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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_2 严歌苓 (当代)
那捏着火柴的手指上戴满肥大的戒指,这样,他扇得人皮开肉绽。你还看见了他泛出铜色的额头,以及古藤般盘缠的发辫。
此外,你看出他一屁股血债。
你不知他在看什么,在警察们的马靴跺向你们的时候。难道他也从你的脚与躯干的比例中省悟了什么?像洋人嫖客对中国妓女的推测:"她们畸形的足以及特有的步态使她们躯干的发育受到了重大影响,那些影响之一便是变形扭曲了的盆腔和阴道,这便是她们肉体的奇异功能之所在。正如他们这个民族擅长盆景园艺,这些被扭曲了的女性肉体提供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享受。"
阿丁此刻将火光移到你脸上,他似乎为你脚与身体悬殊比例而迷了心窍,忘了十来个警察正在把这里跺平。杰克逊街的地下掊卖场被警察夜袭的消息天一亮便登了报。
说是警察先骑着马进去搜,没搜出什么来,房里只有四个男人在打麻将,两个男人在唱粤剧。警察走到街口又转回来,这回把马都拴了,徒步包围了房子。破开门,二十多人刚从暗道中爬出一半。
说是房里的灯给打麻将的灭掉了,警察的火枪只得全收起,改用木棒。
说是阿丁一人抵挡警察,人便仗着熟门熟路全逃光了。
说是阿丁一根飞镖没用,戒指在挥举中崩掉两个。早上四点,阿丁口里衔着辫子跑出来,背后还撵着一个少一颗眼珠的警察。追到海边,阿丁已中了枪子,这时朝警察一转身,撩开衣襟。警察一看见他腰上那一排飞标,马上记起他是谁:有关一个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的故事在白人中传成了魔。并传那飞镖上全蘸有毒药,三千年的秘方。总之这警察呼啦一下横在地下,等他爬起,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说是阿丁最拿手一招便是跳进海里不见人影。往往,他在三个月后再晃到街上。
然而这回不同,三个月过去,阿丁没站在戴记当铺柜台前,赎他的祖母绿怀表。或者,坐在陈家澡堂的躺椅上,让人梳洗他半丈长青鬃。要不就是靠在张记鱼行门,礼帽低低压着,端一只大碗悠悠饮着水里密密麻麻的生猛蝌蚪。往往在这个时候,有人上来对他鞠躬说:阿丁你回来啦?
阿丁会吡牙一乐:什么回来了?昨晚我不还跟你老婆睡觉?
一年过去了,阿丁在这个天天出奇闻、成长得像毒瘤一样飞快的城市渐渐成了一个古代人物。
只有曾买过阿丁相片的妓女确认阿丁会在这一带活过,造过孽。阿丁从十七岁就开始印自己的裸体相片卖给这码头上的窑姐们。最初的买主是南美、波兰窑姐,渐渐中国窑姐撵上来了。阿丁的相片最多卖到七角钱,他自己不露头,交给打梳头油、卖头花、头绳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气概使这个充满邪恶的海湾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敌的邪恶;窑姐们把阿丁的相片当一种邪咒买来,以邪避邪。这城里云集了全人类的强盗、凶手、骗子,他们听说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好地方,便成饼成团地游来了。一种邪恶屈服于另一种更高明更强盛的邪恶。没有正义,胜了的邪恶便是正义。于是一个奇特的食物环链形成了。
两年也过去了。陈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六仍是被几百男人围住。他们是从金矿和铁路工地来的,哄哄作响地堵半条街,等澡堂放他们进去,洗了澡好逛窑子。阿丁没有出现在这里,让长发从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个伙计冲洗梳篦。他会边嚼烟草边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绍春药的不同功效,评说哪个窑姐招数摩登,哪个窑姐滋补。两年时间,阿丁没在这里出现过,那个给调教出来专门顺理阿丁脾性的伙计也渐渐荒了他的梳头手艺。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来早不在人们惦记中。被阿丁掐死的小女婴已化成一杯土;那曾有过一点咬人企图的两颗乳齿仍呲在泥土下,咬着春花秋草的根茎。仅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书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记载:"被卖到此地的中国妓女最年幼的一位,仅五个月。"
一天,两个洋人跑到唐人区,进了水果店、珠宝店和修脚店,大模大样让账房把钱从铁网眼里递给他们(为防抢劫,所有唐人区的账台都围有铁网。),二洋人最后进了一家中药店,在成堆的草根树皮上点了把火。人们才彻底相信,从此没那个朝洋人刷地一撩衣襟,露出一排飞镖的阿丁了。
