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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_5 王蓝(当代)
  “我虽然没谈过恋爱,可是却似乎了解一种道理——没有享受过太多甜蜜的,也不致尝受太大的痛苦。” 他稍稍一停,接下去说,“对不起,这道理我还是从你阁下头上体会出来的呀!忘了你前两年那种痛不欲生的惨样儿了吗?”
  “爱情要有恒心,你看我不正是渡过了无数险滩,今后便都是一帆风顺了吗!”
  “祝福你啊,小伙子!”
  回到姑母家取行李,为了明早行动方便,贺大哥要我今夜搬到他家睡。
  姑母送我时,流泪了。她搂我入怀,像十多年前一样地当我还是一个小娃娃,她不住地喃喃着:
  “孩子,放心吧,我已烧香叩头,求告了好几天啦,无论你走到哪裹,老天爷都会保佑你——”
  我紧紧地偎住她老人家,脱口叫了声:
  “妈——”
  表姊在一边立刻哭出来了。我也想哭;可是,我再一哭,这个场面就太凄惨了。我必须强作镇定。我告诉她们,我这次远行,大家应该欢欢喜喜,因为说不定此去我会创立一番功业。
  “对。”姑母拭干了眼泪,“盼你功成名就回来,姑妈还要好好享你几年老福哩!”
  我已经坐上洋车了,姑母又一劲儿地嘱咐我,穿衣、吃饭、睡觉、说话、做事——要处处小心的一大套话。姑父摆摆手:
  “快走吧,你姑妈再说上一年也说不完。”
  “小弟,明天我到火车站送你!”表姊在洋车后面喊着。
  我这才把头一垂,双手把脸一抚,眼泪立刻像小水龙头似地,流了出来。对于这善良的一家人,我是多么感激而恋恋不舍啊——
  把行李放在贺家,我立刻到唐琪那儿帮她收拾东西。
  方大姐去圣安娜伴舞尚未归来。唐琪说:
  “方大姐为我要走已经哭了好几回了,别看她那么乐天派!她曾经想请求你们带她和我一块走;可是她如果一走,她的老母和几个弟弟妹妹便都得饿死在天津。她靠伴舞供给一个妹妹上中学,两个弟弟上小学,真不容易呀。本来她决定今天整晚留在家里和我多待一会;然而,为了赚那几张钞票,仍旧不得不到舞场被人家搂抱去了——”
  我告诉唐琪:现在我才知道上帝对我俩多么仁慈,多么深爱,现在我才知道只有我俩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值得自豪的人。我告诉唐琪:现在我才知道过去我为失去她而悲痛,而哭泣,是多么多余,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因为我们的命\明明早就安排了今天和以后久远的幸福岁月!我告诉唐琪:我要快乐得发疯了!我再记不起以后又告诉了唐琪一些甚么话?我大概已经发疯了。只记得我们一面深深长吻,一面互相说了一大串疯子的话——
  方大姐回来了。她坚请我和唐琪外出吃了顿夜宵。临别,方大姐两只手握住我两只手,那么亲切地:
  “小白鸽今后算交给你啦!可得给我好好保护。”
  我回到贺家,像醉汉似地那么纵情地得意欢笑,并且唱了两段久已“不动”的平剧。我没有喝一滴酒;可是,唐琪的爱,已使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在最甜、最美、最香的醇酒中。我是醉了。
  已经深夜一时半了,贺大哥突然要出去。
  我一点没有在意,我想他一定是还有未交待完的事项,必须告诉他那留在天津继续担任秘密工作的同志。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睡了一觉,朦胧中记得看了一下床头的表,已经三点钟了。
  我们是要搭第一班早车到北平,再换平汉线火车到河南。
  早上八时欠十分,我们到达老龙头东站。
  表姊已经先到。我想,唐琪一定也会早到了,因为女孩子一向心细,赶火车总比男人到得早。
  我们越过天桥,登车,找好了座位,距离开车只有四分钟了。贺大哥关心地对我说:
  “你到所有车厢里找一下唐琪吧,车一开,就叫她到我们这里来坐在一块。”
  “唐表姊也要走吗?”表姊叫出来。
  “是的,”贺大哥说,“可是,别告诉令尊令堂呀!”
  “小弟,”表姊一拉我,“让我跟你一块去找她,我好久没碰到她了呀!”
  我和表姊跑遍了所有车厢,奇怪,怎么竟没有唐琪呢?我们再从头找一遍,仍旧没有。我正一阵心慌的时候,火车的笛声和站台上的铃声一齐响起来!一点不含糊地,火车立刻就要开了,而唐琪还没有来!
  我不顾表姊,拚命往贺大哥那节车厢里跑,企图发现唐琪已经坐在那儿。
  可是,那儿只有贺蒙,贺大哥也不见了。
  “唐琪的朋友送信来了,”贺蒙告诉我。
  “信在哪里?”我焦急的问。
  “在大哥身上,他下去送那位送信来的方大姐了!”
  就在这一剎那,火车开动了。表姊在站台上已赶到窗口和我与贺蒙招手连说再会!贺大哥则三步两步跳上车门,我伸头张望,果然方大姐的背影正姗姗地走向天桥——
  一种不幸的预感,立刻使我的心脏剧烈地颤抖。我叫了一声方大姐,想问个究竟;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贺大哥一脸沮丧的神情,走近来,把信送到我手里:
  “醒亚,坚强点,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我害怕我看不完这信,便会晕倒过去;可是,我竟能一口气把信从头到尾连看了三遍,也许那信上的话太短了:
  醒亚。请原谅我。我再三再四考应,终于决定不能随你同行了。这不但为我好,也正为你好,我宁愿这次对你失信,叫你恨我一个短时期,不愿随你同行连累你终生,而使你恨我一辈子。醒亚,果真缘分未尽,我们必能后会有期——醒亚,坚强点!醒亚,珍重!努力,我为你的远大前程祝福!
  唐琪
  三十三
  我到达了太行山。
  这儿的一切对我陌生,又似熟悉——这儿的景色与人物,曾不断在我过去的幻想或梦寐中出现。
  这儿是一个险要的进入太行主脉的隘口,四面都被密匝匝的层峦迭嶂紧紧围住;东面赫赫有名的岭头,逞露出吓人的峥嵘姿态;南面屹立的柏尖山,直耸云霄,由山巅吹下来的风沙,特别强烈,似在倾吐多年来藏在深山里的奇异寒冷;西面与北面,绵延数省横亘中原的太行山上,日夜不停地响着狼嗥,响着鹰唳,响着马嘶,响着悲壮的军号与抗日队伍奋不顾身的冲纷高啸——
  在这儿,我看到了阔别三年的祖国官兵,看到了满墙的抗日壁画与标语,看到了老百姓愉快地咧着大嘴用带有山西味的河南腔唱着的抗战歌曲,听到了老百姓一面挑着大拇指,一面如数家珍似地道出三年来抗日国军的忠勇义烈可歌可泣的真实故事——
  在这儿,在这自由祖国的大地上,在这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下,我开始变为一名保国卫民的抗日军人。
  我多么狂热地喜爱这个新的生活呀!虽然乍开始的头些天,我曾过得很不习惯。在这儿,伙食一日仅有两餐,且仅是小米饭和糊汤,没有任何小菜,糊汤中除了一点黑黑的盐巴,再没有猪油、味精、酱油、和葱、姜——任何佐料,看起来与喝起来,跟黏东西的稀浆糊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一点咸味而已。我一向饭量不小,如今才知道我那二十年来吃惯了美味的肠胃,对于粗劣的饭食竟如此不甘心承受。我怕别人笑我吃不了苦,尽量把小米饭往嘴里塞咽,可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在平津时的食量,而结果,第二天到厕所时,排泄出来的全部竟都是整粒整粒的小米——睡的地方是垫了一点稻草的地铺,睡了二十年西蒙斯软床与小钢丝床的骨头,实在感到太多的委屈,同时,睡了一夜之后,跳蚤、虱子,便毫不留情地开始寄居在我的身上。对于每天清晨的长距离跑步,我也有些吃不消,想不到我这个相当不坏的\动员,一旦投身军旅,和一个一个铁打的丘八汉子们一比,竟如此相形见拙,我这才发觉当初那些被我视如珍宝得自\动会中\标与银杯,是多么不值一提!而我那痛下功夫练习的“起跑”、“接棒”、“越栏”等等优美的身段与姿式,在这山野战场更全无用武之地。幸而,我的体格基础不错,一周下来,我似乎已能将全部困难克服,食量逐日增加,消化变为正常。由于跑步、出操、掮鎗,尤其由于学习“正步走” 必须练好“拔慢步”,而造成的臂酸腿痛,逐渐消失之后,特别感到全身轻快,有力有劲。贺大哥说我和贺蒙的脸上活像涂了胭脂般红润,壮实了不少。可惜没有镜子,给我们照一下。
  我真后悔怎么不从天津带一面镜子来,而这里,我们的所有伙伴与长官们竟都也是没有镜子的人。我多渴望想看一下自己的新面庞与新姿态呀!贺蒙时常对我说:
  “喂,小伙子,全身戎装,相当英俊呀!”
