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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_4 严歌苓 (当代)
谁也不知他的真正住处。正如无人知道他有一处软弱,那就是他对他从未见过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给他娶进门的妻子,说是绝顶的贤淑。他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手,她推磨时脊梁与腰形成的美丽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时轻微颠颤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鲜的乳房),她缝衣刺绣时斜起下巴去咬断线头的侧影。他极偶然地想她交欢时的样子,那想象几乎使他感动得发狂。她是含蓄的同时是热烈的、眼睛诚实地看着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细密的汗......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这人人神出鬼没,人人编撰历史、创举当今、断绝未来的黄金乱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档案。
大勇这时从高坡上走下来,逆着上坡而去的中国苦力。他和马车,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两位窑姐从苦力们让出的道上走来。雪的映照下,他们一张张脸消瘦,泛出胆汁般的黄绿,他们只朝两个香喷喷的女人麻木地扫一眼,似乎她们尽管香艳也无以滋补他们的疲惫和病痛。
大勇勒住马,俯瞰被他的马剪开的两队人。阴沉的轻蔑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顽劣的微笑。他跳下马,扯掉身后马车的篷布,把老苦力给呈了出来。冻结的血已半溶化,剪去辫子的花白头发失去血的粘性被风飘起。老苦力刹那间像有了动势。
人们拿不准是否继续往工场跋涉。
有人终于认出尸首,咬耳朵说:是老厨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场,抄近路......
好好看看,看看头发怎么给剪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嘞。大勇货郎般吆喝。
有人往尸体的脸前凑一会,说:我的亲妈,老厨子的牙全给打掉了!
就是啊,大勇说,老人家往后吃饭都不香了。
这时人群外的几个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问:你们去哪里?
上工。要迟了。
大勇笑眯眯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
那些人被他看得没地方搁脸地东张西望。
大勇说:这两个妞儿我请客啦。人人有份,镇上见。大勇把尸首卸下车,又将两个窑姐一一抱上车,在众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镇走去。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能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干,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吾,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奸。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俩人怔住,以为听错了。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奸,四条狗腿。
俩人给捉了,拴在树干上。
别打腿,俩人求道,还得蹲茅坑呢!那就照着脸打。鼻梁脆,一打就断!那还是打腿吧,汉奸们求得更殷切,脸打不得!
又跑来上千人,原本是给雇主代表说动了心去复工的,见二汉奸被绑在那里,祖宗八代的脸丢得一点不剩。这些人便也叫:打断汉奸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两个汉奸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有得逛啦!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奸不要?拿棍的问众人。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奸。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大勇说:我下来?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为什么?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那是另一桩交易?你们付多少?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
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惟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色。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当中国苦力的罢工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颜面。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色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黄脸,眉眼旧了许多。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嫖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没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据我推测,没面目的原因是:白种男童与中国妓女胡闹过的太多,有几千人次'9记载的人几经转述,几经笔误,克里斯就变成了那八岁到十四岁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个干巴巴的数字统计。男童嫖娼是个独特的社会现象,尤其是白种男童嫖中国娼妓,独特又加独特,克里斯之独特,也就被埋没了。在史学家眼里,他或许没什么独特,很难说这几干男童仅有克里斯别有一番意义--也许同克里斯类似的情形有许多,也许这几千男童每人都对某个中国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从常识上说,很少有男孩子不为头一次发生肌肤亲呢的女人动心的。最起码是个终生的隐私和纪念。只是没人去逐个了解他们而已。他们一旦变成社会现象就只能作为一种宏观来存在。除非有我这样能捕风捉影的人,曲曲折折的地追索出一个克里斯--一百多年前那个大现象的微观。我有时要翻上百页书才打捞得出一句相干的记述,如"那个白种男孩子与那位中国名妓的浪漫史据说始于前者十一岁"。
"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儿童嫖娼的一个典型范例。"
"从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关系来看中国妓女对美国正派社会的污染......"
"此男童对那位中国名妓的兴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对于鼻烟壶,是西方初次对最边缘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
你听见走廊上依旧迎来送往,打情骂俏。那个少年此刻在哪里?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里。太阳黯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萧条了。
你温存地等待人来给你一口水,但是没有。你却温存如故。绝不是那个咬牙切齿,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精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床,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头。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拴,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饼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竞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干,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体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榨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恩。
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哦。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丝线挽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头的哭压住了。
阿绵说,你这样咳会把心口咳出个大洞。
扶桑从剧烈的震颤中抽空点点头,同意阿绵的预见。
阿绵又说:我爹在这里就有个牛眼大的洞,我妈卖我就是堵那个洞的。
扶桑再也闲不下来参与谈话,咳得整个人裂成一千片了。
当晚三叔公把毛头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了。一个楼的姐妹都出来送,在三叔公头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谋财害命来啦?
久不见啦,叔公,还忙着缺德呀?
哎哟三叔公,篮子里是三两什么肉啊?够你老下酒吗?
前天洋人放火,我们都说,谁的屋都别烧,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烧!
