是毛泽东延不成行,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亲往延安相迎。终于毛泽东在八月底姗姗而来,并且在陪都各界的酬酢中,振臂高呼:“拥护蒋主席!蒋主席万岁!”表演了一幕最精彩的“活报剧”。再接着,是毛泽东悄然北返;各地共军依然故我,甚而变本加厉地扩大战乱,使我们赢得了胜利,赢不到和平——
  采访,撰写,我每天的记者生活十分紧张,心情万分沉重——
  时间与心情,都不容许我再和美庄每天都过“八月十日夜、十五日夜”的那种狂欢生活。为此,美庄频频向我抱怨:
  “胜利前,你要我吃苦,胜利后,你又不陪我玩,你想送我去做修女,是不是?”
  这期间,人人忙着还乡。我当然也希望能够迅速回到北方。尽管中共大言不惭地声称已派出了河北省主席和平津两市市长;实际上国军已经陆续空\到达平津。邮政恢复了,我立刻给天津的姑母一家寄了信去,并且迅速地接获表哥及表姊的覆信。
  他们的信上说:表嫂前年生了一个男孩,表姊去年春天结了婚,姑父仍在海关做事,姑母很壮实,她们全家每天都仰天看望国军的飞机,渴望最近我能搭机飞回天津——表姊一向细心,她的信写得很长,把天津市民如何得知日本投降,如何庆祝,如何欢迎盟军在塘沽登陆,如何欢迎第一批国军开入市区,写得非常生动,我稍加整理,改成通讯稿的形式,交给报社发表,那是胜利后各报第一篇实况报导天津的“特写”,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注意。此前,各报仅有简单的拍自天津的电讯新闻。
  同时,一直生死不明,然而死的可能极大的贺大哥,也给我寄信来了,他已经在姑母家得知我的通讯处。感谢天哪!他竟还活着!他竟还活得好好地!我把他的信一会儿放在嘴边狂吻,一会儿又把它热烈地捧抚在胸前,贴近心房,更一面连连不断叫着:
  “贺大哥,贺大哥——”
  贺大哥的信上充满九死一生的庆幸与重睹天日的欢欣,信尾他令我不解地写出:他被捕入狱后,完全是由于我的援助始免除一死,特先遥远向我致谢,详情容不久面晤细叙——
  我实在想不出贺大哥为何指我救他出狱?我直怀疑他别是愉快得发狂?或是在日本狱下中受尽折磨而神经出了毛病?才会在信尾写出这么一段怪异的话!我马上寄航空信给他,另外寄信给表姊、表哥。他们三人都又有回信来了,证明贺大哥不但精神正常,而且目前正紧张忙碌地担任着平津地区的肃奸工作。贺大哥的信上只是三言两语,他说实在没有时间多写;表哥和表姊的信上写着:贺大哥被捕后,被送往北平审讯,由于我的营救——应该说是由于我的间接营救,贺大哥得免死刑,坐牢两年,得重获自由——究竟我是怎样间接救援贺大哥的呢?他俩也未说明,只是表姊在尾上加写了一句:“那一幕营救工作,曲折而令人感动——”。
  贺蒙也有信来了,说他们远征军即将“班师回朝”,希望不久能在天津和我重逢。紧接着,另一件更,更令人兴奋的好消息降临了!报纸分别派出特派员到京沪、东北、华中、广州,和平津;而我,竟能和那许多位资历很深的报社同事,获得同样的荣誉和重任,我被派往平津。
  那时,国军重兵均集结西南,赶赴各地受降所需的交通工具甚为缺乏,飞机船只已感不敷应用,再加上政府派出的各省市接收人员,亦须尽速赶往收复区展开宣抚和行政工作,所以老百姓们立即还乡的愿望无法实现。性急的人,竟雇木船,冒极大的危险,穿越三峡出川,可是部分人都愿意珍惜这八年离乱后幸仍健在的生命,排班登记,候车候轮,平安回家。他们的焦急是可想而知的。谁要能够提前走掉,便成了大家极为羡慕的幸\儿。想不到,幸\儿中竟也有我的份儿。
  这应该是我离家五年来,最大的一桩喜事;然而,却铸成我和美庄之问最大的一次误会。
  我不能同时偕美庄飞津,因为飞机没有多余的座位。那种机位,在当时是多少金钱也无法购到的。我对于自己先行,确也感到对美庄歉疚;我已一再劝慰美庄,要她耐心地度过这次小别,一旦机位稍形宽松,她可以立即搭飞机到天津去,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可在天津结婚。
  美庄坚决地反对我接受报社的任命,并且严厉地责斥我对爱情的负义!