  每天夜里,睡在稻草上时,我都那么小心翼翼地把军帽放好,把军装折好,把绑腿卷好,然后“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甚而和它们亲吻个不停。贺蒙多次警告我:
  “小伙子,别把衣服上的虱子吃下去呀!”
  对于虱子,我已发生好感。大家都管它叫抗战虫,既来抗战不长几个抗战虫似乎不太光荣。我也学会了在午饭后偷得一刻空闲,和老丘八们坐在一块儿,晒晒太阳,打着赤膊,捉虱子,也学会了捏死一个,便跟着用河南土腔骂一句街:“他奶奶的!”
  好兴奋,好兴奋,我终于领有了一支中正式步鎗。我打靶的成绩居然不坏,贺蒙比我更好,我们颇受长官的“青睐”与老兵的“重视”。
  原本,每个由沦陷区逃来这儿的青年,经过一个短期的精神训练后,便可以随军队过黄河到后方去读书或作事;可是,我们赶得不巧,因山西陵川、晋城的失陷,唯一的交通要道被切断为数截,我们现在驻扎的林县,成了突出黄河北岸,孤悬太行山上的唯一据点。
  我和贺蒙,一致决心请求正式加入部队,我们宁愿在太行山做两名战士,一直到抗战胜利后再去读大学。
  获有这样新生活的我,已抖落了旧有的一切,和以前,我已判若两人。
  只是单单无法完全抖落掉唐琪的影子。
  我多渴望把那个影子自我心中连根拔去;然而,我无能为力。每天的劳累与紧张,应该无暇使我想到唐琪;但是随时随地由于偶然的刺激、联想、与感触,都会把我又带到回忆里去。当看到早霞时,我突然会想到唐琪的面颊,我立刻提醒自己:
  “这是不能相比的呀!朝阳正要冉冉升起,散射出无比的温暖;而唐琪呢,她带给你阴冷,无限的阴冷——”
  当我喜悦地搂抱着自己的鎗支时,我突然又会想起唐琪在我怀中的时光,我立刻咒骂自己:
  “张醒亚!你怎么竟把最神圣的与最卑劣的联想在一起呀!这鎗将会在你手中光荣地英勇地杀敌;而唐琪呀,她却狠心地,残酷地,几乎置你于死——”
  我尽管这么想,唐琪的影子却依然不肯离我而去。我和她的爱情已经枯死,而她竟选择了我的心深处充做坚固的坟墓。
  三十四
  每一忆起唐琪,我就咒骂自己,卑视自己:唐琪骂我懦弱,一点没有错,以前我不敢接受她的狂热的爱情并不算懦弱,今天我不能做到“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才正是真的懦弱
!我一再警告自己:坚强起来,坚强起来!在这儿,除掉我,我难信还有任何一位官兵一面握着鎗一面想到女人——不能忘掉唐琪,是我真正懦弱的永恒标帜!
  离开天津那天,我不是三番五次地要从开往北平的火车上跳下去,甚至已经搭上平汉线南行列车后,我还不肯放弃转回平津向唐琪问个清楚的企图吗?终于没有。我已经够坚强了

  当我一再读了唐琪的短信,我把那信扯了个粉碎,上牙紧咬住下辱,猛一下子竟咬出了鲜血,贺蒙慌忙给我用手帕抹擦,我竟失却理性地把他的手甩开:
  “不要理我,我要发疯了!”
  我是发疯了!泪流了满脸,混身颤抖,两拳捏得愈紧,全身愈抖得厉害——我又拚命地搥胸,拚命地抓头发,我发觉车厢里前后左右的乘客们都把奇异的目光射到我的外围。我管不了这些,我站起来,我旋转,一而不住地咒骂:
  “欺骗!撒谎!爱情刽子手!世界上居然有这种女人,该杀的该死的罪恶的卑鄙的女人!”
  “骂她有甚么用?”贺大哥按住我,用力把我按在座位上,“你骂她,她就会跟你一起走了吗?她不走是为你好,她比你强,比你明白,你这样骂她是不公平的!”
  我立刻像力量巨大的弹簧,猛地站起来:
  “我不但骂她,我还要立刻去找她,找她算账!”
  贺家兄弟一人一边把我拉住;否则,我想我有足够的勇气自飞快的车上跳下,碎尸断骨在所不顾。
  “冷静点,醒亚,”贺大哥把我抱住,凑在我的耳边低声地,“想一想咱们此行的目的与安全,闹出事来,你对得起谁?看到没有?不远的前座就有两个日本军人——”
  我似乎清醒了一点。没有好久,我又再度发作;车到廊房、丰台,停留一两分钟的时刻,我都要抢着下车。贺蒙用“野蛮”的方法对付我,扭住我的双腕不放,唾骂我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男人!贺大哥用“文明”的方法对付我,一劲地叫我:
  “好兄弟,好兄弟,你要折回天津,到北平再搭回头车也不迟,就算你给我们送行吧,送到北平的交情都没有吗?”
  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兽,我暂时蜷伏在一角,沉默不语。心中翻腾个不停的,仍然是唐琪,唐琪——我实在无法解答,无法明了,唐琪对我如此做法居心何在?她原本可以自始至终不答应与我同行,我没有那一阵子狂欢,也就没有如今的巨痛!究竟是甚么阻止她与我同行呢?她信上所说的理由可真正确吗?“不愿连累你”,“全是为你好——”呸!一派陈腔烂调恶毒谎言!
  她从未真心愿意与我同行;不过当我跪在她面前哭求时,偶尔动了怜悯心,骗骗我而已。想到这儿,更心痛欲裂。一个堂堂男子汉,竟会跪在一个女人膝前乞求怜悯?她为何又扮演得那么逼真呢?她要我陪她去拜别了她母亲的墓,她要我陪她买了准备到达南方以后日用的小东西,她的密友方小姐也跟她一鼻孔出气地拜托我今后保护小“白鸽子”——这一切一切都不像做假,尽管唐琪会在舞台上演戏。天哪,究竟是甚么魔鬼跑到她的心里,要她在最后的关头做出这么绝情的决定?
  突然间,脑际一亮,我完全明白了:一点不会错,她所以如此做,正是报复我两年前不肯与她同行的旧恨!对,她报复得好,这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报复的机会!害她误入陷阱,害她失足,害她沦落——她有理由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地给我一次还击——
  车到北平,表哥准时在站台迎接我们,是表姊特别拍一电报告诉他的,要他和我在远行前,能有一次会晤。
  表哥做东,请我和贺家兄弟吃了一顿丰富的饯别餐,在东安市场润明楼,他\恳地说:
  “这原是我预备这个礼拜回天津请高小姐看平剧,吃餐饭的‘专款’;你们要去抗战了,我应该‘挪用’ 一下,表示敬意。”
  贺大哥告诉了表哥我为唐琪意欲中止南下,表哥大加反对:
  “小弟,别看我这么无雄心,无大志,我却是一向很钦佩你,尤其钦佩贺大哥,你跟他走,比留在唐琪身边有价值,何况你纵不跟贺大哥走,唐琪是否肯留你在身边也是疑问——”
  六神无主地,我搭上了平汉南行车,表哥在窗口轻轻地给我“打气”:
  “勇敢地去吧!我念完大学,如果爸妈允许,如果高小姐同意,我也要去找你们!”
  这位“密斯脱风雨无阻”,时时刻刻不会忘记掉他高小姐!唉,看来看去,还是他幸福,如果有一天高小姐答应与他同行,是绝对不会临时变卦或居心戏弄他一番的。
  我突然懊悔当初为其么拒绝了姑母与陈二爷、刘三爷的好心保媒,如果我有一个驯良忠实的未婚妻,尽管没有唐琪那种特殊出色的美丽,又有何妨?我开始怀疑“自由恋爱”,表哥的得意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杰作——我,我真不该表演那一手逃掉“相亲”的一幕,而坐失掉一位善良的女人——
  立刻,我发觉自己的荒诞。就算那次遵奉姑母之命“相定”一房媳妇,又该怎样?难道就娶妻、生子,不去抗战吗?我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南方,靠近自由祖国,我或会戴上钢盔,握起刺刀,去和敌人拚命——心中竟在一直然算着念叨着这个女人,那个女人,女人、女人!我忍不住唾骂自己一声:“张醒亚,你可耻!”
  不停地南行,我似乎逐渐平静了些。可是,车到了河南彰德,我们经过了日兵与伪警的刁难检查,住到一个又破又脏的小客栈过夜时,我又萌发了“开小差”的意图。我清楚知道
,明早就要赶往伪皇协军驻防区,转往太行山,如不脱逃就再无机会了。一夜苦思,良知终于压抑下我的“邪情”——啊,我第一次把自己和唐琪的感情叫做“邪情”,尽管上帝可做见证,我给唐琪的感情多纯洁!
