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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6 王蓝(当代)
  凡是外省男同学追求四川本省女同学,当时大家一律称之谓“钓金龟”——因为外省同学多来自战区,都很穷苦,而本省同学则大半是出身“绅粮”、巨贾富商的家庭。
  尽管钓得金龟,可以人财双收;可是大部分外省男同学对于追求本省女同学的兴趣,似乎并不太浓厚,一方面因为有自知之明——本身“经济基础”太差,穷得连追求富家女孩子的勇气都失去了;另一方面,因为他们主观地认为某些四川小姐的身材不太好看——当国时,顽皮的男同学们曾管她们叫做“地瓜”。
  “真是奇迹呀!”一天,我们正在茶馆里摆龙门阵,一位绰号“维他命G”的同学首先叫出来,“郑美庄原来也是一个‘川娃儿’!”
  其它的同学们跟着纷纷惊奇不已:
  “是吗?她个子虽不高,可是身腰多苗条多婀娜呀!”
  “是呀!脸长得好甜哟,笑的时候,两只眼弯弯地瞇缝着,好妩媚呢!”
  “郑美庄走路风度可不错,两只高跟一条直线,不像一些女同学走起来活像只鸭子!”
  “看样子,她是个特大号绅粮家的千金吧!全校女生恐怕顶数她穿着讲究了!”
  “大金龟呀!大家一齐钓啊!”
  第二天,维他命G又有新发现告诉大家——郑美庄的家庭比特特特大号的绅量还富有千万倍,原来她的父亲正是一直在四川军政界显赫多年,绰号“不倒翁”的那位风云人物,当过军长、司令、总司令,如今官拜中将,甚为当局所器重。
  维他命G一向消息灵通,尤其对于女同学的消息更探访得迅速而翔实。打听女同学的新闻,已成了他一种嗜好,不过他只喜欢打听和报导,自己却不参加“追求”的行列。他在女同学圈中人缘颇好,因为他谈吐幽默,并且\实不欺。他是男女宿舍的消息传达者,却从来不捏造假新闻,他对每个女同学都服务周到,但对每个女同学都无野心。他在男同学面前有“句口头禅:
  “老兄,看你近来营养不太好,缺少Vitamin G呀!”
  甚么是Vitamin G呢?他马上告诉你:
  “是‘Vitamin Girl’ 呀!男孩子一定需要Vitamin G,女孩子则需要Vitamin B,Vitamin Boy!”
  自此,维他命G之名大噪。
  维他命G正好和我同一宿舍,几乎每天熄灯前,我都能听到他关于郑美庄的动态报告:
  “郑美庄的皮鞋,最少有两打,不但自己每天换,并且还借给或者干脆送给不少女同学穿,披衣大仙、印度小白脸、丈母娘、紧急警报几个妞儿这两天都穿上了新鞋,那都是郑美庄的呀!”
  “郑美庄每个星期六下午回重庆市区,都有一辆流线型汽车在校门口接,那比咱们校长大人的老爷车可漂亮多啦!”
  “上星期郑美庄请一些女同学进城吃饭,听说吃的是海参、鲍鱼席。”
  “——”
  一般同学听得津津有味,有人愁眉苦脸地说:“我的皮鞋已破了四个洞,可惜不能借郑美庄的高跟来穿呢!”有人模仿京剧的道白说:“卑人学会了开汽车,给郑美庄家做司机去者!”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合股公司’应该正式写信给郑美庄,要她请男同学们也吃一顿参鲍席——”
  也有另一部分男同学,对于郑美庄的观感则甚为不佳,他们嗤之以鼻后,更咒骂出来:
  “有甚么不得了?军阀的女儿!每只高跟鞋上都有四川老百姓的血汗!”
  立刻有人抗议:“别这么大声嚷呀,人家郑总司令目前已经归顺中央,当军阀的年代早过去了!”
  “对,对,兵血喝饱了,人杀够了,钱搞足了,地皮刮光了,最后来个归顺中央,照旧有官做,真是天之骄子,时代宠儿——”
  “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郑美庄并没有做过军阀呀!郑美庄面孔漂亮,身材美好,风度高贵,仪态端庄,总之是既‘美’且‘庄’!我们拥护郑美庄,并不等于拥护郑美庄的父亲。如果要选校花,我们绝对先投郑美庄一票——”
  于是,同学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拥郑,一派反郑。
  我和最低领袖听着两派同学的争论,不声不响。熄灯号吹过,军训教官巡视一遭以后,大宿舍静了下来。最低领袖轻轻问我:
  “醒亚,你参加哪一派?拥郑,还是反郑?”
  “既不拥,也不反。”我笑笑说,“人家做人家的阔小姐,我们做我们的穷学生,有何相干?”
  “对,你说得很对。看书时间都不够,哪还有空闲去批判女人?不过,告诉你;我从内心里厌恶军阀,” 最低领袖说,“这批家伙混进三民主义的阵营来,早晚我们要吃大亏!因此,我对郑美庄,便也先天地有几分反感。”
  ——
  很快地,学期就要终了。大家准备期考,图书馆“生意”特别兴旺,偷在饭厅开夜车,或在教室点蜡烛临阵磨枪的人也不少。没有人再提郑美庄。
  放了寒假,同学们相继离校。少数在重庆没有亲属的战区同学,便成了几个孤魂似地,在冷冽阴寒、空洞得可怕的大宿舍里晃来晃去。去年是我第一次在这儿过这种凄惨的年,今年似乎已经习惯,又加上最低领袖路费不充裕,临时决定不回贵州过年,我们便讲好结伴同到重庆过除夕——吃点酒、看场话剧、或是电影。
  维他命G离校前,郑重宣告:
  “郑美庄已约好全体没有家的女同学到她家里过阴历年,男同学愿意去的,只要正式写信向她‘申请’,她也一律欢迎,已有十几个男同学写了信去,并且收到回信了,听说,三十晚上,她还要举行一个通宵舞会哩——”
  我和最低领袖没有兴致给郑美庄写信,也没有兴致参加舞会。最低领袖说得好:
  “日本飞机还是多来轰炸几次吧,火药味道也许把歌舞升平的气息冲淡一点!”
  除夕夜,重庆街道上悬灯结彩,都邮街中央精神堡垒的四周,商店林立,大橱窗里摆满以前由安南、香港或是最近由缅甸、印度\来的,各色各样的奢侈品,每件东西的价格都高昂惊人。一些穿着粗布中山装的公务员和穷学生们只能在橱窗外瞟上几眼,一些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则正在店铺里尽情地挑选——
  “对于精神堡垒,这真是个讽刺。”我向最低领袖这么说。
  “哼,更讽刺的在这儿呀!”最低领袖用手指着街边一家鞋店。
  我看到橱窗里普通男皮鞋的定价已经涨到每双二百元,一个月以前我也曾和最低领袖打从这儿过路,清楚地记得这种鞋子的价格只是一百二十元。
  “你看到他们店门口的大红纸上写的对联了吗?”最低领袖继续用手一指,“看哪,‘自动平抑物价’‘提高国民道德!’唉,让我进去告诉他们老板,他们应该改写成“‘自动提高物价’‘平抑国民道德’才对!”