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护下逃过警察搜捕的女仔们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没死的那一个。
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的扶桑脸庞被轻微的水肿撑得格外圆润。中午时分,她跟着阿茶、阿蕉出门,要去扯几尺缎子来绣鞋面。
三个女子走前,一个壮年男人在几步之后跟着。她们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马。到人挤的地段,他就耽在马背上,把三个女子无论多细小的意图都收到视野里。
女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熟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女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色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衣裤脱下,交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衣店买一套新衫裤,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白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妓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女子们都红一道白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阿蕉说:他们个个都这样讲。她把吮空的田螺壳往头后一扔,正砸在阿茶脑门上。两个死人头、死人头地笑着追打,又往回跑,终于把澡堂门口的男人们的目光弄馋了。
唉,扶桑你呢?阿茶问:有几个鬼等着?
扶桑摇头笑了。她穿一件粉红短褂,黑香云纱宽脚裤。她蹲下拔鞋,阿蕉对阿茶耳朵眼说: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看她脸色好的,跟猪肺一个色;看见这么多男人!......阿蕉说到这里不说了,把嘴躲进巴掌去笑。
澡堂门口的男人们都朝这边转了脸,眼光渐渐绿了。一个喊:喂小大姐,大小姐!
喂,你们是哪个院子的?另一个喊:等一下我来找你哟!
扶桑的嘴唇一下子就有了水泽,她站起身,正面对着他们笑笑。
又一个喊:我有一块洋皂桷,喷喷香,我省半块给你哟!
跟在她们后面的壮年人催她们走快。一个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戏蛇。还有个人圈子在看两个中国男人表演剁肉。扶桑引长
颈子往场子中央看。她个头高,两个女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问些消息。场地上一人团身跪着,背梁做了个案墩,另一人把块牛肉放在那背梁上横竖下刀,牛肉剁碎,再给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梁。
阿蕉突然说:未必就是牛肉!阿茶说:那是什么肉?
阿蕉缩头笑道:今天没了这人,明天没了那人,哪里去了?你们几时睇见牛从城里过?
三个女子笑闹起来。三对穿红绣鞋的小脚踢起一小团、一小团尘土。跑到路当中,迎面来了个马车,三人都抚着胸口喘,让路给马车。
车厢上挂张白细纱帘子,一动,出来个五十岁的白鬼,斯文和气。
他说:喂,中国婊子,让开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让开的呀。
他又说:喂,中国婊子,请你们先到那个门里面躲一躲,等我的马车过去。.我的妻子和女儿在这车上,明白了吗?
三人慌张地挪着小脚,退进那家茶馆。这点道理她们是懂的:规矩的白鬼妇女不能见她们这行当的女子;她们可以存在,但不能与马车里的她们同时、同地点的存在;她们该及时消失,腾出个干净世界给车里的妇女们。
阿茶和阿蕉还要接着逛,扶桑说在茶馆等她们。壮年人去跟她俩了,他知道扶桑不必太费心。有次扶桑稀里糊涂跟一个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揍她时问她为什么,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进来呀。壮年人跟大家同样明白:扶桑的乖顺是因为她的那点痴。风把雾吹化了,太阳旺起来,茶馆门口斜插进一块阳光。
扶桑虫一样软软地动几动,把半个身体挪进太阳里。这时辰茶馆生意淡,两个男人坐在另一头。他俩是开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担子送菜到各家馆子,这时扁担靠着他们的腿,菜筐里剩的几棵菜已歪头歪脑,色泽亦如他们的脸色,那便是他们的晚饭。
俩人瞅着扶桑,一面蟋蟀一样交头接耳。
过一刻茶馆伙计走向扶桑,说:两位先生问,你想不想趁这个空做桩生意?
