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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_5 严歌苓 (当代)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
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檠;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胀,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俩人不想跟她哕嗦,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惟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几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
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这里只有香片、乌龙。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
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彪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那天起,挑战告示贴满了唐人区。不久,另一彪人马也出现了,在挑战告示旁边肩并肩贴了应战告示。又不久,双方共同贴出一张开战告示,协商了多次,日子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来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来两边都要练练把式。
四月,花全开了,双方又商议:还有一半刀斧没打好,是否再缓战两个月。
双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铁匠铺子里。不许铁匠睡足够的觉。铁匠把价钱提高一倍,看看形势,又提高一倍。铁匠人给烘干了,财也发起来。他一把战斧打出来,城外就多买下三分地。一时间唐人区三条街刀剪铺子没货卖了。两彪人马见人找铁匠,就撵出去:杀人的刀赶晤切,杀猪杀鸡的刀有什么不得了?
兵器打齐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们也跟着兴奋,早早去看了地形,选择顶舒适的观赏位置。
赌馆、酒店、妓院里也常为哪边将赢争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诉扶桑,没谁把这场戮杀和她联想到一块:这个与世无争、本本分分的窑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这桩生死官司的起因。她从不清楚有多少男人为她格杀打斗,每回俩人在她房里打起来,她就静静地腾出场地,抓一把瓜子去嗑。俩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晓,便来问扶桑:中意谁多些?
扶桑觉得他们很为难她,对她来说谁不一样?她便笑着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谁?!
扶桑眼光毫无薄厚,只对俩人笑。于是俩人便来打她。
她想她没有错,反正怎样答都是相同结果。若说中意这个,那个便会揍她;那样的揍会比俩人一同揍狠多了。两个分担着揍好比两个和尚担水,都躲些懒,都依赖些对方,尽管扶桑不是精灵女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姐妹中没有牙齐全的,扶桑说起来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寿数,牙颗颗都还根深蒂固,半颗不缺。
扶桑也不记得她有过多少个男人,黄脸皮也好,白脸皮也好,仔细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统统不能让她记得。他们是喜欢让窑姐们记得的。扶桑使劲使得脑子作痒,也是想不起谁。
只有叫克里斯的小白鬼。随她怎样扭转身去,脊梁朝他,也晓得一双浅蓝眼睛在她身上。没人告诉过扶桑眉目传情、心领神会之类的事,但扶桑慢慢跟着这双浅蓝眼睛去了,常常是没有话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丢掉了。小白鬼的眼里有种捉不住的伤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么点捉不住的伤心。
没人告诉过扶桑有爱这样一个古老圈套。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脚步和马蹄的声音。天亮起来,克里斯才意识到他已寻找了整整一夜。一
所孤立的房在死街尽头。窗子下半截被砖石和木条封死,顶上留一掌宽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来的早晨显得那么醒目。这是那座人们说起便打寒噤医院了。
克里斯拴好马,一面仔细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筑意图是隔离内与外:外面的人凭你怎样努力也无法探清它的内里,没人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绝无可能伸进那缝隙。门是紧锁,锁与这房这门是失比例的大。克里斯推一只煤油桶从街角滚过来。死街尽头地势高,他推几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几口,再把被汗湿透又被剧烈动作卷扭起来的内衣内裤拉直,否则它们很束缚他的手脚。
一个中国男人在家门口生火炉,见克里斯的样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阵眼,随后从屋内叫出几个人来一块不懂地瞪眼。
另外一所屋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来的烟厂工仔。克里斯不知他们蹲在那儿是等候床位。屋里的人起床后,把床腾出来,他们才能进去睡。他们倒是不来管克里斯,蹲着已睡着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鸟。油桶终于被滚上坡顶。风比别处大许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竖立起来,紧挨窗根。
克里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离窗顶端巴掌宽的缝隙还差很远。急躁一会,他的手触到衣兜里的小镜。他将小镜举到缝隙上,细致地调换角度。他从小就喜欢从镜子里看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狐狸哺乳,厨娘挖鼻孔,鸟亲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脚打架。他甚至从镜子里看见婶婶怎样生出最小的妹妹。
镜子是长在他手掌心的一只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转手腕,突然,什么都看见了。
你从迷晕的浅睡浮游上来。看见一个白光团在你枕上、在床边的墙上移动。你看着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从昏睡中引出来的。
我刚刚回来,去看了那个广场,就是一百多年前两彪人马为你戮杀的古战场。你当然不知道这场要来临的血战是你引起的。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历史书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贫瘠的金矿上的中国人那样锲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实。所有对于这场血战的记载都是口气支吾:"据说与一个妓女有关。""据说那个娼妓是双方争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据说",我只说:就是你。祸根就是你。
不必这样惊诧。古今的人们为女人开战你是不能负责的。为女人--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对男人无所厚薄的女人开战,该是战争借口中最美好最值当的一个,反正战争都得有借口。比如为了石油、为政治主张、为一帮子你根本不认识但自认为是你的领袖的人去打去杀、为一个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杀,为你而战显得多纯粹真诚,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
他们在外面,即将为你而战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形。看看你这一刻的模样--你早已走了样儿,除了嘴角的两撇天生的笑。
这个圆圆的白光团从窗子的缝隙进来,对,就从那巴掌宽的缝隙。它落在你脸上、头发上、颈子上。不是移民局鬼们清查的马灯。我也一样烦透移民局。一百多年从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恶声气、凶神脸、铁石心肠的同义词。你以为现在站在国际机场关口和曾站在码头的那个大胡子不是一个人吗?