  若不是我赶忙拉一把,他当真会愤愤地冲进去。
  “算啦,最低领袖,他涨到一千块一双与我们何干?反正我们已下定决心把脚上这双破皮鞋穿到大学毕业啦!”我拉住他往大小梁子一带走去。
  沿街仍旧都是繁华商店;一年多前的夏天在敌机日夜疲劳轰炸下,这一地段被炸得平平光光,这一带的居民大多躲在附近同一个防空洞中,不幸那个大隧道发生窒息惨剧,一次竟死了一万多人——那时,正是我和贺大哥初到重庆,幸而我们每次都是在牛消沱躲警报,没有被死神抓到。如今楼阁又从废墟上建立起来;我一方面为“炸不倒的重庆”喝彩,一方面也为人类的善忘而悲哀——一些人早把国仇家恨忘却脑后,在血腥未干的所在,扮演着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丑剧——
  想着想着,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最低领袖一声不响,想他心情一定和我同样沉重。
  幸喜我们安排了一个看话剧的节目。那感人至深的四幕五场抗日剧本,与那优秀杰出的男女演员,令我们由衷的钦佩,我们心里变得十分舒畅。
  走出抗建堂,步行到七星岗,找到一家小酒店,以豆腐干、花生米佐酒,我们吃了个痛快。
  夜深三点从酒馆出来,街上行人始终未断,鞭炮声仍在此起彼落,我们晃晃悠悠半醉半醒地走到上清寺,再走到李子坝、化龙桥、小龙坎,一直走到沙坪坝。中途口渴了,吃了两次在路边叫卖的“炒米糖开水”——进校门时,正好天亮。
  两人蒙头痛睡,就这样过了大年初一。
  四十二
  三十二年,春季始业后,因为物价的压迫,我必须半工半读。
  我开始担任帮助系里的助教整理缮写讲义的工作;另外,经大一时代的国文教授介绍,一家报馆给了我一个特约记者的位置,按期写些“沙坪风光”“大学动态”一类通讯寄去,可以换回一些稿费。
  那位教授给我的鼓励很大,他认为我的国文基础还相当不错,几次劝我转到国文系。当时大家都一窝蜂地读经济、政治、化工、机械、外文等系;国文系成了大冷门,国文系的同学便少得出奇。我没有转系。不过我时常在课外写一点短东西请那位教授给我修改,又时常在他指导下到图书馆借一些国学与近代文学的书籍阅读。我写的通讯刊出后,他又督促我练习写一点较长的文章投出去,虽被退稿数次,也偶尔有刊出的时候。
  一连两次大的集会在沙坪坝举行:一次是万人大合唱,一次是民族扫墓节扩大追悼阵亡将士死难同胞大会。
  我用心地写了两篇描述这两回集会的报导,报馆来信讲我很有进步。自此,特约记者的“饭碗”巩固下来,一直到我读毕大学未遭辞退。
  由于兼了整理缮写讲义与写通讯稿这两份差,我变得非常忙碌。稍有空闲,便和最低领袖跑到图书馆看书,最低领袖发奋立志背英文字典,硬拉上我做伴,事后我虽半途而废,在最初两个月,我倒也曾“奉陪”得很忠实。
  因此,在这半年内,我既无谈恋爱的“志趣”,更无谈恋爱的空闲。甚至连听维他命G报告女同学新闻的时间都没有。我担任特约记者的那家报纸,一向态度严肃,大学里女同学花絮点滴一类文字,他们是从不刊登的;否则我倒要每天拉住维他命G找资料了。
  一天,维他命G又在讲述郑美庄的近事,我因有事正忙着要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头:
  “喂,别走,里面还有你阁下哩!”
  “鄙人?”我惊奇地。
  “听我讲呀,”维他命G彷照说评书的神气说下去,“话说自本年度春季攻势展开以后,追求郑美庄的同学纷纷相继败下阵来,只有两位稍获青睐的男同学尚可偶尔伴护郑美庄在沙坪坝街上,或是在邻近嘉陵江的那条‘情人路’上谈谈,走走。那两个小伙子,人蛮漂亮,西服毕挺,只是两人都打赤脚、穿草鞋,地道的川省人标记!人家郑小姐大概是‘利权不外溢吧’?然而同乡虽近,也不能共一位女友,因此就在昨天,那两位四川同学为了郑美庄,醋海生波,大打出手,并且还约定在嘉陵江边用手鎗决斗——”
  “说了半天,与我何干?我根本不认识那两位同学,就连郑美庄我也从未多看她几眼!”我打断了维他命G的讲述,我说的俱是老实话。
  “听我讲讶,”维他命G把头一斜,接着说,‘其中一位男同学知道你去年打靶三鎗击中三十六环的光荣纪录,他便对他那个情敌说:“哼,我才不怕你个龟儿,你又不是神枪手张醒亚!’”
  “啊,原来这样把我扯上的,” 我说,“倒要谢谢他的嘉勉!”
  “后来怎么样?谁把谁打死啦?”听新闻的同学们等不及地追问。
  “哼,”维他命G不慌不忙地,“后来啦。郑美庄知道了,把他俩叫来痛骂了一顿,她说果真决斗,则被打死的活该,打死人的抵命,一律与她无涉,因为两个人她根本谁都不爱!许多女同学都看到郑美庄‘训话’ 的神气了,那一幕就在女生宿舍门口‘举行’的,他们说平常郑美庄娇里娇气的,绷起脸来倒是威风凛凛,大概在家中看惯了父亲训斥部下的姿态,便照样学了来。最后才有趣哩:叫丈母娘的那位女同学动了恻隐之心,向郑美庄讲情,直说:‘他们两位都是为了要跟妳好,别对人家这么厉害吧!’于是,郑美庄命令那两个男同学握手讲和,一面说:‘为爱情决斗杀人的时代早已过去;你们应该在对女孩子的忠实、\恳、服务、竞争,才是正途。你们谁更听话,谁更驯良,我才会考虑跟谁更好——’两位男士唯命是从,居然友好地互搂着肩膀走了。郑美庄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来,在披衣大仙、印度小白脸、丈母娘、一大堆女同学宫娥彩女般地前护后拥下,驾返宿舍,倒真像个皇后——”
  半年内,我仅听到了上面这一段关于郑美庄的新闻;除此之外,郑美庄又做了些甚么,我就一概不知了。我和她很少碰头,碰头时从未正面仔细端详过,因而和她同学一年之后,我实在还不太清楚郑美庄的眉、眼、嘴、鼻,究竟长得甚么样子?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三十二年度秋季始业时,我开始做了大三学生,郑美庄做了大二学生,在一个选课的布告牌前,我遇见了她。先前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我倒是已经能够识出来的,她正和一位女同学在那儿选课,突然她像自言自语又像给身旁那位女同学听似地叫出来:
  “‘韩文’?中国可太惨了,受日本人的气还不够,怎么连高丽国的韩文也要我们念呢?”
  我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立刻我发觉笑得太响,颇为失礼;可是已经无法收回。郑美庄马上扭过头来:
  “咦?你笑甚么?”一张严重抗议的脸。
  “没有,没有甚么,”我支吾地,“不过偶尔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
  “骗鬼!”她把嘴一凸,眼睛一瞪,“要\实些嘛,张醒亚同学!”
  “咦,郑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咦,那你怎么知道我是郑小姐?都是老同学啦,更不能哄人哪!”
  “好,让我告诉你,”我轻轻地说,“‘韩文’是指的那位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的文章,并不是韩国文。”
  “喔——”立刻,她脸红了,适才的愠怒也消失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弯弯地瞇缝在一起。我想起以前男同学们对于她的笑,曾留下过“特别甜美”的评语,倒有几分真实。我这才第一次注视她的面庞:她有一张瓜子脸,皮肤有一点黑,可是黑得有一层淡淡的润泽的光彩,眉毛细细的很秀气,眼睛亮晶晶的,嫌小一点,然而小得不难看,鼻子也有一点低,不过还很周正,并且给人一种玲珑的感觉,嘴不大,薄薄的,应该是属于会说话的“四川嘴”。奇怪,如果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单独分开来看,无一特殊美丽;然而安排在一起,却令人看了相当舒坦。尤其她眉宇间有着一种娇贵的,安适的,乐天的,无忧无虑的神韵;在这多苦多难的时代,那一种从不知苦难为何物的神韵,令人感到难得而珍贵。
  “韩愈呀,我早知道的呀,”哑了半天的她,突然冲着我叫了出来,“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呀!”
  我还没有答腔,她竟又连串背起八大家的姓名来了:
  “喂,八大家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苏辙、苏洵、曾巩、王安石。你看我还能及格吧?”
  显然,她想用这点国学常识,在我面前挽回她误把韩文当做韩国文的“声誉”损失。
  这时,我们已并肩走出一小段路。她身边的那位女同学,留在选课的地方,没有跟我们一块走过来。我实在已经找不出话题来和她攀谈,这真是我的“不幸”——面对着女孩子,尤其是还不太熟的女孩子,我只有脸红与木讷。
  “喂,告诉你,我不但知道你大名,还知道你是神枪手,还知道你是\动健将,还知道你立誓决不在大学四年内交女朋友——”
  她这么一说,我只有更脸红更木讷了。
  “去年我一考进学校,便听不少女同学谈起你来,你在我们女生宿舍蛮出风头呀!”她接着说。
  “出风头?”我愕然地说,“我连一位女同学都不认识。今天是我入学两年后第一次单独和女同学谈话。”
  “唉哟,那我要道谢啦!你可晓得,已往你越不跟女同学谈话,女同学便越对你有神秘感,与好感。这也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我也是这样啊!”
  我手足无措地,真不知说甚么好。
  “听说,你是跟最低领袖同时发誓不在大学内交女朋友,是吗?”她问。
  “是的。”
  “你跟他不应该‘并案办理’;他又矮又瘦,谁会喜欢他?”
  “不,他人很好,学问又好。” 我马上说。
  “我倒没有领教过他的学问,他和你同系?”
  我点点头。
  “你们读政治系的都是高材生;不像我,从小不肯读书,长大了只好读没有人读的国文系。我投考时所填写的第一志愿也是政治系,第二志愿是经济系,第三志愿才是国文系。结果,学校太‘重视’我的‘第三志愿’了——”她说到这儿,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我没有想错,她确是很会讲话。
  “喂,我倒忘了问你,你和最低领袖为甚么不在大学里交女朋友?女同学跟你们有仇哇?”
