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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严歌苓 (当代)
《扶桑》
严歌苓
这就是你。
这个款款从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腥红大缎的就是你了。缎袄上有十斤重的刺绣,绣得最密的部位坚硬冰冷,如铮铮盔甲。我这个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对如此绣工只能发出毫无见识的惊叹。
再稍抬高一点下颏,把你的嘴唇带到这点有限的光线里。好了,这就很好。这样就给我看清了你的整个脸蛋。没关系,你的嫌短嫌宽的脸型只会给人看成东方情调。你的每一个缺陷在你那时代的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来,转一转身。就像每一次在拍卖场那样转一转。你见惯了拍卖;像你这样美丽的娟妓是从拍卖中逐步认清自己的身价的。当我从一百六十册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这类拍卖场时:几十具赤裸的女体凸现于乌烟瘴气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阴森和悲惨。
你始终不同于拍卖场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过了二十岁。这是个奇迹,你这类女子几乎找不出活过二十岁的。我找遍这一百六十本书,你是惟一活到相当寿数的。其他风尘女子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即使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给忽略和忘却,渐渐沉寂如尘土。
而你绝不同于她们。
不要急着展现你的脚,我知道它们不足三寸:两个成了木乃伊的玉兰花苞。别急,我会给你机会展露它们。你毕竟不像活在一八九〇到一九四〇年间那个女人,住企李街一百二十九号,靠展览她的三寸金莲挣生计。每天有几千游客肃穆地在她门口缓缓移动,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样给平整地折向脚心。他们多半从已有斯文的东部来,也有的从大西洋彼岸来,专门来参拜这活生生躯体上的一个古老末梢。他们从那脚的腐臭与退化中,从那盘根错节的繁杂秩序中读出"东方"!
我已经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个二十岁的妓女,是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妓女中的一个。你登上这遍地黄金的海岸时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儿。你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淫荡眼神。你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让每个男人感受洞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因此你是个天生的妓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夏天,圣弗朗西斯科那条六尺宽的唐人巷里,某个笼格般的窗内站着个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个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从广东沿海一带来的,因此你的售价比"阿珠""阿彩""阿蜊"们要高。沿海地带女子很难证实自身与港口川流的洋水手无染,身价都要低三成。
这时你看着二十世纪末的我。我这个写书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缘由使我也来到这个叫"金山"的异国码头。我从来不知道使我跨过太平洋的缘由是什么。我们口头上嚷到这里来找自由、学问、财富,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
有人把我们叫做第五代中国移民。
你想我为什么单单挑出你来写。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学家们记载下来,记载入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的史书中,是作为最美丽的一个中国妓女被记载的。记载中他们不苟言笑地说:"那个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华裔娼妓扶桑盛装出场时,引起几位绅士动容而不禁为其脱帽。""被视为奇物的这位华裔妓女最终经核实,她的身体与器官并非特异,与她的白种同行大同小异。"
你知道我也在拍卖你。
你再次转身,现在我看见你脑后那个庞大的发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浅红绢纱花从左耳一路插下来,绕半个髻。几年后你的发髻深处将藏一颗制服铜纽扣,是克里斯的,那个白种少年。
第一次见你,起念嫖你时,他只有十二岁。
还是在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一切乱糟糟的情、冤孽、戮杀都尚未开始。
我们来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样。现在很好,我们之间的遥远和混沌已稀薄,我发现你蓦然间离我这么近。
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岁。比起干你这行的女子们,你已太老;二十岁,该是去死的年龄。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岁的前辈教你。你卖不出去,晚饭是没有的。再卖不出去,你就给剥光衣服,让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轻的同行觉得你是一堆废物,不会叫卖自己,不会对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书对这种肉体叫卖都有详尽记述--
华裔妓女们的叫卖通常有三种:"中国妞儿好啦,先生里头看啦,您父亲他刚刚出去啦!......"
"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啦!......"
"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好人家的女儿,三毛钱啦!......"
