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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去游

_3 刘心武 (当代)
夜深人不静,花都音乐节如一张光盘,贮藏在了我心臆中,回国多日了,有时还会让那光盘播放起来,于是灵魂里又怒放出簇簇浑圆芳菲的花朵……
我要问:难道此夜只应花都有?如此成功的全民文化活动,我们应该尽快借鉴!
丹麦 法国 荷兰 凡尔赛大章鱼
朋友驱车带我和妻子去凡尔赛,说:“你们可以看看大章鱼。”我以前两次旅法,都曾去凡尔赛观光,记得那里有富丽的宫室与蓊翳的森林,何尝有什么大章鱼?只当他是随口说笑。及至到达凡尔赛,先在宫室里转悠,满眼金彩,移步惊奢;后到花园里流连,花圃如锦,喷泉壮观——可谓美景重温;只是远望人工湖渠尽头,林木依然青翠,眼里却似乎少了些高耸厚实的刺激——也还没怎么深想。后来朋友又带我们去大宫殿尽后面的翠安侬宫,这翠安侬宫又分为大宫与小宫,我们先到大翠安侬宫,甫抵宫前广场,与粉红色殿柱同时扑入眼帘的,竟是——不错,只能称之为:大章鱼!
那大章鱼有两个,对称分列于宫门前广场两侧。走过去细看,是巨大的带根系的树墩,锯断的剖面立着朝向游客,那剖面直径有两米五左右,上面年轮清晰可辨,倘耐心点数,恐在四百轮以上!树墩后辐射出粗缆般的根系,根须在辐射中又相互纠结蟠护,恰似汪洋中巨型章鱼那狂舞的长腕。站在那大章鱼面前,不禁为其狰狞的气势而惊心动魄。这是用合成材料仿制的雕塑品吗?如果是真的根雕,谁忍心把那样雄伟的古树伐倒剜出?岂非伤天害理?
朋友给我们解释,原来,1999年最后一夜,巴黎地区忽来怪风,风起之突,风势之猛,风旋之烈,风啸之锐,都是史书记载上不曾有过的。这场风灾不仅刮倒了巴黎大街上许多的广告牌,将刚修整好的圣母院上的若干圆雕摧折抛下,还将巴黎地区森林里的万余株树木连根拔起——凡尔赛灾情最重,用浩劫形容,实不为过。风过之后,巴黎市政府立即组织救灾,刮倒的广告牌更坚固地竖起,圣母院的圆雕重现光彩……花最大气力的,则是清点所有被摧毁的树木,将确实已无望生存的树木加以不同方式的处理,并尽快在凡尔赛等重要的风景名胜地补种树木以恢复观瞻——那补景工作确实做得不错,从花园平台朝人工湖渠尽头望去,风灾本已使那边森林成了“癞痢头”,至半年多后我们游览时,已大体又融为了一派鲜绿,如非对原来林木茂密稠厚留有记忆的重游者,浩劫前后的差别是感觉不出来的。
把两株毁于风灾的巨树残墩,郑重地作为艺术品般陈列在古宫门前,使人联想到恣肆于汪洋里的大章鱼,这是法兰西式的幽默。史无前例的怪异风灾偏在世纪之交子夜降临,这很容易使迷信的人产生“天象示警”的想法,搞邪教的人更可以用来证明“世界末日”将临,进一步蛊惑人心,从中渔利。当然,这类的心态动向都有,但就整个法国,特别是巴黎地区的市民而言,据我那从事社会学研究的朋友调查,并不怎么严重,人们收拾好风灾残局,照样过日子。坐到协和广场的世纪大转盘的吊篮里,仰望蓝天白云,鸟瞰花都盛景,没有“怪风奇灾何日再来”的焦虑,有的只是过上更加惬意生活的憧憬。
凡尔赛的那两个树墩构成的大章鱼,也昭示着我们全球气候越演越烈的异常趋向。西欧本是最风调雨顺的温润之乡,近年来却不仅有邪风,还有暴雨,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甚至没有过的自然灾害。如今不少人对全球一体化的走向多有诟病,那批评的声音中,要求消除发达国家与尚未发达国家经济交往中的不平等,要求保护地域文化特征而不被发达国家以经济强势打前阵的强势文化所吞灭,是我们最该呼应的。但是,地球毕竟是一个整体,人类社会的大同理想,其含义也是把人类共同的经济文化成果加以公正分享,因此,解决人类经济发展中的生态破坏问题,补救大气臭氧空洞,扭转全球气候异常趋势,只能是所有国家地区、所有民族来一齐协调努力。否则,在宇宙里,地球和人类岂不是要被自造的魔鬼般的章鱼所吞噬?
有去游凡尔赛的人士么?除了堂皇宫殿华美园林,请莫错过一览那意味深长的大章鱼!
丹麦 法国 荷兰 巴黎屋顶(1)
美国富人现在多住城郊的单栋住宅,许多城市里的公寓楼多由较穷的人居住,当然这只是概而言之,也不尽然,比如纽约曼哈顿岛上中央公园附近几条街上的高层公寓楼,那就是最富有的人士才住得起的了。法国情况跟美国恰好相反,尤其巴黎,富人首选是市中心,而且往往是多户合用的公寓楼,一套可望见塞纳河景色的公寓房,那价值往往超过城郊一整幢别墅一倍或数倍。
巴黎之美,可以从各方面来描述。但巴黎屋顶之美,值得特别提出来说说。单栋建筑的屋顶之美,例子极多,这里却从略,因为我想强调的是,巴黎市区众多建筑的屋顶,相互之间的那种和谐感,真是世界上众多都会中绝无仅有的。
巴黎圣母院、卢浮宫、歌剧院、先贤祠、伤残军人荣誉院……以及矗立于蒙马特高地上的圣心大教堂……这些宏伟的古典建筑,其哥特式或罗马式或巴洛克式、洛可可式的或尖或圆或平中嵌以花样的顶部造型,绣出了巴黎古韵飘逸的天际轮廓线,自不消说,但构成巴黎屋顶如诗如歌整体之美的建筑,却还不是这些“水落石出”的庞然大物,而是那些歪来斜去的一般街道两旁的普通楼房,这些石料为主灰色为本的楼房大多只有七八层高,多数已经年事很高,平均楼龄总有一百五十年以上,外表大体上还保持着初建时的风韵,里面则早改造为现代化的住房,漫步在由这些楼房构成的街道,左看也觉顺眼,右看也很怡人,外国游客到了巴黎,不必非到这个博物馆那个参观点,就是随便地“走向歧途”,也会觉得满眼是景、随处生趣,尤其是在塞纳河右岸的孚日区和左岸的拉丁区,这种感觉会更加深刻。
古今中外,建筑物的“收顶”,是一桩决定建筑物功能性与审美性能否和谐体现的大事。巴黎市内绝大多数临街临河建筑的收顶方式,我觉得可以称之为“内敛”式。就是最高一层(一般都不会超过或低于前后左右建筑太多,平均在七层的样子)都会特别注意装饰性,绝少取平收齐、草率封闭,线条一般都会变为弧形,有的或许会在拐角处形成一个小型的圆穹顶,但左右延续线上会是铁皮或类似材料构成的弧坡顶,在小圆穹顶下部,以及延续发展的弧坡顶当中,会有老虎窗凸现,有的不造小圆穹顶和金属材料的弧形顶,则会是一系列斜坡顶,老虎窗不是从侧面凸出,而是从上面凸出,但无论花样如何翻新,都很注意保持一种内敛的气质,就是跟前后左右的那些建筑的屋顶,尽可能地和平相处,不去“勾心斗角”,不求“哗众取宠”,虽然细看各不相同,但望去却有浑然一体的视觉效果。
丹麦 法国 荷兰 巴黎屋顶(2)
不知道当年巴黎人建造这些楼房时,是怎样取得“顶部共识”的,楼房高度街道宽度的和谐比例,大概是市政当局规划出来的,建筑风格特别是收顶手法,难道也会有强制性的规定吗?这些楼房绝大部分都是私人财产,占了地皮,运作资本,盖房子应该是随心所欲,能
限制谁呢?法国人特别浪漫,巴黎人更是常常地匪夷所思,但他们在城市里盖房子,却偏能在屋顶造型上约定俗成地在“百花齐放”中去取得“满城同韵”的效果,这是巴黎人平均文化素质高的一种表现?
巴黎城近百年来也出现了不少的新建筑,有极成功的如艾菲尔铁塔,这座如汉文人字的纯钢铁怪物,竟被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认同,以为不仅没有破坏巴黎的古韵,而且恰恰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也有极失败的例子,那就是美国式的摩天楼蒙巴那斯大厦,所谓“城市败笔”对它而言不仅是理性判断,也是一种观感的白描。有的现代派或后现代派的建筑,高度上控
制在与一般古屋平齐或略低,不走近看不见,所谓“养在深闺”,如蓬皮杜文化中心、卢浮宫内庭玻璃金字塔,虽然对其妍媸的争论至今还在延续,但就整个巴黎市区而言,它们在观瞻上所形成的影响是非常有局限的,我们漫步在巴黎街市,或在塞纳河上乘“苍蝇船“(这是巴黎人对露天甲板上坐满站满外国游客的观览游船的戏称)仰观两岸,巴黎屋顶之总体美感,还是会令我们心弦颤动满心欢悦的。
其实巴黎街道上也陆续出现了一些拆掉旧建筑新建起的房屋,著名的香榭丽舍大道,靠近凯旋门的几座建筑就是新造的,而且在外部结构上还很有些新潮意趣,但它们在高度上、色调上,特别是在顶部处理上,还是注意跟左邻右舍的古建筑保持呼应,因此仍是一种变化中富于和谐的景象。
我曾到巴黎老楼顶部的房间去观览过。原来那个位置上多是给仆人居住的“保姆间”,后来又多成为租金较低的外国留学生住房,但近年来兴起一股浪潮,就是一些雅皮人士“专好这一口”——偏要买下一片这样的顶层“保姆间”,将其打通,内部进行一番大改造,用来作为自己的住宅,结果造成顶楼房价飚升。探究其心理,就是因为激赏巴黎屋顶之美,觉得光是站在街上观赏还不过瘾,干脆住进其中,才更心旷神怡。一位住顶楼的法国朋友,还
专门从老虎窗指点我去近观周边楼顶,结果发现那些风格相类的屋顶上全有粗陶的圆柱形小烟囱,密集如笔,十分抢眼。他说那也是巴黎屋顶之美的所在。那些多半是赭红色的小烟囱,是各层起居室的壁炉通出来的,现在也还有一些巴黎人冬天会烧起壁炉,越是有钱人,越要摆这个谱,这是他们传统的“壁炉文化”的延续,若要细说,那该是另一个话题了。
巴黎屋顶,承托起法兰西文化精髓,真值得细细品味啊。
丹麦 法国 荷兰 千里浪漫餐
2000年7月14日恰好在巴黎赶上法国国庆,在协和广场有盛大的阅兵式,受阅的方阵穿过凯旋门,从香榭丽舍大街一队队走来,但那个虚热闹我以为没什么看头。去塞纳河畔吧,那里总没逛够。于是和妻子兴致勃勃地顺塞纳河朝卢浮宫一带漫步。
塞纳河边的石头矮墙上,固定着一些漆成绿色的木头柜子,大体呈横卧状,顶部盖子朝人行道倾斜,盖住时用锁锁定。这些木柜外表都比较粗糙,有的更绿漆剥落,似非雅观。每到日上三竿,柜主便纷纷来到,打开铁锁,支开柜盖,变戏法似的,将那木柜摆弄成一个旧货摊,主要是展卖旧书刊,其次是旧照片旧明信片旧海报老邮票,再就是一些旧的小古董小纪念品。这些旧货摊多年来风格不变,成为巴黎一道别有滋味的风景线。我和妻子一路慢慢地观览过去。只觉得法国正史、野史的若干片断,斑驳杂沓地跳进眼里,昔日王谢堂前燕,真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呀,你看!”妻子忽然惊呼。我顺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一座桥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巴黎市区的塞纳河上有三十多座桥,这座桥大体上居中,铁架子铺木板构成,是唯一的一座不通车的步行桥,南边对着有圆穹顶的法兰西学院,北边对着卢浮宫中庭的拱门,它的名字格外令人难忘,叫艺术桥。我们快步去往艺术桥。上了桥,只见沿着两边桥栏,铺着有红白蓝三色格子图案的垫布,上面坐着一组组正在野餐的人们。野餐的食品看来是自带的,而且多半是在家里加工制作出来的,最多见的是大钵的蔬菜色拉、法式三明治(圆棍面包夹生菜火腿)、各色奶酪、巧克力甜饼,当然更少不了波尔多或伯艮第红葡萄酒。当时天气不好,头上阴云展翅,河上凉风飕飕;在那么个地方野餐,带小椅子小马扎的人不多,绝大多数人是席地而坐,或跪在那里;但老少几辈,却个个食欲很好,兴高采烈。桥的中段,一些人站在那里奏乐歌唱,另一些欢快起舞。可以判断出来,野餐者歌舞者都是法国人。围观的,走来走去面露惊奇的,则都是外国游客。