  在伪皇协军区停留的一天,与穿越青黄不接的“三不管地带”的半日时光中,我发现到果真带一个女伴同行,确实有许多麻烦与不便。皇协军的头目们尽管表示身在曹营、心在汉
,自当尽力“优待中央这面的人”;可是,我们也风闻他们中间也有纪律荡然,每天以酗酒、赌博、吸食海洛英为业的部分官兵,给我们一种路过“鬼域”的感受。那被派遣护送我们一程的两名皇协军士兵,在骡车上竟一路不住嘴地,眉飞色舞地,相互吹嘘他们抢掳过女人,征服过女人的“纪录”与“实况”——在大刀会、小刀会、红枪会出没的地区,我们两度遇险,一次我们机警地躲在高粱地里得以脱过,另一次正好碰到的一群“好汉”,很讲帮会义气,贺大哥一套熟练的江湖言语,把他们应付得服服贴贴,顺利获准过境。
  最后在荒漠的山沟里,急行了大半夜,方纔到达国军的最前哨,安阳县政府属辖的一个小村落。自此,开始爬山,山势陡峭,山路险恶,贺大哥在天津所描述的并不过火。第一天我们宿在岭头,第二天又继续爬山到达林县。显然,第二天的路程更为艰辛。
  这三天的经历,实在不是普通一个女人轻易能够承受的。我似乎有些开始原谅唐琪。不!不能原谅!她自己讲过呀:她比我坚强。
  她更那么动人地讲过:我敢去的地方,她没有其么理由不敢去!呸!她却只会在嘴皮上讲!
  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原谅。她如果决心南来,并不一定会在中途丧命。如今,还不是平平安安地和我生活在一起吗?她果真在中途遇难,那等于为我殉情而死,那不比留在沦陷区做顺民,伴舞卖歌更有价值吗?我想得极为自私,残酷;却又认为并非全然无理。
  ※※※
  太行山当兵的生活已过了三个月。
  我渴望:我参加的这支部队能早获出击的命令,因为一旦剧烈战事爆发,我不相信,在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火网中,我还有闲情逸致想到一个女人——
  三十五
  军中岁月,我已完全习惯,并且日益感出乐趣。
  食量激增,睡眠香甜。尽管不停地跑步、出操、劈刺、爬山、打野外、骑马——周身仍然充满一股发泄不完的力量。体重显然在增加,脖子和腰身都变粗了,军服的“风纪扣”和马裤的腰围扣都扣不拢了。贺大哥并未和我们驻在一块儿,他每隔一周便从前村来看望我和贺蒙,每次都带给我们一些生鸡蛋、大花生、和柿饼。这是这儿唯一出产的珍品了。生鸡蛋打碎在热腾腾的黄小米饭中,一拌,佐以花生、柿饼,变成了我们最喜爱也是富营养的盛馔。
  一次,贺大哥带我们到前村他的营房中“解馋”。说来可怜又可笑,照样是糊汤、小米饭,只不过他们官长伙食的糊汤中加放了“葱花”而已。天,那葱花竟有那么大的诱惑,可真香得扑鼻呢。贺大哥说:
  “我们不久或能奉命去收复陵川,那是太行山比较富庶的地方,一旦打下陵川,上面犒劳点猪肉吃是没问题的!”
  我和贺蒙几乎同时流口水。
  “陵川哪,还出产又甜又香的梨,又肥又大的核桃。”贺大哥接着说,“打了胜仗,管你们吃个够。”
  果然不久,我们奉到了进击陵川的命令。
  那是一次艰苦的战斗。论实力,我们无法和敌人硬拚;不过,敌人已开始叫嚣“扫荡太行”,我们必须实时展开“反扫荡”,局面始有可为:否则,只有坐以待毙。
  由林县到陵川普通行军约需两天半,我们第一天以较快速度赶到盘底,第二天开始慢下来,一方面要保持战斗力不能拚命地跑路,一方面渐入四周敌情不明的境地,必须谨慎地搜索前进。
  头一天路程中,大家的心情颇为轻松。我看到了太行山上美好的景色——那可能是太行山上罕有的风景区:迤逦的山路两边,偶尔出现几间玲珑的茅草小屋,山涧里水滚如沸,大石桥上站着岗哨,那挂着手榴弹在胸膛,背着步鎗在肩上的战士,使那巨桥特别显出雄伟,五里坡上的大山洞,远望仅是短截黑线,我们穿过那黑黝黝的大山洞后,山景豁然开朗,雪白的大小瀑布由山岭倾泻下来,在青青的山石上溅出潋滟的万朵银花,山涧里一律是梯田般的激流,像无数道翻滚着的水闸,一片淙淙声响,给人一种特殊的清凉感觉,山道逐渐低斜下去,重又到达山麓,狭谷间错综的小溪在缤纷的石块丛中,曲折地畅流着,坡上炊烟飞起,将有一个可以“打尖”的村子——
  从第二天起,这些景色再无处寻觅。在一望无际的嵯峨乱山中,瀑布没有了,树没有了,溪流没有了,村落没有了——代替而来的,是漫无人烟的荒山,狂妄的风沙,忿怒的雷雨
,恐怖的黑夜,是狼群的咆哮,苍鹰的唳叫,战马的嘶鸣,是断续的炮声,是由山壁碰回来的鎗声的回音“嘎——嘎——”,是子弹在空中穿行的“吱流——吱流”,是夫子疲乏不堪地把担挑一丢倒在山坡上装死,是零星战斗后,一个席卷一个席卷抬过来的忠勇弟兄们的尸体,有的露出枯干了好久的脚,有的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鲜血——是复仇的烈火燃烧不已,是疯狂的前夕,渴望杀人,杀人,杀人——
  以后,是更狞狰的山,更惨烈的厮杀——
  在陵川外围的山野,我们的队伍已数度和敌人交手。我和贺蒙正好在一个排上,我们那大字不识几个,但获有“为国流血纪念章”佩在胸前的排长,对我俩一向“另眼看待”,在战场上,更时时给我们照顾与教导。我不愿吹牛,说我一上战场就俨然老兵一般轻松自若;不过在经过一个很短的阶段,我的慌张与不安,在那位当兵十五年排长的指点与鼓舞下,确实全部消失。而另外一种奇异的力量,也给我凭添了无限的杀人勇气——那是我渴望在剧烈战斗中忘下的唐琪,每到我有些畏缩地按鎗不动时,她的声音:“你胆怯,你懦弱!”便突然跳到我的耳边,立刻,我瞄准目标,射出子弹,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个活活的敌人在我的一声鎗响之下,应声倒地时,我感到一阵舒畅与骄傲,我几乎为自己喝彩!我的胆量,自此直线上升。
  杨寨一战,尊定了我们克复陵川的基础。尽管敌人猛烈地用山炮向我们轰击,在烟硝、弹片、尘土、混凝成一只巨盖,压降下来,使我们抬不起头的情势下,我们仍旧奋不顾身地
,利用山地的特殊地形,进行夜袭。在敌人的照明弹与掷弹筒一个跟着一个地发射下,经过了白刃争夺战,终于打进了杨寨。一时士气高亢,十小时以后,陵川城破,敌人往多河一带溃窜。
  陵川两度失守,我们做了第二次光复的荣誉军。老百姓热烈欢迎我们,把成群的猪、鸡,成筐的核桃、梨,送往我们的宿营地,小孩子们在街口欢呼跳跃,燃放炮竹,或张贴标语,每家商店都争相挂出藏在家里的国旗——受过敌人欺凌的商民,纷纷要求由他们亲自拴着日兵俘虏游街示众——
  一周后,敌人增援来犯,古朴美观的陵川城墙,与城里高大的墙壁,都烙上了无数的艰苦抵抗的光荣疤痕!我们用敌人留下的山炮痛予还击,敌人还遗留下坚固的工事,我们就在那里用完整的日本兵工厂出品的重机鎗,击退了敌人最后的一次猛扑。
  贺蒙希望将来做一名炮兵,我则对做一名机鎗手很感兴趣。可是,我们的排长不能帮忙我们立即变换岗位,因为我们实在并无操纵那两种武器的能力。我们只有继续对那些熟练的炮手与机鎗手表示羡慕,并且一得空闲便向他们认真请教。
  我终于如愿以偿。在大槐树岭一役,由于我跟两位弟兄在乱石与有利地形掩护下,隐藏着匍匐爬行得成功,我竟能跳到一个正在聚精会神地发射轻机鎗的敌兵的背面,一刺刀猛刺进他的后胸,他挣扎地企图爬起,我机警地顺手将鎗一横,用鎗托往他头额上猛击,当他再度被打倒后,我马上端起那支轻机鎗转向右侧,把一串接着一串的火舌,向敌人阵地喷射出去——
  打下大槐树岭,我们获得嘉奖;可是,我也获得痛楚。
  我无法忘记,在争夺机鎗的一剎那,我完全失却理性的暴戾举动,与事后的深长惆怅。当那敌兵弹药手被我们的弟兄击毙,当敌兵机鎗手被我扎倒,当机鎗中的子弹被我打完以后
,我听到了扒卧在地上的那个日兵仍在微微的喘气,尽管一片鲜红的血泊正在他身下越流越大——蓦地,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唐琪讥笑我的声音,我像一只野兽似地跳起来,一面吼叫着

  “唐琪!唐琪!你可看见我张醒亚刚才的勇敢吗?谁敢说我胆怯?谁敢说我懦弱!这可是胆怯懦弱的人做出来的吗?”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地,竟再向那低微呻吟的日兵,一连又刺下去两刀!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并且又重复了一句:
  “这可是胆怯懦弱的人做得出来的吗?”