偶有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辞和低廉的价钱打动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异的半大女童中选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对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你对这个世道满足极了,你对这个看你的人中意极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情愿的笑使识货的人意识到你绝不是一般货色。有人开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样,从咿咿呀呀的竹床上站起。你显得高大、实惠,动作的稍微迟钝使你几乎是庄重的。
人们一时间忘了你是个笼中待售的妓女。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现在金山码头的模样,绝不会让你混淆于来自中国的三千红粉。
晚间的雾从海里漫上岸。街上的尘土被雾浸湿,变得沉重,沉淀下来。
不再从扶桑的窗子袭进呛嗓子的细尘。
有些冷,有些饿,有些困倦,扶桑看着马车上一颠一颠的灯。
隔壁是十四岁的阿白,已经把嗓音叫成了撕布声。三个白鬼仔走过,不超过十一二岁,听阿白叫,伸出脏手指抵在喉头,发出纸在风里抖的笑声。
阿白改口叫道:快进来呀,你爸爸刚去!
小白鬼们像莽汉那样敞开怀,露出大而怪状的肚脐。他们求阿白解开衣纽。
阿白和他们在价钱上扯皮,一边把衣襟扇开扇阖。阿白的乳房像毒蚊叮出的两丘肿块。脸上有十来粒浅浅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床唱起来,出来了节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晚上有饭吃了。
扶桑离开窗口。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块帘子跟前。帘子上落了几只苍蝇,冷得飞不动。帘子上绣的花还是红是红绿是绿。扶桑撩开载着肮脏和红花绿叶以及苍蝇的帘布,进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红铜便盆上。
便盆旁是一只洗盆,里面的水还素净清亮。没客来,水里没添荤。扶桑早就给一遍遍训教过:客人一走就去洗,不然你一身荤味道。
小竹架上放着香碱,香粉,胭脂。扶桑抠一点胭脂膏添到嘴唇上。她喜欢它的果蜜味。
阿妈推门进来,用猪油渣似的焦煳嗓音唤扶桑。阿妈姓梅,一天到晚手提个大铜壶给各屋的洗盆里兑滚水。扶桑一头答应着,从便盆上站起,有点舍不得她在便盆上坐出的一圈温暖。
阿妈朝盆里兑了水,屁股先拱出帘子。她说:还是没客,我又要白出你米钱、咸鱼钱。阿妈把两根蛾眉一抻,对扶桑笑着叹气:嘴含了金子?张口怕它落出来?
扶桑缄口笑笑。
十二点一过,你脱好衣服等在我房里。他要好好打你一顿。听见没有?
扶桑答应说都听见了。
记住要把头发紧紧系起。阿妈又说,别给他扯你头发;一扯女人头发,他就打得上瘾,打几多他都记不得,打断气他都不知。
扶桑说:记得了。
头发真深,阿妈说,真是一头好头发--一天要用我半两梳头油。
扶桑说:阿妈你早去歇息。阿妈说:哭什么?
没有没有,扶桑摇头,就是饿。
阿妈说:你不饿。饿了尿不出;才听你尿那么长一泡。
扶桑想向阿妈要好些的檀香点点,阿白送客的声音岔了她的神。
阿妈说:要好好做了,你这女仔,二十岁了。别的女仔二十岁早做出金招牌了。你还做不出,我下月要卖掉你了。给打过鞭子,又涂过油,扶桑慢慢顺着黑乌乌的走廊走。那头是个饭厅,灯色金黄。她走到第三个门身上就松快起来,鞭伤凉下去了。进了饭厅门,里头有张大桌,团圆地摆了十六把椅子。桌面上东西都收净了,这处那处粘着鱼刺和菜叶。瓦盆里搁了小猪脑壳那么大而肥硕的鱼头。鱼头给白水煮过,嘴唇上还有深红色的血。
扶桑想阿妈刚说的要卖她不知真假。阿妈舍得这么大的鱼头给她吃。她摆摆手拱开盆子沿下的一些蟑螂,坐下来,从裙子下面拿出两个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
扶桑把鱼头拆散,一片片举进嘴里去。阿妈在走廊里喊:扶桑你有客了。
她答应着阿妈,从掖下抽出巾子,擦擦鼻尖上吃出的细汗。又听阿妈喊:扶桑你吃到耳朵眼里去了,我喊你你听不见?
扶桑起身,更响地回应阿妈,一边扯扯拽拽坐得长短不齐的裙子往自己屋走。
慌张和欢喜让她步子不匀,有些蹦跳。一个月时间,她就等这么个人,等来了,她不该又慌又喜吗?