扶桑从茶馆伙计的肩头朝两个菜老板看去,眼神打了个招呼。
伙计对菜老板们挤挤眼,又对扶桑说:顺水生意嘛,给的钱你不用交阿妈,多赏我几文茶钱就好了!唔嗒低头,给他们看看你嘛。伙计指指茶馆后面,黑乌乌一团阴影,说:我们后面有个烟室,眼下没烟客。他很精练地安排着:你看,你这样闲着也是闲着。
她又隔着伙计朝他俩菜黄的脸看看,认真地笑笑。为难一会,她轻轻摇头,说:我歇歇就走的。
伙计还要劝,一个客人走进店里。是个十几岁的小白鬼,穿双粗大的皮靴,蒙着灰土,白衬衫白裤子倒一点污迹没有。他肩上挂一件蓝色短披风,头戴一个骑帽,边沿露出浅黄头发。小白鬼像是从一个好看的、绘声绘色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与这昏暗窄陋的中国小茶馆陡然形成一种荒谬衬映。
他瞅着扶桑,一面朝另一张桌走去,没落坐,飞快折身,朝扶桑来了。
扶桑收拢一下自己的手脚。太阳引出的困倦压在她身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白鬼是谁。她对他注目,脸上是一个就要从梦中脱身的挣扎。
她这个二十三岁的中国窑姐在这个叫克里斯的小白鬼眼中成了个美丽的怪物。他脸僵了,被自己突至的运气吓住。他眼里是那么天真的庄严。两年中他找过她,一直在找她,在寻找中她在他记忆中强烈得成了什么也占不去的空白。这时他意识到她比他十二岁见到的那个女人更奇异。她粉红的绸衫把灰褐色的背景弄得一摊粉红。
她看他坐下来。懒得接着想下去:这个小白鬼到底是谁?
还记得我吧?克里斯问她,怀许多希望。所有嫖客都这样问,都这样怀希望。
她说:嗯。
他使劲瞪着她,摘下帽子。他起码高她半头,若上来搂她,肯定很有架式了。他四肢修长,所有关节都显得过分的大,似乎一切都为他的下一步成长预告占好地盘。脖子还是儿童的,喉节却是男人的。他把两个胳膊肘搁到桌面上,意识到桌子的污秽,又缩回去。他露出儿童的手足无措。
我去找过你,他说,变音期没渡完,声音沙哑略带窘迫。
我叫克里斯,他又说。她笑:克里斯。
他笑:你还是把我名字叫得这么逗。
想起来了,扶桑说:你是跟你父亲一块来的。她把这话一连讲两遍。像所有的中国窑姐一样,她的英文是两岁孩童式的,有个好玩的尾音,并娇憨无邪。
他把身体往后撤一点,摇摇头,浅蓝眼珠子有些伤心和委屈。是那种遭成年人误解的带有憎恨的委屈。扶桑说:对不起。
没关系。对于成年人的宽恕使他带着更深的一层伤心笑了笑。
真对不起,扶桑又说,拿眼神哄拍他。
没关系。他把脸扭开,微蹙眉。对成年人的迟钝和麻木他的宽恕带有轻蔑。
两个菜老板提着扁担和筐走过来,站在她和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她,其中一个说:要不要我们把这小白鬼大胯摘下来?