  他再也不能动弹。
  征服者的傲慢作崇,清理战场时,我竟想剥光他的衣服脱下他的皮鞋,带回充做“表功”“夸耀”的证物。我首先在他的衣角上发现到一条染了血的“千人缝”,跟着一个小皮夹,自他的上衣中滚掉出来,打开它,一堆日本军用票和“神符”之外,一张俊美的日本少女的像片,立刻摄住了我的目光。像片背后,是几行日文,受过两年沦陷区教育的我,已能懂得那是一首热恋的情诗,下面签着赠送人的名字——春风春代子。
  我觉得一阵晕眩,接着而来是一阵无比的内心的疚痛。那刚才被我连刺数刀的家伙,有甚么罪呢?他也许原是个善良安分的人,他也许并不愿意远渡重洋到中国来作战,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爱人春代子留在日本——他终于被日本军阀逼骗到中国来了,他不想死,他怕死,他妄想“神符” 与“千人缝”可以保佑他平安重返扶桑三岛——他永远再不能回去了,他更永远不能再见到他的春代子了——而要他永远不能再回去,永远不能再见到他的春代子的人,一点不含糊地,正是我!
  我做了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我做了一件这样残忍的事!我有甚么办法呢?如果我不杀死他,他就要杀死我!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如果,当时我被他扎倒,那么此刻该是他对着我的尸体怜悯了。他会怜悯我吗?我是比他更值得怜悯的人呀,我的尸体上连一张爱人的照片也翻找不出来的呀!啊!唐琪,唐琪,亲爱的唐琪,我为其么要憎很你?我为其么要咒诅你?不,不,我再不能那样做,差一点点,我和你就永远永远不能再见了。这多么危险,这多么恐怖!你的醒亚几乎就在这荒山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花花绿绿的肚肠流了满地,狼和苍鹰争相来吃他,然后他被遗弃在这儿腐烂,变为野草的肥料,最后变为灰尘,飞散,蒸发,不复存在——
  想着,想着,我不再憎恨任何人。我变成世界上最宽容最富同情心的人。我原谅唐琪,我原谅侮辱她的医生常宏贤,我原谅高大爷和高大奶奶,我原谅所有的日本兵——唯一我不能原谅的只剩下发动这次战争的日本军阀!
  我把那张春风春代子的照片,轻放在那日兵尸体的胸上,然后用土把他草草埋起。我这样做,不敢告诉贺家兄弟,怕他们会指责我又想起了唐琪,和不该同情一个日兵。
  上帝可以做见证:面对未来的战事,我毫不畏缩。越是同情日兵,我越会产生更大的杀敌勇气。我已清楚了解:日本老百姓被征调来华,多非出自情愿;离开侵略便不能生存的日本军阀与政客,还有财阀,非逼骗他们来不可。他们来了,他们执行着日本军阀制定的屠杀中国人的政策。我们不得不抵抗,不得不还手,我们所以不得不杀他们,是希望这场战争提早结束,是希望更多的善良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能以避免遭受更悲惨的死难——
  此后,我又在另外的几个战场上,由几个日兵俘虏与日兵尸体衣袋里,找到了一些日兵的小日记簿,上面记载着他们在中国烧、杀、奸、掳的得意记录,并且有两个日记本上清楚地写着:他们把国军被俘的士兵,活活用军用犬咬死——无疑地,这又激起了我继续杀人的决心。我怎能不去杀人?难道我愿意被捉去充当军用犬的饲料吗?
  唉,相爱的生生地被迫分离,无冤无仇的要如此互相虐杀!罪孽深重的日本军阀政客财阀呀,为满足一己的私欲与野心,你们竟导演下这么一场人类大悲剧——
  三十六
  第一次在太行山听老百姓谈起八路军,是在陵川附近,他们说:中央军一向用“马拉犁”(指当时印有“马拉着犁耕田”图案的国币钞票)购粮,八路军则每到一处都是“征粮”,或是说成人民“志愿献粮”,有时八路军也用“钱”购粮、购物;然而使用的“钱”,都是共产党的“上党银号”(上党是太行山区一地名)、“冀南银行”、或“边区银行”印的钞票,甚至还有油印的“流通券”,老百姓不愿意收——另外,还要征税!救国捐、富户捐、慰劳捐、特别捐——好说歹说,老百姓不敢怒不敢言,只有唯命是从,否则便被扣上“破坏统一抗日阵线”与“汉奸”的帽子。
  第二次听人谈起八路军,是河北省境内的部分国军、游击队、民团,与河北省政府人员所告知:
  他们多次与日军激战,好不容易在河北省许多县份建立了根据地,日军只占领线,国军与民团则控治面;但不幸一再遭“友军”八路军前后以重兵围攻进袭,他们乃陷入三面作战的困境(抵抗日军、伪皇协军、与八路军)——中共却向中央要求再扩军,要求再增加粮饷、弹药,要求河北省境内所有党、政、军均归八路军统一指挥,且到处遍贴“打倒托匪鹿锺麟”标语,(鹿是河北省主席)更自行成立了“冀察晋边区政府”与“冀南行政公署”,要求中央正式任命八路军总指挥朱德为河北省主席——而今,鹿主席与少数省府人员幸能突围退至太行山,中央改派驻守林县的四十军军长庞炳勋接任河北省主席——
  原在河北抗日的团队弟兄,分别来自深县、赞皇、邢台、沙河、磁武、隆平、尧山、束鹿、枣强——那是他们的家乡,就在那些地方,他们与邻近的八路军约定共同防御,共同出击,然而八路军一再不守诺言,反而枪口对内,他们讲说白天八路军还派人来表示亲善,唱歌、演短剧、比赛篮球,晚上竟发动大规模偷袭;更有多次都是在他们与日军作战之后疲惫时刻,八路军便乘机来袭;最让他们痛心疾首的,则是:他们与日军在路家庄激战,敌酋福荣中将亲自指挥,攻进村内,敌兵在占领之民房屋顶悬上太阳旗,又狂敲钢盔叫嚣庆祝,福荣中将乘坐汽车直向村中驶来,未料到尚有埋伏在屋顶的中华健儿,以手榴弹集中投掷猛炸,车毁人亡,当时尚不知被炸毙者是谁,事后得知敌军在束鹿县城为福荣开追悼会,方知其详。日军士气一度为之沮丧,曾有一班士兵,厌战,集聚一室,以煤油自焚而死的事实——然而,这正是八路军围攻、解决与日军作战伤亡惨重,弹药几乎告罄,极待整补的友军的最好时机,而能得逞,也正是八路军所讲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搅”、“敌疲我打”!他们又讲起河北省许多县长、县府人员,有的被杀,有的被俘,有的被活埋——
  贺大哥告诉我:“我们可得提高警觉了;可是中央电示:尽量忍耐,避免摩擦,万勿动摇团结抗日的信念——”
  然而,那九死一生从河北幸能逃脱来到太行山的官兵,他们思念家乡,他们难忘流血殉难的同袍,确实无法平抚心头哀伤。他们尽管一再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却有不少人仍然痛哭流涕。一首改变了词句的军歌,自他们之间流传出来,那歌词原是:
  枪口对外,
  齐步前进,
  不打老百姓,
  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改变后,成为:
  枪口对内,
  齐步后退,
  先打老百社,
  后打游击队,
  我们是谁的队伍,
  我们是八路军——
  这新歌在我们部队中也流行起来。我们的官长劝我们不要唱,甚至说不准唱,因为避免被“友军”指为破坏团结抗日。
  我们没有时间唱歌了,阴历年前,我们数度与日军发生零星接触。在马武寨、在孟良谷、在古潞安州,我们都连创敌军,回到陵川北面的平城,开了一次“胜利庆功宴”。
  平城的白干酒是全太行山区出名的,平城的猪也特别肥、特别香,因为那是用酒糟喂大的。我们曾多次听老百姓吹嘘平城白干酒的光荣纪录——任何一人不需一文盘费,由平城担一挑酒往河南去卖,沿途边卖边加水,直卖到开封城中,照旧芳香扑鼻,在酒肆中仍为一等好酒,立即卖光没有问题!我们饱餐痛饮,士气空前高昂。
  阴历年后,我们奉命出击晋城。那必将是一场“硬仗”,我们人人都有获胜的决心与信心。
  当我们在一个月色浑黄的深夜,神速行军穿过一片峡谷,不顾日军与皇协军的双方兵力的压迫,而英勇地冲上山腰,就要跨过晋博公路(山西晋城到河南博爱县的公路)时,我们的后方和左右两方同时响起了密连的机鎗声。接着,“杀呀!杀呀!”的吼叫,响遍了山野!
  中国人的喊杀声,直觉地告诉我:
  “糟啦!难道中了八路军的埋伏?”
  一点也没有错。听啊,他们大声地吆喝着:
  “老乡们,缴鎗不杀呀,我们是八路军!”