这个白光团此刻停在床的一侧,让我也看清一只碗。半碗米饭还在,是给你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你伸手来,抓出饭粒,塞到嘴里。不久,半碗饭变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热气。你还是没有气力去想这团光亮究竟怎么跑来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视觉在一点点清爽。你爬了起来,跟着那团白亮的东西。一条扁宽的百足虫悬空在那里,近些,你看见它其实在沿着一大堆黑头发往上爬。那头发从你床的上方挂下来,你这就找到了一张脸、一颗头。原来这屋不止你一个。那团白光落在这颗头上。这个伴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时间了,我觉得她有点溶化的样子。你却认为她才死不久,一只碗倒在脸侧,一滴滴的茶滴穿铺草滴在了你脸上,你想她是让茶来唤你,与你攀谈。
宽大的百足虫终于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发里,一半在黄蜡般的额上,停住了。你别去弄它,让我恶心惧怕......你把它的尾扯起来。白光正团团地罩住它,它奋力卷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捺,知道它还会爬回来,下回会爬向你。
你见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饭。你两下便将饭粒划进嘴里。你不像她,跟这境遇赌气,饭也不吃。饭已干成米,此时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你看见了,那是门。白光从门那里移回,然后就在你的脚和门之间来回移动。你想,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灵魂了。
你倒下去的时候手几乎抓到了门。没用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停止对你周围环境的讲解,看着你失去知觉的脸。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里斯这时从他举着的小镜中端详着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脸。
一会,他想起什么,跳下煤油桶,解开自己的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为心里一个目的。我却不知他去了哪里。对于白种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不猜到时还会出来意外。
趁你昏迷这会,让我再细读一遍这场以你为名目的戮杀。"下午四点,勇士们出现了。他们白色丝绸的外套里都有个显著的突起,那便是斧头或大刀的埋伏之处。不少晚报、晨报的记者等在广场两边,有的记者问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双方皆避而不答。......"
好像有人朝你走来,脚步停在。你一动不动,对开锁的声音毫无反应。门在下午打开了。来人一共四个,站成个半圆圈,闷声地把几乎爬出门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阵。从来没人能爬这么远,最多爬到墙根,往伸出头的梁木上挂裤带。没有一个把自己成功地吊起来。
一个汉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说:还差一点。再晚来一个钟点,就正好。
另一条汉子说:先抬那个。它死得好乖。一块抬一块抬!不就差一口气了吆?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两个一齐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丢,怕她咬你手?
你听她肚里唱戏一样,这么响。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干净就死透了。绳子给你。
你怎么不勒?我收的是抬尸的钱,没收勒颈子钱。扶桑这时嘴唇开了,说:不要勒。
四人往后一闪。相互看一眼,离扶桑顶近的一个向她讨主意:那你想怎样?
扶桑吁吁地说了好几句,他们一句也听不见。四个人做着眼色:别听她的,还是勒颈子利落。
我们是为你好,啊?快罪好受。罗嗦!那边来人了!
是刚才问路那几个白鬼!我不勒了......丢你老母,绳子给我。再慢赶不切了!绳子套上来,刚到扶桑下巴就开始收扣子。扶桑嘴给绳子扯开,嗤嗤地出气。
赶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四条汉子一齐把扶桑塞回门里。门锁上!等白鬼走了再接着勒。他们走到一旁,叉开腿,辫子从脖子上解下,绕到头上,一面看着三个白鬼跑到房前,围着房打转。克里斯,是这里吧?
是。刚才看见这几个家伙锁门。快看两个洋婆!是两个洋尼姑吧?嘻,警察没来吧。
克里斯,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懂。他们肯定有钥匙!