后来我和妻子下了桥,去卢浮宫中庭,那方形庭院里,刻意与桥上的野餐席相衔接,以人字形分开杈,排开了长长的餐桌,餐桌两边密密的坐椅上坐满了人,也是老少几辈都有,桌上所铺的桌布,与艺术桥上人们席地所坐的垫布,显然是统一制作出来的,其图案与法国国旗上的三色相呼应,大概是颇为耐用的纸制品。再细看餐桌上,发现了更多的典型法国食品,如鹅肝、三文鱼片、梅子烧鸡腿、榛子炖小羊肉、阿尔萨斯水果派……还有干白葡萄酒、香槟酒等等。人们用盘子传送着远处的食品,
互相碰杯,时时爆发出开怀大笑……
回到住处,从电视里看到,从最北部的里尔城,到巴黎南边的一串小城市,一直到地中海边上与西班牙接壤的小村子,在那一天中午,都南北向地露天排开了餐桌,上面铺着一模一样的三色格子布,人们坐在桌子两边野餐,家常酒菜,畅话家常,笑语喧哗,享受生活。原来,浪漫成性的法国人,绝不甘心过程式化的国庆节,必得一年一个花样,别出心裁,标新立异。2000年的这个国庆,由一些普通的法国人提议,在法国版图的中轴线上,顺着经度,
只要有可能,就一字排开露天野餐桌,来次集体午餐。这千里浪漫餐竟果然付诸实现。天公并不作美,那天不少地方的野餐是在小雨里进行的,但人们嬉笑进食,反觉更有趣味。邻里,同乡,平时不怎么往来的人,隔行如隔山的人,原本妒富的、忌贫的,雅的,俗的,路过的,在铺着三色格子桌布的餐桌边,在这一天中午,会忽然从最普通的日常菜肴酒水的滋味里,从最琐碎的交谈里,体验到同为法兰西公民的血肉与精神的亲和之美。
回到北京以后,和妻子忆起那天的见闻,都猜测,若干年后倘再去巴黎,在塞纳河边的摊档上,一定会有2000年国庆节浪漫午餐的照片出现,也说不定会有那三色格子餐桌布的零碎残片,供游客们缅怀一种历久弥醇的浪漫。
丹麦 法国 荷兰 在巴黎宠物公墓读诗
索菲对我说,你先去远处转转,不要回头看我。我就背对她往巴黎宠物公墓深处走去。公墓位于巴黎北郊的塞纳河畔,不闻市声,只有鸟鸣。徘徊在排列大体整齐的墓位间,观看着墓碑上那些宠物的照片或雕像,还有扫墓者留下的鲜花与祭物,心中不免与此前参观过的埋人的拉雪兹、蒙玛特、蒙巴那斯等墓地景象相比,觉得除了墓体较小外,整个儿的氛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亲情流溢,生者与死者在这里可以对话,继续心灵间的沟通。
那天是典型的巴黎天气,时而云开光泄,时而细雨霏霏。那时墓园里除了我和索菲,只有一对老夫妇,我依稀看见他们在那边一个墓边弯腰摆放盆花,本想用望远镜头拍张情景照,想到老友索菲为她的狗扫墓都不愿我干扰,怎能去惊动那对陌生的夫妇呢?我把镜头对准了身边的一座猫、狗合葬墓,猫名琵琪逝于1992活了十二年,狗名尼可拉逝于1997享年十五,
可知主人事先就买下了足能葬下它们的穴位,顶部呈波浪形的黑大理石碑体上,两位的玉照都是被女主人拥在怀中拍下的。
流连间,索菲走了过来,眼角的泪痕尚未拭净。她主动为我翻译那些墓碑或座石上的题词。“十二年里,我们共同度过/那些好的和坏的日子/刻在我心上的记忆/岁月也不能剥蚀”这是为一只名为茜贝的猫。“你/我们的狗/比人更有人情味/有的人会在某个时刻背弃/而你始终如一/甚至在我们倒霉的时候/我们心灵深处/你排名第一”后面有一家人的签名。“一颗真诚的心/用毛包裹/六公斤是纯粹的爱/你给予我们的欢乐/无法用言辞表达”六公斤的猫咪爱米丽,逝后获得如此厚重的谥语,天堂有知,该怎样幸福地微笑?
索菲告诉我,这座占地数顷的公墓,是1899年由马尔格利特·杜朗侯爵夫人捐建的。当时她死去一匹爱马,就葬在了公墓一进门的地方。进门那坐很高的大狗雕像下,则是墓园里的第二位入葬者,是杜朗夫人家乡阿涅尔市的市政府来公葬的,那里是个滑雪胜地,那一年发生雪崩,这条名巴帕利的义犬一连救出了四十个遇难者,却在去救第四十一个时,被那心慌意乱的家伙开枪打死了。我们在参观中发现了几个鸟墓一个猴墓,其余几乎全是猫、狗的墓葬。
西洋人的墓地重艺术装饰,重氛围的营造,巴黎那些葬人的墓地里,有更多的题词、题诗,但是,人对人,有时就不能免除虚伪,绮丽动人的诗句,也许是违心敷衍的产物,这宠物墓地里的题词、题诗就绝不可能含虚伪的成分。据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惟一正式经营的宠物墓地,墓位基本上已满,新申请者要等到购买期满的旧墓过了法定等待续款期以后,才能启用那墓位,而且费用不菲,若不是心中真有挚爱,谁会为死去的动物图虚荣写虚伪的词句呢?
索菲说有两个最好的题诗我一定要听她翻译,说着带我到那两个墓前,一首短的:“我的欢愉我的悲愁/都能从你眼里看到/这是双重思想的光芒?/你逝去了/可你的眼光还在我眸子里”一首长的:“这里安葬着狄克/我生命中惟一的朋友/内疚刺痛我的心/我曾那样粗暴地将他训斥/想起那时他脆弱的样子/惊异于我怎么没及时中止?/现在我多么孤凄/想对他说我再也不会粗暴/期待着梦中相会时的原谅/狄克的主人真心实意地深爱过他/正是因为相信他懂得这爱/我心里才不再一阵阵疼痛”写下这些句子的都不是诗人,可谁能说这不是诗?
不过墓园里更多的墓上只有一句“我们生活中的挚爱”“永生难忘”之类的简短题词,又转到索菲爱犬咪噜的墓前,素净的花岗石墓体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像这样的处理方式也为数不少。我望了索菲一眼,她眼角又有泪光。我知道,咪噜是在她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来到她家的,却在她生活得到提升时溘然而逝,那共度的岁月里有许多诡谲的遭际、幽深的心曲,她那眼角的泪光,不也就是为咪噜吟出的诗句么?
丹麦 法国 荷兰 懂得海鸟的陶醉
游览过著名的枫丹白露宫,戴鹤白说要顺路带我去看望一个同行,车子从公路主道拐出去,顺着塞纳河畔,没一会儿就到了一栋爬满青藤的米色小楼前,原来那是马拉美(StephaneMallarme)故居。我说马拉美可是你们法国19世纪著名的象征派诗人啊,我最写不来的就是诗,怎敢跟他称同行?戴鹤白说马拉美曾当过中学教师,这么算你们难道不是同行吗?
我饶有兴味地参观了马拉美的故居。他这栋住宅比富豪之家简朴,却又比贫寒之家讲究,家具用物都追求雅致品位,用今天中国白领语汇来表达,就是非常地“布波”(布尔乔亚加波希米亚,即又小资又浪漫),住宅前院小巧玲珑,后院相当宽敞,蔷薇篱门,花畦横斜,树阴下的休闲椅上仿佛还保留着当年主人与朋友的体温。马拉美一生远离政治旋涡与社会主潮,一直过着平稳闲适的生活,他的忧郁痛苦只来自家族方面的缺失。我对戴鹤白说,除了
都当过中学教师,我跟这位法国诗人的共同点真是太少了。我读过翻译为中文的《牧神的午后》,这是他最著名的长诗,是以诗剧的形式写成的,也听过在他晚年,德彪西受他诗剧影响写成的同名印象派乐曲,说实在的,不知所云,但心里朦朦胧胧地,有种吮吸了蜂蜜水的柔和快感。我这一代中国人,经历过太多的社会风雨乃至狂飙,中学教师这职业听来相同,但我跟马拉美在各自中学的生命体验,实在是“牛蹄子、两瓣子”。
戴鹤白问我,是不是因为生命体验不同,所以你这样的中国作家比较有社会责任感,写作的驱动力,主要是对社会、人生有看法想表达,形式上的探索,语言上的精雕细刻,即使能注意,也不会成为首位的考虑。我承认如此。不过,作为读者,读了翻译为中文的马拉美诗歌,我很羡慕他,能那么从容地去追求形式上的精美。比如飞白、小跃翻译的《回春》里的句子:“我无力地跌入树香,厌倦地/用脸挖一个洞穴,去装我的梦/我望着长出丁香的
温暖的大地……”奇突的想象,怪异的感觉,用如此细致入微的意象吟诵出来,即使不理解其深层的意蕴,光字面的组合,诗味也够浓酽了。戴鹤白说,你要能直接读法文,那感觉才真叫曼妙呢,不过,他又说,马拉美的诗文有时候也让他感觉到象征得太玄虚了,特别是1897年也就是马拉美去世前一年发表的《骰子一掷绝不会破坏偶然性》,神秘到极点;他说他之
所以最近几年一连把我四个作品译成法文介绍给法国读者,就是因为他个人所喜欢的作家与作品,无论法国的还是中国的,还是能反映社会现实,从个人生命体验出发,针对社会和人生表达叩问与思索,让一般读者能看懂,并且也讲究结构与文字,有普适性审美趣味的。
在马拉美故居外的塞纳河边,立着一个精致的碑牌,上面有马拉美在小船上张帆起航的照片,还有他的诗《海风》。我记得卞之琳译出的那些句子:“肉体真可悲,唉,万卷书也读累/逃!只有逃!我懂得海鸟的陶醉/……不行,什么都挽不回,任凭古园/映在眼中也休想唤回这颗心/……我要去!轮船啊,调整好你的桅樯/拉起锚来,开去找异国风光……”我
对戴鹤白说,可见唯美的马拉美也有渴望冲出纯形式与朦胧虚无的时候,他懂得海鸟在无际天空追寻宏大目标的快乐,他也有冲出闲适书斋迎向风暴惊险的情怀啊。
中国社会发展到现阶段,文学已然呈现出多元状态,新人辈出,佳作缤纷,不过推动文学的一支强劲力量,是趋赚避赔的图书市场,以短、平、快方式赢利成为风气,在这种情况下,唯美这一品类的文学并不能得到足够的尊重,发展的空间还很局促,像马拉美这样的外国唯美老前辈的作品,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一点翻译,整本的译介似乎还暂付阙如,原创的唯美之作,则连互联网上也不多见,尽管本人不属于唯美一派,却由衷地期盼唯美的这一文学流派,也能在中国的文学园地里,在一隅开放出奇花异葩来。
丹麦 法国 荷兰 巴黎同性恋大游行(1)
2000年6月24日,在巴黎赶上了一场热闹——同性恋大游行。大游行在塞纳河左岸,著名的拉丁区举行,游行的起点估计在卢森堡公园,我闻讯跑去观看时,他们的彩车队已经从圣·米歇尔大街拐到了圣·日尔曼大街上,那情景,若不明就里,会以为是狂欢节场面。这场游行,基本上没有步行者,都以彩车方式前进,彩车一般都很大,是以重吨位卡车为底座,精心制作的,每辆彩车的基本色调各不相同,形态更各有千秋,彩车上都配置了音响,以播放摇滚乐为主,车上的同性恋者倒并不双双对对地展示自己,而是男女混杂,非常随意地在那上面释放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诉求,因为音乐声喧,所以他们的叫喊声人们无法听清,他们当中的多数人也就并不喊唱,而是以狂放的肢体语言来争取围观者的关注、声援——那肢体的书写既是舞蹈也是宣言,具有强烈的蛊惑力。街边的围观者大体是三种人,一种是同气相求的人物,多半也是同性恋者,或是双相恋者,他们的到来其实是已非围观,而是一种参与;第二种是虽非同性恋者,却对同性恋这一社会族群的诉求理解并支持,他们会和第一种人那样对彩车上的游行者挥手,报以微笑甚至欢呼;第三种则是包括我在内的游客,像我这样来自异域的游客多半手持照相机、录像机拼命地拍录,法国外省的游客则多半边看边互相议论,大概是在议论“到底是巴黎人气派大”吧。彩车行列里也穿插着一些敞棚小汽车,车上的人除了司机也都站起来手舞足蹈,也许是在大型彩车游行的过程里,临时加入那队伍的吧。我看到有一些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其实秩序始终很好。对此不感兴趣的人们照常在人行道上走他们自己的路,路边商店也都照常营业,许多进进出出的顾客简直不把街上的游行当回事儿,也是,巴黎街头常有这样那样的游行,谁能一一围观、关注?