  日军和皇协军在我们的冲杀下,溃下山去。八路军,就在这时候,自我们后上方与两翼,像潮水般涌了过来。
  我们的后头部队想必已经被切断了。我们这支突出在前面的兵力,已陷入寡众悬殊的不利境地。我们必须反扑,我们得冲破他们的包围。
  混乱中,我身边的伙伴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贺蒙和我失去了联络。
  我们抢得一个山头,准备自那儿突围下山。子弹像乱箭穿来,我相当沉着地叨念着:
  “没关系,子弹是有眼睛的——”
  我的上身突然震颤了一下,接着右肩感到一阵酸麻:挂彩了?
  立刻用左手一摸,果然,血已经由军服的破口处涌流出来。我想马上解开绑腿捆住伤口;愤怒使我顾不得那么做,便困难地用左手使鎗,继续战斗!
  几个人自我身后一面放枪一面向前匍匐前进。猛然间,竟是贺大哥的声响在我耳边出现:
  “醒亚,怎么你用左手打枪?是不是右膀子挂彩了?”
  “是右肩头,不要紧。”我的话刚说完,喽喽两发子弹从我和贺大哥中间穿过,我们如果距离得再近十公分,两颗头颅起码会有一个开了花,或是同时开出一对并蒂花!
  “赶紧走开,这地方不行!”
  贺大哥马上叫出来。四、五个弟兄立刻向两边移动。贺大哥发现到一个天然掩体,指给我说:
  “左前方那一小块洼地,可以掩蔽,又可以发挥火力!”
  一排枪弹又打从我们头顶近近擦过!
  “快,醒亚,你先爬过去,我好放心。”贺大哥催我。
  那洼地前,有一小段暴露的空地,如果爬得快,喘上两口大气的时问,也可以到达;可是,当我鼓足力气迅速爬进,刚刚喘了第一口大气时,微微翘起的屁股上,一点不含糊地,嗖地中了一枪!
  我趁势滚向那块洼地。
  糟糕,由于我滚得过猛,竟一下子由洼地的左侧,翻下山去。
  “唉呀,贺大哥——”我叫了出来。可是,我连一声贺大哥的回响再也听不到了,我已翻下去很深——”
  那是一个相当高的山崖。侥幸,乱石、杂草、树枝,都做了我救命的援手,我一面翻落,一面盲目地抓紧或抱紧它们,最后翻落在山沟,虽已遍体鳞伤,却竟还没有断气。
  满手都是血污,衣服挂破的地方,也都有血溢了出来,屁股上和肩头上的创口更同时往外流血不止——渐渐地,疼痛由创口向周身蔓延,像无数把刀子一齐在肉上割裂——
  我紧咬着牙,用一种迂缓的动作,解下两条绑腿,包扎起两处伤口。我这才发觉,天已经露出朦胧曙色。
  瞰瞅自己的枪支,也跟着一块滚到山沟来了,心头不觉一阵欣慰:
  “总还算个军人!不丢命是不能丢枪的!”
  初春破晓前的山沟里,阴森、寒冷而死寂。
  枪声已经停止。遥远处有断续的狗吠,回音分外凄凉。奇怪,我的心境居然这么平静,实际上,我清楚知道:我就要死了。虽然,两颗子弹都没有打中要害,可是:我已经不能跑路,自己的部队已不知去向,地理形势一无所知,饥饿、寒冷、被俘,都将置我一死——
  人们常常讲:“人生若梦”、“人生短暂”,只有在临死前的一剎那,最能体味这句话的真谛了。二十一年的往事不直是一梦吗?更奇异的是,二十一年来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清清楚楚地,一一在我脑子里重映了一遍,而所用的时间仅不过短暂的一两分钟。
  在这一两分钟之内,太多太多人都一涌而来,爸、妈、姑母、姑父、表哥、表姊、高小姐、高老太太、高大爷、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高大爷的孩子们,贺蒙、贺大哥、初高中的同学与老师、部队上的官兵、日本兵、皇协军、八路,甚至当年在天津被我击倒的两个小流氓——他们的影子走马灯似地一律在我眼前旋转个不停——当然,我也想到了唐琪。
  以前,我曾想到过:或许会有一天,我战死在山野,从此,再无法看见唐琪——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我该归去了?我杀过人。如今被人杀!可是,日本人的子弹打死我,才公平些,我曾亲手毁灭掉一个日本青年的爱情与生命!然而,我却是被中国人,被和我一模一样的中国人打死,我的爱情与生命竟毁灭在自己同胞手里——
  对于生,我无限留恋。对于死,我并不恐怖。然而这样死去,我不甘心。
  太阳在\罩着一层灰色雾的山谷里,升了起来。
  “醒——亚——醒——亚——”
  是谁在高处远远地叫我?
  我突然想到:实际上我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脱离开肉体的灵魂,召唤我的声音可能来自天国——是的,刚才我不是看到了来自天国的阳光了吗?
  “醒——亚——醒亚!”声音更近了。奇怪,分明是贺大哥的声音。
  我挣扎了一下,神志完全清醒过来,使尽一生最后一口力气似地喊出来:
  “贺大哥!”
  “醒亚,”贺大哥的影子在半山腰出现了。当他发现到我,他不顾连连跌跤,飞也似地连跑带滚,扑到我的面前。
  他猛地将我抱住,两行热泪立刻由他眼睛里流出来,流了我一脸。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想,也就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将死去——
  “我一直在这一带找你,我看见你翻下去的——”贺大哥目不转睛地瞅住我说,“真是谢天谢地,我居然能找到你——”
  “贺大哥,我不行了——”我黯哑地低喊着。
  “笑话!”贺大哥把头一昂,“这点伤算甚么?你一定能够活下去!我们沿着这儿的一条小路走出去,也许可以找到老百姓家躲一躲。”
  “咱们的队伍呢?一我焦急地问。
  “一部分垮啦,”贺大哥摇摇头,“不过也有一部分由九龙口突围出去,可能往沁阳一带集结了——”
  “八路呢?”
  “八路也撤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
  “避免跟日本兵接触呀!天亮以后,日本兵会出动的!”
  “那么,八路唯一的用意,就是单单解决我们了?”
  “谁说不是呀!”
  我们同时长叹口气,然后同时愤恨地咬住牙肉。我猛想到,自己当真不行了。我催贺大哥走:
  “贺大哥,你快赶紧去追上部队,不要为我连累了你——”
  “甚么话?”贺大哥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起,然后一背便背在他的背上,开始费力地,一步一步地走。
  “贺蒙呢?”我在贺大哥背上一面呻吟着,一面有气无力地问。
  “失踪了,也许阵亡了——”贺大哥悲痛地说,“可是,能找到你,我已心满意足,喜出望外——你翻下山以后,我想这下子可完了,咱们弟兄再也见不着了——谁想到天一亮八路竟都撒了,否则我还没有法子来找你哩——”我准备说一句衷心感谢贺大哥的话:可是,创口一阵剧疼,神志一阵麻痹,似乎还想了一下:“这次是死定了。”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三十七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房间的暖炕上。
  贺大哥和两个老百姓,正围绕着炕头,守护我。
  “好啦,好啦,血也停住啦!”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叫出来。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创口敷满了一大堆香炉灰,零星的破伤处也涂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香炉灰。
  贺大哥已换了老百姓衣服,这时,我也在他们三人扶扶架架下,困难地换上了便装。
  “这儿属清化县管,”贺大哥告诉我,“我们又回到敌区来了。你放心休养几天吧,这家老百姓真好,爱国家,讲义气,爽爽快快地答应了收容我们。”
  我向那两位好心肠的人敬礼致谢。
  “这是俺们该做的事,不能上前线打仗就够‘松蛋包’了,连受伤的国军都不敢留,可不太‘孬种’了吗?”那个年轻的这么对我说,然后,一扭头,瞅着那个年老的说,“爹,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老头儿连忙应着,又慈祥地拉一下我的被角,“老总,你放心在俺这养着吧,我还可以去请一位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实在不行,我送你到清化车站,坐上火车到新乡,随便南去开封,北去北平,都方便得很,听说那些地方有的是大医院——”
  他的话,给了我意外的激动,我几乎应声叫出:
  “就叫我走吧!叫我回到北平,回到天津去!”
  我没有叫出来,我知道那是贺大哥绝不会赞同的;而我,也必须再冷静地想一下:果真就此折返天津,何尝是我完全甘心情愿的事?
  养伤期间,我一再幻想,如果唐琪能在我身边守护,我一定会复元得极快;可是,每当我看到以全副精力扶侍我的贺大哥时,我就会责备自己不该再想到唐琪,彷佛想到她就等于忽视了贺大哥给予我的细心爱护。贺大哥每天厮守着我不离寸步,真难为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汉子,囚在这个小房间里,每天为我端菜、送饭,还要拿尿盆、屎罐——他居然会这么耐心而温柔,我感激地,笑着告诉他:
  “您真是一个好褓姆,我就差没吃您的奶了!”