那小白鬼是个奸细,有人看见他天不亮就在这里。
哈哕,请你们把门打开!
我们是拯救会的。请立刻把门打开。没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们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脸--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条腿。克里斯,你肯定是这房子?
当然。要不要我去借个斧头来?洋尼姑会不会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烧房子。他们把什么套鼻子上了?那叫口罩。
你以为她不敢烧,上回烧了八家中国人的房子,说是烧鼠疫!
主饶恕这些讲丑恶语言的人!中国话是我听到的最难听的语言。克里斯是去借斧头了吗?
是的,回来了......空着手。他们不肯借给我!......
告诉他们,有没有钥匙我们都要把门打开的。他们在说什么,你识听?
拯救会的洋尼姑要把门撞开!什么是拯救会?
就是专门跑来管我们中国人闲事的。罚个小婊子下跪她们也管,你买卖个小婊子弄两个零花钱她们也管!这些小婊子都是她们爹妈卖出来的,我们就卖不得?
这个什么丢老母的会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几十个小婊子!
多么丑恶的语言!
看上帝的份上,我们要拯救的,不是语言,玛丽!小白鬼找来一块石头!
再最后问他们一句,有没有钥匙?克里斯,别这么粗鲁!
砸锁了砸锁了!
多尔西,他们身上有武器的......克里斯,再用力!
要出乱子的,多尔西,这里是黄面孔的地盘!
黄面孔地盘?永、远、不、可能。克里斯,你歇歇,我来。
还是叫警察吧,多尔西!他们是四个男人!
圣弗朗西斯科的警察声明过,他们不会再管华人之间的事!
不准砸!这是我们的房产。你们不是没英文吆?
不准砸!......再砸我们要叫警察了!
听见没有,他们要叫警察了!克里斯,接着,砸!快了!
不得了,快开了!还不上?再蹲把痔疮蹲裂了。
这时坡下有嚼嚅的马蹄声近来。所有人都偏脸看去。地上刷地投下一个黑影,像一摊泥水突然泼来。那人在影子到达良久才出现。
人们看见他的马肚子下的夕阳。
门上的锁落地,门乌鸦一样啊啊地叫,往后退,伏卧的女人形状一点点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里斯,快捂上鼻子!你们中国人不准进去!这是中国人的医院!我们是外国人?!
请你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这是医院?!羞耻,这样的医院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存在,连我们也羞死了!......
你们要再往里进一步,我们......就喊警察了!请!请喊警察吧......
不准进!......
克里斯,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让他们进去。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说道,站一边去,让他们捂着鼻子拯救我们。
四个中国人见他下了马。他面目一时还在那顶牛皮宽沿礼帽下面。什么东西闪闪的,不是眼珠,是他呲出来笑的牙齿。他手上戴着四只戒指,裤腿一块夹一个黄金夹子。四个人奇怪,这么个油光水滑、珠光宝气的东西来的。
走得足够近了,四个人想起那个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风传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们中一人说:我们当你死了呢。他说:我也当我死了呢。
这时白鬼们已抬了扶桑走去。你们要把她带哪里去?
带出地狱。
大勇饶有兴味地看两个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对扑飞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浅蓝眼珠瞪着医院,瞪着四条汉子,最后来瞪他。他笑眯眯掏出一块烟,放在嘴里慢慢嚼。
那辆拯救会的寒伧马车嘁哩喀喳动了。
这是你一个月来第一次梳头发。你端端坐着,枯死的头发梳了一地。新发已拱在头皮下,一头奇痒。你活过来了,你在晨光里向一倾和另一侧扭转颈子,让我看你瘦得于缩的耳朵。其实不是药救了你。你去把尸体的那份饭抢来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会死了。因此我才那么放心地撂下你,去看广场上的戮杀准备到哪一步了。可还有记得你是他们血战的名目、借口。后来我发现,到了那步借口也可以不要了。没人在意你此刻在哪里。
这幢四处洁白的房子,一个蛛网使这洁白有一点活的趣味。你躺在白色的床上的一个月,总想通过蛛网把白色看穿,看破。而蛛网在一天中午被一把笤帚搅烂了。单调的白色愈合了。
那些手指白得像剥净皮的树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进白色药片。一天你对他们一笑,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抓起,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们瞪着你,不知该笑还是该怕。
克里斯每星期来看你一次。准时地进来,准时地离开,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有天你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脱了,换上你自己皱巴巴的红绸衫。绸衫烂红如醉,紧贴你的肌肤。克里斯进门就被这兀突的红色怔住,竞没有走向墙角那方正的椅子,而是直接走向你,脚步带些梦。
你斜靠着床栏,像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鼓励地微笑。他一直走到你跟前,与你只隔一尺,如同十二岁的他头回见你。他嘴里有个重要事情,你等他吐出来。却来不及了。
名叫玛丽的年长女干事出现在门口。此刻克里斯与你站在床前。她明白了你和克里斯都没明白的那件重大事情。她说这是绝不允许的一件事情,在这片宅地上,绝不允许这样龌龊和邪恶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里贩娼?她说,怎么可以引诱一个没成年的孩子?