  这可更把我窘住了,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报之以苦笑。
  上课号响了。她向我一点头,半命令的口吻:
  “有空到宿舍来看我,要跟你研究一下‘韩文’呀。”
  这样,我和郑美庄开始正式相识。
  四十三
  我并没有遵照郑美庄的嘱告,到女生宿舍去找她。我从未“闲来无事找女同学谈谈玩玩”;何况,我又不“闲”。
  一天晚上,我正和最低领袖在图书馆看书,突然四周的同学低叫出来:
  “咦?真是破天荒头一遭,郑美庄居然也进图书馆大门啦!”
  我抬头一看,原来真是郑美庄婀娜多姿地走来了。
  大家似乎都把眼光集中在她身上,她那高跟鞋碰在地板上清脆的响声,使一直寂静得鸦雀无声的大图书馆,开始了小小的骚动。郑美庄走到我的附近,跟我打招呼,我以为她是从我身边过路,到图书管理员那里去借书的;没想到,她停下来,正停在我面前。
  “好久没见啊,你好不好?”她对我说。
  “谢谢你,你好?”我答着。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想请你帮忙我做一件事,肯答应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我猜不出她突如其来会要我为她做些甚么?我可能面有难色了。
  “没得啥子了不起的事,何必郎个焦眉愁眼吶?”她有些不高兴地把嘴一撇,可是又立刻笑了出来,“对不起呀,我一着急四川腔就全部出\了。让我用国语说啊: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写两篇东西:一篇是‘中国之命\’的读后心得,规定最少要三千字,我自己写了好几天了,写来写去无论如何写不够五百字;一篇是孔子、老子、墨子、孟子、荀子、韩非子,还有其它甚么‘子’甚么‘子’——随便任何一个‘子’的思想研究,规定最少五千字,这更要命,我们这些老祖宗真会跟后人开玩笑哇,当初少发表些高见不好吗,免得今天害我们费这么多时间去研究他们的思想——”
  她说的声音很低,我身后的最低领袖却已听见,还没等我答话,他倒先开腔了:
  “醒亚,这种帮人作弊的事绝不能答应呀!”
  “咦?干你甚么事?”郑美庄把脸一绷,那神色可不太好看,“我请张醒亚同学代写,又没有请你,这又不是考试作弊‘递小抄’‘打Pass’ ,再说他写了,我也并不是一字不改地照抄,只是和他在一起研究研究学问呀!”她说得振振有词,倒把最低领袖说得笑起来:
  “好,好,好厉害的嘴巴,算我没理!”
  我怕他俩再吵,连忙说:
  “谁也别再讲了,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还用介绍呀?我早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壳低领袖啦!”郑美庄用眼角瞟一下最低领袖。
  “久仰久仰,我更久仰你郑美庄小姐啊,不倒翁郑总司令郑中将的千金!”
  “怎么?我父亲得罪你啦?”郑美庄似乎听出最低领袖口吻中含有讽刺的味道,刚刚轻松下来的脸,又凝重起来。
  我怕这局面越弄越僵,赶忙接说:
  “叫别的同学们听到了,多不好意思!喂,喂,‘暂停’好吧?”
  最低领袖和郑美庄不再争论了;可是两个人都气得把嘴撇得好难看。我先向最低领袖说:
  “最低领袖这么爱生气呀?宰相肚里能撑船,当领袖肚里能跑航空母舰才行呀!”
  最低领袖笑了。郑美庄也笑了,紧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那么就请答应帮我写吧,多谢多谢!真是感激万分,感激不尽——”
  我尚未答话,她又继续不停地说:
  “感激万分,感激不尽——”
  似是无奈地,我点下头:
  “好吧,我试试写写看——”这话一出口,我当即感到答应得冒失,而有悔意;但已难收回。
  “中国之命\”我已熟读,事后抽出了三小时的时间便把郑美庄所要的“读后心得”写完。对于诸子百家,我只仅懂一点皮毛,不能立刻交卷,经过一个月之后,方始写毕。我选择了“墨子”,我甚为敬仰墨子“兼爱”、“非攻”、“节用”的思想,这也许由于我自己的遭遇与处境所使然。我希望人类能够相爱,因为我领受过战争的残酷,我希望大家能刻苦节俭,因为我看不惯有些人在这苦难的时代过奢侈靡烂的生活。我在图书馆借了好几种有关墨子的参考书,读后自己也获益良多。我想,郑美庄如果能把我写的一点\见看几遍,也会对她有益,墨子崇尚节俭的精神或许能对她的“贵族思想”有所影响。因此,我觉得自己当初答应代写这一篇“墨子思想研究”,对人对己倒均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
  有时候我在图书馆写这篇东西,郑美庄便陪我在一边看看画报,或是小说。有时候郑美庄说我写得太累了,坚要请我到沙坪坝街上吃顿丰富的晚餐。我却她不过,便去吃了一次。她叫了太多好吃的菜,却还一劲儿地嫌厨子烧得没味道。她把么师老实不客气地申斥了一顿,骂他们这个菜摆了过多的盐,那个菜摆了太少的糖,再不就是辣椒没有放够,肉片切得太厚——她不吃的东西很多,像芹菜、葱花、蒜、香菜——她一看到就生气:然而,事前她并未关照么师一声“免放”,结果菜端上来了,她一眼便发现到那些素来被她深深厌恶的东西,立刻忍不住地暴躁地叫起来。幸好,那些东西我一律能吃,并且爱吃,这样,她对么师的火气才稍稍减去。么师被她骂得莫名其妙;可是,都不敢回她一句,因为他们的老板已经一再亲自出场拱揖道歉——老板的肚里一定有数:这位小姐是个“气魄大”的好主顾,两个人吃饭竟要了十个人也吃不完的菜。他们挨骂的代价颇高,临行郑美庄给他们五元小费,当我跨出饭馆门口时,我才清楚想起,她掷出的那张五元票是“关金票”,五元关金折合法币是一百元。
  回校途中郑美庄直向我抱歉,她说今天没吃好,要改天请我到重庆市区或是到她家里尝尝几道名菜。
  “打牙祭”,我一向不反对;可是过火地大吃大喝,实在不为我所喜。“前方吃苦,后方苦吃!”“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几个触口惊心的大字,方才已经向我的脑子里顶撞。我直想告诉郑美庄此时此地我们不要过于亨受,才心安理得;可是,想到我们的友谊尚\,只好婉转地说了一句:
  “我们这两天正加紧研究墨子,应该效法他的节用啊;否则,多对不起墨翟老夫子呢!”
  “是呀,政府也在天天喊节约;不过,我是已经节到不能再节了,” 郑美庄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自从香港和重庆不通飞机以后,我的衣、食、住、行四大人生需要,其中两大需要便遭到严重阻碍:我平日最爱吃的大虾、螃蟹、香蕉,从此再不能来了,我平日最爱穿的一些衣服料、袜子、皮鞋也从此再不能来了,想不节约也不行哪!好在住、行两大需要尚未受到影响。啊,张同学,找一天到我家去耍,好吗?看看我家的房子,很不小哟,防空洞尤其修得好,有警报时,可以在里面开亮电灯打麻将、斗纸牌、吃点心,真安逸,我还可以带你到南岸黄山我家的别墅玩,坐滑杆去,坐我家特备的那一种红豆木做的‘拱干干轿子’——”
  她一向说话很快,这次还没等我插话,她又接着说下去:
  “忘了告诉你一件新闻,刚才我不是说香港重庆间的飞机不通了吗?跑滇缅路的司机在时势造英雄下可就都成了财主,不久以前我们一位女同学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少将和一个司机,她选择了半天,结果决定嫁了司机。另一位女同学由于长辈热心安排做媒,要她嫁给我们邻校一位教授,你猜她怎么响应?她说她实在十分敬仰那教授的学问,可是她已经回拒过两个司机的求婚,这足以说明她目前尚无嫁人的意图,否则怎会放过那两次好机会?”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笑吧?我也觉得她们太可笑了!”郑美庄说,“一个女孩子嫁人绝不能为了贪图人家的钱财呀!”
  “对,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譬如我,”她猛一停,然后说,“我不想结婚;不过万一要结婚时,我要选择一位穷而可爱的人——”
  我们又海阔天空地漫谈了一阵子,最后她问了我的家世、志愿与嗜好。她十分同情我自幼失掉父母的悲惨命\,她一连说了七、八遍:
  “好可怜呀!好可怜呀!”接着,她又说:
  “我简直无法想象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如果是我,一天没有爸妈的日子也受不了呢!你不知道我爸妈多么爱我,尤其是爸爸,他从没有打过我一下,骂过我一回,或者拒绝过我一次要求,我向他发脾气,他便向我赔礼,以前妈时常说全四川的人都怕爸爸,爸爸却怕女儿——”
  谈到嗜好,她问我:
  “跳舞?”
  我摇头。
  “打牌?”
  我摇头。
  “吃酒?抽烟?”
  我摇头。
  “电影?戏剧?”