回到自己的笼格里,扶桑吓一跳,以为撞错了门。这里头戳了四支红蜡烛,上好的檀香在屋里绕成网、织成幕,熏得她眼睛也细了。
蜡烛火舌扭动,整个屋子的金红空间也跟着不稳了。扶桑想,阿妈也是欢喜她的,舍得这么好的香烛。
她对镜子看看,两颊的火。她用梳子把两鬓抿齐,很响地掼下梳子,抓起花插上。扶桑的头一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头不敢回。癞痢?跛腿?独眼?兔嘴?她笑起来,随那门吱吱吱地给推开。
很静的一个人进来了。
扶桑是从镜中看见了他。她一咬嘴唇,把胭脂吃掉不少。
他连笑都没有。他就那样半个人在门内看扶桑从凳子上升起,眼睛不懂得和不相信地瞪着。
扶桑在心里把他比量一下,他大约不比她矮多少,身量齐她耳朵,但他脸的轮廓和比例仍属于儿童,因而他显得比他本身要矮小得多。
扶桑不知这男童许多次藏在树影和墙影中看她。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奇异的东西。他常常蔽在暗影中,边观看她边咬着拇指;她的每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使他咬疼自己。扶桑不知道他用一面小圆镜将她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观赏过。他从小就学会用那面镜子把广漠世界的任何景物收拢为他瞬间的拥有和私藏。
在扶桑眼里,他只是一个男性儿童,和阿白的那些小嫖客没大区别的小白鬼。她还是打定主意好好伺候他。她脱掉足足吃进十斤丝线的大袄。这袄妓馆只有一件,给首次待客的姑娘穿。
克里斯,男孩说。克里斯朵夫,我的名字。叫我克里斯吧。他把嗓音压得低而粗壮,做成绝非生手的样子。扶桑半蹲一下,说:我名字叫扶桑。
他早已问出了她的名字。
扶桑又说了请坐,饮茶,先生是否过夜之类。她一共会讲二十个英文词。
克里斯的眼睛惊奇地睁着,去打量这屋的陈设。
檀香的烟弯曲缭绕,使这屋的陈陋显得合理,恰如其分。
扶桑从门缝里接过一壶新烧的茶,还有一盘染成血色的西瓜子。这是规矩。酒很少有,酒之后常是殴打、行凶,然后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女人。
一张桌上盖着桌布,西侧两把竹椅上面有绣枕,破绽的角上露出灰色棉絮。对面是个竹床,上面悬一顶粉红帐子,折皱的地方不再粉红,被焚香的烟熏成灰黄色。墙也漆成粉红色,也给烟熏得不鲜了。克里斯藏不住他眼里的好奇。十二岁男童那带有侵略性的好奇。
扶桑在斟茶。淙淙的水声让这男童把目光调转过来,落到她身上。
扶桑斟茶时头偏着,耳坠有了痒痛似的躲闪、抖颤。她转脸对克里斯笑,茶就这样斟到了盅子外面。银灰的烟把她变得幽远。
扶桑自己坐下来,提一下裙子,两只红色溜尖的小脚一只架在另一只上。
克里斯的眼睛马上跟到那两只若有若无的脚上。一切关于这只脚的谣传都在他眼前被证实了。真的有如此残颓而俏丽的东西!