同性恋在西方,据说不仅古已有之,而且在古希腊时,人们不以为怪为丑,反倒视为常态乃至美事。但近二百年来,社会一般人对同性恋的认知与态度,却经历了相当曲折的历程。大体而言,可梳理出如下的嬗变序列:
*同性恋者是非人的异类,必须加以肉体铲除。甚至可以使用法律外的私刑加以消灭。
*同性恋行为是刑事犯罪,必须绳之以法。1900年死去的英国作家王尔德就曾因同性恋而被判刑入狱。
*同性恋行为虽不一定构成犯罪,但属于不道德的丑行,必须予以鄙夷、唾弃。
*同性恋是一种病态。同性恋者是心性不健康的人,可以将其视为精神病患者中的一类。
*同性恋是生理上有缺陷。同性恋者与一般生理上健全的人不同,可将其视为一种残废人。
*同性恋是心理发育期出了问题派生出来的。同性恋者是心理上有问题的人。
*同性恋行为的生成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属于人类行为爱好中的一种怪癖。同性恋者是一些奇怪的家伙。
*同性恋属于个人的内疚性隐私。同性恋者把自己的情感与性行为取向隐蔽起来是合宜的。
*对同性恋现象宜采取慎重态度。经社会学家进行抽样调查,即使是异性恋者,也会在某些生命时段、某些社会环境、某些特地情境下,与同性发生或深或浅的爱恋关系,甚至发生性关系。
*同性恋与异性恋都属于正常的情感与性欲取向,不同的情感与性欲取向之间不应存在道德上的是非分野。
*同性恋不仅不应被歧视,而且同性恋者也完全可以坦然地将自己的感情与性欲取向公开。社会应养成尊重同性恋的风气。
*同性恋应得到法律的承认与保护。同性恋者在自愿前提下,不仅可以公开同居,而且可以履行世俗的婚姻手续。
*同性恋者在社会的总体比例中,少于异性恋者,因此属于社会弱势族群,他们的权利应得到特别的保护,在政治表达权参与权、就业权、居住权、迁徙权、消费权、休息权、娱乐权、医疗权、养老权、丧葬权……种种方面,都应享受到与异性恋者完全相同的权益。
1987年我访问美国时,在华盛顿也恰好赶上了同性恋的盛大集会,不过那回我可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情,因为他们的集会造成了火车站广场周围的交通堵塞,来接我的朋友不能顺利地接近站台出口,使我下车后久无着落,心头产生出恐怕不得不流落街头的惶恐。后来朋友终于把我接了出去,从汽车车窗朝外张望,黑压压的人群,无数的大小标语牌,使我觉得那次美国同性恋者的盛大集合具有明显的抗议性质,气氛严峻而沉重。当然,十三年过去,总体而言,美国的同性恋者所获得的权益可能是世界上同类人中最多的,在一些州,同性恋者不仅可以公然地到政府职能部门去办理结婚手续,某些教堂也给他们(她们)举行全套宗教仪式的婚礼,他们(她们)享有的权益已经几乎与异性恋者“水流平”,剩下的,只是某些确实非常棘手的问题,比如:同性恋者可不可以入伍当兵?按说社会对同性恋者不仅是极为宽容,而且也极为友好了,连总统选举,也没有哪派候选人敢得罪同性恋者这个说是少数其实加起来也很不少的社会族群,争取他们的选票甚至成为关乎最后成败的一大关键,同性恋者既然得到这么多好处了,怎么就不能息敛参军之想呢?可是,至今这个问题在美国似乎仍未尘埃落定,即使这个问题终于以同性恋者满意的结果解决,他们势必也还要提出另外的什
__么问题,要求予以尊重满足,王尔德可惜死得太早,倘若他仍在世,不知该是如何地欢欣鼓舞啊!
丹麦 法国 荷兰 巴黎同性恋大游行(2)
法国与美国不同。美国是移民国家,传统浅短,像如何对待同性恋这样的问题,解决起来阻力比较小,法兰西民族历史比较悠久,文化传统深厚,多数人信奉天主教,虽然法兰西民族天性浪漫,在对待同性恋方面,观念上开放得比较早也比较彻底,但在法律上,究竟如何确定同性恋者的地位,却相当地谨慎。法国目前还没有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那样的,承认同性恋者婚姻关系的法律,但经过法国同性恋者的一再争取,法国在1999年终于通过了一项“公民互助公约”,其要点是包括同性恋在内的所有同居者,都与履行了婚姻手续的夫妻一视同仁,在法律上享有同等的权利,得到一样的保护。我所赶上的这场巴黎同性恋大游行,正是在“公民互助公约”实施不久,所以整个彩车游行洋溢着欢庆胜利的喜剧气氛,不具悲怆抗议的沉重色彩。
我仔细地观察彩车上的同性恋者,不禁有些惊异。依我的思维惯性,同性恋伴侣,总是有一方要扮演异性角色,男同性恋里必定有一位是女里女气,说起话来娘娘腔的;而女同性恋里则会有一位比较粗犷,举手投足较富男人气;如陈凯歌执导的《霸王别姬》里所表现的那种同性恋,我觉得能够理解,并以为是典型的同性恋现象。但巴黎这回同性恋大游行里的男人,却找不到一个柔弱的例子,更绝无一位捏拿出女性的做派,竟然个个都肌肉发达、体魄雄健,他们在音乐伴奏下的肢体语言,充溢着阳刚之气;而那些女士呢,一个个三围都很标准,身段可谓婀娜多姿,面容堪称妩媚秀丽。难以想象这些男女会以同性间的爱恋为自身的情欲追求!陪我一起去看热闹的法国朋友后来给我解说,那种一方把另一方想象为异性,而那一方也就拼命地将自己异性化的同性恋,其实只是同性恋族群中的一个小部落罢了,只不过他们在公众眼光下暴露得较早,比较容易引人注意而已,于是一般人便以为同性恋伴侣都是那么配对儿;那种一方男扮女或女扮男的同性恋现在也还有,但已然不时髦了;现在巴黎有若干同性恋俱乐部,如二区阿莱花园一带的男同性恋俱乐部,门窗上以六色彩虹旗为标志,出入的净是壮汉伟男;他建议我无妨去某些同性恋咖啡馆、酒吧细作观察,我后来随他去了,观察的结果是,同性伴侣中,非常男性化与非常女性化的比例果然都非常高,壮汉配
弱男与弱女配假小子的情形也有,却真的只属于很不典型的偶然出现。
同性恋作为一种人类生存与情欲流泻现象,确实值得更深入地认知、更慎重地对待。
巴黎——也不仅是巴黎——整个法国的同性恋者,在追求他们的正当权益方面已经奋斗了很久,在每年6月第三个周的周六,也就是法历立夏日后的那个周六,开展包括游行在内的种种公开活动,近年来已成了他们的行为惯例。每年的这种盛大活动,都有一个主题,那么,2000年的这次大游行,主题是什么呢?就是庆祝对他们有利的“公民互助公约”的实施吗?不,那只是一个次要内容,他们这回行动的主题是:争取同性恋同居者家庭领养孩子的权利!
陪我观看6·24大游行的法国朋友对我说,他个人对同性恋没有偏见,“公民互助公约”能保障同性恋同居者的许多权利,他为他们(她们)高兴,但是,他们(她们)要求领养孩子,这未免有点过分了!不少法国人跟他看法接近,认为同性恋同居者如果领养幼童,在儿童心性发育过程里,会派生出一个认同问题:谁是爸爸?谁是妈妈?倘若同性伴侣都是壮汉或都是美女,则这个问题将更加尖锐,让这样家庭里的孩子拥有两个爸爸而没有妈妈,或
拥有两个妈妈而没有爸爸,对他们是不公正的,他们将为此难以跟其他家庭里的孩子认同,将因此而难以融入社群,所以,他对这些彩车上以扭动身躯的肢体语言谋求领养孩子的同性恋者,要说一声:“不。”他问我持怎样的看法?我耸耸肩膀,对他说,对一个还没有把三角函数演算熟练的人来说,你要他解答一道微分或积分问题,那只好缴白卷。
彩车大游行约一个来小时才终于结束,他们的终点是塞纳河右岸的圣·路易岛。彩车的制作是非常耗财的,这些彩车的制作费是哪儿来的?开车的司机也都是同性恋者?还是他们雇佣来的?他们那争孩子领养权的奋斗还要继续多久?最终会得到那权利吗?2001年6月24日的大游行,是欢庆领养权到手,还是继续争取?或许又有什么新的诉求?……热闹看完
了,我脑子里还转悠着诸多的问题。
2000年11月18日记于北京温榆斋
丹麦 法国 荷兰 记住他——勃吕纳梭
我的法国朋友戴鹤白告诉我,有两个人的名字一定要记住,因为他们对人类提升生活品质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一个是康明基,另一个则是勃吕纳梭。我知道英国的康明基是抽水马桶的发明人,他在1775获专利,其抽水马桶的原理结构一直被我们沿用到今天。勃吕纳梭呢,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有什么功业,戴鹤白就问我记不记得雨果那《悲惨世界》最后的情节?啊,我知道了,他是19世纪巴黎地下水道的总设计师,开创了人类城市科学处理污水的先河,确实也很伟大。
《悲惨世界》第五部第二卷,完全用来写巴黎地下水道的开创史,其中第三节干脆就用勃吕纳梭作标题。雨果写到1805年拿破仑皇帝听内政大臣汇报,“陛下,昨天我见到了一个您的帝国中最勇敢的人。”“是什么人?”皇帝粗暴地问,“他做了什么事?”“他想做一件事,陛下。”“什么事?”“视察巴黎的阴渠。”这个勇敢的人就是勃吕纳梭(引文据李丹、方于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接着的第三卷就以改造后的阴渠也就是地下排污水道为背景,展开了主人公冉·阿让在那里面逃亡的情节,急欲抓捕他的警察沙威最后也进入里面,冉·阿让还背负着受伤的青年马吕斯,那生死角逐的过程构成整个故事的大高潮,后来据小
说改编的电影与电视连续剧,都把这一情节展现得活灵活现,很多镜头,就是到巴黎地下水道里实拍的。
戴鹤白领我去巴黎地下水道博物馆参观。博物馆的入口是市区塞纳河阿尔玛桥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亭子,购票后沿旋转阶梯走下去,就可以参观了。那里面是1857年最后完成的巴黎地下水道网的小小局部,雨果把那建成的地下水道网叫作“利维坦的肚肠”,就是比喻为海中怪兽那盘曲复杂而又消化力特强的肚肠。现在巴黎地下水道全长达2350公里,真比蜘蛛网还要复杂。大体来说,凡地面上有的大小街道,地下都有相应的大小水道,水道主干道两侧都有可容人行的石路。大约2000米的供游客参观的水道里,陈列着种种历史资料,还有若干实物与施工及维修的场景模型。《悲惨世界》里角色所经过的地下水道路径,也配合书中插图,在水道全图里以红色标出。我们在参观中不断在折弯处看到蓝底白字的路牌,戴鹤白指着一个说,那恰是他住的那条街,地下的这个街牌跟地上的一模一样,其方位恐怕精确得就在一根垂直线上。
虽然这个博物馆离戴鹤白家很近,他却还是头一回进来参观。他说他嗅觉敏感,害怕那水道的秽气。尽管博物馆清扫得非常干净,许多污水也被遮蔽,但毕竟是要让参观者领略那浩荡污水的缓缓流淌,气息确实令许多参观者掩鼻。在这水道建成前,巴黎市居民的粪尿污水都倾流到塞纳河里,建成后,则将污水引至市区20公里外的田野里作自然渗透,上面栽种一些非食用性植物,到1930年后,建造了大型污水处理厂,到目前,自然渗透方式基本上淘汰,经过处理的污水污物大都变废物为有用之物,因此塞纳河越来越清亮,巴黎的土壤污染也减至最轻。
我把博物馆里勃吕纳梭的胸雕像拍摄下来,对他肃然起敬。当然这地下水道的完善非他一人之功。展览品里有直径接近两米的巨球,球体裂缺里有某些名堂,从电脑图像里知道,那是另外的工程师与工人合作创制的疏浚器,看似笨大的蠢物,当水道堵塞时,却巧妙地发挥着无塞不摧的作用。
全世界的城市都应该向巴黎学习。光注重地表上的堂皇,不往地底下投资,不建造起完善的给排水系统,特别是排污系统,到头来还是座肮脏的城市,市民的生活品质难以提升。
博物馆一角有“这里的居民”展示窗,幽默地布置着一些老鼠的模型。在出口处的纪念品售卖部出售着卡通鼠,以及以鼠为标志的钥匙链什么的,居然有游客兴致勃勃地购买,想买一尊勃吕纳梭的小胸像,没有。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造福巴黎,并启示着全球各个城市从污水处理着手,去切实改善人居环境的杰出工程师——勃吕纳梭。
丹麦 法国 荷兰 天使的酒涡
兰斯是法国西北部的一所名城,城中的圣母大教堂猛一看酷似巴黎圣母院,都属于哥特式建筑,前立面左右各有一座方柱形镂空塔楼,三联体的荷瓣式大门后上部有巨大的玫瑰花窗……但细加观察品味,则会发现若干独有的造型,特别是其内缩的荷瓣大门侧面的天使雕像,不仅栩栩如生,而且,其中有个偏头微笑的天使,那笑容仿佛随时都在吹拂的春风,令观者心神一爽。这天使的微笑,如今已成了兰斯吸引旅游者的一张王牌,以包括中文在内的六种文字的精印旅游资料上,都以醒目的大字写着:“请到兰斯大教堂看天使的微笑!”