  尽管贺大哥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我还是一再想到:要他背着体重不轻的一个大男人,走出险恶的太行山,简直不可思议。他自己也对我说:“回想那天,我真难以明白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背着你,我也曾两次几乎跌倒下去,我咬紧牙,也不住\告上苍,真是有如神助啊,在那紧急关头,人可能发挥出极限无限的力量——老实说,现在要我把你背起来,我相信背不动——”
  我的伤势好得很快。打在臀部的子弹,当时洞穿而出,两处创口逐渐合缝长起新肉,打进肩头的子弹,没法取出,但已不感觉疼痛。房主爷儿俩为我一次又一次地买来一大堆一大堆的“党参”(产自太行山区的上党),教给贺大哥熬制“党参膏”。那是和人参有同样功效的大补剂,对于我的体力恢复,确实极有帮助。我一再向房主\恳要求,万勿再为我买这么贵重的药品,他们爷儿俩却异口同声地说:
  “小意思,小意思,不算啥,不算啥,俺们这里出党参,一斤才卖两毛,到你们外乡,一钱就要卖两块钱了!”
  约摸过了三星期,我已能行动自如,房主人烙饼、炒鸡蛋,给我们送行。对于这\朴仁慈的父子俩,我此生无法忘记他们的救助,也无法答报他们的恩惠。
  在一个漆黑的无月无星的夜里,那年轻的房主人充做向导,带我们由险恶崎岖的羊肠小道,偷越过晋博公路,到达国军驻守的沁阳县紫陵镇。那夜赶路,足有一百里。
  太行山已远在我们背后。心情似飞脱出恐怖的牢宠一般愉快。像由一个噩梦醒来,又像自阴山背后重新走向人间。当我们直向黄河渡口铁谢行进时,却万分恋恋不舍地,一再回顾身后连绵起伏的山影,那恐怖、阴森、血腥的太行,在这剎那呈现出一片淡淡的青紫色,分外美丽,分外安谧。
  在紫陵睡了一个近年来最舒适的觉。贺大哥卖掉了常年戴在他手上的一枚戒指,我们有了“马拉犁”,便决定痛快地大吃一顿。在黄河渡口,粽子、糖葫芦、凉粉、老糟、鸡蛋、枣粥、酱肉、香肠、花生、面条,还有下锅前仍在活蹦乱跳的黄河“尺鲤”(产自黄河一尺长的鲤鱼最是美味)——我们不放掉一样,遍吃一过。一个毗连一个的大小帐蓬支在河岸,充做了热闹的市场,老头儿、老婆儿、小伙子、小媳妇、小孩子,一齐愉快地吆喝着兜揽生意,对于我们这些看荒山乱石看得麻木了的人,这一片景色好可亲好可爱。我们一面大吃,一面大逛。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黄河,是那么庄严、壮丽。奔腾豪放的水势,汹涌澎湃的涛音,不由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化身——他已高伸出了坚实的臂膀,同时发出了雄伟的吼声!
  对岸一片青山,其中透明得碧翠欲滴的一簇树丛,是闻名的汉光武古冢,后面衬托出飘荡着,朵朵白云的蓝天,好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啊。我凝望良久,不禁脱口叫出:
  “我就要飞过来啊,白云故乡!”
  实际上,我将一天比一天距离北国故乡更远;然而,我确似游子重新投入故乡怀抱的心情,渴望到达黄河南岸,到达自由祖国——
  一艘雪白巨帆大船,正由河心冲破紧紧结在一起的千万条滚动的银炼,驶来北岸,我们即将,被它带到南岸,然后,到达洛阳。
  三十八
  春暖花开季节,我享有一段愉快惬意的好时光。
  我又重新穿上了军装,找到了我们的部队。我们的部队奉命在洛阳以西的张茅整编,准备不久重上前线杀敌——
  不是回到太行山打八路军;是到中条山打日本。
  贺蒙已随部队冲下太行山,健壮如初地在军中过活。对于我,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假如他果真战死,而我被贺大哥救活回来,我将一生不安。
  另外值得高兴的事情很多:每天有报纸看,有收音机听,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后方同胞全力支持的新闻供我看够听够,再不像以前在沦陷区或太行山时,那么消息闭塞;军人应获的优待荣誉,我开始享受,看戏、坐火车,一律免费,买东西,商家一律给打折扣,老百姓由衷地敬爱军人,尤其是年轻的学生们所表现的热情,更令人感动,回想当年自己曾经做过崇拜军人的小学生,一晃几年,自己也能变为被小学生们崇拜的对象,怎奋也止不住一阵一阵欢喜。
  逛名胜古迹、吃当地特产,也是那一段日子中最令人开心的事。豫、陕、川一带:绿珠坠楼的金谷园、赵王带着蔺相如和秦王会晤的渑池、杨贵妃的故乡灵宝、老子骑牛过的函峪关、贵妃出浴的华清池、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当然这是传说中的一个所在)、阿房宫故址、诸葛亮修过的栈道故址、万山环抱的张良庙、唐明皇夜雨闻铃断肠的剑阁——我都一一游览或路过;河南的大锅饼、瓦块鱼焙面、陕西的牛肉馍、水盆儿羊肉、四川的红油抄手、担担面,我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对于河南戏、陕西梆子、与川戏,我都很感兴趣,而最使我欢喜的则是河南戏。在洛阳时,我常和贺大哥去听河南戏,河南大戏跟平剧一样,气魄大,场面大,例如“大战宛城”,马踏青苗,曹操的八员大将,表现得威风凛凛,绝不输于平剧;我们也非常喜欢河南的“乡下小戏”——那些朴实可爱的河南大汉扮演的各种角色,亲切而生动,腔调别具风味,词句、道白、分外幽默。我一直无法忘记我最爱听的几出戏——“南阳关”、“陈州放粮”和“打潼关”。
  “南阳关”中有这么两句:
  师字旗呀嗨,
  空中飘!
  哦,上又上写着(念做昭):
  提兵调将的伍云昭——
  “陈州放粮”里的大宋皇帝一上场这么唱:
  有为王出期来,
  比官儿还大,
  右思思,左想想,
  俺是朝廷。
  巡一步,退一步,
  等于不走,
  白萝卜、红萝卜,
  都不是大葱!
  包拯功在国家,皇帝赐宴犒赏他时,这么唱:
  正宫娘娘烙的饼啊,
  孤王亲自卷大葱——
  听来好亲切,好一个平民化的可爱的皇帝!
  “打潼关”里的秦琼出来这么唱:
  秦琼跨下黄骠马,
  秦琼手使剑青铜,
  有人问俺名和姓,
  姓秦名琼字秦琼。
  接着,程咬金出来有这么一段道白:
  拉马来到潼关,
  不知是何地方?
  待俺下马观看,
  啊,上写三个大字:
  潼关!
  上面这几段滑稽的唱白,我和贺大哥立刻学会,并且变成了我俩平日问安道好的代用语,只要两人一见面必先对唱几句。一直到十数年后,我们还有这种“习惯”。
  在洛阳我曾碰上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洛阳很少防空洞,只靠散兵壕改的防空壕躲避。一天,我和贺大哥在城外散步,敌机来袭,我们分别躲在两个小壕里,敌机正好在我们头顶上下起“蛋”来。弹尾风轮转动的尖锐声响,听得非常清楚,一下子我眼前完全黑了,几乎失去知觉,挣扎了一下,才觉出头顶上和全身上都压着一层厚土,心想:怎么这么快已经被炸死,又被人埋葬了?
  突然,贺大哥的声音响了:
  “醒亚,醒亚,怎么样?”
  我,用力由土堆中钻了出来,看到贺大哥满脸满身是土,正向我咧嘴苦笑。原来敌机一连在我们附近投下几个小炸弹,炸起来的土把我们给盖了起来。
  “又是一度再世为人!”回城里的路上,我跟贺大哥说。
  他搂紧我的肩膀:
  “咱们这才真是生死患难弟兄。”
  就这样,在贺大哥的爱里,我度过那一串难忘的好日子。
  部队整编期间,我们看到了由后方寄来的国立编辑馆编印的中学国文教科书,书内有文章记述了两年前跟随我们部队转战南北的四存中学学生,于河北衡水与日军激战,那些初生之犊不怕虎的青少年居然能够单独战斗,勇猛异常,上百同学与多位老师均壮烈战死,因而获国府明令褒扬,着将光荣事迹宣付国史,且令地方于收复后建祠纪念。
  我们读到这册教科书,在悼念为国捐躯的青少年勇士之余,也为他们名垂青史感到安慰。然而,我们又得知:衡水战役后不久,八路军集结贺龙、刘伯承、吕正操三万大军将我们的部队层层包围于深县北马庄,血战两夜一昼,双方死伤惨重,被俘之四存中学学生三百人之多,因有三民主义青年团员身分,竟全被枪杀——这一史实则未见载于教科书中——我们真不禁要问:政府要“容忍”到几时呢?