他坐下来,惊魂未定地端起茶盅。舌头给茶的苦涩扎了一下。他眼睛就那样看着她。
扶桑又问他是否过夜,一边拧开衬衣的领口盘纽。克里斯说不过夜。他看那半旧绸衬衣给掀一角方口,露出一块肌肤,他从没见过这样柔细温暖的肌肤。她的手还在往下解纽扣,却忽然不动了,看着他挨了茶烫,一抽舌头。她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气。克里斯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动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脸上出现了母牛似的温厚。她每次一口气,半透明的绸衣就变动一回光影。这样的光色大大夸张了里面肉体的形状和动作。他看呆了。她这时佝下颈子,倾斜了茶盅,用嘴唇轻沾一下茶面。然后她一手拭着沾温的嘴唇,一手将盅子递回。她微微一笑。
克里斯再次确定,他从未见过这样一系列女性动作。他看呆了。他不懂这些动作何处藏有诱惑:如此新鲜、异样的诱惑。
扶桑等了一刻,有些懂他心思了。她走过去剪一茬尚未烧出花来的蜡烛芯。然后她不走回原先的位置,却走到这男童面前。她不把他当一个十二岁男童那样对他笑。或说十二岁一个男童也值她这一笑,这样心实实地等待。
克里斯不动。她在离他半尺的对面,行了他这么大的方便,他却不动。他感到她的手伸过来,停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的两团圆熟的奶翘首以待。他却不能动。
扶桑只好把她学来的最淫荡的字句对他说了。她的嘴唇努力地绞扭,不时露出舌尖,每个音都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
克里斯觉得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义。那嘴唇是被一颗最蒙昧的心灵所启合,因此所有的音节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东西,成了一种人类语言之前的表白。于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着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样,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软。
她其实并不比他高许多,那成熟的气息使她显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时,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够着了她的脸。之后她微笑着抽开身,走到梳妆台前拆下耳坠,手镯,项圈,发簪。每一样廉价的饰品都在克里斯眼里呈出古典的繁琐,都呈出东方的晦涩。黑发终于一泻而下,黑得如同原始一样难以看透。
扶桑坐在竹床上。用手扫平她身边的褥垫。
克里斯突然明白竹床在此时此地的重大角色。整个污糟糟的楼亭都是这竹床蠕动、摇曳的声响。他看清了扶桑的脚。两只红鞋被剥落,然后是半透明的浅红袜子。袜子有两处细小的破洞。
扶桑把脚徐缓搁在床沿上。
这哪里是人类的足?克里斯想。他走近它们。这是一种在退化和进化之间的肢体。这是种似是而非的肢体。他不知不觉跪在床边,手伸去触碰它们,它们看去更像是鱼类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伤的生命根梢。这哪里是脚?他手指轻极,恐怕它们会溶化殆尽。
扶桑已将头发理好,一身就绪地看着他。
他这当口忽然一笑。一个男童自认为探得谜底的笑。门口阿妈喊:先生,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过夜?
你什么都想到了:癞痢,跛腿,独眼。你朝吱吱叫的门转脸时还是愣怔了:你没想到他会是个儿童。你咬住嘴,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锋利的甜味。十二岁的小嫖客已进了门。
你看出他装扮了自己,在胸前挂一根金链,衣袋插了块手帕,浅麻色的头发用了过多的头胶,使那老气横秋向后梳去的发式像顶帽子。你在第一瞬间就认出了他的真实面目。一个儿童,顶多十二岁。连那种族间的差异都不能帮他丝毫,帮他蒙骗年龄。他浅蓝眼睛中的好奇几乎是残酷的。那样残酷的好奇心只属于这个年龄的男孩。
还说不上他的样子,天下儿童都有这样轮廓不清的嘴唇,从吮乳到吮糖果,这些天性都留在嘴唇上。就是这副处于过渡期的嘴唇,无声地阅诵一个个神话和历险故事,咀嚼和吞咽了这些故事,从而喂养了他那颗无边际的好奇心。当他这样看着你的时候,你就是他的神话。这窝穴般的屋就是他神话中的遥远国度,你每一动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摇身一变。东方,光这字眼就足以成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码在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心目里。
最初的惊诧和不知所措过后,你装着看不出他的年龄。你一点也不偷懒地待他:你那样诚挚地笑,仿佛面前是个势均力敌的血性汉子。你不去想,他也是成百上千来唐人区妓馆找便宜的小白鬼之一。
让我来告诉这是怎样的奇观:两千多个白种男童向中国妓女求欢,其中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四。史书上把这称为"最奇特的社会现象......风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传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对中国妓馆有规律性造访,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经济来源为校中餐费和糖果花销。......"