基督教的天使形象,很早就传入了中国,例如《红楼梦》里写到贵公子贾宝玉的丫头晴雯病了,命人取过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揭翻扁盒,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些真正的汪恰洋烟,贾宝玉就让晴雯用那洋烟嗅入鼻中通窍。那鼻烟盒内面所绘的有肉翅的黄发女子形象,便是天使的造型。兰斯大教堂门口的天使塑得与真人大小相仿,着薄绸长袍,背后的羽翅颇大,偏头微笑的天使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像是随时要递给与她交流的来客。
兰斯大教堂,特别是那著名的微笑天使,当然是该地区无比珍贵的旅游资源,但游客们来到兰斯,乐趣却不仅是观赏教堂,另一绝对不能错过的旅游热点,是参观酒厂。什么样的酒厂?告诉你兰斯所在的马恩省,属于法国东北部一大片叫香槟的地区,你马上也就明白了——啊,那当然是香槟酒厂啦!世界上别的地方,也有把自己生产的仿制品叫香槟酒的,北京地区就能买到中国酿制的“大香槟”和“小香槟”,那都不能算真正的香槟酒,香槟酒跟啤酒不一样,只要是用啤酒花根据一定配方酿制的具有啤酒口味的饮料,可能品质上会有差别,但只要使用自己注册的商标,叫做啤酒应该不算假冒;香槟酒却从名称上就确定了:只有在法国香槟(CHAMPAGNE)地区,用那里长出的葡萄根据特定配方酿制出的酒,才是真正的香槟酒,这就好比只有在中国湘西由湘泉集团有限公司生产的湘泉酒才是真正的湘泉酒一样——地名与产品名是牢不可分的。我以前以为香槟酒是用一种叫香槟子的水果酿的汽酒,大误。
兰斯地区的几家大的香槟酒厂,不光靠生产香槟酒赚钱,还非常自觉地把酒厂本身当作旅游资源,通过吸引游客来赚钱。我去参观了一家著名的酒厂,它的庭院比一般公园还美丽。该酒厂并不向游客开放生产车间部分,我想那一是为了保密,二是一般游客的兴趣也并不在看生产流程上,像我,最想一窥究竟的,是其窖藏。该厂供游客参观的场所,像迪斯尼乐园那样,铺敷着轨道,游客分坐在可容两人并坐的车椅上,在音乐伴奏下,顺着滑轨缓缓进入地道,先是途经一些展示香槟酒酿造历史的模型,然后,音乐转为神秘情调,灯光也忽暗忽明,转来拐去,突然乐声大作,灯光通明,一排排酒窖在身边显现,蔚为壮观;每个酒窖深不可测,靠墙码满了横放的酒瓶,一望无际,氤氲出迷人的酒香;倏忽灯光又暗了下来,乐音复又低沉迷离,车椅转向别处,一些与香槟酒有关的历史场景与文学艺术中的人物形象接
踵显现,使你感受到香槟酒不仅是一种饮料,更造就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再转,忽又柳暗花明,原来已置身在最名贵的窖藏品之中……最后,车椅到站——走下站台,转过帏幕,是一间很大的酒吧,每位参观者可以免费享用一杯香槟;再转出去,是很大的零售部,考虑到许多游客是来自远方且要回到远方,则许多品种都有特别耐运输的包装,也有只有两寸高的小瓶酒,供远来游客带回去“意思意思”,无论自饮或赠人,确实都很有意思。
把酒厂作为旅游景点开发,我们中国的某些名酒厂家也有类似的做法,但似乎还不够活泼灵动,兰斯香槟酒厂的某些具体点子足资借鉴。参观完酒厂,再到兰斯大教堂留连,才注意到那微笑的天使嘴角有迷人的酒涡。天使当然不喝酒,但漫步在兰斯街头,观察那些在街头酒吧遮阳伞下悠闲地品着香槟的当地居民,有很多都在微笑,并且嘴角显现出酒涡,啊,难忘的兰斯香槟,难忘的天使酒涡!
丹麦 法国 荷兰 滑铁卢裁纸刀
一位老朋友,半年前下岗后心情一直不好,我应邀访欧以前去看他,他屋里书桌上依然放置着刻有“永不言败”字样的座右铭,言谈间强作慷慨挥洒状,把我送出门时,我说:“回国后再畅谈。”他苦笑道:“那时不知道你还找不找得着我。”我心头一惊,却已来不及帮他调整心态。赴欧后我有时想起他来,隐隐地担心。他的性格属于刚硬而又内向的一类,此前的人生途程比较平稳,有志竟成的骄绩多,突降忽临的败事少,在转型急速的社会变动里,他若抱定“永不言败”的信条,恐怕会应验“峣峣者易缺”的老话。但我在海外转悠,新鲜印象纷至沓来,渐渐的也就暂把国内的人事搁放一边。
那一天,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南郊滑铁卢镇,参观名叫狮子丘的名胜,那狮子丘是纪念1815年战役,英国威灵顿公爵指挥英国、普鲁士联军,击败了拿破仑率领的法国军队,彻底终结了拿破仑的政治生涯,此后拿破仑被放逐到比第一次流放更遥远的,南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并在那岛上悒悒而终。狮子丘旁有纪念馆,馆内绘有此次战役拿破仑惨败的环形壁
画,作者为法国画家路易·杜墨兰。我问同游的法国朋友瓦尼克:“你在这地方是不是多少有些不自在?”他耸耸肩膀反问:“为什么?”我说:“这杜墨兰也怪,这么投入地画本国英雄失败的情景,他就没一点心理障碍?”瓦尼克说:“人们应该而且必须能够接受失败的事实。在巴黎蜡人馆,有拿破仑被囚圣赫勒拿岛的场面,看着比这个更惊心动魄,回巴黎我带你去欣赏。”说着我们进入纪念品商店,只见到处是拿破仑的形象,有一种圆币头的铜制裁纸刀,那圆币一面是拿破仑戎装侧面像,还铸出他的名字。瓦尼克建议我买些拿破仑像的裁纸刀,回去送朋友。我说:“在这地方应该买有威灵顿像的裁纸刀。”可是找了半天竟没有,其它形式的旅游纪念品,如T恤挂盘钥匙链什么的,也不见威灵顿而多半还是印着铸着拿破仑。胜利者的纪念地,到头来还是要用失败者的形象赚钱,这恐怕不能仅仅用“市场很犬儒,只选择知名度而不计胜败”来加以解释。
在巴黎,关于拿破仑的文物很多,有着镏金圆拱顶的伤残军人荣誉院里,拿破仑的大理石棺尤其令人过目难忘。一面铸着拿破仑像一面铸着巴黎铁塔等标志性建筑的圆币头铜制裁纸刀,大批量生产出来,陈列在几乎每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和摊档上,持续地热卖着。书店里有无数关于拿破仑的旧书新著,而关于拿破仑的电影戏剧,累计下来数字惊人,其中不乏以批评嘲讽角度表现他的。后来瓦尼克果然带我去了蜡像馆,放逐中的拿破仑面对小窗外的茫茫大海,一脸的绝望,塑像者刻意用英雄末路的惨相来刺激参观者的神经。
英国的英中文化协会和伦敦大学亚非学院邀我去讲《红楼梦》,我去购买从巴黎穿过海底隧道直达伦敦的高速火车票,这才知道伦敦的那个终点站特意取名为滑铁卢站。这条隧道快线既是法、英两国合造,怎么到头来英方愣那么别有用心地给伦敦一头的车站取那么个名字?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法国人怎么到头来竟容忍了这一命名?我请教瓦尼克,他心平气和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失败过就是失败过。要容许人家总提醒着你失败过。”我们深谈,达成共识:从不失败只是一个神话。只要你的人生里有过成功,失败就并不可怕。拿破仑做过不少错事,荒堂事,最后彻底失败,可是他并没自杀,如果不是有人毒杀了他,那就是病死的。他活过,奋斗过,做过好事,有意义的事,而且他原来很卑微,和最普通的人没有两样,甚至还差一些,比如说身高……他的一生昭示着我们: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应该不放弃机会,不放弃努力,不放弃自己……
从巴黎回国时,我带上了若干裁纸刀,头一个要赠送的就是这篇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朋友,而且也要留给我自己一把。你说这是拿破仑裁纸刀吗?