  “比较爱好。”我第一次点点头。
  “看书?田径赛?”我再点点头。
  “还有打抢?”
  “不,”我回答,“我并不喜爱打枪,因为我不喜欢战争。”
  “怎么?你反战?”
  “不是。我们这次对日抗战一点也没有错,因为不抗日我们整个民族便无法生存;可是战争的本质太残酷,我希望这次打退日本以后,中国和全世界都不要再发生战争,战争是人类所做出的最愚昧最野蛮的事——”
  “唉哟哟,没想到你还是个思想家?”
  “谢谢你的加冕。我的志愿就是终生做一个‘和平鼓吹者’与‘自由民主政治鼓吹者’,我读了快三年政治学系,我已懂得一些道理,我衷心拥护民主政治,我认为老百姓可以用选票决定政府官员的去留,决定政党的上台下台,可以用正当舆论左右国策与政府施政方针,是人间最新,最进步,最合理,也是唯一无二最美好的政治制度,更仅有在这种政治制度下,人类才能放弃战争——”
  我想郑美庄一定会对我这番话感到枯燥乏味;可是她却连连地点着头:
  “我很少听人向我讲说这些事,你讲得有学问,硬是要得!”
  我一直伴送她回到女生宿舍。
  四十四
  同学间渐渐传出来我和郑美庄“要好”的新闻。维他命G欢蹦乱跳地叫个不停: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新闻,应该发行‘号外’!郑美庄如果当真爱上张醒亚,倒是给咱们外省同学与贫寒同学出了口气!”
  最低领袖对于郑美庄的印象恶劣如初,他每天在我床下叨叨着:
  “同学四年之内不交女友的诺言,你可要背弃了;不过除了郑美庄,你和谁‘交朋友’我都不反对,单单是郑美庄,唉,不倒翁总司令的女儿——”
  我一方面向同学们否认我和郑美庄有“不平凡的友谊”——这是事实;一方面自己确也曾思虑过一番:目前,我不需要恋爱:即使恋爱,也不需要一位郑美庄这样的娇贵小姐。我一向相当尊重女性,对于捕风捉影地乱讲某某小姐爱上某某男士的“马路新闻”素来十分厌恶。我不愿郑美庄为我受到任何流言的伤害,我决定在和她走向更深的感情的道路上,悬起止步的“红灯”。
  我再没有到女生宿舍去找过她。“墨子思想研究”写毕,交给她后,我辞拒了她邀我进城玩一天的建议。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受过男同学的‘方’!”她颇不开心地对我说。她不高兴或发脾气的时候便会顺口溜出四川土话。“受过男同学的方”,这句话我能懂得“方”的意思是指碰了钉子。
  我一面道歉,一面推说最近实在太忙,希望放暑假后能有去她家拜访的机会。
  她把嘴一撇:
  “那么,这篇‘墨子研究’我不能收啦;要收,你就得接受我的答谢——请你到我家吃饭,然后到南岸黄山玩,到南温泉也可以,我跟爸说了好几次了,他说可以派一个副官陪我们去,照料我们——”
  “不,我若一定要你答谢才替你写‘墨子研究’,那岂不太无意义了吗?”我这样回答她,她无话可说,悻悻而去。
  几天以后,我们在课堂附近碰面,她笑瞇瞇地告诉我:“‘墨子研究’全部抄完了。”
  “有没有看不清的地方?我写得够乱吧?”
  “完全看得清,你看抄得好不好?”
  咦?她竟能写得如此一手工整的毛笔小楷!我一面欣赏她的书法,一面暗喜她亲自如此细心地抄写一遍,我当初希望墨子思想能给她若干影响的心愿,多少或会发生了作用。可是,她突然说了出来:
  “小楷写得很好吧?爸爸的一位刘秘书替我抄写的!”
  我几乎打了个寒噤。我很懊丧。
  我对郑美庄开始失望。可是,我马上自问,我为甚么要对她失望呢?对于一个自己从未深切关怀与期待的人,有何失望可言呢?
  难道我关怀她吗?难道我曾对她期待过甚么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像失恋一般地走开,步子是那么沉重,心情又那么空虚。我并不曾和郑美庄恋爱;然而,我一时无法排除那一种古怪的“失恋”的情绪。
  自此,我很少和郑美庄讲话,碰面时淡淡地打个招呼,便迅速跑开。同学间的反应很锐敏,异口同声地说:
  “郑美庄和张醒亚之间,确仅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
  也有人说我钓金龟钓失败了,或是讽刺我想扮演“花园赠金”里的薛平贵,可惜遇到的却不是王宝钏——维他命G又有消息:他看到郑美庄在“Romancd Road”上,挽住一位男同学漫步——
  我全不在意听到的这些话。冷静想想:我实在并没有爱过郑美庄。
  学期中间,学校举办\动会。去年因故\动会未能举行,今年同学们便个个摩拳擦掌,苦苦锻炼,准备一显身手。不少同学以我为竞争的对象,他们扬言要以新的纪录一雪两年前败在我手下的“国耻”!
  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因为和我同班同系,便特别为我加油打气,维他命G更自告奋勇地出任“拉拉队长”,当我一下场,他便领着我们系里的同学大吼大叫:
  “哧崩扒!
  吓崩扒!
  张醒亚,
  Ra!Ra!Ra!”
  我因为两年来从未中断练习,四百公尺、八百公尺,和中栏三项仍旧得以保持了冠军,成绩较大一时代更稍有进步。在竞争最激烈的四百公尺中栏决赛获胜下来时,我被维他命G为首的一群同学包围起来,这个和我握手,那个拉我膀子,有的模仿西洋礼俗抓起我手背就吻,有的欢快得疯狂般地将我拥抱,或是用力地槌打我的肩头和胸脯——突然维他命G叫起来:
  “让开让开,国文系的女大使来送贺礼了,文法学院原不应该分家呀!应该如此敦睦邦交才对!”
  原来是郑美庄来了,两名校役跟在她后面,抬着两大筐黄澄澄肥实实的广柑。
  她向我握手道贺,连说:
  “我和许多同学打赌,我说你一定能得第一,她们说不一定,于是她们说如果我赌输了我便输两筐广柑给她们吃,如果我赌赢了我便买两筐广柑请客,反正两筐广柑我是买定啦!可是,天晓得,我是一百二十个希望我赌赢呀!”
  大家人手一个,早已纷纷剥开广柑,兴高采烈地大嚼特嚼。男女同学越聚越多,几乎各院系都有人来了,郑美庄宣布:供大家吃个够!她命令校役把福利社的广柑存货一齐拉光送来,然后,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懂吗?这是因为你呀,因为要庆祝你的胜利!”
  “谢谢你,谢谢你。’我颇为激动地低声回答她。
  “美庄,只请广柑不行,要请吃糖!”一个女同学猛古丁地叫出来,我认识她,她就是那以脾气好出名的“丈母娘”。
  “对,丈母娘说得对!郑美庄得请我们吃糖!莫紧‘做过场’哟!” 大伙儿争先恐后地跟着嚷。
  我被男同学们抬了起来,维他命G扮个鬼脸,用四川腔吆喝着:
  “张醒亚,格老子好安逸哟!安得儿逸哟!”
  自从这次在\动场旁,经过同学们的“起\”,我和郑美庄在“空气”中俨然成了“好友”;然而,实际上我已再度想过,我不能熄掉为自己燃亮的那盏感情道路上的“红灯”;尽管对于郑美庄的一片好意,我衷心感激。
  维他命G一天告诉我说:
  “郑美庄确实很喜欢你,前些日子据说因为你对她不太亲近,她便故意挽着一个她不并喜欢的男同学在‘Romance Road’上荡来荡去,希望能刺激你一下,要你对那男同学嫉妒,然后你便会去对她表示好——”
  “维他命G,你一向不造谣,刚才说的这一段,一听就是杜撰的。你怎么知道郑美庄的这种心计呢?”我不信地反问他。
  “句句实言,全是丈母娘告诉我的!郑美庄那几天对丈母娘说她那种企图刺激你的方法未能生效,她很失望也很生气;可是,她又说她只相信世界上会有太多的男孩子喜欢她而不为她所喜,绝不相信会有任何一个男孩子为她所喜而竟不喜欢她!看情形,她是下了决心啦,她非要捉住你不可!这次在\动场上扩大赠送广柑的一幕,不就是她改变侧面进击,从事正面战术的表现吗?醒亚,你老实说一句,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
  还没等我回答,身边的最低领袖替我做主说出来:
  “维他命G,你赶快去告诉郑美庄,张醒亚宁愿意去爱‘紧急警报’(够丑的那位女同学)里,也不会去爱她。她有钱是吧?那都是他爸爸刮来的,他爸爸统治四川的时候,老百姓的田赋已经被迫交纳到民国八十几年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你这话,我可不能代你传过去。我刚才忘了说啦,郑美庄已经放出空气,说最低领袖不知为甚么一开始就和她做对,并且有从中破坏她和张醒亚感情的嫌疑,又说她如果调查属实,她要叫她爸爸派人打你黑枪哩!”维他命G对最低领袖这么说。
  “怎么?光天化日之下,敢打黑枪!这已经不是他们军阀割据的时代了!简直是愚昧无知卑鄙可耻!”最低领袖愤怒地叫出来。
  “最低领袖,”我说,“郑美庄还不是说说好玩的,她真的敢那么做吗?不要生真气嘛!”