我看着你在烛光中的模样。我看不出丝毫"价钱低廉"的痕迹。一切记载都强调是中国妓女的"低廉价钱"将白种男孩吸引的。就像二十世纪末声势浩大的唐人街仍以它的廉价餐馆、廉价杂货和瓜果吸引我这样一穷二白的最新移民。也吸引五洲四海的游人。
你现在一步步走向他,这个叫克里斯的十二岁的小白鬼。你这样稳稳地走使你显得高大,使你成熟到了饱和。长长的一段冷落,你全身的期待,就像浆汁越灌越满的果实。这一刻你迎合着摘取你的手,你不管这手属于谁。克里斯也就是在这一刻迷失了。
我告诉你: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刹那;一瞬间的怒放,要紧的是你这空前绝后的怒放被谁有幸看见。克里斯看见了。十二岁的小嫖客惊讶得神志一阵迷失。
他想作一番乐的心情已熄灭,对你这个价钱低廉的中国窑姐的涉猎热情转换成了倾慕。如世上所有男童对成熟美丽女子的倾慕。那古老、陈腐的倾慕。
你的卑贱,你民族和你本身被他的民族所公认的卑贱都不能使他勇敢起来了。他已完全不能像真正的十二岁顽童那样肆无忌惮。他瞪着浅蓝的眼珠看你嗑瓜子,看你替他斟茶。当你这样一下一下为他把茶吹凉时,他身心出现了一种战栗的感动。
你现在看他的眼睛。别再装着你看不出那蓝色中渐渐浮起的灵魂。这注定他和你之间不能再有痛快简单的男欢女爱。
此后他常来看你。看你吹箫,绣鞋面;看你嗑瓜子吃鱼头。他偶尔也开口,向你问中国的这样或那样,你只赞同或不赞同地笑笑。有时他拿出一粒漂亮的石卵或一只变色甲虫,郑重地放在你掌心里。他每次来都只耽短短一阵,不超过十分钟,而每次离开他都微蹙起眉对你说:等着我。他那儿童的脸在这时会出现一点愁似的表情。这表情使他可笑且动人。
你不知道这个男孩离开你之后的事。当然,他得回到他们的人中的。他得穿越整个城市。你的时代这座城市还在孕育中,还是个奇形怪状的胚胎。它已经那么名声在外,以它来自世界各国的妓女,以它的枪战、行骗和豪赌。靠了码头的远洋轮总得绑架水手,因为原班的水手早已投奔金矿。淘金不走运的人一肚子邪火地逛在城里,每人都揣着假钱、真枪。人们往这里奔时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都没来得及带来,只带来赤裸裸的人欲。
你没有出门的自由,否则你会看见八岁到十四岁的嫖娼老手,叼着雪茄出入中国窑子。
是的,克里斯得穿越一个城市的无耻和丑恶,才能回到家。那个暂时与你无关的家。
你刚到这里一个月,还没有好好看一眼这座叫金山的城市。你不知这个城市怎样恶意看待来自遥远东方的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他们在一只只汽船靠岸时就嗅出人们身后的战乱和饥荒。他们嘀咕:这些逃难来的男女邪教徒。他们看着你们一望无际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
就像我们这批人涌出机场闸口,引得人们突然向我们忧心忡忡地注目一样,警觉和敌意在这一瞬穿透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回到我们双方的内心。
我很难把这感觉向你讲清。
你不知克里斯从七岁就会骑马。他的马此刻正经过一条沿海的路。不远有人在狂笑,一群人在狂笑。克里斯没在意,对这城里的一切疯癫失态很少有人在意。那群人中有个中国男人,惯常的矮小,眨着躲闪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门齿。他挑一担刚捉到的螃蟹。他是个以捉蟹为生的人。一群白人截住了他,他们将他的辫子吊在树枝上,悬起他整个人体。他不懂他们对他宣布的所有罪状,包括吃海里和陆地上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梳辫子和挑担子。他一声不吭地给吊在那里,心想忍一忍就会过去。正是这一声不吭的忍使他们开始往他身上下刀,割裂了他的舌头、耳朵、鼻子。正是他谜一样的温良与沉默使他们震怒。对于不可解的东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性。克里斯没看见这具吊在海风中零碎了的人体。他没有意识到不可解的东西引起的敌意与迷恋是相当强烈。