  “你亲口说的,爱我第一,爱新闻工作第二!你亲口说的,甚么都听我的!你亲口说的:‘下次不敢!’ 现在你又‘敢’了?我可不要再听你第三次、第四次向我说:‘下次不敢’——”她向我滔滔地讲个不停,“你天津有姑母、有姑父,有表姊,有表哥,还有一个甚么贺大哥,你急于想去和他们相会,而置自己的未婚妻不顾,还好意思说爱我第一,我看哪,你的姑父母、表哥姊,贺大哥才是‘第一’,每一个识与不识的天津人也都是‘第一’;而我郑美庄,不过是个‘第末’!是‘倒数第’”!”
  我想用已往的方法——以沉默抵抗她的“连珠炮”,过去,她有时候自己喋喋不休说累了之后,会自动休止,或感觉出有些过分,也会转向我致歉。可是,这次,我的沉默全然失灵了。她的话似乎永不中断地说了下去:
  “你要是政府派的天津市长,或是华北地区受降官,我绝对不能阻挠你前往;然而,你又是跟上次去贵阳一样,去采访新闻!四川今后难道就没有新闻给你们采啦!我早就讨厌新闻记者这一行道啦!你可以改行,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我昨天已经跟爸讲好,只要你肯留在四川,他可以马上发表你做他的总务处长,经理处长或是副官处长!这都是些重要而必须是由自己一家人出任的官位呀!”
  “我不想做官。”我实在忍不住回答她一句。
  “你不想做官?”她双手把腰一叉,来势汹汹地,“唱甚么高调?你读政治系干啥子?读政治系不想做官?真是骗骗三岁娃儿的鬼话!你说你说,你读了四年政治系而不做官从政,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国家供给你念了四年政治学的贷金吗?”
  “美庄,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你这样不是强词夺理吗?”
  “谁强词夺理?”她继续叉着腰,瞪着我说:“你晓不晓得我为你所学非所用而着急,而失望,而感叹?政治是甚么?老实讲,政治就是做官。当然你又会驳斥我说甚么政治不是做官,说甚么政是众人之事,治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这是国父的话。我承认国父没说错;可是,管理众人之事还不正是做官吗?一个人不出去做官,坐在家里能管理谁?谁又肯让他管理?你学的是管理众人之事的知识,你偏不去担任管理众人之事的工作,硬要当甚么鬼新闻记者,新闻记者能管理谁呀?”
  “我不想摆上官架子去管理谁;我想以一个平民的身分以虔\,以热情,去影响谁!这正是新闻记者的工作特质。”我靠近她,把她叉住腰的双手拉下来,耐心地、和颜悦色地对她说,“美庄,我老早就想要对你解说我的看法;我并不卑视做官的人,对于一位真正效忠国家,为民服务的好官员我照样崇敬;我个人非常醉心民主政治,因此我愿意先从事新闻工作,一方面可以多在报端鼓吹民主政治,一方面可以多在报端替老百姓说话,做人民的喉舌。这依旧可以算是政治工作,不过不是直接的管理,而是间接的影响。你也许怀疑‘影响’ 这个字眼太微弱,太空洞,太虚无飘渺了;不,影响的力量,看似无形,却比有形的更大,更深,更广——美庄,我们既是终身伴侣,希望你能多鼓励我在这方面努力。”
  我说得\恳而热情,满以为可以打动美庄的心;美庄却把我拉住她的手一甩,立刻又恢复了叉腰的姿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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