丹麦 法国 荷兰 最后一道篱笆之争(1)
法国在文艺上恐怕是最开放的国家,2000年夏天我在巴黎,发现光是表现性的新电影,就热映着不少部,那真是题材无禁区,手法更悉听尊便,玩艺术真是玩到了匪夷所思、千奇百怪的地步。一位叫卡塔琳娜·布莱亚的女导演,1998年拍出了一部《性的浪漫曲》,引出若干批评家的热评,即使是对其内涵不大以为然的论者,也都夸赞她的才华,于是,她翻出自己1975年的一部《一个真正的少女》来,卖给发行商大做广告,说是该片被禁映了二十五年,现在终见天日,号召观众买票一睹为快。其实,她那部老片子当年并没有什么机构出面封杀,是发行商们看了样片后,感觉到她拍得太出格而又颇沉闷,作为导演的她与片中的演员都毫无名气,票房上并无保障,主动放弃的。人一出名,积压的旧作立即好卖,何况“食禁果”是文化消费者普遍的嗜好,《一个真正的少女》搭《性的浪漫曲》的便车,在巴黎主要的院线连映数周,报刊上有评析,观众们有讨论,虽效果尚未达到创作者期望的强烈程度,也总算是火了一把。
我是和几个巴黎的朋友,有中国血统的也有纯正法国血统的,一起在蓬皮杜文化中心旁边的电影院里看的《一个真正的少女》,那天放映是在其中一个只有几十个座位的小厅里,座位空着一半多,放映中且有三四位观众退场。平心而论,布莱亚二十五年前的这部旨在以银幕语言揭示少女怀春的强烈性甚至侵略性的片子,确实还算得上是部有艺术追求的作品,特别是影片最后表现女性避孕药的面世,给女性从容享受性快乐消除了隐忧,记录下了那个时代以波伏娃的《第二性》为开路先锋的女权运动的一些浪花涛声,至少是具有研究文化发展史的冰山擦痕价值。但影片刻意把少女春情勃动的情况淋漓尽致地加以铺排,强调其处处合理甚至加以颂赞,并不能获得观众的一致认同,有场戏表现少女和父母同桌吃饭,故意把汤匙掉落地下,然后弯腰拾起汤匙,一只手佯装撕吃面包,另一只手却拿着汤匙伸进阴道里去自慰,结果几个青年女观众看了大笑,是不以为然的声气。影片里还有一个镜头表现春情荡漾的少女一时还没找到可供发泄的男子,于是在和夏日汗津津的父亲作晚安吻别时,竟幻想那一瞬父亲的阳具从文明扣中暴突而出,这种以乱伦意念为美为正当的立意,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觉得难以苟同。同我们一起观看的法国女大学生凡尼娜,他们学校的卫生间里有可以随意取用的避孕用品,她已有过性经验,观念和作派不可谓不开放,可是她对这部影片的评价是“太过分了”,她说,中文报纸广告上把这部影片翻译成《一个真正的少女》并不准确,以她学习汉语的心得,应该翻译成《一个真实的少女》,因为说“真正”,似乎发情不像影片里那女孩那么厉害,不到产生乱伦意念,就都反而算不得“真正的女孩”,岂不是太武断了?但有的个体生命,可能确实会在青春发育期达到那样程度,作为个案,影片里的女孩还是真实的。
丹麦 法国 荷兰 最后一道篱笆之争(2)
布莱亚的“有志者事竟成”,大大激励了更年轻的,致力于以女性视角来张扬性题材的女导演,于是又有一位叫柯莉拉的推出了一部“力作”,这部影片的名字干脆就叫《×我吧!》或者为避免那个字眼,可以译成《来上我》。发行商立即把这部影片安排到院线上映。但刚演了几天,“管闲事”的人就出现了,一些批评家,还有一些家长、教师、社会学家、民间团体,不仅是强烈抨击,还把它告到了法兰西行政法院。行政法院很快作出了裁决:这部影片不能算是一部文艺作品,只能算是一种性商店里的供应品,因此不能在一般放映艺术制品的电影院里放映,但它可以作为一种跟性刺激类商品并列的“小电影”,在某些专门的性商店与性表演的场所里,向自愿观看的成年人放映。裁决公布后,如仍有电影院放映,可能会由公共安全部门出面强制停映,且会罚以30万法郎的重金。有多少电影院愿意亏本破产呢?大多数都纷纷自动停映了。反对这部影片的人士拍手称快。看过这部影片的朋友告诉我,此片不仅在色情方面放肆到极点,而且在暴力方面更登峰造极,但有比较复杂的剧情,人物还有性格,贯穿着创作者的某些思想,也确乎与一般仅让人过低级瘾头的“小电影”很不一样。据说法兰西行政法院还是第一回对一部影片作出这样的裁决。柯拉莉本人原是出演“小电影”的肉弹,她伤心且愤怒,和一些支持者到行政法院门前示威抗议,称影片融铸着她的生命体验,是一次极严肃的艺术实践。布莱亚到场声援,还当众焚毁了一条女性内裤,以表示对阻碍女权运动的“卫道者”们的蔑视与还击。有一位拥有四家电影院的发行商表示他将继续放映这部影片,只是会限制18岁以下观众入场。另有若干著名的文化人签名吁请行政法院收回成命。
在法国这样的国家,在万花齐放的花都巴黎,许多人认为是有着无边的创作自由的,文学艺术对性的表现,不但不是禁区,而且是不设篱笆的。但现在却因《来上我》这样的女性性电影,引出了终究还是要设置的“最后一道篱笆”。主张设篱笆者认为,凡事总要有条不允逾越的底线,满街大字广告《×我吧!》(或《来上我》),在艺术影院的银幕上大肆展示性器官的大特写,而且把强奸杀人的色情暴力搅作一团加以渲染,这都超出了一个自由社会所能忍受的道德与心智底线,少数人的“创作激情”变成了对社会大多数公民正常情感和思维的强迫性伤害,因此必须对他们加以限制——请他们退出公众共享空间,到篱笆以外他们的小天地里去狂欢。不过反对设置任何篱笆的意见也很强烈,认为禁映柯拉莉的影片是开了一个最槽糕的先例,创作者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取那样一个名称,你就是觉得刺耳污目也不能加以干涉,至于作品里如何表现,你可以批评却不可以取缔,以多数的名义并动用法律来
对付创作,是野蛮而不是文明,创作自由应是绝对的,不受任何限制的。目前这场争论还在持续之中。
丹麦 法国 荷兰 荷兰疯车
以为一入荷兰国境便会看见许多的古式风车,结果所见寥寥,只有在专供旅游者参观的“风车村”里,才有一批典型的风车屹立,而且真正开动风磨工作的更仅一两架罢了。虽然我也以那田园风车为背景拍了些“到此一游”照,留下的印象却很浮泛。倒是首都阿姆斯特丹的某些车,使我难以忘怀。
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确实风情别致。说它是“北方威尼斯”,那仅是因为它那整个城市也构筑在蛛网般的水道之中,其实水道上的建筑物风格大异,威尼斯多是些罗马式拜占庭式巴洛克式的房屋,而阿姆斯特丹几乎全是立面顶部为高耸收拢式山墙的窄楼,山墙顶部必有伸出的巨大铁钩,以便在居民搬家或购妥物品后用缆绳吊送大件东西,那是尼德兰建筑的独特样式。水道边的这些至多五六层的窄楼紧紧挤靠在一起,有的明显倾斜,但东倒与西歪力量互相制衡,窗台上的花槽里五彩斑斓,白纱窗帘怡然下垂,里面的住户安之若素,大约再住一百年也出不了问题。有几条沿河区是红灯区,持证妓女在落地玻璃橱窗里展示自己,明码实价,嫖客愿者上钩,那一带入夜后霓虹灯格外艳丽,映入河道化为金蛇狂舞,是各个旅游团一定要安排游客浏览一遍的著名景点;虽然有人详细论证以这种形式管理色情消费利大
于弊,但那景象究竟还是显得恶俗畸形,似不必以特色自诩。另外,某些咖啡馆酒吧不仅供应饮品,还挂出“吸烟室”之类的招牌,里面向成年人供应大麻一类的“轻量级”毒品,那也是合法的,开放“轻毒”的理由同开放色情橱窗一样,据说反而可以抑制黑道贩毒,对瘾君子和妓女嫖客一样,有了透明度则方便于更好地控制管理;但这样的道理与做法并不为周边国家认同,比利时、法国就都对来自荷兰的旅客加强检查,查出携带大麻依然要拘捕问罪。
阿姆斯特丹有一点颇像中国北京,就是时兴骑自行车。像在法国巴黎等处,自行车主要是用来健身,以其代步上学上班办事的寥寥,阿姆斯特丹人却是把自行车当作一种主要的交通工具。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也流行自行车,街头有市政府设置的存车处,人们可自由取用公共自行车,用完不一定放回原处,只要停靠在也是正式的停车处码放整齐就行了,自行车不但没给市容添乱,反而增加了文明气氛。阿姆斯特丹不一样,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指定的存车处,桥栏边,屋栅旁,甚至电线杆、广告牌下,只要能搁车的地方,便密密麻麻地撂着自行车,而且是各行其是,绝无码齐一说;比较之下,北京人虽有乱放自行车的现象,总体而言那是规矩多了。阿姆斯特丹的自行车全是私车,乱搁乱放却又怕别人顺手牵羊,所以几乎都用弹簧锁跟栏栅杆柱锁在一起,但这样也还是不乏偷车的人,有的窃贼打不开人家的车锁,恼羞成怒之下会买把更结实的锁把车锁死,或者把能卸下来的部件尽量卸下,于是街头水边出现了一些锁在那里的自行车残骸,风吹雨打铁绣斑斑,歪着翘着,奇形怪状,只能称之为“疯车”,构成荷兰一大景观。令人纳闷的是,既然能对色情与毒品消费煞费苦心地设计出那么多的对策,何以对城市的自行车就不能立法管理以解决脏乱差的问题?更有一些荷兰人,把阿姆斯特丹锁死在水边路旁的自行车残骸视为现代派的城市雕塑或行为艺术的痕迹,拍照展示,甚至向游客指点,不以为丑,反以为荣,怪哉!
访游一处地方,好处说好,怪处道怪,赞美之余,也提批评意见以供参考,才算诚心之客吧。这里把阿姆斯特丹的某些锁定无用的自行车残骸称为疯车,如不能理解为幽默,也就只当是审美的外行吧——记得一位荷兰人游北京后,因对北海公园琼岛上的白塔不能欣赏,形容为“巨大的胡椒瓶”——大家相对一笑,如何?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布伦库什三大名雕亲睹记(1)
我虽然自幼就是个美术爱好者,但既没有学会绘画雕塑,也很缺乏美术理论和美术史方面的基本知识。比如对国外出现过的抽象派造型艺术,我就搞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方面固然是没见到过多少这方面的作品(就是照片或复制品也过目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抽象派”这个词儿,多年来在咱们中国似乎已成为空虚、腐朽与堕落的同义语,谁还敢去研究它呢?但我的好奇心倒始终没有泯灭,总幻想着有那么一个机会,能亲自面对着世界上闻名的抽象派艺术作品,进行一番独立思考。1979年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代表团到罗马尼亚访问,在果尔泽县的特尔古——日伊乌城,竟遇上了这样一个机会,很值得记叙一番。
记得我们乘旅行汽车抵达该城的果尔泽旅馆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到房间洗漱一番后,我们便利用晚餐前的间隙,到旅馆外的街市上漫步。拐了几个弯儿,不觉进入一个美丽的广场。广场一侧是新建的文化宫,这所建筑外廓线条简洁而流利,四周的草坪花木中,点缀着从市外河滩上选来的巨大鹅卵石,和谐而富于情趣。走到文化宫正面,我们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塑像,塑像的基座很低,距地面大约也就一米左右,同基座比较而言,上面的半身人像显得十分高大粗壮。塑的似乎是个罗马尼亚老农,简陋的便帽下,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呈现出刚毅而睿智的神情;这位老人的一只大手中,握着一个久经磨损的铁锤。我们自然向陪伴我们的罗马尼亚作家迪米库同志请教,这是谁的塑像?为何矗立于此?
迪米库同志告诉我们:这座塑像,是当代罗马尼亚雕塑家扬·伊利麦斯库的新作。塑的是康士坦丁·布伦库什的像。布伦库什是世界闻名的艺术巨擘,他主要搞雕塑,生于1876年,死于1957年,活了八十一岁。他1903年从家乡出发,步行经维也纳,于1904年到达巴黎,从此在巴黎定居,孜孜不倦地从事艺术上的探索。他终生保留着罗马尼亚国籍,过着罗马尼亚农村式的简朴生活。目前世界上研究他的专著累计已有五万多种,去年日本还出版了一本关于布伦库什的书,相当轰动。他可以说是抽象派造型艺术的鼻祖之一。1937年他应祖国这个城市之约,回国辛勤工作了一年,为这个城市留下了三座不朽的石雕。这三大名雕是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宏伟的作品,研究他的学者们在这三大名雕上花费的精力与工夫也最多。最
后迪米库宣布:“明天一早,我就陪你们去看那三大名雕。”
这当然使我们非常兴奋。
第二天天气非常晴朗。吃完早餐我们便步行到该城中心公园里,在一条林荫道的起点处,我们见到布伦库什三大名雕的第一件。乍看上去,我不禁有点失望,呈现在眼前的,不就是一张石琢的圆桌,和它周围的十二只石凳吗?这有什么稀奇,何劳诸国专家们不厌其烦地著文研究呢?