对于你的迷恋使他无暇旁顾。这迷恋类似符咒,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它太过分因而致命了。他梦想中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得多;持一把长剑。一个勇敢多情的骑侠。那昏暗牢笼中囚着一位奇异的东方女子在等待他搭救。那女子以花汁染红指甲,以绫罗为肌肤;将血浸的西瓜子一粒粒填进嘴唇,用残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那囿于罪恶和苦难中的女子在吹呜咽的洞箫,等着他去营救。这个男童满心忧郁;在他醒时的梦中,一个半是黑色长发,半是金黄肉体的女子,就是你。
克里斯没有意识到这城市对你们的敌意如同酵素在慢慢起沫。
你横陈在竹床上等待被享用的身体占满了他的心思,这就是你烙进他一生的形象。
请别动,就躺那里,让我细看一下你用以款待天下的肉体。
这天扶桑被阿妈拿到拍卖场上。在这个阿妈卖她之前,她被其他阿妈卖过两次。
之前的三天,扶桑不再挨鞭子。阿妈告诉她,这是留给她时间把皮肉养平整。
扶桑,你连一个客人名字都记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啊?阿妈怜爱加嫌弃地说。
扶桑在擦那个红铜便盆,抬头看着阿妈。
光看你的样子,阿妈又说,一点也看不出你呆。她叹口气,想弄清这女子的端美外表怎样和心智低下合成了一体。
扶桑低下头,一心一意将铜色擦得明净,光泽映人。阿妈边数落边打开扶桑屋里的小木柜,拿去里面两套外衣,三套内衣,几件假首饰。她说:反正要卖你,你不用这些东西了。扶桑,你不要招引我哭嗽,你们这些留不住的女子让我把眼都哭烂了。
扶桑从红铜便盆上看到扁圆的阿妈撩起衣襟抹脸,露出一个给无数男人揉松的白肚皮。
阿妈和前两个阿妈都一样,打开扶桑那个小包袱,一件件查看扶桑是否偷了这房子里的东西。拿起一只绿玻璃手镯,和自己皮肉颜色一比,阿妈问:这个是我的还是你的?趁扶桑口慢她又说:算了,我本来也说要给你的。扶桑啊,你实在偷的不算多啦。
扶桑一时想不起镯子是哪个客人丢给她的。看着阿妈,只得笑笑。
拍卖场是间地下室,从一头到另一头够人走五分钟。扶桑曾经历的拍卖场都没这个大。
场子当中靠墙摆一排木板凳,还有把红木椅。来的人把木板凳给坐满了,红木椅空着。
两个三十几岁的阿妈在相互捏肩膀颈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什么。
午夜时楼梯上下来个男人,身材宽厚,个头要高过一般中国男人。他梳一根粗极的长辫。人们很快发现这辫子之所以粗得不近情理,是因为他的头发顺着他颈后一直长到上半个脊背上,如同马鬃或狮鬃。他脑门刮过不久,一片新鲜的青蓝。
有人叫着:阿丁,好久不见你啦。
我也好久不见你啦,名叫阿丁的笑嘻嘻地答道。一撂腿把那红木椅坐得正满。从他敞开的袄襟露出插在皮套中的五把飞镖,皮套的花纹精细。他手上除拇指外全戴有戒指,上面暴突出各色宝石。
又有人说:阿丁,给鬼佬联防军枪毙的那个歹徒不是你啊?
他又笑:吾,我哪知?你挤到前头看的嘛。他手指玩着胸口那根金链,它粗壮得可以缚一只大兽。货色不错?他举起目光问。
货色们这时堆挤在角落里,几张草帘子围成个畜栏。有人叫:出来出来!
赤身的货色们依次登场。一个女孩咳嗽咳得像打锣的声音。
叫阿丁的说:这个都成了壳子了,还费事往这里送做什么。他嚼一嘴烟草。
扶桑走在最后。她例外地穿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和鞋。阿丁看见她眉头一抖。他想她大约有点痴,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她脸色红润,一道鲜嫩的伤痕从她嘴角延至脖颈,是三根锋利的指甲留下的。如此的一汪温柔与这伤痕严重地矛盾着。
扶桑觉出阿丁的目光,便给他一些理会。她看着他,眼睛乏了,慢慢眨一下。完全是一匹给人骑惯的母马。再看看她褂子下两条圆滚滚的腿,上面裹一层均均的膘。她身上的膘也铺排得匀称得体,一身都在微笑或喘息,动得微妙。
阿丁说:叫她把衣裳脱掉。阿妈说:脱不得,她脏得很。阿丁吐出嚼透的烟草,说:谁去叫她把那褂子脱下
来。
阿妈说:她在淌脏血,脏了这场地。她血旺得很,就像打了一眼井!