克里斯顿时看清了那件没发生的事情。
你举起沉重的睫毛,向玛丽看去,又向克里斯看去。你在这个时刻的无邪、无辜和无畏被玛丽看成无耻。克里斯也没想到你会如此不动声色,似乎你早已丧尽的羞耻感使玛丽犀利的嗓音和言辞不再能伤你丝毫。
玛丽无色的嘴唇仍在快速启合。她说她不能再容忍你接近这男孩。难道你没有良知吗?她说,看看他,他只有十四岁!她将白麻布衬衣扔在你身上,然后说:你身上的红衫子看去就肮脏邪恶。
红衫子被团作一团扔进垃圾堆。半夜你悄悄下楼,用手在黑沉沉的垃圾里摸索,要把它找回。你死心眼地认为它惟一能使克里斯认出原本的你。
克里斯那天走后至今没出现。而你一直在想那件未发生的事情。它究竟是什么,心底下,你是明白的。你暗暗等候他长大,像一个长大的男子一样待你。而他将是不同于任何男子的,你知道,他将是世上惟一不同的一个男子。
起初你不知自己在等他。你这样悠悠梳理头发,看着街上的人和马;你一动不动,却去过了每个地方、角落寻找他。直到此刻,你看见他竟站在路对过,正向你望来。他和你眼睛相遇时,你把梳子停在了头发上,对他笑。他却匆忙侧过身。孩子气上来了,他去踢一块好好铺在那儿的石块。石块被拔起,他把它踢过去,踢回来。他似乎想与什么作对,又似乎一切都在与他作对,使他满心不悦又无从发泄。他顾不上来掩饰他的男儿童的原形了。你等着他眼光一寸一寸从墙根往上爬,爬上你的窗,向曾经那样攀着树杆爬上来。你接住他终于爬上来的眼光,像接住一头栽进你怀抱的他的肉体。
他感觉到你接住了他,他远远站立,赤裸裸的肉体却在你手里。那男儿童的动作瞬间消失了。你又看见他入瘾似的神情。
从此你在这个时辰走到面街的这扇窗。路对过却没有他了。有一刹那,一街的人都变成了他。
让我告诉你你心里这份不适是什么,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的"爱"。这个字让我们这些整天打工、上学、三十多岁还在跟十八九岁的人抢奖学金的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真的。我们从这字眼里嗅出一股馊了的味。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我们咬牙切齿地说着"自由"、"发财'、"做爱",因此,假如谁突然冒出一句我爱你,你想我们能怎么样?除了哈哈大笑还能怎样呢?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个被淡忘的本能都处置了。那本能是从你到我,从咱们的祖辈到现在的对爱的渴望。还好,你看见我的忙碌了,我们比你们忙多啦,有足够的乱七八糟的凡人琐事使我们顺利地褪化掉那本能。真熬不过去我们就去找个电影院,看二维空间中的人去爱死爱活,回到三维空间来,一阵释然和庆幸;亏得咱们真人的世界没那个"爱"。
我摇头是为你落进这个叫"爱"的古老圈套里感到无奈。
你不知道克里斯避免在相同时辰出现在路对过。他跑三十里的马,让海风吹硬了脸,只为了来这里看一眼你空空的窗。他需要这份折磨。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空与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你更不知道他去报馆,向记者讲述他亲眼见的那座为中国女奴所设的医院。他发誓那是人间最真实的地狱。他形容那些床上的指痕与齿痕,那黑的血迹,蛀虫的墙。记者们必须不时慢下打字机的嗒嗒声,等待他平静下来,找回叙述的逻辑。最后他说他愿意做一切来灭绝这群黄面孔的奴隶主。他说到"解放"这词时脸上表情那么可爱,这词不知怎么又让他回到已过去的童话年代。
你怎么会想到他对中国男人的仇恨呢?他踽踽独行在唐人区窄陋昏暗的街上,从每一个梳辫子的男人身上看出他们给你的伤害。他以为这些男人不存在了,你的一切就都好了。你有美貌、温存,再加自由。他将不会料到,那些男人不存在,你便也不存在了。你的美貌、温存正如残酷、罪恶相辅而生,对映生辉,没有苦难,你黯淡得如任何一个普通女人。
由于克里斯的揭露,"医院"被拍了照,登了不同报纸。无论对中国人友善或敌意的白种人都在战栗:难道我们的国土上有这么难看的疮痍?