但是,一边听着迪米库同志充满感情的讲解,一边变换角度反复观察体味,我也便渐渐悟出了其中三味。
原来,这座雕塑名为《默悼之桌》。当中的圆桌直径两米五,四周的圆凳直径各为七十五厘米。圆凳与圆桌的距离,都是一米五。据说圆桌象征着宇宙,圆凳象征着一年十二个月,即流逝的时间。初看圆凳,似用两个半球,使球面相切构成,细加考察,则可看出上下两部分都不是均匀的半球,而是大半个球,上下两部分相接处咬合很深,这就使圆凳的上下都有点像中国古时的沙漏。据说布伦库什自己表露过,他制作此作品时,也确实想到过中国的沙漏。这座雕塑当然不是用来供人们坐下举行野餐的,我们在石凳上坐了一下,伸直胳膊也够不着圆桌,而且桌面显得很低,顺下看,可将灰白圆桌面尽收眼底。布伦库什的立意,是引导人们探索人生的意义。那些圆凳,是供人们坐下默想的。默想什么?默想逝去的时间,逝去的亲人,寄托自己的悼念之情。通过默悼,人们应当能够更严肃更乐观地迎向自己面前的生活,战胜艰辛与非议,去追求真理与幸福。
离开了《默悼之桌》,我们顺梧桐夹道的林荫路前行,去参观第二座石雕《接吻之门》。一路上清风拂面,耳畔树叶沙沙。迪米库同志提醒我们,道路两侧有类似《默悼之桌》的圆凳般的石凳,三个一组,象征着一季;每组之间有较多空隙,形成一种和谐的节奏;四组之后,竟又出现了第五组,该组只有一只半石凳,意味着周而复始。新的春季又降临人间;从视觉感受上说,仿佛看到了文章中的“……”(省略号),可以联想到天地不老,大地上的
人们随四季而劳动、繁衍、生息……走到林荫路的尽头,于是高大宏伟的《接吻之门》毕露于我们眼前。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布伦库什三大名雕亲睹记(2)
初见《接吻之门》,只觉得比例尚属和谐,装饰线条可称简捷匀称,似乎并非什么精心之作。但是从远近、前后、左右、里外考察了一番以后,我们终于多理解到了一些妙处。该石门之上的圆形图案,我原以为象征着眼睛,后来拿出布伦库什早期的石雕作品《吻》的照片对照研究,才明白那其实就是《吻》的更加抽象的概括。我们中国人一提到“吻”总不免有点“黄色”之感,但布伦库什所雕出的《吻》却绝无浅薄的性欲挑逗之嫌,而是体现出一种很严肃、很执着的对人类之爱的强烈追求。据说布伦库什坚信“爱”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感情。在他看来,法西斯分子是没有这种感情的,法西斯分子不但不爱善良的人民群众,亦不爱他们的同类,即使是法西斯分子的父子、兄弟、夫妻、同伙之间,也绝不存在着亲子之爱、手足之情,以及纯洁的爱情和友谊,他们之间就是尔虞我诈,你争我夺,连野兽都不如。他们的存在纯系人类的奇耻大辱,并且定将被懂得爱的善良的人类所淘汰。因此,这座《接
吻之门》体现着布伦库什对人类终将以爱战胜邪恶的巨大信心。这实际上是座凯旋门。门上除了反复出现“吻”的图案,还有以直线和弧线构成的横向连续图案。据说其弧线是从罗马尼亚民间舞蹈“霍拉舞”中获得灵感的,像是人们在手拉手儿亲密地跳舞,意味着劳动生活和相互之爱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动力。通过图案的连续回环,象征着这种基本动力是任何邪恶的力量所切不断、止不住的。迪米库同志在介绍时一再启发我们,不要静止地、机械地对这
座雕塑作零碎的分析,而要在这座雕塑面前同布伦库什对话,并且进入其描写对象之中,使自己同雕塑浑然成为一体,从雕塑内部来体会艺术家那种对人类未来所充满的乐观主义精神。他还告诉我们,这座雕塑作品,是欧洲“立体主义派”造型艺术的代表作。
我不敢说自己对布伦库什这一名作有了准确、深刻的领会,对迪米库同志的讲解也还有待于消化,但有一点感受却是非常强烈的:对抽象派艺术是不能“一言以蔽之曰:空虚、腐朽与堕落”的。即布伦库什的这两组相连的雕塑,就是不但有着完整的构思、丰富的内容,而且其基本倾向应当说也是健康、向上的。
看完《接吻之门》,迪米库同志便领我们步出公园,来到色彩缤纷的繁华大街上。我们问:“那第三座名雕在哪儿呢?”
迪米库同志说:“从《默悼之桌》,有一条直线通向《接吻之门》;从《接吻之门》,又有一条直线通向我们将要看到的《永无休止之柱》,不过这条线很长,实际上要穿越全城。”布伦库什的构思是这样的:他希望人们在《默悼之桌》那里检讨完过去的岁月和人类以往的弱点以后,能沿着林荫道静静地走向《接吻之门》,在门下的流连思考之中,获得爱的力量,然后勇敢地迎向生活,穿越整个城市,最后来到城的东面,即日出的方向,在《永无休止之柱》下领会到人类不断进取、不断探索的无穷乐趣。
说着,我们坐上了小轿车,不一会儿便已来到城东,见到了那《永无休止之柱》。该柱竖立于一个开阔广场的中心,柱高三十米,由十六个半类似组成《默悼之桌》那种石凳的“沙漏”构成(比之于那石凳,显得四面有棱,更像中国古时计时的沙漏)。此柱的建造材料不再是石头,而是金属,内里有钢芯,外表是暗黄色,系用稀铜锌合金喷制而成。为完成此柱,有一冶金工程师同布伦库什进行了几个月的合作。
我们徜徉在这《永无休止之柱》下面,心情都很不平静。因为我们有了前两个雕塑作品垫底,不用迪米库同志详加解说,似乎已能进入眼前这个雕塑作品所造成的意境之中。构成《永无休止之柱》的“沙漏”,不就是公园中林荫道上那象征着四季的石凳的连接和竖立吗?人类随着星移斗转不断前进,不断向上,但人类的愿望是永无止境的,人类所能取得的文明成果也是永无终极的,明天将永远胜过今天,人类将永远奋发向上。仰望着这形态雄壮优美的钢柱,我心中忽然涌动着一股不可遏止的激情,总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当通过辛勤的劳动,为人类的文明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并在人类文明事业的推进之中,使自身获得一种永恒的价值。
迪米库同志告诉我们:这柱地下还有五米的基柱,铸以混凝土巨座,非常牢固。1978年发生地震时,此柱安然无恙。其工艺水平也是世界一流的。在构想上,这柱还意味着连接于大地之轴,上面刺向青天,欲与宇宙相连。布伦库什这位艺术大师的创作气魄,确是宏伟非凡。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布伦库什三大名雕亲睹记(3)
我们一些没有深入考察过抽象派艺术作品的同志,往往存在着一种偏见,以为搞抽象派艺术的人大概都是弄不成写实性的作品,素描、速写的基本功太差,所以才以胡涂乱抹、瞎雕乱刻来欺世盗名的,甚而动辄以“猩猩作画’、“驴尾巴拴笔跑布”之类的特例代替一般,认为那就是抽象派艺术创作的典型方式,从而简单化地把一切抽象派艺术都指斥为“资产阶级垂死挣扎的疯狂心理的表现”。通过亲睹布伦库什的三大抽象派石雕,我们获得了这样的教益:切不可主观、武断,对抽象派艺术也需一分为二,其中未必没有精华可资借鉴。而且,像布伦库什这样的抽象派艺术大师,其创作态度之严肃,艺术造诣之深厚,探索精神之顽强,都是非常令人感动的。后来我们到克拉约瓦的艺术博物馆参观,该馆特辟的布伦库什作品专室,顺着年序展出了他的若干件精品。观览一过之后,我们才了解到布伦库什也有个从写实走向抽象的过程,这过程在他个人来说确确实实是一种飞跃。如《有嫁妆的少女》那样的早期作品,很明显还是较严格的写实手法:一位富有少女拒绝求婚者的骄傲神情,基本上还是通过“形似”传达出“神”来的。到了《小孩头像》那样的作品,即开始打破纯写实手法,用似乎是随意搓揉出的线条,来体现出一个盲童内心的苦恼。这时作者刻意追求的已不是“形
似”而是一种线条和立面的节奏感。至《波嘉妮小姐》那样的作品(参考北京《世界文学》杂志1979年4月号封底),则刻画对象的真实形态几乎已经荡然无存,呈现出来的只是作者对其气质品格的一种抽象的概括,如以几乎占颜面二分之一的极度夸张的变形眼睛(有眶无珠),来体现出波嘉妮坦然面对世界和生活的气度。面对着这样的作品,我们或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欣赏习惯和美学观点加以批评,表示“我不欣赏”,但怎能粗暴地指斥人家为“非艺
术”、“垂死挣扎”、“腐朽没落”呢?