阿丁笑了笑,脸上升起浅淡的荒淫。这副模样是人们最熟悉的。拍卖就这样往下进行,阿丁从辫子上抽下一根头发,慢慢绕在左右手的食指上,然后将发丝纳进牙缝,拉扯几下,将塞在缝中的烟草渣滓清理出来。他咝咝地从剔净的牙缝吸进清凉的空气,眼闭一小阵,像个短暂的盹,或是一番迅速的暗算。这些动作也是人们最熟悉的。阿丁睁开眼,发现那十五六岁的女仔手中拎的不是包袱,是个女婴。
五个月了,卖主说。
比剥皮老鼠大一点,一个买主还价说。
看她长得多标致,地道的瓜子脸!卖主反驳。你花一个角子买的?三叔公?最多两个角子!两个角子?你看看这对眼,不出三岁就要勾引男人!
别的不怕,阿丁说,怕她勾引我那狗,给狗叼去啃了。说完他自己不笑,很助兴地看着每个人笑。
轮到扶桑了。她朝人们摊开手掌,掌心有墨写的价:一千。
阿妈站在她身后,抿嘴向四周飞一眼。主持喊:一千起价!
阿妈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发髻,拎着那头发把扶桑打了个转。
主持喊:头发是真的!有人叫:一千一!
阿妈用两根手指掰开扶桑的嘴唇,给人看那两排毫不残缺的牙。一个男人上前来拍拍扶桑的腮,阿妈说:做么Ⅱ也?没有坏气味啦!
男人往扶桑张大的嘴边伸过鼻尖,说,也没有好气味。
主持喊:一千一百五!
阿妈从扶桑脚上拔下一只鞋,托在掌心上从人跟前游走,说:真正的三寸金莲是二寸八!
一个三十岁的阿妈嘴里飞出瓜子壳:这样好,卖她做什么?
你不知?挤着她屁股坐的另一位阿妈说:她把客人名字都叫错,好得罪人!别看她那么大个子,没三钱脑子的!
一千一百五啦!一千二百!
阿丁突然停下一直在晃荡的二郎腿,说:梅阿妈,她几岁?
她是黄花女儿。阿妈说。
二十一岁?阿丁嘿嘿笑起来,黄花女儿,那一定锈住了。
阿妈说:阿丁你挨千刀去!
阿丁还是嘿嘿笑,举一只手:九百五。
阿妈看看阿丁,又看看主持,说:这个女仔是内地人呀!她指指那一窝赤条条的身体:不像这些江门、海口的女仔!码头上多少鬼佬水手?还会有干净的?这个女仔不同啦,内地人,说没启过封就没启过封!
阿丁说:九百。他看看人们呆傻地瞪着眼,又说:九百!
主持搔搔下巴叫道:一千二!内地女,良家女,会煮菜、绣花、吹洞箫!一千二百!
阿丁说:八百五。他舔着嘴唇。他的嘴厚大,每一个笑在脸上绽露许久才最后渗到嘴上。
人都把眼调开。各窑子都失踪过一两个女仔,都知道有人偷窃她们,但没人敢对阿丁问罪。阿丁是这地方冒犯不得的人,手下有二十多"不好男儿",只要阿丁一个唿哨,就会有提着板斧的人出来。阿丁不光在唐人区有声名,洋人也对他的神鬼故事有传闻,说是那次四十个中国男人被剪了辫梢,第二天就有上百洋人的衣裳后背出现了刀口。那刀齐齐地戳透外衣、马甲、衬衫,并不伤皮肉,似乎是在直戳心脏的途中突然收了杀心。
阿丁从怀襟里掏出钱袋。开始往外数钱。
阿妈鼓着嘴,看他数。那些被偷走的姑娘会陆续出现在金矿附近的小镇上,从来是逮不着阿丁把柄的。阿丁众多的生意中包括放高利贷、开春药厂、运送成吨的脏衣回大陆去洗熨--善恶兼备,但不包括投机倒卖女色。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顽心未泯的消遣。阿丁把钱点到第三遍时,望风的进来说警察正朝这里来,附近街Vi都给封了。
墙上一幅画已给摘下,再卸下墙板,是个夹墙入口。有人对光身子的女孩们叫道:快穿衣!