  另一桩令我们悲愤的事发生了,随军电台的同志传来“新四军事件”:
  近年来,驻防江苏安徽地带的新四军(原是中共红军,七七战起,接受政府正式改编,给予国军番号),曾不断袭击敌后的国军与民团,扩张武力与地盘,自行成立政府,企图消灭苦撑在敌后的江苏省政府——如今,则更违抗统帅部调动他们北上与日军作战之命令,反而围攻中央军第四十师于三溪——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以事态太过严重,无法再忍,下令还击——约两周后,电台同志告诉大家:经过剧烈战斗,新四军溃退,军长叶挺被俘。
  我并不为此高兴庆贺,因为我清楚知道:无论如何这又是一场国人同胞自相杀戮的大悲剧。我心痛。我中弹的右肩已不再流血,我的心在淌血——
  我们的部队开拔赴中条山时,贺大哥坚决要我和贺蒙退伍。他要贺蒙去投军校炮科(那正是贺蒙所渴望的),要我去大学读政治系,而他要到中央述职,并且奉调到中央训练团受训,正好带我们一路入川。
  “你们年纪还很小,已经真刀真枪地跟敌人拚过命,对国家也交待得过去了,深造后,还有的是报国机会,”贺大哥一再劝阻我和贺蒙随部队开赴中条山,又劝阻我和贺蒙同入军校,“你俩一个学军事,一个学政治,将来军政配合,好好给多难的祖国做点事!”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已和我们建立了深厚情感的部队。在离开部队前夕,我们又听到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率领我们在太行山上与日军苦争恶斗忠贞爱国的总指挥——张荫梧将军,在被八路军指控为“摩擦专家” 之后,接着竟被当时我们的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上将不分青红皂白给予“免职”处分。我们的部队不禁一时哗然。那位挂满“为国流血纪念章”的老排长,气得一面跳脚,一面咒骂:
  “他娘的,逼人造反呀!要不是军人讲服从,我不去揪住程潜老家伙的鼻子骂他一脑袋浆糊才怪哩!”
  官兵们差不多是人人流着泪,开赴中条山的。唉,那真是一支好部队。
  贺大哥带我们经陕入川。贺蒙做了成都中央军官学校的入伍生,我经贺大哥的协助,以战区学生的身分被教育部保送到重庆沙坪坝一家国立大学,做了一年级生。那年,我二十一岁。
  三十九
  贺大哥在复兴关受训,每个星期日,不是他来沙坪坝看我,就是我去复兴关看他。现在他是我在重庆唯一的亲人了。我和成都的贺蒙约好每周必定通信一封,一开始尚能维持原议,日子一久,贺蒙的信便疏少了,他本来就不太爱写信,每周准期来信时,也不过草草数语如电报一般;他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却从不欢喜在嘴上或纸上宣泄的人。
  我每周和贺大哥见面时,他总要请我吃点好菜,四川话叫“打牙祭”。我们的牙祭打得很小,一盘榨菜炒肉丝或麻婆豆腐,两碗红烧牛肉面或双料排骨面(两块炸排骨),便很心满意足了。我们发现若干馆子门口挂着供应“飞机空\来的大虾和海蟹” 的红条子,价目贵得惊人,据说每次\到便争食一空;我们只有望“条” 兴叹,并对那一批食客发生反感,并非嫉妒他们吃得太好,只是觉得他们何必在这苦难的时代,非要如此摆谱儿,显示阔绰不可?
  学校伙食很不好,两盘蔬菜中,用显微镜看,可以发现两片肉,米饭是名噪一时含有谷、稗、砂粒甚多的“八宝饭”,那实在还不如太行山上的黄小米饭好吃。不过,大家很少怨言,因为那伙食是白吃不付钱的,那是吃的国家发给战区学生们的贷金。比较有小办法的同学,都自备一个小菜罐,里面装满大头菜、榨菜、辣酱,有大办法的同学则把腊肉、香肠塞满罐子里,更有办法的同学则干脆不进大饭堂,顿顿径自往福利社或沙坪坝街上吃馆子。
  我是属于根本“没有菜罐阶层” 的人,和我同样的同学并不太少,有时他们故意吃得慢,为的等候女同学走后,可以把她们桌上剩下的一点菜悄悄地端过来,再吃两碗饭。当过了丘八的我,不知怎么变得比以前还要害羞,我始终不好意思吃那种菜,我宁愿多干塞一碗“八宝饭”。同桌的同学,曾顽皮地对我说:
  “张醒亚,你怎么不肯吃这菜呢?女同学嘴上筷子上的余香犹存呢!”
  住的地方,是大宿舍,上下床。我本来被分配在下铺,可是睡上铺的那位同学又瘦又矮,上来下去很感吃力,我便自动提出和他调换,他非常感激。床上臭虫颇多,不过我那遍生过“抗战虫”的身体,已经习惯这些小生物的袭击。重庆的蚊子很厉害,被叮上就会“打摆子”(严重的疟疾),贺大哥已给我买了一个小蚊帐,同时还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
  “只有重庆城中心七星岗一带从来没有蚊子,传说是因为当年赵云守巴州的时候,下过命令不许蚊子进城,以免把守军咬得不能作战!”(后来我得以知道七星岗地势高,蚊子很难飞上去)
  我的衣物早在太行山上失落一光,现有的一切虽然简到无可再简,还都是贺大哥赠送的,我若如此长期做他经济上的包袱,委实有些不安。可是,我又无其它方法赚钱,我总不能裸醴上课。我只有尽量刻苦节俭。
  贺大哥受训期满,仍旧奉命回平津工作。他改由湖南、江西、浙江,经上海再北去。行前,他带我去看了他的两位好友,殷切托咐他们给我照拂。他又陪我去看了当初姑父提过的两位我的父亲的旧友,那两位老人家热心地告知以后一定会给我帮助。
  贺大哥给我留下五百块钱,他说:
  “看起来,这笔钱不算少;可是,想供你在大学用四年,是绝对不可能的。以后物价恐怕还要涨,也许两年之后就不够买一只皮鞋了。然而,手边总不能不留一文钱。希望一、二年内我能从平津回来——”
  “也许一、二年内我们就胜利了!”我满怀希望地。
  “不可能,”他摇摇头,“起码还得四、五年。我并不是唱低调,我实在害怕一些人盲目地自我陶醉,误以为胜利很容易很快可以到来,便完全摆脱开自己应该对国家担负的职责,苟且偷安甚或花天酒地,坐等胜利。大家都如此,胜利则永无一日到来。我决心承返敌区,证明我并非对抗战前途悲观;而是要切切实实地奉献出我的最后一滴汗,最后一滴血——”
  停了一下,他握紧我的双手,接着说:“我在天津曾暗自许愿:我一定得把你带到四川念大学。因此在太行山上,我几乎每天为你的安全担心,每次战役之后,我最大的快乐便是发现你仍然健在。最后一次,我不顾一切脱离开部队去寻找你,也正为此。现在总算如愿以偿,这次回到天津,我也算是有颜面向你的姑父母交差了——只是我走后,你必须切记住三件事:第一、身体要继续锻炼,保持住你已往良好的基础。第二、功课要念好,以后中国绝不再需要“不学无术”的政客,而是需要真正有学问的政治家。第三、不要为外界某些黑暗面的现象,动摇了你对抗战的信念——例如一些人藉抗战发了国难财,他们的生活,你当然会看不惯;可是,那终归是少数的败类,绝大多数军民正和你我同样地在咬紧牙根勒紧肚皮努力奋斗。凡是从前方或敌后来的军民对某一部分人的奢侈享受无不痛心;痛心则可,灰心不必,他们那是自掘坟墓,终有一天会被这大时代淘汰淹没。目前一般朋友、同志间正流行着几句愤愤不平的口头禅——‘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前方吃苦,后方苦吃!’、‘前方混身流汗,后方满嘴流油!’、‘前方冰天雪地,后方花天酒地!’——希望这些话不会影响你的情绪。”
  我连连点头称是。
  “你有没有嘱咐我的话?老弟!”贺大哥反问我。
  “没有甚么,”我说,我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只祝您千山万水平安渡过,到天津,请代我问候我的姑妈、姑父、表姊、表哥、高小姐,还有,还有——”
  “怎么咽下去了?是不是还有唐琪?”
  我尽管摇头;内心却已承认。
  “你已经好久好久不提起唐琪了,”贺大哥说,“可是,我知道你一时不容易完全将她忘干净的。对了,我还有第四件事嘱咐你,那就是:如果你能发现一位理想的可爱的女同学,也有很自然的接近机会时,我赞成你谈恋爱。因为你不重新获有爱人便无法淡忘下唐琪。所以,我希望你,更祝福你,在这里能遇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
  四十
  贺大哥走了,我开始在重庆度过寂寞的秋天、冬天——
  在学校中,我一天比一天认识了更多的人;可是,我实在仍是寂寞的,因为在茫茫人海中,再寻觅到一位爱我如贺大哥的人,真是难如登天了。
  贺大哥抵达上海曾寄我一封航空信,那是他寄到香港友人处再转寄给我的,他信上说动身去津在即,一旦他会到我的姑父母,便要他们也按照香港转信的办法和我通信。
  当年冬天,日军偷袭珍珠港,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启幕,香港不久被日军攻陷,我与姑父母通信的计划成为泡影,贺大哥的消息也自此中断。
  我遵照贺大哥临行的嘱告过日子:一心一意致力于读书,和\动。我随时都警惕自己:要冷静,要缄默,要不多言,不多语,不惹人厌。我似乎变年长了许多。当这年冬天,我生平第一次在沙坪坝一家小理发馆里刮剃胡须时,我曾相当严肃地对自己说:
  “张醒亚,你开始是个大男人了!今后一切得像个大男人样儿!”