克里斯扭脸去看他俩讲什么,俩人忙颠一颠双膝,行了个礼。
今天不必了,扶桑对他们笑笑,谢谢两位大哥。
我的生果档就在对过,小白鬼再欺你,我去拿把刀来,不麻烦的。
扶桑说:不用了,他没待我太坏。
待你坏就喊一声,我下了他的大胯。不费事的。多谢了,扶桑说。
唔客气。
俩人最后又朝克里斯颠一颠膝盖,扶正头上的瓜皮小帽,走出门去。
扶桑也站起,将衫子拉平整,对克里斯说:哎呀天不早了。
伙计过来说:你的茶钱刚才两个老板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里斯又说:有法子,我也不能撵他走,白鬼进我们的地盘像进自家茅厕。
扶桑告别地看看克里斯,跨出高高的门坎。半个街的人在看腌卤店开张,洋人们在爆竹声中抽肩缩颈。两个扮成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跷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担一只陶罐,里面是大洋那一岸运来的卤汁,从明朝就沿用下来的老卤。几条鞭炮同时响,街上的空气都给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请进店门,掌柜和伙计的脸色都像接驾老祖宗。扶桑边看边走,穿过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头,她见克里斯跟在她身后,距离拉出五六步。
她站下,他便也站下。风一来,他淡黄的头发荒凉地起伏。他的固执、委屈使她的心思不能再懒下去,她明白自己从没忘记过那个十二岁的男童。
扶桑发现他竟十分秀丽。
他从一双孩童的眼睛中投出的是成年男子的欲望和热情。
扶桑忘了她这样站着与这少年斗眼神有多久。她从未与人如此长久相视过。远了的爆竹在她每根汗毛尖上炸着,也在他的睫毛梢上炸着。
她放下了举累了的目光,他却还不。他不掩饰他要一步步走进她的决心。
距离我一百二十八年,你和他站在这里:我脚踏的这块土地。地上还是一层红色的炮仗碎屑。代替一摊摊痰渍的是一斑一斑的胶姆糖的污渍。白人警察在这里罚中国人吐痰的款有七八十年了,所以你看,地面上蒸发不去的胶姆糖斑点便是罚出来的进展。
你和克里斯这样站着,左面的腌卤店已换了不下几十家不同的铺面;右边一溜街变换得更彻底,大火和地震让作史的人也从来说不准一百二十八年中的每个更替。然而你和克里斯对视而站立的这一刻,成了不被记载的永恒。如此的对视引起的战栗从未平息;我记不清有多少个瞬间,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们战栗了,对于彼此差异的迷恋,以及对于彼此企图懂得的渴望使我俩间无论多亲密无间的相处不作数了,战栗中我们陷在陌生和新鲜中,陷在一种感觉的僵局中。
你看,你和克里斯现在就陷在同一个僵局里。
呼的一下,知觉来了。你知觉着自己这双奇形怪状的脚、那高束住你脖颈的衣领、那冰冷的仿玉手镯。你知觉着你粉红色衫子上每一朵绣花的呼吸和心跳。你的知觉使你感到克里斯这十四岁的男孩想要的是比你身体更多的东西。
你不知道克里斯的底细,不知道他一早从父亲庄园骑马进城的真正目的。他随着清一色的白人拥向市政府,在那里请愿,要把中国苦力、中国鸦片鬼、中国婊子赶尽杀绝。那么多白色的多毛的溢出腋臭的手臂摇晃着。八万人。原本想看看热闹的克里斯被感染了,从地上拾起油印的请愿书,掸掉泥污,递给一时摸不清头脑的旁观者们。就在他这样与你面面相觑的时候,他衣袋就揣有一张"请愿书"。那上面列了中国人的十几条罪状:"男人梳辫子,女人裹小脚,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拥挤,生肺病......"请愿书暗示如此一个藏污纳垢的低劣人种该被灭绝。在"灭绝"二字进入他意识时,他想到了你。他绝不要灭绝你;他但愿你生存环境中的一切都灭绝,只留下你。他完全不懂,正是他们要去灭绝的那一切形成了你的情调,你的鸦片般的魔力。
克里斯看着你,以一对入了瘾的眼睛。
从前,有座茶山,山上有几十户茶农。种茶、采茶、唱茶山小调,就是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的生活,说不上快活,也说不上受罪。心恶的老财是没有的,山上的两户富足人家宰猪,每家都送一块猪油。
茶山半腰有一户,不贫不富,饭够吃,衣裳的补丁不超过两种颜色。在送茶去长沙的路上生出了第四个女儿,请茶庄的老夫子取了个名,叫扶桑。
扶桑在摇篮里跟广东一个八岁的少爷订了亲。定亲第二年,少爷跟一帮叔叔伯伯出洋去淘金子了。扶桑隔年把收到一块衣料或一盒扎头发彩绳,说是少爷从海外捎回给她的。
少爷家也来人看过扶桑两三回,都喜欢她口慢脑筋慢,娶过去当条牲口待,她也不会大吭气。有次送来个银手镯给她,也说是少爷给的。
有一年少年的伯伯叔叔们带了金子回来,说少爷马上要娶亲。那年扶桑十四岁。
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见一只红毛大公鸡被缚在那里,扶桑与公鸡一同给捉进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头,另一人按公鸡的头,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从盖头下看见替身新郎的红毛公鸡拿金黄眼睛瞪着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样在地上左右磨着。
进洞房太阳刚偏西,公鸡给搁在床下,扶桑给搁在床上。扶桑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发现红毛公鸡卧在她枕边,死硬了。
从此扶桑再没收到少爷从海外捎回的衣料、头绳。又过几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个男人。
男人说:我出洋回来,你丈夫叫我带你过洋,跟他真成两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摇头。
男人说:去啦,你家用你种田、煮菜、割猪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给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说她知。
男人说:不去你一辈子也见不着你老公了: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谁娶媳妇给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开口,笑一笑还回头去编那成型一半的斗笠。男人说,这是船票,你老公给你买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问:路远吧?