在罗马尼亚,布伦库什的抽象派艺术作品被视为国宝,获得了极崇高的评价。在罗马尼亚造型艺术的百花园中,抽象派的作品与写实派的作品同时并存,在加拉茨这样的大城市里,还设有“现代艺术博物馆”,专门收藏各种非写实主义的造型作品,什么印象派、野兽派、表现派、立体派、未来派……包括抽象派,凡有其特点的作品,均可获一席位置。我们在布加勒斯特街头还看过一次“歌颂罗马尼亚”艺术节的造型艺术展览,里面约有三分之一的展品,是采用抽象派一类非写实的手法来表现爱国主义主题的,其中颇不乏令人难忘之作。这都充分说明,并非容纳了抽象派之类的艺术形式,就必定会导致“空虚、腐朽与堕落”。
1980年5月26日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深谷与峻峰
西欧有七个小国,最小的梵蒂冈面积才0.44平方公里,其次是摩纳哥1.9平方公里,圣马力诺61平方公里,列支敦士登160平方公里,马尔他316平方公里,安道尔465平方公里,卢森堡则“最大”——2586平方公里。这些小国的国民经济都以旅游为主体,如何在“方寸之地”营造出独特诱人的景观?这就要格外注意对当地自然生态与人文遗迹的保护,更必须把握好旅游设施和本地居民生活区与它们的合理配置。七个国家在这方面都有出色的成绩,这里专门介绍一下卢森堡与圣马力诺的情况。
卢森堡,顾名思义,是个有古堡的地方。但统观欧洲历史,诸侯建堡割据,习以为常;遗留至今的著名古堡,实在繁多,离卢森堡不远,就有斯特拉斯堡、海德堡、弗赖堡……每个堡那雄奇瑰丽的程度,都与它不相上下,或竟更胜一筹,再往东,一般会安排在同一旅游线上的,如萨尔茨堡,因为是莫扎特诞生地,吸引力更大,所以,如果胶着于展示古堡,那卢森堡就未必有多大的优势。卢森堡有平原,那上面有钢铁厂;有河流,水面上有航船——但这都不可能构成什么旅游资源;还有什么呢?在其腹地,有一大片形态杂乱的深谷,这本来似乎是无足观的,可是,卢森堡人却偏在这深谷上,作足了吸引游客的大文章。深谷妨碍交通,必须架桥,桥首先要解决好功能性,但只注意功能,那就很可能造出实用却丑陋或乏味的桥来。卢森堡人对深谷桥梁实行了整体设计,功能性一流自不待言,难得的是在审美效果上,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如女大公夏洛特桥,桥墩较多,细高达85米,呈纤秀的拱状;与其并不平行且不同高的阿道夫桥,则较粗犷,中央只有一个长达84米的弧拱;还有帕塞雷尔等大小桥梁,像天上织女梭子上落下的银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深谷里,给人以一见称奇的视觉冲击力。而那深谷上下,植被蓊翳,既有参天大树,也有高矮不一的灌木,但又并非一味地追求原始风味,而是恰到好处地修筑了阶梯、步道和公路,点缀了些花圃、圆雕、喷水池、坐椅、凉亭——绝不堆砌,野中出雅,雅中生趣;游人们从谷顶的停车场一下了车,往往便立即被那谷中的桥、树、花、路,以及对面山顶树丛中耸出的古典建筑尖顶所综合而成的如画美景所吸引,忍不住就要下谷探胜,而那谷中的寻幽路径又分切为不同高度不同坡度不同弯度,以满足不同体力、兴趣的游客需求。那深谷景区里是不设小卖部的,维持一种
恬静安谧的情调,利于保洁,也保证了市中心商业区餐饮业和旅游纪念品的热卖畅销。如今,游深谷几乎已成为游卢森堡的首选项目,许多游客都表示那深谷没有赏够,冲着它以后也还要再去。
圣马力诺的面积只及卢森堡的四十二分之一,并且整个国家就是那么一座山头,它以什么来吸引游客呢?在这个小国的峻峰上,有一连三个古城堡,互相以巨石砌成的墙体相连,稍下面的山坡上则有古教堂、修道院、博物馆及在古代“公众大会堂”遗址上建成的政府大楼——它是一个古老的共和国,由每届两位权力均等的执政官领导政府——游客们的兴趣,说实在的,在这个峻峰上的小国很难集中在一个热点上,而圣马力诺人的办法,我以为很妙——他们就像摇动万花筒一样,采取了不搞单一热点,而以方寸之内的丰富多彩,来满足众多游客的多元需求。但万花纷乱,也就容易迷眼生腻,而且花与花之间如果互相抢眼,也很容易造成不美不雅的恶相俗态,这就要有一个合理布局的谋略。圣马力诺人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你仔细琢磨,才会发现他们是用心良苦的,如果不去细究,则会以为他们什么都漫不经心,似乎那种多元间的和谐,全是自然形成的。比如,有的游客会热中于观览古迹,那么,在古迹区你从各种角度望去,都不会有斑斓的商业景观,使你可以在古色古香中畅发怀古之幽情;而你如果醉心于他们国家种类繁多的果子酒,或者独特的邮票,则在斜坡上的街区,你可以完全抛开古迹,只沉溺在选中的爱巴物里;倘若你最喜欢的是饱览阳光下的锦绣田园,那么,有不小的平台,供你一无遮拦地,伏栏尽情眺望——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你所望到的已不是该国秀色,而是意大利的风光了。
国无论大小,在创造人类文明方面,都会有独特贡献。西欧七小国在开拓旅游文化方面的经验,就很值得大国学习。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美国爆米花(1)
在纽约,到一家堂皇的电影院看首轮片,到里面,闻见一股十分熟悉的气味,走近休息厅的售货部,才看清原来这里在出售爆玉米花。
在中国,爆大米花和爆玉米花本是极普通的廉价儿童食品,但近年来,起码在我定居多年的北京市,它们从食品店中销声匿迹了。我曾随口问过售货员,是不是因为利润太低,所以产家不产销了,回答是:“现在啥都讲究现代化,谁还吃那玩意儿呀!”
可是在纽约的现代化电影院中,偏大卖其爆玉米花。那售货部的玻璃柜台里,大半柜粗陋的爆玉米花与周围各种相当精致的设备、器皿相映成趣。买爆玉米花的,我本以为只是儿童或少男少女,想不到买主全是成年人,甚至有步履蹒跚的老人。装爆玉米花的纸制容器,小的有我们喝啤酒的玻璃杯大;大的,口径怕是有十多厘米,简直可以称作纸桶。
陪我去看电影的朋友,便买了一桶爆玉米花捧着,让我边看电影边往嘴里扔,并且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美国文化!”美国历史很短,尽管美国的生产力发展极快,科技和生产工艺相当现代化,但美国文化缺乏积累,所以往往显露出一种童稚趣味,如注意从这个角度观察,则处处可指出例证。
纽约的曼哈顿区,是世界上摩天楼最密集的地方,那些摩天楼的造型,自然不乏从欧洲文化遗产中吸取灵感的印迹,但其中有大多数,依我看来都体现着美国人的烂漫劲儿。联合国建筑群的街对面,有一座玻璃幕墙的大楼,这楼从后侧面望去,最高处的十来层似乎缩成了一个玻璃薄片儿,给我的印象,恰似金发碧眼的美国娃娃,在对我戏谑地眨眼。曼哈顿南端那一对同样高、同样粗、同样憨、同样素的世界贸易中心大楼,乍落入我这有着几千年文化背景的中国人眼中,真觉得他们美国人花钱太浪,既要建这么高的雄伟大厦,何不从外观上多多体现出民族的传统与风格,给民众以教化呢?怎可像儿童搭积木似的,一方方摞上去便拍手了事!后来知道那建筑的设计师山崎实是日本血统。但除了印第安人,哪个美国人又不是“外国血统”呢?大建筑艺术家贝聿铭因为是中国血统,所以常被我们引为光荣,其实他和山崎实都已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在华盛顿,我去参观了贝聿铭设计的东区博物馆分馆。华盛顿的旧建筑大都是模仿乃至抄袭欧洲古文化的产物,偏那贝聿铭设计的博物馆既绝非欧洲或其他什么现成文化的风格,却又与周围的已定型景观相协调,充分体现着美国人的童稚气和想象力。那建筑物有一处墙折呈17°锐角,我想不会有什么实用价值,不过是美国人钱多了,故意要显露出那个顽皮劲儿罢了。
坦率地说,美国的社会景观,在我眼中也有其单调的一面。在美国多跑了一些地方,就觉得许多中小城市面貌雷同:市中心不免总有一些高层建筑,其中又总不免带有点50年代前的欧洲风味的,六七十年代盛行的玻璃幕墙的,新近的几种风格杂揉在一起的“后现代派”风格的;而这些建筑中又少不了一座或数座尖顶教堂。各处的购货中心看上去都差不多。“麦当劳”快餐店则是故意把每一个销售点都尽量弄得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甜点心。夸张一点说,美国的社会景观大体上是由下列几个部分组成的:高速公路、加油站、快餐店、汽车旅馆。搭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刚开始觉得蛮有趣,入夜,自己这边路上是红色尾灯连成的红线在往前窜,路那边是黄白色前灯谱成的光柱在往后飚,而全国统一格式的巨大的绿色标志牌上,那些字母图案全闪着柔和的荧光……但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便不免感到乏味。
美国人似乎很知道自己历史短文化浅,而发达的工业又带来了产品及生活方式的规格化、单调化,所以他们有种拼命找乐子让自己活得舒畅洒脱的顽童劲儿。去年11月初,在旧金山赶上了美国万圣节,我原来只知道万圣节有南瓜刻鬼脸壳,有儿童们装成凶相,提着南瓜灯挨门挨户讨糖果吃,如不给则肆意恶作剧的风俗,我没想到美国的许多成年人在这一天会比儿童更儿童。
万圣节之夜,一位美国朋友请我去了旧金山的一个公众娱乐中心。票价好贵,汽车存车费在外,单门票一人就要25美元,但场子里真可谓人山人海。北京人过春节,也挺快活,有地坛、龙潭湖等处的“花会”,但中国是逛的人以看别人为目的,而品尝各种风味小吃则是逛“花会”万不可缺的一项内容。旧金山的这个万圣节“花会”却使我颇为吃惊。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美国爆米花(2)
首先,绝不以吃东西为其娱乐内容,偌大一个娱乐中心,那天只有寥寥几处供应饮料的地方,且所提供的只不过是最一般的可口可乐及桔子汁而已,虽也有一个舞台在演出一些歌舞杂技,但节目极其平庸,也几乎没有人专注地去观赏。那么,人们去那里做什么呢?主要是为了表演自己!凡进入那娱乐场所里的人,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化装成另一模样。万圣节俗称“鬼节”,所以化装成鬼的最多。把面部用黑白油彩画成骷髅,身着显示着骨架的衣衫,只能算是缺乏想象力的劣等化装。许多人真是殚尽心力地装神弄鬼,比如从自己肩膀后安装上一个猛看活像被砍掉脑袋溅血的脖颈,而把自己的头装成真像被砍下一般,用双手捧在拔高的胸前,又比如把自己的脸孔倒画,仿佛一只头颅倒栽在了脖颈上。当然也有化装成阿波罗、维纳斯、埃及女王克利奥佩屈拉、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等雅像的。还有不少人采取近乎裸体乃至全裸体的化装形式。我看见有位女士的化装方式是把自己装在一只浴盆中(还带有淋浴喷头)走来走去。有位男子身上、脖子上围着一条活生生的蟒蛇,并鼓励周围的人去抚摸蟒蛇的三角头颅。整个娱乐中心的狂欢形式,就是在噪耳的流行音乐声中,人们走来走去、跳来跳去地显示自己的化装。娱乐中心有几处张挂着巨大的幕布,上面是幻灯投影,乍看令我很吃惊,怎么变幻出那么多的抽象派绘画!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也简单,就是在一只搪瓷盘里,盛满带颜色的肥皂水,几个工作人员用大小不一的铁丝圈子,在那肥皂水里荡出大小不一相继破灭的肥皂泡,通过一番折射、放大,便成了那大幕布上神秘莫测变化万端的抽象派绘画了。美国人真会玩啊!那么大的人了,还集体“过家家”,撒开性子叫啊笑啊跳啊蹦啊,直到兴尽!
原来觉得欧美发达国家的文化是一回事儿。去过西欧,去过美国,两相对比,才知道各有各的文化。对比于西欧,美国人的生活方式透着随便,没有沉重的历史遗产包袱,因此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没有那么多忌讳。迪斯尼乐园中新开放的旋转民歌厅,向观众展示着美国历史上所有重要的歌曲,且包括国歌在内,其表现形式都是由一些鸡公鸭婆,乃至猫狗狐熊在那里摇头摇尾地演唱;而在洛杉矶的海滩,我看见游戏打靶摊的靶子之一,便是真人大小的里根总统照相胶板。我问过美国朋友,他们说那不过是“好玩”而已。
不敢说对美国人的文化心理有什么认识,但想起旧金山的万圣节场面,闻见美国爆米花气味,就觉得比较容易理解一些美国人的言行了,只后悔那天在纽约电影院里没禁住联翩的浮想,竟未能好生地观赏电影,也没多吃进几把爆米花。
1988年2月21日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大圆桌(1)
尽管一再有人跟我说:“到了唐人街,就像回到国内一样。”我在纽约、旧金山的唐人街上徜徉时,却觉得除了招牌广告上的中文字,那景观其实也还是洋味儿的,就是一些饰有亭子顶、雕龙檐、红漆柱、龙凤图案的建筑物,也很像是西洋人穿着中国丝绸衣物站立在那里,究竟还是让我意识到身在异邦。
但是,走进中国餐馆,感受就不一样了。多数的中国餐馆,都摆列着典型的中国圆桌,其特点便是直径非常可观,一般总在一米至一米五以上。待到同招待我的主人及陪客围着大圆桌坐定,我的确产生了一种回到国内的感觉。记得第一次到西方国家,很惊异于他们十分高级的餐馆中,餐桌一般都很小。能供四人以上用餐的餐桌在一个厅中往往居少数,多数是两三个人或恰好四人合用的餐桌,而且,餐桌的面积相当小,倘是圆的直径竟都在五十厘米左右。头一回同外国朋友在那样的圆桌前坐定时,潜意识里很为饭菜端上来后如何摆得下犯愁。开始用餐了,才懂得他们原来是一道道汤菜循序端上并循序撤走的,食客面前,能放下一只圆盘及一份刀叉,即可从容就餐,两三人如围坐于一只直径五十厘米的圆桌,桌面不仅够容食物,还可设一雅致的花瓶及增添情调的蜡烛盅。如到快餐店,餐桌面积往往更小,在洛杉矶的一家“麦当劳”快餐店中,我曾倚着类似邮局公用书写处那样的一长溜窄桌面,坐在高脚小圆凳上,与十多位顾客一起大嚼炸薯条与汉堡包。还有一回美国朋友驱车带我游览,半途经过“麦当劳”,干脆不下车,而是摇下车窗,朝店外的一个传音器点出要买的品种,然后车子转到另一面,该店打开的窗口中便递出了所要的食品,朋友则将钱递过去;然后朋友将车子开到一个允许停车的僻静处,他便带头将餐巾纸铺在膝上,从“麦当劳”的纸袋中取出热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而一手则举着也从纸袋取出的封口带吸管的可口可乐,不时嘬上几口。我虽也学着他的样子果腹,但心里总觉得以膝代桌未免过于寒酸。后来知道,有的百万富翁,也就这么享用午餐。
也曾参加过洋人举行的正式宴会。用的都是长条餐桌。倘坐在餐桌一侧靠尽头处,那便与同一侧的另一翼简直两不相干,与对面一侧的另一翼也无从对话,到头来只能与左右及对面的一两个人碰杯或交谈,一餐用完,有时连共餐者的面孔都无印象,真是懵懵然。这时就觉得到底还是中国式的大圆桌好,大家围坐以后,不管以前是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互相都照了面,正对面的人虽然隔得最远,眼光却最易交接,举杯欢饮时,所有酒杯都可碰到,不亦乐乎!