  同学们的联谊组织花样百出:各省市同乡会、中学时代同学会、墙报社、诗社、文学社、各种球队、基督教团契、音乐研究社、美术研究社、平剧研究社、国术研究社、国际问题研究会——应有尽有。我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团体。后来,由于我说的国语还相当标准,便被同乡同学拉到“冀平津同乡会”做了一名挂名会员。
  我在学校中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在许多大出风头的同学中,我显得那么平凡。不过,我是个成绩优良的好学生,冬季大考以后,学校通知我,自下学期起,我可以获得“林森主席奖学金”。
  重庆的冬天很冷。雾虽然很讨厌,我却天天盼望清晨有浓雾,有雾才会有太阳,有太阳气候才会稍稍暖和。我用贺大哥留下的钱,买了厚棉絮、中英文字典、跑鞋,几乎用掉五分之一,想买件大衣再也舍不得了。宿舍和教室里都没有炭火,阴雨的时候冷得难挨。狠狠心,再买了一条棉絮,夜间加盖在身上。白天在教室,就没办法了,总不能披着棉絮听课呀!一下课,我就奔往操场,跑两个圈,身上热烘烘的怪舒适。这是我白天唯一御寒的办法,也正为此,我的径赛成绩能够保持,并且日益进步。
  在宿舍中,我的内务弄得特别整齐,倒是“有口皆碑”的。睡在我下铺的那位同学,因为他身量很矮,大伙儿便赠了他一个绰号——“最低领袖”。他一向最不会整理内务,时常挨军训教官的骂,我便开始代他整理。他是一个忠厚的带几分愍气的贵州人,每当我为他服务时,他总是咧着嘴抱歉地说着感激的话。我告诉他:
  “不要客气。最高领袖和最低领袖,我们都应该拥护。”
  体育课程和军训课程,我都得分最多,尤其是军训。军训教官对我非常亲近,因为他一眼便看出了我曾经当过丘八。一些同学对军训特别不予重视,完全抱着“吊儿郎当”的态度,操作不认真,对教官嬉皮笑脸,这一现象着实使我这来自敌区与战区的人吃惊不已。大后方的青年为何竟会如此?我真想不出任何理由。不过,当课程进行到实弹打靶时,全级同学似乎一致大感兴趣。男同学们个个擦拳磨掌,希望多打中几环,显显威风;女同学们扭扭捏捏,挤在一堆,又害怕放枪,又不甘心在男同学面前弃权。结果,男同学们尽管伸出脖子用尽眼力瞄准目标,成绩和一律闭着双眼缩回脖子盲目开枪的女同学,并无二致。吃鸭蛋的有一半以上;其它顶多三抢打中个十环八环。虽然有的同学知道我当过兵,但也从未重视过我这个兵。当我不慌不忙地卧倒、瞄准、开枪,红白两色小旗首次在远远的靶子后面同时举起摆晃时,同学们哗然一声叫了起来:
  “啊,十二环!”
  “也许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不知是谁在后面说。
  没有回头置理,我继续依照规定再打第二枪与第三枪!两次红白旗再度相继举晃,两枪都是正中红心——十二环!
  “好枪法,三十六环呀!”一些男同学欢呼地把我举起来。女同学们也都热烈地鼓掌,北方女同学们连说:“真棒!真棒!”四川女同学们连说:“硬是要得!硬是要得!”
  这是我第一次在校中“出头露面”。
  接着在春季\动会中,我的四百公尺以五十三秒八、八百公尺以二分十一秒、四百公尺中栏以五十九秒九的成绩,破了过去全校纪录。自此,知道同学中有个“张醒亚”的人便更多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敢骄傲,城一如往昔地沉默而谦逊。
  由于春天到来,同学们个个精神奋发。嘉陵江畔和沙坪场茶座里,多得是活泼快乐的青年男女们。我仍是寂寞的,虽然有了许多见面打招呼、点头、握手的熟同学,但是迄未有一个相知太深的知己。“最低领袖”和我比较要好,他是三民主义的虔\信徒,每天抱住一大堆关于三民主义的书籍钻研,他又能背诵整本的英文版三民主义,这颇使不少同学钦佩。他对于马克斯、恩格斯、唯物论等学说也下功夫研究,他时常讲:
  “要明了这些共产主义的谬论所在,才能认识出三民主义的正确伟大!”
  我受了他的感染,便经常一块陪他读这些书。可是,我一直没有向他透露:我在太行山被共产党的军队偷袭,几乎送命的故事。那时候,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口号仍在后方喊得起劲,共产党印行的“新华日报”天天都大批地送到学校来,从无人干涉同学阅读。“新华书店”出版的大力为共产党宣传的书,也到处公开发售。我想,我最好还是安心读书,休谈“党”事。
  同学们每当看到我和最低领袖在一块聚精会神地看书,便一拥而上:
  “喂,春天不是读书天呀!人人都在展开‘春季攻势’,唯有你们两个按兵不动,真泄男同学的气!”
  熟一点的同学,干脆把我们手中的书籍一夺,向天上一抛。最低领袖连忙接住,并且往怀里一搂:
  “别开这么大玩笑,这些国父遗着是我的圣经啊!”
  拗不过大伙儿时,我俩便陪他们到女生宿舍附近转几个圈,有的同学轻悄悄地把预先用蝇头小楷写好的追求信,偷偷插进女同学信栏上,有的必恭必敬地转托代交,有的勇气十足地面交本人——然后,我们便到沙坪坝茶座“摆龙门阵”,“摆”的题目仍是“季攻势”。
  我插不进嘴,也无话可插,在他们滔滔不绝的议论与评论中,我只能做一个旁听者。我似乎对于他们把全副精神都花在女同学身上有点反感;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应该谈恋爱,这是每人都应该经过的人生旅途上一个重要的驿站,如果说这些大学生谈爱谈得过早,那么,我自己岂不是比他们更早了好几年吗?我没有理由非议他们。
  他们首先兴致勃勃地给一些女同学“打分数”。从不及格到最高的九十分,都被分配妥当;也有过于认真的人,为了一、二分之争,辩论得面红耳赤。
  打完了分,他们便集思广益地给一些女同学起“外号”。
  经过一致决议,许多“外号”出了\:
  披衣大仙——一位女同学不管晴天雨天上课时永远披着一件雨衣。
  红皮膏药——一位女同学两颊的臙脂涂得太厚,活像贴了两张红色膏药。
  跺脚美人——一位女同学身材生得非常好,看背影人人都赞美,可惜当她一回头时,大家必为之跺脚叹息一声,因为她脸上有天花。
  印度小白脸——一位女同学皮肤特别黑。
  双鞭毛藻——一位女同学梳了两只长辫子。
  丈母娘——一位女同学脾气特别好,对男同学们特别客气,活像丈母娘疼姑爷的样子。
  保险刀——一位女同学专门给男同学钉子碰,川鄂一带的话,管碰钉子叫做“刮胡子”。
  紧急警报——一位女同学长得奇丑,她一来大伙便跑躲开——
  最后,他们又为两个女同学集体创作了两首打油诗,当然那两位女同学是被他们深深不喜的。一位女同学长得怪难看,却特别喜欢扭摆腰肢,故作姿态,并且还放出空气说十几位男同学都追求她,实际上,大概从来没有人追求过她。他们的诗便这样说:
  面似窝瓜姿似梅,
  一打零俩将奴追,
  奴若将谁瞟一眼,
  活像判官把命惟!
  另一位女同学长了两个大虎牙,年龄比较大了一点,可是喜欢装小孩儿,他们也为她作了诗,并且由一位戏迷同学仿照“鸿鸾禧”中金玉奴那一段“奴家正二八——”的道白,念出来:
  奴家二十八,
  人称大象牙,
  未笑先露齿,
  西餐不用叉。
  直到夜深,大家始尽兴返校。临行,调皮的同学还郑重其事对茶馆的伙计说:
  “么师,茶留到起,二天还要来吃!”
  “春季攻势”以后,再继之“夏季攻势”有些同学如愿以偿,喜气洋洋;有些同学毫无“斩获”,垂头丧气,真像个狼狈的败兵。我和最低领袖逍遥“战场”之外,虽无战胜的欢快,也无战败的苦恼,倒也自由自在。最低领袖告诉我四年大学生活内他绝对不谈恋爱,他也作了两句打油诗:
  没有爱的日子太寂寞,
  有了爱的日予更难过。
  看样子,以前他可能也尝受过爱的痛苦。
  “我宣誓追随最低领袖到底,” 我对他说,“四年内,我绝对跟你一样不谈恋爱!”
  我竟未能实践这一誓言。一年后,一位女同学闯进了我的世界。
  她,是郑美庄。
  四十一
  郑美庄比我小两岁,低一班,三十一年秋季始业,我升入大学二年级时,她进入校中做了一年级生。
  她似乎很惹一般男同学注意,在“秋季攻势”中成了不少人进攻的目标。
  接二连三地,几位男同学在她那儿被“刮了胡子”;被“刮”者纷纷叫苦:
  “来了一把更厉害的‘保险刀’!”
  另一批同学便笑嘻嘻地互相说:
  “我们组织一个合股公司吧,集中智慧与力量向郑美庄展开新攻势,免得过去个人分别花的心血付诸流水——而且,像这么一个标准理想的‘金龟’,是绝不能不钓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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