  “好呀,你倒替她辩护起来啦!”最低颌袖不能体谅我的本意,竟和我几乎翻脸,“好,你去爱她去,我怎么管得着?我,我,不过因为太爱护你,太敬重你,才认为她不适宜做你的爱人!”
  “一千个,一万个不好,都是她那当军阀的父亲;与她自己何干呢?”我忍不住地,再辩驳一句。
  “好,好,你认为她好,尽管去向她求爱!求婚!顶好招赘!在四川做一辈子享福的姑老爷算啦——”最低领袖气得满脸紫紫的,活像个茄子。
  我们不欢而散。
  不过,我严肃地告诉了维他命G,刚才这一场争吵,可千万不能转告郑美庄,因为白白增加郑美庄和最低领袖之问的相互反感,那是毫无意义的事。
  最低领袖一连好几天不理我。我也上来“别拗劲儿”,不跟我讲话,我也装哑巴。
  就在这几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严重的大事:
  同学自治会酝酿着全校罢课。第一个原因是为了一部分同学不满意去年政府解散了新四军,由于共产党一直不停地宣传指称那是政府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因而,共产党向政府提出一连串条件——要政府恢复新四军,政府一直不肯答应。共产党又再要求:准许中共部队扩编为五个军十六个师,要政府承认中共在陕甘宁边区及华北、华中、华南自行成立的“抗日政府”及其各项措施,要政府改组为“联合政府”,政府也是不肯答应。这些条件竟为一部分同学认为要求得很对,他们要公开表示支持这些条件,进而要示威游行请政府接受这些条件。第二个原因是支持远在贵州的浙江大学两个被开除的煽动学潮的学生。第三个原因是本校一部分同学反对军训教官,一年级同学并且已实行军训罢课,实际幕后导演的却是三年级的一个集团,为首的是担任同学自治会主席绰号“笑面外交”的那个同学。
  “笑面外交”在一年级时,即以和军训教官为难出名,然而对于同学,他却一向摆着一张“永远微笑”的面孔。他又会讲话,又会表情,时常给同学服个小务,表现得热心、能干,因而当选了自治会主席。也有一小部分人认为他对同学们的亲切有点虚假,便批评“笑面外交”的背后是“冷面阴\”;不过,他很懂得拉拢群众的手腕,以致对他有好感的人,比反对他的多。他和最低领袖一向保持友善,不过他和另一批人——像甚么“萌牙墙报社”、“青春诗社”、“时事座谈会”的同学,也很接近,而那些同学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说,是颇为“左倾”的。
  我们的学校当局一向开明,从未干涉过同学阅读共产党的书刊报章,而受那些读物不停的宣传,难免产生影响,再经人从中煽动,一向平静的沙坪坝,竟面临到暴风雨前夕,学潮即将就此掀起。
  在同学自治会召开大会会场,提议罢课的一些同学分别讲述了一段煽动性的“台词”之后,最低领袖挺身出来,跃上了讲台。我已和他好些天“断绝邦交”,但这时也不禁为他在心中喝一声釆——在这种“一面倒” 的情势下,他居然有勇气上台发表“反调”。果然,他将方才几位同学所说的话一一加以驳斥;可借他的口才实在不太高明,一着急,更有些可可巴巴,人又长得矮小,声音也不够洪亮,最要命的是他大谈其理论,他引经据典的批判马克斯、恩格斯、唯物辩证法的错误所在,然后又不惮其详地讲解三民主义的哲学基础与伟大——一些同学听得不耐烦,反对者又借机跺脚拍倒掌,或是嘘嘘地“开汽水”——这时,“笑面外交”以一副“温柔小生”的姿态走上台去,打断了最低领袖的讲述,指责最低领袖大谈理论浪费宝贵时问,然后他开始显明露骨地支持罢课的意见,并且,他更火上加油地再多给国民政府加上几条罪名。
  我和郑美庄并坐在台下最后一排,一直在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她不断地问我:“‘笑面外交’一伙儿到底讲得对不对?”
  我表面上沉默,内心里实在已经一步一步地激动得不能忍受。我突然咬紧下唇,捏紧拳头,猛地站起,奔向台去。郑美庄误会我要去打“笑面外交”,追了我几步,连喊:
  “不许动武呀!不干我们事,我们走吧!”
  我推开郑美庄,三步两步跳到台上。同学们中间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从未看到我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他们深知我对开会、演讲,谈论党派,一直毫无兴趣,他们曾一致批评过我是政治系中最不“政治”的人。
  “诸位同学,我要求大家给我一点时间,把我自己亲眼看到的中国共产党的真实面孔,赤赤裸裸\\实实地报告出来!”我这样做了开始。
  我向无面对大庭广众演讲的习惯与训练,我知道我不会有丰富的辞藻与美妙的手式;可是我一字一句都说的是来自肺腑的老实话,我越说越激动,眼看着台下的听众由怀疑变为信任,由冷淡变为热烈。显然,他们的心弦已经被我打动!不,应该说是被铁的事实所打动。
  从离开天津到太行山参加国军说起,我道出八路军在太行山上如何禁止人民售粮给国军,如何强迫人民献粮,如何设卡抽税,如何强征救国捐、富户捐、慰劳捐、特别捐,如何自行印制“边区银行”钞票强行购物,如何稍不顺心便把“汉奸”的帽子和刺刀一齐加诸人民头上,如何跟我们办理藏了一肚皮刀子的“笑面外交”,如何在我们对日军、皇协军艰苦作战时,自背后发动五倍于我们的兵力来消灭我们,最后,我沉痛地讲出来,我如何被八路军击伤,如何翻下山坡,如何被救到老百姓家,如何脱险过黄河,又讲出来迄今我的右肩上还有一颗未曾取出的八路军发射的子弹——
  “我今天不讲理论,”我大声地说,“刚才,主席已经将一位平日对理论最有研究的同学批评得不值一文,尽管那位同学讲解得十分正确。我只要说一说铁一般的事实。在河北大平原上,许多忠勇抗日的部队连续遭到八路军的围攻,一本血腥的账目,清楚地记在我心里,我马上可以背出来:自二十七年年底起,八路军在新河攻打河北民军得心应手以后,二十八年一开始,刘伯承、贺龙、吕正操便合率三万大军在北马庄张蹇寺围攻河北民军和四存中学的学生,死伤惨重,单单被俘的学生三百多人,被俘者都被指为有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的身分,竟被一律枪决!然后八路便乘
胜追击溃集在平汉路西的河北民军,造成‘赞皇事件’;然后又在邢台、沙河、磁武,劫击抗日国军;然后又在武安解决第一战区第二十一支队李光部队;然后又在隆平、尧山、束鹿、枣强,解决抗日的保安团队——共产党动不动就说国军不抗日,请问当年在东北的抗日英雄赵侗全国皆知,年前他带兵北上准备出山海关到东北打游击,行至河北省石家庄附近,竟被八路军伏击杀害,赵侗就是我们人人敬爱的游击队之母赵老太太的儿子,共产党硬说他们母子俩也是不抗日的,你们可有谁相信这种漫天大谎?新四军在苏北的所作所为——袭击国军,企图消灭江苏省政府,正完全是八路军在华北的翻版!”讲到这,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我想,我已获得了一部分同学的信任。我继续说下去:
  “刚才几位同学提到不满现实,对,青年人不满现实是应该的。我在太行山当兵的艰险情况和大后方一部分人的享乐情况比照之下,真可以说是‘前方出生入死,后方醉生梦死!’这当然令人痛心!然而,无论如何醉生梦死的人究竟是少数,大多数同胞仍都正在过着卧薪尝胆含辛茹苦的战时生活!不幸近来一些纯洁的同学们,受了野心家的煽惑,竟反对军训教官,罢军训的课,进而要全校罢课。诸位也许没有在沦陷区尝受过亡国奴生活的滋味,亡国奴的痛苦与耻辱诸位该想象得出,亡国奴的生活就是没有自己国家军队保护自己人民的生活,今天我们有机会在祖国接受军事预备教育,就是要每一位青年都能肩负起永远不使我们的子孙再沦为亡国奴的神圣责任!然而,竟有人卑视军训,破坏军训,请问这与‘醉生梦死’有何不同?这是最可怕的一种醉生梦死!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华北和苏北,专门枪口对内,政府在忍无可忍之下,才决定解除新四军番号,事实上,新四军如今仍然在苏北盘据,继续扩军,只不过军长叶挺换成了陈毅。政府处理新四军是一桩单纯的制裁军队不守军纪的事件,并不是因为新四军是共产党的部队;韩复渠(注:韩复渠久任山东省主席,抗战初期,中央命其率军守山东,却擅自撒退,欲保存实力,被政府枪决。)是国民党员,并没有称兵作乱袭击友军,仅由于未能执行抗日命令,被枪决正法,是否也有哪位同学要站起来为韩复渠打抱不平而指责政府?