灰都别给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炼成人油仙丹......三叔公嘻嘻笑着,头像只鹅一样伸长缩短。姑娘们还不放他走,手都上来揪衣领、裤裆、脑后余发编的鼠尾。三叔公退到楼梯口,一口一个小妖精,小狐仙!浑身痒似的扭摆,你们就这样伺候你叔公啊?
回头给你老煲一锅大鞭子,壮壮阳,别进去了一咳嗽,落出来了!
姑娘们都笑,小毛头在篮子里哭烂了音调。三叔公走后,大家还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绵笑得顶烈,笑着还对大家叨唠自己做给小毛头的一双虎鞋仍捏在手心。于是就笑成了一摊子。
阿绵把扶桑也笑得从床上挺起来,扶墙站立在门口。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摊子阿绵拉扯起来,连喝带嗔,要她收了那让人毛发耸立的笑声。阿绵从此没收住它。
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动的时候,阿绵跑到街上去了。阿绵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给她让路,惊吓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阿绵不知去了哪里,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没找回半点消息。三叔公对着阿妈跌足道:当时把她母子俩一手卖了多好啊。
阿绵走失,约好的一个客人就拜托给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烟,咳嗽给息住了,脸多上些红白粉也还看得。后半夜,楼院的人全给闹醒。那客人披着扶桑的缎袍,从房里跳出来,一手提着扶桑,另一只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妈。
这不是要栽到我头上吗?死了我讲得清?痨成这样子!他叫一声人往高处拔一节,一个东西从袍襟的绣花滚边下漏出来,两边打着腿。赔我钱来,给她传染上了我还要上门来讨药钱!
扶桑给他拎着头发,浑身赤裸只戴个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这人在闹的什么。
客人又叫:叫个白鬼警察来,白鬼正在到处查中国痨鬼!
大家劝他:找警察不必拎着扶桑。
客人说:物证呐!不然你们过一会把她除掉了往后院一埋,我没证据!
大家还劝他:又不是猫盖屎,她埋起来没那么省事。
他喊道:哪个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个白鬼警察亭子!
扶桑仍是瞌睡得云雾一团,若不是头发吊住她整个人,她早把自己卧舒服了。
人见她屋内地板上一摊一摊的血,烛光照上去,红漆似的闪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个客人刚上楼,抱着膀子听一会,走过来,将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头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那客人对扶桑重重看一眼,转向走廊里的男女说:睡觉。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们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辫子出奇的粗,头发一直长到后脖根。她们都记起那个人,曾经把不少人天揍了出去。据说他腰上一排飞镖是用了去猎鸟猎兽猎鱼的,极少用去猎人。人不值当用这般武艺去猎。据说他在万不得已时才拔出它们。一旦拔出它们,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为他掷的是明暗双镖;你见他右手的镖朝你眉心来了,忙躲,却正成他左手镖的靶心。但你永远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这身绝技,往往轮不上他出这绝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结局。
只有扶桑没趴在窗子上看他走远。
扶桑在当天傍晚给两个人抬走了。俩人穿黑衣黑裤,戴黑礼帽,走到楼梯昏处,根本就找不见他们。
俩人轻手轻脚拐进走廊。有人开门,看看是他俩,忙把门关上,拴死。
这是客人来之前,姑娘们都在洗身子,喷香水,添蜡烛,调琴弦。
俩人进了扶桑的房。
扶桑在一只手到她鼻尖上来试死活那刻醒来。俩人见她眼睁开,回身去找东西堵她嘴。见一条毛巾在地上,赶紧抄起,团成个大团子,藏在身后,想出其不意地塞进她嘴里。
扶桑却突然把嘴大大地张开,乳燕待哺那样。
他们给她吓一跳,接着便有了三分尴尬,手背在身后把那一大团毛巾给扔了。对她这样给堵惯嘴的女子,堵嘴不仅多余而且是件颇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他俩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从头到脚蒙得一点亮也不给她剩。然后把她放在担架上。还是没人出来截住这两个贼似的黑衣人。看见他们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门,免得再看见他们一回。他俩是专门给雇来抬尸首的,偶尔也抬个把大致成尸首的人。
俩人无声无息地下楼梯。
楼梯窄而多弯,任何一个人迎面上楼都可以把路堵实。
上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白鬼,一对浅蓝眼睛盯着担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手捂住鼻子和嘴。
两个黑衣人请他让路,嘴咧着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里。
小白鬼将身体贴在墙上,尽量贴紧。担架擦着他肚皮过去。
就在担架的末端擦过他时,棉被下面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白鬼一下子迸住呼吸。他是听得懂这咳嗽的。未等他判断出什么事正在发生,担架已溜到楼梯脚,朝后院去了。
两个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后门推开。小白鬼跟出来,浅蓝眼珠瞪得发白。等一等!