不远不远,过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讲一声,拿两个番薯,还有我给他做的八对鞋......
赶唔切!船这时就要开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里鲨鱼皮做的鞋,一双鞋钱够买半亩水田!......
总要拿我的梳头盒子吧?
过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银的,玛瑙的马桶,你还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跟着这个头发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过一个食档,一个邻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见扶桑叫道:扶桑你哪里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过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纱,一两天不得还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邻居捧着大碗一下从椅上站起,看扶桑给那男人扯住袖子,两只尖尖小脚快得像两只纺锤。
男人把扶桑安置到船上,一个女人在船头小炭炉上烤狗皮膏药。同扶桑和气地搭讪。她拿出一条布袋,将自己的脚绑起,扶桑问她做什么绑得自己成一桩木头,女人告诉她,过海的女人不能有两条腿,犯海规,船会翻。扶桑学着她样把自己也绑起。
男人关了帘子,船动起来。扶桑听那邻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来!
扶桑动不得,就在帘子后面答应着。
男人飞快摇橹,一面说:你喊猫是喊狗?
邻居说:是猫是狗,我喊那个答应我的!扶桑,你还了我棉纱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帘也看见邻居急得在岸上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两手做成个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间宽阔起来。
邻居忽然一返身,朝四周喊:来人呐,人拐子又来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应我呀!
扶桑刚张嘴喊,见女人跳起,绑住她腿的绳子戏法似的开了扣。女人探身到船头,回来时手里托着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药。扶桑喊了半旬,膏药连汁带汤,滚烫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干净了。
女人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俩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黄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精。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嚎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晚上叫三叔公的秃子把五个女仔带到个土酒窑里,让她们用带酒醋味的热水冲凉。三叔公专门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热心肠和好脾气,也算个名望人。
浴罢,三叔公领来两个汉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给吊在一根宽扁担上,女仔们个个双手抓住秤钩,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两个汉子肩起扁担,女仔就成了悬在秤钩上的一块肉。三叔公举着马灯去拨秤砣,笑眯眯骂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丢老母,轻得连鸡也不如,是根鸡毛掸子!
扶桑最后一个上秤。
三叔公一径往后挪秤砣,嘴还是去这去那。最后他哎呀起来,说: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钩子上别动,他围着她转了两圈,从头把她捏到脚。
扶桑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等三叔公看详尽。
你在船上吃的什么?三叔公问。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还是皱紧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没吃肉?
扶桑吊得气喘,说:光吃番薯。
三叔公对两个抬秤的汉子说:她说她没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顶起码吃掉了两个女仔!汉予把扶桑搁下地,收了扁担,凑近扶桑瞅。
看什么,看你也买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软的绳索,把女仔们一个挨一个捆上。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往扶桑眼睛里瞅,像从钥匙孔窥探很暗的屋内。他说:是不是有点呆?她眼神不知痛痒。
那一个说:三叔公,把她给我做两夜老婆,你要几多钱?