  “我做过抗日军人,但是我从未加入任何政党。我已经读了三年政治系,我从书本与老师的讲授中,从未发现任何一个民主国家能允许用武力盘据一片地方,便自行成立特殊化的政府,要中央政府承认的政党存在。我们今天有报纸可以发表批评政府的文章,我们今天有参政会可以发表指责政府的言论,批评指责得再严格再厉害一点,我也赞成,因为那是一个民主国家的人民应该尽的责任与应该享的权利,也是一个民主国家的执政者应该接受的建言与鞭策。如果嫌这个执政党不好,不久宪法正式公布后,我们可以各凭意志良心自由投票,用选票把我们喜爱的政党选上台去;舍此正途不用,而以欺骗、蛊惑、恐怖等等手段胁迫人民流血叛国,我誓死反对!任何一位信仰民主政治热爱国家民族的人也必誓死反对!”这样,我结束了我的讲述。台下掌声如雷。最低领袖和郑美庄同时兴奋地跑上台来,一人挽住我一只臂,三人一块儿走下了台。
  在掌声趋于零落的一剎那,“笑面外交”重又跃上台去:
  “诸位同学,我承认张醒亚同学讲得很动听;可是我实在不敢相信他所说的全是事实,譬如刚才他说他的右肩上还存有一颗八路军打他的子弹,这怎么可能?一粒子弹在肉体里三年多竟没有事?我要求张同学请医生当众开刀取弹,如果真能取出弹来,我便承认他所说的一切,绝不追究那子弹究竟是日本人打进去的,还是他自己因为失恋或失意自杀而打进去的!如果根本没有子弹取出来,就证明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吹牛者、大骗子。”
  我立刻在台下站起来:
  “我完全接受主席的决定;不过我可以预先告诉主席,您的军事常识与医学常识实在贫乏得可怜。难怪您,您不曾当过兵。许多老兵的身上都有十年八年不曾取出的子弹,他们照样活得生龙活虎一般,照样在前方打敌人!”
  “好,不要争辩了,”“笑面外交”的少数喽啰叫嚣着,“最好今天就请校医给张醒亚同学开刀,让大家看个心明眼亮。”
  “你肩膀上真有子弹啊?”郑美庄一把拉住我。
  “我从不说谎,”我回答她,“我如果也说谎,便永远没有反对共产党说谎的资格了。”
  “开刀痛不痛?一她关心地瞅着我。
  “怕甚么?当初挨中子弹时也没有感觉怎么样。”我微笑了一下。
  “要得,英雄!”她笑瞇瞇地瞅着我,眼睛笑成两道弯,散溢着温柔的爱慕的光辉,然后她把双手挽住我的右臂,把脸斜靠在我的肩头,我发觉郑美庄从来没有像今天,像现在一剎那这么好看过。我内心对她充满感激,因为她呼叫我为英雄!天哪!这也许是男孩子的弱点,当他被女孩子歌颂为英雄时,他怎能不全心喜悦而感激呢?
  同学们蜂拥住我,找到校医。校医因为设备不够,由他介绍我到重庆一家著名的私人外科医院去开刀。
  医生先透视了我的右肩,然后为我注射了局部麻醉的针剂。爱克斯光片清楚地显现了子弹的部位,“笑面外交”居然还表示半信半疑。在大家的请求下,“笑面外交”和一名他的亲信,最低领袖和美庄,四个人获得特准,能够在手术室内亲睹我开刀过程,其它同学则在手术室外走廊上听消息。
  郑美庄扭转头去,不敢看那刀、钳、剪,在皮、肉、血管、纤维上动来动去的一幕。最低领袖站在一边,不住地给我拭汗。
  “最低领袖,子弹开出来没?” 郑美庄隔一分钟问一回。
  最低领袖一变往日不屑跟郑美庄说话的态度:
  “莫要着急嘛,放心,一下就好啦!”他说得好轻,好和蔼。过一会儿,他高兴地低叫着:
  “好了,好了,子弹就要夹出来啦!”
  当的一声,取出的子弹被医生丢到器皿中。
  郑美庄立刻回头一望,欣慰地向我眨一下眼,再把头扭回去。就在这时,“笑面外交”和他那一名亲信悄悄地溜出了手术室。接着,外面起了一阵骚动,夹杂着争吵与欢呼。
  “现在开始缝线了!郑同学,全部手术就要完了!”最低领袖说。
  “谢谢你,谢谢你呀,最低领袖!”郑美庄充满友善的声音。
  最低领袖和郑美庄给我的真挚关怀与照料,很使我感动,尤其使我欣慰的,是这俩人由于同有爱护我的心,而消除了彼此间的隔阂与厌恶。
  住院数日,这俩人每天进城看我。最低领袖常是把嘴一咧:
  “多亏郑同学有自用汽车带我来;否则,我还没有办法天天来看你一次呢!”维他命G、丈母娘、一大堆男女同学搭郑美庄的小汽车探视了我两次,军训总教官和几位教授也相继代表学校当局来慰问我。
  拆线,出院,回到学校,学潮早已平伏。
  同学们开始给我和郑美庄、最低领袖三个人,起了一个集体绰号——“反共三角联盟”。他们这么说:
  “最低领袖因理论而反共,张醒亚因事实而反共,郑美庄因张醒亚反共而共!”
  四十五
  寒假很快地降临了。最低领袖去年没回贵州老家,今年决定要回家一趟。这个冬天特别冷,郑美庄的母亲要到昆明“避寒”,他父亲正好也要去参加与他有八拜之交的一位云南军界著名人物的五十寿诞庆祝会,于是郑美庄便被她双亲带往昆明。行前,郑美庄曾邀我同行,并说她的爸妈一定会答应。
  我考虑再三,不能接受这一盛意的邀请。郑美庄的邀请已属唐突,我如承诺则更属冒失;何况我和她爸妈尚无一面之识,要我夹在他们中间,去昆明和一些陌生的达官显要酬酢周旋,对我岂不是一种苦刑?同时,我正在进行寒假期间的临时工作,希望能由自己的劳力换取一些补助生活的费用。正好我担任特约记者的那家报馆需要一名短期的助理编辑兼校对,我被优先获准录用,自此,我得以亲自进入报馆学习一部分勤工作。
  报馆内白天睡觉夜晚做事的生活,对我新鲜而有趣,我愉快而忙碌地过了这个寒假。新年期间,我用自己在报馆领的薪水买了一幅“川缎”被面。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大事——因为从那天起,我不再仅仅盖着白白的棉絮睡觉。
  三十三年度春季始业了。最低领袖和郑美庄前后来学校注册。寒假里,我确实有些想念他们,无论如何,这二人已是我同学中的好友。
  最低领袖给我带来两小瓶贵州名酒——茅台。郑美庄送给我一盒普洱茶还有一支镶有一小粒蓝宝石的帕克钢笔:
  “最新型的自来水笔呀,是刚刚由印度航空\到昆明的一批货,重庆街上还没有卖的呢!”
  我认为这种礼物太贵重了,我只愿收下那盒云南出产的名茶。
  “已经电刻上你的名字了,”郑美庄说,“就算我父亲送给你的好了,老人家送的东西总不能拒收呀!对了,我父亲说过好几回了,他很希望见见你。”
  我收下了那枝笔;可是,我一直没有去拜见她父亲。我似乎有意不愿去见他。为此,郑美庄好几回都对我不大开心;不过她倒没有生真气,只是把嘴一撇,说一声:
  “哼!我家里有老虎呀?还是有狮子?会吃掉你吗?”
  已是初夏,一个礼拜日的早晨,郑美庄家的小汽车,把我们接到了重庆。她请我在广东大酒家吃早点。
  “我们吃完了,再回家。”她说,“爸妈他们起床起得晏,同时家里的早点也没有这儿做得又好吃,花样又多。”
  经过多日来,郑美庄再三再四\挚的邀约,十时左右,我终于来到观音岩附近一片巍峨华丽的大宅邸——郑公馆。
  汽车高傲地连响了几下喇叭,大铁门开了,车子驶进去,两名守卫的武装士兵,给汽车里的郑美庄行扶枪礼。铁门内是一片树木茂盛花草蕤葳的大花园,地势逐渐向下倾斜,汽车在一条迤逦曲折的道路上,缓慢溜下,汽车路旁还有两条石级路,几个花匠、勤务兵正在那儿拾级而上。
  “从大门走到我们正厅,有一百多级呢,”郑美庄告诉我,“没有车,我可跑不动。下面就全是平地了,我们的房子一共有十一个天井,占的地皮可真不小哩,从后门出去,就是枣子岚桠了。”
  车停在一座古老风味的门座前,一个勤务兵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郑美庄和我走下来。猛不防,那勤务兵突然用大嗓门喝了声:
  “敬礼!”