阿丁说:不准穿,不穿衣她们跑不了。他将辫子一圈圈缠上头顶。
暗道有八仙桌宽,六张桌面的长度。所有人都肉贴肉地挤着。阿丁最末钻进来,对骨头和牙齿抖出响动来的女仔们说:谁出声我马上掐死她。
头顶上响起马靴敲地板的铮铮声响。
假如四个装作打麻将的人哄不住警察,很快会有摧毁性的搜查。警察知道这类拍卖场多半有暗道,他们会一寸寸地敲地板、墙壁。
扶桑怀里抱着襁褓,刚才撤退时不知谁塞进她手里的。房子各处都是马靴的震跺。襁褓中的这条小命哇啦一声乍出啼哭。
都停住了呼吸,生怕再往这里头添任何一点响动。捂住它脸,有人说。
一只手捂上来,扶桑感到小东西翻来覆去的挣扭。那人轻声念:小祖宗,小祖宗。
啼哭却不时从手缝漏出来。马靴空空空地下了楼梯。阿丁说:把小贱货给我。他口气温婉,朝哭声撞过来,踩着男人女人的大脚小脚。阿丁你别太畜牲。
我?不会。
阿丁你不得好死七窍冒血你要做什么把你手伸过来......?!
挤成了一块肉的人们又是几番鼓胀。
阿丁说:谁出声我掐死谁。他口气同样温和。
阿丁的手扣在那颗小头颅上,正好,如同掐住一颗果子。然后他把这颗小头颅提起,从襁褓中拔出,另一只虎口已同时落在它颈子上。哭声小小跑了调,便没了。挤得实实的人群跟着抽搐一番,随即成了块死肉。
扶桑的脚站得很酸,想换个步子,但她动不得,那刚死的小尸首还热热地堆在她脚边。隔着小小死尸便是阿丁。
阿丁从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擦燃,去察看他刚欠下的这笔血债。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着那无定的火舌顺着扶桑赤裸的腿上升,直升到她鼻子前。
阿丁在火光后面一闪一闪。扶桑下巴让一下,让开那股尖溜溜的灼热。她看不出阿丁要干什么。从没人能看出阿丁一边眉比另一边高的时候想干什么。
火一直烧到他手指,又烧一会,才灭。
你低下头,看那戴满戒指的捏着一朵火苗,照在死者的小脸上。
那双五个月的眼睛尚未死,认定似的瞪着他。小生命要好好记下这张脸容,这个身高六尺的人与兽之间的东西。五个月的灵魂透亮地映在它的眼珠上,它尚无爱憎地记住了欠它命的这俊美男子。那裂开的小嘴微呲出新萌的两颗乳齿,使你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狰狞。
你的腿抖了一下,想从这渐沉重渐阴冷的小小牺牲下抽出你的脚。你感到小东西记住的不止阿丁一人,他记住了你们全体--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它死;在那啼哭爆发时,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命而保全自身。仅是阿丁将每人黑沉沉的心底愿望化成了行动。换句话说,你们借阿丁的手杀害了他,灭了口,及时制止了他绝对无意识的叛卖。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有牺牲和祭奠。
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的愿望。
然而阿丁却懂得这种自相残杀式的亲密。
已经太晚,警察的马靴声朝这里来了。更早的一个叛卖者给警察们领了路,找到了这个女奴拍卖的黑市场。阿丁在扼死女婴时用的力过分了,足够去扼死那个真正的叛卖者。阿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
你的脸此刻像那女婴一样无辜,问我有关阿丁。你等一等,让我从这些史书里找出个简洁的形容--看来我是妄想,书中记载了数十位唐人区的霸主,都因为这些洋人史学者的偏见而面目重复,成了一系列落套人物。阿丁是被所有记载遗漏的;他是这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积。他的特色是被史学者们埋没又被我一点点发掘出来的。因此只有我来领你看清这个生着兽鬃的俊美男子。他的俊美属于兽;当他在那簇火苗后面瞅你时,他像一头站立的豹子。火苗沿着你的腿稳稳升上来,你看见火的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豹样的纹路。他对你耸起半边脸,飞起一条蝙蝠翅膀似的眉毛,你不懂这是他醉心的神色。如同他在昏暗的当空突见一块瑰宝,那种瞬间扼住他喉管的醉心。
你在火舌咝咝响舔到脸上时笑了一下。你没有躲。你知道躲没有用。你跟那五个月的婴儿一样是躲不掉的。这笑是刀下的羊那种突发的、无知觉的傻笑。
依我看你笑出了死婴的呲牙瞪眼。
不幸的是,阿丁认为你的傻笑十分温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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