去,给过你她还值屁的钱?烧青打出豁来了。三叔公喜洋洋地骂。
最末来拴扶桑。三叔公说: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们做老婆。
她是怎么到你手的,三叔公?汉子还在盘算扶桑。
怎么到手?偷来的,拿药蒙来的,嘴上抹蜜哄来的。三叔公心气平和地说。
扶桑和其他女仔们被塞进马车。车厢里还堆有别种货物,一股咸鱼香气。
女仔们意识到今后的日子里有咸鱼吃,心里都是一阵好受。
马车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货。他从衣袋掏出一张价单,递给门口迎出来的阿妈。价单是现货交易所统一印的,公布每一天的现货行情。价单被阿妈揍到亮处去读。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鲜虾,十分一磅--咸鱼,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妈捏着价单把女仔们粗看一遍,没见疤癞瘸瞎,便把钱数给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响当当地笑,叔公改日来看你们,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闹醒。一个女声在叫。叫声像屠猪,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见四个同来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门上往缝里看。
那屋床上躺着个人,黑头发一床都是。人是个女的,一身精光,两腿给两个男人朝外扯住,双手给缚在床头。阿妈站在她裆间,以一根铁钎稳稳伸去。
叫声太响,门被挤开也无人知觉。女仔叫:"我丢你老母哇!
骂得好,阿妈说,再骂狠些!不骂这些男人骂谁?!她换一根烧得鲜红的钎子。再骂狠些!有什么过意不去?叫出名字来骂!害你染病!阿妈面孔前细细一股青烟起来。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妈说,过去了,也好。她喘得整个人一上一下。屋里的人这时留神到门缝中的女仔们。
这不是死,阿妈对她们说,是病除了。回你们屋睡去,别惹这铁钎子往你们眼里捅。
三四天之后,扶桑见那个一直紧闭的门开了,出来个女人,见谁都点头笑笑,说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阳里,阳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浅淡、朦胧。风大时,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卷起。她对扶桑点点头。
你新来的。扶桑笑一下。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颗门齿和后面无牙的废墟。
两颊由于落齿而在颏骨下形成凹穴,笑时便成了巨大的两个笑靥。
你多大岁数?她问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还小一岁。我都觉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声来。
又过几天,她不见了。说是她没什么重大的病,那点风骚病也让红铁钎子治净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寿终正寝。
阿妈的大团脸平整坦荡,好歹将这十九岁的女子妥妥善善地养老送终了。
不管人们怎样吼叫,把拳头竖成林子;怎样把"中国佬滚出去"写得粗暴,他们仍是源源不断地从大洋对岸过来了。
他们不声不响,缓缓漫上海岸,沉默无语地看着你;你挡住他右边的路,他便从你左边通过,你把路全挡完,他便低下头,耐心温和地等待你走开。如此的耐心与温和,使你最终会走开。
他们如此柔缓、绵延不断地蔓延,睁着一双双平直温和的黑眼睛。
从未见过如此温和顽韧的生物。
拖着辫子的矮小身影一望无际地从海岸爬上来,以那忍让一切的黑眼睛逼你屈服。
在他们的温和与乖顺中,成百上千的年轻女奴被运载来了。他们温和地处置一路上死去的女奴,安详地将无数尸体抛进海洋。他们的温和使残忍与邪恶变成了不可解的、缺定义的东西。残忍和邪恶在那样永恒的温和中也像女人似是而非的脚一样带有谜的色彩,成为鸦片般的奇幻。
在他们和谐地自相奴役、相互戮杀中,他们的人数膨胀、壮大。
他们躬身邀你进入那四壁漆黑的鸦片室。让你在被烟熏黑的四堵墙中间迷失。让你体内由酒精酿出的暴力消散。让那终年燎绕的烟离间你和你自己的社会。让你放弃对他们的憎恶、排斥、驱赶、屠杀;让你从各种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脱出来。
你说:鸦片的毒远胜于酗酒。
他们笑一笑,回道:酒使你摧残别人,鸦片使你忍受别人的摧残。
他们在这个初生的城市形成一个不可渗透的小小区域,那里藏污纳垢,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种不可理喻的规律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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