  我几乎被吓了一跳。郑美庄笑嘻嘻地对我说:
  “好滑稽哟!我从小听到卫兵勤务兵们见到爸爸就这么叫一声,觉得很好耍,便要他们见到我也照样这么叫。这十几年来,他们都一直这么向我大叫着敬礼。”
  她说得很得意:我却很不以为然。凡是穿上军服的,不管是官是兵,都是代表国家的神圣军人,怎么可以这样把自己的尊严放在一边,而去满足一个小姐显示“威风”的心理呢?
  正厅里,雕梁画栋气象万千,使我猛然想到久别的北平建筑。厅中间放着一张大理石圆桌,精工雕琢过的圆凳围在圆桌四周,厅两旁各摆着一排茶几和座椅,都是紫檀木镶大理石的。正面是一长条亮得出奇的黑光漆条案,上面供着金碧辉煌的几个牌位,中问是“天地君亲师”,前面是“祖先”,左右两边是“川主”和“福禄财神”。墙上遍悬名人字画,各式各样的古玩放满在两个特制的大玻璃柜橱里。
  “请吃茶。”
  勤务兵在我面前立正,双手捧上一只细瓷的扣碗。
  “谢谢你。”我正要接过来,郑美庄一拉我:
  “走吧,到后面去耍一下!”
  这样,我跟着她逛了七、八个天井,看了花厅、书房、大饭厅、会议厅、舞厅、郑美庄的卧室,和后花园。我们没有进入她父母居住的那个天井,她说他们十二时左右才会起床。每个天井都布置得整洁美观。有的天井摆放着两圈石凳子,凳上的花盆内栽着仙人掌、龙舌兰、芙蓉、玫瑰、芭兰、月季,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奇花异卉。有的天井内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金鱼缸,各式各色的金鱼在里面悠闲地游泳不止。后花园有几座假山,山脚有喷水池,另外还有一个大荷花池,含苞待放的莲花与荷叶,在清澈的涟漪中,红绿相映,闪动着多彩的倒影。在玲珑的矮矮的白色栏干围绕中,草坪油绿绿的像一张绒毡,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种金黄的光芒。龙眼树、板栗树、林檎树、橘柑树、桂花树、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竹子,各自占据了一个适当的角落,后墙上爬满了娇媚鲜丽的蔷薇——重庆的任何一座公园和这儿一比,都逊色得太多了。我一方面叹赏这儿的幽美,一方面也不禁觉得私人花园比国家的公园更好,这实在是桩不合理的事。
  逛完后花园,郑美庄带我回到她的卧室。室内布置全部欧化,一张西蒙丝软床放在正中央,一边是一套最新型的舒适的弹簧沙发,和一座镶有落地穿衣镜的衣橱,一边是一座豪华的大梳妆台,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包括了各种深\颜色的口红、各种牌子的香水、蔻丹、脂粉、冷霜、雪花膏,以及长短的画眉笔、摘眉夹、头刷、梳子,和整套的修指甲的小刀、小剪、小锯、小锉——
  “好累哟,”郑美庄把自己往床上一抛,顺脚就把两只高跟鞋一踢,踢到门口外面去,恰巧有一个女佣人端着两碗东西,向室内走来,两只鞋子正落到她的肚子上。
  “唉哟,”女佣人叫出来,啊小姐,白木耳莲子汤要给你踢翻啦!”
  郑美庄向我挤一下眼:
  “好耍哟,我每次回屋都喜欢这么脱鞋吶!”
  女佣人放下两只碗,然后俯身拾起郑美庄的两只鞋,拉开一个矮橱,放进去,又拿出一双绣花拖鞋放在郑美庄的床前。在她一拉一关矮橱的时候,我看到里面的鞋子起码有二十多双。
  “杨嫂,我不爱吃白木耳,告诉你好多回,郎个老是记不到?”郑美庄申斥着垂手恭立一边的女佣。
  “我真该死,又忘啦,我马上去给小姐换燕窝羹来。”杨嫂慌忙地退去,到了门口,又一探头问我:
  “你先生喜欢吃白木耳莲子吗?”
  “谢谢你,我甚么都吃。”我回答她。
  “你不要对下人这么客气呀,” 郑美庄在床上,一扭头,对我说,“勤务兵倒茶你也谢谢,女仆人端汤你也谢谢,要不得哟,他们会笑你的!”
  我有点不高兴;可是我没有表示,在人家家里我总不能随便发作。我在大穿衣镜前,瞄了瞄自己,我发现我很窘。
  “要不要听留声机?”郑美庄问我,“我还可以教你跳舞!”
  “不要吧,我不喜欢学跳舞。” 我说。
  “那么,听听平剧唱盘可好?”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坡璃柜,“唱机和唱盘都在那里面。”
  “这倒是我真喜欢的,已经很久没有听从小就爱的平剧了。好想听呀!”我翻找一下,居然有余叔岩、王又宸、谭富英、马连良——大名家的唱盘。播放时,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小声唱了不少句。
  “咦?”郑美庄惊叫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会唱平剧哩!你为何不参加学校的平剧社呀?好几个来自北平的同学都会唱,一位也是来自北平的教授胡琴拉得特别好呢!”
  “我小时候也学过拉胡琴,可是实在拉得很不好。”
  “我们家有胡琴,我可以拿来,你自拉自唱一段,好吗?”
  “万万不可献丑!”我立刻回答。我知道我的“琴艺”太不及格,绝对不能应命。
  “其实,我也喜欢平剧,只是从来没告诉你而已。我们家请有平剧老师,爸爸跟他学,我也学,而且青衣、老生都学过,可惜没有恒心——” 说着,郑美庄找出来一两张青衣唱盘,她都能跟随着唱。
  “我唱得如何?”她满怀期待地问我。
  我顺口溜出:“很不错呀!”天哪,原谅我,这是小小谎言,她唱得实在不够好。她高兴地说:“多谢捧场,敬请指教。”
  我告诉她:我的姑父一度也曾经请过一位老师到家来教戏,表哥、表姊与我三个小把戏还都曾下过功夫“集体钻研”,算是不无心得。美庄听得津津有味,直说:
  “如果当初我能跟你们一起长大,天天谈戏、看戏、唱戏,可该有多好!将来,你可要带我认识你表哥、表姊啊,我一定会爱他们!”
  杨嫂送燕窝羹来了,顺便告诉郑美庄:
  “总司令和太太都起来了,刚才问起小姐啦!”
  “你吃完了,我们就去看望一下两位老人家好吧?”我礼貌地对郑美庄说。
  “好,”郑美庄喝了两口,便丢下来,“走吧,就要开午饭啦,吃不下。”
  在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厅房内,我初次拜会了名震遐迩的四川风云人物郑总司令和他的元配夫人——郑美庄的生母。
  郑总司令给我的印象实在不能算坏,和我理想中的那种飞扬跋扈满脸横肉的军阀典型完全不同,他只有一个中等偏瘦的身材,穿着一袭丝质长衫,头上带着一顶压发帽,鬓角已现灰色,举止很洒脱,讲话也很文雅,不过,他的眼睛可太厉害,任谁一看,都能断定那是一个极端精明而有特殊办法的人物。
  可是,在剎那间,他所给我的相当不坏的印象,全部粉碎了——我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我用力嗅了两下,天哪,一点不含糊地,那是来自邻室的一股鸦片烟的气味。
  我险些叫了起来。真想不到在这神圣庄严的抗战司令塔下,居然还有特权人物在吸食这种玩意儿!我想,我实在已经变得庸俗不堪了——我不是应该马上跳起脚来离去吗?然而我竟一声不响,我已学会了圆滑与应付。可是,我难过!我痛心!在这儿,我感到难忍的压迫与阴冷。
  勤务兵来报告午饭准备好了。午餐当然是一桌特别丰美的酒席;我却实在吃得没有味道。郑美庄的父亲和他几位旧属一面赞美一面大量地饮着托人刚从印度带来的名贵洋酒。我想起了最低领袖以前所说的话:“哼,他统治四川的时候,老百姓的田赋已交纳到民国八十几年啦——”我觉得面前的酒、菜,都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气味,我觉得这座巨宅的一草一木都在低诉着四川人民的悲苦——
  饭后,按照郑美庄的既定计划,到黄山去玩。
  “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拱干干轿子’,今天你可以坐啦,”郑美庄对我说,“四个轿夫,一小时以前已经由望龙门过江到龙门浩等我们了。”
  “拱干干轿子”实在比任何一种滑杆都舒服。前轿干极短,后轿干极长,质料全用的红豆木。那轿夫们的技术也实在太好,走得又稳又快。郑美庄告诉我:
  “这种轿子在全重庆已没有几个了,这几名专家轿夫,也都已成了宝贝货,他们当年每人都经过师傅的严格训练,都有每天抬轿一百华里山路,而手端着一碗水不能泼掉一滴的本领!”