他们对彼此说了句:吾他老母。他们快起手脚,将担架横不好竖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后门。
站住!我说站住!不懂英文。
担架总算给掖出门,石板小路和马路相接之处停着一辆马车,路缝呲出草,垃圾堆上的烟纸振翅欲飞。最后的天光抽去了车与马的实质,把一切变成了影子。
暮雾灰白地流来流去。
小白鬼迫出后门。你们不准动!我说了,不准动!我们没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轰然而起。担架的一头已被塞进马车的篷帘。
唔,早知该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给她一下她就安生了。小白鬼过来了,以后是个眼证。
那就先给他一下。
好,你来打。你打你打。小白鬼不知他俩在谦让什么。
你们别动,否则我马上喊警察!没英文没英文。
担架好歹已全进了马车。两个黑衣人一个去解马,一个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给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钟,大家好脱身。
小白鬼却转身朝院内跑去。
克里斯跑回院内,穿过楼,跑到前门的马厩牵下马,绕到后门,那辆马车已不见,连蹄音都没留。
克里斯独个坐在马背上,不知该往哪去。
天全黑时,他回到妓馆。楼上灯烛都亮了,音乐也响了。走廊里走过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确空了。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擦拭着地板上结痂的血。他看看克里斯,动作一点不变。
她去了哪里?
老头不答,动作仍不变地看着他。她是去医院了吗?
老头将门慢慢推上。门缝最后犹豫一会,阖严了。
克里斯这时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课。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过夜的家训。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天从黑到白。
库凯家祖籍是德国。很典型的德国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终年关着。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说一句:请把胡椒和盐递给我可以吗?所有人都会吃惊地抬头,想发现是什么使这人如此健谈。
假如有人说:一帮悉尼痞子在城北纵了火。
大约五分钟之后另一人才会说:烧得一定厉害极了。大约又在五分之后某人说: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再过五分钟,某人说:纵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迹除净。这些天生的罪犯。
该把他们扔回澳大利亚去。
不过烧的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房子。中国人那也叫房子?
在这餐桌上,一人发言之后,那间歇会使任何一个外来者确定交谈没有继续的可能,而五分钟之后,他发现谈话从来未断,只是无声而已。在发言者发出言辞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话接了过来,反复想过,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脑子里重复过,同时一再弄清,自己没有抢掉别人发言的秩序,最后一点,是把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干净了。
由于库凯家人寡语,他们每个人都是诗人。他们从一切事物中看出诗来,只是从不咏诵而已。或者,他们只用眼睛咏诵,他们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灵活的,因为他们必须让眼睛在某物上滞留足够长久,让诗有足够的时间从眼睛渡向脑子,再由脑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种咏诵。
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拿起笔,把时刻过往在脑子里的诗写下来。或者说他们的诗从脑子到笔已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却读诗,从德国迁移到美国,许多他们心爱的东西不可能跟来,能带的书仅仅一箱,那么就是一本圣经和几十本诗歌。诗是惟一可以反复读的书,就像歌一样,唱热的歌照样有唱头。
库凯家职业是军人。他们心底认为军人和诗人是最接近的。诗人对人灵魂的征服和占有相等于军人对实质世界的征服和占领。诗人有理想和爱,军人有正义、信仰和仇恨。这些都使人生发热或发冷的激情。
库凯家族的每个男性都有个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赛、玛雅女人。这是他们骄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领。
克里斯的父亲和叔父共有十二个儿女,一同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边的这座小镇上。克里斯是两个家庭中的第九个孩子,因此,无论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没有得到太多关注,对军人的崇尚使这个家族的男性都有独自行为的傲慢,因而他倒从没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对血缘的微妙背叛。他们从没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在看见某种美丽、某种奇异时感动得木讷,会紧咬牙关逆出一声"哦不"。一个他认为美得无与伦比的东方妓女会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这个东方女人每个举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东方,东方产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义在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地鲜活,这个东方女人把他征服了。这是他的家族可耻的一员。他们那种征服者的高贵使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个有关拯救与解放的童话中。家族的天性缄默使他幸免于被盘问。但在独自骑马,捧一本诗,无目的地逛在天与地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用很少的几个字眼,用错误的句法在独自,这是他在和心里的女人交谈。他为这语言感动,因为它天真纯朴得如同鸟兽的语言,如先民的符号语言。亚当和夏娃的语言一定如此纯朴,如此地在极度的贫乏中藏着最大丰富。
他毫不犹豫地判断这便是爱情了。因为有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诗中的爱都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痛苦。痛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幸福显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
克里斯一声不响地疯狂,他全身投入了那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课,冒犯佣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宁静在四月的这个晚上有了浮动。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亲向克里斯投来多年来的第一瞥关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着牛肉,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唇。补拉丁文课了。他看着父亲说。
过了五分钟,父亲说,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语: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克里斯沉住气,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对。再重复一遍谎言是愚蠢的,父亲轻蔑把同一句谎讲两遍的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却固执地撒同样低级的谎,就是个失败的小丑。
克里斯无以答对,放弃了和父亲的目光较量。
我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的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持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尽。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艾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妓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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