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你。
你也不会想到,他不再对暴打中国人的现象紧咬嘴唇,出着冷汗调头走开。他不再这样。他停下马,侧目而视,五六个中国男人被揪着辫子吊在一处,他会挤在人群中看一会。有人炫耀说他那根由中国男人发辫编织成的裤腰带,竟也没引起他太强的恶感。他还站在父亲牧场边看人群撵走惟一一个中国邻居,心里想着"解放"这字眼。你这时躺在"解放"的第一个归宿,洁净得连小小一张蛛网也容不下的白房子。我的居室是这座楼顶层的一间,为了隔离你的病。还有另一个隔离意图,就是怕那些已被改良了的女孩受你影响。
请再靠近些,让我看看你丰润起来的脸,那些初发的新发在你发际线铺了茸茸的一圈。你看去像个毛茸茸的春天。
背街的窗下,女孩们在楼下天井里排队唱歌。她们剪一模一样的短发,为及时清理头虱。你知道这歌唱完是长长的祷告。然后每人去桌子上拿一盆汤和一块面包。
你蹙起眉头,想象自己成为她们的样子,你笑了。
队伍有三行,风把女孩们一模一样的灰布衣裙吹出一模一样的波动。
你看见队伍在风里飘了好一会。年轻的女干事多尔西走上来。她和善而秀丽。
她把手交叉搁在胸前,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们。她不再往下讲,你看不出她是痛心还是窘。
过了一会她说:我的孩子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你和楼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长颈子,头略向前伸。发生了什么让多尔西伤心成这样?
玛丽低声喝道:不要讲了!让她们自己去看!
你看见女孩们心思忐忑地转着眼珠,跟在玛丽和多尔西身后进了楼房。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脚在楼梯上拖动。扔掉半块面包或偷跑到墙边去听醉汉五颜六色的脏话都没有引起两个女干事这样的语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你探身从环形楼梯栅栏向楼下看。女孩们围在最大的卧室门口。
亲爱的孩子们,多尔西说,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此时两个女孩从卧室拎出一只铁皮桶。玛丽从眼镜后面瞄着二十多个女孩。她们中的一个有一天跑进你房间,问你:才被拯救的吗?
你说是的。
她说:我是这里的老学员了。你要学很久才能学好。这是什么?玛丽指着桶问,手指尖上都是嫌恶。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继续往楼下看。
二十多个女孩一点声、一点动作也没有。玛丽说:谁干的?
多尔西说:谁干的?
玛丽说:这绝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你们有没有不认识路上厕所的?你们有没有嫌这个厕所路太远的?你们怎么就在卧室里......排泄呢?就是说,有些人喜欢生活在厕所里,或说喜欢把任何一个地方变成厕所!
女孩们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里。你仍一动不动,胳膊肘支在楼梯扶栏上。你听见玛丽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这些半是儿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听见了抽泣,和抽泣中夹带的断续句子:中国人......生了这些魔鬼似的女孩来惩罚世界!......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听。你感到没有必要全听懂这种语言。
一帮戴黑礼帽的中国男人四处望望,停在拯救会锈迹斑驳的铁门边。他们用眼色在说:就这里。动手吧?好,开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门钟。五分钟了,没人应门。打钟的人说:一定在抓紧时间藏人呢,大勇。再打钟。
大勇,他们一回比一回精。这些洋尼姑现在撒谎和念经一样脸色不变!
再打钟。大勇把辫子理平整,甩回肩后。他对六个同伙说,辫子都放下,不然她们以为我们来抢人。
那我们到底来干什么?
大勇呲牙一乐:来抢人啊。
门开了条缝,看门老头看看他们又看看身后,问:找谁?
找个叫......
大勇手及时拍他一下后脑勺,抢过去说:找个叫阿福的。他将礼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门人去报了。门缝合上,同伙们全转过脸瞪大勇:哪来的阿福?
大勇仔细将帽子戴回脑袋,以鼻梁去瞄准帽沿正中,两只眼斗起鸡来。他指名找阿福,女干事们便只会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药房老板十二岁的童养媳,一天被女干事们突然拯救了,给老板买的三两卤鸭舌还提在手里,就进了这改良学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们在脑子里记了本账。年轻的女干事出来了,对大勇和其余凌然扫一眼。什么阿福?我们名册上没有她。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鸡地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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