  那几个轿夫每人带着一顶平剧“白水滩”十一郎戴的宽边大帽,身上穿着一种沿有红边的轿夫制服,一边走,一边唱个不停。
  遇到路滑,前面的轿夫就唱:“把紧!”后面立刻接唱:“站稳!”
  “遇到路上有水,前面就唱:“天上明晃晃!”后面接唱:“地上水荡荡!”
  遇到路上有树枝,前面就唱:“天上一根虹(音酱)!”后面接唱:“地下一条棒!”
  遇到路上有牛粪,前唱:“天上鹞子飞!”后唱:“地上牛屎堆!”
  遇到路上有沟,前唱:“左手一个缺!”后唱:“新官把印接!”
  上坡时,前唱:“撑高!”后唱:“四川英雄数马超!”
  下坡时,前唱:“二流坡!”后唱:“带到梭!”
  有人挡路,前唱:“天上一朵云!”后唱:“地下一个人!”
  有女人挡路,前唱:“左手一朵花!”后唱:“右手莫挨她!”
  有狗挡路,前唱:“有蹄有咬!”后唱:“唤老板娘拿绳子拴好!”
  有猪挡路,前唱:“前头一个毛拱地!”后唱:“打个连环高挂起!”
  这几个轿夫唱的腔调很滑稽,声音很大,惹得路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和郑美庄的头上。我怪难为情,更觉得这么“威风”地游览山景,实在过于招摇。
  我们游了南山、文风塔、黄桷桠,然后沿着一条平坦的马路,到达黄山。
  黄山风景很美,古树参天,在蜿蜓的山道上,自两边伸来的繁茂枝叶,交织成一片厚厚密密的绿色网盖,太阳几乎全部被隔绝在半空,走在路上,周身像突然跳进游泳池那么凉爽轻快。偶尔阳光穿过细小的空隙直泻到地上,俨若条条晶亮的金质长针。
  我们步行走上黄山,轿夫留在山脚下了,是我提议要他们在那儿休息休息。郑家的别墅就在半山腰,是一栋纯西洋式的楼房。
  “我的三个哥哥当初都很爱打网球、游泳。”郑美庄带我进入别墅,指着院内的一个网球场和游泳池说。
  “现在他们在哪儿?”我问。
  “一个死掉了,一个在川北带兵,一个在重庆替爸爸经营钱庄。”
  “你没有姊妹吗?”
  “有,”她说,“不过不是我母亲生的,爸爸的两个姨太太每人都生了一们女儿。我讨厌她们!”
  原来这栋别墅目前正由郑总司令的两位如夫人居住。
  进入房内,郑美庄俨然仍以主人的姿态与口气,指挥着别墅里的勤务兵与女佣烧咖啡、做点心。一位郑太太亲自下楼相当客气地招拂我们,另一位郑太太正在楼上打牌,我们上楼后,她也很客气地连说没有下楼迎接我们甚为抱歉。她们又坚留我和郑美庄吃过晚饭再走,还说两个小女儿很想念大姐姐(指郑美庄),不巧今天进城看电影了,晚饭前一定可以赶回来。
  我们本未预定在黄山吃晚餐,玩到四时多便下山来。若不是郑美庄替那位郑太太打了两圈麻将,我们会更早离去。
  “要我等那两个小鬼回来?我才不要呢!”走出别墅,郑美庄对我说,“姨太太生的没得好货!”
  “不可以这样讲,”我马上阻止她,“小孩子有甚么过错?错在大人呀!”
  “咦?你这位思想家的思想硬是与众不同。”她笑一下。
  “真的,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还想说一句,你那两位姨妈也没有甚么大错,算起总账来,错得最多的是令尊呀。那两个做姨太太的女人,不是太弱的弱者吗?”
  “谁要她们肯给人做小?不要脸!”
  “她们不肯,还不照样有别人肯!令尊那么有势力,敢说声不肯的,恐怕也太少了。”
  “哼,你看她们刚才对我们好客气,便同情她们啦!是不是?哼,她们那也是‘笑面外交’呀!”郑美庄气愤地说,“她们俩是联合阵线,专门对付我妈妈——自从她们住在黄山,妈便不到黄山避暑了。妈一生气决定每年改去昆明,昆明四季如春,可比这又好多啦。去年冬天我不是去了吗,那儿夏天和冬天气候差不多,多安逸呀!今年暑假我一定带你去好不好?”
  “我可没有那种福气呀,暑假我还要照旧到报馆去担任短期工作的!”
  “真煞风景,”她把嘴一撇,“你常喜欢这样,在人家高高兴兴的时候浇冷水!”
  “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在一道玩?讲真话!”她又追问了我一句。
  “并不是——”我回答着,我还想继续很温和地告诉她,我非常感谢她今天带我整日游玩的盛意,只是她父亲的影子一直\罩着我的脑际,使我的情绪奇异地恶劣。然而,我不知道这番话该如何说出来。
  “美庄,你的老太爷是不是最近身体欠安?有甚么不舒服吗?”鼓鼓勇气,我这么说。
  “没有呀,他近来身体很好啊。”
  “那,怎么他吃鸦片呢?”
  我想,她也许会替她父亲否认;她没有。她回答得很\实:
  “爸爸吃了很多年了,妈也吃!”
  “政府不是早就禁烟了吗?”
  “禁别人禁不了爸爸呀!谁敢管他呢?别说爸爸;妈妈也没人敢管呀!她每年从昆明回来,都要带回来最好的‘云土’哩!她就装在饼干盒子或是小皮箱里,飞机场里的检查员一见是我妈妈,立刻说:‘郑总司令夫人来了,免检查!’——”郑美庄说得十分得意。
  我几乎叫出来:“郑总司令的千金,我们实在难以做更好的朋友了,我憎恨你的家庭!”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是,郑美庄居然没有发觉到,她仍高高兴兴地拉住我的手,摇摆得高高地,在绿荫遮掩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地走。
  在黄山脚下,我们重新各自坐上一抬滑干。一路我没有讲一句话。郑美庄问我:
  “你疲乏啦?怎么话都累得讲不出来啦!”
  是的,我疲乏了。对于和如此一位贵族小姐中间的友情,我确是感到了几分无力支撑。
  四十六
  暑假前夕,校内各省同乡会联合举办了“欢送毕业同学盛大晚会”,校长与多位教授也来参加,节目精彩繁多:独唱、合唱、小提琴、钢琴、古筝、踢踏舞、口技、奉天大鼓、秦腔、川戏、平剧清唱——平剧大受欢迎,由于操琴的那位教授当真拉得一手好弦儿,唱的两位同学调门高,声音洪亮,显然大卖力气,只是偶尔出现荒腔走板状况,令“琴师”皱了两次眉头,唱者似有领悟,唱完时直向老师抱歉,教授笑称:“票友唱戏,都会闹笑话,你们唱得已\属难得了!”
  这时,突然有人提议:
  “北方佬都会唱平剧,请张醒亚同学唱一段!”
  郑美庄猛古丁地站起来喊:
  “你们说对啦!在我家我听过他唱小生!”
  懂戏的教授与同学立刻说:
  “小生,好哇!唱辕门射戟吕布,黄鹤楼周瑜!”
  “美庄,”我一本正经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小生?”
  “糟糕,我没有说清楚,”美庄向大家宣布,“我是说:张醒亚曾在我家随着留声机小声唱,方才我说成了唱小声——他会很多老生戏。今天他可以唱大声,大声唱啦!”
  掌声四起,面对热烈的鼓舞,我不好意思太使人扫兴,便恭请那位教授为我拉了一段“李陵碑”,太久不唱,我居然还记得全部唱词。台下大吼大叫:“再来一个!安可!”我深深鞠躬答谢,又唱了一段“洪羊洞”。教授居然夸奖我是标准谭派,掌声再起,我谦虚地说:“或许是嗓子里有痰的‘痰派’吧?”
  赞誉声此起彼落。美庄捉住我的手:
  “晓得你会唱,却不知道你竟然唱得这么好!你怕我学吗?一直深藏不露,好自私呀!你还会些什么?今天统统招出来。”
  我还没有答话,美庄凑近我耳边:
  “我真没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你唱得这么受人赞扬!唉哟哟,射击!田径赛!写文章!讲演!又加上唱平剧,快从实招来,你还会什么?”
  “谢谢你的夸奖。”
  “真是十项全能呀!”她做了个鬼脸,轻声说,“我看,我看哪,你唯一不会的,就是谈情说爱——”说罢,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响应,未多加思索,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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