在国外的中国餐馆,围坐于大圆桌时,心中总升出一种亲切感,尤其是当这些围坐者中既有从大陆来的,也有从台湾来的,还有“ABC”(在美国出生的中国血统人),以及从香港或其他地方来的流着同一种血的朋友,倘大家不是围着个大圆桌聚餐,气氛就很难那么热烈而融洽。
然而,大圆桌也常常令我不快。
在国内,有时同一两位朋友到餐馆用餐,很难找到合适的座位,设车厢坐及有小餐桌的餐馆不多,大多数都是一律的大圆桌,桌面直径有近两米的。供宴会用的雅间里摆大圆桌,可以理解,零点厅里也摆大餐桌,其用意就令人费解了。我有时就不得不同两三位朋友,勉为其难地与另两三位甚而另两组顾客合用一张大圆桌就餐。大家本非一回事,点的菜又不一样,进餐节奏也不一样,互相碍眼碍事。他们说的,我们往往不想听也灌进了耳里,我们谈的,不消说他们也能听见一些,结果谈也谈不畅快,饭菜往往还算可口,乐趣却简直谈不上。
这时候,就很怀念在巴黎、波恩、纽约一类地方的小餐桌。餐桌笼罩在柔和的罩蔽光中,上间吊着一盆仅有绿叶的植物。形成一个小小的然而舒适的独立的空间,朋友间浅斟慢饮,细嚼慢咽,娓娓谈心,实在是人生一乐。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大圆桌(2)
我曾很诚恳地给一些餐馆提过建议。国营餐馆置若罔闻,是意料中事。对于个体餐馆,我以为我的建议绝对是于他们有利的:撤去那些折叠大圆桌,充分利用店堂的空间,定制一些不同形状的两人桌,三人桌,四人桌,既可增添每一轮的总人数,又可每一组顾客各得其所,岂不妙哉!但接受我建议的,至今竟没有一个。我问一位比较相熟的个体餐馆经理:“究竟你为什么非得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也摆大圆桌?”他挠挠头皮说:“吃饭嘛,不使这圆桌使什么?”
我多次跟妻子、跟友人,提出要请客吃饭就采用自助餐的形式。做好的菜就放在橱柜乃至茶几上,每人用一只盘子自取食物,坐位可以分散开,既方便又有趣,对于居住空间狭窄的我们尤有利于身心两畅,但到头来总还是被“吃饭嘛,哪有不摆大桌子的呢”,这一钢浇铁铸的逻辑所支配。尽管一边必得借助于床铺,另一边紧逼大立柜或电冰箱,坐在靠里边的难以走出来,脚下又常碰到半空的啤酒瓶,人还是成了大圆桌的俘获物。既围着大圆桌就餐,就免不了先要分清正座次座,推搡礼让一番;又免不了要频频举杯祝酒,布菜添杯。在大圆桌边仅仅是两人构成一组窃窃私语,会被认为是不雅之举,所以必得面面俱到地应酬,以致没话找话,而嗓音也必得放大。你不能过早吃完,也不能过晚收场……唉,大圆桌哟!
方形八仙桌流行的时代,大体上已经过去了,现在家具市场上数量最大的,还是镀铬折叠腿、紫红木纹塑料贴面的大圆桌。不过已经有不少年轻人开始追求西洋式的配六把高背椅的长餐桌。究竟中国人的餐桌会怎样变化下去,实在值得潜心观察。
1988年夏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世贸大厦顶楼的弹簧
1993年2月20日,美国纽约曼哈顿岛端的世界贸易大厦地下车库被炸,除死伤多人外,还被迫关闭使用一段时间,损失极巨。
世界贸易大厦的主体是两座方塔形的等高摩天楼,在纽约是最高建筑物,但芝加哥的西尔斯大厦比它更高,因而在全美还数不上老大。
五年多以前,我访美时曾到世贸大厦参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顶楼观览厅内的大弹簧。
说是顶楼,其实还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顶层,但作为一般旅游者,所允许到达的,也就是那地方了。建造时就把它设计成供旅游者鸟瞰纽约市容的场所,因而那层楼的外墙体几乎全由落地大玻窗组成,玻窗前面,还有供旅游者朝外坐观的长凳,并有投币即可使用的长筒旋转望远镜。
在那观览厅里,极目四望,景象极为壮观。回望曼哈顿岛,是摩天楼的森林,而穿插其间的马路和立体交叉桥,上面车方形八仙桌流行的时代,大体上已经过去了,现在家具市场上数量最大的,还是镀铬折叠腿、紫红木纹塑料贴面的大圆桌。不过已经有不少年轻人开始追求西洋式的配六把高背椅的长餐桌。究竟中国人的餐桌会怎样变化下去,实在值得潜心观察。1988年夏水马龙不间歇,恰似峻峰下的河流;曼哈顿岛与皇后区、新泽西州相联的大桥伟若黑虹,特别是著名的布鲁克林大桥,造型潇洒飞逸;朝岛外望去,则大海无垠,屹立着自由女神像的小岛,与那些航行在海上的巨轮小艇,互成一种离合的动态……
请我登楼观览的美国友人,邀我同坐到那落地大玻窗前的沙发凳上,我却坚辞,因为我从小就怕登高。从高处下望,即使立处非常之安全,心中也仍会怦怦然而双腿发软。经我说明后,美国友人亦不勉强,便陪我以离玻窗大体保持五米的半径缓缓旋观了一圈,然后引我到楼层中心的售品部闲逛,没想到在那里我亦产生了一种惶恐感——可能是设计者刻意追求的一种趣味吧,若干水桶般粗的大弹簧,竟裸露在天花板下,那些大弹簧,是用来控制调节摩天楼在高处气流下的摆幅的,那些大弹簧无时无刻不嗡嗡颤动着,对于美国友人和别的许多游客,也许恰是一种难得的怪异感受,于我,却使双腿发软而外,又增加了心紧气促。
本来美国友人还想请我在那些大弹簧下面的咖啡座喝杯咖啡,见我面有难色,便匆匆陪我再乘快速电梯下楼。后来我方知那登楼费颇昂,一般的纽约人和外国游客付款上去,不眺望尽兴是绝舍不得稍停即下的。
出了世贸大厦,美国友人请我到街上一间咖啡厅小憩,跟他聊了一阵,方知我的这种“高楼反应”,是一种中等程度的“恐高症”,他建议我找有关的专科医生去治疗一下。
以往我对自己的“恐高”,在人前总是竭力掩饰,独处时又总是自卑自责,这几年又增加了些有关的知识,总算能够坦然承认并卸除心理上的负担了。
美国好莱坞已故导演、号称“悬念大师”的希区柯克,曾拍过一部就叫作《晕眩》的影片,片子里的主人公不但在高处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惶恐感,甚而还有一种身不由己要投入一个下旋的漏斗状涡流的欲望,那当然是高程度的病态了。
以往我们对个体生命中的这一类表现,总简单地划归为“思想问题”,我当年的自责,也陷于“我怎么就不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模式;其实除了恐高,例如还有人对小球状的东西的弹跳感到恐惧,有人对“钢蹦儿”(硬币)的撒落感到心悸,有人对超长的黑色胶皮水管产生恐惧感,有人对某种强烈的大块颜色不寒而栗……都是一种不仅不能生硬地归入“思想感情问题”,甚而也不能简单地纳入纯心理学的范畴,而是个体生命的物质结构与精神结构交相作用的极复杂的生命科学中的问题,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必须极慎重地对待。
1993.4.5
罗马尼亚 卢森堡 美国 圣地亚哥所见
世界上有好几个城市叫圣地亚哥,我所说的圣地亚哥是美国南加州临近墨西哥的那个海滨城市。我有幸游览了那个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富裕城市,并有幸在朋友的陪同和讲解下细细地逛了该城新建的一处购物中心——是美国近几年兴起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在建筑艺术领域中的鲜明体现。
关于后现代主义,原来仅是知道这么个符号而已,在中国大陆,现代主义似乎仍算是很新潮的东西,所以无论是提倡还是排拒,也都还轮不到后现代主义的份儿。到了后现代主义的发源地美国,我自然很想接触一下典型的后现代文化,无奈我不通英文,无缘拜读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著作及文学作品,因而能置身于宏大奇诡的后现代主义建筑群中,又有朋友作耐心讲解,真是兴奋不已。
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健将之一——现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詹明信(Fredricjameson,又译作杰姆逊),有一篇著名的论文《后现代主义,或是后资本主义的文化资本》,他在这篇论文中总结出了后现代主义的四个特点。朋友一边引我在那购物中心中徜徉,一边指点着告诉我:“詹明信所说的第一个特点,是‘无深层感’。你看这建筑,那边是一个豪华型的大阶梯,这边却是一个简陋的台阶;那边的尖顶直矗云雾,这边的平顶却蠢然似睡;那一堵城堞形墙面紫得多么古怪,这一侧的拱形窗却粉嫩得令人惊奇……难道这样的安排中,潜藏着某种深奥的哲理吗?No!没有,一点也没有。现代主义的一大特点,是讲究所谓深层意识,什么现代人的焦虑感啦,什么异化啦,以及什么性压抑啦、孤独啦……等等,而后现代主义将这一切扫荡无余,这建筑为什么要这样?除了表面的意义,绝不包含更深层的含义,尖顶就是为了尖得有趣,平顶就是为了平得颟顸,紫使你冷,粉令你暖……如此而已。
“你再注意观察一下,这整个建筑是一个整体,但使用了完全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语言,有10世纪的窗户,17世纪的屋顶,18世纪的拱门,19世纪的雕梁,20世纪的玻璃幕墙——詹明信所总结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历史感的消弥’。后现代主义认为时间不再是组织事物的逻辑,取而代之的空间逻辑将历史安放在同一空间中。
“……我看你在这前所未见的商场中脸上虽有惊奇的表情,口中却并无一句完整成形的评语,这倒恰恰映证了詹明信总结出的第三个特点:‘新兴的情绪结构’,即你旧有的种种情绪已被精神分裂式的强度所取代,作为主体的你已丧失驾驭语言的能力,你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此时此刻,‘现在’是你唯一拥有的空间,你在这种建筑群里既忘记了过去又不念及将来,你只享受到一种新奇的快感……
“詹明信所总结的第四个特点,是后现代主义文化体现着新科技的发展,呈现在你眼前的这一切,从设计到施工到完成内外装修,都离不开电脑,并且几乎使用上了当今世界上所有最新型的建筑机械和建筑材料……”
热心的朋友提醒我:“别忘了詹明信是个‘新马克思主义’者,他坚持认为后现代主义不过是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的产物,是跨国公司或资本主义的特有文化……”
走出那个建筑群以后,我对朋友说:“真是眼界大开。不过依我看来,这种建筑纯粹显示形式的非实用部分未免过多,只有财大气粗、吃饱了闷得慌的人才会追求这种文化。作为整体还相当贫穷的民族中的一员,我当然不会来反对你们民族所搞的这一套,但我想这种艺术至少眼下还不该成为我们那里的文学艺术家崇尚的文化,不过,话说回来,这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现象,我们中国文学艺术家现在就该了解,就该研究,从中也该能有所借鉴……像詹明信的有关论著,我们国内就该早日翻译出版。”
朋友点头称:“也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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